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肇淛
【诗人小传】
(1556—1616) 字在杭,长乐(今属福建)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官工部郎中,广西右布政使。熟悉河工水利,史乘掌故,学识杂博。著有长溪琐语《滇略》、《方广岩志》、《五杂组》、《小草斋集》、《小草斋诗话》等。其诗诗律精细,气势雄健,是晚明闽中诗派的代表人物。
送徐兴公还家
谢肇淛
枫落空江生冻烟,西风羸马不胜鞭。
冰消浙水知家近,春到闽山在客先。
斜日雁边看故国,孤帆雪里过残年。
怜予久负寒鸥约,魂梦从君碧海天。
【赏析】
谢肇淛为明后期闽中的著名诗人。明代诗坛,闽中自成一派。其先在明初有以林鸿、高棅为首的“闽中十子”。钱谦益论云:“推闽之诗派,祢三唐而祧宋元,若西江之宗杜陵也。”(《列朝诗集小传·高典籍棅》)其宗旨在标举唐音,“摹其色象,按其音节”,所作诗格调高远,清俊有余,而浑厚不足。稍后,明中期有傅汝舟、高瀔、林春泽等,沿其余波,流风不泯。至晚明,谢肇淛、曹学佺等人出,其风更张。谢肇淛论诗推宗闽人,称“明诗所以知宗夫唐者,高廷礼(棅)之功也”。他和高棅一样,提倡唐代王、孟、高、岑等清远的诗风,所作亦大致相近。徐兴公即徐㶿,亦是当时闽中重要的诗家。钱谦益称他:“博学工文,善草隶书,万历间与曹能始狎,主闽中词盟,后进皆称兴公诗派。”(《列朝诗集小传·徐布衣㶿》)此诗格调清逸,句律娴熟,正是兴公诗派,也可以说是闽中诗派的典型风格。
谢肇淛是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长期在外做官,历任湖州推官、工部郎中等职。因此好友徐兴公回家过年,自然地牵动了他的乡思。这首诗提到“冰消浙水”,很可能是他在湖州推官任上所作。
这是一首送行诗,按习惯的写法,它着重描写远行人这次的旅程、目的地,以及送行者的惜别之情。然因为徐㶿和作者是同乡,故这首送行诗也就成了作者思乡的诗,二者融而为一了。徐㶿是闽县人,在冬季从浙江北部到福建,气候由寒转暖,其差异是相当大的。全诗便由此展开。首二句“空江”、“冻烟”、“西风羸马”,风物相当萧瑟,这既描写了浙江北部地区冬季严寒的景况,也可以说是作者异乡为客、送别故交时心境的写照。好友回家过年了,自己却一人孤零零地客居在外,怎不令人伤心呢?于是眼前的景物都抹上了凄冷的色彩。然而在作者想象中,随着徐兴公远去,离家乡越来越近,风光便不同了。“冰消浙水知家近,春到闽山在客先。”越向南走,气候越暖和,浙水中的冰块已渐渐消融,在福建的家乡,春天一定早已来到了吧!想到家乡,作者便不禁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喜悦的心情。当然徐兴公回家的路上,“斜日雁边”、“孤帆雪里”,旅途还是相当辛苦的。但不管怎样,徐兴公是快要回到故国(故乡)、在那里度过残年、再和家乡人一起迎新年了。可是作者自己呢?接下笔锋一转,写道:“怜予久负寒鸥约”,自己久已辜负了归隐田园的盟约,在宦海中奔忙,如今只能“魂梦从君碧海天”了。
闽中一派写诗重视“色”、“调”,所谓“色”乃是遣词用字的色彩,“调”是诗歌的风调。他们不主张用艳词丽藻,也屏弃生僻奇涩之语,他们讲究用雅淡的词语,塑造出一种清远的风格,因此所写诗的感情也是淡淡的。这首诗便是这样,诗中表达了作者客居的忧思,然并没有化不开的执着,“怜予久负寒鸥约,魂梦从君碧海天。”诗句清雅已极,然似乎说过,哀愁也就消解了。
(刘明今)
渡 汶 河
谢肇淛
霜飞月落野鸡啼,雾锁长林水拍堤。
夹岸人家寒未起,孤舟已过汶河西。
【赏析】
这是诗人在游宦途中所作的一首纪行小诗。题中的汶河,今名大汶河,发源于山东莱芜市北,流向西南,经汶上县入运河。吟罢全诗,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水墨山水。这是一个寒冷的拂晓,月亮落下去了,太阳显然还未升起,凛冽的寒气凝成一片严霜,诗人设想它们是像雪一般飞落下来的,野外的鸡已早早地开始啼叫了。弥漫的雾气升腾在河边上,笼罩着荒寒的树林,仿佛将它们封锁住了,河水在单调地拍打着堤岸。这两句写景通过声色的渲染营造出一种凄清幽寂的氛围。在其笔下,一切妍丽的色彩均被摒弃,只是水墨的浓淡不等的晕染,诗人似乎有意在让这种黑白效果发挥至于极诣,以求画面透出荒寒枯寂的清气幽韵。荒野的鸡鸣和拍岸的水声则以声衬静,更突出了境界的幽寂。这样的境界不禁令人想起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枫桥夜泊》),但谢诗更具北方原野荒寂旷远的特色。如果说以上两句尚是为渡河作背景描绘的话,那末三四两句则是正面写其渡河。诗人以正反衬跌的手法来表现:汶河两岸的人家因天寒还未起身,而诗人的孤舟已渡过汶河向西而去了,第三句为渡河作了铺垫,全力托出这最后的一笔,境界的孤寂又较前进了一层,而羁旅行役的艰辛也自在不言之中了。这最后两句的手法无疑借鉴自宋人徐俯的《春日游湖上》:“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荫来。”二诗的末两句皆是以反衬正,以动显静。
