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
【戏曲家小传】
（1725—1785）字心余，一字苕生，号清容，晚号藏园、定甫，别署离垢居士。铅山（今属江西）人，祖籍长兴（今属浙江）。其先世姓钱氏，明末迁铅山后，始姓蒋。清乾隆十二年（1747）举人。选授内阁中书。二十二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二十九年因开罪权贵，乞归奉母。后历主绍兴蕺山、杭州崇文、扬州安定三书院。四十三年复入京充国史馆纂修官，四十六年为候补御史，旋以病归。为人刚直，关心民瘼，但用世之志从未舒展。为清代多种文学体裁皆有较高造诣的文学家。诗沉雄苍莽，与袁枚、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古文则雅正有法。词恣肆豪宕，上追陈维崧。又是乾隆时代最负盛名的戏曲家，杨恩寿《词余丛话》比之于盛唐之诗，李调元《雨村曲话》称其曲“为近时第一”。其作品思想正统而文采斐然。作剧三十余种，今存十六种，其中杂剧有《一片石》、《四弦秋》、《第二碑》、《康衢乐》、《忉利天》、《长生箓》、《升平瑞》（以上四种即《西江祝嘏》，系为皇太后祝寿之剧）、《采石矶》、《庐山会》，总名《藏园九种曲》；传奇有《空谷香》、《桂林霜》、《雪中人》、《临川梦》、《香祖楼》、《采樵图》、《冬青树》。散曲集有《南北杂曲》。另有《忠雅堂文集》、《忠雅堂诗集》、《铜弦词》等。
冬青树
第二十九出 柴市
蒋士铨
（净引刀斧手上）白日暗幽州[1] ，山崩海倒流。孤臣扶气运，千古有《春秋》[2] 。俺元朝总管。奉旨今日处决文丞相。咳！看他平居百折不回，今日一尘不染。若论主持风教，正该成全他忠义之心，以励我国臣寮之节。惜朝内无人匡谏，以致成彼高名，玷俺君德。俺一个武臣，也不敢多口了。（杂）禀爷，午时三刻了。（净）快请文丞相到来。（杂）是。（分下）（刽子押生上）
【北黄钟醉花阴】三载淹留事才了[3] ，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睁睁天柱折，地维摇[4] ，旧江山瓦解冰销。问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刚得向转轮边头一掉[5] 。
（杂）丞相爷，前面就是柴市了。
【喜迁莺】（生）都认做鬼门关程途幽渺，那知是俺上青云梯磴逍遥。休也波焦，不能勾沙场自了，累伊们举手为俺劳。只因他天不饶，差派俺邯郸一觉[6] ，向血光中寻个收梢[7] 。
（杂）这是留丞相送来筵席[8] ，请爷用些。（生）那个留丞相？（杂）就是留梦炎，也是南朝来的。（生）留梦炎那贼子的酒食，怎敢排在这里！（踢翻介）
【刮地风】嗳呀，见了这狼籍杯盘和浊醪，枉铺陈旨酒嘉肴。可知是阴为恶木泉为盗[9] ，这其间多少脂膏。（杂）这是赵学士筵席[10] ，请爷用些。（生）那个赵学士？（杂）也是南朝来的，叫做赵孟 。（生）咳！子昂也是一代文人，又为宗室，因何失足至此？可惜，可惜！俊王孙一代风骚，枉了他墨妙挥毫。为甚么弃先茔，忘旧族，也修降表？图一个美官衔学士高，全不管万千年遗臭名标。（各神暗上）
（净引仗上）来此已是法场，顷刻间，为何天昏地黑起来？（作风雨声介）（生）苍天苍天！这风雷来迟了！
【四门子】呀，倘若你真心帮助人家赵，可怜他基业飘飖。也不合厓山雷电将他闹[11] ，做海底月空捞。打杀他元帅骄，殛死他将士枭，却不保全了宫闱命几条。到今日鼓乱敲，镜四招，怒轰轰何关紧要。
（净）丞相有甚么遗言告诉下官？少刻代你奏上。（生大笑介）你怎知俺的就里来。
【水仙子】呀呀呀，呀你舌苦饶，俺俺俺，俺与你那皇爷有甚瓜和葛？嘱嘱嘱，嘱付他宵旰勤劳[12] ，切切切，切莫要荒淫无道。休休休，休似那前车覆辙撬，庶庶庶，庶不致依然送掉，那那那，那里有万岁千秋神器牢[13] ？算算算，算唐虞到此多移调[11] 4。但但但，但能勾承天眷便永宗祧[15] 。
（杂）时刻已到，请丞相爷归天罢。（生大笑介）俺文天祥死得好明白也。
【尾煞】幸不到灰囊扑面排墙倒[11] 6，须知俺万苦千辛才领这一刀，休笑俺个送头颅的文少保。（押下斩介）（扮一龙冲上）（龙神护引下）（雷电风雨绕不止）（净伏几下颤介）
（内官骑马上）奉旨摆设御筵，将此新封官职的神牌供起来。（设祭介）（生灵上立高处）（风伯撤神牌送生碎裂掷下介）（净）不好了，神牌掣上天去，扯碎了！（官）待我启奏去。（驰下）（神绕场不散介）（内官上）奉旨，将此神牌供奉。（净）这上面写着什么？（官）那是：宋少保信国公大丞相文山先生位。（供介）（生领神下）（净）呵呀，一刻天清气朗了，吓杀人也！正是：新朝爵秩忠臣贱，异代芳名后世传。（下）
〔注〕 [1]幽州：指大都，即今北京。[2]《春秋》：孔子修撰的史书，记春秋时大事件，以褒忠善贬奸恶为宗旨。[3]三载：指至元十六年（1279）到至元十九年（1282）。[4]“眼睁睁”二句：天柱，撑天之柱。地维，系地之绳。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天地交接处，有柱子撑住天，有大绳系住地。这两句谓宋朝灭亡，天翻地覆。[5]转轮：佛家认为世界上有生命之物辗转生死于天道、人道、阿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中，如车轮旋转。[6]邯郸一觉：唐沈既济《枕中记》写卢生追求功名富贵，在邯郸旅舍得吕翁所授仙枕，卧而成梦，梦中历尽人生荣华富贵，醒来，发现睡前主人所煮黄粱米饭还未熟，遂悟道而去。此喻指所经历的事如同一场梦。[7]收梢：下场，结果。[8]留丞相：即留梦炎，宋衢州人，字权辅，淳祐进士，德祐元年（1275）拜右丞相兼枢密使，进左丞相，都督诸路军马，元军逼近临安，弃官逃归家乡。衢州陷后降元。文天祥被捕后，宋降臣王积翁等议请释文天祥为道士，他坚决反对。后官至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9]“阴为”句：比喻以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利益。正人君子讲究节操，应该再渴也不喝名叫“盗泉”的泉水，再热也不到恶木的树荫下休息乘凉。[10]赵学士：即赵孟 ，宋宗室，宋亡家居，元世祖征为兵部郎中，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敏。[11]厓山：宋军与元军决战之处，在今广东新会南。宋景炎四年（1279）厓山破，陆秀夫负帝昺投海，南宋亡。[12]宵旰（ɡàn）：即宵衣旰食，天不亮就穿衣起身，天晚了才吃饭，比喻勤于政事。[13]神器：指帝位。[14]唐虞：唐尧、虞舜，均为远古贤君。[15]天眷：上天的关爱、恩眷。宗祧（tiāo）：宗庙。[16]灰囊扑面：指用袋子盛土灰压面部而死。排墙：推倒墙压死。都是古代监狱中的私刑。
《冬青树》是根据《宋史·文天祥传》等史籍敷演而成。全剧以文天祥事迹为主线，塑造了南宋覆亡前后的动乱时局中的一批忠臣义士的形象，具有强烈的崇高美、悲剧美。剧情基本上根据文天祥进行抗元斗争的事迹组织安排，以《勤王》、《留营》、《局逃》、《得朋》、《疑逐》、《航海》、《开府》、《转战》、《抗节》、《小楼》、《浩歌》、《柴市》诸出，概括了文天祥投身到抗元斗争后的主要经历：起兵勤王，使元被扣，中途脱险，领兵抗元，兵败被执，坚守节操，慷慨就义。凡此种种，突出了他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剧中另以《卖卜》、《却聘》、《饿殉》三出，表现了谢枋得不事新朝，绝食殉节的感人事迹。以此为主，反映了一批忠义之士的高尚情操和坚贞气节，批判了觍颜事敌、卖身求荣的可耻行为，描述了宋室后妃宫嫔的悲惨遭遇，赋予全剧以浓烈的凄怆悲壮的悲剧色彩。剧本因元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珈挖掘宋帝陵墓，抛撒帝后尸骨，而义士唐玨等人收骨埋葬，并植冬青树以为标记，故名。经霜不凋的冬青树，同时又象征着忠臣义士的坚贞节操。
全剧排比史事，臧否人物，不屑于描头画脚；它慷慨歌呼，健笔凌云，绝无衰颓萧瑟气象，读后令人感奋。故梁廷枏《曲说》评价它说：“忠魂烈魄，一入腕中，觉满纸飒飒，尚余生气。”
《柴市》这一出戏描写了文天祥在柴市英勇就义的悲壮情景。高风亮节者的魅力，甚至使他的敌人也尊敬他、佩服他！从杀害文天祥的监斩官元朝总管的口中，我们更了解文天祥“百折不回”、“一尘不染”的高洁品格，我们也明白文天祥这种高尚的人格，打动了这个赳赳武夫。在这一出中，文天祥在元朝的监狱中已经整整关押了三年，他拒绝卖身投靠，也曾多次自杀。宋王室瓦解冰消后，面对着山河沦陷，国破家亡的惨痛景象，文天祥无意苟活，唯愿一死，以身殉国。幽暗恐怖的鬼门关，令人不寒而栗，心存畏惧，可是忠臣烈士却能视死如归，为国捐躯，他的精神将永存，他的英名将流芳百世！但在文天祥直面死亡，“展愁眉仰天而笑”的大义凛然的气概之中，又蕴藏着多少无奈和哀伤：“眼睁睁天柱折，地维摇，旧江山瓦解冰销。”既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那么，让自己早些以身殉国吧！“急煎煎盼到今朝”，这是怎样的一种献身精神！剧情紧接着叙述两个降元旧臣留梦炎、赵孟 送来筵席与文天祥“饯别”，文天祥义愤填膺，对贪生怕死、卖身求荣的留梦炎表现出切齿痛恨，而对于恋慕富贵、背祖忘本的赵孟 则是无限惋惜。这两个“贰臣”与文天祥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衬托了文天祥高洁的品格。
老天爷似乎也为文天祥感动，当他被押送到法场时，突然间天昏地暗，风雷滚滚。面对浩浩苍天，文天祥仰面叹息：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助我大宋？反而让台风覆灭了我们的水军，泯灭了宋王朝复国的最后一丝希望，以至宋帝被逼蹈海而亡！你的风雷闪电为何不去击死凶猛的元兵，保护宋皇室几条性命？老天爷呀，这风雷来迟了！当监斩官询问文天祥可有遗言留与新朝皇帝，文天祥断然表示自己与元王朝新统治者毫无瓜葛，他警告元朝皇帝“切莫要荒淫无道”，否则，元王朝也很快会重蹈亡国覆辙。
就义的时刻终于来到，但忠烈之士的精魂是不灭的，在龙神的护引下，他升上了天堂。当元朝统治者给文天祥封上元朝官职并写上神牌供奉时，文天祥精魂不散，裹着雷电风雨，把这违背他意愿的牌位卷上半空，摔个粉碎。一旦牌位换写上文天祥在宋朝故国的职名，立刻便天清气朗，这表现了文天祥对故国虽死不渝的忠贞。这正是“新朝爵秩忠臣贱，异代芳名后世传”。
《柴市》这一出通过一系列情节凸现了文天祥忠贞爱国的伟大形象：敌人对文天祥的肃然起敬，文天祥对卖国奸贼的鄙夷不屑，上天为文天祥风雷震动，文天祥忠魂不愿元朝官职污辱他的姓名。这里，有正面的歌颂，也有反面的衬托，有逼真的写实场景，也有浓郁的奇幻色彩，让人读后油然而生悲壮之情。给读者、观众的感受不是低徊惆怅，而是慷慨激昂，这就是本剧的成功之处。
（胡淑芳）
冬青树
第三十三出 碎琴
蒋士铨
（末花白须道士装抱琴上）
【仙吕北点绛唇】燕市徜徉[1] ，金台凝望[2] 。心凄怆，恁地收场，老作西湖长。
俺汪水云，北游十有余年，历尽悲凉苦楚。昨者乞恩，得以黄冠归里[3] 。闻得南宋宫人王清惠等今日在梁家园置酒高会，为我饯行，只得抱琴前去。（下）（小旦、老旦、旦道装）（净、中净、丑尼装同上）
【南剑器令】联袂困殊方，思往事只添惆怅。羨他行，独归田里，临岐断尽人肠。
（小旦）我王清惠。（老旦）我何凤仪。（旦）我蒋懿顺。（净）我方妙静。（中净）我林顺德。（丑）我袁正正。（小旦）我等同是南宋宫人，被掳北庭，各自出家于尼庵道院，十有余载。闻琴师汪先生今日南归，我等置酒梁家园，与他饯行，你看汪先生早则到来也。
【北混江龙】（末上）天空云旷，俺归心已逐雁鸿翔。记来时身轻似叶，到如今发白如霜。列位娘子请了。（众）先生稽首[4] 。（末）咳！看了你星冠霞帔水田衣[5] ，可怜俺麻鞋布衲蹇驴缰。附浮萍聚北隅，随斗柄又指南方。只落得天涯白首空吟望，却便是舟沉陆海，抵多少鹤返辽阳[6] 。
