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先
【戏曲家小传】
（1502—1568）字伯华，号中麓。章丘（今属山东）人。明嘉靖八年（1529）进士，历官户部主事，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官至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嘉靖二十年被解职返乡，其后流连放浪于亭园诗酒间。以诗文名世，为“嘉靖八才子”之一，不受制于拟古流风，注意以文学表达真情实感及向民间文学学习。有诗文集《闲居集》。曾搜集民歌俗曲，编为《市井艳词》。家藏元剧千余种，有“词山曲海”之称，尝精选元剧十六种刊为《改定元贤传奇》。作有杂剧（一种院本）集《一笑散》，含《园林午梦》、《打哑禅》、《搅道场》、《乔坐衙》、《昏厮迷》及《三枝花大闹土地堂》六种，皆是短小的喜剧、闹剧，今仅存前两种。杂剧还有《皮匠参禅》一种，佚。传奇有《宝剑记》、《断发记》、《登坛记》，存前两种。《宝剑记》写林冲逼上梁山事，最有名。散曲集有《中麓小令》、《卧病江皋》、《四时悼内》等。其中《中麓小令》又名《南曲次韵》或《傍妆台百曲》，系仿民歌，风格清新。《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二百二十六首，套数七套。另有曲学著作《词谑》。今人辑有《李开先全集》。
宝剑记
第十五出
李开先
【山坡羊】（旦上唱）这冤情苍天难告，想儿夫灾星相照。他如今身遭罪谴，俺一家儿将谁靠？倚势豪，把人坑陷倒。南牢受苦，只恐怕亲知道。我将闷海愁山一担挑。难熬，饭似寒冰，吃着不饱；难逃，命若游丝，烫着便了。
（白）夜泪纷难已，所忧在君子[1] 。鸡鸣着衣裳，问母向高堂。母忧常不食，有子在颠沛。所赖妾一身，形影实狼狈。我今问郎去，忍见郎身苦？疮痍尚可痊，死生应难卜！妾身张氏。儿夫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在南牢中受尽千般苦楚。如今高衙分付：不许家人见面。婆婆有病在身，终朝垂泪，妾身何忍！将了这碗汤饭，抵死求见儿夫一面。早到南牢门首。奴家是林冲妻室，望大哥容我入去，见他一面。（丑白）送饭的将饭来，打进去。（旦白）望大哥容进去送饭。（丑白）胡说！他是该死的人，谁敢放你进去！（旦白）奴家这一根银钗，与二位置茶吃，可怜奴家，进去看一看！（丑白）娘子进去急回。唤林冲，你娘子来看你！（生白）不知是何人叫？呀，娘子从那里来？（哭介）（旦唱）
【前腔】看了你形躯羸弱，唬的我神魂飞落。只为着披枷带锁，改变了堂堂貌。苦命招，无根由起祸苗。英雄盖世，走不出漫天套。这的是枯树遭风，有上梢无下梢。权豪，你做权豪的情性儿恶；英豪，俺做英豪的名姓儿高。（生白）娘子，我死一身不打紧，只虑一件。（旦白）官人你忧虑那一件？（生唱）
【前腔】虑只虑萱亲无靠[2] ，苦只苦娇妻年少。恨只恨半生命蹇，悔只悔争名利无着落，枉自劳。死生事最小，但只念君亲恩重，未尽忠和孝。说甚么祸福无门人自招？煎熬，巨锁沉枷卸不了；号咷，峻拷严刑誓不饶。
（旦白）官人少的烦恼，吃些汤饭。（生白）娘子，我怎生咽得下去！（旦白）官人，你闸挣着吃些儿[3] 。奴家出去，自有分辨。（生白）娘子，如今高太尉那里，如同泰山般倒下来，你往那里分诉？外边打听着，我有些好歹，买一个棺椁，抬在荒郊，将我这苦死的尸骸埋在土底，便是夫妇之情。上有老母无主，看我林冲薄面，侍养一年半载，归世之后，娘子你年幼，那时节改嫁未迟。（旦白）官人，你放心。倘或有些吉凶之事，奴岂有再嫁之理，只是竭力养母。贞一无二之心，有一无二之言，官人不足挂念。（生唱）
【孝顺歌】我无缘分，你命薄，和你夫妇恩情休忘了。老母况年高，须把贤妻靠，朝夕不保。我有此身，尚忧强暴。你每孤苦伶仃，何能忖料。（合）生死别，两泪抛。这冤屈，向谁告？（丑白）你只哭啼怎的？娘子出去罢。（旦白）大哥且容片时，俺叙几句夫妻情话。（唱）
【前腔】你休多虑，少要焦，奴家比不得闲花草。假若你命难逃，妾自有方略。你且将身自保，莫虑萱堂，景衰年老。但俯仰无亏，自有神明照。（合前）（生唱）娘子，我也顾不的你了！（丑采生下）（旦唱）
【前腔】我言无尽，他去了，一寸柔肠刺万刀。倾刻间不相饶，依旧入南牢。离多会少，到此令人怎不烦恼！两脚荒忙，顾不的傍人笑。（合前）
邂逅相逢薄命郎，西风吹散两鸳鸯。
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注〕 [1]君子：指丈夫。[2]萱亲：母亲。古人以萱草比喻母亲，以椿树比喻父亲。[3]闸挣：挣扎，此指勉强。
李开先的《宝剑记》是明传奇中一部重要的作品，对后世戏曲发展有着重大的影响。这部作品写的是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剧中情节与明代长篇小说《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有相同之处，但更有许多不同之处。其故事梗概为：宋朝出身仕宦之家的林冲原任征西统制，平生为官正直，最恨朝中小人弄权。因弹劾权奸而被贬为巡边总旗，蒙张叔夜提拔，才做了禁军教师、提辖军务。眼见童贯、高俅在朝中倒行逆施，祸害国家，为救苍生林冲再次上奏朝廷劾奸，从而触怒权奸，被视作眼中钉必欲除之。高俅以看林冲祖传宝剑为由，将林冲赚入白虎节堂，送军司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发配沧州，并密令解差在途中结果其性命。幸而有好友鲁智深暗中保护，在野猪林林冲大难不死。林冲受高俅迫害后，其妻张真娘到东岳庙烧香，求神明保佑婆婆、丈夫。在庙中高衙内见真娘美貌当众调戏，意欲霸占。高俅指使陆谦、傅安赴沧州火烧林冲看管的草料场，阴谋杀害林冲。在山神庙，林冲雪夜杀死陆谦、傅安，急投柴进庄院，随即反上梁山。高衙内强逼真娘成婚，侍女锦儿仗义代嫁，洞房之夜，毅然自尽，真娘则逃往白云庵出家。梁山义军头领林冲、李逵奉命领兵开赴汴京捉拿高俅。朝廷派洪太尉招安梁山义军。林冲处死高俅父子后，在白云庵重见宝剑，最后与真娘相认团圆。
