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燧
【诗人小传】
(1565—1644) 字孟阳,号松圆、偈庵,休宁(今属安徽)人,寓居嘉定(今属上海)。少学制科不成,刻意为诗。论诗主张先立人格,然后有诗格,反对诗坛上的剽窃摹拟之风。善画山水,晓音律,不事奔竞。钱谦益罢官时与为交,时相唱和。与唐时升、娄坚、李流芳合称为“嘉定四先生”。有《偈庵集》、《松圆浪淘集》、《破山兴福寺志》等。
题长蘅次醉阁 [1]
程嘉燧
为爱檀园开北阁,两回三宿小房栊。
坐深曲洞香灯焰,睡美疏櫺晓日烘 [2] 。
白拂花飞方丈雨,素屏滩响一床风。
但名次醉犹嫌俗,合作禅栖住远公 [3] 。
【赏析】
程嘉燧与李流芳为诗画友。李流芳以时局纷乱,中举后再上公车不第,遂绝意进取,返故里嘉定南翔筑檀园,“水木清华,市嚣不至”,“琴书萧闲,香茗郁烈,客过之者恍如身在图画中”。程嘉燧亦是淡于功名者,弃制义不学,刻意为歌诗,“缘情拟物”,旷日而不倦,乃作此诗题檀园次醉阁。
程嘉燧诗以七言近体为最工,所作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清丽温婉,娟秀少尘;二是词琢句炼,工于诗律。因此他虽然“精熟李、杜二家”(《列朝诗集小传》),诗风却与李、杜不同,而接近于刘长卿。这首诗正体现了他的典型的风格。
首联点题,突出一“爱”字。李流芳在檀园的北面新筑了一间小阁,作者两次去檀园游赏,就有三夜是睡在这间小阁的,足见喜爱之深。以下颔、颈二联均描写阁中景物,作者没有纯客观地去铺陈,既然写“爱”,那就要写出作者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强烈的主观印象。“坐深曲洞香灯焰,睡美疏櫺晓日烘。”小阁有曲廊相通,幽邃曲折,故称“曲洞”。夜间阁中点了香油灯,焰火幢幢,更显得格外幽深静寂,于是作者一坐下去,便深深地为之陶醉,长久地不舍得离开,此之谓“坐深”。次醉阁有幽寂之趣,亦有疏朗之美。那就是在早晨旭日高升之时,因为阁子的窗格稀疏,大而透光,太阳照来暖洋洋的,使人可以美美地高眠,故称“睡美”。“坐深”与“睡美”概括了作者在小阁三日的感受,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总使人留连忘返,不忍遽去。句中“深”字与“美”字为诗眼,为全句的精神所在,是作者刻意锻炼的结果。按通常诗中语词的顺序,此二句应是:“疏櫺晓日春睡美,曲洞香灯夜坐深。”然作者颠倒了词序,把“睡美”与“坐深”提到句首,加以强调,全联顿然地便活了起来。
接下颈联仍写自己对次醉阁的感受,但更加深入细腻。一般写楼台亭阁总习惯于把它们放在山川湖海、风花雪月等大自然的景观中去描写,如唐孙逖《宿云门寺阁》:“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宋米芾《望海楼》:“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均是如此。程嘉燧此句则别出心裁,他把眼光仍局限在小阁内,不假阁外景物,自有风雨之感。“白拂花飞方丈雨,素屏滩响一床风。”拂为拂尘,用芦花等物做成的清洁器具。拂尘花飞,竟似乎满室皆雨。阁内有素色屏风,其上画着河滩急湍,画得实在逼真,画中急流的气势竟使人感到河水击石的喧豗之声,由喧豗的水声又引起空气流动、满床风生的感觉。这一现象,现代美学谓之通感,程嘉燧并不理解这道理,他是从禅悟中得来的。他平日喜读内典,自称“晚遇禅老,皈心空寂”(《松寥诗引自序》),诗中这种灵明空妙的感觉大概便是他的禅机吧!故诗的末联他提出以“次醉”名阁还有些“俗”,因为“次醉”无非是景色可以醉人之意,而神妙灵奇的通感便不是醉意可以仿佛,而是一种悟境,惟有谈禅者可以领悟到。故末句说:“合作禅栖住远公。”(合,应当)惟有像慧远这样的高僧才最适宜住在这间阁子中。如此结尾,看似是有所不满,其实正是提高了次醉阁的身价,也把先前各句的景中所具精神升华到了新的高度:曲洞、疏灯、拂花,滩风,都具有禅机的灵光了。这是极高妙的结尾收束,有此二句,全诗亦变得曲折有深致了———对次醉阁,诗人的态度经历了赞美、不满、再深一层(升华性地)赞美三个过程。
