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蕙
【诗人小传】
(1489—1541) 字君采,号西原,亳州(今属安徽)人。明武宗正德九年(1514)进士。授刑部主事。因谏武宗南巡,受廷杖夺俸,不久托病归里。后起复,累官至考功郎中。又因被诬解任,乃南归。后屡荐不起。他于书无所不读,学者称西原先生。论诗反对因袭前人,主张抒写性情。绝句常以婉约见胜。著有《薛考功集》。
泛 舟
薛 蕙
水口移舟入,烟中载酒行。
诸花藏笑语,沙鸟乱歌声。
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
江南采菱曲 [1] ,回首重含情。
【赏析】
本诗以轻松、舒缓的调子,记述了春日泛舟的愉快经历。
诗歌一开头,作者就交待了这是一次放情怡性的“载酒行”。在岸边轻轻把船划入水中,在烟云朦胧中徐徐前行。一个“烟”字,为此次泛舟渲染了一个迷蒙的背景,正如“载酒”两字,为全诗定下一个轻松、欢快的调子。紧接着两句,具体描述了这欢快的场景。水中的小洲布满野花,其间有欢声笑语摇曳;沙渚上飞鸟振翅鸣叫,搅乱了飘荡于水上的歌声。这里“藏”与“乱”两字,用得可谓警精。它或使本来静止的自然之物,具有一种顽皮的动感,或使人与自然的交融,成为一种不待言说的彼此因应,以至我们无法知道,是歌声“乱”了本来憩息着的沙鸟,还是鸟声搅乱了人声。颈联言此次泛舟已整整一天,归返途中,一任水送轻舟,风吹春衫。说流急,是因春天多雨,水势上涨;说衣轻,也正道出春天节令的特点,且穿着质地轻薄、色彩光鲜的春衫欢游,其情志怡悦,神态飞扬,不正可以想见了么?读到这里,一种闲适安恬的感觉已几乎溢满心头。此时,一阵《采菱曲》的悠扬歌声响起,更增人怡悦之心,流连之意。“回首重含情”一句,既可理解为作者及其友人听曲起情,流连忘返,也可以为是其归返途中,遇船女轻奏小曲,顾盼生情的情态。至其格调,都是一样的安雅、祥和,闲适至于脱尽尘嚣。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君采(作者字)为诗,温雅丽密,有王孟之风”,并说他“貌癯气清,行己峻洁,屏居西原,陂鱼养花,著书乐道”。读罢此诗,我们于此当有更深切的了解。
(彭 牧)
注 释
[1].采菱曲:南朝梁武帝所制乐府《江南弄》七曲之一。
皇帝行幸南京歌
薛 蕙
燕姬玉袖抱箜篌,马上长随翠辇游。
春来照影秦淮水,爱杀江南云母舟。
【赏析】
《皇帝行幸南京歌》是一组诗的总题。这组诗共十首绝句,上面选的是第六首。“皇帝”指武宗朱厚照,是明代最荒淫无耻的统治者。所谓“行幸南京”,即坊间小说艳称的“正德皇帝游江南”;戏曲《游龙戏凤》(《梅龙镇》)便是此行中一幕皇帝调戏民女的典型丑剧。对这次南巡,《明史·佞幸传·江彬》有如下一节记载:“(武宗正德十四年)八月,(帝)发京师。……十二月至扬州,即民居为都督府,(彬)遍刷(选取)处女、寡妇,导帝渔猎。……至南京,又欲导帝幸苏州,下浙江,抵湖湘;诸臣极谏,乃止。……十五年六月,幸牛首山。……闰八月,发南京。……十月至通州,彬尚欲劝帝幸宣府,会帝体惫甚,左右力请,乃还京。”从上引史乘可知,武宗这次“行幸”历时长达一年。江南胜景,醇酒妇人,使他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南巡回京的第二年三月,这位昏君就一病不起,死时才三十一岁。他无疑是死于沉迷酒色的。
