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贽
【诗人小传】
（1527—1602） 号卓吾，又号宏甫，别号温陵居士，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做过云南姚安知府。哲学观点没有摆脱王守仁和禅学的影响。但公开以“异端”自居，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见解，主张重视功利。认为“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夫妇论》）。对封建传统教条和假道学进行了大胆的揭露。认定《六经》、《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只是当时弟子随笔记录，并非“万世之至论”，反对“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终被统治者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迫害而死。在文学方面，反对复古摹拟，主张创作必须发抒己见，从“绝假纯真”的“童心”出发，反对“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在一定程度上要求对封建传统思想有所突破；并重视小说戏曲在文学上的地位，在当时颇有影响。曾评点《水浒传》，今传本有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及杨定见、袁无涯刊《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两种，但都有人疑是后人伪托。著作有《李氏焚书》、《续焚书》、《藏书》、《李温陵集》等。
石潭即事（其四）
李 贽
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
年来寂寞从人谩，祇有疏狂一老身。
【赏析】
这是明代李贽晚年寓居湖北麻城龙潭湖芝佛上院时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石潭即事》原有四首，这是第四首。
此诗从文字上看，其特点是朴素无华，自然流畅，读来琅琅上口，明白易懂。整首诗除个别的字如“谩”（通“慢”，此处意谓鄙视、瞧不起）、“祇”（只有），今天的读者可能稍觉生疏外，其余文字都很好懂。诗人即事言情，直抒胸臆，既不借用典故、采取曲折表达的方式，也不使用艰涩深奥的字眼。四百多年前的一首古诗，今天读来并不感到困难，并且为全诗所流露出来的诗人那种拔出世俗、独立不屈的人格精神所感动。李贽主要是一位学者，他也写诗。一般说来其诗文句畅达无碍，感情真挚丰富，颇多感人之作。如他悼念弟子的《哭怀林》诗：“年少才情亦可夸，暂时不见即天涯。何当弃我先归去，化作楚云散作霞”（其二）。“年在桑榆身大同，吾今哭子非龙钟。交情生死天来大，丝竹安能写此中！”（其四）诗句从心中自然流出，哀痛无限，情深意挚，感人至深。在一些人眼里李贽似乎是一味狂悖、不近人情，其实他是一个很有血性、极富感情的人，这些诗就是明证。
“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诗人认为，一个人如果阿谀逢迎，取媚世俗，那不仅徒劳身心，且也有失人格。李贽跟那些口谈道学、心存高官巨富者根本不同，他本不愿为官，但逼于家计等原因，曾当过辉县教谕、姚安知府等官职，但他为官清廉，同情人民。他到姚安后，在楹柱上写有两副对联。其一是：“从故乡而来，两地疮痍同满目；当兵事之后，万家疾苦总关心。”其二是：“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做官无别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据《李贽研究参考资料》二辑）反映了李贽对社会现实的观察，显示了他居官以百姓为念、从政清廉简朴的可贵品性。他在任期间为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任期一满即坚决辞职。当了三年知府，“俸禄之外，了无长物”（袁中道《李温陵传》），他离开姚安时，“士民攀卧道旁，车不得发”。（康熙《姚州志》卷四）
李贽结束仕宦生活之后，先在黄安，其后长期在麻城专心致志地研读、著述。他富有独立精神和叛逆思想，治学决不因循守旧，而能常出新见。他一反人们盲目崇孔的偏见，并且公开揭露当代封建卫道者的伪善本质。如当时的权威理学家耿定向认为，孔学是“贯通于天下万世”的“天则”、“心矩”，是“自有生民以来千古不容改易的模样”。