这出戏是《宝剑记》中的第十五出，写林冲中计误入白虎节堂，被高俅诬以带剑行刺上官，判处死罪，真娘闻讯后痛不欲生，急赴南牢探监。在监中，林冲、真娘夫妻互诉衷肠，“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共同的政治理想，把他们紧紧地联在一起。剧中作者热情歌颂林冲夫妇患难与共的节操、坚贞不渝的爱情和与权奸作坚决斗争的决心。
一开场，就听到真娘抢天呼地的悲嚎，丈夫受恶人陷害，死生未卜；有病在身的婆婆，终日垂泪。作为生活在深闺的一个弱女子，她将如何应对？真娘唱的第一曲【山坡羊】，生动、细腻地刻画了她当时的内心活动：在一家儿无依无靠的危难时刻，她毅然决然地要“将闷海愁山一担挑”，充分显示了她刚毅的性格特点。
在到南牢探监送饭的路上，真娘是作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的。虽然作恶多端的高衙内有话，不许家人与林冲见面。但她置生死于度外，“将了这碗汤饭，抵死求见儿夫一面”。即使死也要见丈夫！结果她用一根银钗，买通了狱卒，总算允许她与林冲见面。未见面时盼见面，真见了面，却使她更是痛彻心扉：“看了你形躯羸弱，唬的我神魂飞落。只为着披枷带锁，改变了堂堂貌。”林冲被严刑拷打，使她痛心，她痛骂高俅、童贯一伙：“你做权豪的情性儿恶！”她安慰丈夫：“俺做英豪的名姓儿高！”
一对患难夫妻在阴森森的牢中相逢，各自都有许多话要向对方倾诉。对志向高尚忠君爱国，因而主动向飞扬跋扈、胡作非为的权奸出击的林冲来说，最大的遗憾是：“死生事最小，但只念君亲恩重，未尽忠和孝。”作为封建时代的士大夫，林冲带有浓厚的忠君思想，毋庸讳言，这是林冲身上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也正是忠君思想促使他以后即使走上了造反的路，最终也要选择招安，这与《水浒传》中的林冲大不一样。之所以有如此不同，原因是林冲的形象其实是作者李开先的化身。而对一向支持丈夫与权奸作斗争的真娘来说，她想的最多的是要千方百计地拯救丈夫的生命。她深情地劝丈夫：“官人少的烦恼，吃些汤饭。”“官人，你闸挣着吃些儿。奴家出去，自有分辨。”林冲听说娘子要出去“分诉”，认为希望十分渺茫。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路程已经走到尽头了，现在该是向妻子交代“后事”的时候了。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时各分飞。”林冲和真娘则是一对不同凡俗的恩爱夫妻，当突如其来的灾难从天而降的时候，林冲确实希望真娘今后能更好地活下去，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体弱多病的老母，只能委屈娘子服侍一年半载，然后改嫁。而对一向支持丈夫与朝中奸佞之徒作斗争、在家孝顺婆婆的真娘来说，通过磨难更激发了她对受冤屈的丈夫的无限深情，她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官人，你放心。倘或有些吉凶之事，奴岂有再嫁之理，只是竭力养母。贞一无二之心，有一无二之言，官人不足挂念。”这是个和《水浒传》中所塑造的具有不同性格特点的真娘。她对邪恶势力无所畏惧，坚贞刚烈，对丈夫一片赤诚，无限温柔。
戏的下半出通过三支【孝顺歌】，情真意切、声情并茂地将林冲与真娘之间生离死别之情渲染得淋漓尽致。前两支【孝顺歌】曲子，抒发了林冲满腔的悲愤之情和真娘对丈夫的宽慰之意。林冲非常担心真娘也要受奸佞的暗算，而真娘则嘱咐丈夫万事休要焦虑，她自有办法，为下一出到金銮殿冤鼓楼代夫击鼓鸣冤埋下伏笔。当狱卒把林冲拖走后，第三支【孝顺歌】她才唱出自己内心深深的痛楚：“一寸柔肠刺万刀。”当舞台上第三次响起幕后的林冲和台上的真娘的合唱“生死别，两泪抛。这冤屈，向谁告”时，戏剧矛盾已推到了高潮，并给观众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林冲与真娘将有着怎样的生死情缘？林冲和高俅忠奸之间的斗争，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李开先的《宝剑记》通过林冲故事抒写了作者对明代中叶社会现实的不满，颇有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之意。正如雪蓑渔者在《宝剑记序》中所说：“有所托焉，以发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吕天成《曲品》评价李开先：“才原敏赡，写怨愤而如生；志亦飞扬，赋逋囚而自畅。此词坛之飞将，曲部之美才也。”李开先的剧作在艺术风格上，也有其独特之处。曲词典雅绮丽，颇为时人称道，如雪蓑渔者《宝剑记序》称此剧云：“是记则苍老浑成，流丽款曲，人之异态隐情，描写殆尽，音韵谐和，言辞俊美，终篇一律，有难于去取者。”虽不无溢美，还是有一定道理。本出戏在塑造林冲和真娘这两个人物形象时，作者成功地通过唱词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揭示人物的思想品质。如林冲唱的第一首【孝顺歌】:“我无缘分，你命薄，和你夫妇恩情休忘了。老母况年高，须把贤妻靠，朝夕不保。我有此身，尚忧强暴。你每孤苦伶仃，何能忖料……”这是对真娘的嘱咐，先提到患难夫妻恩情难忘，又提到老母亲日后的侍养只能靠贤惠的妻子了，再由己及人，为一家人今后的凄苦生活而深感焦虑。把身陷囹圄的林冲对妻子的爱，对母亲的孝，对前途的无望的心情描写得极其生动。而真娘唱的第三支【孝顺歌】:“我言无尽，他去了，一寸柔肠刺万刀。倾刻间不相饶，依旧入南牢。离多会少，到此令人怎不烦恼！两脚荒忙，顾不的傍人笑……”这是真娘的内心独白，把离开丈夫走出南牢时的无限悲痛，如河水决堤似的倾泻出来，感人肺腑。这充分显示了作者出众的创作才华。
