李梦阳
【诗人小传】
（1473—1530） 字天赐，又字献吉，号空同子，又号空同山人，庆阳（今属甘肃）人。后徙河南扶沟。弘治进士，曾任户部郎中，因上疏弹劾寿宁侯张鹤龄，谋除宦官刘瑾，先后两次下狱，刘瑾伏诛后，起为江西提学副使。又因生性耿直，为权臣所忌，被夺职归家闲住。天启中追谥景文。其文学主张，强调真情，倡言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反对虚浮的“台阁体”，肯定民歌在文学上的价值。和何景明、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徐祯卿并称“前七子”，对当时的文坛影响很大。所作古诗雄壮富健，近代雅壮轻捷。有《空同集》。
秋 望
李梦阳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弢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赏析】
这首诗的题目，钱谦益《列朝诗集》作《出使云中》，汪端《明三十家诗选》作《出塞》，此据邓云霄、潘之恒搜校本《空同集》。诗人在宋孝宗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为户部主事时，曾奉命犒榆林军，七律《榆林城》与此诗即作于此次出塞犒军时。《秋望》诗描写战云密布下的塞上风光，抒发对于扶危定倾、安边卫国的良将的向往，风力遒劲，慷慨悲凉，是李梦阳边塞诗的杰出代表。
全诗紧扣诗题“秋望”二字落笔。诗中之景，无非“望”中所见，无不透出凄清肃杀的秋的气息。首句中的“汉宫墙”，一作“汉边墙”，指明代为防鞑靼入侵修筑的九边长城。榆林为九边之一，所筑边墙即今陕西边外之长城，东北起府谷县的黄甫川堡，西至定边县的盐场堡。从首联两句都写到黄河来判断，诗人登临眺望的地点，很可能是在黄甫川堡。这里，边墙在侧，地近黄河，故水绕边墙之景首先映入诗人的视野。次句写秋雁南飞，既点明了节令，也使诗的境界愈见空阔、苍凉。
颔联写备战中的士卒与将军。“客子”指远离家乡戍守边地的士卒。“追野马”与“射天狼”对举，不必作如实的理解。大意只是说，战士过壕越沟，纵马驰骋，其快若风，如追野马。将军则全副戎装，弯弓搭箭，满引待发。“弢”（tāo），弓袋。诗中以“弢箭”表示将军戎服带箭。“天狼”，星名，旧说以为天狼星出现必有外来侵略，故在古诗文中常以“射天狼”喻指出兵讨伐，以战争制止战争。这一联写出了训练场上将士们的活动，表现了他们情绪饱满、意气风发的精神风貌，还揭示出他们行为的思想基础———“射天狼”以保国安民的崇高理想。
颈联上句所写，是诗人视线从训练场移开后在黄河渡口见到的景象。这里，尘土飞扬，运输粮草的车队、船队一派繁忙。“飞挽”是飞刍（草）挽粟（粮）的省说。“迷飞挽”，意谓在滚滚黄尘中难以看清忙碌中的车队、船队。颈联下句所写，时、地都已转换。其时月亮升起来了，诗人的目光从熙来攘往的黄河渡口移到了洒满月光的阒无人声的清冷的古战场上。这是战争爆发前的沉寂，练兵场上的紧张与黄河渡口的繁忙预示着战争即将来临，诗人的心不觉收紧了。一个“冷”字虽是专用以描写古战场的清冷与寒冷，但也隐隐透出诗人心上的那份寒意。
尾联抒情，从前三联见到的望中景象中自然转出。诗人深知，战斗的成败，主帅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想起经常听人说起的北方多有英勇善战而又富于谋略的将军，在唐代平定安史之乱、大破吐蕃的朔方节度使、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便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一个。诗人感慨当时统兵的将军中再也没有郭子仪那样的人物，不禁为战争的前途充满了忧虑和担心。明代边患严重，瓦剌、鞑靼先后构成明王朝西北和北方的主要威胁，榆林等明朝重要的军镇要地，经常受到袭扰。就在诗人这次犒军期间，所到之处也无不显出大战即将降临的景象。他在《榆林城》诗中说：“旌干袅袅动城隅，十万连营只为胡。”又说：“昨夜照天传炮火，过河新驻五单于。”李梦阳不希望见到劳师动众、师老兵疲、战火连绵的情况长此下去，对于朝廷用人不当、指挥失宜又多所不满，故而在《秋望》等诗中一再呼唤郭子仪式的人物再世。从《秋望》诗中，我们不仅看到了明代边地动乱的影子，而且还具体感受到了诗人忧国伤时的忠贞情怀。
（陈志明）
圣 泽 泉
李梦阳
嘈嘈鸣山泉，日日喷悲壑。
日照一匹练，空中万珠落。
【赏析】
李梦阳在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七年（1512）以江西提学副使身份两次巡视南康府学政并上庐山，其间，他为庐山名胜古迹的维修与建设花费了大量心血，还写成了《白鹿书院新志》以及为数众多的碑文、游记与诗歌。小诗《圣泽泉》即是其中的一篇。
圣泽泉是白鹿书院附近的一个景点。白鹿书院在今江西省星子县北庐山五老峰下，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圣泽泉在书院东北的山崖下，距书院约二里。在这首小诗中，他将发现的圣泽泉的自然美记录了下来，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自己在欣赏到这种美色时的愉悦和激动。
