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祯卿
【诗人小传】
(1479—1511) 字昌穀,一字昌国,原籍常熟(今属江苏),迁吴县(今江苏苏州)。弘治进士,官国子监博士,后卒于京师。少与唐寅、祝允明、文徵明齐名,称“吴中四才子”。后与李梦阳等并称“前七子”。论诗主情致,与后来王士禛所倡导的神韵说有相通之处。其诗风格清朗,古诗熔炼精警,小诗也神韵超逸,富有情味。有《迪功集》和《谈艺录》等。
送士选侍御 [1]
徐祯卿
壮士乐长征,门前边马鸣。春风三月柳,吹暗大同城 [2] 。芦沟桥下东流水 [3] ,故人一尊情未已。胡天飞尽陇头云 [4] ,惟见居庸暮山紫 [5] 。羡君鞍马速流星,予亦孤帆下洞庭 [6] 。塞北荆南心万里,佩刀长揖向都亭 [7] 。
【赏析】
这是一首送别友人的七古。自来送别之作,多为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一语所笼罩,似此诗之既有豪迈之气,又有深挚之情,实不多见。
首二句便起势超卓不凡。京城门前,熊卓(字士选)牵马即将出发,赴九边生死之地而以为乐,其英爽刚健之性格已跃然纸上。“门前边马鸣”显与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深有渊源。
“春风”二句,顺势以想象之笔,描绘熊卓离京出行的目的地大同城的景致。诗人之心与熊卓相通,不为友人西去边地而叹惋,却以暮春三月柳昏花暝之景作为鼓励,写了象征离别的柳而别无凄楚之感,也显出诗人高朗开阔的胸襟。在写景上,以“暗”字状柳絮漫天如烟似雾,意极新颖,可与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柳叶鸣蜩绿暗”所用“暗”字媲美。
“芦沟”二句,诗笔又自大同转回京城。语句从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变化而来,以流不尽的水喻别离之情,至此方点出送别友人的主题。金元以来,芦沟桥便是交通要道,明清更成约定俗成的送别之地,有如唐长安的灞桥,它本身便与离情别绪有不解之缘。“一尊”云云,更暗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揭出诗人与友人超旷为表、热忱为里的心性。
“胡天”二句,拟景融情,以虚为实,再作想象,进一步渲染气氛。陇山虽西距大同尚远,但都属九边,“陇头云”当可理解为塞上云,这一景象同前面“春风”二句一样均非实景,意在暗示今日一别,诗人之心会像流云般伴随友人。而居庸关在京城之北,诗人既由京城之南的芦沟桥送别友人,便不会再绕到那儿去,故“暮山紫”也是诗人的悬想之辞。因居庸关通过绵亘的长城与大同相连,诗人遂假想别后不得相见,惟能望远山暮色而寄思的情景。而二句中飞云、暮色的意象,亦令人很自然地想起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名句。
“羡君”二句又折回送别的当时当地。诗人说:送走你之后,我也将扬帆南下,去洞庭湖畔荆南之地。一个“羡”字,与首句“乐”字相绾合,羡“鞍马速”,实际上就是羡“乐长征”,羡熊卓有机会亲历边关体验军旅生活。“速流星”既明写马匹之神骏,也暗表骑者之英武。“孤帆”点出他日将无人与共,更显今日告别前把酒一叙的郑重。
最后二句,诗人慨道:你往大同,我趋洞庭,但只要心意相通,纵有万里之隔,又怎能阻断深情厚谊?让我们佩着宝刀在长亭一揖而别吧!“塞北”句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有异曲同工之妙。“佩刀”句显然与“壮士”句首尾呼应,一结扫尽“谁人不言离别苦”之习气,豁达乐观,极为难得。