（小旦）先生且免愁烦，请满引此杯。（奉酒定席介）（合）
【南桂枝香】阳关同唱，离樽分饷。旅愁依塞草荣枯，乡梦与江潮消长。念梧宫久荒[7] ，念梧宫久荒。若个晓随天仗[8] ，空说露凝仙掌[9] 。漫思量，那些儿宫女牵回辇，只剩你遗民哭战场。
（末）重劳列位娘子，老夫何以克当。
【北油葫芦】羞煞俺老戴黄冠去故乡，抱枯桐[10] ，成独往。只好买半间茅屋祀昭王[11] ，也则索吹箫乞食西湖上[12] 。说与他旧君王身无恙，着袈裟自合如来掌，草蒲团这便是当时御床，把龙楼凤阁换了个新方丈，叫人民此后莫思量。（众同哭介）
（外僧上）汪先生，俺奉合尊大师之命[13] ，来送先生。
【南八声甘州】他苦念旧宫墙，赋三秋桂子，八月荷香。裙腰草绿，六桥辇路应荒[14] 。有诗一首赐与先生。（末展吟介）寄语林和靖，梅花莫更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15] 。（大哭介）（外）俺大师呵，盼断了旌旗日暖龙蛇漾，宫殿风微燕雀翔。昏黄，记暗香疏影凄凉。
（末）长老，你与我回奏大师，说俺汪大有呵，
【北天下乐】怎忍说身系南天梦朔方？思也么量，思量敢便忘？抵多少流水咽空堂。那德寿宫中蔓草荒，听不得南内空阶夜雨凉。那里有舞袖歌裙记曲娘[11] 6，只留下水晶帘一片蛛丝网。
俺有奉和昭仪娘子诗一首[17] ，聊申别意。（小旦接读介）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黄金台愧少知己，碧玉调将空好音。万叶秋风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人心。庭前昨夜梧桐语，劲气萧萧入短襟。（泪介）
【南醉扶归】这是《念家山破》难重唱[18] ，一声《河满》泪千行[11] 9。漫说道遥望并州是故乡，苦追思汴州明月杭州舫。劝君临别尽离觞，只怕故人从此多黄壤。
（末泪介）今日知音永别，俺则索为列位鼓琴一曲[20] ，酬折柳之意。
【北寄生草】三叠胎仙舞[21] ，漫天柳絮飏。便成连哭倒在君山上[22] ，师襄泪溢沧溟涨[23] ，伯牙只合江潮葬。这七条瘦玉苦低昂。俺索把金徽玉轸都抛漾。（碎琴）（众同大哭介）
（末）娘子们保重。（径下）（众）先生行矣。
【南尾声】明朝风雨西施葬，怎能勾斜抱云和坐月光[24] 。汪先生呀，抵多少“一曲《伊州》泪万行”[25] 。（下）
〔注〕 [1]燕市：春秋战国时燕国的国都。即今北京市。[2]金台：即黄金台。战国时燕昭王所筑，置千金于台上，以招天下贤士。[3]黄冠：指道士，因道士所戴之冠为黄色，故称。[4]稽首：道士举一手向人行礼。[5]星冠：道士所戴七星冠。霞帔：道士之服。水田衣：僧尼法衣用一块块方形小布连缀缝成，形似一块块水田。[6]鹤返辽阳：传说汉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成仙后化鹤飞回故乡，落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弯弓欲射之，乃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飞而去。见晋陶渊明《搜神后记》。[7]梧宫：战国时齐国宫名，代指南宋宫殿。[8]天仗：指皇帝的仪仗。[9]露凝仙掌：汉武帝曾铸金铜仙人，手托铜盘收集天上甘露。[10]枯桐：即焦桐。东汉蔡邕用烧焦的桐木制琴，音色极美。此用“枯桐”代指琴。[11]昭王：指春秋楚昭王。《穀梁传·定公四年》:“庚辰，吴入郢。……（昭王）曰：‘寡人不肖，亡先君之邑，父老反矣，何忧无君。寡人且用此入海矣。’父老曰：‘有君如此其贤也，以众不如吴，以必死不如楚。’相与击之，一夜而三败吴人，复立。”唐韩愈《题楚昭王庙》:“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此代指宋恭帝赵㬎。[12]吹箫乞食：春秋时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听信谗言杀害，他立誓覆楚报仇，逃到吴国，在吴市吹箫乞食。后借吴兵攻破楚都郢，时平王已死，遂掘平王之墓，鞭其尸以泄恨。[13]合尊大师：即南宋恭帝赵㬎。投降后，元朝封他为瀛国公，后出家为僧，称合尊大师。[14]六桥：即杭州西湖苏堤上的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15]“寄语”四句：此为赵㬎《在燕京作》诗。林和靖，即林逋。北宋时人，隐居杭州西湖孤山，种梅养鹤，有“梅妻鹤子”之称。[16]记曲娘：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记唐大历时张红红，曾在屏风后听曲，用小豆记节拍，乐工歌毕，即于屏风后复唱，一声不差。入宫后，人称“记曲娘子”。[17]昭仪：皇帝妃嫔名号之一。[18]《念家山破》：乐曲名，南唐后主李煜作。宋马令《南唐书·后主书》谓“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败征也”。[19]《河满》：即《河满子》，乐曲名。唐张祜《宫词二首》其一：“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20]则索：须得。[21]胎仙：指鹤。古人或以为鹤是胎生的仙禽。胎仙舞，即鹤舞。[22]成连：春秋时著名琴师。传说伯牙曾向他学琴，三年未精，成连便带伯牙往听海水激荡、林鸟悲鸣之声以移其情，伯牙技乃大进。[23]师襄：春秋时卫国乐官。传说孔子曾向他学琴。[24]云和：山名，所产之木为制琴瑟的良材，因此成为琴瑟的代称。[25]《伊州》：唐时曲调名，为商调大曲。“一曲《伊州》泪万行”为唐温庭筠《弹筝人》诗中的句子。
《碎琴》这一出叙写的是一次离别宴会。一提到离别，总令人忧伤。中国古人灞桥折柳，唱《阳关三叠》，要表达的无非就是“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意绪。可是《碎琴》要表现的不仅仅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寂寞，“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式的失落，更为重要的，是要倾诉亡国亡家者的满腹心酸。
这是一次离别的宴会，也是一次避世隐遁的僧道的聚会，与会者本应该抛却尘世一切烦恼，力求六根清净，心境平和。可是这又是一场亡国遗民的聚会，与会者的心中充满了失国的痛苦忧伤，也充满了对韶光易逝、繁华不再的无奈。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被元人掳至北方十余年，终于获准南归。同样遭遇的旧日南宋后妃宫人却依然只能滞留北方。她们置酒高会，为汪元量饯别送行。这一些飘泊在异地他乡的宋室孑遗并没有向征服者屈服，也没有改变对故国的不二忠心，他们出家于尼庵道院，显示出与新王朝拒不合作的决心。此情此景之中，我们可以看到：汪元量流落北方十几年，终于可以回归故乡，他的心中，虽有归家的急切——“归心已逐雁鸿翔”，却更多的是今昔对比的感伤——“记来时身轻似叶，到如今发白如霜”。从前的皇宫佳丽，如今穿上了道服缁衣；自己本为宫廷供奉，如今却布衲麻鞋，浪迹四方。自己孤独地回到故乡，将给江南人民带回旧宋君王的消息：原来的皇帝赵㬎已出家为僧，一切平安，“叫人民此后莫思量”。可是，怎么能够不思量？即使自己回到故乡，想起跼蹐朔方的君王，还是会辛酸欲绝。回到故乡，再看见破败的南宋宫殿，“那德寿宫中蔓草荒，听不得南内空阶夜雨凉。那里有舞袖歌裙记曲娘，只留下水晶帘一片蛛丝网”，更加会肝肠寸断。趁着这最后的聚会，且弹奏一曲哀歌，从此以后，砸碎瑶琴，让它永成绝响！这不仅是因为今朝一别，知音难觅，更是因为亡国之臣所奏琴音太过哀伤，实在令人“泪溢沧溟涨”——眼泪流得太多，使大海都会涨水啊。所以不如“金徽玉轸都抛漾”，把琴摔碎。汪元量即将返回故乡，但他没有快乐的欢笑，只有感伤的眼泪。可他毕竟是回归故土，这令依然羁留北地的南宋宫人多么羡慕！她们酌酒为汪先生送别，挥不去的是对故乡的满怀相思，是对昔日繁华的无尽追忆。【南桂枝香】、【南八声甘州】、【南醉扶归】三支曲子，反复吟唱的是同一个主题：“念梧宫久荒”，“苦念旧宫墙”，“苦追思汴州明月杭州舫”。昔日的繁华已经远逝，可是梦魂中，故国“三秋桂子，八月荷香。裙腰草绿，六桥辇路”仍然历历在目，从前风光美丽，如今一派荒凉，“只剩你遗民哭战场”，这怎么不叫人泪下千行！送别筵前，“劝君临别尽离觞”，畅饮这些离别酒，只恐怕从此一别，今生难会。岁月风雨的侵袭之中，昔日美丽红颜已经凋谢，而生命亦将走到尽头！这一次离别宴会，有送别故人留恋难舍的感伤，也有时光流逝红颜不再的痛苦，更多的是亡国破家背井离乡者的辛酸！
《碎琴》这一出，并不以情节取胜而重在抒情。通过今昔对比和对前事的追忆抒发了兴亡之感、家国之恨。在音乐上，作者采用了南北合套的方式，以末扮汪元量唱慷慨激昂的北曲，其他角色唱低徊婉转的南曲，情致虽然感伤，却并未流于衰飒。怀旧念今的曲词清丽凄美，极为感人。如【南八声甘州】“他苦念旧宫墙，赋三秋桂子。八月荷香，裙腰草绿，六桥辇路应荒”数语，历数故国旧日美景，却以“应荒”两个字一下打住，让人油然而生悲怆之情，显示了作者的匠心独运，为这出戏抹上了浓重的凄凉色彩，令读者、观众感受到深刻的悲剧美。
（谢柏梁 胡淑芳）
空谷香
第七出 饮刃
蒋士铨
（小旦布衣上）
【商调过曲山坡羊】注姻缘早安排的八字，没商量任摧残的人事。傍鸾皇不幸中的遂心，掌氤氲惜苦命的人间使[1] 。前日爹爹在大名回来，说道因红丝姑夫作伐[2] ，将我许聘钱唐顾家做妾，不日就要送去。（叹介）咳！奴家身同断梗，命比黄杨[3] ，此事久已在我意中。却幸嫁得一个书生，终身有托。与为俗物之妻，宁作文人之妾。看他定情笺上，缠绵数语，料不是个薄倖儿郎。咳！姚梦兰，姚梦兰，这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所在，休要等闲轻觑了也。我情一丝，今后呵，随着东风为定止。或者他秋来将我做齐纨视[4] ，我也甘心为他憔悴死。前日女先生算我有大难临身，天那！你好不慈悲哟。（悲介）难支，叹浮生已若斯。何辞，痛亡亲不佑儿。（虚下）（外扮老院公引杂推车上）
【越调本宫赚】转过明湖，认垂垂柳下三间屋。我乃府衙院子，向与孙虎相好，老夫人故令我来，接取他女儿进衙。车夫，你看他终朝闭门，寂静静，茅檐对着荷香路。（叩门介）开门。（小旦上）是谁？（外）是你张老伯伯。（小旦开介）张老伯，何事出衙来？昨日我爹爹为甚不回家呢？（外）再不要提起，你爹爹昨晚，因多吃了一杯酒，好端端错步一跌，霎时痰涌起来。我们救了半夜，竟是中风不语，只将手指在枕头上写着要见女儿一面。又不敢抬他出来，为此老夫人呵，令我来迎汝。那，那不是碧幔青油一辆车。（小旦看外介）张老伯，这话是真的么？（外）老人家若骗你，就活不到一百岁。（小旦背介）呀！教人展转添疑虑。（思介）不去使不得。也罢，凭着我的见识，就去何妨。我自能区处，恃聪明须不比痴儿女。待我锁了门儿就去。（外）足见大姐孝心。（小旦锁门）（登车介）便登舆去，（杂推小旦下）（外）你看他竟登舆去。（笑下）（净老夫人、老旦养娘）（旦梅香随上）
（净）万顺千随慈母意，三妻四妾大人家。娇儿若要天边月，扒上胡梯取与他。养娘，大爷此刻腰痛好些么？（老旦）一发叫得利害了。（净）少刻新人到府，他不能出来，只好另日送房了。（旦）老夫人，我听得孙家女儿性子不好，虽然哄了他进来，只怕他变了脸，却也啕气。（净）痴丫头。小家儿女，看见官府人家这样光景，只怕口也要笑歪了，有甚气啕？（外上）启夫人，孙家女儿进来了，须要小心。（净）有我主张，不妨。（小旦上）（外）过来见了老夫人。（小旦）夫人万福。（净）罢了。（外伸舌暗下）（小旦转问介）张老伯，我爹爹在何处？（净）姐儿，平日闻你长成，十分标致，你可知道么？你父亲得了公子二百两银子，送与公子做妾，怕你不肯进来，