“嘈嘈鸣山泉，日日喷悲壑”，诗人向圣泽泉走去，听到泉水流淌发出的愈来愈响的“嘈嘈”声。“嘈嘈”，并非嘈杂难听的噪音，而是低沉有力的乐音，故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用它来拟写琵琶的大弦声，并说它有如急雨骤降（“大弦嘈嘈如急雨”）。写出富于力感的“嘈嘈”声，同时也就隐写了泉涧的陡峭与泉流的湍急，从而自然过渡到写泉流喷涌的下句“日日喷悲壑”。“悲壑”字，用《淮南子·天文训》：“（日）至于悲谷，是谓餔时。”注：“悲谷，西南方之大壑。言其深峻，临其上令人悲思，故曰悲谷。”看来悲壑的特点在于“深峻”，换一种说法也就是陡峭。涧陡，故而泉流若“喷”。其实，诗中所说的“喷悲壑”，并非指泉眼喷水———圣泽泉之源尚远在凌霄峰———而只是指泉水的流淌。但用“喷”字，愈可见泉水之富于力感，仿佛泉水不是在流动，而是喷射出来的，由此而自然引出下两个警句。
由于涧陡流急势若喷涌，诗人放眼圣泽泉上下，忽然发现了“日照一匹练，空中万珠落”的奇观。圣泽泉所在之地，“鸟道崎岖，攀萝可入”（《白鹿书院志》卷一“形胜”），自非晴天正午，是难以见到阳光的。诗人这次来游，刚好“日照”圣泽泉，映得泉水上下如同一匹展开的白练，水石相激飞溅起的水珠也在阳光辉映下颗颗晶莹如珍珠。“日照一匹练”的描写并不新鲜，当是脱胎于“澄江静如练”（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李白《望庐山瀑布水》）以及“天机织罢玉梭闲，石壁高悬雪练寒”（乔吉《〔双调〕水仙子·重观瀑布》）等诗句；以珍珠比喻水珠，更是屡见不鲜。但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出现在圣泽泉这一特定的场合，却显得很不一般：“一匹练”巨伟而纯白，“万珠落”小而多又七彩相映，这二者竟是一物，已属罕见；且这些又只是在“日照”下才昙花一现，一旦日光过去，美色也就随之消失，这就更加令人觉得珍稀难得。
全诗主要采用动态描绘的写法，从声音、形状、光亮、色彩等方面全面地展现圣泽泉的流动之美。与动态描绘相适应，诗中多用动词，“鸣”、“喷”、“照”、“落”，各司其职，将不同方面的描写内容带起；“喷”字、“照”字更是画龙点睛式的字眼，生气郁勃，映带左右，照耀全篇。诗人还善用比喻，“一匹练”与“万珠落”，将一与多、阔大与纤巧、壮丽与优美、“练”的白色与日照下水珠的多彩，和谐地统一到了一起，完成了圣泽泉独具特色的诗境的创造。
（陈志明）
林良画两角鹰歌
李梦阳
百余年来画禽鸟，后有吕纪前边昭。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笔决眦分毫毛。林良写鸟只用墨，开缣半扫风云黑。水禽陆禽各臻妙，挂出满堂皆动色。空山古林江怒涛，两鹰突出霜崖高。整骨刷羽意势动，四壁六月生秋䬞。一鹰下视睛不转，已知两眼无秋毫。一鹰掉颈复欲下，渐觉飒飒开风毛。匹绡虽惨淡，杀气不可灭。戴角森森爪拳铁，迥如愁胡眦欲裂。朔风吹沙秋草黄，安得臂尔骑四驖 [1] 。草间妖鸟尽击死，万里晴空洒毛血。我闻宋徽宗，亦善貌此鹰。后来失天子，饿死五国城。乃知图写小人艺，工意工似皆虚名。校猎驰骋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经。今皇恭默罢游燕，讲经日御文华殿。南海西湖驰道荒，猎师虞长俱贫贱。吕纪白首金炉边，日暮还家无酒钱。从来上智不贵物，淫巧岂敢陈王前。良乎良乎，宁使尔画不直钱，无令后世好画兼好畋！
【赏析】
李梦阳对绘画有很深的爱好，仅就题画诗而言，在现存作品中即有二十多首。《林良画两角鹰歌》是其中较为杰出的一篇，汪端誉此诗为“空同七古压卷”（《明三十家诗选》）。
起笔八句借叙画史，将明代百余年来禽鸟画的历史先以简笔概述一番，对吕纪、边昭二画师，化用杜甫《丹青引》“幹惟画肉不画骨”之句，言“二子工似不工意”，从而对比出林良的善于写意，并点出其着色简练、尤其擅长放笔水墨禽鸟的特色。接着，诗由“水禽陆禽各臻妙，挂出满堂皆动色”二句过渡，从题前之意渐入本题，由全面的概述转入画幅本身的描写。诗人的笔力集中于画面上的两只角鹰。“空山古林江怒涛，两鹰突出霜崖高”，先以奇妙的一笔描绘了苍鹰出现的特定场景，以空旷的山野、古老的树林、江河的怒涛作背景来烘托雄立在高高的山崖上的两只鹰，显示了它们的不凡气概。然后，诗从远眺鹰的全貌转入对鹰动态的细致描摹。先从鹰的整骨刷羽等细微动作来刻画两鹰的姿势神态，再以夸张手法写出这挂在墙上的虽然是画中之鹰，却能使满屋骤生狂风之感，诗笔从人们的观画感受中反写画之逼真传神。紧接着，诗人目光重又落到画面，摄取了两个特写镜头：“一鹰下视睛不转，已知两眼无秋毫。一鹰掉头复欲下，渐觉飒飒开风毛。”一鹰目不转睛俯视下界，从它的眼神就知道明察秋毫，没有一点点尘芥之物逃得过它那锐利的目光。画“龙”点睛的这一笔，使全鹰神采焕发，栩栩如生。画中的另一雄鹰作掉头欲下之状，似可隐隐听到它毛羽蓬松迎风飞动发出的飒飒声。在此，作者又巧用通感手法，将视觉、听觉打通，使画中之鹰更加逼近真实，更加生动传神。分写两鹰以后，又用“匹绡虽惨淡”等四句总说。林良在孝宗弘治（1488—1505）时拜工部营缮所丞，活动时间略早于李梦阳。李梦阳见到的双鹰图，是林良的一幅旧画，故以“惨淡”形容匹绡，并以“虽”字转折，以“惨淡”反跌出“不可灭”的“杀气”。意思是画绢虽然陈旧了，画中双鹰的锐气却丝毫未减。“戴角森森爪拳铁，迥如愁胡眦欲裂”，即是对“杀气”的形象展示。角鹰是鹫的一种，头部后面的羽毛长而有白缘，看起来好像戴了一顶帽子，加上它那如铁的尖爪，样子十分阴森可怕。“愁胡”句化用了杜甫《画鹰》诗的“侧目似愁胡”。仇兆鳌注引孙楚《鹰赋》：“深目蛾眉，状如愁胡。”以拟人手法将角鹰喻作碧眼胡人，目光迥远，目眦欲裂，真是神气毕现，十分精妙。
以上是写画中之鹰，以下展开丰富联想，写鹰猎的场面和雄姿。“朔风吹沙秋草黄，安得臂尔骑四驖！草间妖鸟尽击死，万里晴空洒毛血。”四驖”，即驷驖。《诗经·秦风·驷驖》传：“驖，骊。”“四驖”是说一车四马皆黑色。前二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手臂上托着雄鹰，骑着骏马奔驰秋猎。后两句着力描绘角鹰捕杀猎物的英姿锐气。此处化用了杜甫《画鹰》诗的“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诗人希望画鹰化作真鹰，随作者出猎，振飞天宇，搏击凡鸟，将那些人世间的妖鸟一举歼灭，使它们的毛血洒落在广阔的原野上。诗人托物言志，借鹰之搏击寄寓自己锄奸除恶之雄心。