（史美圣）
宝剑记
第二十出
李开先
【贺圣朝】（僧上唱）俺本是披袍贯甲将军，翻做披缁削发僧人[1] 。不平事斗起杀人心，因此上不避风尘。
（白）念我鲁达是也。今日兄弟林冲解配沧州，必从野猪林经过。此处乃是个险要的去处，高俅必遣奸细人来害我兄弟性命。不免在此林中隐藏，若有奸细陷害时，我断然有个方略。（净、末同生上）（唱）
【山坡羊】举目云山无数，回首家乡何处？只见山危水险，急煎煎跳不出羊肠路。鸟乱呼，林深过客疏。形骸瘦尽，眼睁睁生难度。撇下白发萱亲正倚闾[2] 。音书，千里关山半字无；嗟吁，两地思量一样苦。
〔鹧鸪天〕（白）一别慈亲出汴京，相思日夜泪盈盈。故乡回首知何处？游子怀归梦未醒。愁野渡，苦山行，几声哀雁旅魂惊。白云流水青山外，好景流连倦客情。二位大哥，行过这山来，半日不曾见一个人。你看那青山绿水，白云红叶，好伤感人也！（唱）
【一封书】山幽静鸟啼，助离人添惨凄。路弯曲客迷，动乡情偏痛悲。白云似水流将去，黄叶无情只自飞。想亲帏，盼亲帏，回首家园何日归？
（白）二位，前边是野猪林，和你进去歇息歇息再走。（净、末背白）临行时，高老爹着陆谦、傅安，与了你我白银十两，再三嘱付，教咱两个在途中杀死林冲，揭取面上金印为号。他岂不知咱两个是董超、薛霸。此间是人迹罕到的去处，正好下手。我将此剑出鞘三寸为号，就下手罢。（净白）董大哥说的是。中下手了。（生白）二位大哥慢些，长途何必太紧？过到前边酒店中，买些酒饭，吃了再行。（净、末白）你还想前行？此间是你尽头的去处了。（生白）薛大哥、董大哥说那里话？（末白）你犯了朝廷法度，该当受苦，我们着甚么来由？（生白）二位大哥乃是官差，岂是林冲负累？容的两三日到了沧州，讨了批回，好见官府。（净白）只管和他说甚么！无人知道，杀死便了。（生白）二位大哥可怜见！林冲与二位原无怨仇，杀我为何？（末白）不干我事，你只怪高太尉。俺不杀你，怎敢回去见他？叫开刀罢！（生白）我林冲命终不能脱汝之手！不想死在此地！（生唱）
【玉交枝】平生豪气，为皇家争南战北。做英雄死在无名地，不由我感叹伤悲。白头母死无所归，黄泉路上才相觅。（合）这怨屈何年尽洗？
（白）二位大哥！我林冲走不了。松放我一只手，拜告天地，知我林冲屈死。愿受一刀。（净白）我们不痴，岂不知你寸铁在手，杀万将无敌？俺怎敢放开你这手！（末白）也罢！且不杀你，容你拜谢天地。天，不干俺两个事，高俅杀他哩！（生跪哭唱）
【前腔】苍天听启：愿林冲死为厉鬼，森罗殿上诛奸辈[3] 。那时节去报亲帏。千里英魂不复归，数茎残骨终抛弃。（合前）
（白）二位与我个快性！（僧上喝）（白）甚么人在此害人？吃我一刀！（净、末跪白）师父，不干我事。是那一个来。（末白）师父饶命，不干我事。（僧白）都不干你两个事，却是谁？（末白）都是高殿帅命令，教小人中途杀害林将军，因此不敢违令。师父发慈悲，饶俺一命！（生白）哥哥你在那里来？救我性命，休杀解人。有妻母在家，必然连累。到了沧州，再做商议。他日倘蒙赦宥，尚有还乡之期。（僧白）我且饶你两个。（净、末起身介）（生唱）
【前腔】流离颠沛，自别来全无信息。路途一命将倾逝，赖仁兄解救艰危。鬼门关上忽唤回，南柯梦里重相会[4] 。（合前）（僧唱）
【前腔】风尘不避，两三朝专心盼你，只为交结亲兄弟。（生白）哥哥，你来时见我母亲不曾？（僧唱）老安人苦苦悲啼，中途只恐遇奸贼，果然中了拖刀计。（合前）
（白）且饶你不死。你两个前边雇一辆小车，将我兄弟推到沧州。放你回去，说与奸贼高俅，我智深不久来要你这颗头里！
中途一旦遇非灾，贼子谋成我怎猜？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注〕 [1]披缁（zī）：身披缁衣，指做和尚。缁，黑色，僧衣多染黑。[2]萱亲：母亲。古人以萱草比喻母亲，以椿树比喻父亲。倚闾：犹倚门，谓老母倚门盼望儿归。[3]森罗殿：阴间阎王的宫殿。[4]南柯梦：唐李公佐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记淳于棼梦中在槐安国为驸马，享尽荣华富贵，后势蹙遭遣，遂醒，见槐树南枝下有一蚁穴，因悟梦中所历为蚁国。后遂用作梦境之常典。
《宝剑记》第二十出，写的是花和尚鲁智深在野猪林中搭救好友林冲性命的故事，这则故事几百年来可以说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了。在小说《水浒传》第八回“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中，说到林冲被解差董超、薛霸一路折磨，来到了野猪林，这时，说书人曾经有一段这样的交代：“这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怨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在此处。”由说书人出面向读者暗示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是小说的通常写法。而作为代言体的戏剧，其写法就绝对不同于小说。当作者把这个情节进行改编搬上舞台的时候，他必须通过人物唱词或宾白来表述，这样才符合戏曲艺术的特点。于是，在这出戏的一开始，安排出场的不是由两个如狼似虎般的解差押解着、身着罪衣罪裙的落难英雄林冲，而是在第八出、第十三出曾经出场过的当年征土番时“军中与林冲八拜为交”的出家僧人鲁智深，不同于小说在两个解差准备加害林冲时才“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的写法。作者这样做，有着怎样的考虑呢？让我们回头看上一出戏。
