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
【诗人小传】
(1472—1528) 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弘治十二年进士。以论救言官戴铣等忤刘瑾,杖阙下,贬谪贵州龙场驿丞。瑾诛,移庐陵知县,累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平大帽山诸贼,以擒获叛王朱宸濠功拜南京兵部尚书,世宗时,封新建伯,总督两广,又破断藤峡贼。卒,谥文成。尝筑室故乡阳明洞中,学者称“阳明先生”。著有《王文成全书》。
泛 海
王守仁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赏析】
记得郭沫若早年写过一篇关于王阳明的文章,记述王阳明如何越过一道道死亡线,逃脱了刘瑾追踪暗杀的事。明武宗利用宦官刘瑾等八虎,实行特务集权统治,朝政腐败不堪。大臣戴铣、薄彦徵等上疏要求惩办刘瑾,反被逮捕下狱。群臣慑于宦官淫威,噤若寒蝉。独有王阳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结果,被杖责四十板,谪贬贵州龙场驿。他贬去贵阳途中,回故乡余姚辞别亲人。刘瑾派两个爪牙尾随,伺机加害。过钱塘江时,王阳明突然不见,爪牙四处搜寻,在江边发现一双鞋子,一首绝命诗,一顶斗笠飘浮在江上。两个爪牙以为他投江自杀了,才怏怏而去。原来,这是一出金蝉脱壳计,王阳明早已纵身跳上一艘商船出海了。不料船在海上遇到风暴,大海疯狂咆哮,船在劈天巨浪中漂流,生命在危殆中。王阳明却镇静自若,端坐舟中吟出了上面这首诗。
王阳明青年时期有“五溺”,溺于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上面这首诗就颇有一点佛家的禅意。“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在狂风卷地,巨浪劈天的大海上,一叶扁舟和汹涌的死神游戏,而舟中人对于眼前的险状却视如浮云之过太空,这是何等坚毅、沉着的大勇啊!王阳明这种非凡的意志力和大无畏精神从何而来?显然,是来自他那哲学家的“心”,凭藉他的“良知”。他认为宇宙间唯一的真实存在,只有他的心,“心外无物”,因此,尽管外界风吹、浪打、船翻,都与我心无关,“险夷原不滞胸中”啊!
信佛的人遇到类似海上翻船的生死关头,往往嘴里念佛不止,祈求菩萨保佑。但是,唐代高僧惠能却倡导“自心即佛”、“悟者自净其心”便可成佛,主张一种“自性自度”的解脱,把仰仗菩萨超度变为依靠自力,其最根本之点,就是极为重视“心”的力量。有一天,惠能在广州法性寺听二僧论辩风幡,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互不折服。在一旁的惠能慢条斯理地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人心自动。”有趣的是,王阳明也有一段富有玄学意味的对答。有一次,有人问王阳明,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自心有何相关?王阳明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显然,王阳明与惠能一样,认为一切都关系到一个“心”字,万物之于我心,只有被自心感知时才是存在的。以王阳明海上遇险一事来说,尽管船在惊涛骇浪中翻腾,面临生死不测之灾,而此时王阳明端坐静心,只要自己的心不为所动,似乎外界什么事情都不存在了。“险夷原不滞胸中”,这个“原”字意味深长,说明“险夷”本是心外之物,于我心何戚戚焉!
