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崧
【诗人小传】
(1321—1381) 字子高,初名楚,泰和(今属江西)人。七岁能诗。洪武初(1368)举经明行修,改今名。召为兵部郎中,迁北平按察司副使,有异政。拜礼部侍郎,擢吏部尚书,寻致仕归。逾年,再征为国子司业。崧博学有志行,微时,兄弟三人,共居一茅屋,有田五十亩;及贵,无所增益。居官未尝以家累自随,闲即赋诗。豫章人宗其诗为“江西派”。卒,谥恭介。著有《槎翁诗文集》。
玉 华 山
刘 崧
翠巘千峰合,丹崖一径通。
楼台上云气,草木动天风。
野旷行人外,江平落雁中。
伤心俯城郭,烟雨正冥蒙。
【赏析】
玉华山是江西省樟树市境内的一座山,距离刘崧的家乡泰和有数百里之远,这首诗是他一次游山时所写的。
长满了各种树木花草的山峰,一片丹红翠绿,重叠交错,千峰矗立,令人目不暇给;一条小路,在山崖间迤逦曲折而上———这就是“翠巘”两句的意境,诗人登山时的所见。登山,从山脚到山顶,一路要经过多少悬崖峭壁,洞壑溪涧,还有庙宇亭台,奇花异草等等,如果是一篇游记,就可以详尽无遗地摄入笔底,给人们留下全景式的记录,但是诗歌的篇幅很短,只能抓住富有特征性的景物,用精练的语言表现出来,让读者通过想象去补充那画面上没有写出来的东西。这两句,就取得了这样的效果。作者采用对仗句来写(律诗首联本来可以不用对仗),使“翠巘”和“丹崖”互文见义,峰上崖边,千红万绿,色彩缤纷;“千峰”和“一径”对比鲜明,表现出峰峦的众多和山路的隘险。登山途中的多少见闻经历,奇观异景,便由此可以想见。
由“楼台上云气”至“江平落雁中”四句,写的是作者登上了山顶之后所见到的景物。因为这里地势已经相当的高,所以楼台上面仿佛有了“云气”;风也相当的大,花草树木也就在“天风”中动摇;真有点身在云中、飘飘欲仙之感了。“野旷”两句,是远眺的所见,如果按照科学含义,它不过告诉人们:郊野外有行人,江面上有飞雁,如此而已。但是文学作品是如此的奇妙,它通过字词的艺术组合,可以产生出字面意义以外的韵味。郊野是空“旷”的,江水是“平”静的;这样,就给人一种空阔岑寂的感觉(“江”指赣江,玉华山在赣江边)。在这样的郊野和江面上加上一个行人,一只飞雁,就衬托得郊野和江面更加空阔岑寂(“落雁”的“落”字不是掉下来的意思,而是指进入某一范围,这里指江面上),因而产生一种“荒荒油云,寥寥长风”的韵味。孟浩然《宿建德江》云:“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李白《渡荆门送别》云:“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此联意境近之。
最后两句,作者笔锋一转,从描写景物转到感叹人事上来。俯视城郭,烟雨迷蒙,这是实景吗?也许是,也许不是,这都不要紧。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开始,烟雨之类就是个乱世的象征。刘崧生活于元末明初,元末政治腐败,农民起义蜂起,江西地区也战乱频仍,所以他俯瞰城郭,忧心忡忡,“伤心”两字,把“烟雨冥蒙”的象征意蕴,明白地揭示了出来。
这首诗,由登山到山顶所见所感,一路写来,严谨有序;写景抒情,都鲜明而不隔。诗中的三联对仗,都工整谐协,颈联尤写得有意境,有韵味。末联宕开一笔,扩大诗的内涵,很有意义。《四库总目提要》称崧诗“正平典雅”,看来是有道理的。
(洪柏昭)
步 月
刘 崧
乘凉步月过西邻,草露霏微湿葛巾。
一径竹阴无犬吠,飞萤来往暗随人。
【赏析】
古往今来对月抒怀的人真是成千上万。人们喜欢这一轮皓魄,原因是各式各样的,但共同的一条,恐怕是它可为绮思遐想提供抒发的机会。白天,人们要接触各种人物,进行各种社会活动;经过一天扰攘的生活以后,“日入群动息”,可以宁静下来了,获得了“绝对单独的机会”(徐志摩语)。这时候,湛蓝的天幕上,“升清质之悠悠,降澄晖之霭霭”(谢庄《月赋》),人们不是可以用各种自由的心态去进行感应,去引发遐想吗?正如朱自清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荷塘月色》)于是乎,游子可以望月思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思妇可以对月怀人:“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还有智者的因此悟出哲理,仁者的因此忧悯黎民等等,可谓不胜枚举。当然,在林林总总的主题中,还有从审美的角度,“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徐志摩《山中》),去捕捉那大自然的美的韵律的;刘崧的《步月》,就是其中的一首。
这是一首即景小诗,如果从思想性的角度来要求,是很难找出什么深刻的内容来的;但这正如盆景之不能要求它作建材,牙雕之不能要求它有实用一样,只能从审美的角度去观察。诗写的是月夜乘凉,被露水打湿了葛巾;周围很静,连一声犬吠都没有;竹阴覆盖的小路上,只有几只飞萤随人来去。这是一个静谧的画境,没有一点声音,没有观景主体以外的人,连自然界的生物也只是流萤这样的小虫。静极了!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躁动的灵魂,都可以得到甜蜜的安息!从主观感情与客观景物的关系来说,这首诗几乎只有客观景物的描写,而无主观感情的表露;用王国维的话说,就是表现出“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人间词话》)作家在进行审美观照时,以一种“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的“虚静”(《文心雕龙·神思》)心态去感应外物,外物于是以直觉的方式进入作家的审美感知,在“物我两忘”的状态下,经过作家的“窥意匠而运斤”,物的形象遂出现于作品。这首诗的创作过程,大致就是这样的。当然,这不意味着取消主观情感的作用。因为无论什么事物被写到作品中,都要经过作家思想感情的筛选;否则时间相连而空间广袤的客观事物,将混沌一团而无法进入创作过程。诗的“有我”与“无我”,主观与客观,其实是相对的。朱光潜先生说得好:“没有诗能完全是主观的,因为情感的直率流露仅为啼笑嗟叹,如表现为诗必外射为观照的对象。也没有诗完全是客观的,因为艺术对于自然必有取舍剪裁,就必受作者的情趣影响。”(《诗说》)那么,刘崧在这首诗中选取了这样一个宁静的画面来描写,而且心如止水,不动丝毫涟漪,正是表现了他的一种静穆的审美趣味,一种平和的生活心境。
像《步月》这类主体尽量隐蔽的诗,我们很容易在王维的作品中找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韦应物的《滁州西涧》也很好:“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一类诗,提供了美的画面,给人以休息和抚慰,是艺术的精品。
(洪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