诗人在驰骋想象、“从画说到猎”（沈德潜《明诗别裁集》）以后，突然将笔一纵，又“从猎开出议论”（同上）：“我闻宋徽宗，亦善貌此鹰。后来失天子，饿死五国城。”这几句状似离题，其实笔意较前又深了一层。写徽宗善画鹰而不写其画工技巧，却联想他的耽于逸乐，不恤国事，因而惨遭靖康之变，社稷不保，身死异国，对其可悲下场表示深深的感叹。“乃知图写小人艺，工意工似皆虚名。校猎驰骋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经。”诗笔愈转愈妙，寓意越议越深。借徽宗的遭遇，由暗讽到明说，提出了统治者不能沉溺于淫巧而玩物丧志。“禽荒”，沉迷于田猎；“古有经”，指《尚书》中的有关记载。《尚书·五子之歌》：“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诗人引经据典，目的是为了使自己的讽谏之意得以成立，且显得立论坚实，无可挑剔，从而进一步转出对“今皇”的讽谏：“今皇恭默罢游燕，讲经日御文华殿。南海西湖驰道荒，猎师虞长俱贫贱。”“今皇”，指明武宗或明世宗。“驰道”，古代专供帝王行驰车马的道路。“虞长”，掌管山泽、苑囿等的官员。“猎师虞长俱贫贱”，说明皇帝罢游燕（宴），这些与游乐有关的官吏不再受到重用。这一段诗文写得很奥妙，由感叹古代帝王的荒淫误国转到对“今皇”罢游宴、息畋猎的极力赞颂，表面是颂扬语言，骨子里是讥讽有名的逸游无度的浪子皇帝明武宗，也可能是借武宗的往事对新即位的明世宗进行讽谏。总之是明赞暗贬，正话反说，弦外有音，耐人寻味。诗的最后抒写自己的希望，由另一画家吕纪晚年的嗜酒（“金炉边”，指常在酒垆边饮酒）与穷困潦倒作过渡，说到林良。诗人表示宁肯林良的画不受人重视，也不要再出现像宋徽宗那样“好画又好畋”的玩物丧志、遭到国破身亡悲惨下场的君王。最后这几句“画猎双收”（沈德潜语），由议论仍回到林良的画上，与开头照应，浑然一体。
这首题画诗不仅以诗赞画，而且联想丰富，寄慨遥深。全诗融描写、抒情和议论于一炉，意到笔随，转折自然，气势奔放，议论纵横，很能体现李梦阳七言歌行豪宕的本色。诗中多处化用杜甫的诗句，这在李梦阳诗中并不少见；这虽不足为本诗的大疵，且古人论沿袭亦有偷语、偷意、偷势之分（《诗人玉屑》卷五），但无论如何，过多的因袭总是不值得赞许的。
（陈志明 谢丹月）
注 释
[1].驖（tiě）：赤黑色的马。
江行杂诗（其五）
李梦阳
锡州潭古怪，攸镇驿幽绝。
四围青山映，鹭栖满林雪。
【赏析】
攸镇驿位于江西万安县与赣县之间的赣江边上，锡州潭当是离攸镇驿不远的一处景色。诗人在路过这两地时，被它们富于特色的自然风光深深打动了，便作此小诗记下令他难以忘怀的印象。
一二句是诗人动情的赞叹。不难想象，当锡州潭与攸镇驿各以自身的特异风光倏然呈现在诗人眼前，他在捕捉到这两处景色的“古怪”与“幽绝”的特色时，内心有何等的激动，表情有何等的惊喜。是怎样的“古怪”，又是如何的“幽绝”呢？三四句分别作了回答。锡州潭的“古怪”，在于“四围青山映”。这与一般有山有水的景色的不同，首先是四面都有山，从潭边的任何一个角度望过去，都能既见到山，又见到水；其次，“映”字表明，潭水清澄，波平如镜，处处都有山的倒影。山形与山影交辉，景色一定更妩媚了；青山与碧水相染，色泽必然更深浓了。这样的景色，为诗人从未经见，一旦闯入视野，自不免要惊呼为“古怪”了。至于攸镇驿呢，其“幽绝”的特色在于“鹭栖满林雪”。赣江之上多白鹭，《江行杂诗》第三首有“鹭飞如导鹢”（鹢，指代船只）之句。第七首也说：“落日没沙滩，云移鸟欲还。”攸镇驿地多林木，自然成了鹭鸟的一处重要的归栖之地。诗人来到攸镇驿时，鹭鸟已经栖宿。鹭鸟羽毛纯白，有“雪客”的美称，这时正一对对栖宿在茂密的树林中，犹如满林积雪，颇有冷艳之美。此时，连飞翔的鹭鸟都安然入梦了，夜显得格外静谧。故诗人以“幽”称之，又以“绝”字表示其幽已极。
全诗的写法，虚实结合，一二句用虚笔轻轻一点，造成悬念，三四句隔句相承，展现具体形象。后二句极富画意，色彩调制尤其令人称绝。但这是诗人在生活中的偶然发现，而非冥思苦索之所得。孙豹人称李梦阳的绝句“信手拈来，调绝古今”，正有见于此。
（陈志明）
船 板 床
李梦阳
船板胡在兹，而我寝其上。
情知非江湖，梦寐亦风浪。
【赏析】
李梦阳因代户部尚书韩文起草弹劾刘瑾的疏文，于正德三年夏五月十七日至秋八月八日被拘捕入锦衣卫狱，在狱中作有组诗《咏狱杂物》，共八首，分别写炭篓盆架、砂锅盆、船板床、砖枕、芦席几、坏墩、麻绳椸、葛衫帐等八物。这组诗对于了解明代监狱情况与李梦阳在狱期间的心态具有一定价值。《船板床》是其中写得较好的一首。