正因为王阳明此时有一颗充满禅理的心,此时尽管大海茫茫,风波险恶,而在他的内心却是另一个光风霁月的世界:“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诗人说,在明静的月夜中,他像一位道行高超的游方僧侣,执锡杖,乘天风,飞越三万里海涛。飞锡,佛家语。《文选》孙绰《游天台山赋》云:“王乔控鹤以冲天,应真飞锡以蹑虚。”唐李周翰注:“王乔,仙人。应真,得真,得道之人。执锡杖而行于虚空,故云飞也。”王阳明用这个典故关合“险夷原不滞胸中”句,说明自己在狂风巨浪中即物悟道,才能面对死亡而如此平静;因此他更体验到“心”的伟大,仿佛自己成了得真道之人了。“夜静”“月明”显然是诗人心中幻化之境,海上遇大风暴袭击,天昏地暗,大海疯狂咆哮,是不可能“夜静”“月
明”的。
这首气势奔放豪迈的诗,记录了王阳明泛海悟道的深刻感受,也许在他创立“心学”的道路上是一个重要的起点。他此次脱险抵达贵州龙场驿后,便潜心著述研究,完成了他的心学体系,其核心就是“自尊其心”,极其强调主观精神。虽然它属于唯心主义哲学范畴,但它催发了人们在行为思想上的主体意识,它将自心良知作为评判是非的准则,导致人们否定传统教条,推倒偶像,转化为尊重自我,合乎人性的自由解放精神。正如郭沫若所说:“王阳明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无疑是以一个革命者的姿态出现的。一反程、朱之徒的琐碎,想脱去一切学枷智锁,而恢复精神的独立自主性。”章太炎则把王学归结为四个字:“自尊无畏”。就从上面这首小诗来看,也使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了王阳明的思想和人格,看到了他对世界和人生哲理的思考,看到了他洒脱的心胸,豪迈的情怀,沉毅的个性,横溢的才华,他是一位哲人、诗人,生活的强者。
(高 原)
龙潭夜坐
王守仁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
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
草露不辞芒屦湿,松风偏与葛衣轻。
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赏析】
明正德五年,王守仁由贬所龙场驿起任南京太仆寺少卿,次年,游览了滁州,《龙潭夜坐》就是这次滁州之行所作。
古代文人常常把自然作为自己人格情志的寄托物、避难所、安居地,只有在自然中,才能排解对社会人生的怨愤牢骚,获得情感上的安宁、心灵的自由和认识上的超越。王守仁“天姿异敏”(《明史》本传),青年时就游历关塞要隘,谈兵语战,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但初入仕途,就因反对刘瑾,远谪龙场驿,后虽起用,仍为闲曹,诗人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便唯有企求借助自然来排解了,于是乃生“龙潭夜坐”的情景。“夜坐”二字耐人寻味。王守仁思维缜密,性爱枯坐勤思,这之前就曾“日端坐”以求格物大旨,龙场驿穷荒无书,他正是靠终日深思,才悟得“致良知”的一家之言。龙潭坐思谛诀,正表现了王守仁“默坐澄心”,治学求解的个性特点。我们联系后面的诗句诗人表现出来的对隐逸的追慕,与自然的亲情,以及生不逢时的感慨,正与题目“夜坐”互相表里,暗示了诗人“夜坐”前难以成寐的苦闷。诗的前四句描写夜里山中的澄澈寂静。诗人夜间独坐,万籁俱寂,花气格外清幽淡雅,远处的潺潺的溪水声隔着石林茅屋,一路传响过来,也十分清脆。头两句以花香、溪声描写山中的静寂、深邃。后两句“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幽人谓隐士,也指高人雅士。幽人月出,鸟鸣山空,是对王维“月出惊山鸟,时鸣空涧中”意境的再创造,以声音衬托山静,万物俱静,“时一鸣”的鸟声才能听得见;以人往的动态描写山空,山空无物,孤往之人才显眼。可是反过来鸟声人往愈显得山静山空,与“鸟鸣山更幽”的艺术效果是一致的。“月出”二字使人、山都有了可视形象,静寂的空山在月光下澄澈如水,山空山静都在可视之中。后四句描写独坐龙潭的心境。“草露不辞芒屦湿,松风偏与葛衣轻”,“芒屦”,草鞋。葛衣,一种粗布衣服。草露打湿芒鞋,说明诗人在龙潭坐了很久,以致于草露浸湿了草鞋。山风吹来,衣服张扬,好像要随风翩翩而起。“草露”、“松风”本无情感,而诗人觉得“草露不辞”、“松风偏与”,它们主动与诗人亲近。诗人体会到了自然的生命与亲情,感受到与自然默契合一的快意。这两句的“草露”、“松风”、“芒屦”、“葛衣”与第三句的“幽人”相互生发,写出了一派隐逸风度,与陶渊明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裳”、“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异曲同工,两位诗人对自然的体悟达到了极高的层次。