武宗南巡之前,诗人薛蕙以进士官刑部主事,曾上书力谏,为此遭到过“廷杖夺俸”的处分。武宗南巡途中,秽行丑事,层出不穷,薛蕙对此当然痛惜,他写这组诗以为歌谣,主旨自然在于讽刺。组诗之十云:“三月江南莺乱啼,江边桃叶映春堤。不是行宫淹北上,金陵花月使人迷。”白居易论乐府,谓“卒章显其志”。这首“三月江南”,是组诗的“卒章”,讽意尤为明显。“淹”是留的意思。诗人说:留住武宗经年不肯北还京师的,不是南京的行宫,而是金陵的花月。“花月”暗喻女色。但是,在古代,诗人写诗讽刺本朝皇帝,非常危险。即使武宗已死,江彬已败,也极易贾祸。因此,写这种诗必须微言深隐,曲折见意,甚而以扬为抑,寓贬于褒。而诗艺的高低,也就表现在是否深婉得体上。
诗题分明《皇帝行幸南京歌》,内容却着力写了一个得宠的女子,构局出人意外。诗的前两句说,这女人陆行则抱着乐器、骑着马经常随行于皇帝的翠辇边;后两句说,水行时她依然坐在皇帝乘坐的宝舟里,卖弄风姿。“燕姬”,字面上泛指北地美女,骨子里确有其人,即武宗巡幸太原时所纳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刘氏。武宗偕之南巡。他以堂堂天子之尊,在佛寺旛幢上,居然将自己与那来路不明的女人刘氏并列书名,这位昏君不顾大体,不知羞耻,可以想见。此诗即讽武宗宠刘事。但诗人把这位“燕姬”作为主人公,着力描摹,反将讽刺的主要对象武宗皇帝列于幕后,放在焦点外,只用“翠辇”轻轻一点,提醒读者,此妇之所以轻狂骄纵,皆因有“翠辇”中人为之撑腰。这样,讽刺的对象既明,却又藏而不露。这就是前面说的“微婉得体”。
这是一首用华丽的色泽伪装着的讽刺诗。首句“玉袖”,次句“翠辇”,三句“秦淮水”,四句“云母舟”:笔触所及,无不色泽鲜明,灵光闪烁。这种写法,正如李白《清平调》以“群玉山头、瑶台月下”美杨妃一样,似颂而实讽之。这就是前面说的“以扬为抑,寓贬于褒”的讽刺艺术。
这是一首用美好形象写恶德秽行的讽刺诗。试看:金陵春满,秦淮水碧,可鉴人影;那“燕姬”坐在闪耀着五色霞光的云母舟上,弄影清流,那形象多美!写“燕姬”,诗中用了朦胧手法来丰富她的形象。说“玉袖抱箜篌”而不说“玉手抱箜篌”,入笔便给她笼上了薄雾轻纱,不露正面。说“马上长随翠辇”,那背后又该有多少难堪的光景!诗人仅以“长随”隐隐出之,因朦胧而引人联想。不直接描写她的姿容体态,只写她“照影秦淮”,更具“宛在水中央”的朦胧之美。说她“爱杀云母舟”,这舟上还坐着当今天子。她的骄纵卖弄,笑貌音容,也就影影绰绰,给人以许多暗示。这都是前面说的“深永微婉”的地方,是诗艺超妙的体现。
“云母舟”究竟是怎样的“舟”?想来无非是镶嵌着薄薄的云母片作为装饰的极为华贵的游艇,是帝王巡游乘坐之物。但据《西京杂记》载:汉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合德昭仪有宠,居昭阳殿,(上)遗五明扇云母屏风(汉成帝赐给她云母屏风)。赵飞燕、合德姊妹以淫乱后宫著秽名于汉史。这诗里的“云母舟”,是不是隐括其事而稍加改易以曲折见意呢?不敢说一定如此,但也不一定必不如此。
(赖汉屏)
宫 词
薛 蕙
白雪霏霏拂玉阑,银釭耿耿夜漫漫。
熏笼火冷青绫薄 [1] ,不管娉婷不耐寒。
【赏析】
