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
【诗人小传】
(1470—1559) 初名璧,字徵明,以字行,更字徵仲,别号衡山,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正德七年(1512)南昌宁王朱宸濠以重金聘之,以病辞不赴。嘉靖二年(1523)以岁贡生荐试吏部,授翰林院待诏。世宗立,预修《武宗实录》,侍经筵,嘉靖五年(1526)谢病归。徵明诗文书画皆工。画在“明四家”之列;诗文则与唐寅、祝允明、徐祯卿称“吴中四才子”,四人中其寿最长,主吴中风雅之盟者三十余年。其诗“雅饬之中,时饶逸韵”,“兼法唐宋,而以温厚和平为主”。著有《甫田集》等。今有校点本《文徵明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秋日早朝待漏有感
文徵明
钟鼓殷殷曙色分,紫云楼阁尚氤氲。
常年待漏承明署,何日挂冠神武门?
林壑秋清猿鹤怨,田园岁晚菊松存。
若为久索长安米,白发青衫忝圣恩。
【赏析】
中国自隋代开始实行科举制度,宋代以后,才真正完全以考试成绩选拔人才,给普通平民进入社会权力机构提供了机会。但科举也存在很多弊病,特别是明代,以程式固定、内容不出《四书》范围的八股文为专门的考试文体,许多读书人实在并不读书,只是成年累月地揣摩一篇几百字文章的作法,“代圣贤立言”的语气,弄得空疏无比。《儒林外史》所写那一位有名的范进,中了举再中进士,又当了一省的学政,却不知道苏轼是什么人。并不是小说家的夸张,明末思想家顾炎武就曾记载,有的举人连司马迁是谁都不知道。
至于一些真正有学识有才华的人,当然有可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同样可能永远不会成功。譬如明中叶江南几位人们公认的饱学多才之士,其中只有唐寅在场屋中少年得志(后来的失足,又是另一回事);祝允明三十三岁中举,再也没有中进士;文徵明、徐渭是一生未曾考中举人。
文徵明十九岁进入县学为诸生(即“秀才”),一直考到五十三岁,九次参加乡试,未能中举。这事在他诗里经常提到。一方面他感觉到科举的无聊,另一方面他也承认功名是难以忘记的东西。“功名无据频占梦”、“满头尘土说功名”、“业缘仍在利名间”,都是很真实又很辛酸的心理写照。只不过他说起这些事,语气总是很平静,不失温雅的儒者风度。
然而,当“功名”来到的时候,它对于文徵明却又成了令人尴尬的东西。明代制度,举人是做官的最低资格,但前途已不及进士。如祝允明以举人身份出任广东兴宁知县,就是一个僻远而贫穷的县分。个别年资深而又有文才的秀才,也可以经官员推荐给朝廷,称为“贡生”,而后由朝廷授给一定的官职。但这已是抚慰的性质,地位是很卑微的。文徵明于嘉靖二年(1523)五十四岁时经工部尚书李充嗣推荐,被任为翰林院待诏,官秩为从九品,即官员品等中最低的一级。京城中“蔼蔼皆王侯”,翰林院尤其是一个进士考试的优秀者修习朝廷制度、准备出任国家高级官职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待诏”,在这里真是寒酸无比。文徵明不仅年岁老大,并且已经是江南文坛的领袖人物。他的社会声誉、实际才能同他在官场中的地位,形成奇怪的比照。所以文徵明尽管在翰林院受到杨慎(他是一个状元)等官员的敬重,却一开始就未存久留之意。在京三年,便再三上疏求归。这一段时间所写的诗,大多围绕着自己在官场中的尴尬处境和思归的心情。
这里选了一首写早朝的诗。参与早朝,面谒君王,从来是文人引为荣耀的事情。唐代贾至写过一首《早朝大明宫》,同时在朝的杜甫、王维、岑参都曾作诗相和,无不着意渲染宫廷中庄严华贵的气氛和侍奉皇帝的得意。虽然早朝也很辛苦,天不亮就要在朝房中等候,而且那些诗人对自己的地位不一定都很满意,但早朝作为身沐“天恩”的机会,在心理和习惯上是不允许轻视的。可是,文徵明在这首诗中,却是用委婉的语气发牢骚。因为在这种百官齐集、按品级排列的场合,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了屈辱和不平,而不是荣耀。
