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启
【诗人小传】
(1336—1374) 字季迪,号槎轩,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元末隐居吴淞青丘,自号青丘子。洪武初,召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迁户部右侍郎,托辞年少,未受职,被赐金放归,退居青丘,以教书为生。后因代苏州知府魏观撰《郡治上梁文》诗,触怒太祖朱元璋,被腰斩于南京,年仅三十九岁。高启博学工诗,尤长于歌行体。其诗兼师众长,各体俱擅,变化开合不拘于一体,诗风清新超拔,为明代成就最高的诗人之一。与杨基、张羽、徐贲齐名,并称“吴中四杰”。著有诗集《高太史大全集》,文集《凫藻集》附《扣舷集》词。
水上盥手
高 启
盥手爱春水,水香手应绿。
沄沄细浪起,杳杳惊鱼伏。
怊怅坐沙边,流花去难掬。
【赏析】
古代的诗人很善于吟咏水,但往往并不置身(或身之一部分)于水中———在他们的诗里。临川而叹逝水、扁舟而泛清波,是他们笔下的拿手好戏,但那是在悟理、在摆诗人风度,且那毕竟是在水外而非水中。至于盥手、濯足,这些琐琐的具体动作,以往诗人们大概看不出有何诗意,恐怕是无心也不屑去描绘的。当然,韩退之曾经破俗为雅地“当流赤足踏涧石”(《山石》)过,但他马上就悟起了“人生如此自可乐”之至理,压根不打算细写其尊足在水中如何活动。临水而不善入水,不知能否算得上一病,若可算,则唐宋诸贤,大略概莫能免乎此病。
而如今我们这位在元末还非常年轻的诗人青丘子,却好像还未受这些传统的影响,一条活泼泼的小河吸引了他,他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它的身边,从沙滩上伸出了双手浸到水里,全不讲究诗人的风范。这时,春天熏陶得小河的流水碧玉一般鲜嫩,连那飞落到水面上的桃李花瓣也受了感染,显得生气勃勃,继续散发出馥郁芬芳,让河水也飘逸出一派浓香。年轻的诗人双手并无污浊,这春水却让他爱不释手,他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这双在水中变得鲜绿的手,这双染上了香气的手,仿佛为这双手在水里发生的神奇变化而入了迷。非但如此,他更想去捧掬那水上的花朵———他不称它们为落花,而称之为“流花”,因为在他想来,它们未曾凋落,水使它们获得了新生,获得了流动的活力,在水中,花朵与他的双手一样,都是一种神奇的再生物!也正因如此,当春风悄至,河上泛起了细浪(沄(yún)沄,水流汹涌之貌),受惊的鱼儿深潜水下(杳杳,幽远不见踪影),花朵也随浪远去之际,失去了新奇感的诗人,就不免怅然而叹了!
惜春爱春之情,前辈咏之备矣,生年惜晚的高启自然难出其右;另外,本诗气息之清新、情味之隽永固然可观,但单凭这一点也不可谓能与前辈争胜。唯有这盥手诗人的形象,才是大可令我们玩味的。诗人兴致勃勃地写他自己盥手春水这一事实,若用“热爱生活”、“热爱自然”之类套话形容之,虽无不可,但终觉浮泛。因为我们看到,他不是站得高高地临水而叹,不是借水为题在发挥什么,他是专心一意在寻觅水中之趣,他只是在玩一个不起眼的小花样;但他的态度,却并无小看实实在在的水之意,依然充满着一种诗人在创作时的严肃,一种追求生活之美时的认真。在这一点上,本诗与前人的咏水之作,有着极其细微却又不容混同的区别,它标志着诗人与自然景物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关系。高启在其名篇《青丘子歌》中自称:“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斫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本诗虽小,却也可算是他这种创作态度下的产物,正因他摆脱了人世一切烦扰,只顾在水际、林中寻找“造化”(大自然)的“隐情”(未被前人发掘的新趣),他的诗作,始能有异于前人、前人所不到之处。如果一滴水真能见太阳,那么说这首小诗也可以显示高启这位诗人的创作追求,怕也不算过甚其辞吧?
(沈维藩)
卖 花 词
高 启
绿盆小树枝枝好,花比人家别开早。
陌头担得春风行,美人出帘闻叫声。
移去莫愁花不活,卖与还传种花诀。
余香满路日暮归,犹有蜂蝶相随飞。
买花朱门几回改,不如担上花长在。
【赏析】
高启有一组专写农村日常劳作的诗歌,在那里,捕鱼牧牛、孵鸭养蚕、打麦伐木、采茶卖花,都被他写得词浅意浓、新趣盎然,充满着吴地的农家风味。至于这首《卖花词》,不仅有上述特点,且篇末又翻出深意,更可算个中翘楚。这组诗,历来都划归“乐府”一类,其实,非但古乐府里并无这些诗题,而且它们都是诗人长年往来城郊乡野、着意观察积累所得,比之他大量的乐府古题拟作,要新奇得多、现实气息充足得多;因此,那种划分,是很不确切的,至少,该称这组诗为诗人独创的“新乐府。”
本诗咏的是卖花,先由养花提起。“绿盆小树枝枝好,花比人家别开早”。这不是个市侩,只顾把花枝粗鲁地剪下了朝水桶里一浸,便提来市上换钱;他是位爱花使者,要把花儿栽在绿泥小盆里,培养成一树树的,给她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完整的形体。他又是个能工巧匠,他呵护下的花树,枝枝美观自不必言;且他的精诚还能与花儿的精魂相通,让她们开得比寻常花匠的手中物要更早,回报给他以春意的先尝。这样的养花人,才真堪作卖花人!
诗的中四句,始是卖花的正题。“陌头担得春风行,美人出帘闻叫声”。请看这卖花人走在田间的步伐是多么欢快,因为他担子上不是沉沉的瓦盆,而是轻盈流动的春风;他不是在沿路乞求买主的赏光,而是自豪地在传播此刻还唯他独有的春意!再听他的卖花声,那是多么响亮、饱含着多少不可抗拒的诱惑;这叫声穿透深宅大院的重重门户,令寂寂深闺中盼春已久的青春少女,不由得一个个掀帘而出,伫立凝听,芳心大动!“移去莫愁花不活,卖与还传种花诀。”花树移出了绿盆,将要栽向别家庭院,卖花人先是自信地担保,我的花愁什么不能养活,她们的青春也正在盛时呢!然后,他又担忧美人们缺他那份精心、少他那份手艺;花已脱手成交,他还殷勤地传授着种养的秘诀,只怕她们离开身边后遭了意外,急切里没有良医良方。这哪里是卖花人在兜售货品,这分明是养花人在送别他亲手养育的爱女远嫁———怀着一颗希望与担忧交织的心!
“余香满路日暮归,犹有蜂蝶相随飞。”这两句,是花卖出后的余韵。夕阳西下时分,卖花人挑着空担,轻松愉快地走在归途上。他一手酿就的春意,已如愿以偿,散落到了千门万户,他怎么会不轻松呢?花树虽已不复相伴,可她们的余香却已沁入担头,侵透襟袖,招惹得蜂蝶紧随卖花人飞绕不去,仿佛认定他是芳馨的化身,他又怎么会不愉快呢?他卖了花,却并不就此与花绝缘,他可是个与花心气相通的养花人哪!
一个勤于花、精于花、痴于花、以花为生命的坦荡、热诚、轻快的卖花人,经诗人的多方设色传神,已活脱脱地立在读者眼前,诗若就此打住,怕也无人敢小看诗人的才情吧?然而,诗人还有一段奇情要发露呢!“买花朱门几回改,不如担上花长在。”买花人多富贵,卖花人多贫贱,这事实,自是人人皆知;然富贵终有盈亏之日,贫贱始能知足长乐,这道理,又有几人悟得?但是,这位不同凡俗的卖花人,已看惯了他往来的朱门主人频换,远不及他担上的花儿能年年常新,然则朱门于他又何羡之有?他的养花卖花生涯,又如何不是最足自珍的?诗人正面说尽了卖花人,再由买花人处背面傅粉,益见得卖花人的襟怀恬淡、高不可及,真是篇末奇笔!其实,这卖花人的篇末自白,不也正是高卧不起、萧散自得的青丘子的夫子自道?