第十九出那场戏写的是林冲发配沧州，凄凄惨惨地和母亲、妻子在长亭哭别。上路时林冲悲悲戚戚地唱着：“恨别离，心最苦。割恩情，奔路途。不愁鬼门关上生难度，……则怕回首家园，早已亲归黄土。”到了野猪林，如果一开场，上场的还是林冲，观众再听他悲戚、凄惨地唱那充满离情别绪的曲子，就显得过于单调、平淡了。现在换成鲁智深先上场，就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试想当那个胖大和尚身披袈裟，胸前挂一串大佛珠，手执铁禅杖，伴着乐队敲起的大锣大鼓，高唱【贺圣朝】:“俺本是披袍贯甲将军，翻做披缁削发僧人。不平事斗起杀人心，因此上不避风尘。”那时剧场里出现的是什么气氛！然后鲁智深再向观众交代一番：“今日兄弟林冲解配沧州，必从野猪林经过。此处乃是个险要的去处，高俅必遣奸细人来害我兄弟性命。不免在此林中隐藏，若有奸细陷害时，我断然有个方略。”作者将小说中说书人向读者交代的情况，通过鲁智深之口，十分自然地向观众说出，观众就会觉得接下来有好戏看了，精神将为之一振。作者这样改编，既有暗示，又有悬念，场面的冷热调剂，使情节跌宕起伏，也调动了在场观众的情绪，这样做显得十分高明。
在野猪林这出戏中，作者充分发挥了戏曲唱词具有极强抒情性的特点，用来渲染环境气氛，抒发内心思想活动，取得极好的舞台效果。请看林冲上场时唱的【山坡羊】、【一封书】两支曲子中，有不少曲词用来描写野猪林这座“猛恶林子”的险要景色，而这里的景物描写，无不染上林冲离母别妻的悲凉凄惨的感情色彩。把景色和人物感情两者结合起来进行描述，起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十分动人。被董超、薛霸两个解差押解着的林冲，一走进野猪林的羊肠路上，只听到林木深密处，传来山鸟凄厉的啼叫声；一眼望去，就见白云在空中翻卷，黄叶在秋风中飘飞，想到自己被奸贼残酷迫害的悲惨遭遇，触景而生情，“白云”、“黄叶”岂不是自己无依无靠、天涯飘泊的写照？从而生发出对家乡、对亲人的浓浓思念：“想亲帏，盼亲帏，回首家园何日归？”一个身处逆境的英雄好汉，这种内心深处的长歌当哭，深深地打动了观众。
特别应该提出的一点是，当董超、薛霸奉高俅门下爪牙陆谦、傅安之命，准备在野猪林中结果林冲性命的危急关头，戏曲作者一改小说中林冲“泪如雨下”向解差苦苦哀求的形象，强化了他与权奸坚决斗争到底的性格特点，使英雄形象更加光彩夺目。林冲所唱的第一、第二两支【玉交枝】，抒发了满腔的悲愤。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慨叹“平生豪气，为皇家争南战北”，曾经将方腊“生擒斩首”（与小说有很大不同），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居然落得将“死在无名地”的悲惨下场！但他是个性格坚强的人，明知自己将屈死在解差的刀下，却不说：“上下！我与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而是通过拜告天地，表达他决不向邪恶势力屈服，死也要报仇的心愿：“苍天听启：愿林冲死为厉鬼，森罗殿上诛奸辈。”正因为他有如此刚烈的性格特点，他后来反上梁山也就毫不意外了。
鲁智深的突然出现，拔刀相助，使命在旦夕的林冲终于逃过一劫，转危为安。在后两支【玉交枝】曲中，林冲和鲁智深互诉衷肠，情深意切。林冲唱：“路途一命将倾逝，赖仁兄解救艰危。”鲁智深唱：“风尘不避，两三朝专心盼你，只为交结亲兄弟。”在黑暗的现实社会中，为反抗残暴的封建统治者的迫害，人们多么向往林冲、鲁智深二人之间那种肝胆相照的无私的人间真情！在《宝剑记》中野猪林是极为精彩的一出戏，对后世有极大的影响，至今我们还能在京剧舞台上看到据此改编的《野猪林》。
（史美圣）
宝剑记
第三十七出
李开先
【点绛唇】（生上唱）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1] ，好教我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
（白）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念我一时忿怒，杀死奸细，幸得深夜无人知觉，密投柴大官人庄上隐藏。昨闻故人公孙胜使人报知：今遣指挥徐宁领兵，沧州地界捉拿。亏承柴大官人，怜我孤穷，写书荐达，径往梁山逃命。日里不敢前行，今夜路经济州地界。恰才天明月朗，霎时雾暗云迷，况山路崎岖，高低不辨，教我怎生行蓦。那前边黑洞洞的，想是村店，只得紧行几步。呀，原来是一座禅林。夜深无人，我向伽蓝殿前暂憩片时。（生作睡介）（净扮神上白）生前能护国，没世号伽蓝。眼观十万里，日赴九千坛。吾乃本庙护法之神。今有上界武曲星受难，官兵追急，恐伤他性命。兀那林冲，休推睡梦，今有官兵过了黄河，咫尺赶上，急急起来逃命去罢！吾神去也。凡人心不昧，处处有灵神。但愿人行早，神天不负人。（生醒白）吓死我也！刚才合眼，忽见神像指着道：“林冲急急起来，官兵到了！”想是伽蓝神圣指引迷途。我林冲若得一步之地，重修宝殿，再塑金身。撒开脚步去也！（唱）
