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钟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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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家小传】

字仁孺,号峨眉子,又号白雪道人。蜀人。明万历间在世。怀才不遇。作有传奇《东郭记》、《醉乡记》二种,合称《白雪楼二种曲》,俱存。《东郭记》内容取自《孟子》中“齐人有一妻一妾”故事,刺世疾邪,著称于世。

东郭记

第二十二出 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

孙钟龄

(田仆上)早到俺坟边也。(王仆上)早到俺坟边也。(王见田介)老恩师拜揖。(田)贤契[1] ,敢亦来祭祖么?(王)然也。闻老师令弟亦已归府,怎不同来?(田)他矫孑太过,不屑同来。(王)原来如此。俺每就此祭祖,既灌之后[2] ,共享祭余。家僮,可把礼物摆下。(众动乐器祭祖介)(生上)早出了东郭,到此墦间也[3] 。我想遍国之人俱势利小人耳,焉能物色我于尘埃之内乎。呀,那两个贵官却已祭祖也。(众祭毕介)(王)老师,我每可就此共享馂余[4] ,猜拳行令。(王、田饮酒介)(生近前介)呀,那胡子好似王子敖,他怎么就得到此。况既是子敖,怎生不认得我?可是状貌偶同,不足介意。一路远来饥饿,不免向前求些祭余者。(向王、田介)老大人,可把俺些酒肉充饥者。(仆骂介)哫花子,我每还未受用,你便来讨吃哩。(生)呀,这些家僮大是欺人也呵。

【北新水令】风尘寥落自兴嗟,叹齐人伤哉贫也。骨缘金气老,恨向楚天赊。对景凄绝,倍教人壮心烈。

【步步娇】(旦上)看秋容一片荒郊写,尽处霜红叶。愁来不可遮,满眼苍山,妆点出儿郎劣。羞他廉耻没些些,对野花黄蝶增悲咽。

你看他立于祭者之旁,多是乞其余矣,俺且远远的睃着他。(生)老大人,我肚儿饥得紧了,快赐与酒肉者。

【北折桂令】您可也是三齐两位英杰,须念俺不速而来,兴致豪侠。虽然你受用华奢,有的是流苏锦帐,油壁香车。须索把孤寒提挈,方显得富贵超轶。不是俺饶舌,不是俺言邪,只足下可早些儿成业,与不佞也不甚差迭。

(田)这花子却是个风的,不要多说,俺赏你酒肉去。(仆与介)两三块鹅肉赏了你去。(生接食介)酒也赐两钟么?(田)再把酒与他些。(仆与生饮介)(旦)亏他一口儿吃得下也。

【江儿水】龌龊龊亏他咽,腌臜臜怎下舌。这般口嘴真不洁,这般态度真无藉,也教人儿替你为妻妾。想着俺伊前风月,好是羞惭,只为个乞人周折。

(生)再求这一位大人赐些。(王)你也勾了[5] 。(生)当得甚的,你这大人模样,我有些认得你。(王)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汝。俺富贵的人,便亲知故旧,那一个看他在眼睛哩。(生笑介)俺又有甚么人在眼中乎?肚儿尽是未饱,索与俺酒肉者。(王)家僮,省得他缠俺,也与他些去。(仆与介)造化你,又是半碗鸡骨头,一瓶老酒。(生接饮食介)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领了那老大人鹅半截,又待领这老先生鸡一碟。不是俺做男儿图口舌,可道你做尊官有交接。想着俺好宾朋素侠邪[6] ,指望你贤主人休抛撇。为甚么把诸兄酒肉赊,可道俺享子孙的春秋节。权把俺做了您祖与爹,权把伊做了俺枝和叶。瓜瓞,您为俺享祀儿能丰洁。非别,这是咱血食儿不应绝。

(众仆推介)花子醉了,胡说乱道怎的。(旦顿足介)你看他凭人推拽,好是没气魄也。

【侥侥犯】看他个扯去推来身半斜,要人怜无多说。陪着脸妆聋作呆,那心情太劣。只贪这口酸脓血,凭他扯得皮肤裂。好教我恨着他还为担疼热。

(生)那盘中还有许多剩下,一发把了俺罢。(田、王)真真可厌,推他开去。(仆推介)(生怒介)

【北收江南】呀,眼前尚未辨龙蛇,休把我便摧折。一会价人儿做两截,前番恭敬总虚竭。恁悠悠可嗟,恁悠悠可嗟,您可也为德不卒未豪奢。(仆推生倒介)

(旦)苦!直推倒也,这贱骨头呵,

【园林好】在家中将他爱也,又何曾轻汤半些?似这样的一交横跌,敢捏得手儿瘸,敢撞得脚儿折。(生持棒舞介)

(仆)还不去?(生)这青山绿水都是你家的么?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这的是古今来相共者,这的是古今来相共者,须不是您两家的私产业。觑了这古冢累累白日斜,那些个久骄奢,可是没方法把春赊。看萧萧白杨丹叶,狡狐兔穿透了荒穴,莽牛羊踹蹋了残碣。你呵,夸甚的豪杰大侠,到斯时存耶否耶?呀,笑杀了齐景公牛山呜咽[7] 。(舞棒下)

(田、王)这分明是个风子[8] ,倒被他搅这一场。家僮每,快些收拾回去。(众应介)(王、田上车行介)

【清江引】暮光又早生新月,野旷西风冽。狂夫直恁邪,心丧应难说。俺且归卧红妆谈笑也。(共下)