【前腔】因此单遣香舆，未将鼓乐来迎娶。你看，我府中丫鬟使女，都是遍体绫罗，何况于你。只要你颦工笑妍，真个是，一身宠爱全家惧。（小旦作喜色介）原来如此。这是夫人抬举，只恐贫家女子，没福承当。（福介）蒙看觑，从此把布袄藜簪弃路衢。（净）你情愿么？（小旦）我们小户人家，得进官衙，若再不情愿，还有甚出头日子。只求你始终怜念蓬门女。（净）好个乖巧女儿！你们看看，我说他再没有不喜欢的。（小旦）只是有一句话，要禀过夫人。（净）乖儿子，你说来。（小旦）方才起身匆促，一切衣履俱未收拾。望夫人放我回去片时，将琐屑之物结束好了，一齐带了进来。（净）我府中何物不有，你那些旧衣衫要他怎么？（小旦）不是这等说。女儿家随身有多少要紧东西？是断断丢不下的。（净）也罢，叫人替你取来如何？（小旦）哎呀！女孩儿箱笼，除了母亲之外，就是做爹爹的，也必须回避，别人如何取得！夫人若不放心，就着养娘同去何如？（净）这也使得。养娘，你就帮他去收拾，快来。（老旦）是。（小旦）多谢夫人！（净）姐儿，休耽误，悄地把凤头鞋先换取。（老旦）去罢。和你共登舆去，（小旦）试看我竟登舆去。（共老旦下）
（净）好个伶俐女子。梅香，看他如此欢喜，方才倒不该冷清清哄他进来。你去吩咐院子，速备鼓乐彩轿，就去接他。（旦）是。（下）（净）我且去告诉儿子，叫他止止疼痛。（下）（杂推老旦、小旦同车上）
【水底鱼儿】（小旦）地网天罗，轻轻一走脱。（老旦）养娘随着，权充傧相婆。（小旦）渔舟稳坐，凭他风卷波。（老旦）今宵孤卧，灯花没奈何。
（杂）到了，请下车。（二旦下车）（杂暗下）（小旦开门同入）（小旦正坐、老旦旁坐介）大姐，快些收拾罢。（小旦）收拾什么？（老旦）收拾箱子，进衙内去呀。（小旦怒介）呀啐！爹爹将我已许顾家，你主人身为民牧[5] ，怎敢强夺良家子女！（老旦）阿呀！大姐此言，方才何不向夫人面前一说呢？（小旦）咳呀，呸！那一班醉生梦死的狗男女，叫我从何处与他说起哟。（哭介）
【小桃红】自来世上苦人多，悔不来投生错也。我是一朵火中莲，从心苗直苦到枝柯，怎扭做并头荷？（老旦）那顾家又不聘你做正室，一般作妾，何必固执如此？（小旦）你却知道什么来！女儿家烈肝肠，你也慢调和。乔心性，肯教胡颠簸也。只好自扪心自己评度。（老旦）这是你爹爹主张，还当以父命为重。（小旦悲介）我那亲爹爹呀！既没个养娘儿，又生我待如何！
（老旦）方才夫人何等爱惜你，你也该回想一想。（小旦）咳！
【下山虎】他一谜的欺人软懦，信口挑唆。认做闲花朵，轻团乱搓。怎知我心比金坚，命如纸薄，觑不上騃𡒄女痴儿锦绣窝。（老旦）你看他们，穿得何等整齐，吃得何等香美。（小旦）尽他一家儿吃与着，把百姓膏脂尽量 。将赤子皮肤剥，裁成段罗。我是个无福人儿怕折磨。
（老旦）你纵然不爱穿吃，我家大爷是一个豪华公子，难道不比那穷秀才风流些，你也该审量审量。（小旦冷笑介）
【五般宜】可知他伴青灯秀才风魔，不及你醉红妆公子憨哥。则他向金阶轻把笔尖呵，抹煞你铜斗家私，琼筵糟粕。（老旦）大姐，不可这等鄙薄他，他有的是黄金白璧，怕娶不出几个绝世佳人？这是与你有缘，你休误了自己。（小旦）可又来。他自有雌雄一窠，受用着金镶玉裹。成就了富贵的姻缘，要穷人做甚么！
（老旦）大姐不可执性，你若不肯进去，看他何等声势，不但累你爹爹吃亏，只恐好姻缘变做恶姻缘，不信你会插翅飞了天上去。（小旦大笑介）这样话，只好向第一等没志气的下流说，可能够吓得我姚梦兰一吓儿。
【五韵美】道得他网弥天，张着弋人罗[6] ，却不道鸟自高飞奈我何。纵修翎飞不上青天阔，地窟里犹堪过活。甚大事直得将牙闲嗑，况没个亲和眷难舍割，即便死还留得个清清白白的我。（外院公领花轿乐人吹打上）
（外）住了吹打。（打门介）养娘开门，花轿来了。（老旦立介）大姐，快些收拾罢。待我开门。（小旦立介）且慢。（哭介）咳！苍天呀！
【江头送别】穷命运限煞人，如之奈何！好世界逼得奴，没个腾挪。是苍天不肯容人活，教奴怎样逃躲。
（丑扮卜驼婆一面上）为甚隔壁孙家有花轿到门？难道大姐出嫁么？（见外介）你们是何处来的？（外）是本府太爷公子娶小。（丑）开门，开门。（又吹打介）（小旦）阿呀！也罢，也罢！姚梦兰，你好痴也！
【雁过南楼】问伊流连怎么，细思量有甚延俄。年光一睃，耐尽凄惶，谁料做这般结果。（老旦）大姐且免伤心。（小旦）咳！残生几何，容我伤心犹可。养娘，这些没要紧的东西，也不要他了。你去开门，就是这等去罢。（老旦）好大姐，这便才是。（转身介）（小旦向桌
上取刀介）大烦恼倩钢刀一割 。（自刎跌地）
（老旦回看惊介）阿呀，不好了！（开门急出）（丑入撞跌）（老旦出扯外介）不好了！逼出人命来了！快走，快走！（众散下）（丑挣介）这个伴婆是个冒失鬼，又不杀了人，这等乱跑。（扒起介）咳！新娘子哭晕了。（扶介）大姐，不要哭，女先生算你该做妾，哭个什么。（看介）咳呀！吐了血了。（再看介）不好了！自刎了。（急出介）娶亲的都溜了。老儿快来！（净扮卜医生上）妈妈如何慌张？（丑说不出）（扯净入内指地介）那，那，那！（净）阿呀！孙大姐如何自刎了？（丑）方才本府鼓乐到门迎娶，我走来望望，一入门来，不知什么缘故，大姐死在地下，众人俱已星散。（净）这明明是威逼不从致死的。（丑）你看看，还救得么？（净）还好，不曾割断气管。你来扶着，待我先拔了刀子。（丑坐地扶小旦靠起）（净拔刀介）阿哟哟！女儿家有这等烈性子，可敬，可敬！（丑）阿弥陀佛！
【蛮牌令】（净）一个纤纤脖，混把珮刀戳。不成交颈鸟，险做没头鹅。（丑）这用得着你的海上奇方，刀口药了。（净）幸而带在身边。（取药出介）不枉了灵丹自合，管教他小命重活。 ！这样小娃娃，一定要卖与人做小， 个意思！老孙真真不是个人了。心肠坏，天折磨。只要他终年吃药那怕钱多。（净作敷药）（丑用帕札介）（中净孙虎上）
【山麻秸】性命贱，姻缘恶。人去财空，好事多磨。这是那里说起！方才迎亲人回衙去说，我女儿自刎身死。大爷立刻将二百两银子，搜了转去，赶我出来。我明日拚了一条性命，这个济南知府怕不断送在我手里。且回家去一看，再作道理。（入介）呀！卜大哥，卜大嫂，我女儿怎的了？（丑）咦！亏你做得好事！不是我老夫妻在此替你救救，又要出脱一副棺材银子呢。（净）恭喜令爱气管未断，鼻中尚有呼吸。我已上了刀口药，明日下午，就有声息了。（中净）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死了倒干净。（净）什么说话！娇娥，一星星，性命是你扶持大，又不是螟蛉蜾臝[7] 。（中净）教我如何气得过？大嫂，烦你同我搀他到床去。（丑）使得。（净）还要把风霜回避，饮食调和。（中净、丑扶小旦下）
（中净）多谢大哥！另日送药资来。（净）谁望你的钱来！
【尾声】我功成只愿刀痕合，才显得神医妙药。你与其把银钱来送我，不如买些适口的东西将养着。
请了。（分下）
〔注〕 [1]掌氤氲：指氤氲大使，传说中掌婚姻的神。宋陶穀《清异录·仙宗》:“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2]红丝：犹红绳。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载唐韦固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夜见一老人倚布囊坐阶上，向月检书。因问老人囊中何物，老人答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妇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作伐：作媒。《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此？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后因以“作伐”代指作媒。[3]黄杨：古人认为黄杨难长，且遇闰年不仅不长长，反而要缩短，谓之“黄杨厄闰”。后多以“命比黄杨”喻命苦。[4]齐纨：指齐纨做的团扇。汉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凉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后世因以“齐纨”喻妇人遭弃。[5]民牧：地方长官。[6]弋人罗：指抓捕人的圈套。弋，带引绳的箭，射鸟所用。罗，捕鸟的网。[7]螟蛉蜾（ɡuǒ）臝（luǒ）：蜾臝为一种寄生蜂，其卵产于螟蛉（一种鳞翅目昆虫）的幼虫体内，卵孵化后即以所寄生之虫为食。古人不察，误以为蜾臝收养螟蛉为己子，遂以蜾臝代指养父，以螟蛉代指养子。《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臝负之。”
《空谷香》是蒋士铨于乾隆十九年（1754）所作的一部传奇，取材于顾孝威妾姚梦兰之事。钱塘人顾孝威因无子嗣，礼聘海宁孙虎之继女姚梦兰为妾。不料孙虎乃贪财势利之徒，为私利而悔婚，视继女为摇钱树，将其另行许配给恶少吴赖。梦兰以智相斗，以死相抗，幸免凌辱。后得扬州知府鲁学连之助，顾孝威终与梦兰结成连理。其后，梦兰生下一子，不久因病去世，魂归仙界。
《饮刃》是《空谷香》的第七出。此前，继父孙虎经不住纨绔子弟吴赖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毁弃与顾孝威所订婚约，欲将梦兰嫁给吴赖。吴赖手下设计，以孙虎病倒在吴府为由，骗梦兰前去探望其父，逼其就范。《饮刃》表现了吴赖实施阴谋与梦兰应对奸人的全部过程。作者紧紧抓住梦兰贞烈和机智的性格特征，来展开激烈的戏剧冲突，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梦兰甫出场就带来一种悲凉的气氛。一曲商调过曲【山坡羊】尽述命运不能自主的无限哀愁。算命先生曾算她将有大难临头，这使原本郁闷的梦兰胆颤心惊。此时吴赖家人依计前来，把早已编好的故事向梦兰重复了一遍。梦兰虽为深闺女子，但绝不幼稚，对此事感到颇为蹊跷。吴赖家人诡辩道：“老人家若骗你，就活不到一百岁。”这就令聪明的梦兰更生疑惑。但作为孝女，她在犹豫之后，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还是决定去走一趟。她对自己的应付能力很自信：“也罢，凭着我的见识，就去何妨。”至此，梦兰的形象由凄苦柔弱一变而为从容果敢，这就引出其如何对付这一圈套的戏剧悬念。
作者接下来写了一场斗智场面，表现了梦兰过人的智慧。斗智的地点是在吴府。梦兰的对手首先不是吴赖，而是吴赖之母吴老夫人。一个是初出闺房的少女，一个是城府甚深的妇人，这不能不让读者为梦兰担心。吴老夫人一见梦兰，便不加掩饰地向她交了底：“你可知道么？你父亲得了公子二百两银子，送与公子做妾。”这两句话，于平和、客气中展示其毋庸置疑的权威。一般女孩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嚎啕大哭、寻死觅活，但蒋士铨却写梦兰面带喜色地回复老夫人：“原来如此。这是夫人抬举，只恐贫家女子，没福承当。”“原来如此”，语带讥讽，绵里藏针，不露声色地体现出梦兰对吴府卑鄙阴谋的愤恨。梦兰委婉地回绝了老夫人，但老夫人仍不死心，再次追问：“你情愿么？”梦兰为稳住老夫人，一面假意答应，一面暗思脱身之策。她请求回家拿些东西，但马上就被老谋深算的老夫人拒绝。聪明的梦兰灵机一动：“不是这等说。女儿家随身有多少要紧东西？是断断丢不下的。”老夫人只想差人去取，梦兰又故意使出孩子气，要养娘与她同去，以使老夫人放下心来。她虽然身处逆境，但临危不惧，以智脱身，机敏之处令人赞叹。可以说，这一斗智场面充满了一种危急中的喜剧气氛。老夫人看上去工于心计，充满威严，但却在小黄毛丫头梦兰面前败下阵来。鲁迅说：“喜剧就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老夫人精心策划的阴谋，就这样被梦兰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看到这里，读者或观众当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回家后，面对养娘的再三催促，梦兰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不可遏止地喷发出来：“呀啐！爹爹将我已许顾家，你主人身为民牧，怎敢强夺良家子女！”不仅如此，梦兰还由个人的遭遇想到了黎民百姓：“尽他一家儿吃与着，把百姓膏脂尽量 。将赤子皮肤剥，裁成段罗。”在这里，蒋士铨借梦兰之口，愤怒谴责和抨击了社会的黑暗和不公，这使得剧本的立意跃上了一个新高度，从而有别于一般宣扬礼义廉耻、纲常伦理的剧本。