这首诗,虽形容备至,却语若至浅;而其语虽浅,品之却又大有深味。“碧水芙蕖,不假雕饰”(高启同时代人王祎评启诗语),虽是一句老话,用来评此诗仍不失新味。看来,青丘子对诗味的深、浅、厚、薄,自有他独到的理解,他才高,诗自然随之亦意深味足,本不须借助于典故僻词。相比之下,后世那些只能靠字面上的古色陈香来装点门户的短才“诗人”,真只可为青丘子磨墨脱靴。(沈维藩)
青丘子歌
高 启
江上有青丘,予徙家其南,因自号青丘子。闲居无事,终日苦吟,间作《青丘子歌》言其意,以解诗淫之嘲。
青丘子,臞 [1] 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蹑屩 [2] 厌远游,荷锄懒躬耕。有剑任锈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 [3] 。田间 [4] 曳杖复带索,旁人不识笑且轻。谓是鲁迂儒,楚狂生。青丘子,闻之不介意,吟声出吻不绝咿咿鸣。朝吟忘其饥,暮吟散不平。当其苦吟时,兀兀 [5] 如被酲。头发不暇栉,家事不及营。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不忧回也空,不慕猗氏盈 [6] 。不惭被宽褐,不羡垂华缨。不问龙虎苦战斗 [7] ,不管乌兔忙奔倾 [8] 。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斫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微如破悬虱 [9] ,壮若屠长鲸,清同吸沆瀣 [10] ,险比排峥嵘。霭霭晴云披,轧轧冻草萌。高攀天根 [11] 探月窟,犀照牛渚 [12] 万怪呈。妙意俄同鬼神会,佳景每与江山争。星虹助光气,烟露滋华英,听音谐韶 [13] 乐,咀味得大羹 [14] 。世间无物为我娱,自出金石 [15] 相轰铿。江边茅屋风雨晴,闭门睡足诗初成。叩壶自高歌 [16] ,不顾俗耳惊。欲呼君山老父携诸仙所弄之长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但愁歘忽波浪起,鸟兽骇叫山摇崩。天帝闻之怒,下遣白鹤迎。不容在世作狡狯,复结飞珮还瑶京 [17] 。高启二十三岁时,移居吴淞江畔,江上有青丘,因自号青丘子。他闲居无事,终日苦吟,受到一些人的讽刺,被称为诗迷。做一个诗迷,有什么不好,于是高启作《青丘子歌》以解嘲。
【赏析】
诗歌一开头就以神奇的笔法自我介绍不凡的来历:“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你们说我是诗迷么?我可是从天上谪贬人间的诗仙呢!唐代大诗人李白刚到长安时,贺知章惊异其诗才,称他为“谪仙人”。现在高启把这顶桂冠戴到自己头上来了,我青丘子就是谪仙人呢,你们还记得白居易诗么?“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我正是从五云阁下来的呢!
接着,他就为诗迷进行辩解。我“厌远游”,“懒躬耕”,书剑弃置不用,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肯像郦食其那样,为博取功名去卖弄口才,我只爱吟诗觅句,这是我的志趣呀,有什么值得非议的?要笑就让你们笑吧,说我“鲁迂儒”也罢,“楚狂生”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管咿咿呀呀吟我的诗。我知道,你们大概瞧不惯我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吧,告诉你,这是诗歌创作的特点。做诗就得朝也吟,暮也吟,一心专注,如醉如痴。“头发不暇栉,家事不及营。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一切事情都不管,一切杂念都屏除,不忧贫,不慕富,任凭他人去争权夺利,任凭时间飞逝,全身心都倾注于吟诗之中,你们说我是诗迷,我承认不讳,做诗如果不到着迷的程度,哪会做出好诗呀!其实,你们看到的还只是诗迷的表面现象,你可知道诗迷的脑子又是在怎样运动?他做诗时是怎样进行思维?告诉你,这是人类真正的奇迹。
“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斫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就在“水际独坐,林中独行”之时,诗人心灵的深处爆发着灵感的火花。在诗歌创作过程中,诗人之心君临于宇宙之上,元气元精,造化万物乃至世间最隐秘的精微真情,都能为诗人的心灵所烛照、探取。他神驰宇宙,感物而动,精心构思,能把无形抽象的事物,用有声有韵的诗歌表达出来。这是多么神奇的形象思维啊!
再看这个神奇脑袋的杰作———一篇篇美丽的诗,都具有极高的艺术境界,它的精微处,就像高明的射手一箭射中“悬虱”那样准确无误;而诗章气势之雄壮,又如入大海,搏长鲸。有时那清新的诗意使人如吸朝霞;有时那奇险的诗境,又如置身于高峻山峰之间;有时诗旨之发人深思,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妙;有时诗情则如大地解冻,春草萌生,春意盎然。诗人的心灵高攀天穹,下探水底,探索社会人生,令各种奇形怪物毕现纸上。诗人的杰作有似鬼斧神工,它得天地山川之助,星、虹、烟、雾,都为之增彩生辉。多美的音韵啊,犹如聆听世上最优美的韶乐,多美的韵味啊,就像品尝世上最甘醇的“大羹”!
青丘子将诗歌创作的形象思维活动作了最为生动形象的描述,这的确是人类最富有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在这个活动中,诗人的心处于最无拘束的状态,“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极其活跃,表现出无限的认识能力,简直成了宇宙的主宰。处于压抑个性的封建社会的文人,一旦体验到这种巨大精神自由的愉快,自然为此着迷了。显然,青丘子发现了此中乐趣,所以他最后这样写道:“世间无物为我娱,自出金石相轰铿。”青丘子感到人世间太污浊了,无可娱乐,他只有以诗自娱。对他来说,不管是那晴光艳艳的好天气,还是风雨如晦的日子,他把自己关在吴淞江畔的茅屋里———那是他自己的天地,他闭门觅句,自管独个儿吟诗,外面世界完全忘却了。而当一诗初成的时候,你看他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叩壶高歌自己的新作,旁若无人地尽情歌唱。世俗的人们听了他的歌都惊呆住了,他却若无其事,不屑一顾!不仅如此,他感到一人歌之不足以尽兴,忽发奇想:“欲呼君山父老,携诸仙所弄之长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他想起《博异志》中有一段发生在洞庭湖上的故事:“贾客吕卿筠善吹笛,月夜泊君山侧,命酒吹笛。忽有老父拏舟而来,袖出笛三管,……吹三声,湖上风动,波涛沆瀁,鱼鳖跳喷;五声六声,君山上鸟兽叫噪,月色昏暗,舟人大恐,老父遂止。饮酒数杯,掉舟而去,隐隐没入波间。”傲世独立,狂放不羁,苦恨人间没有知音的青丘子,此时多么希望那位善吹长笛的君山老父拏舟前来,相互酬唱赓和自己的新诗啊!但转念一想,那样一来,不就引起四海翻腾,“鸟兽骇叫山摇崩”的大震动么?这就要惊动天帝了,他一发怒,要派白鹤把我接回天宫去,不让我再吟诗作歌了。罢,罢,罢,还是打消这个主意吧,我宁愿蹲在这江边茅屋里写我的诗,我这人宁做诗人不羡仙呀!青丘子歌唱完了,原来高启如此着迷于写诗,实际上是追求个性自由放任,渴望一种在现实社会得不到的精神上的自由,于是向往诗的象牙塔。这反映出一种时代的苦闷。我们知道,明代晚期曾掀起一股声势很大的晚明文学新潮流,其基本内容就是肯定人的个性与欲望。风起于青蘋之末,它的酝酿期似乎可以上溯到元末明初,高启在《青丘子歌》中反映的情绪便是很值得注意的。高启这首歌行体长诗作于元末战乱年代,反映了他追求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不愿卷入群雄纷争的政治旋涡的思想,也许正因为他个性中有这么一点对精神自由的追求,才最终不为朱元璋所容而遭惨祸的吧?这首诗充满天马行空的浪漫主义奇思幻想,狂放恣肆,笔墨酣畅,形象生动,大有李白诗风。诗中多用排比句,增强了诗的气势和节奏感,一韵到底,音节铿锵,富有韵味,是高启长篇歌行的代表作。
(高 原)
注 释
[1].臞(ɡú):消瘦。
[2].蹑屩(niéjuē):脚穿草鞋。
[3]. 酬赓(ɡēnɡ):作诗唱和。
[4].“田间”句:在田间拄着拐杖,飘着索带,边歌边舞。苏轼《和陶九日闲居》诗:“长歌振履商,起舞带索荣。”
[5].兀兀:昏沉之状。酲:酒醉。
[6].猗氏盈:猗顿的豪富。《孔丛子》载,猗顿,鲁之穷士也,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十年之间,成为豪富。
[7].龙虎苦战斗:喻元末的频繁战争。
[8].乌兔忙奔倾:喻时光的流驶。乌,金乌,太阳。兔,玉兔,月亮。
[9].破悬虱:《列子·汤问》:“纪昌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学视而后可。’昌以牦悬虱于牖,南面望之,三年之后如车轮,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
[10].沆瀣:海气或露气。
[11].天根:星宿名,即氐宿。月窟:月宫。
[12].犀照牛渚:《晋书·温峤传》:“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怪状。”
[13].韶:相传为虞舜时的乐名。
[14].大羹:古代祭祀时所用不加调料的肉汁。
[15].金石:《世说新语·文学》载:晋孙绰写成《天台山赋》,对友人说:“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
[16].叩壶自高歌:《晋书·王敦传》:“(王敦)每酒后辄吟魏武帝乐府歌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叩唾壶为节。”
