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 琼
【诗人小传】
(1314—1378) 字廷琚,一名阙,字廷臣,浙江崇德(今桐乡)人。元末客游江浙间,张士诚据吴,累征不就。明初召修《元史》,官国子助教,改中都国子助教。少从杨维桢学。但诗风平易,与杨诗奇诡风格不同;写景记事之作,时流露隐逸思想。也能文。有《清江贝先生文集、诗集》。
孤 松
贝 琼
青松类贫士,落落惟霜皮。已羞三春艳,幸存千岁姿。蝼蚁穴其根,乌鹊巢其枝。时蒙过客赏,但感愚夫嗤。回飙振空至,百卉落无遗。苍然上参天,乃见青松奇。苟非厄冰雪,贞脆安可知?
【赏析】
松柏之为先哲称叹,不独见于孔子《论语》。就连庄子这位常以“不材”自命的愤世者,也曾充满敬意地赞叹说:“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知松柏之茂!”只是不同人们心目中的青松,自有其不同的身份和价值。秦始皇上封泰山,“逢疾风暴雨”,赖得松树庇护,因封松为“大夫”。张勃《吴录》称“松字十八公”,预兆着世人将位居三公之尊。《梦书》更推“松为人君,梦见松者,见人君也”———将苍劲直立之松,与权势联系在一起,恐怕是颇出乎孔夫子之意料的罢?与此相反的,则更多取意其不畏冰霜之气节,而为志士仁人所自励。刘桢、陶渊明之咏青松,就正是如此。南朝诗人谢朓,更以“岂雕贞于寒暮,不受令于霜威”的傲兀之句(《高松赋》),宣泄了对权势者压迫的抗争之气。
贝琼身处元明易代之际,不慕荣利、淡泊仕进,所以出现在他笔底的“青松”,也与上述不同,而变成了一位“落落”寡合的“贫士”。它身无长物,不修边幅,从未有绮丽之花可开,上下唯溜雨“霜皮”蔽体。它根本羞于以艳媚花枝招摇“三春”,因为它深知:唯能以孤特的清姿仰对千秋万岁,才真是值得庆幸的无愧人生!这就是诗之开篇以寥寥数笔,所勾勒的孤松形象。其墨色也正与所咏青松一样,苍然萧淡、洗尽铅华。在“三春”与“千岁”的时空对照中,下以富于情感色彩的“羞”、“幸”之词,来传达青松对不同人生境界的取舍。令你于涵咏之际,只觉其清贫和兀傲。
乍看起来,青松的境遇也实在不值得羡慕:“蝼蚁穴其根,乌鹊巢其枝”———唯其清寒素朴,很少能像奇花异卉那般,可得到培植者的照料、护理。于是连蝼蛄、蚂蚁,都能掘穴其下;聒噪的乌鹊,更怡然筑巢其上。它那挺拔的身影,虽也时或能为过往的客旅所赏叹;但更多受到的,却是愚昧无知的世俗之人的奚落和嗤笑。因为人们历来企仰的,无非是荣利显达。那是只有牡丹那样的富丽娇贵,海棠那样的绮辉照眼,或者兰、蕙之类的雅致幽韵,才具备的气象。它们因此被视为奇葩、珍为异品,得到了人们的青睐。至于这列身山野、拔出草莽的孤松,就未免太粗莽、寒素了,又有什么值得人们称扬叹奇的呢?诗人在这一节用了欲扬故抑的笔法,极写青松的清寒寡合、遭世冷漠,简直毫无是处。那一声“但感愚夫嗤”的叹息,不禁令读者感受到,诗人对青松所遭受的冷落境遇,已是怎样地怫郁不平!
正是在这样的诗情跌落中,诗人忽又振笔而起,展出了一个令愚夫俗子目瞪口呆的奇境:艳美的“三春”刹那间消逝;无边的秋气,突然化作“振空”的烈风澎湃奔腾而至。那荣耀了多少时日的百花,现在全惊悸变色了:它们竟无一株还能挺挺自立,全都在枝摧花落中凋零殆尽!而只有这时,青松那卓然迥异的高格,却得到了最动人的显示:你看它巍巍挺峙的身躯,何曾在烈风雪影中动摇;那壮迈劲健的高枝,更将一片苍然绿影,铺展在寥廓的云空———它仿佛在敞笑,又仿佛在向天地众生,展示一种超世拔俗的生命之雄奇和崇高。这一节描述,从立意看并不新奇,因为它已为不少前代诗人所表现过。但其运笔之势,却格外雄放劲捷。在“回飙振空至”的烈烈天风中,挟扶着青松的“苍然”之影“参天”直上:气象之壮磊、奇矫,足令大多咏松之作惶然退避!