头两句写晨曦笼罩下的宫殿。“紫云”既是指早晨的云霞,也是指所谓“帝王之气”。这两句同一般的早朝诗没有多少异样。然而,紧接着颔联两句,却转为企望弃官而去的心情。“待漏承明署”,指在朝房中等待早朝时刻的到来;“挂冠神武门”,借用南朝梁代陶弘景辞官的典故。然后颈联两句,表达对家乡的怀念。“猿鹤”、“菊松”都是隐居生活的象征物。由早朝而引起归隐之心,是一种违乎常情的心理,其原因就在最后两句的自责之辞中揭示出来,“久索长安米”,是借用唐代白居易的典故。他初到长安,谒见顾况,顾况拿他的名字开玩笑:“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在这里是说自己在北京的生活相当清寒。关键是结尾的一句。“青衫”,明朝人专用来指秀才身份的。文徵明是从九品官,按规定应该穿绿色的袍子,这里的“青衫”不是指身穿的衣服,而是说:自己头发都白了,还只是个秀才,蒙受皇家格外的恩惠,忝列朝官的末列,参与早朝盛典。两句诗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说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卑微的官职在北京久居,但“白发青衫忝圣恩”的表达却很微妙。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自惭无能,并对“圣恩”表示感激,但引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像文徵明这样的著名文士,会是“白发青衫”,蒙受了格外的恩惠,才得以从九品的官秩,尾随在百官之后?这到底是滑稽还是庄严?是屈辱还是荣耀?
这样的表达在文徵明其他诗中也可以看到。他第七次参加乡试失败以后所写的《失解东归口占》说:
七试无成只自怜,东归还逐下江船。
向来罪业无人识,虚占时名二十年。
这里把两桩事实并举,一是二十年的声誉,一是“七试无成”的下场。但诗人不说,“七试无成”是不合理的结果,却说二十年的声誉是“虚占”,是“罪业”。然而,言外之意,是人人都看得懂的,跟前一首诗一样,在委婉温雅的词句背后,隐藏着深深的不平。
从早朝感受到屈辱,是不太多见的写法。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文徵明的官实在太可怜。但同时必须注意到,诗人是用自己的社会声誉作为参照,才特别感受到身为从九品芝麻官的可笑与尴尬。这里包含着一个重要的历史背景:在明代的市民社会中,一种不同于以官职高低为衡量标准的价值观正在形成。虽然这种价值观还不能打破官位等级的权威,却已经跟它形成了冲突。从发展趋势来说,平民社会中的价值,如财富、文学艺术的成就等等,最终是要打破等级制权威的。这样来看文徵明的尴尬的功名,就有了更深的意味。
(骆玉明)
石 湖
文徵明
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芳草自生茶磨岭,画桥横注越来溪。
凉风袅袅青萍末,往事悠悠白日西。
依旧江波秋月坠,伤心莫唱《夜乌栖》。
【赏析】
石湖是苏州一带最有味道的风景区,它的水面不很开阔,却也不觉狭小,透过渺渺的波光可以看见湖岸的婉曲变化。湖水较浅,种植着大片的菱、藕、莼菜,把湖水映得同碧玉一色。湖的一面是平野,平野中青翠的树木环抱着一座座白墙红瓦的房舍,另一面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峰。石湖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它的美在于色彩丰富而统一于绿色的基调,线条多变而统一于委婉的韵律,很漂亮,又很娴静,有一种天然清丽之质。
翻开文徵明的集子,可以看到他对石湖有着特殊的偏爱。他写石湖景色的诗,有三四十首,春夏秋冬,晴雨雾雪,日光月色,无所不有,可见他常在石湖流连忘返。五十四岁时,文徵明在久试不第之后,被工部尚书李充嗣推荐给朝廷,授翰林院待诏(最低级的事务官),所作思乡怀归的诗,也不断地提到石湖,以前南宋诗人范成大在石湖旁建造了别墅,并自号“石湖居士”,但他对石湖的迷恋,也不及文徵明之深。