[17].瑶京:神话传说中天帝的京城。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高 启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郁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赏析】
清赵翼说:将高启的七古,“置之青莲(李白)集中,虽明眼者亦难别择。”“盖二人实皆有出尘之才,故相契在神识间耳。”(《瓯北诗话》卷八)这首以七言为主的杂言古诗,无论在风骨、情采、声色、熔裁诸方面,都与太白的七古有着十分神似的地方。难怪明代的大诗人、大诗评家如李东阳、杨升庵、王世贞、王世懋、顾起纶、俞弁等,无不对他推崇备至,誉为开国诗人的“冠冕”。李之言曰:“国初称高、杨(基)、张(羽)、徐(贲)。高季迪(启)才力声调,过三人远甚,百余年来,亦未见卓然有以过之者。”(《麓堂诗话》)杨之言曰:“洪武初,高季迪、袁可潜一变元风,首开大雅,卓乎冠矣。”(《升庵诗话》卷七)王之言曰:“迨于明兴,……大约立赤帜者二家而已。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气之雄,次及伯温(刘基)。”(《艺苑卮言》卷五)即此可见一斑,其他未及备述。此诗才气超迈,音节响亮,一种高逸之致,见于楮墨之外,胎息青莲,而又能自出新意,论者推为开国诗人第一,绝不是溢美之辞。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作于洪武二年(1369),这时诗人应征参加《元史》的修撰工作。明代开国未久,一切呈现着蓬勃的朝气;诗人年华正茂,心中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所以落笔便有一种博大昌明的气象,从心底、腕底、笔底自然流露出来,给读者一种阳刚、崇高、雄健、横逸的美感享受。篇中每四句一换韵,字响韵响,句圆意圆。在整齐的七言句中,杂以三言、九言,更加显得气宇轩昂,错落有致。巨刃摩天,金鳷擘海,气象固自不同。“大江来从万山中”四句,写目之所见。浩浩的长江,从万山千壑中奔流而东,绵亘两岸的山势,也随之而宛转东向,只有那龙盘虎踞的钟山,挺然屹立在西边,好像要乘长风,破巨浪,挽大江而西向似的。大江要东流,钟山要西上,这就赋予了它们以人格的力量,赋予了它们以浩然的正气,一个要冲向大海作波涛,一个要屹立西天作砥柱;一个能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个不随波逐流,独立千仞表。于是在诗人的笔下,大江和钟山都成了自己的化身,气势之雄伟,器宇之轩昂,是江山的传神,也是诗人的写照,真是物我一体,密合无垠,非大手笔莫办。“江山相雄不相让”四句,分承“大江”与“钟山”两联。“相雄不相让”,正是对以上四句的高度概括;“形胜争夸”,则是对下文的有力开拓。诗人的眼光从眼前的现实,一下转向深邃的历史。金陵的形胜,虽然依山带河,固若金汤;金陵的王气,虽然郁郁葱葱,至今不衰。然而守天下在德不在险,在于得人心而不在于什么“压之”之术。据说“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秦皇因埋金玉杂宝以压之”,可是秦只二世而亡,而这个“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鼓吹曲》),却依旧“佳气葱葱”,这就为“我怀郁塞何由开”以下四句作了很好的铺垫。汉方全盛,而贾谊以为天下事可为痛哭者多;明方开国,而高启便有“我怀郁塞”之感,这是远谋深虑者能够居安以思危、见患于未形的表现。诗人在酒酣耳热之际,登上雨花台,蓦然在“荒烟落日之中”,萌发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情,重现了“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雄天下来”的景象,不禁陷入了对现实和历史的沉思:那建都在这里的六代帝王,演出一幕一幕的悲剧,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石头城下涛声怒”四句,就是艺术地概括了在他脑海里重演的历史悲剧。南朝陈后主和三国吴孙皓的悲惨结局,正是诗人“我怀郁塞何由开”的导线。当贺若弼、韩擒虎率领数十万雄师准备渡江的时候,佞臣孔範却对陈后主说:“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陈后主笑以为然,遂不设防,结果陈的君主做了隋军的俘虏,事见《南史·孔範传》。这就是“武骑千群谁敢渡”的艺术概括。吴主孙皓听信“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乎”的谣传,便以为天命攸归,于是率母妻儿女及后宫数千人乘青盖入洛阳,以顺天命,途遇大雪,兵士“寒冻殆死”,扬言“若遇敌,便当倒戈耳”,孙皓只得丧气而返,事见《三国志·吴志·三嗣主传》引《江表传》。这就是“黄旗入洛竟何祥”的历史笑柄。孙皓又“于江险碛要害之处,并以铁锁横截之,又作铁锥长丈余,暗置江东,以逆距船。”王濬乃“作大筏数十,缚草为人,被甲持杖,令善水者以筏先行,筏遇铁锥,锥即着筏去。又作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燃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孙皓只得在王濬军前“肉袒面缚,衔璧牵羊”,“奉所佩玺绶,委质请命”。事见《晋书·王濬传》。这就是“铁锁横江未为固”的具体史实。“前三国,后六朝”四句,是诗人进一步对六代历史的探索和反思。如果说前四句是“点”,那么后四句就是“面”;前四句是典型的悲剧,后四句便是历史的普遍规律;前四句是铺陈史实,后四句便是深化主题。诗人认为不管是“前三国”也好,“后六朝”也好,它们“俱往矣”,成了历史的匆匆过客,当时那些“飞碧流丹”的豪华宫阙,如今也已埋没在荒烟蔓草之中。那些务于“割据”的“英雄”们,曾经是“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他们所建立起来的王朝,是无数老百姓的白骨垒起来的。“几度战血流寒潮”,不就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深沉感叹么?这就是三国、六朝的历史,这就是供诗人凭吊、供渔樵闲话的千秋历史。新建起来的明代,能不能改变历史的规律呢?诗人不敢想,也不敢说,然而这正是诗人“我怀郁塞何由开”的真正原因。诗人狡狯地把笔锋一转,从历史的深沉反思中跳到对现实的赞美歌颂,而把那一段潜台词轻轻地抹掉,让读者去思索,去补充。“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四句,与其说是诗人对现实的歌颂,毋宁说是诗人对国家的期望:他希望从此铸甲兵,为农器,卖宝刀,买耕牛,真正与民休息,让老百姓在和平的环境中愉快地生活着;他希望从此四海一家,再不要凭险割据,南北对峙,教老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声调是欢快的,但欢快中带有一丝沉郁的感情;心境是爽朗的,但爽朗中蒙上了一层历史的阴影。既有豪放伟岸之气,又有沉郁顿挫之致,真可谓“发感慨于性情之正,存忧患于忠厚之言”。清赵翼说:“李青莲诗,从未有能学之者,惟青丘(高启)与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瓯北诗话》卷八)从这首诗的气势豪放,音韵铿锵、舒卷自如,纵横随意来看,确实与太白的七古是有些神似的。李调元说:“明诗一洗宋、元纤腐之习,逼近唐人。高、杨、张、徐四杰始开其风,而季迪究为有明冠冕。”(《雨村诗话》卷下)从高诗那磅礴的气势,壮阔的局面,大起大落的笔力来看,说它神似太白,逼近唐人,是恰切的,公允的。
(羊春秋)
孤 雁
高 启
衡阳初失伴,旧路远飞单。
度陇将书怯,排空作阵难。
呼群云外急,吊影月中残。
不共凫鹥宿,蒹葭夜夜寒。
【赏析】
高启是位才气横溢、不能自已的诗人,他的诗中,有不少是只为驰骋、发露其才力而作的,纯出想象,非有实事;不过,虽是游戏笔墨、并无寄托的“纯文学”,也非无可赏玩之处,若本诗里这头孤雁便是。
诗一上来就重重地突出了“孤”字,“衡阳初失伴,旧路远飞单”。湖南衡阳有回雁峰,相传是雁南飞的尽头。这头雁,刚飞出起点,就与大群失散了,不得不单独北回;这漫漫的万里归途上,它的处境该是何等的孤独凄凉!“度陇将书怯,排空作阵难。”据《汉书》记载:汉使向匈奴索取被扣押在漠北的苏武,匈奴谎称武死。武之属吏常惠教使者言道,汉天子在上林苑射落大雁,得武帛书于雁足。匈奴人闻言失色,只得释出苏武。如今,诗人运用这一典故,又要这孤雁带着书信(将,携带),飞度荒凉的陇上,前往冰寒的漠北:任重,道远,身单力弱,前途未测,叫它如何不中情畏怯?它高高地飞上天空(排空,升空),可凭它一个,又怎能组成人字雁阵?“呼群云外急,吊影月中残。”它飞到云层之外,俯看着翅下的茫茫云海,想召唤它的同群,可从早到晚,它急切的呼声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日落月出,这头失望的孤雁,只能指望在惨白的月光中,顾影自怜,聊以自慰。不料,那月亮竟也怀着阴暗心理,自己残缺了,便不许孤雁有个全影。于是,孤雁连形影相吊也吊不完整,只看得个残影———如果说,以上六句是句句凄凉,这第六句,真是凉入骨髓了!
诗至此,“单”、“怯”、“难”、“急”、“残”诸语层层压下,形容备至,那么,诗的结语,来个一惨到底也无不可吧?然而不,我们这位高才卓绝的诗人,可不肯就此直通通地收笔。“不共凫鹥宿,蒹葭夜夜寒。”凫是野鸭,鹥是水鸥,它们之于大雁,犹如蓬间雀之与鹍鹏,岂能同日而语?纵然是孤单、畏怯、为难、焦急、凄凉,百病交侵,但大雁毕竟还是大雁,它岂肯放下身份,与凫鹥辈为伍?纵然是独宿苇丛(蒹葭,芦苇),夜夜惊寒,它也宁愿收紧了双翅,作坚韧的忍耐,决不为了取暖而与此辈挤成一团!这二句,将诗意于篇末忽作一振,也点醒了诗的题目:“孤雁”之“孤”,不是什么孤零、孤弱,而是孤高、孤傲———如此收笔,才真可称有柳暗花明之致!