宋长白《柳亭诗话》说:“金观察尝云:‘唐人诗中,用地理者多气象’,余谓明人深得此法,……于风云气象中,具磊落英多之致。”本诗连用芦沟、大同、陇头、居庸、洞庭、荆南等地名,但错落有致,不嫌堆垛,为全篇生色不少
(庞 坚)
注 释
[1].士选侍御:熊卓字士选,弘治进士,为监察御史,屡疏陈时事。后刘瑾诬以奸党,勒令致仕。他是徐祯卿的诗友。侍御是明清监察御史的别称。
[2].大同城:即今山西大同市,明代为军事重镇,为九边之一。
[3].芦沟桥:亦作卢沟桥,在今北京市西南,跨永定河(金代称卢沟河)上。“卢沟晓月”为燕京八景之一。
[4].陇头:即陇山,在今陕西陇县至甘肃平凉一带。为陕甘要隘。
[5].居庸:山名,即今军都山,在北京昌平区西北,上有居庸关,地势险要。“居庸叠翠”为燕京八景之一。
[6].洞庭:即洞庭湖,在今湖南省北部,长江南岸。
[7].都亭:亦谓长亭,为行人休憩及饯别之处。
在武昌作
徐祯卿
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
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
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
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
【赏析】
徐祯卿少与唐寅、祝允明、文徵明齐名,称吴中四才子。后与李梦阳并称“前七子”。读他上面这首五言律诗,使人联想起唐代诗人韦应物一首五言绝句
《闻雁》: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二诗都写到高斋、夜雨、雁声及悲秋、思归之情,意境很相似,都有一种高古澹远的韵味。这种韵味哪里来?从韦诗看,作者有意识地运用了古体诗的句格、语言与表现方法,诗句之间意脉贯穿,语言朴质自然,一、二两句还杂以散文化的句式。徐诗又是怎样做的呢?首联“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化用《楚辞·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句意,说洞庭湖边木叶虽然尚未凋零飘落,而秋意似乎已先来到了诗人的心上,已感觉到凉秋的逼进了。用深一层写法,反映一个飘泊者对节候变化特有的敏感和一种极端寂寞的心态。妙在“洞庭”“潇湘”这两个地名充满了远古神话色彩,易使人产生幽思遐想,有一种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和一种悠远、凄清、缥缈迷茫的韵味。
颔联“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是紧承首联“秋欲生”而来,季节变化的信号自然是风雨。在风雨催秋声中,诗人无奈,只好一个人在武昌城书斋中闷头睡大觉了。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而“高斋”“独卧”两句不对。徐祯卿为了造成一种高古的格调,特意改用了古体诗的句式,打破了律诗起承转合的成法。这比韦应物用散文句式写绝句,难度更大,需要更大的勇气和魄力。这两句写得很成功,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