【新水令】按龙泉血泪洒征袍[2] ，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的忠和孝。
【驻马听】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只恐人惊觉。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误了武陵年少[3] 。
【水仙子】一朝谏诤触权豪，百战勋名做草茅。半生勤苦无功效，名不将青史标，为家国总是徒劳。再不得倒金樽杯盘欢笑，再不得歌《金缕》筝琶络索[4] ，再不得谒金门环珮逍遥[5] 。
【折桂令】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巾[6] ，背主的黄巢[7] 。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急难谁诛正卯[8] ？掌刑罚难得皋陶[9] 。鬓发萧骚，行李萧条。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
【雁儿落】望家乡去路遥，想妻母将谁靠？我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得胜令】呀，吓的我汗浸浸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类油调。幼妻室今何在？老尊堂恐丧了！劬劳，父母恩难报；悲嚎，英雄气怎消？
【沽美酒】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咷。拽长裾急急蓦羊肠路遥，且喜这灿灿明星下照。忽然间昏惨惨云迷雾罩[10] ，踈喇喇风吹叶落。振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吓的我魂飘胆消，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庙。
【收江南】呀！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空随风雨度良宵。
故国徒劳梦，思归未得归。
此身无所托，空有泪沾衣。
〔注〕 [1]秦寇：原指秦国的追兵，这里借指追杀林冲的高俅奸党。[2]龙泉：指宝剑。传说晋张华发现斗、牛二星之间有紫气，派雷焕在江西丰城县狱地下掘得两把古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3]武陵年少：林冲自喻。“武陵”应为五陵，指西汉高帝、惠帝、景帝、武帝、昭帝五位皇帝的陵墓，为当时豪族聚居之处。[4]金缕：曲调的名称。络索：乐器上的装饰。[5]金门：汉朝宫门名，因宫门前有铜马，又叫金马门。此指朝廷。[6]红巾：元朝的农民起义军。水浒故事发生在北宋时期，因此，有人认为“红巾”可能为“黄巾”之误，如明代戏曲家陈与郊将《宝剑记》改编为《灵宝刀》，本出即改编本之二十七出“窘迫投山”，在相同的【折桂令】曲中，“红巾”就改为了“黄巾”。[7]黄巢：唐末农民起义领袖。[8]正卯：即少正卯，据说他“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辨，记丑而情，顺非而泽”。后为孔子所诛。此指林冲希望有孔子那样的人来拯救他于危难之中，诛杀高俅那样的奸臣。[9]皋陶（yáo）：传说中帝舜时断事正直的法官。此指林冲无法盼到有正直的官吏能将他的冤狱平反昭雪。[10]“忽然间”句：此句以下，应为【太平令】。
《宝剑记》第三十七出，在后来昆曲舞台上演出时通常称作《夜奔》，是根据昆曲集叶堂《纳书楹曲谱》的标目。长期来这出戏在京、昆舞台上盛演不衰。
《夜奔》这出戏的特点是没有什么戏剧情节，剧中除了林冲梦中短暂出现的伽蓝神外（可能因为涉及迷信，建国以后的演出本均取消了伽蓝托梦这个过场），只有林冲一个人物在舞台上载歌载舞，表现其得知高俅奸党追杀他的消息后，从柴进庄院逃往梁山，参加宋江为首的水浒义军路上的复杂心态和感情波澜，抒发其“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悲愤情怀。因此也可以说，整出戏就是林冲一个人的内心独白，慷慨悲壮，真切动人，催人泪下，实为《宝剑记》最精彩的一个片断。
经过和高俅一伙误国奸贼之间忠与奸、善与恶的多次较量，惨遭迫害的林冲，除了逃往梁山，已经没有一处立足之地，也没有人再能像柴进那样庇护他了。林冲上场时唱的【点绛唇】“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点出了一个“逃”字。长夜漫漫，当人们安逸地睡在家中，听着房中计时的银漏的水滴声或屋外传来的打更人的梆子声的时候，忧国伤时的英雄豪杰林冲，却为了逃脱权奸爪牙的追捕，无可奈何地慌不择路连夜逃往水泊梁山。林冲的悲剧命运引起观众深切的同情。
他是个在朝忠于天子、在家孝顺父母的忠臣孝子，即使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即使他无奈走上造反这条路的时候，他的内心仍充满着矛盾。冷酷的现实逼得他“专心投水浒”，可是对皇帝的忠心又未免要忍不住“回首望天朝”。忠和孝是他立身之本，如今却“顾不的忠和孝”，真是出于万不得已。确实，他是带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在奔向梁山，反权奸不反皇帝的忠君观念，仍然在支配他的行动。