全诗结构紧凑,首联“远飞”引出次联的“度陇”,次联的“作阵”连接颈联的“呼群”,颈联的“月中”又勾起末联的“夜寒”:环环相扣,语意连绵。另外,“凫鹥”、“蒹葭”,是《诗经》中《大雅》与《秦风》的两个篇名,被诗人信手拈来用在诗中,丝毫不着痕迹———诗人游戏笔墨的功夫,真是到家了。
(沈维藩)
明皇秉烛夜游图
高 启
花萼楼头日初堕,紫衣催上宫门锁。大家今夕燕西园,高爇银盘百枝火。海棠欲睡不得成,红妆照见殊分明。满庭紫焰作春雾,不知有月空中行。新谱《霓裳》试初按,内使频呼烧烛换。知更宫女报铜签,歌舞休催夜方半。共言醉饮终此宵,明日且免群臣朝。只忧风露渐欲冷,妃子衣薄愁成娇。琵琶羯鼓相追续,白日君心欢不足。此时何暇化光明,去照逃亡小家屋!姑苏台上长夜歌,江都宫里飞萤多。一般行乐未知极,烽火忽至将如何?可怜蜀道归来客,南内凄凉头尽白。孤灯不照返魂人,梧桐夜雨秋萧瑟。
【赏析】
题画诗,顾名思义,是为绘画作品题、鉴赏的,故一般多着眼于画的形象、意境和画家情趣、功力的表白。本诗意不在此,别有寄托,写法上便也独辟蹊径,另具一格。
开首四句引入画题,就采用化静为动的手法。“花萼楼”,全名“花萼相辉之楼”,是唐明皇(玄宗)即位后在兴庆宫西部新置的楼观,常用于游宴作乐;点出楼名,等于将画图的主人公明皇推上了前台。“日初堕”,记时分,照应画题中的“夜”字,但用的是叙事笔法;与下句的“催”相衔接,更表明天刚傍晚,便锁上宫门,准备宴乐的迫切心情。第三句正面交代明皇夜游,“大家”是宫中近侍对天子的称呼。由此引出“高爇银盘百枝火”的铺排描写,既渲染夜宴的气氛,又紧扣题中“秉烛”二字。四句诗缴足题面,天衣无缝,却是闲闲叙入,不着一丝痕迹。
图意点明,即应转入图像,但作者不忙于作全景式的勾勒,而要先就上文的烛火来一点生发。“海棠”二句写红烛照耀下的美人形象。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引《杨妃外传》:“明皇登沉香亭,诏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韵残妆,钗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是岂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这是拿海棠花的红艳比美人醉态。苏轼《海棠》诗:“只愁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借美人红妆以形容海棠花的娇姿。本诗文句脱胎自苏诗,句意则从《杨妃外传》化出,将名花与美女糅为一体,于明烛高烧的背景下显示出来,分外撩人眼目。“满庭紫焰”二句进而写烛光,却借月华作铺垫。灯烛煌煌,月色黯然,乃事物之常理,妙在用一“雾”字作关锁。雾者,阻隔光线之物也,哪堪比拟发光之烛!但设身处地,此情此景,恰恰是明亮的烛光筑起一层光的屏障,起到掩抑月色之作用,则拟之于雾,岂非的当!诗人体物之精细、构想之巧妙,于此可见。四句诗皆紧承上文“高爇银盘百枝火”而来,有此四句烘托,上一句的气势、情景方得以充分突现,而明皇秉烛夜游的意兴也才能淋漓尽致地发露,这在画家称之为“皴染法”。
于是可以进入宴会盛况的写照。作者抓住无休止的歌舞这一特征性的景象,把整个场面组织起来了,这也应该是画图本身的布局。《霓裳》即唐大曲《霓裳羽衣曲》的简称,相传为明皇登三乡驿望女几山所作,包括散序、中序、入破、终曲共十二遍乐舞,演奏起来热闹非凡。此时,新制的《霓裳曲》正搬上宴席,磐、箫、笛、筝各种器乐铿然和鸣,饰以虹裳霞帔的舞女按节拍曼步回翔,观者目眩心迷,击节叹赏,更无暇顾及时间的流逝。从频呼换烛和铜签报更这两个细节上,当可反映出宴游持续之久,而作乐者却以半夜方过、无须催迫为答,足见兴会之高。
夜游场面到此跻于高潮,但作者不肯罢休,还要接着“歌舞休催夜方半”所表露游兴,重加一笔皴染,从而带出下面四句。这一小节又有几层分解:先说尽欢今宵,毋恤来朝,是对游兴的正面落笔;再说别的不值得顾虑,“只忧”夜深风寒、难以尽兴,用的反补笔调;末言连这点愁虑也转化成妃子的娇情媚态,动人爱怜,更是加一倍写法。经过这样层转层深,把明皇耽溺于淫荒佚乐的心态展现无遗,可谓用笔酣畅之至!
如果说,以上题咏尚未脱离画图,那么,从“琵琶羯鼓”以下则渐形拓开了范围。琵琶羯鼓,繁声促节,指明皇醉心于乐舞;白日易尽,良宵可续,乃是秉烛欢会的来由。这两句承前作一收束,正是为了下文的启后。晚唐诗人聂夷中《咏田家》有云:“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或许是这里的烛光比喻,勾起作者联想,促使他反用其意,提炼出“此时何暇”一联,紧缀于秉烛夜游之下,形成巨大的反差,而诗篇谴责明皇佚游误国的主旨便也昭然若揭了。这是全诗画龙点睛之处,也是上下篇转折、过渡的筋脉所在。
由此,诗人的笔锋便急转直下。“姑苏台”,用吴王夫差荒淫灭国的传说。“江都宫”,用隋炀帝佚游亡身的故事。行乐无极,烽火忽至,唐明皇也逃脱不了这一普遍规律。此处显然说的是安史之乱,而由于这段历史人所熟知,不必详加记录,作者只是借用两个古人略作陪衬,再通过“将如何”这一设问句轻点一句,句意自明,且倍觉唱叹有情。诗家避实就虚的诀窍,可资领悟。
末一节诗则又跳跃到主人公的结局。安史乱后,明皇从蜀地流亡归来,皇位已被儿子肃宗占据,只能退居南内(即兴庆宫),郁郁以终。后二句写其孤独凄凉的晚境,化用了白居易《长恨歌》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等句子。“返魂人”,指杨妃,亦出自《长恨歌》,说的是杨妃在军乱中缢死马嵬坡,后明皇回京,思念不已,请方士用法术致其魂魄。不过本诗并没有像《长恨歌》那样虚构出一个“天上人间会相见”的光明尾巴,却是强调返魂无术、孤灯空照,而且“孤灯”的形象与篇首的“百枝火”,“不照”与前文“照见”“分明”,“梧桐夜雨秋萧瑟”与“满庭紫焰作春雾”的意境,一一构成强烈对比,可见作者并非漫然袭用前人诗意,而是经过选择、加工,融入自己统一的构思的。
总的说来,作为一首题画诗,本篇在艺术上确有特色。它不胶着于静态画面的摹绘,而能够放开笔触,驱遣想象,从夜宴的热烈场景,一直伸展到烽火战乱与凄凉晚境,并在这乐极生悲的变化过程中,寄寓着讽喻垂戒的用心。可以说,这实际上是将咏史感事的笔意引进了题画领域。还要看到,诗篇所叙内容跨度虽大,章法却很严密,不仅前后比照鲜明,且通首用烛火作引线,转折过渡,贯串首尾,颇见匠心。至于语言明丽,铺叙生动,音声和美,情思宛转,以及逐章转韵、平仄相间的格式,承受自元、白“长庆体”,当亦增添了诗的魅力。
(陈伯海)
梅花九首(其一)
高 启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赏析】
高启一生之中,为梅花写过不少诗篇,或许,这是因为他的个性,与梅花的品质之间,多有相仿佛之处吧?如今,他大概不再满足于描绘一时一地、有所局限的梅,而要去梅之形骸、取梅之精神,写一组纯粹的梅花诗,以寄托他多年对梅的爱慕,也总结他多年对梅的认识:这也许就是他刻意经营写成的《梅花九首》的创作缘由。本文所选是其中的第一首。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琼姿,这是古诗词中的常用语了,谓瑰丽的姿容,通常只用于梅花。不过,诗的首联,却一点也不因这措辞的常见而显得平凡:神话中的昆仑山,上有瑶台十二座,皆以五色彩玉筑成;梅花既有瑰丽的风姿,那么就本该(合,应该)充任瑶台上的琼玉,至于它们为何不留居在缥缈的仙山,却被不知哪位仙家之手,栽向了江南的处处山林,这,可真是个令人大惑不解的疑问!这二句,给凡间的梅花,赋予了谪仙的身份,使它们纵然已降生到地上,却终究是超凡出尘、气质异于俗中众花。若不是诗人对梅的品行理解至深,安能作此奇想、出此奇语、发此奇问?至于为何只说栽于江南,而不说栽于天下,这,也可算得个疑问:大概,诗人一生足迹不出江南,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这片山川钟秀、人杰地灵的广土,才最适宜迎接梅的降临?
