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汝舟
【诗人小传】
（约1544年前后在世）本名舟，字虚木，号丁戊山人，一号磊老，侯官人。善养生。晚慕仙家服食之术，舍乡井遨游山水。为十才子之一。汝舟好为诗，刻意学郑善夫，善为荒诞诡谲之语。著有《傅山人集》三卷。
从 军 行
傅汝舟
沙场说是男儿事，梦里常闻有杀字。不读竖儒祸世书，宝剑亲磨光有刺。古人惟喜班定远 [1] ，掷笔封侯兴不浅。更爱雄豪郭子仪 [2] ，百万丑夷一剑卷。即今岂少貂蝉冠 [3] ，多少伤心不挂眼。时厌太平不厌乱，旃裘 [4] 酪乳寻常惯。醉枕髑髅向月歌，弓刀不许文章换。忽闻塞上腥风起，倒卷长须向天喜。昨夜匣中似虎鸣，丈夫杀人正在此。筑坛黄榜招从军，天子股栗 [5] 将军死。兜鍪 [6] 铁马容无变，只身出门何所恋。回头但语帐下儿，不知此去还相见。黑山墨雨一夜驰，叱时千里如飞电。当途猛虎战毒龙，劈脑穿鳞毙一箭。朔风吹结眉上冰，胡笳 [7] 泣月声难听。无头老鬼作汉语，弓梢扑剌弹兵魂。阴云漏日天雨血，白昼迷迷五尺雪。忽然刁斗 [8] 迸火光，烧成壮士心头铁。铁心吼入红旗队，十战妖兵犹不退。喝声斩下单于 [9] 头，百万胡儿都下泪。屠人磔磔 [10] 如屠羊，震野哭声堪一醉。斩人又酷如斩草，十千首级犹嫌少。捶牛痛饮发凯歌，鼍鼓 [11] 逢逢 [12] 十夜晓。珍珠玛瑙给战儿，独爱胡姬不爱宝。正点回兵又赐剑，四边敕命巡来遍。旌旗乱卷梨花云，士卒衔枚如一线。匈奴拂剑拟自杀，况是闻名未见面。男儿舍心还舍头，舍头未得还封侯。功名竖立在边塞，岂肯兀坐如枯囚。归来醉卧锦堂月，始知出门由好杀。君不见古来大将霍嫖姚 [13] ，白骨如麻麟阁 [14] 高。
【赏析】
本诗是一首七古长篇，以淋漓酣畅的笔墨记录了古代壮士从军塞上，在腥风血雨中奋勇杀敌、立功封侯的过程。作品风格粗豪恣肆，描写细致生动，特别是在渲染战斗的残酷性上刻意用功，充溢着一种铁血英雄的尚武精神。此诗在用韵上多以仄韵上、去声互换，全诗六十二句中，入声韵仅六句，平声韵仅十句，且常常打破一般转韵七古二韵脚一换韵的惯例，多以三韵脚一换韵，故在音节上尤显奇崛险仄。诗基本上可分为四大段，第一段十四句，第二段十四句，第三段二十句，第四段十四句。
先看第一段。起四句，主人公说：沙场征战乃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我做梦也只做杀敌之梦，不愿读书，只爱磨剑。其斥儒者为祸世，贬读书为无用，狂态可掬。“光有刺”兼及剑光之耀与剑锋之锐，并寓跃跃欲试之意。东汉马援的名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为此数句之本。下六句转韵，赞赏班超、郭子仪的武功，说武将应当受到重视，征战中的死伤不足挂眼。“时厌”二句又转韵，进一步强调文不如武，甚至说因渴望上阵厮杀，竟对太平之世感到厌烦，而唯恐天下不乱。“醉枕髑髅”一语，颇见隐伏的一股杀气，“弓刀”一句则回应上文“不读”一句。这一段中，语气颇足惊人，表现出极端强烈的尚武精神，前人的从军诗中，不敢作此数语。
第二段，“忽闻”以下六句，写壮士一听说边塞有战事便仰天大笑：原来昨夜匣中剑鸣，正是催我去那儿杀敌立功；可笑因边帅战死，天子竟胆战心惊，慌慌忙忙筑坛张榜来选将招兵，哪知道我正是荡寇扫虏的奇才，早就在等着这一天。“倒卷长须”一语，刻画人物神态颇为生动。继而八句一转韵，写壮士甲胄在身，无所顾恋地驰马出门，从军出征。“容无变”正与“天子股栗”形成鲜明对比，从容果敢的气度跃然纸上。但壮士毕竟有家有口，终于忍不住转声向帐中的儿女们说：“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再见面？”全诗中仅有这“回头”二句写壮士的常人之情，使读者感到壮士毕竟不是冷血杀手。再看军情火急的行军途中，王师昼夜兼程，马不停蹄，披星戴月，一夕千里，遇有毒蛇猛兽阻路，便一击而毙，略无迟滞。此处笔势颇为急捷。“黑山墨雨”状夜景极妙，“毙一箭”不但写出壮士身手不凡，也暗示时间紧迫，不暇宽缓。