在上梁山的路上，他顾前思后，想起自己“一朝谏诤触权豪，百战勋名做草茅。半生勤苦无功效，名不将青史标，为家国总是徒劳”，感到极度的悲愤！一个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封建士大夫，他的理想是建功立业，名标青史。他勤勤恳恳地为皇帝效力，南征北战竭尽犬马之劳，就因得罪了高俅、童贯等权奸，他的前途从此被断送了。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安乐的家庭生活和受人崇敬的仕宦生涯，如今都成了过眼烟云！林冲的思想其实寄托了剧作者自己从政的体验，当然也带有其浓厚的忠君思想的时代、阶级的局限。
其实很明显，林冲对水浒义军始终存着统治阶级的偏见，在他看来，参加义军就意味着“叛国”、“背主”。自己遭了那么大的“急难”，他仍然寄希望于有执法公正的官吏能为他平反，诛杀奸臣。即使他投奔水浒，也是想借义军之力来消灭奸党，维护皇权。“斗转天回”也好，“海沸山摇”也好，意不在于动摇封建统治的根本。在本剧的结尾，林冲等水浒头领接受朝廷招安，就是这种忠君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连林冲这样一个忠君忧国的士大夫都走上了叛逆朝廷的造反之路，可见这个皇朝已经多么的腐朽黑暗，已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在逃往梁山的路上，林冲除了抒发其英雄失路的悲慨之外，自然还情不自禁地想念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他真切地担心她们的命运：“幼妻室今何在？老尊堂恐丧了！”他为之“悲嚎”，为之“哭号咷”，悲情难抑。英雄也有七情六欲，唯其如此，林冲的悲剧命运便更能打动观众的心。据雪蓑渔者《宝剑记序》记载，李开先曾联系一帮朋友款待他，席间“搬演此戏，坐客无不泣下沾襟”。可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强。
李开先的剧中的曲词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在当时就备受赞誉，如李开先的前辈戏剧家王九思在《书〈宝剑记〉后》中就称赞他的作品：“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一代之奇才，古今之绝唱也。”就以《夜奔》这出戏为例，最后三支曲子【沽美酒】、【太平令】、【收江南】，描写林冲荒山夜行的情景极其生动。山上的羊肠小道是出奇的难走，再加上天公不作美，本是有“残月”，有“明星”的夜空，“忽然间昏惨惨云迷雾罩，踈喇喇风吹叶落”，还有那“振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林冲摸着黑艰难行进，感到一切都令人“魂飘胆消”。忽然松林中又响起乌鸦凄厉的啼声，远处则传来数声呜咽的号角，深深触发孤独之感的夜行人不能不想念家中的老母和娇妻，而她们肯定也将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不眠的长夜。剧中景物描写和人物的思想情绪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特别是气氛的渲染用以烘托人物情绪的复杂变化，极其生动真切，感人肺腑。
（史美圣）
断发记
第三十四出 淑英走雪
李开先
（净、丑扮更夫上）长安三尺雪，人道十年丰。我们是东都守城的军人。夜来城外柳秀才，因到裴府里娶亲，送我些酒钱，教我留下城门莫关。待他好来往，遇着这大雪，怎么好？（丑）老哥，谯楼上已四鼓了[1] ，冷巴巴守甚么？将城门开在这里，冷铺里睡去，管他！（净）说得是！今夜不须守冷铺，有钱买得鬼上厨。这等大雪冷飕飕，不如铺中且睡去。（下）（旦走上）
【步步娇】妇女宵行羞难顾，急走多颠仆，仓皇喘未苏。四下里寥寥，绝无人语。却教我泪如珠，洒遍来时路。
【前腔】（小旦上）夜色朦胧如银雾，城郭重云护，夜行烛又无。到处里惊惶，寸心无主。赚得我向迷途，此恨堪谁诉？
【前腔】（奶上）姑嫂中宵相逃去，强放金莲步[2] ，行行怯路衢。猛可的谁知，故家儿女？忽闻得哨声呼，恐怕遭巡捕。
〔忆秦娥〕（旦）云垂幕，长安古道风如削。（小旦）风如削，彤云黯淡，六花零落[3] 。（奶）冥冥夜色迷城郭，天寒苦恨衣衫薄。（旦）衣衫薄，不禁揾泪，慇然弹却[4] 。（奶）来到城边，已传四鼓，且喜城门已开，可出矣。（众出城介）（奶）小姐，这里有两条路，从那里去？（旦）奶娘，若从大路去，恐我府中有人赶来，只从小路去罢。不知奶娘知道这条路么？（奶）我先年常到你家来，晓得，只是崎岖不好行。（旦）没奈何。（众行介）积雪杳漫漫，长风吹鬓寒。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难。
【渔父第一】（旦）是则是路途中萧索，满江山六花布绕。疏林外阴风恶，只听得戍楼中数声晓角。扑簌簌吹落《梅花调》，翻与愁人添寂寞。遮不得扑头扑面纷纷落，满地琼瑶人不扫。（奶）好了！天色已明，趱行几步。（众行介）（合）我只见洒玉尘，滚银沙，满空鸾鹤，倾刻里青山已老。（奶）呀！错走了路，快转去。（合）最苦是途迷，故把人担阁。虚怯怯，行来身软弱。（旦）奶娘，我腹中饥饿，行不得了，怎么好？（奶）你夜来只顾啼哭，不肯吃饭，这是旷野之中，没计较。（小旦）曾闻汉苏武，餐毡食雪[5] ，可充饥，此间有冰，你须索吃些[6] 。（奶取冰介）（旦）我受冷担饥，神衰力少，（吃介）把寒冰口嚼。（呕介）透饥肠，痛煞煞转如刀割。（下介）那个是：溪流冻断层冰合，野渡无人空自恼。