此诗题材小，开掘深，构思巧妙，匪夷所思。诗人捕捉到的是刚从睡梦中醒来那一刻的疑虑、惊异的感受。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一种异样的感受不觉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疑问：“船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转而又发现自己竟然还睡在它的上面，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诗意就在这双重疑虑中推进。但诗人的发问，并不是为了寻求具体的答案，而是以无疑设问的语气，表明自己被捕下狱这一事实，并以“船板床”作过渡，进一步写出自己危殆的处境和惶恐不安的心情。故第三句“情知非江湖”，虽然与首句隔句相承，但似答非答，只是强调了这里确是监狱之地，而非江湖之上。在行文上这是回应，也是顿挫。经这一回应与顿挫，船板不在江湖之上而是在无风浪可言的监狱之中这一事实，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从而，末句“梦寐亦风浪”就越发显得奇警峭拔、耸动视听了。末句多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亦”字让人想起现实多风浪的另一面，而“风浪”二字直接与“船板”相关，又语带双关。“梦寐亦风浪”是诗人入狱睡在船板床上引出的感触，更是他在官场之中受尽磕碰之后的生活体验。诗人在孝宗弘治十四年奉命监三关招商时，因持法严峻，首次受诬下狱；弘治十八年，又因上疏触恼寿宁侯张鹤龄，再次被谗下狱；至这一次被刘瑾投入监狱，已是第三次了。可知他对于生活中、主要是政治斗争中的狂“风”恶“浪”，是有很深的体会的。正是这种深切的体验与狱中罕见的“船板床”这一“杂物”的偶合，使他生出巧思，把诗写得又新颖又深刻。
（陈志明）
石将军战场歌
李梦阳
清风店南逢父老，告我己巳年间事。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尚带勤王字。忆昔蒙尘实惨怛，反覆势如风雨至。紫荆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内有于尚书，外有石将军。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战。朝廷既失紫荆关，吾民岂保清风店。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震天风怒号。儿女床头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旄。将军此时挺戈出，杀敌不异草与蒿。追北归来血洗刀，白日不动苍天高。万里烟尘一剑扫，父子英雄古来少。天生李晟为社稷，周之方叔今元老。单于痛哭倒马关，羯奴半死飞狐道。处处欢声噪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休夸汉室嫖姚将，岂说唐朝郭子仪。沉吟此事六十春，此地经过泪满巾。黄云落日古骨白，砂砾惨淡愁行人。行人来折战场柳，下马坐望居庸口。却忆千官迎驾初，千乘万骑下皇都。乾坤得见中兴主，日月重开再造图。枭雄不数云台士，杨石齐名天下无。呜呼杨石今已无，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
【赏析】
《石将军战场歌》是李梦阳七言歌行的主要代表作。此诗歌颂明代英勇抗击瓦剌族入侵的将军石亨，是一首洋溢着热烈的爱国主义的诗篇。瓦剌是西部蒙古各族的总称。明英宗时，瓦剌首领也先曾短期统一各部，兵力强盛，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即己巳年，进犯大同，分兵骚扰辽东、宣府、甘肃。英宗亲征，8月15日在土木堡（今河北怀来东）被俘。10月，也先挟持英宗，攻陷紫荆关，直逼京城。石亨等九将于京城九门外屯兵抗敌，相持五日，敌兵退去。石亨率兵追击，在清风店（在今河北易县境内）北大败伯颜帖木儿（也先弟）。此次京城保卫战，首功应归之于决策性人物于谦，若论战功，则以石亨为第一。战后，石亨晋爵封侯，并总率京师团营。此诗即歌颂石亨的这一段战迹，诗人的用心则在于借怀念石亨以呼唤现实生活中抗敌卫国的英雄。
开篇四句是全诗的一个引子，诗人自述，当他来到清风店南时，当地父老向他讲述了在上一个己巳年发生在店北的那一场战事。“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尚带勤王字”二句，不仅在空间上展开，指明古战场的方位，以及上次战争的遗迹（遗镞），而且在时间上打通历史与现实，自然而然地令人从心底涌出一种深沉的历史的感情，诗作从第五句起也就顺势折入对己巳年间战争的回忆。
自“忆昔蒙尘实惨怛”至“岂说唐朝郭子仪”共30句，是全诗的主干部分。这部分用笔的特点在于，不作泛泛的叙述，而是采用绘形绘色的再现。“忆昔”句点出8月间英宗被俘一事，“蒙尘”，谓天子被俘。“反覆”句写再次进攻，时间已到10月。“反覆”是一再的意思，10月间的进攻已非首次，所以这样说。“势如风雨至”，脱胎于高適《燕歌行》的“胡骑凭陵杂风雨”，铁骑来袭，犹如风雨骤至，极言其迅猛。继而写敌兵一路过关夺隘，直逼京师城下：“紫荆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紫荆关在河北易县西北约40公里处，“关头昼吹角”表明此关已落入敌手，幽州和朔方（泛指今河北山西一带）因之笼罩在浓重的战争气氛之中。“彰义门”是北京城九门之一，门前胡儿饮马，烽火烛天，意味着京城已危在旦夕。在写足敌方以后，转写石亨一面。“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战”，以“若雷电”形象地写出石亨的军队奔进之速与气势之壮，由此不难想见士气之高昂。“天清野旷”四字，本于杜甫《悲陈陶》“野旷天清无战声”句。“天清”言天时，“野旷”说地利。这两句从主客观两方面表明决战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条件都已具备，似乎只待短兵相接了。出乎意料的是，用笔上忽然荡开，插入对战区百姓情况的描写。据历史记载，在清风店保卫战中，百姓们同仇敌忾，投石助战。诗中写“野人屋上看旌旄”，可见对战事的关心；“吾民岂保清风店”，更有毁家纾难的慷慨气概。