对某种自然景色的偏爱,以及这种偏爱在诗歌中的表现,与诗人的个性有显著关系。譬如,南朝刘宋时代的鲍照,是一个欲望强烈,以才华自负的人,却因为士族垄断政治权力而难以上达,内心激荡不平,因而他笔下展现的自然景物,常常是不稳定、不平衡的,甚至连静景都带有尖锐的刺激感。像“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攒楼贯白日”、“悬崖栖归月”等,都反映出他的特殊心态。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也很容易感受到李白狂放而天真的性格。从本书选入的唐寅的《桃花庵歌》,也可以看出唐寅喜欢灿若云霞的桃花,同他浪漫性格的关系。
那么文徵明为什么特别偏爱石湖风光呢?其中也有个性的因素。在明中叶江南才士中,文徵明最为温文尔雅。他虽然同祝允明、唐寅关系极密切,却不像他们那样狂诞纵放、不拘礼法,而是举止谨重。但文徵明并不是一个坚守陈旧道德教条的人,他的感情同样是丰富而活跃的,他的思想也同祝、唐相一致。只是他善于控制和调节自己的感情,避免与社会规范发生直接的冲突,性格也不是很强烈,所以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就显得温恭谦和。就像石湖的风光,既丰富多彩,鲜丽媚人,又和谐清淡,娴静温柔,不带明显的刺激感。这种微妙的相似,大约就是文徵明迷恋石湖的原因。
诗中的“茶磨岭”是石湖之旁的一座山峰,“越来溪”是流入石湖的一条河流,河上有桥。这是一个春天。远望湖水深处,雾气与水波融成迷茫的一片,湖边各色花儿开得正盛,花丛中群鸟竞啼;近处的山坡上,无人管问的野草欣欣然地生长着;越来桥下,河水同样流得自在活泼。春天的世界充满生机,令诗人迷恋,直到晚风轻轻地从湖面飘起,带来凉意,直到白日西下,明月又在水面沉落。这夜的月亮却是跟去秋的月亮一样,令人产生许多感慨。
在这首诗里,没有浓重的色彩,鲜明有力的线条,强烈的动势。虽是写春天生机勃勃的景色,却是笼罩在一片柔曼的气氛中,如同一支优美而和缓的曲子,尽管流动不停,却有安静的感觉。只有“湖上花深鸟乱啼”一句稍显得热闹一些,但并未具体描摹其色彩与声音,不至打破全诗的和谐。这就是所谓“清丽”的景色。
然后再体味诗中的情。“白日西”意味着一天时光的流失,从眼前之月联想到去秋之月,意味着一年时光的流失。《夜乌栖》即《乌夜栖》,因平仄的规定而颠倒一字。这是一支古老的乐府歌曲,但诗中只是用其字面意思,以乌鹊夜栖反衬人生无所着落之感。
文徵明写这诗时大约四十多岁。他年轻时气盛志锐,思以文学自立,不爱科举文章。后秉父命习举业,却不肯专心一志,仍想在文史方面追踪古人,有所成就,因而被同辈讥为“狂”。由于精力两分,结果是“彼此皆无所成”,匆匆将老。(《上守溪先生书》)这就是他面对时光流逝而想起的悠悠往事,是他怕听《乌夜栖》之曲,恐怕一生无所着落的原因。
人既是自由的存在,又是被环境决定的存在,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自由意志与环境限制相互冲突的存在。陷落在这一冲突中不能自拔,是极其痛苦的。就内在的“狂”,即高自期许的人生态度来说,其实文徵明与祝允明、唐寅并无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当感觉到失败的阴影时,文徵明不愿纠缠在毫无出路的矛盾中,不愿听任感情的波涛冲荡不息,而希望寻得一种稳定。美是人生的安慰,尤其是石湖那种清丽温和的景色,更有治疗焦虑、澄清心志的作用,于是他就爱上了石湖,反复地描摹它,将清丽之景,再造为清丽之诗。虽然,石湖的景色并不能令他全然忘却人生的悲哀,但正像这首诗所呈现的,那种悲哀已经转变为渺渺悠长的伤感,而不是激烈的痛苦。
如果有机会去苏州,不妨一游石湖。尤其是细雨靡靡的时节,坐在茶磨岭的茶楼上,泡一杯洞庭碧螺春,遥望烟水迷茫、连天碧色之中,点缀着红白交杂的花朵,真是可以洗去许多人生的烦恼。
(骆玉明)
暮春斋居即事(其一)
文徵明
经旬寡人事,踪迹小窗前。
暝色连残雨,春寒宿野烟。
茗杯眠起味,书卷静中缘。
零落梅枝瘦,风吹更可怜。
【赏析】
