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 贡
【诗人小传】
（1476—1532） 字廷实，号华泉，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弘治九年（1496）进士。授兵科给事中。嘉靖间官至南京户部尚书。都御史劾其纵酒废职，罢归。边贡参与李梦阳文学复古运动，为“前七子”之一。顾起纶《国雅品》引袁献实曰：“李（梦阳）雄健，何（景明）秀逸，徐（祯卿）精融，边（贡）朴质。”陈子龙《明诗选》称其诗“才情甚富，能于沉稳处见其流丽，声价在昌穀（徐祯卿）之下，君采（薛蕙）之上”。有《华泉集》十四卷。
留别张西盘大参 [1]
边 贡
满酌岂辞醉，未行先忆君。
山城稀见菊，关树不开云。
地入河源渺 [2] ，天连塞日曛。
那看北来雁，偏向别时闻。
【赏析】
边贡诗以朴实著称。首联是这种诗风的具体体现，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满酌岂辞醉，未行先忆君。”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诗人在送别友人之际，满酌爽饮，吐语真率、平实，故然不失为一种风格。然而，诗若一览无余，便不能使人回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忌直贵曲”（施补华《岘佣说诗》）。这首诗的后三联变平直为委曲，呈现出委婉含蓄的风格。中间二联分别组成四种意象，而且逐渐地由明转暗，随物赋形，幽曲深远。“山城见菊”，可以携带亲朋好友游玩赏菊，或许“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呢！然而，句中的一个“稀”字，则冲淡了赏菊的兴致。“关树开云”，是写云开雾散，树枝婆娑，白云绿叶，历历在目，会给边关带来旺盛的生命力。但句中一个“不”字，驱走了明朗的景色，也给人们原为开朗的心胸抹上了一片暗色。至于“地入河源”、“天连塞日”，本来是无比壮观的景象，然而一个“渺”字和一个“曛”字，又给这壮观的景象涂上了渺茫、昏暗的色彩。显然，中间两联中的四组意象，如同太行山万绿丛中的羊肠小道那样曲曲折折，如同幽曲的泉流那样隐现明灭。尾联将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交叉：“那看北来雁，偏向别时闻。”飞雁成行，侧重于视觉形象；雁声入耳，侧重于听觉形象。飞雁成行的意象，往往是相埒如兄弟的象征。唐代诗人钱起《李四劝为尉氏尉李七勉为开封尉》诗中有云：“采兰花萼聚，就日雁行联。”然而，当诗人听到那成行如兄弟的“北来雁”的鸣叫声，正是他与友人张禴分别之时。可见，诗人与友人张禴分别时的伤感，正是在飞雁成行、雁声入耳等的反衬之中曲曲传出。总之，这首诗的后三联，在几组意象的铺叙中有顿挫波折，对自己与友人离别时的伤感写得欲露还藏，回环吞吐，波澜起伏，曲折动人，显示出蕴蓄之美。不仅与本诗的首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与他自己诗歌朴实的主导风格迥然有异。
这是一首留别诗。诗中抒情主人公是诗人边贡，抒情对象是张禴。以知人论世的方法分析抒情主人公与抒情对象，是评价这首诗思想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关于抒情主人公边贡，据《明史·边贡传》说，他曾上疏弹劾宦官，屡遭贬谪。又“久官留都，优闲无事，游览江山，挥毫浮白，夜以继日。都御史劾其纵酒废职，遂罢归”。显然，边贡沉浮官场，他乡滞留的经历，往往会促使他在与友人分别时满酌爽饮，触景伤情。至于张禴，则有“大节不谨”的一面，他“专事苛察，助（刘）瑾为虐，交结阿附，纳贿骤迁，土论鄙之”（《明武宗实录》卷一九一）。边贡在《留别张西盘大参》诗中与这种人话别论友情，未免失察，所抒之友情也未免掺进某些杂质。
（陈书录）
注 释
[1].张西盘：张禴，号西盘，顺天府平谷县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由户部主事历升至佥都御史，曾任山东左参政。大参：参政的别称。明代在布政使下设左右参政，以分领各道。
[2].河源：河流补给的源头。
重赠吴国宾
边 贡
汉江明月照归人，万里秋风一叶身。
休把客衣轻洗濯，此中犹有帝京尘。
【赏析】
这是一首友人间的赠言之诗。古来赠言诗中，有出之真情的佳作，但更多的是纯然应景凑趣的趁韵之作。边贡此诗，当属前一类。