但描写的侧重点，则在于战事带给百姓的恐惧与灾难，“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震天风怒号”便是这方面的典型诗句。写百姓的苦难，从另一角度加强了对战争氛围的渲染，更为进一步写石亨作好铺垫，见出石亨抗击入侵之敌既是保卫明王朝的需要，也是救民于水火的义举。对石亨的直接描写，着墨不多，但很有层次感，而且写得相当精彩。“挺戈出”，是石亨刚一露面时的英姿；“杀敌不异草与蒿”，写他有我无敌，猛勇冲杀；“追北归来血洗刀”，写他杀伤甚多，胜利返回。“白日不动苍天高”一句，相当深入而细致地表现了石亨等人在鏖战之后突然抬头时的特定感受，也是拟人化了的“白日”、“苍天”在见到人间的厮杀场面时感到吃惊以至变得出神的表现。杨升庵在《空同诗选》中于此七字旁加圈，见出他对这一神来之笔的句子是颇为欣赏的。沈德潜在《明诗别裁》中则谓“‘追北归来’二语，扪之字字俱起洼棱”，更是直接的击节称赏。“单于痛哭倒马关，羯奴半死飞狐道”，从敌人一面说石亨的战功；“处处欢声噪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从百姓一面写克敌制胜引起的广泛而又热烈的反响。主干部分开始时写敌人，表现的是敌人的嚣张；写百姓，侧重于写出战争环境中百姓的痛苦。至这一部分行将结束、再次写到敌人与百姓时，敌人已是溃败之师，百姓已沉浸于欢乐的气氛之中，从而与中间正面描写石亨的主要笔墨互相呼应，在相当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并歌颂了石亨的战功。“休夸汉室嫖姚将，岂说唐朝郭子仪”，是在前面叙述描写基础上的议论、抒情。西汉时霍去病（嫖姚校尉，后拜将封侯）六击匈奴，战功卓著；唐朝郭子仪，大破安禄山，有再造唐室之功。引霍、郭作比，且以“休夸”、“岂说”加以比较评价，意谓石亨决不在霍、郭之下，可见诗人对己巳年间进行保卫战的石亨评价之高。
从“沉吟此事六十春”至诗末共14句，是全诗的结尾部分。全诗的语气由开篇的第一人称，至中腹改用第三人称，至此重又改为第一人称。写法上，由倒叙历史重又拉回到现实。诗人途经古战场，时间已是六十年后的另一个己巳年，其时正当日暮，“黄云落日”下，“古骨”暴露于野，砂飞石走，景象惨淡。诗人下马折柳，席地而坐，向东北方向的居庸关的所在地遥望，在想象中出现了景泰元年（1450）八月千官迎驾的热烈场面。也先在己巳年战败后，挟英宗诱和不成，不得已于下一年将英宗送还北京。诗中称英宗为“中兴主”，虽不免夸大，但从歌颂石亨战功的角度写到英宗的回归，还是符合历史的真实的。“枭雄”二句，由前之写英宗，仍复转回到石亨身上。“枭雄”，此用褒义，英雄豪杰之意；“云台”，汉代洛阳南宫中的高台，明帝图画中兴功臣32人于其上；“杨”，指杨弘，亦明代卫国功臣。此以杨石并提，重点在石亨，杨弘为连类而及。此二句意在以汉明帝时的中兴功臣作比，突出石亨力挽狂澜的砥柱作用。诗的结尾落到“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诗人抚今忆昔，回顾历史，目的正是为了呼唤现实中的英雄。此诗作于明武宗的己巳年，即正德四年（1509），武宗时年19岁，耽于游乐，荒淫无度，朝政大权集于宦官刘瑾之手。瓦剌在也先时短期强盛后即告衰落，代之而起的鞑靼成了明代中后期北方和西北的主要边患。李梦阳家乡庆阳附近的花马池、环县等地不断受到鞑靼的侵扰。李梦阳一生曾多次回庆阳居住，还曾奉命到宁夏饷军，至榆林犒军，对于边患的严重性是深有体会的。在京师为官期间，对于边地的军情，又会常有所闻。因而，反映军情紧急、希望有良将出世的诗句，常见于他的笔下，如“可怜回首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七律《秋怀》八首，其二），“大同宣府羽书急，莫道居庸设险功。安得昔时白马将，横行早破黑山戎”（同上，其六），“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七律《秋望》）。李梦阳写己巳事变的诗，还有一首题为《忆昔》的七言绝句：“己巳蒙尘数郭登，驰驱国难有杨弘。如今岂乏熊羆辈，比较元非搏击能。”其中后两句更可作为“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的直接注解。从诗人对同一主题的反复吟唱中，从《石将军战场歌》对石亨式的英雄的向往与呼唤声中，我们不难感受到诗人对国事的强烈关心与对国家前途的深沉忧虑。
前人称李梦阳“最工起手”，又赞他“七言古雄浑悲壮，纵横变化”（沈德潜《明诗别裁》卷四），这首《石将军战场歌》是颇能体现这些艺术特色的。起句“清风店南逢父老”，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显得平易亲切，入题自然。中腹部分以描写为主，写敌人、百姓、官军三个方面，大开大合，跳荡变化，极富于声势。此诗所写，时间跨度长，空间距离大，人物众多，既要纵横变化，又要描写动人，熔裁之功极为重要。诗人成功的熔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少总多，如写敌人的进攻，只举出“紫荆关”与“彰义门”两地，只写到一“昼”、一“夜”，但其他昼夜间的战斗，别的关隘的陷落，北京城的全面吃紧，即可由此想见。一是略去不必要的过程描写，而着重写出结果，如敌人占领紫荆关，兵临彰义门，以及石家官军的“杀敌”、“追北”，都将过程略去而仅展示结果。由于熔裁得当，诗人才得以腾出笔墨，在大幅度的转折腾挪的同时，又能优游不迫地进行刻画描写。如将紫荆关的陷落形象地表现为“昼吹角”，又以“杀气军声满幽朔”一句进一步加以渲染；将“追北”的胜利，具体而夸张地说成“血洗刀”，又以忙里偷闲之笔传神地写出“白日不动苍天高”；在两军对垒的紧急关头，以从容之笔插入“儿女床头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旄”的生动的细节描写。