这两句写对自然的感受,后两句转而写从自然中悟到的道理。“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猗兰”,指《猗兰操》,琴曲名,相传为孔子所作,说孔子自卫返鲁,见到隐谷之中,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援琴鼓之,托辞香兰,感伤自己的生不逢时。“流”与题目的“潭”,第二句的“溪声”相照映。诗人静坐龙潭,醉情自然,得味闻声,溪水清悠,只在山中作响,兰花芬芳,入夜清幽,大自然与人有“不辞”“偏与”之情,本有一肚皮生不逢时,才不获展的压抑愤懑,龙潭夜坐之后,悟到了大自然的无限亲情,诗人苦闷的心情豁然开朗,超然平静,因此诗的结尾表现出昂扬豁达的心境。
这首诗从表面上看是一首写景诗,其实是一首体悟玄理的诗,诗中写了五个层次:夜坐前纷杂的思绪———夜坐———得自然之表———得自然之亲情———获自然之理,表现了诗人五个递进层次的体会。从人对自然的感觉、体悟来把握人生,是禅宗的思维特点,而禅宗与王守仁的心学有着同体并生的情缘。
(孙之梅)
月下吟三首(其二)
王守仁
江天月色自清秋,不管人间底许愁。
谩拟翠华旋北极▲▲▲翠华:用翠羽装饰旗杆的旗帜。一般用指帝王或神灵的仪仗。,正怜白发倚南楼。
狼烟绝塞寒初入 [1] ,鹤怨空山夜未休。
莫重三公轻一日,虚名真觉是浮沤 [2] 。
【赏析】
王守仁是明代著名的心学家,亦以诗文名于世。其诗初受七子派复古的影响,规摹唐人格调,后来则一任胸臆,不复措意工拙,所作乃流畅自然,秀逸有致。钱谦益称其“俊爽之气,往往涌出于行墨之间”(《列朝诗集小传》)。此诗风格高华,俨然唐音,然抒情咏物,意气自足,非摹拟古调者可比。
全诗八句,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四句写月色,由月色引发愁怀,后四句则实实在在吟出自己在月下的感触。“江天月色自清秋”,秋季的月亮最圆最明,也最清,何况又是江边之月,上下辉映,更是皎洁异常。明月以北极为枢纽,在澄明的夜空中静静地旋转着。犹如旗帜鲜明的御驾在从容不迫地奔驰。这是一幅多么透明,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图画,可是偏偏是这清秋的月色最易引起人们的伤感,也许是对照或反衬的作用,夜空的澄明恰恰映出了人心的不平静,白发的诗人正倚楼凝望,摆脱不了人生的许多烦恼。“狼烟绝塞寒初入,鹤怨空山夜未休。”此二句“寒初入”、“夜未休”是切景之语。秋天北风初起,寒夜料峭,故称“寒初入”。月夜银辉泻地,光华正盛,故称夜未休。同时这二句又有强烈的忧伤色彩,“寒初入”、“夜未休”,则以后的漫漫长夜、彻骨奇寒都是意料中的事,更何况“寒”来自“狼烟绝塞”,“夜”则免不了“鹤怨空山”。明弘、正间北方边境瓦剌部已衰,鞑靼部逐渐强盛,控制了河套地区,并不断地侵犯大同、宣府等地。此时明朝国力已弱,只能勉强地守卫疆界,边境战事连绵不绝,故诗中以“狼烟绝塞”形容之。“鹤怨空山”用了南朝齐周颙的典故。周颙先曾隐居北山,后听说朝廷征召,便迫不及待地入朝做官了。孔稚圭乃作《北山移文》,假托山灵来谴责周颙,称周颙之去使“高霞孤映,明月独举”,“蕙帐空兮夜鹄(古代鹄、鹤往往可通用)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此诗用“鹤怨空山”一词显露了作者的归隐之志,不愿追逐名利,浮沉于宦海之中,故末二句称“莫重三公”,又把尘世的虚名比作“浮沤”。话虽然这样说,王守仁却并不是真正要摆脱红尘,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隐者,从诗中“狼烟绝塞”一句即可看出他对国事的关心。人们往往片面地理解心学,认为心学讲究内养功夫,只求明心见性而不问外事,其实不然,至少王守仁不是这样。他一生反抗宦官刘瑾,平定宸濠叛乱,事功显赫。从这首诗也可看出归隐山林,或者立功边塞,都是他所牵挂的、向往的,他所鄙薄的只是三公的虚名。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归隐山林或立功边塞都是实现自我,唯独追求利禄虚名才会使自我沦丧。故他诗中说:“莫重三公轻一日”,“一日”意即谓真正的人生。王守仁提倡“知行合一”,“即知即行”,可见他是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现实的人生的。
(刘明今)
注 释
[1].狼烟:烧狼粪的烟,古代边塞地区用作军事上的报警信号。
[2].浮沤:水面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