第三段前四句，写深夜到达战地宿营。朔风凛冽，须眉凝冰，胡笳凄恻，声传荒漠。恍惚中，失去头颅的沙场野鬼哽咽而吐汉语；无聊时，拨动弓梢的“扑剌”之声竟似弹倒了阵亡士兵的一缕幽魂。续四句，写天终于破晓，但惨淡的阴云仅裂开一缝，漏出几道凄艳的阳光，像是天上垂下的几丝血雨，一眼望去，迷迷茫茫，四外都是皑皑白雪。忽然间，金柝一击，迸出火光，这星星之火，顿把壮士猛厉之心烧炼得坚强如铁。数句中，“鬼作汉语”、“弓弹兵魂”和“刁斗迸火烧心铁”的意象奇诡之极，凡笔莫办。后十二句写壮士秉着铁心虎胆怒吼上阵，连战不退而勇斩敌酋，令胡虏大恸。杀敌如屠羊，如割草，敌人震野的哭声竟令他陶醉。终于打了胜仗，宰牛狂饮，欢庆的歌声、鼓声似乎将黑夜变成了白昼。论功行赏，壮士不爱所缴珠玉，独爱所俘美人。这一段实为全诗主干，沙场的阴惨，战斗的残酷，壮士铁血英雄的粗豪狂烈气概，历历如在目前。
第四段，写主人公（壮士）正在收兵点名，京城帝使已飞骑传旨宣示：天子赐尔尚方宝剑，命尔巡视四方边塞。但见旌旗如云，兵列一线，胡虏闻名丧胆，几欲自杀。“旌旗”二句，善写军容之肃，遂显军威之盛，旗乱与队整对比衬托，曲尽其妙。最后，主人公慨道：男儿既有驰骋沙场之心，便须不惜一掷头颅，若未战死，终得封侯，功名富贵当在边塞一刀一枪地搏取，哪肯坐等而错失良机。现在功成荣归，更知从军即由好杀，古来名将的纪功楼阁，岂不正因为建筑在层层白骨的基础上才显得高峻？这与曹松“一将功成万骨枯”语近而意不同，认为战争杀人无法避免，以血取荣理所当然，而不是予以否定。此种思想虽然过于露骨而颇显残忍，与“圣人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见《六韬》）的古训相背，实际上却不过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延伸而已。或以为此即精神分析学说所谓“死的本能”之里比多的宣泄，将嗜血的原始欲望的潜意识表面化了，也可备一说。（李白虽写过多首反战诗，不也有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杀人如剪草，剧孟同遨游”之类的句子吗？）但如果我们将明代边患频仍，前有鞑靼、瓦剌，后有建州女真入寇的史实与本诗相联系，似乎更能说明诗人尚武好杀的用意。
（庞 坚）
注 释
[1].班定远：即班超（33—103），字仲升。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曾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后立功于西域，封定远侯。
[2].郭子仪：唐华州郑（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人（697—781）。玄宗时为朔方节度使，平安史之乱，功第一，累官至太尉、中令书，封汾阳郡王。
[3].貂蝉冠：饰以貂尾和蝉羽的冠帽。始用于汉代武官。
[4].旃裘：用毛（多为羊毛）制成的衣服。
[5].股栗：腿打颤。
[6].兜鍪：头盔。
[7].胡笳：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管乐器。其音悲凉。
[8].刁斗：古代行军用具，铜制，可容一斗，昼作炊具，夜则击之巡更。
[9].单于：汉时匈奴称其君长为单于，单于本义为广大之貌。此借指少数民族首领。
[10].磔磔：象声词，此指骨裂声。
[11].鼍鼓：鼍皮制成的鼓，鼍即今之扬子鳄。
[12].逢逢：鼓声。《诗经·大雅·灵台》：“鼍鼓逢逢，矇瞍奏功。”
[13].霍嫖姚：即霍去病（前140—前117），西汉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曾任嫖姚校尉，嫖姚，劲疾貌。
[14].麟阁：即麒麟阁，汉宣帝时图绘功臣之所。按所绘人物有霍光而无霍去病，但后世文人每有混淆。如李白《塞下曲》之三：“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