“雪满山中高士卧”,梅花到底还是来到了人间,不过,它们既然是夙具仙骨,当然也就不屑在尘埃之中生长;远离人迹的烦嚣,栖住到大雪铺满的深山,这,才是这位孤高拔俗的隐士的愿望。常人说到梅花,总不免提什么“傲霜斗雪”,其实,梅花又何尝逞勇好斗?雪满山中,它们却稳稳地酣卧,何尝把大雪放在心上?大雪又怎配做它们的对头?“月明林下美人来”,梅花到底是花的一种,是世人愿意亲近的美人,不过,这美人既然是仙子下凡,俗人当然不能轻易窥到,若去闹市中寻觅,无异于水中捞月。你须得摒弃一切俗念,退身到清风明月的林泉之下,那时,你才能见到她款款而来,神情是那么超朗闲雅,容貌是那么清秀动人,一如《世说新语》中的咏絮才女谢道蕴,“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请反复吟诵这千古名句,请反复体味其中的深义:独立而无惊、无憾的高士,秀雅而不艳、不俗的美人,梅花的高洁精神,不正化身于这二者而得到了最生动的显现了吗?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这二句是分承上二句,再作进一步的申说,其原来的含义,应该是如下:山间的苍苍秀竹,自不会放过与高士交结的机会,它们把自己萧萧竹声中的清寒,奉献给梅花的身影,好让那疏朗的梅影得了清寒的依附,更显得仪态高峻;山间最不起眼的漠漠青苔(漠漠,密布之貌),也知道爱怜美人,当她完成了报春的使命,零落的花瓣半蚀于春泥之时,它们也会把自己身携的微微春意,轻轻遮掩在她残留的清香之上,好让无意争春的美人,也多少领受点春的回报。这二句的正常顺序,本来也该是“萧萧寒竹依疏影,漠漠春苔掩残香”,殊不料,诗人却把“寒”与“春”提炼到醒目的句首,显得这二者才是依托于“疏影”、“残香”的梅之魂魄,而遗于句尾的“竹”、“苔”,倒成了这二者蜕下的躯壳。次序一变,诗的境界顿异,诗人的笔法,真是老到。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何郎,指南朝的诗人何逊,作有《扬州法曹梅花盛开》等诗,虽然他不是第一个咏梅者,但诗人大概认为梅花的“好咏”(佳作)自他而始。在何逊之后,诗坛上当然也不乏“好咏”,但诗人在这里说梅花自从何逊去了便不逢知己,使自己不禁要问它们在漫漫的岁月里,寂寞愁苦地在东风中开落了多少回,似乎近千年来只生出自己一个梅的知音———这,说他目无古人、过于自负,也未尝不是;但若没这份空前的自信,又如何有胆量抛开古人的陈轨所限,别创出这千古佳作?况且,佳作既已咏成,就算他真的笑傲古人,古人到底也指摘他不得!
具体的梅易写,抽象的梅难说;梅之形态易赋,梅之精魂难摄。何也?诗人若不先禀有梅的灵性,又安能窥到梅的灵魂深处?因此,由此意义上说,读者最该佩服的,倒不在诗人手笔的高妙,而应是诗人襟怀的高洁;读者在梅的“疏影”之上,也更该细看是否有诗人自己的身影在“依”着。
临末还有一点说明。注家谓“雪满山中”句,出自东汉袁安卧雪之典;“月明林下”句,出自隋朝赵师雄在月夜林中逢美人饮酒、醒来在大梅树下之典。(见清人金坛《高青丘诗集注》)其实,袁安卧雪在城中,而不在山上;赵师雄所遇的美人,与赵在酒肆中狎饮,岂可算梅花的化身?清人寻出的典故,多有胶柱鼓瑟之病,今悉不取。
(沈维藩)
陈氏秋容轩
高 启
西郊莽迢递,川树凝烟景。
雨过落红蕖,斜阳半江冷。
蝉鸣山欲暗,雁去天逾永。
孤客对萧条,应嗟镜中影。
【赏析】
本诗未详作于何时何地,从诗的“山欲暗”、“孤客”等语看,似乎是高启二十四五岁客游越地时所作。诗题中的陈氏秋容轩,现难以确考,或是作者旅次居停之处。
从诗第三联的“蝉鸣”、“雁去”的对语看,此诗当写于夏、秋之间,全诗所渲染的,也正是这么一个季节变换时期的傍晚萧瑟景象。首联是诗的大背景。站在这秋容轩上向西望去,是郊野上的密密丛生、由近而远、铺向天边的野草,很有些“更行更远还生”的扰乱人心之味。至于那从清早起就一直浮荡不定的茫茫烟水之气,此刻也感染了黄昏的懒淡情绪,沉沉地凝结在平川尽头的树巅,纹丝不动,更令人心情沉重,凄然不乐。这真是个消沉、黯然、不见生气的傍晚,这个大背景,也奠定了全诗的基调,是灰冷而又凝重的。
就在这么一个苍茫的背景下,诗人推出了次联的写景警句:“雨过落红蕖,斜阳半江冷。”鲜红的莲花(已开的莲曰“芙蕖”),本该给人以夏天的热烈之感,可现在毕竟是夏末了,所以诗人虽然让它们仍旧“红”着,却又不能不叫它们在微雨飘过后无声无息地“落”下———显不出几许精神,却只见得不忍多看的惨红色在无可奈何地增多,令人起夏意阑珊之感。至于夏天的残阳,本该是灼灼地令人生畏的,然而如今是夏末了,诗人敏锐地注意在“斜”字上,而不是“阳”字———他不去管那仍被残阳照射着的半江暖水,只紧紧盯住因日光西斜而冷却下去的另一半,因为那才是夏末的特征,才是夏天逝去的大趋势的象征!这两句,诗人准确、大胆地投下了“落”“冷”二字,使夏末的余炎不得不黯然退去,使秋意的清冷悄然生起,其情调虽不免有些灰暗(不过也符合诗的总体氛围),其眼力、笔力、胆力,却真可令人敬服!
诗的第三联,既点明季节,而且那在蝉声催眠下昏昏欲睡的山色、那因为雁群飞去而显得更为空阔的天空,一沉重、一苍茫,也与上四句的意绪一脉相承;最末二句,以“萧条”总结上文,以孤客的对镜自嗟点明作者身份,交待诗中的情绪所由何来———这么写,全诗也显得完整无缺了。不过,这些只是做诗的基本技法,已无足深赏。
此诗不是“篇秀”而是“句秀”,以第二联最佳,尤其是“斜阳半江冷”一句,真能摄出夏末残阳的灵魂,道出其虽余威仍在,却盛时已过、力不从心的特质。此句与“枫落吴江冷”的千古名句,说的均是季节变换时的感受,二者都景象阔大、出语浑朴,有大气包举之势。细细品味,“枫”比“斜阳”更有景物特征,而“半江”也比“吴江”更能抓住瞬间的感受:二者各有擅场,未易较高下;只是至今无人并提二者,这却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沈维藩)
春暮西园
高 启
绿池芳草满晴波,春色都从雨里过。
知是人家花落尽,菜畦今日蝶来多。
【赏析】
池塘里满漾着的粼粼春波,池面上倒映着的晴朗天空,池周围缭绕着的嫩绿芳草———这一切,你或许会想起谢灵运笔下“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的初春美景。然而,你可不必为晴空的一碧如洗而欢欣,那是潇潇春雨过后的景象,这雨洗净了天空,可也带走了春色!至于那池畔的芳草,若你读过谢灵运的另两句诗“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游赤石进帆海》),怕也不能把它们只看成是春天正盛的象征吧?
本诗的前两句,诗人为你写了春景,但却提醒你:现在是暮春了。
暮春了,你该首先想到春花的凋谢,想赶快来几句惋叹之词,去作一番凭吊,然而,这千年的陈规旧习,高明的诗人是无心再去追逐的。他的心思,当然也在惦念残红狼藉的花圃;而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平常无奇、司空见惯、毫不足珍的菜畦。菜畦?你会说,那可是农人野夫的躬耕之处,有何风雅气息能从其间飘逸出来?你会举出无数例子证明,文人骚客向来只留连于月下花前,何尝为油菜黄瓜而徘徊不舍?可是,就是这最俗、最不起眼的所在,诗人的慧眼,却偏要使它放出光彩、生出诗意:你没见那畦上纷纷扰扰的粉蝶儿么?它们为何今日来得如许之多?不就是邻家的花朵给春雨摧折得零落满地,才使这儿的菜花大增了招蜂引蝶的魅力?你要直待面见了落花才知春尽,难道不自惭反应迟钝缺乏生活的灵性?就凭这畦上的蝶阵,不也能升起同样的悟念?你若见了落花便忙着伤春,岂不是太嫌俗套?请看看这蝶舞蜂狂、飞得正欢,这暮春时节,不也别有一番盎然情趣,可供你赏玩,令你欣悦?你要想做一个诗人,怎能没点自己的眼光?此诗又题作《西园即事》。西园,大约在高启所住娄江(今江苏太仓)寓馆边上,高启诗中经常提及。在眼前蝶飞的瞬间,即悟到花的落尽、春的逝去,随之便是一首立意新奇的小诗出手:这份敏捷,真令人叹服。
(沈维藩)
寻胡隐君
高 启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赏析】
这首诗写作者去访问友人,一位姓胡的隐士。但诗中并没有写这位隐士的生活情况,而饶有兴致地写一路上领略到的春光,一道道水,一簇簇花,一阵阵春风……,仿佛他是全心全意在春游似的,令人不知他意在寻春还是“寻胡隐士”。这是诗趣所在。
从“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两句,可知到胡隐君家路途不近,然而一路风光却非常幽美。“渡水”、“看花”,实在是太简略的叙写,然而通过叠句法,却能给人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繁富与变化之感;“复”、“还”字的勾勒,又给人“总想看个够,总也看不够”的感觉,而不是厌倦其多。第三句展现了一条路,即到胡家的路。“春风江上”的定语,概括地点出了时间和环境。即要不断地渡水过桥,可见那江是曲曲弯弯的,路也是曲曲弯弯的,并不直致。行人一点也不必为行程发愁,一路的春光已足以消除他的疲劳。