《暮春斋居即事》共三首,是写因病在家闲居的生活,这里选了第一首。诗的笔调清淡,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开头说长久没有人事上的交往,闲得无聊,不过在小窗前踱来踱去。随意向外眺望,在暮春的傍晚,看到天色暝暝,细雨迷濛,郊外烟气流漾,蕴涵寒意。病中久睡方起,呷几口茶,别有味道;有意无意地翻翻书,心情格外宁静。只是已经凋零的梅枝摇曳于风中,显得凄凉可怜。
在这首诗中,明显有几分寂寞孤独。这也不仅是养病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文徵明是一个温和儒雅而重视礼节的人,以这种性格,通常会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寂寞是难免的。孤独寂寞,有时令人难受,有时又带来平静的愉悦,所以诗人并不急于摆脱寂寞。毋宁说,诗人是在玩味它,玩味那一份无所事事、与人相隔的闲散。诗的结尾,有几分刺激的成分:花残,意味着时光的流失,也就是生命的流失。伤花惜春,是古典诗歌中最常见的主题,常常表现为强烈的情绪。而在文徵明,或许觉得执着于这些问题,为此而悲哀,归根结底是没有出路的。所以,他虽然敏感地注意到风雨中愈加零落的梅花,心中却不曾为此发生激烈的动荡,好像只是泛起几轮浅浅的涟漪。
以理智约束并调节感情,以平静的态度对待人生中的难题,是文徵明诗歌的一种特点。当感情处于约制的状态而呈现平静时,便容易转化为淡淡的、持续的忧伤。这种情绪,与迷濛的暮色和绵绵细雨最为切合。或者反过来说,迷濛的暮色和绵绵细雨,最适宜作为这种情绪的象征和载体。所以这首诗虽然没有直接表现内心中的感想,它的景物描写,它的叙述笔调,足以传达一种情绪的氛围。
日本已故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比较唐宋诗之区别,说过一些很有意思的话。他说:唐诗是激情发扬的,宋诗则显得冷静,对激情加以抑制。因此缘故,唐诗中最典型的自然景物是夕阳,在宋诗中则是雨;唐诗中涉及酒的多,宋诗中涉及茶的多。唐、宋诗的不同风格,对后代诗歌各自留下深刻的影响。因时代风气的关系,和个人气质的关系,宗唐或宗宋,成为两大分野。就明代诗坛来说,宗唐是压倒性的主流。祝允明甚至激烈地说:“诗死于宋。”但文徵明诗歌的风格,却偏向于宋诗。他自己说:“我少年学诗,从陆放翁入门,故格调卑弱,不及诸君皆唐声也。”(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又王世贞《明诗评》也说,文徵明的诗“如素衣女子,洁白掩映,情致亲人,第亡(只是没有)丈夫气格。”这是说他的诗一般不具有豪放昂扬的情调。而特别让人觉得有趣的是:文徵明的诗写到雨的极多,将他的全集翻一遍,几乎每十首中必有一二首。至于本篇,则即涉及雨,又涉及茶。这不能说是有意模仿宋人。诗最能够显示诗人的人格,喜爱描写什么样的景物,这也是性之所近。
(骆玉明)
钱氏西斋粉红桃花
文徵明
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
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春。
窥墙有态如含笑,对面无言故恼人。
莫作寻常轻薄看,杨家姊妹是前身。
【赏析】
诗人最早是用花来比喻美人的。尽管有这样的西谚:第一个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便是蠢才了。事实上,由第四个到第无数个,人们仍将不断地比下去。那句谚语的意思,只能理解为重视创新,反对因袭,不必死抠字面。试想,人间最动人的是美女,自然界最动人的是鲜花,欲写美人,怎能不借用花的娇艳呢?问题只在比得新奇巧妙,不落俗套。
反过来,诗人发现了以花比美人以后,又发现可以用美人比花。中国南朝盛行咏物诗,许多咏花的作品,其中就有一些零星的句子。譬如梁简文帝《咏初桃》:“若映窗前柳,悬疑红粉妆。”便是说,那窗前柳树下初开的桃花,隐隐约约好像是一位盛妆少女。唐玄宗陪杨贵妃赏牡丹,召来李白写新词,其《清平调》三首,第一首以花比杨贵妃,第二首以汉成帝之妃赵飞燕比牡丹,第三首将花与美人合写,那是很有名的风流佳作。