皇帝生活起居的后宫里,居住着许多年轻美丽的宫女。她们被征选到宫里来是为了伺候皇帝后妃,却很少有人能得到皇帝的眷顾,成天被锁在那阴森森的宫院,无声无息地消磨自己的青春。宫词是描写后宫生活的诗歌,其意旨大多同情这些少女的苦恼和不幸。宫帏生活不是普通士人所能知道的;诗中所言,无非设身处地,代抒暗恨幽情。这类诗以婉约幽微、曲折见意者为上乘。
薛蕙这首宫词,写宫女之怨,着力渲染一个“寒”字,把“怨”字藏得很深。皇帝不去眷顾的后宫俗称“寒宫”,又叫“冷宫”。当然,那地方并非一年四季寒风刺骨。这“寒”既指气温的寒冷,又可引伸为心理上的凄凉。两种寒不同,一仅及人肌肤,一则透人心骨。但两者又是相通的。只缘心头凄凉,便觉周遭充满了寒气;正因为气候的凛冽,愈益加深了心头的凄寒。薛蕙这首诗,就是通过外在环境的寒冷以传宫女内心的凄凉。妙在一味渲染烘托,言在此而意在彼,不犯正面。
时令已到严冬,北风吹着霏霏扬扬的雪花,飘拂到她居住的宫院的白玉阑干上,那天气自然非常寒冷。银灯(银釭)通宵达旦长明,发出惨白的光。显然,女主人公深夜不寐,她在期待,在思量。冬夜本来漫长,长夜自然寒冷,她在痴想苦盼之中,更觉得更长漏永,寒意袭人。古代没有香水,女性把香料爇在微火中熏衣以取香;火上加竹罩,因此称之为“笼”。人可以斜倚熏笼,一边熏香,一边取暖。现在,熏笼里的火也冷了。那用青色绢绫制成的帐子又如此单薄,寒意越发难禁。诗的结局说:“不管娉婷不耐寒”,意思是:美人(娉婷)难以禁受这样的严寒,但又有谁知,有谁管?按诗意,“不耐寒”的“寒”,指气温寒冷。但是,给我们的感受,除了气温寒冷之外,还有冷到心坎上的心理上的凄寒。这就值得思索了。为什么诗里只写了气候的严寒而给读者的却还有心理上凄寒的感受,甚至后者比前者更为强烈?为什么诗人能取得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艺术效果?
应该仔细品味“不管娉婷不耐寒”这个句子。开口说“不管”,便有一腔幽怨。怨谁?是谁“不管”?探究语意,“不管”的主语包括前三句中的许多事物———那雪,不管娉婷不耐寒,老是霏霏地下;那夜,不管娉婷不耐寒,无尽头地漫长;那熏笼里的火,不管娉婷不耐寒,竟然忍心熄灭;那青绫,不管娉婷不耐寒,今夜似乎变得格外单薄:风刀霜剑,全都横加于她年轻的躯体上,全不管她能否禁受。周围一切如此冷酷无情,都在肆意摧残她,她能不心寒吗?“熏笼火冷青绫薄”。熏笼里的火冷了,她的心也冷了,生命之火也快熄灭了。于是,我们在气候的寒冷中感受到了女主人公心理上的更为凄寒的情意。
前面说这首诗把“怨”字藏得很深,那“怨”是从“不管”二字中微微透出的。但她只怨气候不管她能不能禁受,没有怨人。可我们分明看到,她怨的其实是上上一人而不是气候。试想,假如此刻她正与家人聚首夜话,与心爱的男子依偎,即使天再冷,夜再长,她心里不也是热乎乎的吗?造成她从皮肤冷到内心的人,她心里真正怨恨的、不管她的痛苦的人,诗人不说,女主人公也好像全然不曾想到,读者却清楚地知道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妙在不说是谁。这便是诗的含蓄深永处,这便是宫体诗要求的婉约幽微之美。
(赖汉屏)
注 释
[1].“青绫”指青绫步障,古代女人见外客,常用以自蔽。典出《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传》。此处所指疑是室中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