只有这三句,这首诗还算不得好诗,最妙的还在三句之后,“不觉到君家”这一句。它不仅是说,因为看花看水,不知不觉来到胡家,一点儿也不感觉路远;而且意味着诗人到了胡家才回过神来,仿佛直到这时他还没有看够似的,几乎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世说新语·任诞》记载了晋代名士王子猷居山阳,雪夜思念友人戴逵,遂连夜乘船往,经一夜到达,到不见戴而返,说什么“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其实,八成是因剡中雪月并明,转移了王子猷的兴趣,才造成了这一任诞之举。而此诗的抒情主人公,虽然没有中止访友行动,但兴趣转移,却与那个故事同致,故同样耐人寻味。“不觉到君家”,突然换了第二人称语气,似乎是和胡隐君见面后寒暄的话。他一面说着“今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到你家了”,一面还在为沿途的风光兴奋不已。这情景就活现在读者面前似的。
(周啸天)
秋 望
高 启
霜后芙蓉落远洲,雁行初过客登楼。
荒烟平楚苍茫处,极目江南总是秋。
【赏析】
诗前两句从题“秋”展开。秋天到了,严霜摧逼,芙蓉凋谢,远处的小洲一派荒凉。一句话,道出了秋天萧条肃杀的景象,而把“芙蓉洲”这个为人常用的熟词拆开,嵌入动词“落”,既点出景色的败杀,又显得错落有致。第二句写登楼,为下“望”作一衬垫。诗人登上高楼,一行大雁掠过。写雁既切时序即题“秋”字,而雁是远离家乡南徙,自然地引出了远离家乡的游子登楼时的怀乡之情来,为全诗定格。
后两句切题“望”,写登楼所见。眼前大地弥漫着一片烟尘,荒凉凄迷,远处浑濛苍茫,树林已卸下了它的浓绿,失去了生机;尽力远眺,整个江南笼罩在一派凄凉的秋色之中。绝句的结语贵在有情,有情才能够锁住一篇之意,引导人去体会篇外意、句外情。这首诗以“总是秋”三字把自己的感情浑融囫囵地囊括起来,而秋是什么,诗人没有讲,只让大家去体会揣摩,诗的内容便变得厚实丰富起来。再仔细推敲,“秋”是什么,诗人已经用景物给了人一定的启示:他极目之处是江南,那荒烟平楚之外,那嘹唳雁飞之处,就是诗人的家乡,他秋望时所思所想是什么,“秋”对诗人意味着什么,读者又不难寻绎体会出来。
诗题是“秋望”,“佳人伤春,吉士悲秋”一直是骚人永恒的主题。秋之为气,肃杀悲凉,很容易引起人的伤感思乡,所以写秋的诗一般都以抒发怀念亲人、自伤身世为主。秋思诗又常常通过写登楼远望以达怀,写雁行秋景以达悲,如唐赵嘏的《长安晚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一联,便成功地以雁飞、登楼表达自己的秋思,成为千古传颂的名句。高启这首诗也把二者组织入诗,达到强烈的艺术效果。
明初的诗风讲究神、意,追求质朴。高启这首诗就直接摄取眼前景色,平平铺展,浑成一气,含吐不露,不加议论而有弦外音、意外味,步武唐王维绝句风格。到明中叶后,诗家转而追崇气、势。同样是《秋望》诗,李梦阳这样表达:“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虽然诗人所处地域不同,但中心思想已从个人转至忧国,诗风也力求雄壮劲节,与高启诗格调截然不同。每个特定的时代都有其特定的音符,诗家的好尚随国运而流转,研究文学史的人必须注意到这一点。
(李梦生)
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汪由御史中丞出 [1]
高 启
重臣分陕去台端,宾从威仪尽汉官。
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
函关月落听鸡度 [2] ,华岳云开立马看 [3] 。
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
【赏析】
诗作于明太祖洪武二年(1369),时高启在南京与修《元史》。这年,御史中丞汪广洋出任陕西参政,高启的朋友左司郎中沈某从行,高启因作此诗志别。
因为沈左司是以汪广洋幕府身份随行,所以全诗要写送沈左司而先从汪广洋写起。这种作法如同送人扈跸必从帝王写起一样,是不变的成规,如元代虞集的名作《送袁伯长扈从上京》,其首联即云:“日色苍凉映赭袍,时巡毋乃圣躬劳。”先写皇帝的出巡。诗说,汪广洋身膺重任,离开御史台出管陕西,随从的人都是一时俊髦。赞了汪广洋,也兼及沈左司,出齐题面。对句用“汉官威仪”典。据《后汉书》,更始帝将北都洛阳,以光武为司隶校尉,三辅吏士见更始部下莫不笑之,及见光武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说:“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这里用此典,既称颂汪广洋一行,又切合乱后易代的局势。
下两联放开,既颂人,也称扬刚刚建立的明王朝,且紧紧吻合汪、沈二人所去的陕西。陕西因其四面都是关隘,自古称四塞之地,易守难攻。诗写这千古重镇,如今已经恢复,纳入了大明的版图;在元蒙统治下达百年之久的人民,如今又见到了自己汉人官员的服饰。诗想象,汪广洋与沈左司此行必将从容度过函谷关,得到普遍的欢迎,不必如当年孟尝君逃离秦国,靠鸡鸣狗盗之辈骗开关门;而他们驻马华山,遥望云天,必然会思及家乡与亲人。诗虽借行程发挥,写别离而无离别的惆怅惋惜,从字里行间透出的是对全国统一及和平安定的喜悦。
尾联在地名上作文章。长安是沈左司此行的目的地。长安作为汉唐故都,一直是古代士子向往的地方,诗人们吟出了多少“长安不见使人愁”一类的诗句。现在时代变了,明朝建都南京,所以诗写沈左司定一反古人,在长安回望江左,委婉地称赞了他仕宦在外而始终“心恋魏阙”———把君王挂在心上。
沈左司生平不详,从高启集中没有其他和他交往的诗来看,似乎与高启关系不深,这首送别诗当是官场应酬之作。写送别的应酬诗一般都在起首交代事件,中间两联或用典、或写景,尾联写惜别或颂扬对方,贵在面面俱到。这类诗在唐代已形成规范,典型的如严维《送崔峒使往睦州兼寄薛司户》云:“如今相府重英髦,独往南州肯告劳。冰水近开渔浦出,雪云初卷定山高。木奴花映桐庐县,青崖舟随白露涛。使者应须访廉吏,府中惟有范功曹。”首联赞崔兼及相府,中二联泛叙景物,尾联誉薛而及于崔,一处不漏。高启这首诗与严维体格相仿,但因为在应酬中注入了对江山一统的欣喜,有了真实情感,中二联用典又不空洞,所以读来仍有很强的感染力,是应酬诗中难得的佳作。
清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评论高启此诗“音节气味、格律词华无不入妙,《青丘集》中金和玉节”,并云与谢榛《送谢武选少安犒师固原还蜀会兄葬》诗为“三百年(即明代)中不易多见者也”。沈德潜论诗持“格调说”,以为诗当摒除绮语、温柔敦厚,提倡唐诗的蕴蓄正大。高启被誉为有明一代诗人之冠,各体皆长,四库馆臣说他拟汉魏似汉魏,拟唐似唐,这首诗是他学唐的代表作。诗剔除了元末杨维桢等人险怪纤丽之习,归于雅正。诗虽是送友,却处处颂扬明朝,写得气势宏大,堂皇整饬,用典用事,妥帖入化。这些都与沈德潜的论诗标准相符,所以得到沈德潜的赏识。
(李梦生)
注 释
[1].汪广洋:字朝宗,高邮人。官至中书省右丞相。
[2].函关:函谷关,为入陕西要塞。《史记·孟尝君列传》说,孟尝君逃离秦都,至函谷关。时为晚上,关门要天亮才开。他的一个门客学鸡叫,关吏以为天快亮了,就开门放他们出关。
[3].华岳:西岳华山,在陕西华阴市南。云开立马看:《旧唐书·狄仁杰传》云:狄仁杰官并州都督府法曹,其父母在河阳。狄登太行山,南望白云孤飞,对左右说:“吾亲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伫立良久。此借云思亲。
宫 女 图
高 启
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赏析】
本篇是一首题在仕女图上的七绝。诗意似乎很简单,完全是对画面的阐释: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宫女到西园宫筵上陪酒归来,也许饮酒过量,醉态渐露,婢女扶着她行走在后园小径上。突然有只小狗向着花径那边不停地叫唤,引得宫女停下脚步,探头寻找,却原来并无什么动静,宫女不由嗔怪道:“如此夜深之时,又是宫廷禁地,又有谁会来呢?”
