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相
【诗人小传】
(1474—1544) 字子衡,号俊川,仪封(今河南兰考)人。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历官监察御史、陕西巡抚、四川按察使、副都御史、兵部尚书等职,卒于嘉靖二十三年,谥肃敏。著有《王氏家藏书》六十八卷。王廷相是思想家,他的论理学的文章很雄辩,既不赞同朱熹的“理先于气”的观点,又反对王守仁的“致良知”学说。为诗不出李梦阳、何景明门户,具体而微。
古 陵
王廷相
古陵在蒿下,啼乌在蒿上。
陵中人不闻,行客自惆怅。
【赏析】
王廷相主要作为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哲学家著称于世。但是,他的《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乃是明代诗文批评中如同晨星一现的审美意象的专论。他在这篇文章中指出:“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言征实则寡余味,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将化“直”为“曲”,虚实相同、透莹圆融、远神余味等,视为审美意象的重要特征,可谓深得诗家三昧。然而,他的诗歌创作与他的意象理论相互矛盾,如钱谦益指出:“子衡(王廷相)五七言古诗,才情可观,而摹拟失真,与其论诗颇相反。今体诗殊无解会,七言尤为笨浊,于以骖乘何(景明)、李(梦阳),为之后劲,斯无愧矣。”(《列朝诗集小传》丙集《王宫保廷相》)钱氏的批评,未免过分苛刻。其实,王廷相的诗歌中,即使在被人称为多粗漫之作的七言古诗中,也可以披沙见金,间有意象和谐的篇章,令人有“如游五都市中,动获奇宝”(陈田《明诗纪事》丁签卷三)之感。尤其是他的“五言绝句颇有摩诘(王维)风致,下亦不失为裴十秀才(裴迪)、崔五员外(崔宗之)”(朱彝尊《明诗综》卷三十一引宋辕文语)。《古陵》就是其中颇有特色的一首。
《古陵》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是那位独自惆怅的“行客”。行客的抒情并非是直说,而是以古今交错、虚实相间的手法曲曲道出。前两句以“蒿”为中心视点,上下流动,俯视古陵,仰视啼乌,这就构成了两个意象:蒿下之古陵,蒿上之啼乌。且说中心视点中的“蒿”。蒿,野草。古代歌辞中言人死魂魄归于蒿里。“蒿”同于“槁”,人死则枯槁,所以说死人的居里名蒿里。相传齐国东部(今山东东部)流传《薤露》、《蒿里》谣讴。两曲都是挽歌,为出殡时挽柩人所唱。汉代以《薤露曲》送王公贵族出殡,以《蒿里行》送士大夫、平民出殡。显然,王廷相的“蒿下之古陵”中融入了《蒿里行》中某些传统的意象,哀悼的对象是“蒿下古陵”中的士大夫或平民。因为古陵深埋在蒿里,可望而不可即,所以诗人只以“古陵在蒿下”作粗线条的勾勒。如果说“古陵在蒿下”是俯视,是视觉形象,那么,“啼乌在蒿上”则是仰视,是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兼而有之。由“啼乌”,很自然地使人联想起唐代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的名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在所见(“月落”、“霜满天”)所闻(“乌啼”)中呈现出一片幽寂清冷的景象。由“乌啼”,又很自然地使人联想到李白《乌夜啼》中的诗句:“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感物应心,由乌鸦回巢引发起行客思归的愁绪。然而,诗中没有由“啼乌欲栖”直接引出行客思归,而是突然插入一句“陵中人不闻”,由古陵之中的“人”(实际上指魂魄)“不闻”,反弹出行客闻声而动情。“不闻”,固然是由于“陵中人”丧失了“闻”的功能,也是诗人故作旷达之语,是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反衬出体察人生、饱尝辛酸的“行客”感物应心的敏感。对于诗人王廷相来说,“啼乌”不再是简单的物象,而是融注着古今人生之感的丰富的意象。所以,他闻乌啼之声而惊心动魄,而独自惆怅。而行客独自惆怅,固然有思归愁绪的侵袭,又融注了《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中的某些意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感叹人生短促,犹如远行作客,匆匆走过。作者怀古伤今,感叹人生,凄婉之情油然而生。此种引发,往往可以举一反三。也就是说,这首五言绝句以“行客自惆怅”作结,言已尽而意无穷。由此可见,这首诗故作旷达而情倍凄婉,纯用白描而虚实相间,短小精悍而跌宕起伏,意象透莹而远神余味,是王廷相将自己的有关意象理论付诸诗歌创作实践的一次成功的尝试。
(陈书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