到了宋代,这种写法就更多,也写得更细致。苏轼贬官黄州时,有一首咏海棠花的诗,其中两联十分漂亮。一联是“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一联是“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前者以美人喝酒后红晕生脸的微醉之色,比喻海棠花的娇艳,以美人之翠衣与肤色相衬的情状,比喻海棠红花与绿叶交映之美;后者则把雨中、月下的独株海棠,比作哀伤清绝的美女,写出某种特殊的情调。很明显的,这已经不是像李白那样作笼统的比喻,而是使用了奇巧联想细致描摹的比喻。宋末词人王沂孙以善于咏物著称,以美人写花,也非常精美。如《庆春宫》咏水仙:“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他紧切水仙的特点,句句写舞女的轻柔灵巧,绰约身姿,几乎不知是花是人。
比喻是一种联想,诗人以花比美人时,也就是把花所具有的鲜艳、娇丽,以及它所引起的活跃情绪,赋予了美人。那么,以美人比花,也是为了让读者对花的欣赏,可以更加丰富吗?这方面的作用当然是有的,但另外还有些更复杂、更微妙的因素。
描写女性的美,特别是用切近的眼光、细致的笔触,描摹女性体态形貌的美,常常存在两方面的障碍。一是社会道德方面的。在大多数历史条件下,这种描摹容易被看成是不道德的事情。譬如南朝的宫体诗,尽管在今天看来,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却一直被指责为荒荡无耻之作。又如前引苏轼咏海棠诗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如果真是写人,恐怕也要引起非议。另一方面,这种描摹,如果处理得不好是会引起某种刺激感的,从而失去审美观照所需要的心理距离,破坏诗歌鉴赏的效果。
这样就容易明白了,许多诗以美人比花,特别是在喻体形象呈现得相当活跃,感染力甚强的情况下,尽管主题是花,实际的审美对象却是美人。但这一对象,因为有花的主题作为间隔,在写法上也要切合花的特点,总是若即若离,好像一个幻影,因而在道德上、心理上,都能保持一定距离,不致引起“罪”感和“欲”的刺激。
有趣的是,感情丰富而又注意自我节制的诗人,往往喜欢写花,喜欢用娇艳美丽的女性形象比喻花。就以苏轼来说,就是相当突出的例子。文徵明的情况也是如此,他的《钱氏西斋粉红桃花》诗,也是一个相当突出的例子。在这首诗里,一株桃花被当作一位娇艳、温柔而又清雅的女子来描写。它的特点,是始终切合咏桃花的主题,同时完整地写出一个女性形象,而不是片断的比拟。首二句写“她”的气质与风采:“她”温情、细腻,令人怜爱,滋润而又轻柔的春光均匀地融入“她”的脂粉,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这里关合桃花的质感)。三、四句写“她”的肌肤与面容(关合桃花的红艳),是从苏轼咏海棠的名句脱化而来,但写得更细致:因为天气晴暖,从“她”的肌体内有一种鲜丽的红色渗透到玉一般的皮肤表层:脸上的红,则是因为喝了点酒,又被晚风吹拂的缘故。五、六句从动作、情态着笔,最能传神:“她”从墙头上探出身来,微微摇曳,似笑非笑(关合桃花临风的形状);但若走到“她”的面前,“她”却故意不言不语,教人苦恼。由于一向有“轻薄桃花”的说法,末二句又特地声明:“她”可不是轻薄女子,高贵的杨贵妃姊妹是“她”的前身。
这诗当然可以作为单纯咏桃花的诗来看,但实际引动读者感情的,却是用作比喻的女性形象。这样的女性,也许是文徵明心底里很喜欢的,不过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在他现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诗词,甚至包括属于俗体的、拘忌较少的散曲中,都看不到直接地用细致笔触描摹美女的作品。这种写法只是大量地出现在咏花之作中,像“娇姿带笑情千种,弱质含羞意十分”,“风前袅娜腰枝软,雨后斜倚体态轻”,“云归巫女妆犹湿,浴罢杨妃醉未醒”,可以抄出很多来。终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宜写人,便移嫁于花了。
(骆玉明)
感 怀
文徵明
五十 [1] 年来麋鹿踪,若为 [2] 老去入樊笼!