颈联“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又承颔联“独卧”而来。高斋独卧,冷雨敲窗,该是何等寂寞无聊,想自己独在江汉地区(武昌在长江和汉水汇合处)作客,不由产生凄凉之感,格外思念起故乡来了,而此时又天外传来雁声……全诗感情脉络的发展极其自然,“秋欲生”,自然表现为“今夜雨”,因雨而“独卧”,由“独卧”而思家。联联相承,句句牵引,丝丝入扣。《明诗别裁》引李舒章云:“八句竟不可断。”如此全篇一气连贯,浑成自然,回环变化,大有李太白古体诗的韵味。无怪乎王士祯拍案叫绝,说此诗“非太白不能作!”(《池北偶谈》)
从这首五言律的写作,可以看到徐祯卿的艺术追求,极为重视诗的风神韵味。为了学习韦应物古澹的风调,除了在意境、造语、句式等方面下功夫外,还利用律诗较绝句有回旋余地的特点,在篇章结构上造成古体诗飘逸自然而又浑然一气的韵味,用语也较朴质。明中叶诗人学唐人律诗颇用功夫,但大多只是在格律、气势上模仿,而徐祯卿却能以一种富有创造性的学习,熔炼前人优长,学而能化,不拘一格,一任性情,形成他的诗熔炼精警、以格韵胜的特点。清汪端说:“昌穀诗尽洗芜词,故澹远清微,而色韵自古。”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生于吴中地区的徐祯卿,早年为诗沉酣六朝,风格华艳,登第后北上,与李梦阳、何景明游,同倡复古,改而趋汉魏盛唐,诗风一变。这很能说明他的成功是善于学习的成功。他还著有探讨诗歌理论的《谈艺录》一卷,论诗主情致,颇为后来的神韵派大师王士禛所推崇,赞叹他:“天马行空脱羁靮,更怜谈艺是吾师。”(《论诗绝句》)王士禛特别称赏徐祯卿天马行空的创造精神,这对我们正确认识明代“七子”的“拟古主义”是有启发的。
(高 原)
送萧若愚
徐祯卿
送君南下巴渝深,予亦迢迢湘水心。
前路不知何地别,千山万壑暮猿吟。
【赏析】
徐祯卿是明代诗坛前七子中的佼佼者。他是吴县(今苏州)人,以进士授官,先任大理左寺副(大理寺是最高执法机构),因犯人越狱逃跑,被贬为国子博士,依旧供职京师。《明史·本传》说他仅仅活了二十三岁,也有人考证他活了三十二岁:反正年寿很短,居官后一直在北京。从诗中称去巴渝为“南下”看,这首诗当是在北京写的。朋友萧若愚即将离京去川东(“送君南下巴渝深”,巴渝即今川东),徐祯卿自己也将有湖湘之行(“予亦迢迢湘水心”)。诗题《送萧若愚》,其实两人并非立刻分手;他们先要同行一段,然后分道扬镳。究竟到何处分手,此刻也说不准,得视水陆交通情况而定,因此说“前路不知何地别”。萧若愚将要去的“巴渝”是西南瘴疠之地;陆行则蜀道艰难,溯江则三峡险阻,那旅途也是令人担忧的。“巴渝”已经够远了,“巴渝深”即巴渝最深远偏僻的处所,更令行者生畏,送者寒心。至于诗人自己要去的湖湘,有富饶美丽的平原,也有“五溪”那样的蛮乡瘴地。诗中说“予亦迢迢湘水心”,“迢迢”意为遥远,他去的也必定是湖南极偏僻遥远的山地。以即将远行者的身份送友人远赴巴渝,以愁人送愁人上路,那感情自然格外复杂,格外黯然销魂。
诗人怎样表达这种复杂销魂的感情?他的手法是:用炼字炼句以加强感情的力度,用渲染烘托使感情步步进层。
第一句先写对方,诗人锻炼出一个“巴渝深”的“深”字,显得友人将去之地荒凉僻远,幽深阴暗,望而生愁。第二句转笔写自己,又锻炼出一个“湘水心”的“心”字。所谓“予亦迢迢湘水心”,是说我的心也正想着那即将前往的、遥远偏僻的湖湘之地。湘水心,意味着湖湘之行这件事时时压在他心上,一刻也不能去怀。这第二句比第一句,从人及己,离愁就复杂化了,进了一层,增加了浓度。第三句“前路不知何地别”,关合双方。自古别离,总有一个日期,一个地点。他们别离,连分手的日期、地点也不能确定,谁知道旅途中还会有多少风险、多少折腾?既无法预定自己的路线、行程,自然更不能确保旅途的安泰。想到这里,更加黯然,正如《诗·小雅·小弁》中云“我心忧伤,惄焉如捣”,那离愁又进了一层。这个第三句半似疑问,半似陈述,声情摇曳,曲曲传出诗人满心的疑虑和不安,情韵动人。最后一句更是全诗最警策的诗句。诗人先推出“千山万壑”艰难险巇的大背景,远镜头,然后刷上阴沉的暮色,配上阵阵清猿哀鸣的声音,以景结情,以声传情,恍惚哀弦并发,百忧俱来,把离情渲染烘托得十分饱满,言已尽而情不绝。
