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
【诗人小传】
（1528—1587） 字元敬，号南塘，晚号孟诸。登州（今山东蓬莱）人，祖籍东牟（今山东莱芜）。为明代将门之后，官至左都督加太子太保。著名的抗倭将领和军事家。威振南方，人号“戚家军”。张居正死后，受排挤，罢归。死后谥“武毅”。诗作描写军旅生活，抒写报国情怀，苍劲豪壮，慷慨激昂。诗文有《止止堂集》。
马 上 作
戚继光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赏析】
戚继光是登州（今山东蓬莱）人，出身将门，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后调浙江抵抗倭寇，在义乌建戚家军。屡次在台州、福建、广东等地击败倭寇，解除东南沿海边患。后又被调到北方，镇守蓟州（今北京一带）。他修筑墙堡，训练军队，使边防面貌为之一新。在蓟州驻守十六年，边寇不敢滋事侵扰。《马上作》一诗就真实地反映了作者转战南北，保卫国防的英姿雄风。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从福建、广东到蓟州，可说一在天南，一在地北。“南北驱驰”四字，概尽戚继光一生大节。“报主情”与报效国家，在古代志士仁人，是同一回事。这三字表明作者并非不喜欢安定的生活，而是因为心怀天下，为了国家的安宁，不惜万里奔波。全句表现出一种崇高的襟怀。次句的“笑”字耐人回味，它有双重意义。一是自笑，虽说长年鞍马生活习已为常，不能栽花养草，只能以饱览“江花边草”来解嘲，这个“笑”字是很富于幽默感的。一是被“江花边草”所笑，这里的花草便有象征意味。志士的行动往往并不为世俗所理解，如马援的从弟马少游就对马援的慷慨多大志表示不理解，认为人生只要吃饱穿暖，无灾无病就好。所以“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句意极浑含，而且点出“平生”二字，为后二句张目。
“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这两句是“平生”“南北驱驰”的更具体的说明。一个身不离鞍马的保家卫国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这个人物形象是紧紧和战马与横戈联在一起的，不能须臾分离，就像苍鹰不能没有翅膀一样。“一年三百六十日”初读似乎是一个凑句，其实很有妙用。它出现在“都是横戈马上行”的点睛之笔的前面，起到了必要的渲染作用，使读者感到，一日横戈马上英勇奋战并不难，难的是三百六十天如一日。虽然诗中只说“一年”，联系“平生”一语，又可以推想到年年。同时，“一年三百六十日”，像有掐指计算的意态，使读者猜想这首诗不仅是“马上作”，而且可能是“新年作”。
更可玩味的是，诗中只从容道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这样一个事实，却没有明确表示情感态度，沈德潜评王昌龄《从军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道：“作豪语看亦可；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原因也在于诗中“终不还”三字只表事实不露态度。细味戚继光此作，确是以抒发豪情为主，末二句大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的豪迈意味。但也未尝没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感慨。唯其如此，才更显示出这英雄是人，不是神。
（周啸天）
盘山绝顶
戚继光
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
朔风虏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
但使玄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
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
【赏析】
戚继光是明朝一代名将，他领导东南沿海军民抗倭斗争，历时十余年，前后数十战，“飙发电举，屡摧大寇”（《明史》本传），建立了盖世奇功，戚家军名闻天下。戚继光在荡平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后，于隆庆二年（1568）五月调蓟门，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军事，加强北边对蒙古鞑靼的防御。上面这首诗即作于蓟门总兵任上。
盘山，在今天津市蓟州区西北，平地拔起，四无依傍。有五峰、八石、七十二寺庙，山上有历代名人刻石题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景点分上中下三盘，层峦叠嶂，气魄雄伟，古有“京东第一名胜”之誉。
