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溥
【诗人小传】
(1602—1641) 明文学家。字天如,太仓(今属江苏)人。崇祯进士,授庶吉士。与同邑张采齐名,时称“娄东二张”。于崇祯初组织复社,进行文学和政治活动。有《七录斋集》。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惜 行
张 溥
花开莺去日,石烂水清时。
不惮山川阻,空劳风雨随。
车中呼小字,桑下问柔荑。
一别无杨柳,临流应赋诗。
【赏析】
这首小诗,后三联还容易看懂,说的不外是男女幽会之事,次联赴约、颈联相会、尾联别后———脉络相当清楚,虽然中间跳跃了不少无足轻重的过程。诗中的女主人公是谁、何等身份,这些都无从查知了;不过,张溥虽不像与“秦淮八艳”相好的冒辟疆、侯方域等人那样大著风流之名,但他生活在明季的风气里,自己又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士,所以,如果他做过一二件风流事,那也决不是可惊可怪的:故有一点可以肯定,女主人公虽不知,男主人公则当然是写诗人自己———其实,诗中那种既闪烁其词、又忍不住要把最动情的一刻写出来的笔法,也可以证明之。
但本诗的首联实在不易解,尤其是“石烂”和“水清”;当然,诗题“惜行”也有些古怪,不常见,不过这就留到文末去解释吧。
“石烂”,这绝不会是与“花开”、“莺去”一样属于实境,纯然是象征;因为,“海桔石烂”,指的本是绝无可能发生之事。“石烂”之“时”,那么,应当指一桩原以为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却在某个时刻居然发生了。是指他和她之间曾有过巨大的障碍,阻住他们相结合,障碍之大,足以使他们绝望地以为搬开它如“石烂”一样无望?大概是吧,因为我们实在无法下肯定之词。当然,我们可以和诗人一起欣慰,这障碍终于搬除了,这顽石终于腐烂了,他们终于又可见面了。不过,我们还必须和诗人一起怅叹:俟石之烂,就像“俟河之清”一样,即使会有这么一天,但这等待的时期肯定是异常漫长了;在此期间,他们大概已经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主了,而且隔得极遥远(从次联可知),音信皆无;到重聚之日,她大概也已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杜牧《叹花》)了吧?所以纵然重聚,也只能聊叙旧情罢了,终谐是不可指望了。
“石烂”的含义,大致如上,“水清”呢?好像是实境,但我们不可忘了张溥是最精通汉魏六朝诗的,所以也不免联想到汉代古诗《艳歌行》里的情景:热心的主妇为飘泊异乡的游子缝补旧衣,却被丈夫怀疑他们有私,游子便告诉丈夫:别盯着我们,“水清石自见”,我们的心迹就如清清流水中的石头一样明白可见。诗人若真是用了这个典故,他是否是在暗示,她和他曾有过什么误会,如今一切都澄清了?或者,他们共同被某种势力非议、监视、难以相聚一诉衷怀,这样的机会只是在如今这“水清”之时才过晚地到来?大概是吧,和“石烂”一样无法肯定。
“水清石烂”解说不彻,诗的背景也必然朦胧。但我们也只能解说到这一步,或许,这种朦胧正是诗人所追求的效果吧?无论如何,我们大致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日,一个盼望已久的时日,一个既令人偿却宿愿、无限欣慰,又令人感伤相逢难再的时日———就像“花开莺去”一样,百花开了,欢啼的莺儿却飞去了,不愿为百花歌唱;美好的事物,终究也有缺憾的一面。