沈德潜《明诗别裁》选收了这首诗,并下了评语:“与何大复‘太华终南’之篇可云双美。”“太华终南”出自何景明(号大复山人)《别相饯诸友》一诗:
双井山边送客时,满林风雪倍相思。
西行万里遥回首,太华终南落日迟。
何景明这首诗也是写别情,结句与徐诗一样,也是以景结情,景中见情。沈德潜很欣赏何景明这个结句,评论说:“只写景而离情自见,得唐贤三昧矣。”徐祯卿的《送萧若愚》之所以与何景明此诗为“双美”,也就在于结句“千山万壑暮猿吟”“只写景而离情自见”。这评语下得很好,道出了两首诗的佳胜。只是,这种以景结情的手法不一定是从唐贤那儿学来的诀窍(三昧),以景结情并不自唐人始。沈德潜未免太迷信“唐贤”了。
(赖汉屏)
偶 见
徐祯卿
深山曲路见桃花,马上匆匆日欲斜。
可奈玉鞭留不住,又衔春恨到天涯。
【赏析】
正如诗题所示,这是诗人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中赶路时,由眼前景所触发的一时的感兴。诗人行进在深山中,山道弯弯,迤逦而前。这时他一眼瞥见了灼灼的桃花,不禁喜出望外,单调寂寞的旅程顿时增添了不少情趣。按理说他应当驻足留连,或至少要揽辔缓行,以观览这艳丽的桃花。事实却不是这样。面对这大好春光,他却要策马而行,匆匆赶路,原来是太阳快要西斜,他要赶在天晚之前找到临时的归宿。诗人感慨自己手中的马鞭无奈落日,不能如鲁阳戈之挥日倒行,所以只能衔恨趱行,奔向遥远的天涯。所谓“春恨”实际就是春天的景色所引起的怨恨之情,春色是那样美好,却是步履匆匆,倏忽即逝,因而古来的诗人多会触发惜春伤怀之意,本质上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人生感慨,是对人生缺憾的宣泄。回观前面的“留不住”,就可见不仅是指落日,也兼容前面的桃花,乃至广义的春色,象征着对美好人生的留恋,对韶华易逝的悲慨。
作为绝句,诗人选用的是一种散起散结体,不用对偶,这就便于在起承转合之间抒发内心的曲折情致。首句写山间桃花触发了他的春兴,接着却是写日暮赶路,难赏美景,由欣喜而怅然,形成正反衬跌。第三句进一层发挥怅恨之情,末句以“又”字直贯而下,将春恨申足。这种写法突破了一般绝句的陈套,即以第三句为转折的套路。清人潘德舆批评拘泥这种格套的观点为“臆说”,“岂首二句便成无用耶?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于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养一斋诗话》)。此诗首联即形成转跌,揭示了内心的波澜,三四句循此而将情思写足,无穷感喟,溢于言表。虽如此,其第三句也非泛泛之笔,它以否定句式、感叹语气出之,则日欲斜而人欲留之意自在言外,故顺接之中又有暗转,流露出诗人内心深层的企盼。前人称:“绝句四句内自有起承转合,大抵以第三句开宕气势,第四句发挥情思。”(清·马鲁《南苑一知集》)移评此诗,甚为切当。此诗境界清幽俊妍,细玩有晚唐绝句的风味。即以末二句言,就令人想起韦庄《古别离》的“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徐氏虽列名前七子,而其诗之濡染晚唐处仍与李梦阳有别。
(黄宝华)
题 扇
徐祯卿
渺渺太湖秋水阔,扁舟摇动碧琉璃。
松陵不隔东南望,枫落寒塘露酒旗。
【赏析】