戚继光不仅精于韬略，诗也写得很好。此诗前四句写登盘山所见景色，描绘了一幅典型的北方边塞风光。“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诗人登上盘山之巅，顿感高天空阔，远处军营中号角声清晰可闻。仿佛随着一声号角凄厉悲鸣，漫山草木纷纷枯黄凋落了。号角染霜，时已深秋，自然透出边地的萧瑟氛围。然而，在山顶上看那浓云会聚的奇观，颇为赏心悦目。从盘山绝顶往下看，下面是一片云海。众多陡削的石崖和山峰如春笋拔尖般耸起，云雾萦绕，开合变幻，隐约显现出对峙的山峰，犹如洞开的石门，逗人遐想。
经过好一阵攀山越岭，终于登上盘山绝顶，且让我将息一下，喝杯酒吧。“朔风虏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可是，在这绝顶处，风特别大，而且又是凛冽的北风。且不管它，举起酒杯，开怀畅饮。可是，这边地美酒（虏酒，少数民族地区所酿制的酒）总觉得不够味儿，叫我难以一醉尽兴。只见强劲的北风卷起满山落叶，飘舞不停。天边无数归巢的乌鸦飞集山顶，聒噪盘旋。北方深秋山川虽然壮美，然终不免使人感到一种边地的荒寒。
诗的后四句转入抒怀。诗人一边观赏风景，一边想到边地艰苦生活与自己长期从军生涯，感叹不已。但作为一个将领，保卫祖国江山是神圣责职。于是他说道：“但使玄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只要我手中玄戈（一作“雕戈”，雕有花纹的兵器）能够有力地制止战祸的话，即使叫我终身守卫边疆又何妨呢！他不由想起古代名将的榜样，东汉时大将军窦宪为保卫西北疆土，大败匈奴，登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刻石记功。从此，后代将军们都以立功“勒名”山峰为无上光荣。就在此山中，前人刻石留名者不少呢。他观赏着这些刻石，不禁反躬自问：“勒名峰上吾谁与？”又自己立即作了回答：“故李将军舞剑台。”在历代前贤中最值得我敬佩的是谁呢？当然我最崇拜汉代飞将军李广了。而眼前在盘山遗迹中，就有一位值得我敬仰的李将军，他就是唐代开国名将李靖，唐太宗时，他先后率兵击败东突厥和吐谷浑的入侵，屡立战功，被封为卫国公。就是这位李将军，曾在这座盘山顶上舞剑，至今还留有他的舞剑台呢！
戚继光是文化素养很高的儒将，有着宽阔的胸襟和诗人的雅趣。他的志愿是平定四边，拱卫朝廷，为社稷百姓力尽绵薄，然后功成身退。他在自己的书斋里有自题诗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韬铃深处》），他在《宿阿育王寺》诗中又说：“不因国愤冲双鬓，便与支公老翠微。”他军务之暇，不忘山川名胜，所以才给后人留下这首登盘山诗。戚继光这首诗意境开阔，形象鲜明，豪放洒脱，格调高昂。山川风光与金戈铁马陶冶了他，诗中自然流露出一种不可控制的壮志豪情，颇见一位将军的气质，读来如见其人。清宋长白《柳亭诗话》称戚继光诗“超放自如”，读此诗使人感到确有此种风调。
（铁 明）
晓 征
戚继光
霜溪曲曲转旌旗，几许沙鸥睡未知。
笳鼓声高寒吹起，深山惊杀老阇黎。
【赏析】
这是一首描写部队早行的诗。
“霜溪曲曲转旌旗，几许沙鸥睡未知。”行军的道路是沿着溪流向前的，所以充满曲折。这是一个秋天的霜晨，战士起了个大早，在暗夜或月色中行军。军事行动要求神不知鬼不觉，战士们也许都是衔枚疾走，所以只隐约可辨旌旗逶迤进行，而没有人马之声。“几许沙鸥睡未知”以闲中着色为妙，它起码有双重意味，一是由沙鸥的安眠反衬将士的辛劳；二是由沙鸥的未被惊醒，反衬行军的神出鬼没，了无声息。这两句显然是黎明前的情景，它突出的是晓征的诡秘气氛，一到破晓，行军就不再需要藏行和隐秘，那情景将大不相同。
“笳鼓声高寒吹起，深山惊杀老阇黎。”这便是天明时的情景。诗人抓住的是第一声笳鼓（皆军乐）来写，便给人平地一声雷的惊异之感。随着这一声的到来，队伍将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道路上。又仿佛飞将军自重霄而降。给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威武感觉。句中又称“笳鼓”为“寒吹”，言其“声高”，便有“秋风鼓角声满天”（陆游）的意味，凛然不可抵挡似的。最末一句出自想象，笳鼓声如此嘹亮，恐怕要惊坏深山寺庙中的老和尚罢！“阇（shē）黎”，梵语高僧的意思。
全诗的趣味在最后一句。说军声要把深山阇黎惊杀，似乎有点煞风景，破坏了山中和平的气氛。殊不知这是表面现象。事实上，正是这支军队———戚家军，和别的边防部队，保卫了沿海一带的和平。所以老阇黎大可不必惊慌也。诗趣就在语若有憾，实深喜之。戚继光作此诗，显然怀着十分得意的心情，字里行间全是风流自赏的意态。作为一个民族英雄，他也有权作这样的自赏。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