全诗四句一意，写自己与久别归来的故人的友情，其思念之意、关切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诗的前二句想象吴国宾回乡时的情景，汉江明月拂洒在归人身上，这经过千里孤身漂泊和千般万种思乡之苦的旅人，终于在秋夜里归来了。诗的一开头，作者将依正常顺序本该是第二句的“汉江明月照归人”，放在首句，是有其用意的。这种安排既符合古人作诗先以气氛渲染作起，再继以细写详状的惯例，同时，也将游子对故土风月的渴念，写了出来。此外，汉江明月如人之有情，故似急于把自己清和的柔光洒遍行囊未卸、尘衣未脱的游子这层意思，也在其间隐隐露出。所以开首两句，用语虽极平稳，其蕴情却是极尽委曲之能事。后两句是诗人对故友的叮嘱之辞，写得尤为出色。它不写因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友人素衣为缁的旅途艰辛，而是说：不要随意把这一身客衣洗掉，那上面还沾染着京都带来的风尘呢。按理，一路风尘，返回故乡，该劝其卸去行装，沐浴更衣，可作者却不如此，他似乎更关切那客衣所沾染的帝京风尘，因为，这帝京之尘，能够令归者想起京中许多朋友（自然包括诗人自己）。在这二句中，诗人不是明说要吴国宾回乡后勿忘故友，而是将此意寄托在“帝京尘”中，语言令人看上去无理，细想之有味，而由此一细想，益觉诗人与友人之间的情谊深长。其送人的立意着想，是很高妙的。
边贡是明代“前七子”之一，其诗风格婉约，不少作品颇涉矫情，此诗却能以真情贯穿全篇，再辅之以一贯的婉约风格，从而使作品显得别有风致。清人沈德潜编《明诗别裁集》，称此诗“婉而挚”，正是道出了此诗的特点。
（汪涌豪）
人日有怀乔白岩侍郎
边 贡
去年人日题诗处，郑氏茅堂春可怜。
出谷早莺啼恰恰，映风寒竹倚娟娟。
随銮并入青云上，解珮同归素雪前。
此日寂寥惊旅食，坐看庭月怃流年。
【赏析】
边贡这首诗中所写的“人日”，又称“人胜节”。时间在农历正月初七。据《北齐书·魏收传》引董勋《答问礼俗》云：“正月初一是鸡，初二是狗，初三是猪，初四为羊，初五为牛，初六为马，七日为人。”每逢人日，人们为了祈福、避邪、祛病，常以七种菜作羹，用彩布剪成人形，或镂刻金箔为人形，贴在屏风上，戴在头上，象征吉祥。并隆重举行庆祝活动，诗人则感时抒怀，多有题诗。边贡于人日所写的这首怀人诗，所怀念的是“乔白岩”。“乔白岩”，即乔宇（1457—1524），字希大，号白岩。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官至吏部尚书。他敢于与权奸和佞幸作斗争，每遇朝廷大事，往往仗义执言。后被罢官，“家居澹泊，服御若寒士”（《明史·乔宇传》）。
全诗以“去年”领起，前六句紧扣题旨“怀”字。此处中的“怀”字，兼有怀友与怀旧之意。
首联单刀直入，直叙其事：“去年人日题诗处，郑氏茅堂春可怜。”古人多以为人日晴则吉祥，阴则有灾。杜甫《人日》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老杜因气象阴惨而触景生忧。而边贡所怀念的“去年人日”，则有吉祥的气象：“春可怜”。“可怜”者，可爱也。杜牧《睦州四韵》：“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边诗与小杜诗中的“可怜”二字，用意大致相同。郑氏茅堂，是作者去年题诗处，曰茅堂，则郑氏或非富贵之家。颔联是“春可怜”二字的具体描绘：“出谷早莺啼恰恰，映风寒竹倚娟娟。”“恰恰”，形容鸟声的和谐。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自在娇莺恰恰啼”。“出谷”句是说早春时节，出谷娇莺犹如大自然的歌手一样送来了和谐悦耳的声音。出句侧重从听觉形象上表现音乐美，对句侧重于视觉形象上展示图画美，由此构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早春胜景图。“娟娟”：美好的样子。杜甫《狂夫》诗：“风含翠筿娟娟静”。边诗借鉴杜诗而有变化，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人们常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边贡则在《四友亭诗序》中称松、竹、梅、柏为“四友”：“松友伯焉、竹友仲焉，梅友叔焉，柏友季焉。是盖齐坚并贞，异体一情者焉。”可见，“娟娟寒竹”的形象，既是边、乔二人友情的象征，也是他们“齐坚并贞”的人格的象征。颈联进一步写他们仕途进退，齐坚并贞：“随銮并入青云上，解珮同归素雪前。”“銮”：銮驾，皇帝的车驾，用作帝王的代称。“随銮”，是指边、乔二人随从皇帝，身为朝官。“青云”：一语双关，既指高官显爵，又比喻人品清高。前者用意如《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后者用意如李白《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诗：“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边、乔二人曾在朝廷身居要职，但能坚持气节，品行高洁，与刘瑾等宦官或江彬等幸臣作斗争。