（《与李卓吾》）李贽巧妙有力地反驳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给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答耿中丞》）对儒学理学的深入钻研，对官场腐败现象和假道学家们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的观察和分析，使他发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童心说》）他人认为应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他却说：“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他人同声斥骂秦始皇，他却称赞始皇“自是千古一帝”（同上卷二秦始皇题下评语）。他人责备寡妇卓文君再嫁司马相如为“失身”，他却肯定此为“归凤求凰，安可诬也！”（《藏书·司马相如传》）他人鄙视妇女识见，他却说：“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他人责备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他却说：“此足以彰迁之不朽”，“不是非谬于圣人，何足以为迁乎？”（《藏书·司马迁传》）如此等等。正由于李贽此类言行不但未能迎合当权者和世俗之徒，而是震惊和触怒了他们，所以他一生中虽然得到一些好友的同情和帮助，但却未能见容于当时社会，而被目为“异端”。诗中“年来寂寞从人谩，祇有疏狂一老身”，反映的就是他这种不愿迎合世俗而又被世俗所轻慢、鄙视的情况。但是任凭世人鄙视、嘲笑乃至造谣诽谤，诗人我行我素，虽处寂寞之境而不感到凄凉哀伤，依然疏狂自傲而决不妥协改悔。《易》《诗》《书》《礼》《乐》《春秋》《论语》《孟子》，自是我国很重要的文化遗产，不应对之全是全非，问题是历代统治者借此制造迷信，以巩固其封建统治秩序，谁敢怀疑反对，即被视为“名教罪人”。在宋明理学盛行之际，李贽敢于“背弃孔孟，非毁程朱”（冯奇奏文），却表现了令人钦佩的叛逆精神和理论勇气，应当历史地加以肯定。但李贽却也因此而屡遭反动官僚和道学家们的围攻和迫害，后来竟以钦定“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神宗实录》卷三六九）之罪被捕入狱，以七十六岁衰残之身不屈地惨死狱中。
通观李贽的一生，《石潭即事》这首绝句不仅是他刚强个性和处世态度的自白，也可说是他与封建卫道者们抗争到底的誓言，并且正是为此而献出了他的生命。所以，在李贽的诗中，这是一首值得重视的、很能体现其人格精神和个性特征的好诗。
（郭豫适）
独 坐
李 贽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
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
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晚霞。
【赏析】
思想家的欣悦，莫过于作为时代的伟大先驱，最先预见了新时代的曙光；思想家的痛楚，莫过于作为时代的少数先觉，最先承受着现实社会的孤独。明代杰出思想家李贽大胆怀疑封建社会的传统教条，执著追求自由思想。为了探索真理，他弃家流寓四方，尝尽世间孤寂。他曾慨叹：“斯文太寂寞，古道罕从入。悠悠天地间，念我终孤立。”这种人生况味和精神苦痛，常在他的诗中流溢。这首五律《独坐》，就是他长期客子生活的真实写照，集中表达了常人难以体味的深刻孤独。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首二句以有客衬无人，托出独坐时的心境。有客时，诗人兴高采烈，眼神中闪烁出欢欣和喜悦；无客时，诗人愁闷无遣，只能与花为伴，向飘零的落英倾洒心头的孤苦。“开青眼”，传出意外的惊喜，呈示热切的企盼；“问落花”，透出沉挚的情愫，表现丰富的情感波涛。“无人问落花”，意蕴丰厚。其中，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五代·翁宏《春残》）时的孤独感，更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唐·孟浩然《春晓》）般的感伤情。落花暮春，象征美好时光的流逝，正与诗人风烛残年的境况相似。诗人向落花询问，这份痴情中积淀着多少人生凄楚，又有谁说得清、猜得透呢！诗人惜花，实则是自悲自怜。
“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三四两句拈出春风秋月，以季节转换展现终年独坐的情景。春风骀荡，温暖细弱的嫩草；秋月皎洁，朗照平旷的沙滩。这两句寓理于景，把独坐时凉暖自知的人生体验和细微深广的思想活动具象化，给人以清新的艺术感受。暖风细草，体察专注，恰能排遣孤寂无聊；凉月晴沙，视野廓大，正可驱使思想驰骋。诗人在与传统思想的斗争中孤军作战，势单力薄，就像柔弱的细草，幸有客人带来友情的暖风，温热孤独的心。诗人寻寻觅觅，上下求索，幸有明月洒下真理的光辉，照亮黑暗的路。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五六两句点出“客久”引起的“忆家”是独坐的原因所在。“客久翻疑梦”，客居他乡久了，反而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一句化用南唐后主李煜《浪淘令》词中“梦里不知身是客”句，意谓“客里不知身在梦”，是人生如梦的深长感喟。“朋来不忆家”，这一句措语洒脱，却浸满人生酸辛。表面看，亲朋好友来了，就不思念家乡；实则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只是在朋友来时，海阔天空，畅谈社会和人生，诗人才暂时中断无穷无尽的思家情。侧面着笔，把刻骨铭心的思情表现得酣畅淋漓。