尽管梦兰的愤怒之火是如此的强烈，但和强大的黑暗势力相比依然是那么脆弱。当吴府家人再一次来到她家门外催逼时，别无脱身之计的梦兰，只有一声悲叹：“穷命运限煞人，如之奈何！好世界逼得奴，没个腾挪。是苍天不肯容人活，教奴怎样逃躲。”从梦兰的逻辑出发，维护自己的节烈才是最高的人生价值所在，她只能选择以死相拼。趁人不注意，梦兰毫不犹豫地操刀自刎。这一情节把整出戏的矛盾冲突推向了高潮。至此，作者完成了对梦兰“智”和“烈”的刻画。时人点评《饮刃》时说：“前半写兰娘之智，后半写兰娘之烈，惟智故能烈，非烈不成智。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此言确实精辟。前半场因智而显出一种喜剧色彩，后半场则因烈而生出一种悲剧气氛。从主观的一面看，显然梦兰的悲剧是她维护自己坚贞人格的必然结果，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就是“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蒋士铨通过梦兰这个艺术形象，赞颂了贞、烈、善、美的道德情操。
此出结束时，蒋士铨还运用了又一层对比手法来写两个人对梦兰自刎的不同态度。孙虎虽是梦兰继父，但并没有什么父女之情。梦兰的自刎，使他失去了到手的二百两银子，这令他十分恼恨。当他得知女儿还没死时，竟破口骂道：“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死了倒干净。”真可谓丧尽天良。相反，不是梦兰亲人的卜医生，却在全力抢救梦兰，这就在冷酷的家庭与社会环境下，使人感受到一丝暖意，也表明了蒋士铨对下层善良百姓的同情和尊重。
还值得一提的是，全出语言极为本色，符合人物的心理和性格。孙虎骂女儿“不知好歹”，而卜医生救人不为利，正色道：“谁望你的钱来！”这就显出了对待钱财的不同态度、不同境界，在语气的鲜明对比中强化了人物的价值取向与道德评价。
（艾立中）
香祖楼
第十七出 守情
蒋士铨
（老旦上）美人抱瑶琴，哀怨弹《别鹤》[1] 。雌雄南北飞，一旦异栖托。生为并蒂花，亦有先后落。犹欲悟君心，朝朝佩兰若[2] 。老身鱼妈妈，生长海滨，住居闽地。我这隔壁李银匠，孤身出外多年，忽然带了家眷回来，终日逼他女儿改嫁，已经两次上吊，都是我过去帮他救活，得以不死。但不知他在外面曾嫁何人，不便闲管。今日老李夫妻烧香还愿去了，不免走去，细细问他一回则个。（下）（小旦病装上）
【南吕步蟾宫】今生不死难消受，算死到而今八九。耐时光兀自为郎留，可是相逢能彀？茱萸匣中镜，欲照心还懒。本是细腰人，别来罗带缓。离君出门后，不奏云和管[3] 。妾意冷如簧，遥遥望君暖。心期梦中见，路永痴魂短。怨坐泣西风，秋窗月华满。小奴若兰，勉作离鸾，遂怀破镜[4] 。忽被盲风怪雨吹下嵩山，便乘骇浪惊涛飘来闽海。两番求死，眼中那有金夫；一息尚存，腔内难消铁胆。咳！这黑暗狱中，好长日子也。（伏案上泣介）我那夫人呀！
【渔灯儿】思量着明明的人上妆楼，思量着依依的花傍帘钩。思量着生生的将奴笑留，思量着把心肠猜透，乍相逢恁地绸缪。
后来呵，（起立作势唱介）
【前腔】安排着宽宽的一副衾裯，安排着 的各样温柔。安排着臻臻的三花并头，安排着千般生受，兴心儿万种风流。
仲郎呵，
【前腔】难忘你银灯下眼内心头，难忘你幽兰底钗拾鞋兜。难忘你薰笼畔情倾意投，难忘你偎侬红袖，絮叨叨不许人愁。
咳！此时夫人与仲郎，不知如何思念小奴哩。（坐介）
【前腔】怎知我呆呆的人似穷鸠，怎知我痴痴的身似纍囚。怎知我睁睁的凝穿泪眸，腔腔的空床劳嗽，急煎煎心逐浮沤。
想起那日荷花池畔三人联句光景，宛在目前，奴家手录词笺，尚在袖中，不免追和一阕，倘得寄与仲郎，亦可表奴心迹。（研墨拂纸频写频吟介）余生虽在，有啼痕洗面，者般悲戚。暱枕低帷成隔世，梦里几番哝唧。烛泪将灰，蚕丝已尽，今世无人惜。痴魂销矣，夜台谁许郎觅。可叹雉落深罗，蛛牵密网，都是愁丝织。此夜孤鸿支漏苦，当日文鸳三只。泻露分珠，抽刀断水，哭问天何必。黄沙掩鬓，明妃小像非昔[5] 。（泣介）咳！情文互生，声泪俱下。仲郎，仲郎，李若兰未尝负你的恩情也。
【锦渔灯】鳷鹊渡[6] ，隔断这参辰卯酉。杜鹃枝，尽由俺格磔钩辀[7] 。盻牵牛[8] ，便地下伤春也白头。何处觅昆仑来到[9] ，含笑看吴钩[10] 。
（老旦上）欲听伤心语，来窥薄命人。（入介）姐姐，这两日身子清爽些么？（小旦）深感妈妈垂念，请坐了。（老旦旁做介）既是精神欠好，不要看这书，写这字罢。（小旦）咳！妈妈，不写字看书，叫我怎生挣扎。（老旦）这也由你。一向不曾问得姐姐，你在河南嫁与甚人？因何离散？却又苦苦守着他来呢？（小旦泪介）问他则甚。
【锦上花】我有个风情伴，静好俦。禽比翼，花并头。恰正好鸳鸯眠稳仲家楼。一旦的巫云散，峡雨收[11] 。遭魔障，被鬼囚。抛闪了绣檀回枕玉雕锼，东下更西游。
（老旦）原来如此。那仲郎何等样人？住居何地？（小旦）他是兵部郎官，告假在籍，住在永城县前。（老旦）呵呀，永城县。我儿子小雁儿，向在永城做买卖，一年来往两遍，明日就要起身。姐姐，你何不写封书信，付小雁儿带去？叫仲爷想个法儿，接你回去。（小旦喜立出席介）噁，妈妈的令郎，恰好往永城去。谢天地！我好喜也。（老旦）快写起书来。（小旦）我的病，此刻竟减了几分哩。
【锦中拍】只道是蓬山外徒闻九州[12] ，在云天尽头。不料这泛碧海双鱼竟有[13] 。急切里殷勤通候，（研墨介）把松烟慢揉。（拈笔介）霜毫自抽，怎样写奴身别后？怎样写奴心乱愁？一片繁忧，万般僝僽。便扫尽益州笺，意完否。（搁笔介）
咳！万绪千头，从何写起？罢罢罢！只将这一首词儿，封寄与他罢。（泣介）
【锦后拍】这是我别来时，苦心情苦根由。只剩奄奄病骷髅，再休题消瘦，再休题消瘦。明晓得残生暂延不久，仲家尸，央及你仲家收。奠杯酒，也是你心疼的皮肉。早难道棺材不见泪难流。
（老旦）恁的苦恼。姐姐，我想单单寄这一首词儿，叫他怎么猜度？你在花笺背后，多寡写两句，也使他知你下落。（小旦）妈妈，你叫我写些甚的来？罢罢罢！（疾写介）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恨煞俺惜别无能学坠楼[11] 4，被一朵兰花笑，替奴羞。怎知俺眼穿肠断为牵牛，暂偷生因甚淹留？挂轻缳两投，挂轻缳两投。思量，好没来由。若是夫人恩爱，更难报答，愿他生稍酬，愿他生稍酬。做儿女重沾乳鷇𡒄[15] ，做婢妾分承箕帚[16] 。（放笔加封介）书已封完。（起福介）拜恳妈妈，交付令郎收好了。（老旦接书介）但请放心。（小旦洒泪介）妈妈，这一封书呵，有鸳鸯小印绸缪，有鸳鸯小印绸缪。切莫被霜华卷角，寒具沾油。但愿你小雁儿身体安，脚力健，早到中州[17] 。寻着那武选司[18] ，郎官第，交与我儿夫自手。（再福介）
（老旦）不消丁宁，老身告辞了。（小旦）妈妈，失送呀。（老旦下）（小旦）但得仲郎知奴此心，万死何恨。咳！这书几时才得到呵？
【尾声】抵多少行人临发开封又，算程期应只在重阳节后，还怕他两个人儿哭倒了香祖楼。（下）
〔注〕 [1]《别鹤》:《别鹤操》，琴曲名。晋崔豹《古今注》谓乃商陵牧子所作，云：“（牧子）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歌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后人因为乐章焉。”后言夫妻别离常用此典。[2]兰若：两种香草，兰草与杜若。[3]云和管：云和，山名，所产木材常用于制作琴瑟。《周礼·春官·大司乐》:“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此处系将孤竹之管与云和之琴瑟配成新组合。管，笛、箫之类管乐器。[4]破镜：南朝陈将亡时，驸马徐德言担心其妻子乐昌公主会在兵荒马乱中为人掠去，遂破一铜镜，夫妇各执其半，将来如遇不测而分离，则于正月十五卖镜于市，凭此相认。后乐昌公主归隋越国公杨素，徐德言依前约赴市，果有人持乐昌公主破镜叫卖，遂悲而题诗。公主见诗泣下，杨素知之，乃将公主放还。见唐孟启《本事诗》。[5]明妃：即汉代远嫁西域和亲的王昭君。[6]鳷鹊渡：传说天上牛郎、织女为银河所分隔，每年七月七日凭鹊鸟架桥才能相会一次。鳷鹊，即喜鹊；鳷鹊渡，即牛郎、织女相见之处。[7]格磔（zhé）钩辀（zhōu）：鹧鸪的叫声，也作“钩辀格磔”，唐李群玉《九子坡闻鹧鸪》诗：“方穿诘曲崎岖路，更听钩辀格磔声。”此泛指鸟叫声。[8]牵牛：即牛郎星。[9]昆仑：指能高来高去的昆仑奴磨勒。唐裴铏《传奇》载磨勒背负崔生逾十重垣入某一品勋臣府第，与崔生所恋之妓人相会，又负二人而出。后事为一品勋臣所知，遣甲士往捕，磨勒又持匕首如飞鸟般跃出高垣，箭如雨下，亦不能中。[10]吴钩：一种如剑而其首弯曲如钩的兵器，初产于春秋吴国，故称“吴钩”。[11]“一旦的”二句：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记楚怀王游高唐，梦一女自称“巫山之女”，愿荐枕席，遂幸之。女临去时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处“巫云”、“峡雨”即指男欢女爱。[12]蓬山：即蓬莱，传说中海上的仙山之一。九州：相传夏禹治洪水后，划分天下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见《尚书·禹贡》。[13]双鱼：指书信。典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14]坠楼：晋石崇有美妓绿珠，甚为宠爱。权臣孙秀向石崇求取绿珠，石崇不肯，孙秀怒，遂矫诏杀之，绿珠乃跳楼相殉。[15]乳鷇（kòu）：母鸟哺食的幼雏。[16]箕帚：打扫卫生用的畚箕和扫帚。古时女子任家中洒扫之事，故以“箕帚”喻女子事夫。[17]中州：中原。[18]武选司：全称为武选清吏司，明清兵部所属四司之一，掌武职官员的选授、品级、封赠、袭荫等事。
《香祖楼》是清乾隆间著名诗人蒋士铨所撰的一部传奇，又名《转情关》，为《红雪楼九种曲》之一。此剧作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全剧三十二出，分上下两卷。这里所选的《守情》是《香祖楼》的第十七出，也是下卷的第一出。上卷最后两出是《缘终》、《恨始》，所以这卷写女主角若兰在恨境中遭受多次磨折苦难，仍旧守情不移。作者认为唯情痴者能守情，自古忠孝节义之士，莫不有情，亦莫不守情，若兰也是如此。
《香祖楼》剧曲中的人物，皆系虚构。按《兰谱》:“兰之紫者、黄者、白者，皆有姓名也，害兰者则蚓与蚁也。架高则免焉。而又护之以风幡，培之以九畹，自能展其媚而扬其芬也。”由此而知剧中之李蚓、邱氏、马义等，皆为害兰者；高驾、扈蕃、裴畹等人名，皆据《兰谱》而附会，并为护兰之人。全剧假托欲界天中帝释与其夫人为发放一桩公案，让兰花仙中的紫兰，转生于人世为男，黄兰、素兰分别转生为其妻妾，又让蚓蚯、蚂蚁、虱子转生为素兰的生母邱氏、继父李蚓及海盗马义等，造成素兰的劫难，又让其他仙人转生为县令、总兵、义仆，作为兰仙的保护者，他们共同下凡，完成一番因果。于是紫兰转生于河南永城为仲文，早年进士及第，并曾观政兵部三年，后乞假回原籍，在故里建成一座小楼，与黄兰转生之夫人曾氏住在其中。仲文的好友永城县令裴畹赠送兰花一盆，摆在楼中，使满室生香，于是此楼便命名为“香祖楼”。