最后，还要附带提一下关于《石将军战场歌》原诗字句的改动问题。当代选本，一般都取沈德潜《明诗别裁》中的删改本。沈德潜所作的删改，有的要优于原作，如删去“天生李晟为社稷”等二句；有的则反不如原作，如改“杨石今已无”为“战功今已无”。更有甚者，是将诗意改反了的，如将“岂说唐朝郭子仪”改为“还忆唐家郭子仪”；沈德潜在擅改此句后竟评论说：“中云‘还忆唐家郭子仪’，以不失臣节愧之也。此作者微意。”其实，这一“微意”（微妙的用意）纯属沈德潜本人，与李梦阳毫不相干。从严肃的文学评论的立场上说，评论者是有充分的评论自由的，但若擅自改动原作，甚至将改过的字句冒充原作再加评点发挥，这就容易造成欣赏与评论的混乱，是不可取的。
（陈志明）
经行塞上
李梦阳
天设居庸百二关，祁连更隔万重山。
不知谁放呼延入，昨夜杨河大战还。
【赏析】
首句以居庸关的高峻险要领起。居庸关在今北京市昌平西北，长城的重要关口，古称九塞之一。《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各家对“百二”的解释很纷歧，有以为秦以二万人足抵诸侯百万人者，恐不确。《史记会注考证》引顾炎武说：“古人谓‘倍’为‘二’，秦得百二，言百倍；齐得十二，言十倍也。”王启原又据《论语》“二，吾犹不足”为例，此“二”字亦“倍”之意。顾、王二说较胜。
次句的祁连本是山名，在今甘肃南部，这里泛指西北边远地区。两句的意思是，京师既有雄关为屏障，关外又有一大片塞地。
第三句的呼延即呼衍，汉时匈奴贵族有呼衍氏，这里借喻鞑靼。
末句的杨河指明代的阳和卫，今山西阳高县。
从字面看，这首诗是在写官军和关外的番兵作战，战况很激烈，诗似寓尚武之意，实际却是具有高度艺术技巧的政治讽刺诗，讽刺的对象是临朝的皇帝。
明武宗朱厚照是帝王中的一个花花公子，经常往外游幸作乐。大臣屡谏，常受责打。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又微服出德胜门，至昌平，传报出关甚急。巡关御史张钦不但拒不让武宗过关，还令指挥孙壐关闭南门，将门钥藏下，自己坐镇于门下说：“敢言开关者斩！”武宗只好从昌平回来。
后来张钦出巡别地，武宗钻了空子，疾驰出关，游阳和、大同等地。
这时鞑靼小王子部队便乘间入寇，武宗亲自率太监等抵御，激战二日，鞑靼军才退却。这一战役，官军死伤多人，武宗本人差一点被俘虏。第三句“不知谁放呼延入”是故作问语。鞑靼军不曾入关，祸却出于武宗的出关。意思是，如果武宗不出关，鞑靼就不至深入而犯乘舆，也没有杨河之战。
这诗共二首，第一首末云：“桑乾化作银河水，北极光芒夜夜垂。”北极星本应照天子所在之朝廷，杜甫诗所谓“北极朝廷终不改”，如今却远照塞上，桑乾河因而也化为银河了。题目的“经行塞上”也是有来历的：佛教徒因养身散除郁闷，旋回往返于一定地区叫“经行”。天子应当深居九重，现在却以塞上为经行之地了。
历代的政治讽刺诗很多，这一首婉约而大胆，不但表现了诗人的艺术手腕，也反映了他的性格风骨。
（金性尧）
郑生至自泰山
李梦阳
昨汝登东岳，何峰是绝峰？
有无丈人石？几许大夫松？
海日低波鸟，岩雷起窟龙。
谁言天下小，化外亦王封。
【赏析】
“郑生”指郑作。作，字宜述，歙（今安徽歙县）人。读书于方山之上，因自号方山子。后弃文从商，不废吟咏。李梦阳招致门下，过从甚密。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卒。李梦阳曾有多篇诗文相赠，并为编定诗歌选集《方山子集》，作《方山子集序》。从年龄说，李梦阳比郑作大八岁，故以“郑生”相称。
首句紧扣题意，落笔自然。“登东岳（泰山）”三字是一篇之纲，以下所写，无非登泰山的有关情事。诗人善于抓住特点进行多角度的展示：“何峰是绝峰”，是在众峰的背景上突出最高峰。言下之意是问郑生上泰山有否登顶，这确是应向登山人提出的一个首要问题。三四句专写两处景点：丈人石与大夫松。“丈人石”，即丈人峰，在泰山最高峰西侧，因状如老人偃偻而得名。“大夫松”，《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在泰山封禅后下山，遇大风雨，避雨于松树下，因封松树为“五大夫”。后人遂以五大夫作为松树的别名。如果说“何峰”句展现的是全景的远景，那么，这两句映出的已是近景或特写了。且“何峰”句纯粹着眼于空间，而这两句中的景点，与传说或历史有关，兼及时空两面。文人游泰山，怎能不带着好奇心与历史的感情去寻访充满神奇色彩的历史的陈迹呢？五六句写不同天时情况下泰山的独特景观。第五句写在泰山上看日出：当朝阳在海天相接处刚刚露面时，戏波的海鸟似在太阳的上方飞翔。“低波鸟”，这里作低于波鸟讲，“低”字不作使动用法。第六句写泰山打雷天的情景：响雷在山岩间滚动，它是那样惊心动魄，足以使山洞里的蛰龙惊起腾飞。“海日”句由所见之远映衬泰山之高，“岩雷”句由山中响雷见出泰山之大与气魄之宏伟。以上写泰山的几句都是诗人的拟想之辞，从中不难看出他对泰山的情况颇为熟悉，而且是深有感情的。他写这首诗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弄清郑生上泰山的具体行踪，如登顶，访丈人石，寻大夫松，看日出，遇雷雨，等等，而只是借“郑生至自泰山”这件事，抒发对泰山这一座天下名山的由衷向往罢了。
在抓住特点多角度地展现泰山风貌，尤其是“海日”一联形象地写出泰山的高耸、巍峨之后，诗人自然地联想起《孟子·尽心章句上》中“（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说法。“小天下”，即以天下为小，原是用来反衬泰山之高的。诗人却以所见之远大认为《孟子》中的说法不妥。末句似宕开说明朝的疆域广大，即使是王化未及之处也在明王朝的版图之内，实际上则仍是收结到对泰山巍峨高耸的歌颂上。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中评此诗结尾两句为“陈语须此翻用法”，是有见于诗人化旧为新的匠心做出的高度评价。