然而细细思量,此诗别有深意所在,它表现的是宫女的寂寞,含蓄地表露出宫女对于爱情和自由的渴望。
自古以来,后宫佳丽有三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人们常常只注意到宫女艳丽的服饰,娇美的姿容和悠闲的生活,对于她们的情感生活却极少关注。也许是因为元代思想文化领域有一个相对比较宽松的环境,人们对于宫中一些司空见惯的现象敢于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对于嫔妃宫娥寂寞深宫的哀怨也有所觉察和披露,例如虞集《白翎雀歌》说:“君不见旧时飞燕在昭阳,沈沈宫殿锁鸳鸯。芙蓉露冷秋宵永,芍药风暄春昼长。”对宫女难捱的凄凉表达了深深的同情。而本篇则通过一个宫女生活的瞬间描写,进一步引发出这些被禁锢在樊笼中的青春女子久遭压抑的情欲,含蓄朦胧地从这个很少有人涉及的角度,表现这些特殊女子对于生活的热爱。
由于本诗主题表现得较为暧昧,而本诗作者的死又是那样仓促和莫名其妙,因此有人曾将此诗的写作和高启的死因联系在一起。清初的钱谦益在其编撰的《列朝诗集》诗注中,已明确指出将此诗和高启身后才出现的朝廷纷争纠缠在一起,纯属后人附会。此外,清初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认为,本诗也许是讽刺元代最后一个皇帝———顺帝而作。
其实,将本诗说成是针对某一个具体人物的讥刺,并无可以信赖的依据,而寂寞凄惨的宫女生活,是每个朝代都确实存在着的。本诗的出现,事实上反映了当时吴中地区知识分子进步的爱情和婚姻观念。例如,元季的苏州才女郑允端就认为,寻常百姓大多将女儿嫁给达官贵人,虽夸耀于一时,但终究不能白头偕老,因此她主张:“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见《吴人嫁女辞》)而本诗只不过是从侧面形象地阐明郑氏等人有关爱情婚姻的主张而已。
作为一首题画诗,本篇是相当成功的,它不仅阐释了画面,而且又表现出作者独特的视角和他不同于常人的感受。单纯就画面而言,从本诗所述情状来看,并无惊人之笔,而高启正是从这貌似平庸的仕女图里,窥见了一个深刻的主题,以其精练的语言结合画面作了成功的再创作,可谓点铁成金也。 (孙小力)
题孟浩然骑驴吟雪图
高 启
西风驴背倚吟魂,只到庞公 [1] 旧隐村。
何事能诗杜陵老 [2] ,也频骑叩富儿门?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诗,根据诗意推断,画面上应该是一派白雪皑皑的严冬景色,而孟浩然则正不畏酷寒,骑驴对雪吟诗。
唐代诗人孟浩然是一个苦吟诗人,他为了锻词炼句而眉毛全数脱落的故事历代流传,也不断有人用绘画表现他四处跋涉、寻诗觅句的情状,孟浩然的同时代人、诗友王维就曾画过《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精心刻画了一个“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身后书童背琴提书跟从的诗人形象。(参见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和孟浩然避居鹿门山相似,王维隐居辋川,并且有过吟诗忘情、误入醋瓮的经历,因此对苦吟的滋味体会颇深,他显然想要借此画面告诉人们:诗非苦吟不工。
自从唐代韩愈明确提出“诗必穷而后工”的观点以后,人们普遍认为:一切有成就的诗人都是殚精竭虑、日夜沉溺于诗中的,否则出不了好诗。更有甚者,将“穷”与隐居联系起来,认为优裕的生活会销磨意志,削弱才华。那么,杰出的诗人果真都是像孟浩然一样离群索居、苦苦沉思的吗?高启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
本诗前两句描写孟浩然,显然是根据画面阐发的。西风瑟瑟,毛驴踯躅,驴背上的诗人正遭受着诗的折磨,歪歪斜斜,一副不胜负担的模样。“吟魂”喻指孟浩然,意为诗人的整个灵魂已完全被诗所占有,无暇他顾。其实也无须为毛驴指路辨向,这条道它已熟透,“只到庞公旧隐村”,诗人哪儿也不愿去,他已将自己为之献身的事业和那个隐居地牢牢结合在一起了。
三、四两句转写杜甫,作者用了一个疑问句,将自己的怀疑和看法委婉地摆了出来:杜甫是一个擅长写诗的、多产的作家,这是不容置疑的,更没人会说老杜的诗写得不工,那么,为什么他要骑着肥马,频频拜访富户贵人?换句话说,与富人的频繁交往,为什么就没有影响杜甫的创作?为什么就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呢?
作者并非有意贬低“苦吟”,他将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事实同时陈列出来,只是为了纠正“诗必穷而后工”的偏见。作者认为,诗只能是性情的自然流露,而生活环境和创作态度上的差异,并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他认为古人本来并非刻意为诗,而是由于感情不可遏制,不吐不快,那么,有感而发,感情的真实流露才是好诗的必要条件。(参见高启的《缶鸣集序》)元末的高启,生活在富庶的江南名城苏州,又是参政官饶介的座上客,加之他本人才气俊逸,文思敏捷,产生如上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
本篇以诗歌的形式,对历史上几乎已成定论的名家观点大胆提出怀疑,表现出作者非凡的胆识和才气。在艺术形式上,作者将诗歌一分为二,分别描写两个似乎截然相反的事实。前者以肯定的语气,阐释画面,其实他内心有所保留;后者采用疑问的语气,引进一个画面上并不存在的人物,实则有所肯定,可谓用心良苦,同时也体现了诗人洒脱的创作手法和不拘常格的艺术构思。
(孙小力)
注 释
[1].庞公:庞德公,东汉隐士,襄阳人。东汉末年隐居岘山南,不入城市。建安年间(196—220),携妻子儿女隐居襄阳府城东南三十里的鹿门山,后来孟浩然也在此地隐居。
[2].杜陵老:唐代大诗人杜甫,家居杜陵,自称杜陵布衣。
田舍夜舂
高 启
新妇舂粮独睡迟,夜寒茅屋雨来时。
灯前每嘱儿休哭,明日行人要早炊。
【赏析】
这首诗用最朴素的笔墨,绘出一幅田舍夜舂的生活图画:一位村妇在寒夜雨声中舂米,年幼的孩子在卧具里不断啼哭要妈妈,于是这少妇就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哄劝幼小的孩子,“乖乖儿别哭吧,妈妈舂米呢,明日行人要早炊呢。”从这幅图画里流露出的是人性美!
诗中少妇兼有为母与当家者的双重身份。在这两个方面她都出乎本性地尽心尽责。对于孩子,她称得上是慈爱的母亲。孩子哭,她心疼,根本忘记了深夜的疲劳,风雨的寒意,而在“灯前每嘱儿休哭”,慈母心肠见于那温柔甜蜜的口吻:对于自己不能丢开工作去抱儿拍儿,她似乎还有一点歉疚,所以丝毫没有怨怪儿哭的意思。对于“行人”,她称得上是一个能干的当家人。这“行人”,可以理解为大家庭中的男性成员,他们明儿一清早就要出门上路,或作工,或远游,需要早炊;也可以理解为田舍歇脚的客人,他们明儿一早还要赶路,也需要早炊。对这些各有所事的男人们,少妇有一种自觉的责任感,想要尽心为他们作点贡献。“明日行人要早炊”,也没有一点儿怨苦,反而甘之若饴。尽心尽力,任劳任怨,这就是我国劳动妇女的写照。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田舍夜舂》是古代劳动女性的一曲赞歌。从中汩汩流出深厚的人情味,读者可以感到那位在“夜寒茅屋雨来时”“舂粮独睡迟”的新妇的庄重感,及其所具的博爱情怀。
(周啸天)
清明呈馆中诸公
高 启
新烟着柳禁垣斜,杏酪分香俗共夸。
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
卞侯墓上迷芳草,卢女门前映落花。
喜得故人同待诏,拟沽春酒醉京华。
【赏析】
这首诗当作于诗人与修《元史》的时候,即洪武二年(1369)至三年。“馆中诸公”,即史馆中一同修史的宋濂、王袆、朱右等十七人。这时的诗人,青云直上,春风得意,对于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因而心情是美好的,笔调是欢快的。诗一开端,就把读者带进了一种生气蓬勃、吉祥如意的氛围中。御柳笼烟,禁垣垂杨,被那软软的春风,吹得柳枝横斜,拂水依人。这时正是清明时节,官人们都捣了杏仁,做了醴酪;宫女们都分得名香,佩上香囊,在祥和的气氛中迎接这个传统的节日。生活在宫里的人,哪一个不为之夸耀呢?第二联“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是脍炙人口的名句。“白下”是金陵的别称。绕郭皆山,是写实,使人很容易联想起李白“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送友人》)的名句来。“清明”是传统的节日,“无客不思家”是虚拟。“清”借为“青”,以与上句之“白”相对。虚实相生,青白相间,更显得错落有致,色彩明丽。上句写景,下句言情,亦显得景因情布、情随景生,情景交融,动静相衬,给人以无限的美感享受。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八中就摘了这两句,并加以评论说:“此等诗气调才力,不减于唐,而典丽细切更过之,前后七子所未梦见也。”说它“典丽细切”,不但明代的前后七子所未梦见,而且超过了唐人,虽不免溢美,但也说明赵翼的鉴赏力是超人的。第三联的“卞侯墓上迷芳草,卢女门前映落花。”是随手拈来的“眼前景”,是就地取材的“白下”典故,而又紧紧扣住题目上的“清明”二字。因“清明”而想到芳草迷离的卞侯墓,而想到落花映门的“卢家少妇”,脉络贯通,接得又自然,又典丽,又充满了今昔之感,真是言在尺幅之内,情系千秋之上。卞侯墓,当是指东晋明帝时做过尚书令、右将军、领右卫将军,与王导同受顾命、辅佐幼主的卞壶。壶立朝忠恪,勤于国事,在与叛军苏峻作战中英勇捐躯,葬在白下。见《晋书·卞壶传》。卢女,指古代著名的歌女莫愁。《旧唐书·音乐志》二:“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故歌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石城即今湖北之钟祥市。《乐府诗集》卷八五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后来吟咏莫愁的人,便将湖北钟祥的莫愁和洛阳的莫愁合而为一了,而且相传南京的莫愁湖,就是她的旧居。诗人随手拈来这两个当地的典故,言即使忠如卞壸,美如莫愁,也只墓上留下一堆芳草,门前网住几片落花,在“清明”时节,供人凭吊而已!大有“牛山堕泪”之感。“喜得故人同待诏,拟沽春酒醉京华。”结句宕开一笔,以情结景,悠然神远。在无限今昔之感中,在无限“人生如薤露”的慨叹中,让自己那种“待诏”禁垣的喜悦,“酒醉京华”的豪情,很自然地流露了出来。以喜衬悲,以醉解愁,而诗人刹那间的感情变化,内心活动,曲折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其笔力之锐入快出,脉络之明接暗转,兴酣落墨,舒卷自如,不愧为“首开大雅”的“一代诗宗”。清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二说:“青丘(高启)才力、天分、工候,皆极其至,所为诗,自汉、魏、六朝及李、杜、高、岑、王、孟、元、白、温、李、张、王、昌黎、东坡,无所不学,无所不似,妙笔仙心,几于超凡入圣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说他的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这些评论是极有见地的。如果拿这首七律,置之温、李集中,“典丽细切”,是绝无逊色的;置之元、白集中,才情声调,亦可与相视而笑。这绝不是说诗人在学习温、李,模拟元、白,而是说他的韵致风神,在某些方面,确实与温、李、元、白,有着形似神合的地方。
