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汸
【诗人小传】
（1498—1582） 字子循，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工部主事。因摘发武定侯郭勋弄权舞弊及忤太宰等事曾三次遭贬黜。后官至云南按察佥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其诗“在明中叶不失为第二流人”。汸有兄弟四人，皆能诗，以他最优。有《皇甫司勋集》。
舟中对月书情
皇甫汸
不识别家久，但看明月辉。
关山一以鉴，驿路远相违。
影落吴云尽，凉生楚树微。 [1]
天边有乌鹊，思与共南飞。
孤屿秋色图轴 ［明］王 问
【赏析】
一个常年奔波仕途的人，当他在长江水路上伫立船头仰望中天明月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思绪呢？皇甫汸的这首五言律诗，对此作了艺术性的回答。
首联“不识别家久，但看明月辉”，点明了诗人的宦游者的身份：自己连离开家乡多久也似乎记不清了，只知道在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清朗的秋月。颔联“关山一以鉴，驿路远相违”，接着从写舟行入手，强调自己再次远离了故乡：站在行舟上一路看尽了两岸连绵的关山不断地被行舟推开，可知距上船的驿站越来越远了。而颈联“影落吴云尽，凉生楚树微”，则是通过描绘诗人在舟中所望见的大江两岸的风光，自然地抒发了作者奔波仕途的感受：月光下，下游一带的云影渐渐隐去，中游一带萧瑟的秋林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再看尾联，“天边有乌鹊，思与共南飞”，这里化用了曹操《短歌行》的诗句典故（“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由南飞的乌鹊联想到自己的宦游者身份，委婉地诉说了诗人有家难归而又书信难托的那种凄凉伤感的心境。
以上是就诗歌内容来说的，而所谓“艺术性的回答”，即是说此诗不仅艺术构思巧妙，且艺术表现手法又独具匠心，这两者的结合，在最充分地表达思想内容的同时，也营造了深邃幽远的诗歌意境。诗题为“舟中对月书情”，关键词无疑为“舟”、“月”、“情”三字，而全诗的叙事、写景、抒情，正是紧紧围绕这三个字，做到环环相扣，有机统一：写月，为的是点出“对月”的特殊场景（在舟中）；写舟，又是为了揭示“对月书情”在舟行中的特殊感受；至于抒情，则择选了与“月”、“舟”有密切关系的触发物———天上的云影、江岸的树林和江面上的乌鹊等等。唯其如此，全诗的情景交融就显得格外的自然和谐。
从全诗来看，最值得玩味的，也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是颈联两句———“影落吴云尽，凉生楚树微”。这两句作为全诗的“诗眼”，不仅写出了秋月下的江面那种开阔的场景和奇异的景致，更通过这一组富有动感的意象的提炼，烘托了诗人此时此地面对此景此物的特殊情感。诗中言“吴云”，着眼其“影落”而突出“尽”，言“楚树”则渲染其“微”而诉诸“凉生”的感觉。很显然，这里在对自然景物作描绘时，有机地融入了诗人的感情色彩：惜“吴云”之“尽”，正是对远离家乡的感慨；觉“楚树”之“凉”，乃表明对于宦游之地缺乏亲近感，联系到诗的首联和尾联，这样一种情感表露方式，使全诗也更具艺术感染力了。
（文 华）
注 释
[1].吴、楚：古地名，诗中分别代指长江的下游、中游地区。
九日寄子约 [1]
皇甫汸
漫有登高兴 [2] ，兼当望远何？
对花惊白发，见雁忆黄河 [3] 。
乱后书来少，霜前木落多。
不堪羁宦日，同是阻干戈。
【赏析】
农历九月初九是重阳节，按传统的习俗，人们在这一天都要登高远望，兼怀在外的亲人。唐诗中有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名篇，这是人们所熟知的。皇甫汸的这首诗，从题目来看，已经点出了作品的主旨。由于当时作者和他的兄弟都有类似的宦游身份，所以这首诗较之王维的诗篇反映了某些特殊的社会内容，也留下了另一种情感特色。
首联两句表明诗人只是随意登高的，而问题的提出（“望远何”），便揭示出了作者的惆怅和伤感的心绪。这两句是全篇的感情基调，接下来的第二联和第三联，都紧扣此点而作形象具体的补充性反映。“对花惊白发，见雁忆黄河”，写自己因俯视地上的野菊而惊想起自己年岁已增，又因抬头望雁而忆起家乡。“乱后书来少，霜前木落多”，笔触转到了兄弟，兄弟因前一阶段的战乱而减少了来信，现在一定也在为霜打落叶的瑟瑟秋色而滋生类似自己的那种伤感情绪。最值得品味的自然还在尾联：“ [4] 堪羁宦日，同是阻干戈”。如果说第二联和第三联分别写出作者本人和兄弟产生伤感情绪的“然”，那么这尾联就是进一步点明了“所以然”的问题：进入仕途本是不自由了，何况还在战乱的年代里。显然，在这两句中，作者对于宦游的厌倦之心，以及对于同胞手足的眷念之情，鲜明地表达出来了。所谓“特殊的社会内容”和“情感特色”，正是集中地体现在这两句诗中。