我国古代诗体中有问答体。其中一种具体形式为通篇提问，不妨名之曰“诘问体”。于前人诗作中时而可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说：“唐皇甫冉《问李二司直》云：‘门外流水何处？天边树绕谁家？山绝东西多少？朝朝几度云遮？’此盖用屈原《天问》体也。荆公《勘会贺兰山主》云：‘贺兰山上几株松？南北东西共几峰？买得住来今几日？寻常谁与坐从容？’全用其意。此体甚新。”梦阳此诗虽不每句都问，但以问话的语气贯穿全诗，故亦可归入“诘问体”。诘问体的好处是提问的诗人与被问的对方同时介入诗中，诗境从眼前推开去，即使所写玄远，也不致有落笔茫然、凌虚蹈空之感。梦阳此诗首句中出一“汝”字，被问人郑生被明确地引入诗境之中，更增强了语气的平易感与亲切感。其次，所谓“诘问”，并非都是真有疑问；主要还是诗人出于抒情的需要，驰骋想象，无疑而设问。这种似问非问，虚虚实实，想象自由的写法，使诗中意境带有模糊性，处于似与不似之间，显得别有一番情韵。我们读“有无丈人石？几许大夫松”，比之于具体描绘丈人石，明确指出有几株松树，感到更有情味，岂不正是得力于这种“诘问”式的写法吗？
（陈志明）
朱 仙 镇
李梦阳
水庙飞沙白日阴，古墩残树浊河深。
金牌痛哭班师地，铁马驱驰报主心。
入夜松杉双鹭宿，有时风雨一龙吟。
经行墨客还词赋，南北凄凉自古今。
【赏析】
《朱仙镇》是李梦阳传世名篇之一。明代诗论家杨慎称此诗为“空同七言律第一首”（《空同诗选》），钟惺谓此篇“不减杜工部‘丞相祠堂’之作。”（《明诗归》）朱仙镇在河南开封西南，相传为战国时朱亥的故里，故名。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岳飞大败金兵于郾城，进军于此后，曾大宴三军，慷慨陈词：“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不意投降派秦桧与高宗合谋，强行召回岳飞，并于下一年将岳飞杀害于临安（今杭州）小车桥畔的风波亭。朱仙镇既关系到岳飞的奇功殊勋，又是一处演出历史悲剧的所在。本篇虽以“朱仙镇”为题，具体的描写对象却是朱仙镇上的岳王庙，原因也正在这里。
首联写眼前所见实景，“水庙”指岳庙，因庙旁有河，故以“水庙”称之。诗人在一个晴日去瞻仰岳庙，谁知忽然间阴云四合，风沙飞扬。庙前的景色也是一派荒凉，令人感伤：“古墩———残树———浊河深。”上句用了“水庙飞沙———白日阴”的“4、3”节奏，句中只一顿，却有两个与天时相关的动词“飞”与“阴”（意为变阴），显得节奏急促，适合于表现诗人初来乍到时感情上的激荡变化；下句改用“2、2、3”节奏，且主要以词组组成，我们似见诗人的目光缓慢地在墩（土堆）、树、河上移动，他是看得那样仔细，辨认出墩古、树残、河水又浊又深。他的思绪也随着眼前景物的变化延伸到了历史的深处。
颔联即是触景生情引出的对历史的追忆。史书记载，秦桧为召回岳飞，于一日内连下十二道金字牌，岳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班师之日，当地父老倾城出动，夹道相送，有的还拦住马头，痛哭流涕。上句即是这一段史事的概括。下句说岳飞的功勋及其思想基础，既是从正面表彰岳飞，也是从对面强化了“金牌痛哭班师地”一句中所蕴含的悲剧性。
在颔联宕开笔墨说历史之后，颈联重又把笔收回，写眼前的岳庙，所写的时间则已从篇首的白天转到了夜晚。想来诗人在岳庙前浮想联翩，感慨莫名，已徙倚久之了。“入夜松杉双鹭宿”与“有时风雨一龙吟”，写见、闻两面，上句实写，由双鹭来宿，见出香火冷落，古庙凄凉。下句用虚笔，世上本无龙，又何来“龙吟”呢？诗人有感于岳飞含冤屈死，故不妨以自己的独特感受化情为景，设想在风雨天里，不甘于功败垂成的冤魂，有时会发出龙吟。“一龙吟”在形式上与“双鹭宿”对仗，但不指“一龙”发出吟声，而是说龙偶尔吟叫一声，“一”作状语，修饰“吟”字。这一句是神来之笔，诗人将情作景，无中生有，化虚为实，完成了诗境的创造，赋予了诗作深沉的内涵，丰富的意蕴。
尾联说古道今，抒情写怀。前一句映衬，重点落在结句上。意思是：尽管过往文人还在写诗作文凭吊岳飞的英灵，但并不能改变南坟（岳坟在杭州）、北庙被世人冷落的凄凉景象。“经行墨客”是泛说，其中也包括了诗人自己。李梦阳凭吊岳飞，除了这首七言律诗外，还写有五言律诗《朱仙镇》和《朱仙镇庙》。他为人耿介忠贞，不满政治的黑暗，但又无力改变现实，因而一腔忠愤之气常常通过诗文发泄。其中一种重要形式，便是表彰历史上的忠臣直士，呼唤能够力挽狂澜的英雄再世。“几时重起郭将军”（《秋怀》）、“只今谁是郭汾阳”（《秋望》），“杨、石今已无，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石将军战场歌》），等等，都是发自他肺腑的深情呼唤。但他也深知，文人弄笔，无补于世，故在上句中用了一个“还”字以自嘲、自责、自叹，并在下句中借叹惋南坟北庙的凄凉，传达出内心深处对于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久已被世人冷落以至遗忘这一事实的大悲恸与大感慨。钟惺称赞此诗不减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想来正是有见于在这两首诗中深蕴着的是同样的精忠之气与抑塞难平的悲愤之情吧？