（奶）这条小河，常有渡船来往。而今冻了，怎生是好？（旦）曾闻汉光武到滹沱，冰坚可渡[7] ，我们就在冰上行去罢。（奶）且缓着，我踹一下看来。（踹跌介）（众惊介）（奶）没事，冰坚可渡。（过介）（旦、小旦行介）
【前腔】（旦）战兢兢临深履薄[8] ，滑剌剌冰儿上难移小脚。（旦跌介）不觉弓鞋跌绽了，（坐介）我猛地里，愁魂渺漠。怎禁受江空野旷无停泊？冒雪冲寒途路杳，为只为我爹爹不谅人，逼偕窕窈。裴淑英，裴淑英，顾不得死填沟壑。（小旦）你本欲尽孝情，来承顾托。都变做长吁短叹，愁眉怨貌。悔不尽，悔不尽，此来差错。（奶）奉劝你姑姑嫂嫂，又何必哭啼啼把脸儿朦着？我只怕，我只怕傍人知觉。
【煞】岁寒松柏几曾凋，甘做沟渠一饿莩[9] 。冒风冲寒岂惮劳。
（奶）前面有条小岭，你们趱些上去。（旦）奶娘，这里没人，我和姑姑略坐一会。（奶）也罢。（旦）路程来了多少？（奶）来了一半，还有五十里，且比前不好行。而今下午过了，大家去罢。（旦推介）（奶）少刻天晚，林深路黑怎么行？你真个恼杀人呵！
【二犯皂罗袍】（旦）非我不行坐倒，奈饥寒到此，半步难熬。（望介）岭头一望路迢迢，不由人不心焦躁。鞋弓袜小，脚儿怎蹻？耽惊受怕，雪儿又渺，千辛万苦堪谁告？（奶）前面有个酒店，不免把首饰换些东西吃去。（旦）使不得！我们是个寡妇，纵然我死，也不入酒店里去。（小旦）嫂嫂言之有理。（奶）我买来，送与你们吃罢？（旦）也不可。（合）前村里，酒旆摇，断魂从此不须招。饥寒际，节义牢，节和酒价定谁高？
【前腔】（小旦）我辈幸全节操，赖奶娘救护不惮烦劳。空夸积雪胜琼瑶，妾家那得琼瑶报？（奶）老身不打紧，只是苦了你们。（小旦）膏明自熬，兰馨自烧。亲家心险梅香巧，教人落在他圈套。（合）忙行处，独木桥，过时须挽柳枝条。心惊战，气怎消？魂随流水去滔滔。
【前腔】（奶）思我相公堪笑，把娘行赚得痛苦无聊。长空万里洒鹅毛，中途姑嫂伤怀抱。冰容雪态，丹青怎描？霓裳波袜，孤贞自保，此行真把冰霜傲！（合）孤村外，隐白茅，遥随虎迹度荒郊。人烟少，狐兔骄，妇人到此亦雄豪。（内作樵歌介）（旦惊介）
【二犯驻云飞】蓦地魂飘，奶娘，是甚么人嚷？（奶）是采柴的唱歌，你慌甚么？（旦）呀！我只说是相公有人赶来。听得歌声闹采樵，恐遇人强暴，使我心惊跳。嗏，薄命倘逢遭，把咱围绕。众口譊譊，半路相邀。插翅难逃，怎得开交？我甘作赴水投崖，姑姑呵，你把谁来靠？（合）猛地思量珠泪抛。
【前腔】（小旦）数阵狂飚，冻得浑身似水浇。岸火明渔棹，罢却寒江钓。嗏，山路越岧峣，石门深峭。雪满林皋，鹤怨猿号。薄暮清宵，寂寂寥寥。真个是地僻人稀，形影空相吊。（合）冷地相思心下焦。（奶）天已晚了。
【前腔】野寺钟敲，宝刹悬灯照九霄。独鸟栖寒条，山犬迎人叫。嗏，坠雪响芭蕉，乱鸦喧闹。寒影潇潇，飞绕林梢。枯树危巢，絮絮叨叨。怎知道我路远人愁，偏向愁人噪。（合）暗地思量容鬓消。
【清江引煞】忙行数里人静悄，回顾山林杳。谁道我家遥？昏黑应须到。到家时，向灵前哭到晓。
雪夜潜身到洞房，此行端是傲冰霜。
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注〕 [1]谯（qiáo）楼：城门上的瞭望楼，设更鼓以报时。[2]金莲步：宋胡继宗《书言故事·豪奢》:“称妇人行曰金莲步。”按：典出《南史·齐纪下》:“（东昏侯）凿金为莲华（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3]六花：指雪花，因雪花六出，故云。[4]慇（yīn）然：忧伤的样子。[5]餐毡食雪：《汉书·苏武传》载汉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坚持气节，匈奴单于“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毡）毛并咽之，数日不死”。[6]须索：必须。[7]冰坚可渡：《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记汉光武帝刘秀早年曾遇困境，为避敌，“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时寒，面皆破裂。至呼沱（即滹沱）河，无船，适偶冰合，得过，未毕数车而陷”。[8]“战兢兢”句：《诗经·小雅·小宛》:“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9]饿莩：同饿殍，饿死的人。
《断发记》传奇，全名《裴淑英断发记》，明吕天成《曲品》卷下著录，未题撰者。阙名《古人传奇总目》始标为“李开先作”，后人皆沿此说。日本岩城秀夫《中国戏曲善本三种》卷首《解说》比较该剧与李开先《宝剑记》的用韵特点，认为二剧应出自“同一人之手”。
《断发记》全剧三十九出，叙隋朝绛州闻喜人李德武与妻裴淑英事迹。东都雍丘县令丘君明藏匿钦犯李密。事发后，李德武以知情不报获罪，充军幽州。裴淑英之父裴矩逼女改嫁，淑英欲割耳明志，誓不再嫁，被李德武、裴矩救下。后家仆老王误传李德武死讯，李母染病身亡。裴矩以李德武已死，又逼迫裴淑英改嫁。裴淑英雪夜潜逃，为表死志，断发不食。适李德武功成回乡，夫妻团圆。事本《旧唐书》卷一九三及《新唐书》卷二〇五，稍加缘饰。剧中《走雪》、《剪发》、《自誓》等出摹写裴淑英思夫情怀，凄恻哀婉，感人至深。但是因受生长期“教化”传奇的影响，全剧谈忠说孝的色彩过于浓厚。作者借卷末【余文】自述作意云：“五伦全处蒙旌表，绝发宝剑记世少。管教万古名同天地老。”这就不可避免地削弱了情感力度。