(羊春秋)
秋 柳
高 启
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
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赏析】
从《诗经·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起,历代诗人“咏柳”之作,真是连篇累牍,积案盈箱;戛金敲玉,美不胜收。然而无论是唐之贺知章、李商隐、罗隐、唐彦谦,还是宋之王十朋、杨万里,都是咏的“春柳”。他们或借生意盎然的柳色,来状明媚的春光。如“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把杨柳的婀娜多姿,化成美人的亭亭玉立,而“绿丝绦”也就成了她碧绿的“罗裙带”了;或借“折柳赠行”的习俗,来抒缠绵的别情。如“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亦以柳条的相拂相绊,比喻情人的相偎相倚,别情依依,离恨绵绵,不禁使人蓦地产生“黯然魂销”之感;或借柳枝的轻盈纤细,来寄托自己的讽谕之情。如“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由柳枝的娇柔轻盈,而联想到“楚王爱细腰,而宫中多饿死”的悲惨故事,这绝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物兴感,寄托遥深;或者借柳叶如眉的形容,来写自己亲身的感受和青春的喜悦。如“向我无言眉自展,与人非故眼犹青。”其实“与人”也就是“与我”,这是诗人把主观的感情,完全融入客观的事物之中了。总之,他们写柳的美,就是写春的美,写人的美,写人的心灵的愉悦和愁思。李商隐更是明白地宣称:“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烟笼秋柳,蝉噪斜阳,把秋的寂寥跟春的繁荣加以对照,形成强烈的对比,使读者在巨大的反差中,受到极大的震撼。而写“秋柳”的诗歌,虽然也更仆难数,但我以为真能在“秋柳社中,应推高唱”的,则是明的高启,清的曹溶和王士禛。他们都是托物寓兴,曲折地流露了自己无穷的哀怨和感慨,绝非一般的“咏物诗”所能望其项背的。“攀折竟随宾客尽,萧疏转觉道途寒”,“他日差池春燕影,祗今憔悴晚烟痕”,这是咏柳,更是伤怀;是写物,更是写人。清陈仅《竹林答问》说得好:“咏物诗寓兴为上,传神次之。寓兴者,取照在流连感慨之中,《三百篇》之比兴也。传神者,相赏在牝牡骊黄之外,《三百篇》之赋也。”他们的“秋柳”诗之所以能够脍炙人口,正因为他们的诗中有寓兴,诗中有我在,能够移我入物,因物见我,所以有真胸襟、真境界,成为感人肺腑的真诗。请看高启的
《秋柳》吧:
“欲挽长条已不堪”,是诗人留春不住的惆怅,是“移我入物”;“都门无复旧毵毵”,是说当时的京师已经笼罩在一片“秋”的肃杀气氛之中,是“因物见我”。诗一发端,就从“长条”已枯、“毵毵”已无的深秋景色中,突出“柳”的凋萎,“秋”的萧瑟,把自己的感情色彩,移注于客观景物之中。“都门”是指明太祖建都的南京,可见此诗当作于诗人与修《元史》,擢升户部侍郎的前后。据说因为他曾在《题宫女图》中写道:“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在《题画犬》诗中又云:“莫向瑶阶吠人影,羊车夜半出深宫”,泄露了明洪武宫闱中的丑闻,因而引起了洪武的极端不满。明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六中说:“高太史(启)辞迁命归,教授诸生,以草魏守观《上梁文》腰斩。……呜呼!士生于斯,亦不幸哉!”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八亦云:“及洪武初,召修《元史》,史成,令授诸王经,旋擢户部侍郎,青丘(高启)畏祸,力辞而归,可谓明哲保身矣。乃又以诗文招祸,何其不自检耶?”从王世贞和赵翼的话来看,高启早已觉察到洪武对他深致不满,暗伏杀机,所以才“畏祸”“辞官”,回家“教授诸生”。“履霜坚冰至”,此诗人所以有临深履薄的预感。这种危险的预感,移注在客观景物上,便涂抹而成了惨淡的秋色,肃杀的秋意。这便是王夫之所说的“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的道理。可见高启的被腰斩,起草《上梁文》不过是一个“欲加之罪”的藉口;而泄露和讽刺宫中的丑闻,才是招祸的实质。“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是第一、二句的继续深化,是诗人危险预感的进一步写照。桓司马,指晋桓温。《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但桓温是“美人迟暮”,年华易老的感慨,而此则是“暮雨秋风”,环境凄苦的感受。“满汉南”又用了北朝庾信《枯树赋》中的“昔年种柳,依依汉南”的话,从而使诗人所寓的兴,所抒的情,更富有暗示性。这分明是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磊。在“暮雨秋风”中“愁杀”的,表面上是晋代的桓司马,实际上却是生活在明洪武时代的高侍郎。委婉曲折,含而不露,极其真切地表达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感受。明顾起纶《国雅品》云:“高侍郎季迪,始变元诗之体,首倡明初之音,发端沉郁,入趣幽远,得风人激刺微旨。”从这首的感情沉郁,寄托深远,而又隐藏着讽谕之意来看,顾起纶的评论,是十分恰切的。
(羊春秋)
题倪云林《竹木图》
高 启
主人原非段干木,一瓢倒泻潇湘绿。
逾垣为惜酒在尊,饮余自鼓无弦曲。
【赏析】
元代末年,群雄纷起。张士诚长期割据苏州一带。由于他崇扬文治,仰慕风雅,当时江南才人都投其帷幕任职。独有高启携家依外舅周仲达,居于吴淞江上的青丘,歌咏终日以自适,自号青丘子。当时张士诚部下淮南行省参知政事饶介分守吴中,闻高启诗名,几次派人来请他。高启因不愿出仕,有意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一再推却、回避。后在友人的劝说下,不得已才去赴会。这天,饶介的客厅里高朋满座,都是有名望的高官大儒,高启一介书生,才十六岁(一说二十一岁)。饶介有意要试试他的才能,便拿出一幅元代大画家倪云林画的《竹木图》,请他题诗,并指定要用画上原诗的木、绿、曲韵。这是古代文人宴集常用的一种作诗的方式,限定某几个字的韵脚,要依其字作诗。这就好像戴着枷锁跳舞,要做出好诗来是很不容易的。高启略一思索,当场挥笔写下了上面这首诗。
“主人原非段干木”,第一个韵脚指定要用“木”字,他就想到战国时代贤人段干木的故事。据《战国策》记载,段干木是卜子夏的弟子,与田子方、吴起等居于魏,俱有贤名,后田、吴诸人都在魏国做了官,唯独段干木隐居不仕。魏文侯慕其名,亲自登门拜访,段干木避而不见,从后门翻越墙头跑出去了。高启想:在隐居不仕这一点上,自己与这位战国时代的贤人不是极其相像吗?当然,心里这样想,诗中可不能这样写,直接说出来,难免自我标榜之嫌。于是,他巧妙地来了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声明:我这人本不是段干木一类的人物。那么,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一瓢倒泻潇湘绿”,我只是一个酒徒。当那如潇湘水般碧绿晶莹的瓢中美酒倒泻出来的时候,真使我为之目迷神摇啊!第二句从对酒的色泽描写中,使人想象一个酒徒的嗜酒若狂的神态。白居易《问刘十九》诗:“绿蚁新醅酒”,新酿的酒,色微绿。这里高启以“潇湘绿”形容之,正好押“绿”字韵脚。
“逾垣为惜酒在尊”,回过头来再联系段干木“逾垣”故事。我高启虽非段干木,可过去也一再发生过“逾垣”的事情。但我回避贵人的召见,可不像段干木那样守道不出,而是为珍惜杯中的酒,只是为了让自己有时间逍遥自在地喝酒呀!言下之意,我今日来赴会,也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您席上的美酒!“饮余自鼓无弦曲”,盛筵难再,今日可要喝个痛快,喝罢酒,我还要拿起无弦琴奏上一曲呢!这最后一句诗,显然是为了押“曲”字韵,但高启偏要“自鼓无弦曲”就大有韵味了。梁萧统《陶靖节传》说:“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琴无弦是不会出声的,然而,对陶渊明来说,弹琴不是为了娱人,求得别人的赏识,而纯粹是自我感情的抒发,只要自己心中有曲便行,琴上有弦无弦是无关紧要的。陶渊明是“每酒适”“辄抚弄”无弦琴,这里高启也是“酒余自鼓无弦曲”,与诗中前两句写自己如何爱酒连得很紧,又极自然,毫无为押韵而凑句的痕迹。同时又传出弦外之音,委婉而又明确地向饶介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追慕的是陶渊明式的高人隐士的生活,对做官是不感兴趣的。
高启即兴赋韵,能在片刻时间,用短短二十八字,准确而含蓄地把许多难以说明的意思都写了出来,足见其构思的精妙与驾驭文字的高超技巧。饶介看了这首诗称赞说:含蓄深远,非童稚可及。在座衮衮诸公都为高启的才华横溢大为惊异,赞叹不已。
(铁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