这首诗为题扇之作,据诗的内容,可知扇上所绘为《太湖秋泛图》,图为何人所绘,作者并未标明,作者亦工书画,估计当为自作。大凡题画之诗,旨在传画之神,画中之色相、情采,得诗而益彰,故画中有诗。诗以词藻、音节,使画中之旨趣、境界,在诗中再现,故诗中有画,画意可于诗中得之。诗中之品,即画中之品,诗以言传,画以色著,诗中之音节,有高下抑扬,画中之色泽,有浓淡近远,故题画之诗,一以画中之意境为主,否则,诗自是诗,画自是画,不足以云题咏矣。扇上之画,一般都是小品,但可以有大境界、大意境,《太湖秋泛》之图是大境界,所含之画意,亦当是大意境。境界以景绘情,意境以情融景,诗人题画,亦须有此心眼。作者在前七子中,其诗以“风神秀朗,情韵动人”见称。七言绝句,尤为工妙。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中,评其诗云:“迪功(作者之字)大不及李(梦阳),高不及何(景明),而丰骨超然,故应鼎足。”他的这首“题扇”诗,也是“丰骨超然”之作。首句“渺渺太湖秋水阔”,点出太湖秋水波光浩渺、一碧无际的风貌,这是画中的主体情态。“太湖”,古称震泽,《周礼·夏官·职方志》称为具区,又有笠泽、五湖等称,周围五百里,在江苏苏州之南,在号称三万六千顷烟波渺渺的湖面,还浮着不少岛屿,历史上许多高人文士游居其间,其名胜古迹,历来有诗人题咏。作者这句,以“渺渺”显其宽广,以“秋水阔”表明图中所绘是“秋水长天”之胜概,这是笼罩全体写静态的笔墨。
次句“扁舟摇动碧琉璃”,点明秋泛,湖中着一叶扁舟,舟在湖中呈漾荡的动态,湖光澄碧,扁舟双桨,摇动着琉璃似的碧波,这是静中之动。舟上自然是有人的,除了打桨的舟师以外,舟中还载有几个游客,舟是由北向东南前进的,这些人也在向东南凝望,所以诗的第三句云:“松陵不隔东南望。”“望”是动态也是心态。“松陵”,本为苏州之乡镇,现称吴江。那里是唐代诗人陆龟蒙经常来往的所在,陆氏每载扁舟游于湖上,尝以笔床茶灶自随。他居(松江)甫里,自号为甫里先生,又有“天随子”之称号。张志和也尝游处其间,自号“烟波钓徒”,但是图中秋泛之客,意旨不在垂钓,也没有咏诗品茶,他们遥望着这座古镇,倒想停泊在那里,登岸沽酒小酌,以解清寂。因而诗在第四句云:“枫落寒塘露酒旗”,“枫落吴江冷”显然是深秋了。枫树在经霜之后,染成红叶。现在枫树的叶子都快飘落完了,所以望中的视线,不被遮隔。画的东南端,是枫林、寒塘、古镇以及镇上酒家的酒帘,一一可辨。但都是透过枫林见到的,既明显又隐隐约约,这是画中之画,作者捕捉到这一情景,著之于诗,也就是诗中之画了。题扇至此,悠然而止,境界天然,画意与诗情,也于此并现,着笔无多,耐人寻味。
读了此诗,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是作者标题为“题扇”,我们定以为这是作者与二三友人“秋泛太湖”之作,自然也不失为好诗。有了这一标题,更显得诗情画意,并在其中,诗乃传画中之神,虚中有实。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分明是扇上之图景,画家并未标明其作意,但其超然淡远的意境,倒是被作者摄取在诗中了。因此这首诗是富于神韵之诗,难怪清初“神韵派”诗人王士禛“极喜诵”此诗(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初集》卷五引),更在他的《论诗绝句》中赞美作者之诗云:“天马行空脱羁靮,更怜谈艺是吾师”了。徐祯卿著有《谈艺录》,论诗多精当语。惜乎逝世过早(徐祯卿1479—1511,得年仅三十三岁),未能尽其创作的才能。
(马祖熙)
西 宫 怨
徐祯卿
兴庆池头漏未阑,梨园子弟曲将残。
花前更奏凉州伎,无那西宫月色寒。
【赏析】
徐祯卿诗风神秀朗,早岁即著诗名。这首《西宫怨》,作于明武宗朱厚照正德初,诗题本为旧题,所咏皆为幽居西宫的妃嫔或宫女的幽怨之情,着重写其内心深沉的哀怨。西宫者,别宫也。明武宗本是耽于淫乐的君主,妃嫔内宠极多,失宠者自然更众。作者所咏,虽非实指,但从历代宫廷生活来看,是有客观现实的依据的。