有了这一节对照鲜明的描绘作铺垫,诗人笔下的青松之“奇”,已不容有任何怀疑。然后诗人陡然收笔,在结语中发出悠悠问叹:“苟非厄冰雪,贞脆安可知?”这问叹便显得既沉着、又自豪。是呵,倘若这世界只有鸟语和花香,而没有雪地和冰天;这孤特的松树,恐怕就被遮掩在华贵艳丽的众芳之中,再无人能了解它的奇襟壮怀了。然而,天地毕竟是公正的,它终于还要用风吼雪厉的磨劫,来检验草树花卉,让它们显示生命的软弱或坚强、雄奇或平凡。
清寒而郁郁寡合的青松,恰正是在这样的磨劫和考验中,显示了大多生命所难以企及的价值。读者由此明白:诗人在这里所为之讴歌的,当然并不止于青松———他实际上是在向整个企慕荣华的世界,表明包括自己在内的无数高洁“贫士”的兀傲和自信呵!
(徐旭文)
寒 夜
贝 琼
月落江天黑,长风正怒号。
灵鸡寒失次,别雁瞑呼曹。
击柝征人起,鸣机织妇劳。
所思千里隔,十二碧峰高 [1] 。
【赏析】
这是一个客旅江村的凄凉寒夜。
不知是由于怀思太重,还是因为寒气太浓,诗人似乎未能在纷纭的好梦中蹒跚多久,就过早地惊醒了。他还清晰地记得,在辗转反侧之间模糊入睡时,已是月冷中天的沉沉夜半。惨淡的月色,令他感到羁旅他乡的孤寂;幽幽的梦思,牵着他深情回首往日的温馨。而今猛然醒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诗人透过客舍远望江上,月儿已经落了,而远天却还如被墨染,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梦中曾经静歇的风,此刻却又呜呜地卷空而来,似乎要将荒古以来蓄积的怒气,向人间尽情宣泄。这便是此诗开篇描摹的客旅夜景———它仿佛只是展现了诗人眼际的片刻之景,但读者却可从月儿已“落”的动态变化中,依稀想见诗人在寒夜独宿中,那风歇风“号”、月升月“落”的整个过程。
这被月儿曾经照耀过的夜天,因了它的沉落而愈见黑暗;那本已凛冽难耐的寒意,又因了“长风”的凄怒号呼,愈加显得凝重。这时,一切都沉没在漆黑之中,视觉让位了,听觉便变得格外灵敏。从远远近近的村落中,终于传来了公鸡报晓的啼鸣。但诗人知道:这啼鸣本该还要早些的,难道是因为天寒夜长,连通灵的鸡儿也瑟缩贪睡,而误了啼鸣的时辰?烈烈的风声中,隐约可辨有雁儿在呼叫。那一声声凄哀的鸣声,分明传自孤单之雁———或许是因为天色太暗,它竟在不意间离失了雁群?“灵鸡寒失次,别雁瞑呼曹(伴侣)”二句,均从凌晨独醒的诗人听觉中写来,使月黑风号的客旅孤寒,更觉多了几分冷冽和悲凉。
按说在身羁他乡的客旅之中,“征人”们大多急于赶路,起身都不会太晚。但诗人这一次,却是直到击柝(tuò敲更)之声敲过五更之后,才怏怏起身的。或许诗人此次的行程,并不是朝向故乡,而是在背离家土的漫长之路上愈行愈远了罢?所以能在稍近些的江村多捱一刻,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偏生从近处的织房里,又不断传来织机“札札”之声———那勤勉的织妇,又何曾因为夜寒风号,就推迟了晨起之织作?诗人惭愧了,心中油然升起对织妇的一片敬意和恤悯之情:那孤苦的织妇,就这样春去秋来,从无休止地织作于沉沉夜中、幽寂晨分,该又何其辛劳!
全诗抒写至此,始终只在描述客中独宿之境。而且十分巧妙的是,他适应着“月落天黑”的特定情境,除了第一句运用视觉意象描摹外,对寒夜、晨分的感受,几乎全从听觉中展示。一时间“风”号、“鸡”啼,“雁”呼、“机”鸣,逐一振响诗人耳边,交织在他那思绪悠悠的笔底。从“有声”中写“无声”,诗人的客中凄寒和拥衾而听异乡夜声的哀情,正被这鸡、雁的啼鸣,不断激发涌生;经由织机“札札”之音的往复推宕,终于在怒号的“长风”中愈扯愈长,纷扬在了无边的夜天了!不过,诗人心头的哀情究竟因何而起?诗中前文却无一语涉及。它只是让你感受到,这凄寒的哀情,已伴随鸡声、雁声、柝声、机声愈蓄愈浓,简直已弥漫了字字行行。只是到了这时候,诗人才突然转笔,在尾联中以“所思千里隔”之句点破,你也由此恍然而悟:诗人之哀情,原来均由对“千里”相隔之人的思念化生。这“所思”者是谁?恐怕读者也已可悠然神会———诗之前文不是相继写到过“别雁”、“征人”么?这无疑都是诗人自身之写照。那么他所思念之人,岂不正如“别雁”之伴侣、“征人”之室妇,而在辛劳织作的“织妇”身影中,呼之欲出了么?