“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晚霞。”尾联摄取独坐黄昏的即景，表现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情志。琴以娱情，书以励志，琴书为伴，是诗人晚年客居生活的主要内容。“琴书犹未整”，说明诗人刚抚过琴，刚读过书，只是被满天璀璨绚丽的晚霞吸引，他才抛开琴，丢下书，独坐观赏晚霞。“独坐”二字点醒题面，是全诗之眼，全诗之神，也是全诗之魂。诗人对晚霞是充满感情的，他等不及整理琴书，正是为了这红透天边的晚霞。“送”字别情依依，尤为诗人传神写照。在诗人的精神世界中，自然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李商隐《登乐游原》）的哀叹和感伤，但更多的则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唐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的乐观和豪情。李贽不以诗擅胜场，但这首诗却写得沉郁顿挫，锤炼精致。他抓住客居他乡极平常的独坐情景，展示意象丰赡而富象征意味的“落花”、“晚霞”、“暖风”、“凉月”、“细草”、“晴沙”，深刻地抒写了自己对来客的渴望，对朋友的思慕，对家乡的怀念，对生活的信心，是诗人晚年生活的真实记录。整首诗内涵丰富，诗情深至，是李贽诗中少有的佳制。
（林 笛）
系中八绝
李 贽
老病始苏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
病中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赏析】
万历二十九年（1601）春，七十五高龄的李贽寓居于通州好友马经纶家，以多病之身继续从事著述。次年春，他自知病将不起，遂草就《遗言》，自谓：“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难事，此予最幸事。”此时，礼部给事中张问达以“惑乱人心”罪上疏劾奏李贽。神宗皇帝批示：“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李贽被捕系狱。
袁中道所撰《李温陵传》载有李贽被捕时和入狱后的详情：“逮者至，邸舍匆匆，公（指李贽）以问马公（指马经纶）。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久之旨不下，公于狱中作诗读书自如。”《系中八绝》即是诗人在拘囚中所作的八首七言绝句。《老病始苏》是其中第一首，抒写诗人老病刚复苏时的感慨。
首句回首平生，气概凛然。诗人壮岁起宦游河南共城、江苏南京、北京、云南姚安等地，历时二十五年，有缘游历名山大壑。尤其是他在辞官离滇前，“遨游山水间”（顾冲老《送行序》），“得尽览滇中之胜”（《续焚书·与焦弱侯》），后“取道西蜀”、“穿三峡，览瞿塘、滟滪之胜”（顾冲老《送序行》），顺流而下，直奔湖北黄安，沿途饱览壮丽景色。辞官后，他又弃家，以流寓客子的身份，“飘流四外”，足迹涉及湖北、山西、山东、河南、河北、江苏数省，先后到过大同、北京、南京、济南、商城、通州等地。诗人曾表白：“所以跋涉不止者，为求道也。”（《答代州刘户曹敬台》）对诗人来说，登名山，临大壑，并非游山玩水，消磨光景，而是访师问友，寻求真理。“名山大壑登临遍”，是诗人一生探索真理的写照，也是诗人饱经政治风雨的象征。次句承上，表露被系的态度，语含调侃和幽默。名山大壑都登临遍了，所憾只是这监狱的垣墙还未得入门，如今被系，总算弥补了生平一大缺憾。诗人镇定从容的斗争意志和幽默诙谐的生活态度，表现得鲜明突出，光彩照人。结二句抒发病中感受，沉郁深挚。诗人入狱后竟把狱舍当书房，“作诗读书自如”，一心著述，难忍的拘囚苦居然化作无穷的读书乐。然而，日渐难支的病体，使他无法自如地作诗读书，这时诗人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拘囚之中，不能动弹，甚至不能思想，备尝被系的滋味。多少个白昼，多少个黄昏，诗人被病魔苦苦折磨，心中痛楚异常。想到自己年迈病重，来日无多，又能有几个白日、黄昏呢！对一个思想家来说，肉体的拘囚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能思想。几度白日，几度黄昏，宝贵的生命在昏迷的病态中虚掷空度，这才是极端痛心疾首的事啊！
诗人论诗主性情自然。他曾说：“性格清澈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读律肤说》）诗中体现的不屈的斗争意志和乐天的生活哲学，正是诗人性情的自然流露。
（林 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