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有《西宫春怨》、《西宫秋怨》诗,又有《长信秋词》三首,李白亦有《长门怨》二首,“长信”、“长门”皆宫殿名,所以都是写宫怨之作,为了便于和作者这首《西宫怨》诗对比,不妨先列王、李两家之作,以供读者吟赏比较: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王昌龄《西宫春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王昌龄《西宫秋怨》)
前一首写的是春夜之景,故有“西宫夜静”及“斜抱云和”二句,后一首写清秋傍晚之景,“空悬明月待君王”句中之明月,指团扇之形如明月。
《长信秋词》其二云:“奉帚平明金殿开,暂携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写宫中秋天下午之景,故有“玉颜不及寒鸦色”等两句。李白《长门怨》其一云:“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其二云:“夜悬明镜青天上,犹照长门宫里人。”二首皆写长门宫的月夜。
以上作品,有一共同之特点,即皆从失宠而幽居深宫的妃嫔这一方面落笔,以显其寂寞哀怨之情。
再看作者之《西宫怨》,首二句云:“兴庆池头漏未阑,梨园子弟曲将残。”诗中之“兴庆池”,在兴庆宫中,为唐玄宗时后宫教习歌舞之地。兴庆宫在陕西咸宁东南,本为玄宗为太子时的住宅,玄宗即位后,开元二年改称为兴庆坊,建兴庆宫,“沉香亭”、“花萼楼”、“长庆楼”皆在其内,故又称南内。“梨园子弟”,本指乐工和歌者,唐玄宗时曾选乐工三百人,宫女数百人,教授乐曲于梨园,玄宗亲自订正声误,号称“皇帝梨园子弟”。这二句写在春天一个夜晚的兴庆池畔,一片急管繁弦,轻歌曼舞,花前月下,直到夜深漏水将阑,歌舞尚未停止,梨园艺人演唱之乐曲将终,犹未尽兴,显然这是皇帝在这里举行宴乐,陪奉皇帝的,自然是新承恩宠的妃嫔。后两句云:“花前更奏凉州伎,无那西宫月色寒。”第三句承前,示前二句所写的歌舞游乐尚未尽兴之后,又在花前招来凉州女乐献伎。在更漏将阑之时,更奏新曲,可见欢乐场景之盛。此句及前二句,皆从君王这边的欢乐着笔,直至第四句之“无那西宫月色寒”,始转写失宠的西宫女子之哀怨。“无那”,意谓无奈。这句是说:可是谁曾想到在那冷寂的西宫里,有人正凝望着清凄的月光,禁受着凄人的寒意呢。一边是花明月艳,尽情欢娱;一边是月冷西宫,无穷哀怨。一样的深宫,一边是欢欣,一边是痛苦;一样的明月,那边是明丽温馨,这边是清凉冷落。两相对比,是何等的惊人心魄啊!不言“怨”字,却是写足了哀怨。由于作者所用的手法不同于前人,就前面所引的前人诸作来看,亦各有其独到之处,但多是从失意者这方面着意写其幽怨,如“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乃至“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何尝不缠绵凄婉,哀艳动人,但用对照的手法来写,显然更会产生感人的艺术效果的。朱彝尊谓“昌穀绝句尤胜诸体,‘兴庆池头’等作,虽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复生,何多让焉”(《明三十家诗选初集》卷五引)。朱氏所评,并非溢美,作者《迪功集》,佳篇极多,确有不让唐人之处。倘使天假之年,当有更高的成就。
(马祖熙)
凤 鸣 亭
徐祯卿
凤鸣期不来,瑶华几销歇。
唯有山中人,吹箫弄明月。
【赏析】