还可指出的是，作为一首律诗，该诗的颔、颈两联，格律整齐，对仗工整，意象的择选与对照组合也颇有新意。例如，“对花惊白发，见雁忆黄河”，如果说花、雁相对尚属一般，那么以白发对黄河却是颇有意境，至于两组动词（对—见、惊—亿）不仅组合自然，而且使情感获得了递进。同样，“乱后书来少，霜前木落多”，以乱对霜，把人间的战乱与自然界的秋景相对，显然含有弦外之音。另外，以令人欣喜的来书之少与给人凄凉感的落木之多相对，则又是很好地渲染了诗人所表达的情感。所谓文学作品的表现手段和技巧要为思想内容服务，皇甫汸的这首诗显然是又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实例。
（文 华）
注 释
[1].九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子约，即皇甫濂，作者之弟。
[2].漫：随意。
[3].黄河：代指故乡。
[4].堪羁宦日，同是阻干戈。
对月答子浚怀诸兄弟作
皇甫汸
南北何如汉二京？迢迢吴越两乡情。
谢家楼 [1] 上清秋月，分作关山几处明！
【赏析】
在明代嘉靖年间的诗坛上，崛起过四位“并好学工诗”的皇甫兄弟，被誉为“皇甫四杰”。
此刻在南京“谢家楼”上对月而吟的，便是这“四杰”中的老三皇甫汸。前不久，他接到鬓发斑白的大哥皇甫冲（字子浚），从故乡苏州寄来的感怀诸兄弟之诗，不禁热泪沾襟。念及远在浙江的二哥（皇甫涍），和在北方的四弟（皇甫濂），那一股浓浓的思亲之情，便如这秋夜的月光，洒满了身心，怎么也撩拂不去了。
皇甫兄弟间的感情极为深笃，但在仕途上的遭际又颇多坎坷。老大自30岁登“乡荐”举人，以后却屡试不第，从此在故乡的骑射、著述生涯中，忍看霜雪渐渐染白了青发。二哥在京为官多年，却又因“改官有私”，被谪广平通判，现在大抵已迁任浙江佥事。四弟中进士最晚，而今仍谪在北方做着河南布政司理问。皇甫汸自己，则因摘发武定侯郭勋的弄权舞弊，而被贬为黄州推官，现在虽迁任南京稽勋郎中，其实也并无多大实权。
往日形影不离的四兄弟，就这样散居“南北”，恰似汉代相距千里的东、西二京，被迢递关山，隔断了彼此间的携手共游、相嘘相存！诗之起句“南北何如汉二京”，正从浮耸于历史烟云中的长安、洛阳之隔，悠悠推出现实中相失于南京（皇甫汸）、洛阳（皇甫濂）的兄弟作比，又着以“何如”的幽切问叹，强烈地透露着一种难于言传的憾意和伤怀。
接着的“迢迢吴越两乡情”，则又回首南天，展出了月夜下的迷蒙故乡苏州（吴），和更南更远的浙江（越）。那正是兄长子浚和二哥子安置身的世界。这世界无疑只涌现在诗人的想象之中，而且因了如水月华的映漾，显得愈加缥缈、辽远。诗人仿佛还能想见，那被重叠的青山、长长的江流隔断的亲人，而今也正在仰望夜天，思念着远在北方的四弟和自己。可叹“迢迢”长路，正如横亘夜天的银河，无情地阻隔了兄弟间的相聚之望；那身处异乡、同怀共悲的情思，似也被千百峰峦和江流，割切得缕缕寸断而难能续接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现在聊可慰藉诗人的，就只有那一轮清莹、澄明的夜月了。它此刻正高悬在他所登临的“谢公楼”上，带着秋夜的几分幽寂和清凉，默默临照着孤独的诗人。中秋的明月，从来被人们视为亲人团聚的象征：它辉耀夜空，普照天涯，再高再远的峰峦、关河，也无法将它遮障和阻隔。所以苏轼当年在醉中望月时，虽然也曾为它有“阴晴圆缺”叹息过，终又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表达了乐观而美好的人生祝愿。皇甫汸的心境却要怅惘得多了，当他念及分隔天涯的兄弟，便忽然觉得：就连这朗丽的月光，似也不再清莹一派，而竟被迢迢“关山”分成了几片，明亮却又疏落地照耀在不能团聚的兄弟头顶！
“谢公楼上清秋月，分作关山几处明”，可说是全诗最出人意外的奇思！它一反历来诗人望月怀思之古意，而创造了一个兄弟分散、月亦不能普天同明的奇特幻境。以此收结，妙在对思亲之情不著一语，而兄弟间那种“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望月有感》）的忆念和伤怀，却全借着这破碎“几处”的月明之景，而相映相应、悠悠不尽了！清人汪端称皇甫汸诗“淡雅矜炼，自成一家”（见《明三十家诗选》），胡元瑞称“子循（皇甫汸之字）五言清空潇洒”，“虽格本中唐而神韵过之”。读者从这首对月怀亲之作中，也许正可窥其一斑
（徐旭文）
注 释
[1].“谢家楼”所指究竟为何楼，不详。但从作者诗中有“清辉怜谢监，何事隔南楼”、“羁宦潘生省，怀人谢监楼”看，“谢家楼”似即“谢监楼”，且在南京无疑。谢灵运曾任宋秘书监；南京乌衣巷更是历史上“王、谢”士族聚居之处。诗人所临或许就是这谢家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