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鬓蓬。
远志 [3] 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
白头漫赴 [4] 公车 [5] 召,不满东方一笑中。
【赏析】
文徵明能诗擅词,工文善画,才艺双绝,是明代中叶吴中画坛并文坛上璀璨的群星中一颗煌煌夺目的星座。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颖异挺发”、绝顶聪明的才子,却于举业屡试不中,冀博一第而终不能如愿。直到嘉靖二年(1523)五十四岁时,始得“以诸生岁贡入京,用尚书李充嗣荐,授翰林院待诏”(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这首《感怀》诗即作者任翰林院待诏时有感而作。
“五十年来麋鹿踪,若为老去入樊笼”,大意是说,五十年来我像麋鹿游于山林一样自在,如今年老却似关入牢笼般受拘束。虽然出仕做官本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正途”,文徵明也曾热心于举业,但同时他又是一个酷爱自然的人,认为违背自然本性去迎合时尚是莫大的痛苦(“……然使吾匍匐求合时好,吾不能也。”见文嘉《先君行略》)。士大夫们的奔竞浮华、追逐荣利,与他高洁的情怀格格不入;黑暗险恶、繁文缛节的官场,更与他任真自得的个性相左。所以,到翰林院任职后不久,即萌生归志,不断地吟出这类诗句:“终日思归不得归,强驱羸马着朝衣”(《思归》);“一行作吏违心事,千载《移文》愧草堂”(《次韵师陈怀归二首》);“丘园耕读平生计,一念差池万事非”(《次韵陆子端祠部怀归二首》)……总之,入仕后经过对人生价值的重新思考,用现时流行的话说,诗人强烈地感到“丧失自我”!因而,对自己的“老去入樊笼”极其苦闷,表达了断然否定的态度。
“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鬓蓬”二句用典。出句意为梦想如范蠡功成身退后泛舟五湖一样潇洒飘逸。对句暗用张翰思乡的故事。张翰是晋代吴人,据说他好好地当着官儿,“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不禁食指大动,一心想回去大快朵颐,便丢下两句很堂皇的话“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世说新语·识鉴》),立刻回家去了。这在古人心中成了一个高雅脱俗的故事,致使那些吴地的诗人们一遇秋风便思绪万千,想到莼鲈就怀念家乡。作者在另外的诗作中也抒发过类似的情思,如“北土岂堪张翰住,东山常系谢公情”(《潦倒》)、“兴飞笠泽羹菰米,梦落横塘听《竹枝》”(《次韵师陈怀归二首》)等。这一联抒写了诗人浓重的乡情和归思,流露出隐息林泉、恬然无争的自然意趣。张翰说:“人生贵得适意耳。”但诗人想到自己却未能适意,只落得个两鬓斑蓬尚离乡背井,奔波于数千里之外,家人离散不能团聚,字里行间隐隐有一种难言的怅惘和悲凉油然弥散。
颈联二句通过比喻抒发感慨。“远志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令人自然地联想到贾谊《吊屈原赋》中的名句“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作为一个内心世界十分丰富、感情层次极其细腻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绝不会甘心令他那颗自尊自傲的灵魂拘囚于仕途的污浊泥潭。那位个性刚烈、神经敏锐的嵇康大喊“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与山巨源绝交书》);陶渊明太息“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晋书·陶潜传》);鲍照慨叹“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拟行路难》);李白悲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都表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特有的传统精神、气质和心理。“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后来,文徵明果然“逾迫欲归,至三上疏,得致仕(即辞官)”,归乡后“杜门不复与世事,以翰墨自娱”(王世贞《文先生传》),终于如“龙吟方泽,虎啸山丘”(张衡《归田赋》)般,实现了平生夙愿。