“解珮”：珮是古代文官朝服上的饰物，因而说脱去朝服辞官为“解珮”。“素雪”：白雪。既是写实，又是象征，象征其高洁的人格。“随銮”句为在朝，“解珮”句为在野，一个“并”字，一个“同”字，将边、乔二人的遭遇与品格都联结在一起。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都是“一片冰心在玉壶”，都具有冰清玉洁、坚持操守的信念。尾联一跌，顿起波澜，以“此日”作收，结出无限凄凉：“此日寂寥惊旅食，坐看庭月怃流年。”“寂寥”：寂静。“旅食”：寄食他乡。杜甫《奉赠韦左丞丈》诗：“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流年”：年华，是说年华如流水一样容易消逝。诗人与乔宇天各一方，寄食他乡，望月长叹，催人泪下。其情其景，颇似隋代薛道衡的《人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边诗的结句中说“坐看庭月”，似乎颇有闲情逸致，其实言外之意则是“闲来愤世心如火”（边贡《自述》），愤世嫉俗之情在寂静凄凉之中曲曲传出。
诚然，七子派倡言“诗必盛唐”。然而，他们的诗歌创作与理论批评并非完全如此。边贡这首诗便突破了“诗必盛唐”的樊篱，在章法上借鉴晚唐韦庄的《忆昔》诗：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韦诗以华绮侧艳之辞，寄托感慨遥深之志；而边诗则兴象飘逸，意境清远，愤世嫉俗、坚守高洁之意尽在不言之中。这是韦、边二人诗的比较，我们不妨再将边与李（梦阳）、何（景明）作比较：“空同（李梦阳）关中人，气稍过劲，未免失之怒张。大复（何景明）之亮节俊语出于天性，亦自难到，但工于文句而乏意外之趣。独边华泉（边贡）兴象飘逸，而语尤清圆……”（《四库总目提要》卷一七一）《人日有怀乔白岩侍郎》便是边诗中兴象飘逸、格调清圆的一例。
（陈书录）
嫦 娥
边 贡
月宫秋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
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
【赏析】
嫦娥奔月是一则美丽的神话传说。说的是远古时代的部落首领从西王母那里要来了长生不老之药，后被年轻美貌的妻子姮娥偷食，于是就飞升月宫，从此年复一年地长久居住在那儿。对于这一传说，人们开始只是津津乐道于嫦娥的美貌和升空的奇特经历，而并没有注意这位月中美人是如何孤独地捱过漫长的岁月的。直到唐代诗人李商隐写出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佳句之后，这一问题才凸现在人们面前，引起了无数心灵的强烈震撼。
从诗的立意来看，边贡这首诗与李商隐并没有什么不同，它表现的也是久处月宫的嫦娥的孤独、寂寞和冷清。但手法却有明显的变化。首先，李诗把嫦娥安排在一个屏风烛影、河落星沉的环境里，这里看不出时令特点和月宫中的其他景物。边诗则不然，它一开始就明确点出“秋冷”和“桂团团”。秋季天高气清，明月当空，这时既有为人艳称的七七牛女之会，又有被认为是团圆之日的中秋佳节，因此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情思。桂树则是传说中月宫内的主要景物，它凝聚着人们对月中阴影和自然界嘉木的丰富联想。诗人正是在这种幽静清新的氛围中，把“岁岁花开只自攀”的嫦娥的孤寂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桂团团”化用李白《古朗月行》诗中的“桂树何团团”之句，不但切合秋夜月朗、月中阴影清晰婆娑如桂的景象，而且又以树形饱满和花开隐示团圆的美好难得，从而与“只自攀”的嫦娥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次，李诗写嫦娥，仅从拟想中的天上着笔，而边诗则一笔映带人间与天上两面。诗人先说“共在人间说天上”，表现出凡俗对仙界的揣想与向往，其中不乏羡慕之情，而这种情况多见于月明星稀的中秋之夜。诗人再说“不知天上忆人间”，通过反相对比，突出了嫦娥寂寞守空阁的凄清和对美好人间的渴望。在这里，人间和天上既是相通的———嫦娥和凡人一样都盼望团圆；同时又是相隔的———人间仰慕天上，天上却又常忆人间。人间和天上的这种相通和相隔，赋予此诗以热爱人生的无穷魅力。
此诗作者自注：“时外舅胡观察谢政家居，寄此通慰”，看来是另有一番寄托的。不过单就吟咏嫦娥来看，也不失为一首难得的佳作。
（曹明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