仲家隔壁，有个福建人李蚓为银匠，他娶松江一位寡妇邱氏为妻，邱氏带有前夫的一个女儿名叫若兰。这李蚓为人奸诈，因倾销制作假银被官府逮捕。仲文念及邻居情分，致函县令裴畹，将其释放。李蚓带着邱氏及若兰，至仲家谢相救之恩。仲夫人曾氏见到若兰，顿生怜惜之心。若兰原来曾做梦到一座楼，见到一位紫衣少年和一位女子，此日见到仲文和曾氏，有似曾相识之感，看到楼中兰花，更觉非常留恋。于是经曾氏提议代仲文下聘银一千两娶若兰为妾，三人相处甚得。一个月后，仲文见池中并蒂莲花盛开，赏玩之余作《百字令》词，曾氏与若兰同时联咏，若兰之词句意蕴凄婉。不久李蚓因赌博输尽银钱，遂与邱氏定计，提出仲文当以若兰为正妻，向仲文勒索白银五千两，并扬言仲文若不允，他就向官府控告仲文霸占民女为妾。裴畹为顾全仲文名声，私下劝仲文将若兰送还李蚓。仲文既筹不出五千两银子，迫于无奈，只得送若兰回家，并约定以一年为期，再图重聚。若兰发誓不再另嫁，咽泪而别。接着李蚓和邱氏带着若兰回福建原籍，之后几次逼迫若兰改嫁，多方虐待，若兰守情不移，以死相拒，重又陷入苦海之中。
若兰在苦海中深忆旧情，并且深信仲文和曾夫人，也一定在怀思自己，然而河南与福建相距数千里，她现时的苦况，仲文夫妇是无从知晓的。所以《守情》这出戏一开头，就描写鱼妈妈对她的关心。鱼妈妈是李蚓隔壁邻居，通过她登场的道白“我这隔壁李银匠，孤身出外多年，忽然带了家眷回来，终日逼他女儿改嫁，已经两次上吊，都是我过去帮他救活，得以不死。但不知他在外面曾嫁何人”，“今日老李夫妻烧香还愿去了，不免走去，细细问他一回则个”，引入本文若兰登场自诉的情节。若兰是一个钟情的女子，始终守情不渝，剧中她一出场，表明她自被迫离开仲家之后，一直处于愁病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成，“耐时光兀自为郎留，可是相逢能彀？”一息尚存，虽身在暗无天日之地，但心念旧情，坚贞之忱，愈痴愈笃。剧中写道：“离君出门后，不奏云和管。妾意冷如簧，遥遥望君暖。心期梦中见，路永痴魂短。怨坐泣西风，愁窗月华满。”她积恨难消，度日如年，唯其守情，故存在“遥遥望君暖”的希望。她不忘旧恩，首先想到的是仲夫人待她的一段情谊，在【渔灯儿】一曲中，她唱道：“思量着明明的人上妆楼，思量着依依的花傍帘钩。思量着生生的将奴笑留，思量着把心肠猜透，乍相逢恁地绸缪。”这是想到来仲家之始，仲夫人便对她十分怜惜，使她在孤零中得到深情的抚慰，在一颗芳洁的心灵中，注入了点点的甘霖。接着仲夫人更为她下聘，她来到仲家，又受到仲夫人热情的照顾。
下面她接着唱道：“安排着宽宽的一副衾裯，安排着 的各样温柔。安排着臻臻的三花并头，安排着千般生受，兴心儿万种风流。”一个遭逢不幸的弱女，在仲夫人如此礼遇之下，可说是三生有幸，这两曲唱词，如蚕吐丝，诉说了她心灵中无限的感激之情。
紧接着她想念仲郎待她的真情，如胶如漆，不以她出身卑贱，对她“结终身信守之约，誓情天慧海之真”，她想到临离仲家，曾誓约以一年为期，力图相救；她想到她在仲家，只有九十天，这九十天中，她享受着爱情的幸福，难道这“春光九十，便算一生；恩爱万千，竟成永诀”？
于是她咽泪唱道：“难忘你银灯下眼内心头，难忘你幽兰底钗拾鞋兜。难忘你薰笼畔情倾意投，难忘你偎侬红袖，絮叨叨不许人愁。”
由于自己怀念仲郎夫妇，她长叹一声，想到此刻夫人和仲郎一定也在想念自己。这样转折一笔，使“守情”信念，更深入一层，人生得一知己，便是莫大幸福，仲夫人是闺中知己，仲郎钟情纯正，更是理想中的夫婿，仲郎甘心遣己，实受李蚓的要挟，当时必是心摧肠断的。思念及此，若兰之柔肠自然也寸寸断了。痛别之后，他真不知如何思念奴家哩！又怎知奴家目前的处境呢！
她忍泪苦诉道：“怎知我呆呆的人似穷鸠，怎知我痴痴的身似纍囚。怎知我睁睁的凝穿泪眸，腔腔的空床劳嗽，急煎煎心逐浮沤。”所谓“人生有情泪沾臆”，但愿仲郎夫妇，知道我是痴心相守，若兰也便心甘情愿了。思量至此，若兰不由地想起当日荷花池畔，三人联咏并蒂莲花的情景，而手录的《百字令》词笺，尚在袖中，不免打起精神追和一阕，倘得寄与仲郎，也可表达若兰的心迹呵！这一首词写得悲怆凄酸，哀感顽艳，充分抒发了她无限的痛苦。
此时鱼妈妈登场，询及若兰过去曾嫁何人，因何离散又缘何苦苦守情。经鱼妈妈一再询问，于是若兰含哀吐诉，借【锦上花】一曲，表明她有个“风情伴，静好俦。禽比翼，花并头。恰正好鸳鸯眠稳仲家楼”。但好景不长，不久便被恶魔（指李蚓）设计拆散，重又堕入苦海。由此鱼妈妈得知若兰所嫁之人，是兵部郎官，现时告假在籍的河南永城仲文，并得悉仲文和夫人曾氏对待若兰甚有情谊，使她深心铭感。那仲郎因无法筹措李蚓勒索的巨额银两，只好生生地忍痛割爱，后来李蚓又逼她同来福建，屡次逼她改嫁。鱼妈妈是一位忠厚的老妇人，闻此顿生怜悯之情。恰好鱼妈妈的儿子雁儿一向在永城一带经商，现在雁儿正要重去永城，便要若兰从速作一书函，由雁儿代为传递，令仲文夫妇及早得知她的苦情，尽快设法相救。这一情节作者设计得非常巧妙，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致，也使读者沉重的心情，忽然感到开朗。
鱼妈妈的一番话，喜得若兰谢天谢地，顿时觉得病情减了几分。绝望中顿生希望，于是她在【锦中拍】曲中不由地唱道：“只道是蓬山外徒闻九州，在云天尽头。不料这泛碧海双鱼竟有。急切里殷勤通候，把松烟漫揉。”然而这千头万绪，从何写起？开始时她只想先将一首词儿封寄，表明她别后苦情。鱼妈妈认为单寄一词，叫他们怎生猜度？还是在花笺上多写几句的好，也使他们知道详情。于是若兰奋笔疾书，以【北骂玉郎带上小楼】一曲，吐诉她对仲文的痴情，对曾夫人的思念。她在信末再盖上鸳鸯小印，并祝愿雁儿早到中州，能寻着武选司郎官第，把书信尽快交到仲郎夫妇手中。在【尾声】中若兰更低声唱道：“抵多少行人临发开封又，算程期应只在重阳节后，还怕他两个人儿哭倒了香祖楼。”这唱词缠绵悱恻，不尽余情，最后一句，更从仲文夫妇接信后着想，显示出若兰宅心之纯厚。
综观《守情》这出，在《香祖楼》全剧中，可说是最为关键的一出。有了这出，才显出若兰守志不辱的坚贞和心地的芳洁。全出登场人物，仅鱼妈妈这一配角和主角若兰二人。通过鱼妈妈出场时的一段道白，才使人们知道若兰离开仲家以后，便由李蚓和邱氏带回福建，几次遭受李蚓逼嫁，曾两次投环自尽，幸亏鱼妈妈就近相救，始得不死。现时是身陷苦海，愁病交加，度日如年。有此补白，便省却许多文字。再由鱼妈妈探问若兰的往事，引出若兰“守情”自诉的情节，作为这出戏的主体。作者在剧曲【渔灯儿】中，运用大型排比的艺术手法，令真挚淳厚的情感，愈写愈深。同时，更使情随境发，谊因爱增，缠绵婉转，而一一出于至诚。在忆念仲夫人的两支曲中，先用四个“思量着”写相见之始，便受到仲夫人的爱怜；再以四个“安排着”，倾诉来到仲家之后，仲夫人更以姊妹之礼相待。在怀思仲文的时候，连用四个“难忘你”，表白仲文对她的爱怜体贴，情倾意投。接着【前腔】又用三个“怎知我”吐诉自己目前的处境，恰好和前面的怀人之情形成对比，这种以血泪写成的文字，可谓感人至深。而前三曲的温柔缠绵，又和第四曲的哀伤酸楚在风格上形成对比，更增添了守情不渝的力度。而若兰回忆中从前荷花池畔三人同咏并蒂莲花的欢乐之境，与如今凄凄切切重作《百字令》词的悲苦之情，也形成强烈的反差，令人为之欷歔不已。可见作者写此一出戏，真是费尽心思。
在诉情之后，剧中更安排了【锦鱼灯】一曲，展示若兰盼救的心情。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下，作者刻意安排鱼妈妈和雁儿作为传递音信的媒介，使若兰在黑暗中陡然见到一线光明这一转折，设计得非常巧妙，由此引出了仲文夫妇收到书信后的那些戏，展开了《香祖楼》下卷许多大起大落的情节。此剧除关目安排极具匠心之外，宾白、曲词都非常得体，既自然本色，又不乏文采，剧情起伏跌宕，人物刻画深沉细致，故能使读者深受感染。
明清传奇作者，大多致力于传奇艺术道德化，而蒋氏的戏曲作品，也有其维护道德风尚的用心。《香祖楼》的主题，一般人认为是“妾薄命”，其实歌颂女子守情不移的高尚节操，才是作者之深意。在作者看来，有情之人，始能成为忠臣孝子仁人义士，而守情不移，更是人生最宝贵的情操。苏武出使被扣，因能守情，所以才能表现出凛然的民族气节，张巡、许远，因能守情，才能始终沥血抗贼，名彪青史，推之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文文山的正气高歌，无一不以守情为其高尚人格之体现。若兰因能守情，所以成为值得歌颂的坚贞女子，“时穷节乃见”正是所有守情者的归宿。蒋氏之传奇，殆无不以歌颂守情为主体，以笔墨化工求世道人心之正。读《香祖楼》传奇，当作如是观。
（马祖熙）
雪中人
第五出 联狮
蒋士铨
（场中设神幔，左地上覆一大钟，右设坐具四个）（中净、末、老旦、杂儒扮上）
【越调过曲忆多娇】司马迁班孟坚[1] ，各自收藏丹与铅[2] ，他为虚名我为钱。摆手摇肩，摆手摇肩，名士风流自然。
（末）请了。（中净）我辈乃一代名公，同时才子。蒙湖州庄员外卑礼厚币延请到他家去修书，为此结伴同往。喂，列兄，这是于忠肃公的庙[3] ，向来求梦，灵验非常，我辈何不暂住一宵，各人求他一梦何如？（众）甚好。就此进去。（入揖神介）（净持酒肉醉行上）枕曲藉糟三顿饱，幕天席地一宵眠。（入庙）（放酒肉地下坐吃介）（中净）呀，这花子龌龌龊龊，怎么来此坐着？（净）嗄！你坐你的，我坐我的，干你甚事？（中净）阿哟！好硬呀。（净）俺从不会软的，你要怎么？（末）兄不要睬他，我们这边自坐了。（净自吃介）（中净）我想于忠肃公当初若与曹吉祥、石亨结交一番[4] ，一同建立了夺门的大功，则复辟之后，依然不失富贵。未免见识差了些儿。（末）此事错在不该弃了旧君，拥立新主，独断独行，不曾思前想后。假如与曹、石后来结交，只怕也迟了。（老旦）这是阴饴甥现成方儿，不料竟受其害。可见医士汤头、兵书古法，俱未可全用。总要看得活相，方才稳当。（净怒掷破碗）（众骇愕介）（净）哎，好不耐烦！这等混帐的话，说他则甚！（中净）唗！你知道甚么！我辈文人论断史事，各出特见，上下千古，你敢来插嘴，放肆，可恶！（净）俺不晓得甚文人，只不许你说话。（末）这也奇了，你吃你的酒，我说我的话，干你甚事？（净起介）俺听了你们的说话，就厌烦恼躁起来。你们要说，可到别处去说，不许在此胡讲。（中净）了不得！这庙宇难道是你花子的香火，敢来霸占？（作要打净）（众拦介）（净）你要打么，待俺收了酒肉来。（掀钟藏酒肉介）（老旦）阿呀，这口大钟千把斤重，怎的轻轻掀起来！你这东西，真不是个人了。（末）俗极，俗极。这等蠢才，睬他怎么。（老旦）我们清谈雅兴，被他杀了风景，且向五柳居饮酒作乐[5] ，明日再来求梦罢。（末）有理。就此去罢。正是：文人遇见俗子，（中净摇扇介）恨不将他敲死。（老旦）雅士遇见粗人，（杂）只好忍气吞声。（各摇摆下）（净目送大笑介）这一班废物，被我赶去了，好不爽快！俺想忠肃公一代重臣，千秋庙食，真是一个大丈夫。俺吴六奇这般光景，怎生是了也！
【仙吕桂枝香】英雄贫贱，泥涂轩冕[6] 。苦将这醉梦支吾[7] ，怎得个风云排遣？也罢，待我拜求忠肃公，示我一个梦兆。（拜介）尊神在上，恨乾坤一圈，恨乾坤一圈。罗城八面，葫芦几串。若六奇日后果然有所成就呵，望你示机缘。可能彀红裙夜识营门虎，金申分司煅匠钱？（倒地卧介）（仪从引外幞头白袍花白须神装上）
【前腔】神霄旗箭，湖阴台殿。吾神于谦是也，生秉刚贞，死谥忠肃，适才会议天门，旋车享殿。呀，这是何人鼾卧阶下？（扮梦神上）梦神启上庙主，此乃铁丐吴六奇，在此求梦。（外）原来是他。叹今朝半菽疗饥，羡他日千夫传膳。（梦神）他日后有何好处？（外）尔等那里晓得，他将来禄享千钟，勋阶一品，福寿绵长，儿孙贵显。此时命运未通，故尔饥寒交迫。是天公妙权，是天公妙权。将人磨炼，谁能参辨？天机不可泄漏，也罢。待我叫守门二狮子据其胸腹，隐隐许他一品功臣服色便了。（升座介）鬼使，将六奇睡魔揭起。（鬼擒净跪介）六奇当面。（外拍案介）唗！大胆贱丐，你乃一介小民，怎敢妄求非分？传唤守门两个狮子进来，将他压死者。（净叩首介）哎呀，小人冒犯神威，伏望慈悲饶恕！（外）闲说！漫纠缠，安排腹背遭狮夹，打叠头胪枕剑眠。（杂扮二狮子上与净斗）（净倒地狮坐背上介）（净翻刻仰卧，又一狮坐胸上介）
（外）叉出去。（鬼叉净出）（跌地）（外引众下）（净大叫）（滚地醒介）阿呀救人呀！（丑僧披衣急上）是谁是谁？啐！一个花子在此发梦颠，吓煞我也！（净立呆介）你是谁？（丑）啐！你是谁？（净）呀，元来做如此一个恶梦。（丑）你也求梦，好没分晓！我且问你，梦见讨了几碗饭？（净）咳！和尚，你怎知我的就里？（丑）你且说说， 子梦？做我不着，替你圆一圆。（净）好。
