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祺
【诗人小传】
(1376—1453) 名祯,以字行,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永乐二年(1404)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曾参预选撰《永乐大典》。洪熙元年(1425),迁广西布政使,后又任河南布政使。昌祺一生,刚直清廉。致仕后,家居二十余年,屏迹不入官府,故居仅蔽风雨。其《江上作》云:“闲身到处贫无物,只有唐人几卷诗。”可见其人之风度。诗集有《运甓漫稿》,又仿瞿佑《剪灯新话》作《剪灯余话》。
乡人至夜话
李昌祺
形容不识识乡音,挑尽寒灯到夜深。
故旧凭君休更说,老怀容易便沾襟。
【赏析】
李昌祺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二十九岁成进士,入仕途,居官北京和广西、河南,到六十多岁才告老归家,一生游宦三十多年。古人重乡土。在外地的日子越长,越是怀念故乡,一旦能晤对乡人,即使彼此素不相识,也觉得特别亲热,有说不完的话。李昌祺活了七十多岁。当他老年居官异地时,故乡的许多亲朋已经谢世;由于当时交通不便,音书梗阻,这些人的消息他无法一一知道;一旦听故乡来人说起,老人便不禁伤心泪落,不忍卒听。这首小诗写的就是这种心情。诗中“故旧凭君休更说”的“凭”是请求的意思,“凭君”犹言“请你”,唐宋诗词中常用此义。
不忍心听故旧死亡的消息,是老年人共同的心态。一来,人到老年,心多慈软,不能承受这种刺激;二来,故旧飘零,往往勾起老人许多辛酸往事,陷入复杂痛苦的回忆中,容易引起感伤;再则,亲朋一个个死了,他这位幸存者能不想到自己的来日无多吗?对此,年龄越大的人,越发敏感。因此,这首诗抒发的是人之常情,具有广泛的典型意义。
但是,有趣的是:故旧死亡的消息老人不忍闻,故乡的近事老人却特别想听,哪怕只是一丘一壑的变迁,一时一事的兴革。诗把这两种心情写得非常生动突出。“形容不识识乡音,挑尽寒灯到夜深”:来的这位乡人,尽管老人从不认识,但他那满口乡土语音,老人听来却格外熟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长期在广西、河南游宦,几曾听到过江西吉安人的口音?贺知章说:“乡音无改鬓毛衰”,乡音是一种特殊的乡土文化的印记;在天涯异域,听到乡音便倍感亲切,彼此的心自然靠近了,而且有了共同的话题。今晚,这话题是那样富于吸引力,把老人带入了色彩斑斓的世界。天尽管寒冷,夜尽管深沉,老人却听得津津有味,挑尽寒灯,毫无倦容。诗句对此只作了平静的叙述,我们却借着那“寒灯”的微光,看见了这位老人兴奋的脸色,激动的童心。
于是我们看到:这首小诗揭示了一种有趣的矛盾心态———又是爱听,又是怕听。“爱听”的心情,通过“挑尽寒灯”四字写得盎然欲滴,老人仿佛小孩瞪着大眼、托着腮帮子听人讲故事一样,形象十分鲜明。“怕听”的心情,通过“凭君”二字,也显得深沉迫切,老人的形象又变得皱纹满脸,灯光下老泪纵横。正是这种有趣的矛盾,这种前后截然不同的形象,使这首小诗充满了喜剧情调。你读着它,将止不住发出微笑;再一想,又不禁感到凄然。
更值得一提的是:诗写得如此自然浑成,你找不到什么“诗眼”,也找不到什么“警句”,诗人只是叙写了这次夜话的过程,他只是顺着生活的本来面目来写一己之哀乐,却无意之中表现出了老年人普遍的心态,勾画出从童心盎然到老怀凄怆的形象变化。诗,真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赖汉屏)
归自南阳
李昌祺
去日犹秋暑,归时已冷霜。
江山非故里,人物是他乡。
老态随年出,离愁共路长。
埃尘如见恋,到处扑衣裳。
【赏析】
南阳在明代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的辖府。李昌祺四十九岁出任河南左布政使,驻节开封。这首诗即作于自南阳返开封途中。从内容看,当是晚年之作。
他这次到南阳公干,去时初秋,回来已是冬天。诗的头两句交代来去季节,表明此行离家日久,为后文“离愁”张本。颔联“江山”、“人物”,进一步说明这次到南阳,人地生疏;“非故里”、“是他乡”,一语反复,足见这次出门非常寂寞,心情不快,又为“离愁”加重了分量。其实,他从青年时代起,远离老家庐陵(今江西吉安),游宦北京、广西再转河南,所至之处都非故里,尽是他乡,何以那时并无人地生疏的感觉,现在却感触如此强烈,在诗里反复咏叹呢?诗的颈联有答案:“老态随年出,离愁共路长。”人到老年,心力俱敝,思念故乡的感情就特别突出。这一联中“离愁共路长”出语新颖。“离愁”不能量化,本无所谓长短大小;诗人之意,不过是说客路愈远,离愁愈甚,因此离愁与客路共长。这一句不仅新颖,而且合情理。当时交通那样困难,离家愈远,与家人见面愈益不易,音问愈益难通,所见之“江山”、“人物”,越发生疏,那离愁自然与客路一同增长。结尾一联,更是想落天外。不说人在道途,仆仆于风尘之中;反而说风尘恋客,扑向旅人征衣,用自我解嘲、似谐实庄的语言,以凄然一笑结束全诗,让我们在这一笑中看到了诗人内心的惆怅,取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是本诗最精警的地方。
理解这首诗,有一个难点。诗里的“离愁”之“离”究竟何所指?是说这次南阳之行远离开封使诗人生愁吗?那颔联便不应有“江山非故里,人物是他乡”的慨叹。开封同样不是他的“故里”,那里的人物同样是“他乡”的人物。进而细味颈联“老态随年出,离愁共路长”,“老态”“离愁”也不是这次离开封到南阳几个月中的产物。这“离愁”究竟是“离”何处而生“愁”?解开这个疙瘩,得读一读贾岛名诗《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日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贾岛长期生活在长安,以此为家。客寓并州十年,天天想念故乡长安(“咸阳”即指长安)。结果此愿未偿,反渡桑乾河走向更远的异地;此时回望并州,竟然把它当作故乡了。李昌祺这首诗立意与贾岛相同,既不得已以客地权作故乡,又融进了一生天涯游宦,处处人地生疏,今年事已高,离愁愈炽,亟思致仕、归老家园一层意思。这是诗中的一大曲折。由于这一曲折,加大了诗的容量,加深了诗的感情。
这首诗是老年官吏的倦游之歌。全诗语言朴素,流畅自然,在一路质朴无华中,又间出胜语新意。尽管调子低沉,却不一味枯瘦,惆怅而不流于感伤。李昌祺是明代卓著政声的大官,立身刚廉方直,诗风也敦厚质朴,有大家风范。(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