如果首联中确实是含义如上,那么再回头来看后三联,就不那么简单了。“不惮山川阻,空劳风雨随”,次联荡开一笔,追述这个美好而伤感的时日到来之前,她是怎样赶赴这个约期的。从字面上看,这二句当然是说她跋山涉水,不畏道途险阻;一路上风雨紧随着她,驱赶她回头,但全是徒劳无益。但联系首联可知,他们之间的障碍,不在自然而在人为,一旦人为的障碍消失,自然的障碍便不在话下了;山川风雨,其实根本不足为阻,只是女主人公内心的炽烈感情,倒是藉着这一路的磨砺充分地展露了。
颈联是全诗最风流旖旎、荡人心神的句子。前句是初会的一瞬。“车中呼小字”,当她的香车慢慢驰近他身边之时,在车中久久地凝望他的女主人公,已经确认那正是自己千里迢迢赶来一会的旧日情郎;但相别日久、音貌已改,她又实在不敢遽然下车相认,故先于车中呼他的小名以试探之。“车中”,寻常之笔也,但在这里,却曲曲传达出她的盼望、惊喜和犹豫,语若至浅、蕴意至深。“小字”之语,暗点了他俩的关系,乃是童稚之好、有过两小无猜的时光,或许,她就是他的某位长辈的娇女,与他是姊妹行吧?不然,在那个社会里,男女是不可能有机会如此亲密的;而且,或许是因为她乃张溥家人所熟悉者,所以他本诗才写得如此暧昧,以免有损于她的清名吧?无论是否如此,但这一呼小字,必然在两人心头重现那儿时的耳鬓厮磨光景,荡起温馨的往事追忆,这却是一定无疑的。后句“桑下问柔荑”,则是抓住了相会后两情最浓的一个细节。“桑下”,可知他们不是在后院西厢相会,而是在尽可避人耳目的田野,同时,这个词也足以使人联想到“桑间濮上”,那是男女偷期密约的代称。问,这里是赠之意,《诗·郑风·女曰鸡鸣》“杂佩以问之”,即是以“杂佩”(各种佩饰)相赠之意。荑,初生的白茅。《诗·邶风·静女》云“自牧归荑,洵美且异。”赠一把洁白的嫩茅,那是男女欢悦的象征。不过,柔荑也可以使人想到《诗·卫风·硕人》的名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当诗人赠以白茅时,他是否动情地把住了她那细软的素手,歆领了她肌肤的香泽呢?这些,已近于“香艳”而非“风流”了,诗人自然不会那么直露,且留给读者去想象吧。
尾联已经是别后了。“一别无杨柳”,本来,情人折柳赠别,是极常见之事,但诗人却说他俩相别时“无杨柳”———是他俩身边无杨柳可折呢?还是杨柳未尝没有,他俩却谁也没有得到对方的赠柳呢?从末句“临流应赋诗”看,当是后者。此句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渊明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以赋诗”,乃是因为“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然则诗人说自己应该临流赋诗,也是因为深知别后重逢的“不可期”,所以要作意排遣吧?此际他的心情,大约楚辞中的“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夫人》),可以仿佛之吧?回到前一句,既然重逢无期,又何必让那牵愁供恨的柳枝随去,使情人对之不能有片刻心宁呢?尾联二句,语极沉著,然细味之则极沉痛。由此亦可证明,我们前面说他俩已各有归宿、此行不过为了聊叙旧情(或者不如说是了结旧情),这推测大约是不错的。
这首诗移步换景,扑朔迷离,实在可算一个难解的谜。我们已大致解开了这个谜团,最后,再说一下题意吧。“惜行”,是极少见的说法,通常人们只说“惜别”,那意思,就是“不忍别而不得不别”;所以,“惜行”亦可释为“不忍行而不得不行”。从诗的内容看,“行”者是她而不是等候在“桑下”的诗人;惜别是双方的事,惜行则是单方面的情感。即此可知,诗人用“惜行”为题,全是为她而设、从她那一面想来。确实,同是分别,她的痛苦将更甚于他———她还有漫长的归途,途中山川犹阻、风雨又随,而山川风雨已不能像来时那么激起她的炽烈之情,却只能令她伤怀:现在的跋涉奔波,却是为了达到一个绝望的终点。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