【解三酲】正鼾齁黑甜身倦[8] ，（丑）梦见 子人？（净）听喧哗，牙爪传宣。（丑）神道叫你，说些 子话？（净）怒吽吽骂我卑田贱。（丑）骂得不错。（净）登时叫进两个守门狮子来，金睛闪，绿毛拳。（丑）咦？两个狮子做 ？（净）只听得说：快将他压死者。（丑怕介）阿唷！（净作势介）则见他口中吐火烧来便，掌内抛球打得颠。俺斗他不过，被他踢倒，一个坐在俺的背上，俺尽力翻转身来，那一个又来坐在我心口上。和尚，你可当得起？（丑）阿唷！这一夹，把和尚头儿的脑浆，都湿漉漉夹出来哩。（净）神魂战，料凶多吉少，望你参圆。
（丑）我圆了一世梦，今番被你考倒哩。慢些，待我想想看。两个狮子，噁！想是你将来要被两个狮子夹煞之局。（净）这是梦境，毕竟神道还有甚隐而不露的意思。（丑）有 隐而不露，直头夹煞了歇作。（净）咳！神道呀，
【前腔换头】俺指望斩蛟射虎功名建，谁道是粉骨亡躯性命捐。说甚么将军羽插天山箭，脱不得狮王吼火轮间。罢，罢！俺去也。（揭钟取酒肉介）（丑） 子，这口大钟，你竟弄得他动！完了！我们斋菩萨，都被你这腊 物事厌秽了[9] 。怎好？（净笑介）和尚，也算俺钟鸣鼎食还了平生愿。（丑）你单吃这肉，为 没有一口饭在里面？（净）俺若吃饭，还怕你寺壁纱笼要化日后缘[10] 。（出介）咦！这门前不是两个狮子么？唗！你在梦中欺俺太甚，待俺提起来，摔碎了你这两个业障罢。（丑）动不得，动不得，这是城隍山脚底大财主喜助的。（净）咳！罢，罢！平恩怨，不过是梦中威力，舞爪张拳。（下）
（丑）这花子好大力气！为 不去当兵？倒来讨饭？想来天生是个讨饭胚。阿弥陀佛。（下）
〔注〕 [1]班孟坚：即班固，孟坚为其字，为《汉书》的作者，与司马迁齐名。[2]丹与铅：古时点勘书籍用的红色的丹砂和白色的铅粉。[3]于忠肃公：即于谦，字廷益，号节庵，明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永乐进士，官兵部侍郎。土木堡之变，英宗被瓦剌所俘，于谦力排南迁之议，坚守京师，并与诸大臣立郕王为帝，进尚书。亲自督战，击退瓦剌军。后英宗复辟，石亨等捏造罪名诬陷他，被害。万历时谥忠肃。[4]曹吉祥：明永平滦州人，宦官，景泰八年（1457）与石亨迎英宗复辟，进司礼太监，权倾一时，与石亨并称“曹石”。石亨败，内不自安，欲谋反，事泄被诛。石亨：明渭南人，以军功封武清侯。代宗病笃，与曹吉祥等迎英宗复辟，进兴国公。诬杀于谦，张权市利，渐为英宗所恶，终以谋反论斩，瘐死狱中。[5]五柳居：酒店的名字。按晋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此处酒店名“五柳居”，显然有讽刺中净等所扮儒士附庸风雅之意。[6]泥涂轩冕：谓视高官厚爵为污浊。泥涂，污泥。轩冕，古时大夫以上官员的车乘和冕服。宋范仲淹《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7]支吾：应付。[8]黑甜：指梦。[9]腊 （sà）：肮脏。[10]纱笼：唐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昭寺，随僧用餐。诸僧厌之，提前开饭，及王播至，食已尽。后王播以重位出镇此地，则当时所题之诗已用碧纱罩护。王播遂题诗叹道：“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雪中人》是蒋士铨的一部很有特色的传奇，素材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铁丐》，敷演一个乞丐发迹的故事。剧情梗概如下：明末潮州人吴六奇，因家业衰落而四处飘荡。他虽文武兼备，但不满等级森严的官场，毅然辞官以乞讨为生。在海宁时，因在名士查培继门下避雪，被查氏发现，双方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吴六奇后投军，屡立奇功，官至水陆提督。康熙初庄廷鑨明史案发，查培继受到牵连入狱，吴六奇为查氏力辩，终得免祸。
《雪中人》全剧十六出，《联狮》是第五出，故事冲突很富戏剧性，具有较高的欣赏价值。
此出剧中人的活动之地在于忠肃公（于谦）的祠庙，也是乞丐吴六奇栖居之地。先登场的四个书生，是庄家请来修史的文人，照理应是满腹才学，在戏中却分别由中净、末、老旦、杂来扮演，出语鄙陋。这些角色本身缺少书卷气，再经作者刻意安排，又借乞丐之口予以讥讽，确是神来之笔。四个书生上场后所唱的一曲越调过曲【忆多娇】，揭出了此次修史的内幕——“他为虚名我为钱”，既暴露了这些无行文人丑陋的内心世界，也点出了有钱人出资编书意在求名，只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举。接着作者继续写他们自鸣得意地高唱：“摆手摇肩，摆手摇肩，名士风流自然。”这更形象地刻画出四个假名士滑稽可笑的姿态。
正在四人进庙拜神时，叫花子吴六奇拿着酒肉醉醺醺地进了庙。作者不写吴六奇初见书生们的神态，而写他放下酒肉后旁若无人，放肆地坐吃起来。许是因为庙中常有人来拜神，来者不足为奇；加上醉眼矇眬，也无暇顾及他人，故吴六奇根本没有向那些文人打招呼的意思。但自命不凡的书生们面对吴六奇的如此形迹，却很是不满，由中净扮的那位书生忍不住说吴六奇“龌龌龊龊”，率先挑起了口角。吴六奇第一次回话很尖锐：“嗄！你坐你的，我坐我的，干你甚事？”第二次回话又很冷静：“俺从不会软的，你要怎么？”两次回话我们可以感受到他性格中既有刚烈的一面，也有沉稳的一面，斗争起来既针锋相对，又有理有节，此时已略显他日后成为文武全才的大将的端倪。
一波初平，一波又起。第二次冲突的起因在于那个书生对于谦的评价：“我想于忠肃公当初若与曹吉祥、石亨结交一番，一同建立了夺门的大功，则复辟之后，依然不失富贵。未免见识差了些儿。”此番发言赢得了其他三个书生的赞同。不难看出，这四个书生都是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人，没有正义感，没有原则性，其言实令人作呕。这也和开头他们自我表白的“他为虚名我为钱”相呼应。
秉性耿直的吴六奇听到这几个家伙妄议于谦，再也忍不住怒火，将破碗一掷，大骂道：“哎，好不耐烦！这等混帐的话，说他则甚！”一个“掷”字显示了他的愤怒是何等强烈。如果说第一次冲突他反应较为平静，在于书生们只是侮辱了他个人；此番如此愤怒，则在于书生们侮辱了他所崇拜的大忠良，这在后面哭像中可得到映证。他是如此地尊敬于谦，因此对这帮混账文人的信口雌黄怒不可遏，即刻发出了逐客令：“你们要说，可到别处去说，不许在此胡讲。”那个书生一听此言，便想上前狠揍吴六奇。这时，作者并没写吴六奇如何摆开架势应战，只写了吴六奇泰然自若的反应：“你要打么，待俺收了酒肉来。”片刻之间，奇迹出现了：只见吴六奇把一口千斤重的大钟轻轻掀起来，细心地把酒肉藏进去。这一不动声色的功夫展示，使整出戏的情节出现了戏剧化的转变。书生们目睹此景，知道己方虽然人多，但决不是乞丐的对手，顿时由狂妄嚣张变得目瞪口呆，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去。这一细节足称妙笔。首先，掀钟的动作以小见大，让人们去想象吴六奇高超的武艺；第二，写掀钟而不写打斗，突出了吴六奇的镇定自若。这令人想起《水浒传》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吓倒诸痞子的场面，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同时，这段描写也和前面他怒火中烧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有冷热相济之效。
外在冲突结束后，吴六奇的内心深处又掀起了激烈的波澜。想到于谦的功名大业，对比自己的落魄现状，他心中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英雄贫贱，泥涂轩冕。苦将这醉梦支吾，怎得个风云排遣？”为了进一步刻画吴六奇的内心活动，作者运用虚幻的梦境来自由挥洒。有趣的是，作者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段人和狮子的打斗场面。狮子既是庙门口石狮的幻化，又是武官服上的图案，这就预示了吴六奇飞黄腾达的官运。这一段人狮打斗其实来源于民间的舞狮、耍狮表演，从而使整出戏的后半部分充满了强烈的动感，避免了一般梦境戏偏于幽冷枯寂的陈套。可以看出，蒋士铨正试图借鉴民间歌舞技艺来丰富、活跃日益单调的昆曲舞台表演，这足见他的良苦用心和胆识。
一般的英雄落魄戏多写得凄凉、悲苦，本出戏却写得豪迈、奇幻。外在冲突与内心想象虚实相生，这一切为吴六奇日后的时来运转设下了奇妙的伏笔，作出了精彩铺垫。
（谢柏梁 艾立中）
临川梦
第二出 隐奸
蒋士铨
（净披巾素氅苍髯扮隐士上）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1] ，处士虚声尽力夸[2] 。獭祭诗书充著作[3] ，蝇营钟鼎润烟霞[4]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老夫陈继儒，字仲醇，别号眉公，江南华亭人也。少年颇工八股文字，做秀才时，与董思白、王辰玉两人齐名学校[5] 。年未三十，焚弃儒冠，自称高隐。你道这是什么意思？并非薄卿相而厚渔樵，正欲借渔樵而哄卿相，骗得他冠裳动色，怎知俺名利双收！又得董思白极力推尊，更托王太仓多方延誉。以此费些银钱饭食，将江浙许多穷老名士养在家中，寻章摘句，别类分门，凑成各样新书，刻板出卖。吓得那一班鼠目寸光的时文朋友，拜倒辕门，盲称瞎赞，把我的名头传播四方。而此中黄金白镪不取自来。你道这样高人隐士做得过做不过！我又想道：单是士大夫敬重，弄钱毕竟有限，因而把饮食、衣服、器皿各件东西，设法改造新样，骗那市井小人，遂致财源滚滚。所以古有东坡之肉，今有眉公之糕。古有李斯狗枷，今有眉公马桶。（笑介）竟弄得海外闻名，朝端推重。由他地方官、钦差官，荐举争来；自比康斋翁、白沙翁[6] ，征召不动。而且记私仇，常时倾陷正人；借清议，暗里把持朝局。（大笑介）自古至今一个穷工极巧的买卖，竟被我陈眉公做化了。即使天下后世有人看破行藏，又当不得我的书画实在精妙，他们也不忍一笔抹倒。何况我的香火子孙布满艺林，这一个隐逸之名，真个安如泰山，稳如磐石也。（丑僮上）文章不贱卖，金帛难强求。小人回来了。（净）那毛文龙怎么讲[7] ？（丑）他说：一篇寿文怎要得一万银子？况且你那一位山人，又不是举人进士，想来文字也甚平常。我如今用一副表礼，便可去求状元的佳作。——爷，他如今不要你做了哩。（净怒介）阿呀，这匹夫好无礼也！
【仙吕入双调风入松】他能开神臂万钧弓[8] ，那识毛锥轻重。多年海上貔貅拥，岂没有金沙银汞。（丑）爷本来要得太多了。（净）狗才，你知道甚么！自仇鸾以来，边将虚报钱粮十分得利[9] ，这万金何足为多。（丑）便是这等，也是他的财喜，与爷何干？（净）狗才，我的文章，当今王侯将相谁不敬重？他一个边将，敢来戏弄，此仇必报。（丑）这有甚么仇恨，他的钱在，爷的货在，不过是做买卖，何必生此闲气。（净）狗才，多讲！罢了！待我想一个法儿，不论迟早，总斩他这颗首级下来，才知我做山人的辣手呢。慢慢的做含沙射工，飞暗箭叫你战袍红[10] 。
（小净上）穷酸倔强难抬举，富贵通融易作成。眉公先生有么？（净）呀，原来是不痴老丈，请坐。连日有何贵干？不见枉驾。（小净）说起来，气煞人！（净）请教。（小净）只因舍侄公相，今科要选一个真正才子中状元，弟当日在芜阴，认得一个江西人，好意举荐他，他反妆乔，不肯承受，说出许多迂阔可笑的话来。你道可恼不可恼？（净）是何名姓？（小净）叫做汤显祖。（净惊介）此人乃天下狂妄之徒，如何算得才子？老丈错认了人，当得发恼。（小净）他的才学是有一无二的，先生不要说坏他。只是为人情性古怪，总由福薄所致。（净）不瞒老丈说，老夫向年大受厥累，他却也被我作弄的不小。（小净）有这等事？愿闻其略。（净）那一日在太仓家中相见，太仓说：此乃当今第一才人，是我的门生。（小净）如何？（净）我见他身材短小，面庞清瘦，如何看得上眼。因新造了一所书房，要他题一匾额，他欣然把笔而写。（小净）所写何字？（净）他写的是可以栖迟四字[11] 。（小净）这也罢了。（净）老丈，你怎知其中就里。