此诗首联写今，次联说古，第三联回到眼前，最后一联古今参半，彼此绾合。古与今的相互关联，交替出现，反复摩荡，使诗境开阔，诗情宏壮，思想深沉，意蕴丰富。诗人以意运笔，不拘形迹的挥写，更使全篇生气充盈，自然，灵动。钟惺说“此诗绝不填塞事实，只淡淡写意，而武穆精爽之气隐隐往来其间”（《明诗归》），说的也正是这一特色。而杨慎盛赞此诗为“空同七言律第一首”，当是综合此诗的思想艺术成就做出的一个总体评价。
（陈志明）
晓 莺
李梦阳
睍睆 [1] 梦中迷，流莺碧树西。
起来红日照，已度别枝啼。
【赏析】
这首诗写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无论从题材或篇幅来说，都可称之为诗中的一篇小品。诗题作“晓莺”，全诗即紧扣“晓”、“莺”二字落笔。写“晓”，时间并不停留在一点上，而是写出一个过程：首句尚在“梦中”，次句是在梦醒以后，第三句“起来”，末句已是起床之后。写“莺”，“莺”却并不露面，而只写其声：“梦中迷”，说莺声的效果；“碧树西”写莺声的所在；从“碧树西”到“别枝”，写出了莺声的流动变化。诗人的笔法灵活多变，经过这样多角度的动态的描写，那莺声似乎不再属于李梦阳个人，而且也已动听地诱人地响在每一个读者的耳畔了。
如果我们细加品味，还会发现，这首诗不是一般地写“晓莺”，写早晨时分响起的莺声；准确地说，这首诗写的是“听莺”，写听莺时流过心头的那种美妙、愉悦的感情。因此，欣赏这首诗，注意的重点应是“听莺者”———出现在诗中的诗人形象。这位听莺者，开始时还在床上熟睡，而莺声飘忽，悄然入梦。莺声是那样动人，真耶？幻耶？他在梦中感到了迷乱。不久，诗人醒了，他在床上呆听良久，继续享受这一支美妙的晨曲，并揣度出莺声是从西边树林中传来的。然后，诗人起床了，窗外阳光明媚，“碧树西”寂静无声，而从别处的树枝上却又响起了历乱的莺语。全诗就在莺声扑朔迷离的流动变化中，在诗人一卧一起、一静一动的听声与寻声的交替中，完成了引人入胜的优美诗境的创造。
这首小诗感情细腻柔媚，风格清新婉丽。这对于一向以生性强悍、诗风雄豪的李梦阳说来似乎显得格格不入，但这截然不同的两面却又是真实地统一在李梦阳的身上的。所以欣赏此诗，我们不仅获得了诗美的享受，联想起美的生活，也想像李梦阳那样带着一颗童心，美滋滋地去品尝生活，而且也增进了对李梦阳的思想性格、生活情趣以及艺术风格的全面认识。
（陈志明）
注 释
[1].睍睆（xiànhuǎn）：《诗经·邶风·凯风》：“睍睆黄鸟，载其好音。”睍睆，美好的样子。这里指声音的美好、动听。
汴京元夕（选一） [1]
李梦阳
中山孺子倚新妆 [2] ，郑女燕姬独擅场 [3] 。
齐唱宪王春乐府 [4] ，金梁桥外月如霜 [5] 。
【赏析】
李梦阳是明代首倡诗文复古运动的盟主，在前七子中，与何景明并称“李何”，一时诗家坛坫，多为“诗必盛唐”之风气所笼罩。他的诗强调格调、法式，在复古中未能求创新，后来颇为钱谦益等人訾病，但他毕竟是明代有影响、有成就的诗人，更何况他刚直不阿的人格力量时常融入作品，为作品生色。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谓其“七言近体开合动荡，不拘故方”，虽主要就七律而言，但应当也兼指七绝。这首《汴京元夕》，便颇有唐人竹枝词风致。
前二句，写来自各地的伶人粉墨登场，表演周宪王朱有燉写的杂剧。中山少男、郑燕少女都善演戏曲，说明当时杂剧传布的盛况。诗中“倚新妆”、“独擅场”应是互文见义。朱有燉的杂剧在体制上基本打破了元杂剧四折一本加一人主唱的成法，经常出现合唱、轮唱，甚至旦唱南曲、末唱北曲或二人对唱等形式，并且他的剧作曲词流畅，音律和谐，着重歌舞，便于演出，所以尽管他的戏内容上无甚可取，却能广为传唱。少年男女争扮周宪王剧中人物，使我们对当时剧界的风气颇能有所领会。而汴京作为古时都会，在历受金元劫难之后，经明初的休养生息而恢复生机，重现繁华，其民俗风情，也通过这两句表露出来。
第三句是前二句的拓展。实际上本文前面说到的表演朱有燉的杂剧，至此才正式点出。春乐府，是指朱氏杂剧中点缀太平盛世的“庆贺剧”或宣扬女子守贞的“节义剧”。自宋元以来，乐府常作为词曲的别名，朱有燉的杂剧、散曲集便称《诚斋乐府》。“齐唱”二字，刻意渲染出元宵欢庆，万民同乐的情景，给人的感觉是舞台上伶人的演唱与舞台下观众的和唱一起进行，场面肯定是热闹之极。最后一句笔锋一宕，写起了戏曲表演场地旁金梁桥外的夜景。“月如霜”之清冷幽静，与前面所描绘的欢庆热闹情景似乎不相吻合，然而这一句实际上却是诗人的神来之笔，以淡墨衬浓彩，余韵宛转，余味曲包，深得唐人竹枝词之妙。“月如霜”令人忆起苏东坡《蝶恋花·密州上元》词“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数语，二者都写元宵，李诗、苏词中“明月如霜”的意象实有相通处。我们不妨认为：正月十五的团圞明月是喜庆的象征，“明月如霜”的意象，正体现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期望人世美好事物永存的普遍心理。
李梦阳晚年在其《诗集自序》中说：“今真诗乃在民间（引王叔武语），……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表示了对以前拟古的自我批判。这首有唐竹枝民歌风味的七绝，大约可算他达到这种认识的一座小小的桥梁吧。
（庞 坚）
注 释
[1].汴京：即今河南开封，五代梁、晋、汉、周及北宋的都城。
[2].中山：本为春秋战国时国名，汉以后为郡、府，治所在今河北定县。
[3].郑、燕：春秋战国时国名，郑国境在今河南，燕国境在今河北、辽宁。
[4].宪王：指周宪王朱有燉（1379—1439），明太祖朱元璋之孙，精通音律，是著名的戏曲家。
[5].金梁桥：汴梁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