现在天已大亮,诗人也已又跋涉在漫漫的旅途之上。但经历了寒夜独宿的凄寒和悲凉,诗人对千里外亲人的思情,不仅没有因晨光的升腾而消淡;相反,它倒是因了身前、身后逐渐显现的连绵“碧峰”,而更加郁郁难遣了。“所思千里隔,十二碧峰高”———这高高的碧峰,愈来愈多地横耸在诗人眼中,也横耸在诗人心上,岂不令他的念亲思归之望,更觉阻隔重重而无从翻越了么?结句以景语展出无数高耸的碧峰,造出的正是这样一种由寒夜羁旅激发的,浓浓思情的跌折和失望。
(徐旭文)
注 释
[1].十二碧峰:原指四川巫山的十二碧峰,此处恐非实指,而是泛指旅途所见山峦。
经 故 内
贝 琼
山中玉殿尽苍苔,天子蒙尘岂复回 [1] 。
地脉不从沧海断,潮声犹上浙东来。
百年禁树知谁惜,三月宫花尚自开。
此日登临解题赋,白头庾信不胜哀。
【赏析】
故内即是故国前朝的内宫。贝琼此诗作于元末,当是经过南宋朝廷的故宫遗址所作。《诗经·王风》有《黍离》篇,小序云:“《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贝琼生于元中朝,是元至顺四年(1333)的进士,并非宋室旧臣,故对故国的感情当然与《黍离》的作者不同。诗中没有强烈的“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悲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怅惘之情,既有对故国的思念,更多的却是一种沧桑之感,一种对人生的思索。
南宋故宫在今杭州市东南凤凰山上,方圆九里,有殿堂八九十座,亭台阁榭更是不计其数。还有人工仿造的小西湖、六桥、飞来峰等景观。宋亡后为元僧杨琏真伽所占据,改为报国、兴元等五座寺院。不久毁于火。至元代末年贝琼过此,已是断壁残垣,一派荒芜景了。作者由此想起了当日元军攻破临安时宋宗室的遭遇:宋恭帝与诸宫眷屈辱地向伯颜献传国玺、递降表,随即被押解赴大都(今北京),废为瀛国公,以至入寺庙当和尚,再也没有能回到南方的故国。此即为“天子蒙尘岂复回”。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杭州依然是杭州,灵隐寺、湖心亭,风景依旧,可是凤凰山上的宋宫却陡然地衰败了、圮颓了,作者深深地感到人事之倏忽、江山之永恒。“地脉不从沧海断,潮声犹上浙东来。”凤凰山北接万松岭,东靠南屏山,两边的山麓左达西子湖边,右接钱塘江岸,像一只飞翔在江湖间的凤凰,地脉贯通,风水绝佳。可是这并不能保佑把宫殿建筑在山上的小朝廷长治久安。从沧海下连接而来的地脉并未断裂,钱塘江的潮声仍然不息地拍打着浙东的堤岸,可南宋王朝已成为历史了。宋亡还没有一百年,当日视为神圣的深宫禁苑中的树木已不复有人顾惜。每到阳春三月,百花仍依照自然的规律争妍吐艳,可是以前的赏花人已一去不归。作者此刻登高凭眺,面对前朝急剧衰败的陈迹,耳边却似乎隐约地听到了象征永恒的大自然的江潮澎湃之声。两相对照,能不感慨系之!以上中间二联,一为远景,一为近观;一为依稀想象之词,一为实况实景的描绘,二者结合在一起,既富现实感,又有空灵之趣,因而便能启发读者缥缈的灵思,驰骋于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之中,以体会作者深沉而怅惘的意绪。
诗的末了作者又想起了作《哀江南赋》的庾信。庾信仕南朝梁,奉命出使西魏,被留不归。其后西魏灭梁,庾信不胜乡关之恋、家国之痛,乃作《哀江南赋》。贝琼与庾信的身世并不相似,但对人世的沧桑之感则是相通的。庾信于《哀江南赋》中称道:“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呜呼山岳崩颓,已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其主旨正与此诗相仿佛。
贝琼是元末明初的著名诗人,他曾学诗于杨维桢,但诗风却很不一样。杨维桢诗多古体,跌宕险怪,眩人耳目;贝琼的诗则以平衍丰腴为尚,富于韵致,所长亦在近体。陈田评其诗的风格是“温厚之中,自然高秀”,此诗庶几近之。
(刘明今)
注 释
[1].蒙尘:蒙被尘土,多喻帝王流亡或失位,遭受垢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