【前腔】他毫端有鬼笔如风，暗里包藏讥讽。他说我与王衡相好，就暗用上文衡门之下骂我。我二人本是文章道义金兰重[12] ，岂燕子依人梁栋。（小净）这就实在轻薄可恶了。（净）不但此也，又一日，我自称山人，他道：山人为何不在山中，却在宰相门下？——老丈，你说叫我如何当得起。（小净）这等说，他竟把一个高人认做篾片了[13] 。（净）可不是么。骂得我巢由耳聋[11] 4，就是娄师德也难容[15] 。
（小净）先生怎的处置他？（净）我看太仓意思，必定要中他会元[16] ，被我费尽心机，用水磨功夫，今日一句，明日一句，才把太仓激恼了。我——
【急三枪】将贝锦把他文章掩[17] ，将簧口把他名声乱，才障子眼纱红。恰好太仓入场做总裁，不料这狗头篇篇锦绣，十八房一齐叹赏[18] ，太仓便硬了肠子，老了脸皮，吹毛求疵，抹了一两句，说此卷文字虽佳，却有语病，留在下科去中罢。因此把温岐黜，方干放，孟郊逐，刘几困[11] 9，落得骂冬烘。
（小净）妙阿！小弟也是这个法子，舍侄公相分付考官，寻他卷子涂坏，不料遍寻不见，想是头场被贴了[20] 。及昨日把点名册子吊来一看，竟连他的姓名也没有了，岂非真正古怪乎！（内鼓吹介）（丑上）新状元游街了。（小净）我与先生上楼去，凭栏一看。（净）使得。（内鼓吹）（小生、小旦、正旦冠带簪花引队子绕场下）（小净）那那那，那个榜眼就是舍侄公相的公子张嗣修了？（净）妙呀！
【风入松】风标毕竟不相同，信是当朝相种。那两个是谁？（小净）状元是宣城沈懋学，也是了不得的大才，探花是敝同乡曾朝节。（净）恭喜鼎甲三人贵乡竟有两个[21] 。（小净）这也是一定之理。先生不见前朝江西人当国，那一科不是一个两个。最可笑的是永乐二年，三鼎甲皆是吉安人，真正没天理。如今还算公道呢。由来衣钵师生重，是气运轮流翻弄。（下楼介）（净）小厮，明日备礼物去，贺喜张太师。（小净）不劳费心，告辞了。（净）老丈，你对令侄说：那汤显祖下科也不要中他方好。（小净）这个自然。总是舍侄公相在一日，他一日休想。（净）前日看令侄八字，还有五十年富贵。（小净）如此说，汤生今世休想了。叫红杏飘他坟冢[22] ，才见得主司公。
请了。（下）（净）小厮，今夜查清缙绅上衙门官职，叫长班开清街道寓所，明日从大学士起一顺拜去，不可遗漏一家，方见我做隐士的周到。（丑）晓得。（净）文人武将恨难忘，自有稀奇报怨方。他日毛文龙见杀，算来要靠董其昌。
〔注〕 [1]终南捷径：唐时卢藏用隐居京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以期被朝廷征召，后来果然被召入朝中为官。后因以“终南捷径”指求官的便捷途径。[2]处士：古称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3]獭祭：传说水獭贪食，捕了鱼就陈列在水边，好像陈列祭祀的物品，故称。比喻多用典故，堆砌成文。[4]蝇营：像苍蝇一样营营往来，追腥逐臭。钟鼎：钟鸣鼎食。形容贵族奢华的排场。[5]董思白：即董其昌，明代著名书画家。王辰玉：即王衡，是内阁首辅太仓人王锡爵的儿子，少有文名。[6]康斋公：即吴与弼，号康斋。白沙翁：即陈献章，他是广东新会白沙里人。两人都是屡辞朝廷征召，授官不就的明代学者。[7]毛文龙：字镇南，明崇祯初，官左都督，镇守皮岛（今属朝鲜）。后为袁崇焕所杀。[8]神臂弓：宋代的一种强弩。[9]仇鸾：明代因贪虐被革职的武官，由于重金贿赂严世蕃复官，于是变本加厉搜刮钱财。[10]含沙射工：射工，即蜮。相传能含沙射人或人影，使人得病。比喻暗中伤害人。[11]可以栖迟：《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指在简陋的居室中可以休息。这里借来讽刺陈继儒依附于首相儿子王衡门下。[12]金兰：金喻坚，兰喻香。指友情深笃。《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13]篾片：指富豪之家帮闲凑趣的门客。[14]巢由：巢父和许由，都是上古的隐士。[15]娄师德：唐郑州原武人，字宗仁，贞观进士，武周时为凤阁鸾台平章事、天兵军大总管。性宽厚，喜怒不形于色，有被人唾面而自干的雅量。[16]会元：科举时代每三年一次聚各省举人到京城会考称“会试”，会试第一名称“会元”。[17]贝锦：喻罗织罪名诬陷他人。典出《诗经·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18]十八房：明清会试，以同考官十八员协助总裁分阅五经，称十八房。试卷先由同考官批阅，选荐给总裁，以备录取。[19]“因此”四句：温歧，即晚唐诗人温庭筠，因作诗得罪宰相令狐绹，故仕途颇不得意。方干，唐诗人，大中时应进士试，因貌丑落第，隐居会稽镜湖。孟郊，中唐诗人，少时隐居嵩山，近五十岁时才中进士。刘几，宋人，因为文喜用险怪之语，而为欧阳修所厌恶，应试落第。[20]被贴：被取消录取资格。[21]鼎甲：明清科举考试殿试一甲取三名，俗称状元、榜眼、探花。[22]红杏：进士考试三月放榜，正是杏花盛开之时。
《临川梦》是根据汤显祖生平事迹，捏合“临川四梦”中人物创作而成的一部带有人物传记性质的戏剧，以汤显祖一生中的重要经历构成全剧主线。故事叙明万历五年（1577）汤显祖赴京参加会试，首辅张居正以状元为诱饵，拉拢汤显祖，被汤显祖拒绝。直到六年后张居正去世，汤显祖才考中进士，又因不肯依附当朝权贵，只担任南京太常寺博士这一闲职。由于汤显祖对当权者的恣意妄为不满，上疏指斥时政，抨击朝臣，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在徐闻县，汤显祖创建书院，教化民众，移风易俗，受到当地人民的爱戴。后来升任浙江遂昌知县，常行善政。率众捕捉害人的猛虎，春节放囚犯回家团圆，一时传为美谈。后辞官归家二十余年，养亲教子，潜心著述。终其一生，表现了刚正不阿的性格。剧中以《谱梦》、《改梦》、《续梦》等出，叙写了汤显祖《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的创作过程，并且打破时间、空间的限制，让这“四梦”中的人物直接登场，并让汤显祖本人也进入梦境，亦幻亦真，极富浪漫意味。全剧又以娄江女子俞二姑为副线，撰写了《想梦》、《殉梦》、《寄曲》、《访梦》、《了梦》诸出。而俞氏对《牡丹亭》的迷恋，对汤显祖的崇拜更烘托了汤显祖高洁的人品、出众的才华。最后，作者让俞氏之魂与汤显祖长子之魂，及“临川四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相会于天王殿前，与汤显祖梦魂相聚，完结全篇。
《临川梦》塑造了汤显祖耻附权门，守正不阿的刚直形象。《隐奸》这一出最有代表性。作者采用“背面敷粉”的方法，以两个阴险小人对汤显祖的言行心存不满，于是背后攻击，密谋谗害作为描写重点，反衬出汤氏刚直清正的性格。有意思的是，作者还刻画了一个名为隐士高人实为奸佞小人的“隐奸”——陈继儒的形象（按：剧中陈继儒的艺术形象与真实的历史人物陈继儒是有差别的，请读者注意鉴别）。
《隐奸》这一出的出目很有意思：“隐”即隐士，“奸”即奸贼。高洁的隐士如何竟是无耻的奸人？且看剧中所演。
陈继儒在舞台上一亮相，只见他“披巾素氅苍髯”，俨然一副山人隐士派头。但他的上场诗和自白，却与他的外在形象充满矛盾，活现出一个自命出尘脱俗其实追名逐利的士人的丑恶嘴脸。蒋士铨谓其如“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真是入木三分。想象一下，一只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的仙鹤，并不是游于江海，歇于大沼，却自甘堕落，在贵官衙门飞出飞进，是多么可笑可怜！从陈继儒口中，我们还知道他的五个特点：其一，藉渔樵而哄卿相。自诩啸傲林泉，自得其乐，其实是欺世盗名，哄骗达官贵人，以期名利双收。其二，网罗穷老名士，编撰书籍出版，仍然名利双收。其三，把饮食衣服器皿，改造新样，推向市场，谋求暴利，玷污隐士高洁声名。其四，虽然朝廷“征召不动”，不去做官，却记私仇时常倾陷正人，借清议暗里把持朝政。其五，借着书画精妙作幌子，在人品遭受非议时，就将此拿出来唬人。对这五个特点的描绘，作者并非是平均笔墨，而是着重在一、四两点的具体表现，对其他三点则一笔带过。
且说陈继儒正在自言自语，书僮前来报告，说守边大将毛文龙嫌一万两银子一篇诗文太贵，宣称只要“用一副表礼，便可去求状元的佳作”。这里，鲜明的对比形成讽刺：状元“佳作”价值微不足道，山人隐士诗文却明码标价万金。陈继儒借隐士名义自高身份，诈取钱财，其贪婪成性的形象已呼之欲出。毛文龙由此惹恼了陈继儒，陈恨恨不已，决心痛下杀手：“飞暗箭叫你战袍红。”“待我想一个法儿，不论迟早，总斩他这颗首级下来，才知我做山人的辣手呢。”只是由于诈财不遂，便要置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于死地，陈继儒这个“不问世事”、“厌弃红尘”的“隐士”多么可怕！
陈继儒心怀鬼胎，正在暗自盘算报复毛文龙时，张不痴由于帮张居正拉拢汤显祖不遂碰壁而返，气愤愤地来到陈家。他与曾受汤氏奚落的陈继儒一拍即合。二人不约而同指斥汤显祖，这就形成了反衬：以张不痴对汤显祖拒绝做张首辅家座上宾的愤恨，反衬汤的不贪荣利，品格高尚；以陈继儒对汤显祖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语典讽刺他奔走于宰相儿子王衡门下的恼羞成怒，反衬汤氏的坦率正直、嫉恶如仇。当陈继儒说到当年挟嫌向当朝王锡爵进谗，以至汤显祖名落孙山时，张不痴居然拍手称快。两个小人一唱一和，为打击汤显祖得逞而自鸣得意，正好将自身的恬不知耻暴露无遗。
最可笑的是陈、张二人观看状元游街，在此他们对荣华富贵的垂涎欲滴的丑态被勾画得惟妙惟肖。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陈继儒这个所谓的隐士山人，不仅要准备礼物恭贺首辅公子高中“榜眼”，而且要挨家拜访朝中贵官，“从大学士起一顺拜去，不可遗漏一家”。这哪里还像一个隐士，分明一个追名逐利的市侩！一个名副其实的“隐奸”！
《隐奸》是一出喜剧，出场的是两个反面人物，一个是所谓的诗画名家，自称山人隐士的陈继儒，一个是首辅张居正的族叔，也是张家说客的张不痴。作者运用对比、反衬、讽刺等艺术手法，把陈继儒的阴毒贪狠，张不痴的痴愚势利一一展示在观众面前，同时烘托出汤显祖德才兼备的高尚形象。场上二净的拙劣表演，令人捧腹喷饭，极具喜剧意味。作者还抨击了晚明边将“虚报钱粮”、贪污公款的丑恶现象，也揭露了明代科场的弊端，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
（谢柏梁 胡淑芳）
临川梦
第四出 想梦
蒋士铨
（老旦上）情花开意蕊，智果发心香。不信相思字，中含泪万行。老身乃娄江俞家一个养娘便是，我家员外安人早年去世，只留一女，名唤二姑，系我乳养扶持，今年一十七岁，娇艳聪明，多愁善病。终年终日，守着两架遗书，翻阅不倦。比那做秀才的赶科场，还加紧要。常时叫我到街坊上购买诗书，以供消遣。前日老身不合买了一本新曲，叫做什么《牡丹亭》，说是江西一个才子做的，他便朗诵低吟，忘餐废寝。不但凄凄楚楚，感叹那做梦的美人；更是痴痴迷迷，要我访问那填词的才子。你道偌大世界，我是一个女流，从何问起？被他唧唧哝哝，絮聒不了。因而想道：他既是文人，必然读书应举，为此去托东邻张元长、许子洽两个相公代为寻觅[1] 。方才伏侍二姑梳洗已完，只得回去走遭。正是：梦里难完心上事，眼前谁是意中人？（下）（左右设两书案）（小旦持曲本上）
【青玉案】心头魆地添留恋[2] ，没理会愁千片。几度寻愁寻不见，疑真认假，从因生现，空际思量遍。