从这首不起眼的小诗中,我们也可窥见谢氏诗歌的美学趣尚。他对七子之拘泥盛唐气象,一味追求雄浑高华,颇致不满,而是走清淡空灵一路。他在《小草斋诗话》中提出:“诗境贵虚”,“诗情贵真”,“诗意贵寂”,“诗兴贵适”。这首小诗基本上体现了这些特点:它境界空寂,神清意远,刊落华藻,摒去色彩,纯用景语,而个中况味读者自可去寻味把玩,在想象中加以丰富补充。这正应了诗人自己所说的“无色无著”。他认为:“古今谈诗如林,然发皆破的,深得诗家三昧者,昔惟严沧浪,近有昌穀而已。”诗人服膺自己的同乡前辈(严羽为福建邵武人),而在诗歌的理论与创作中踵武其道,这首小诗也可作为其嗣响严氏的佐证。
(黄宝华)
钱塘逢康元龙
谢肇淛
黄梅细雨暗江关,我入西吴君欲还。
马上相逢须尽醉,明朝知隔几重山。
【赏析】
谢肇淛为福州长乐人,万历壬辰(1592)进士,及第后除湖州推官。此诗是他在杭州遇见康元龙后的惜别之作。康氏名彦登,福州闽县诸生,为人慷慨负气,以诗名世,在万历间为“福州七才子”之一。而谢氏诗名尤著,堪称“闽派之眉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诗人在宦游中得遇同乡兼诗友,自是百感交集,故形诸于诗。
春末夏初的江南,正是淫雨霏霏的黄梅时节,烟雨笼罩下的杭州越发显得暗淡凄迷。“江关”亦即江城,这里是指钱塘江畔的杭州城。诗以景语发端,不仅点明了物候、时地,而且渲染出一种低回迷茫的离别氛围,给全诗蒙上了一层依依惜别的感情色彩。接着交代行踪,离别之意自在其中。“西吴”乃湖州的别称,正是诗人所要去的地方。“君欲还”则是点明康元龙的去向。据《列朝诗集小传》所载,康氏“尝游历边塞,无所遇,有《朔方游稿》。年三十六,贫困以死”。然则所谓“还”当是指还故乡而言。一个是游宦客居,一个是羁旅飘泊,客中相遇,自是喜出望外,而离别在即,又顿生无限惆怅。更何况对方所去之处是自己梦魂萦绕的故乡,这就在一般的离情别绪之外又加添了特殊的感慨。这一句揭示了客中作别的主题,映照前面的景语,让画面中的意象浸润了丰富的情感;同时又开出下面一句,将情感推向高潮。在中国文学中,酒和离情别绪有着不解之缘,酒既是情感的催化剂,又是化解心理情结的必需品。“须尽醉”正是前面百感交集的必然结果,它所传达的心理讯息是复杂而丰富的,既有庆幸相逢的喜悦,又有借酒浇愁的颓放,复有对怀才不遇的友人的慰勉,对羁旅行役的情怀的排遣。结句遥想别后情景,一别之后,南北异途,又不知有几重关山阻隔。它是对上句“须尽醉”的原因作补充交代,先果后因,是为逆挽运笔,这就突出了深沉的感慨。它又与首句的景语遥相呼应,一实一虚,虚实相生。结句乃在感慨中开出虚拟之景,情蕴其中,因而悠然情深,余味无穷。
谢氏诗学,归趣盛唐,这是明代闽中诗派的传统,从明初林鸣、高棅起,论诗、创作都沿袭此道,因而谢氏与七子也声气相通。但他对七子之一味拟古,追求气大声洪也颇多批评,反对拘泥一种格调,因而其诗“风调谐合,不染叫嚣之习”(《列朝诗集小传》),走所谓“无色无著”的清淡空灵一路。从这首小诗我们也可体会出他的这种美学趣向。唐诗中不乏写客中作别的诗,有些还是名篇佳什,诗人自是耳熟能详,因而陶铸镕化在自己的诗中。“我入”一句不由使人想起郑谷的“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淮上与友人别》);而“马上”一句则脱胎于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而诗人剪裁得体,使全诗一气流转,大有李白七绝的风神潇洒,俊逸流美。全诗以对友人倾诉心曲的口吻写出,刊落华藻,朴素真切,家常絮语中包含丰富的感情。沈德潜评李白七绝“语近情遥,含吐不露”,“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使人神远”(《唐诗别裁》),谢氏此诗,庶几近之。他论诗曾云:“诗情贵真”,“淡语胜浓”(《小草斋诗话》)。此诗可谓其诗论的实践。
(黄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