最后则以一种自嘲的语气收束全诗:“白头漫赴公车召,不满东方一笑中。”东方朔是西汉文学家,善辞赋。据《史记·滑稽列传》载,东方朔初入长安时,至公车上书自荐,“待诏金马门”,时年二十二岁。可实际上他不过充当了武帝的弄臣,其待遇一如侏儒、俳优,随时听候皇帝的召幸。而到了明代,翰林院中的所谓待诏,无非是低级事务官罢了,秩从九品,地位又远逊于汉时。何况诗人任职时已年过五旬,岂不徒然惹人笑话!细味此联,其间深蕴着一种怀才莫展的牢骚不平之气,应是容易体会出来的。与上联的深刻感叹有一意连绵之妙。
综观全诗,八句紧紧抓住失意和思乡的情绪层层渲染,一首一尾彼此呼应,颔、颈两联拓开又收回,意脉连贯流畅,浑然无罅。笔致细润灵动,韵律舒展和谐,境界清疏潇洒,笼一抹淡淡的哀愁,怨而不怒。不假雕琢却自有一种天然真色之美,令人感到纯朴可亲。细细涵咏玩味此诗,对文徵明的人品诗风都会有所领略。
(尹芳林)
注 释
[1].五十:有些版本作“三十”。
[2].若为:如何,怎样。
[3].远志:一种药用植物。
[4].漫赴:有些版本作“博得”、“漫说”。漫:枉,徒然。
[5].公车:汉代官署名。臣民上书和被征召,均由公车接待。
月夜登阊门西虹桥
文徵明
白雾浮空去渺然,西虹桥上月初圆。
带城灯火千家市,极目帆樯万里船。
人语不分尘似海,夜寒初重水生烟。
平生无限登临兴,都落风栏露楯前。
【赏析】
明代中叶,吴中文坛,群星璀璨,涌现出一批才华横溢、独树一帜的文人名士。如沈周、唐寅、祝允明、徐祯卿等,他们才艺双绝,能诗擅词,工文善画。其诗作不拘成法,不事雕饰,疏朗开阔,空灵旷逸,自写天真,意境深远,感情朴素真挚,笔调淡雅秀丽。文徵明的这首《月夜登阊门西虹桥》幽怨绵渺、低回留连,很具韵味,便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白雾浮空去渺然,西虹桥上月初圆”,全诗开首,寥寥几笔便生动地勾勒出一幅皎月初上、一扫濛濛烟雾的画面,充满清寂幽远的气氛,超绝市尘的喧嚣纷争,这与诗人淡雅恬静的心境交融和谐。对自然景色的感受和体验,使诗人自身也仿佛要消融于迷濛的烟水中。
对烟水迷濛的景致,古代的诗人墨客似乎有一种偏爱。究其原因,一是这种朦胧景象与他们复杂的心态有某种对应;二是这种景象特别适宜表现一种轻微的失落感、飘泊感。在这样一个轻风和煦、清光如水、交相辉映的夜晚,诗人文徵明伫足西虹桥,登高揽胜,怎能不心旷神怡、思绪万千呢?
“带城灯火千家市,极目帆樯万里船”。极目远眺,诗人面前是吴郡水城的万家灯火,过往商船,络绎不绝,其繁盛景象可窥一斑。早在宋代,苏州西城的阊门就已是水陆交通的总汇;而到明代,商贾客船,骈肩辐辏。文徵明就西虹桥上所见,高度巧妙地描绘了当时苏州的秀美繁华。此句与范成大笔下“人语嘲喧晚凉,万窗灯火转河塘”的生动景象异曲同工,相得益彰。句中“带城”二字下得尤为传神,使人感到入夜姑苏的灯火如带,宛然一串串明珠缭绕着城郭。
面对如此流光溢彩的晚景,诗人的思绪却转而变作深沉、凝重,一种凄清、迷离、孤寂的混和感觉油然升起。“人语不分尘似海”,感喟甚深,人多到出语莫能辨听,则这“千家市”、“万里船”,则带来多少俗尘,怕不是一个“尘海”吧?世俗的繁华,却只令诗人更超脱地看待人生的富贵烟云。“夜寒初重水生烟”,夜色笼罩,霜寒袭人,诗人眼中的景色愈发迷离飘忽,水上刚离去了白雾,一会儿又生起了轻烟,这种苍茫的情调,更衬出诗人心头的惆怅失落。
但无论如何,寒夜带来的水上轻烟,已不是月亮初上时的纷浊雾气,它是带着寒色,沁人心脾的,它毕竟会慢慢地浸透寒夜,驱除尘埃的。循着这样的思路,诗人以“平生无限登临兴,都落风栏露楯前”二句收住全诗。楯,亦栏杆之意。时光易逝,美好的事物不可多得,登临桥头,对月抒怀,诗人平生无限的登山临水之兴会,如今都凝结起来,似乎要化为风露,永远停落在栏杆之上。这二句下笔清绝,清“风”清“露”,涤除了“尘海”的一切,洗沐了诗人的身心,也使全诗脱出尘埃之中,转而显得清新可人。当然,对风露的神往,隐隐中也流露出诗人隐息林泉,恬然无争的自然意趣。
综观全诗,有景有物,有感有怀,诗由实境中出,但空灵旷逸,不落俗套,抒写真切感受,情致亲人,情景交融,洁白掩映,有余不尽,意在言外,其艺术作品的审美意境令人回味。读一读《月夜登阊门西虹桥》,对文徵明的人品诗风都会有所领略,得益匪浅。
(黄 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