（坐介）梅花落尽柳成丝，云雨荒台岂梦思[3] 。万古骚人心不死，文章做到返魂时。奴家俞氏，小名二姑，苏州娄江人也。年方十七。不幸双亲早逝，孤苦伶仃，依着一个养娘，读书度日。前日购得《牡丹亭》曲本，乃是江西汤显祖所著。看他文字之中，意旨之外，情丝结网，恨泪成河。我想此君胸次，必有万分感叹，各种伤怀。乃以美人香草，寄托幽情。所谓嬉笑怒骂皆是微词。咳！非我佳人，莫之能解。汤君那汤君，你有这等性情了悟，岂是雕虫篆刻之辈[4] 。世上那些蠢才，看了此曲，不以为淫，必讥其艳，说你不过是一个词章之士。何异痴人说梦，那里晓得你的文章，都是《国风》、《小雅》之变相来哟。
【梁州新郎】春云无着，微风舒卷，摇曳文心幽倩。发挥奇妙，中藏万古情天。是你参寻知觉，打破虚空，笔下开生面。笑他虫儿求配偶，蚁儿旋，都向声闻结幻缘[5] 。咳！但不识汤君是个古人还是个今人？令我有生不同时之叹。男女慕，人天愿。无端魂梦随君颤，何必做柳郎眷。
（向左案坐介）昨日将此曲，用蝇头细字批注一过。幽思苦韵，更比原文沉痛。可惜作者不能一见。（展曲观介）即以事迹而论，这杜丽娘，毕竟是个痴人，方才生出种种情境来哟。
【渔灯儿】他一不合银钩写锦字松烟，二不合《关雎》咏郑注毛笺[6] 。三不合菱花照容光自怜[7] ，四不合欢无人瞧见，说春风误了婵娟。（作支颐睡介）（扮睡魔引柳生、杜女上场立定）（睡魔先下）（柳、杜顾盼迷离携手下）
（小旦醒起立作态介）呀，方才矇眬中，明明看见柳生与丽娘，在那里做梦。
【前腔】那不是暗伤怀柳畔梅边，却怎的苦思量死后生前。为甚么泉下难忘梦里缘？便做到坟开活现，也亏他土儿中睡满三年。（坐右案睡介）（扮疙童荷锄）（柳生持香）（石姑、春香扶旦绕场下）
（小旦醒介）咦咦咦！杜丽娘真个活转来也。（起立作态唱）
【锦渔灯】这一个软丢搭手扶肩，支不住前合后偃。那一个笑迷奚口粘唇，度不了热气香涎。偎着他半冷肌肤似裹绵，刚熨转冻秋波一线，可认得是人间。（坐左案睡介）（生、旦携手）（引春香、石姑、舟子摇船绕场下）
（小旦醒介）今番真个成了夫妻，向杭州去也。（起立作态唱）
【锦上花】朝同坐，夕共眠。成人后，情更颠。还记得春蚕死后吐丝缠，辞了地，瞒过天。脱鬼趣，想夫怜。说甚的天公不老月难圆，只要寸心坚。（坐右案睡介）（扮杜宝、柳生冠带同行）（陈黄门捧镜退行）（照丽娘冠带绕场下）
（小旦笑醒介）啧啧啧！好笑那杜平章与黄门官一对蠢才[8] ，全没些儿见识哩。
【锦中拍】弄得个鬼和人向天门闹喧，看人鬼相悬。比似你人做鬼怕君王看见，不许他鬼为人识爹娘颜面。问平章甚件？闺门恁偏，管不住娇儿梦眩，燮理得阴阳倒颠。鬼把人缠，人将鬼恋，毕竟是鬼三台家教浅[9] 。
（老旦上）访来倔强真名士，归告书呆女秀才。二姑，你在此则甚？（小旦）我在此做梦。（老旦）青天白日做甚么梦？敢看见杜丽娘和柳梦梅么？（小旦笑介）倒被你猜着了。（老旦）我方才去见张元长相公，问他可晓得个汤显祖，他说道：此人乃当今无双才子，表字叫做汤若士，年纪不上三十岁，是一个倔强男儿。道犹未了，那许子洽相公恰好来访，便一同坐了闲话。老身就问：那汤若士可是个秀才？张相公说：他二十岁中了举人，其时因张居正阁老要他拜在门下[10] ，中他状元。他却耻附权门，不待会试[11] ，一直走了。在家闲居六载，直待去年张阁老死后，他今年方去会试，簇簇新新中了进士呢。（小旦点头介）果然如我所料。（老旦）你如何晓得？（小旦）大凡人之性情气节，文字中再掩不住。我看这本词曲，虽是他游戏之文，然其中感慨激昂，是一个有血性的丈夫。他写杜女痴情，至死不变，正是借以自况。所谓其愚不可及也。
【锦后拍】他怎肯没来由受人怜，守着这无瑕白璧自安眠。靠天教活转，靠天教活转。只这些儿不许阎罗轻贱。御袍红那借丈人牵。就是权相不死，终身不中，汤先生自有千古者在，一个甲科何足为先生重乎。可笑那杜丽娘呵，识见浅，要夫婿宫花双颤，险些儿被桃条打散梦中缘[12] 。
（老旦）许相公还说道：今科新进士中，张甲徵、申用懋二人，俱是当朝宰相之子。那张四维、申时行两位相爷，素知汤爷大才，要他去见年伯[13] ，那里晓得这位汤爷说道：我若肯登宰相之堂，前七年已及第了。（小旦喜介）好一个汤先生也！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他定力能持志节全，一任青云际，雁序联。独向那慈恩寺里避同年[11] 4，说平生看尽云烟。因此一番芥蒂，不但不能得一馆职[15] ，就是京曹官也不能彀[16] ，竟把他除授了一个南京太常寺博士[17] 。（小旦泪介）咳！可怜。（老旦）试当朝相权，试当朝相权，教你往留都冷坐寒毡。汤爷全不介意，即便赴任去了。束琴书半肩，束琴书半肩。自去扫高皇陵殿[18] ，自去办南朝祭典。守容台一代宫悬，守容台一代宫悬。领受着王涯乐府[19] ，周泽斋钱[20] 。张相公又说道：似这等铁心肠江西老，倔强难缠。怪得把杜平章柳衙内向毫端放匾。（小旦闷绝坐介）
（老旦）二姑，怎听了这些说话，发起闷来？待我去取茶来你吃。（下）（小旦长叹介）咳！汤先生，汤先生，我俞二姑一片柔情，从今被你收摄去了也。
【尾声】他只怕姓名附入权臣传，受凄惶甘心贫贱。我俞二姑若能与你添香磨墨，死也甘心。打叠起一片春魂向临川身畔展。（下）
〔注〕 [1]张元长：即张大复，字元长，号病居士，昆山人。工为文，有《梅花草堂集》。许子洽：即许重熙，常熟人。[2]魆地：指暗中。[3]“云雨”句：此为唐杜甫《咏怀古迹》（其二）诗中的一句。云雨，喻男女欢爱，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4]雕虫篆刻：汉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按：篆书、刻符为汉学童所习的两种书体。[5]声闻：佛教语，与缘觉、菩萨合称三乘，悟苦、集、灭、道四谛称“声闻乘”。[6]关雎（jū）:《诗经》的首篇，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为后世怀春儿女所乐道。郑注：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一般称“郑笺”。毛笺：汉毛公（毛亨）对《诗经》所作的注解，一般称“毛传”。[7]菱花：指镜子。[8]杜平章：杜丽娘的父亲杜宝。平章，官名，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黄门官：宫中奏事官。[9]三台：星名，象征三公。[10]阁老：明代内阁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尊称阁老。[11]会试：春季在京城礼部举行的科举考试，参加者为前一年秋参加乡试中式的举人。[12]桃条：桃枝。古代认为桃木有辟邪驱鬼的功能。[13]年伯：同榜进士称对方的长辈为“年伯”。汤显祖与宰相张四维之子张甲徵、申时行之子申用懋为同科进士，故云。[14]慈恩寺：唐贞观时建于长安（今西安）的佛寺，寺内有大雁塔。唐时新科进士由皇帝赐宴曲江池，题其名于雁塔。同年：同榜进士互称“同年”。[15]馆职：翰林院、詹事府的职位。[16]京曹：六部司以下的朝官称“京曹”。[17]太常寺博士：正七品，掌祭祀礼乐，为闲官。[18]高皇陵殿：即南京钟山南麓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19]王涯：唐太原人，贞元进士，文宗时官太常卿，借鉴开元时雅乐作《云韶乐》，为帝所赏。[20]周泽：东汉北海安丘人，官太常，常卧疾斋宫。妻窥问其苦，周泽责其触犯斋禁，送之系狱谢罪。见《后汉书·周泽传》。
《临川梦》创作上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亦幻亦真，让汤显祖作品中的人物直接登场，使现实与梦境相胶结，显示出多姿多彩的舞台画面。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是《想梦》一出。
一个年青美丽、多愁多病又饱读诗书的女孩子，她失去了父母双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奶娘的陪伴下，寂寞地打发着难捱的时光。在这个时候，奶娘给她买回了一本新曲，叫做《牡丹亭》。于是她便朗诵低吟，废寝忘食。不但凄凄楚楚，感叹那因梦结欢的杜丽娘，更是痴痴迷迷，满腔真情倾向新曲的作者汤显祖。这个痴情的才女就是娄江女子俞二姑。她的心中郁结着哀怨情愁，牵惹着两般心事：她醉心《牡丹亭》，于是“蝇头细字”，详加批注。她渴慕填词才子，于是遣奶娘四处打听，多方寻访。她可真是一个多情多才的女子。
俞二姑热爱《牡丹亭》，叹息杜丽娘“是个痴人”，甚至煞有介事地批评丽娘不应该吟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爱情诗句，引动春心；也不该在深闺感叹寂寞孤独，顾影自怜，“说春风误了婵娟”。这正是当局者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牵挂汤君，心心念念“男女慕，人天愿。无端梦魂随君颤”！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由于太过迷恋《牡丹亭》，俞二姑竟然青天白日做起梦来。于是，在她情思昏昏的朦胧状态中，《牡丹亭》中的人物出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幽会！这情节在俞二姑脑海中一闪而逝。她又梦见柳梦梅带人从坟墓中挖出已死三年的丽娘，丽娘复活了！这真是个奇迹！二姑惊叹：“为甚么泉下难忘梦里缘？便做到坟开活现，也亏他土儿中睡满三年。”柳梦梅带着还魂的丽娘双双去了杭州！二姑十分羡慕：“朝同坐，夕共眠。成人后，情更颠。”最终，杜丽娘凤冠霞帔，夫妻美满情景再现时，俞二姑满心欢喜，竟然乐得从梦中笑醒过来。这个多情善感的女孩与杜丽娘同愁同喜，同忧同乐。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娇艳聪明的少女在现实中有着与杜丽娘同样的情感的压抑与青春的躁动。
俞二姑因为喜爱《牡丹亭》，因而对它的作者汤显祖十分崇拜。也许有人贬斥《牡丹亭》是淫词艳曲，可是俞二姑并不这么看。她认为汤显祖的胸中，必有万分感叹，各种伤怀，于是“以美人香草，寄托幽情”，并且“嬉笑怒骂”，“皆是微词”——他是像屈原那样，借词曲文章，抒发一腔愤郁之情！俞二姑才真正理解汤显祖，她才真正是汤显祖的知音！
奶娘终于打听到了汤显祖的真实消息。俞二姑不必感叹“生不同时”！汤显祖就是一位“年纪不上三十岁”的青年才俊！他刚正不阿，拒绝趋附权门；他年轻有为，“簇簇新新中了进士”！俞二姑心中释然：“果然如我所料。”从词曲文字中，她早就看出汤君“感慨激昂，是一个有血性的丈夫”，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君子，“就是权相不死，终身不中”科举，也可以凭借他才华横溢的词章名垂千古！想到这里，俞二姑甚至嘲笑杜丽娘“识见浅，要夫婿宫花双颤”，太在意俗世的功名。最终，俞二姑深情地表白自己“一片柔情”，从今被汤君“收摄”而去，“打叠起一片春魂向临川身畔展”，将一颗痴心寄托在汤显祖身上！直至最后像杜丽娘一样，因为见不到心爱的人而郁郁以终。她也像杜丽娘一样“幸运”，幽魂在天国找到了自己一往情深的人。
《想梦》这一出在艺术上的突出特点是浪漫主义色彩十分浓郁。它重点表现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的一系列梦境，梦中出现的又是另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离奇的爱情故事。《牡丹亭》中的主要情节，一一在俞二姑心海中浮现，也一一展示在舞台上。一个支颐冥想的少女，两个卿卿我我的恋人，同时出现在观众面前，表现的又是不同空间的故事，似幻似真，有动有静，风光旖旎。由于梦境是具有连续性的四个场景，场面既富于变化，又井然有序。同时，语言轻丽流转，咏叹《牡丹亭》情事非常切合原作，又能从中翻出新意。
（胡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