诗乃题亭之作,亭曰“凤鸣”,故首句入手擒题,感慨凤鸣声断,企盼不至。凤鸣之说,由来已久。《诗·大雅·卷阿》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故后世常以“凤鸣朝阳”比喻清明盛世或贤才遇时。如《世说新语·赏誉》载张华谓陆机语:“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荣)凤鸣朝阳。”凤鸣也是一种祥瑞,最有名的就是所谓“凤鸣岐山”。《国语·周语》称:“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鸑鷟即凤凰之别名。凤鸟之鸣昭示着清平之世的来临,而今诗人却感叹它迟迟不来,其忧念世事、自伤怀抱之意可以想见。
接着写瑶华凋零,申足首句的意思。瑶华语出《楚辞·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瑶华即玉花,据说服食可致长寿。其实瑶华在这里代表着一切美丽的花朵,诗人继承了《楚辞》中香草美人的象征传统,以冰清玉洁般的花来喻指世间的美好事物。“销歇”之叹实即屈原《离骚》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同义语。屈原曾感叹:“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群芳之芜秽。”诗人在千载之下实与屈原同作一叹。首联都在说明美好事物的消失,理想抱负的落空,让人体会到诗人感事伤时的忧怀。
对现实的失望使他转向隐遁。自从春秋时代楚国的隐士接舆嘲笑孔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以来,无数文人都从不满现实走向退隐避世,“凤”既不可求,就转而去做“山中人”。这称谓不禁使人想起唐代王维从蓝田山中给友人裴迪所写的书信,信中叙山间景物、隐逸之趣,末署“山中人王维”。末句以吹箫弄月来概括其隐逸生涯。细玩诗意,“吹箫”亦非泛泛而下之语。相传春秋时萧史善吹箫,娶秦穆公之女弄玉,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凤凰来止其屋,后夫妇二人随凤飞去。此处“吹箫”呼应开头的“凤鸣”,但诗人此时已无凤可伴,只能寄情于明月了。以“弄”字状玩月,诗人也有所祖述。吴曾《能改斋漫录》谓出徐鼎臣《搜神记》所载鄱阳山中木客之诗:“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弄月”遂成诗人习用之词藻,如李白有“夫君弄明月”(《寄弄月溪吴山人》);刘长卿有“不如波上棹,还弄山中月”(《龙门八咏》);黄庭坚有“鹦鹉洲前弄明月”(《次韵子瞻武昌西山》),等等。“弄”字另有演奏之意,用在这里关合吹箫,更增情趣。唐代丘丹《和韦使君秋夜见寄》诗云:“中有学仙侣,吹箫弄山月。”诗人此句或祖袭,或暗合,都说明与凤鸣相关。
徐氏生当明中叶的成化、弘治、正德年间,政治黑暗、特务横行、宦官专权。弘治年间宦官刘瑾等八人号称“八虎”,诱导武宗游乐,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将此诗放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就能更深入地理解其归隐的意蕴。此诗看似平淡,实则细针密线,以凤鸣关合全诗,表现其清操高节。王世贞称其诗“如白云自流,山泉冷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艺苑卮言》),此诗之格高韵胜,足以当之。但诗中间有藻饰点缀,如“凤鸣”、“瑶华”之见出其濡染晚唐之处。这或许就是李梦阳所讥为“守而未化”者,但也正体现出徐诗的清妍,不像李梦阳拘泥于高古一路。
(黄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