程诗以七言近体为最工,本诗正体现了他清丽温婉、娟秀少尘和词琢句炼、工于诗律的典型风格。
(刘明今)
注 释
[1].长蘅:李流芳字。李万历丙午(1606)举人,与程嘉燧、唐时升、娄坚等均有诗名,时称嘉定四先生。
[2].櫺:窗格。
[3].远公:慧远,东晋高僧。
忆金陵六首杂题画扇(选三首)
程嘉燧
秋阴, 客思腾腾,木末荒台尽日登。
谁信到家翻忆远,雨斋含墨画金陵。
最忆西风长板桥,笛床禅阁雨潇潇。
只今画里犹知处,一抹寒烟似六朝。
腊下风光旅客颜,奇情孤绝未能还。
携钱日向旗亭醉,醉看长江雪后山。
【赏析】
金陵(今南京市)乃六朝古都,是风物佳丽、人文荟萃的名胜之区。明末诗人、画家程嘉燧,曾在这里客寓多年,后来回到故乡皖南休宁县,但仍对金陵恋恋难忘,一往情深。他曾以金陵游览为题材在扇上作画,并题咏这一组“忆金陵”诗。这组诗清疏凄艳,余韵缭绕,很受诗坛名流王士禛、沈德潜等人的赞许。
选的这三首,其一总叙,二、三两首分写两个不同的侧面。
因是题画,故诗一开头就从画下笔:“秋阴殢客思腾腾,木末荒台尽日登。”殢(tǐ)客,滞留他乡之客。木末荒台,指高山野外名胜古迹。这两句是写,在秋阴的日子里,客子为排遣愁闷,怀着难以抑制的兴致,登高山,访古迹,赏名胜,尽日盘桓。这是描写扇上画中的景境,也是诗人对昔日作客生涯的回忆;画中那位“殢客”,当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后两句即点明作画动机和所画何处。“谁信”句勾画出复杂微妙的心态:客居远地思家是常情;回家后反而思念远方客地,这似乎矛盾,难以置信,但又确实如此。因为人是有感情的,对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总会结下情缘;尤其是深深喜爱过的地方,离开后更会思念不已。所以“到家翻忆远”看似无理,实则道出了人们所共有的生活体验。此句是引出全篇的关键。下句“雨斋含墨画金陵”,紧承“忆远”,点明所忆的是金陵,使题旨显豁。雨斋,雨天的书斋。雨声淅沥,更会勾引起斋中含毫濡墨作画人的离情别绪,“雨”字使此句更富有情韵。
第二首写“最忆”之处———长板桥。长板桥在秦淮河畔,乃金陵教坊、妓院聚居之处(详见清余怀《板桥杂记》)。明末士气以风流相尚,妓院与禅房是士人最爱留连的场所。金陵乃繁华之区,妓院与寺庙甚多,故尤为骚人墨客的理想乐土。诗人说他“最忆”的是长板桥的秋天,到清歌妙舞的欢场听笛赏乐,到花木幽深的禅阁对雨吟诗。“笛床禅阁雨潇潇”七个字,包含着当时多少奇情异趣!然而这一切已成昔日黄花。“只今画里犹知处,一抹寒烟似六朝”。诗人抚画凝思,引起联想和感慨:那一抹寒烟下,昔日曾有过六朝金粉似的繁华;而今事过境迁,昔日的繁华也像六朝金粉化为一抹寒烟。诗人的种种愁思和今昔感慨,都包含在那画上的一抹寒烟中了。
第三首回忆寒冬旅兴。首二句写对金陵的特殊感情:“腊下风光旅客颜,奇情孤绝未能还”———尽管岁末寒冬旅人思归,诗人却独怀奇情、恋恋难舍而未归。下二句写出了“孤绝”的“奇情”:“携钱日向旗亭醉,醉看长江雪后山”。旗亭,酒楼。诗人爱独上江楼,举杯观赏雪后江上之景。万里长江,奔腾浩渺,两岸崇山叠岭,雪后银装素裹,与天上白云、江中浪花上下相映,动静交辉,格外扑朔迷离,气象万千。这壮观的奇景,都概括于“长江雪后山”五字之中了;而诗人孤高脱俗的情怀,也从这幅高远壮观的图景中显现出来。两个“醉”字,可见观景人为美景所陶醉的酣态,格外显出他“奇情孤绝”。诗的结尾给读者留下无尽的联想。
这组题画诗,诗中有画,意境幽邃。诗人抓住画中最动情之景,以大写意的笔法略加涂抹,稍示鳞爪,稍露端倪,引导读者从“一斑”窥“全豹”,由景境而窥见观景人的高情奇趣。诗中造语奇峭含蓄,“娟秀少尘”(沈德潜评语),若“笛床禅阁雨潇潇”,若“一抹寒烟似六朝”,若“醉看长江雪后山”,皆锦心绣口,达到“句中藏字,字中藏意”(杨载《诗家法数》语)、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令人耳目一新。
(何庆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