《走雪》为剧中第三十四出，演述裴淑英风雪之夜逃婚全节情景，是全剧的重要关目所在。场上除主角裴淑英外，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裴淑英的小姑李玉卿和裴府的家仆老奶。在本出中，裴淑英是剧作家着力塑造的正面形象，李玉卿的性格遭遇和裴淑英极为相似，可以看作是裴淑英形象的补充或陪衬，而老奶则常以第三者的身份插话评论。同一个曲牌，往往由三个角色各唱一遍，从而构成了一种相得益彰的立体结构，使舞台场景显得较为丰富而生动。如开场的三支【步步娇】，先是旦扮淑英上场，唱第一支：“妇女宵行羞难顾、急走多颠仆，仓皇喘未苏。四下里寥寥，绝无人语。却叫我泪如珠，洒遍来时路。”作为本出的第一支曲，对特定的戏剧场景的介绍是必要的，对特定的戏剧人物的描写也是必要的。剧作者力图突出裴淑英“仓皇”“宵行”，惶恐悲伤的情态，就把她的主体表现放在了首要地位。至于场景的介绍，则主要由小旦扮李玉卿的唱词来承担。于是“宵行”在第二支【步步娇】中展开为“夜色朦胧如银雾，城郭重云护，夜行烛又无”，恰好对第一支曲子作了补充。到第三支曲，老奶接着唱道：“姑嫂中宵相逃去，强放金莲步，行行怯路衢。猛可的谁知，故家儿女？”以第三者的口吻对此情此景加以评说，使事情经过和人物形象显得更加真实丰满。兹后【二犯皂罗袍】、【二犯驻云飞】等曲牌的叠用都是同样的结构安排。
为了凸显裴淑英坚贞不屈的性格，剧作者在本出中花费大量笔墨渲染了雪夜潜逃的危途困境。先是净、丑扮更夫上场，一番看似寻常的插科打诨，不但交代了时间、地点、气候、人物等故事背景，还解释了四更大雪“城门莫关”的原因，并巧妙地以“这等大雪冷飕飕，不如铺中且睡去”与裴淑英踏雪宵行作了对比，可谓匠心独运。随后旦、小旦、奶相继上场，她们既经受着古代妇女夜行“羞难顾”、“多颠仆”、“强放金莲步”的一般困难，又面临雪夜逃婚“夜行烛又无”、“恐怕遭巡捕”、“风如削”、“六花零落”、“衣衫薄”的特殊困难。接着以时间为序展开对裴淑英此番遭遇的具体描述：四鼓过后，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两条路”，何去何从？考虑到“若从大路去，恐我府中有人赶来”，于是她们毅然选择了“崎岖不好行”的小路，这就为以后的艰险历程作了铺垫。经过一夜的困苦挣扎，当老奶说“天色已明”时，观者不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作者又安插进迷途的情节，“最苦是途迷，故把人担搁”，紧接着淑英“腹中饥饿，行不得了”，又遇上溪流结冰，无人摆渡，真是难上加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观者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裴淑英吃冰充饥的情节令人同情，但未免带着几分矫情。渡冰河的情节则要生动得多，这里出现了一系列的科介：“踹跌介”、“众惊介”、“过介”、“旦、小旦行介”、“旦跌介”、“坐介”，如此密集的动作恰如其分地表现了穿越冰河的艰难。人到此时，已是“不行坐倒”，“半步难熬”，而“岭头一望路迢迢”，前程遥远，时已过午，雪越下越大，这“千辛万苦堪谁告”？作者非常善于控制剧情，既不使之发展过于迟缓而失去对观众的吸引力，也不把它推向极限而绷断观众的神经。情节发展总是保持在缓疾得当、张弛有序的原则指导之下。因此，当困难纠结难解、主人公濒临绝境的时候，一个小酒店出现了，于是剧情又稍趋平缓。然而这只是片刻喘息，裴淑英高唱着“饥寒际，节义牢，节和酒价定谁高”，宣称“我们是个寡妇，纵然我死，也不入酒店里去”，表现出她性格中迂腐的一面。这时，天色已晚，“薄暮清宵”，“雪满林皋”，“地僻人稀”，“乱鸦喧闹”，绛幕在全场观众对裴淑英一行前途命运的担忧悬念中徐徐降落。
丈夫已死，婆母亦亡，父亲再三相逼，甚至奏请皇帝恩准解除裴李婚约，加上柳秀才“仪容举止，不下李生”，这一切已使寡妇改嫁具备了充足的理由。裴淑英却偏偏选择了誓死守节、雪夜逃婚的艰辛之路，其原因何在，其出路又何在呢？第三十二出《裴矩逼嫁》中有这样一段对白：“（外）孩儿，你夫家凋丧已尽，守此欲谁为哉？（旦）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今夫卒姑殁，遽欲弃之，遂致丧柩暴露，祭祀蔑绝，非人所为也。望爹爹体天地之心，成孩儿之志，使得与陈之孝妇、夏侯之令女同游地下足矣。”看来支持她这样做的主要是仁义节孝的封建理念。她在履行这一套封建理念时并非迫于外来压力，相反，仁义节孝的道德观已经内化为她的自觉需求。剧中描写她在读《列女传》时，竟认为“不践二庭，妇人常理，何为以此载于记传乎？谁图苟免？又何必记于书传？”但也必须看到，裴淑英的拼死抗争背后确实还有她和李德武的夫妻感情作为支撑。在《家忆德武》一出中，她“强凭栏涕泗流”，“对东风人似梨花瘦”；在《寄博征衣》一出中，她“泪痕如线，望眼欲穿。素指密密缝来，针迹犹如蚁子连。意拳拳，为寄幽燕”，“赤紧的心念征夫，纵得金针又倒拈。刺春尖血污衣衫，怎禁啼痕千点，血泪相兼”；在《淑英忆夫》一出中，她“犹记新婚燕尔排。幽室闻郎唤，不一回，羞颜向壁未尝开。及和偕，语笑愿同尘与灰”。她和丈夫有纯真的爱情，这才是她感情深处最坚实可贵之处。因此，“淑英走雪”似不应单纯地理解为是封建道德的驱使，“一女不事二夫”的信念中也包含有坚守忠贞爱情的闪光点。
吕天成《曲品》卷下评《断发记》传奇有云：“事重节烈。词亦佳，非草草者。且多能守韵，尤不易得。”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则评谓：“惜作记者犹不脱寒酸态耳。词甚工整，且能守律。当非近日词人手笔。”此剧文词雅正、音律和谐，在明人传奇中堪称上乘，但是思想内容的迂腐却是此剧毋庸讳言的缺陷。而这两方面的特点在《走雪》一出中都表现得较为典型。
（周秦 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