(旦)人之无良,我以为夫。他已是烂醉去了,这两个官儿也去了,俺索从旧路早赴家中,说与妹妹知道。

【尾声】他在家可是心儿热,指望他做嘉宾欢悦,又谁知底样儿郎难诉说。

〔注〕 [1]贤契:长辈对子侄辈或老师对弟子的爱称。[2]灌:祭祀开始时举行的一种仪式,把酒浇地以求神降。[3]墦(fán):坟墓。[4]馂(jùn)余:吃剩下的或剩余的食物。[5]勾:够。[6]侠邪:通作狭邪,小街曲巷,古时代指娼妓居处。此言好狭邪之游。[7]牛山呜咽:指悲叹人生短暂。典出《晏子春秋·谏上》:“(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牛山,在今山东淄博。[8]风子:疯子。

《东郭记》传奇为明人孙钟龄所撰,除《东郭记》外,他还撰有传奇《醉乡记》,合刊为《白雪楼二种曲》。

《东郭记》共四十四出,其故事出于《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东郭记》的内容并未局限于此,作者仅将此事作为剧情的一条线索,又加了另外两条线索,一是王驩、淳于髠的故事,二是陈仲子的故事。其间又加进了田戴、公行子、尹氏、绵驹、陈贾、景丑、章子等人物,人物故事多出自《孟子》,亦有取自《高士传》、《战国策》、《史记》的,镕铸整合,形成一个结构完整、线索分明、故事曲折的传奇剧。齐人的故事并未止于妻妾相泣于中庭,而是继续写他受此刺激之后,离家求仕,干谒豪门,在淳于髠的推荐下,官拜大夫之职。后与王驩争夺“垄断”,为王驩嫉恨,向齐王进言派他率军伐燕,不料他竟立大功,由此升为亚卿,后又封为上大夫,赐号东郭君。最后追慕“陈仲高风”,携妻妾归隐于陵。王驩本是无赖之人,日攘其邻之鸡,用行窃所得之金,贿赂当道,谋得高官。一日祭祖,遇见未发达时的齐人,百般殴辱。待齐人腾达之后,则竭尽谄媚之事,提出做儿女亲家。淳于髠虽不像王驩那样负义作奸,然亦为无德无才之人,靠滑稽善辩、投人所好而被齐王看中,陡升为亚卿。至于下大夫陈贾、中大夫景丑等,皆为下流无耻之辈,为了巴结讨好王驩,不惜拔掉胡子、换上女装,行妾妇之道。陈仲子则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物,与世无争,甘于清贫,但是别兄抛母,未尽人子兄弟之道,与儒家的要求也有一定的距离。

该剧最成功之处是刻画了一个世风浑浊的社会中的真实的人物——齐人,他绝不是个道德高尚的君子,所作所为,多半是“花脸勾当”:扮乞儿,游街市,所结交者,都是偷鸡摸狗不学无术之流;浪游曲径,凭着副俊雅面孔,骗得美人成婚;抱着娇妻,却又勾引小姨,还厚颜求妻子作伐;颠踬于东郭墦间,乞人祭祀余食,每日醉归后,还骄其妻妾,称自己交游豪富,妻妾戳穿其谎言后,却大言不惭地说:“我玩世之心,卿须未识。你红粉之流,知些甚的。”用妻妾的首饰,作求仕的贿赂;一旦得志,便欲挟私报复,争占“垄断”;显贵之后,便盖宫室、制新衣,追求享乐。但是,他也没有坏到道德上一无是处的地步。他重情义,富贵后没有忘记贫贱时的朋友,提携小齐人;发达后仍让糟糠之妻妾登堂入室;对王驩的报复也能适可而止,释怨忘仇,允许对方重修旧好。

作者对齐人的态度颇值得玩味,尽管描写了他的种种“劣行”,但作者没有进行尖锐的批评,甚至连委婉的指责都没有,相反,在他人生旅程的设计上,让他苦尽甘来,最后以高官厚禄而归隐,使他进入了一个理想的人生境界。难道作者没有道德的是非标准,肯定齐人甚至王驩之流的所作所为?不,他是一个现实社会的清醒者,也是一个把握着道德尺度的人,但是,他认识到了社会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复杂性:“妾妇名流,兼金世界,说甚清廉道义?笑饿士西山无气色,大道东陵有面皮”(第二出)。在这个社会,理想的道德行不通,高尚君子将处处碰壁,攘鸡东邻之人,乞食墦间之辈,与衮衮公卿大夫没有多少差别,只要他们会取巧,脸皮厚,摇身一变,即成权豪势要、国家栋梁,齐人的人生道路即是作者这一看法的形象演绎。作者客观而不动声色地描摹齐人形象,未加褒贬,表明了作者对这个社会的无奈。在他看来,齐人代表了社会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投机取巧,缺乏人格,好权爱色,贪图享乐,但对他人有一定的爱心,也重情义,所有的行为都在法律与社会习俗许可的范围内,要将这样的人性改变成圣贤的品德,几无可能。许多评论者都说该剧是“刺时骂世”之作,我以为此是皮相之论。作者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描绘了社会生活的图像,并告诉我们:人性就是这样的卑下,社会就是这样的浑浊。一个人若不想成为与蛆虫争食的陈仲子,就只能做同流合污的齐人。从这个角度来看,作者通过齐人发迹变泰的过程描写,表现了人性的悲剧与社会的悲剧。只要这人性改造不了,这社会的风气便改变不了,一代一代的人只能像齐人那样,为了谋取富贵,或卑颜屈膝,摇尾乞怜,或投机行骗,吹嘘卖弄。读了此剧后,会使人心中泛起深深的寒意,并没有体验到任何谐谑的趣味,只是更清楚地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为人性难以改造而悲哀。

本篇所选取的第二十二出《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是全剧情节的枢纽,从此出之后,齐人的人生开始向富贵腾达转变。该剧写齐人之妻怀疑丈夫所交并非冠盖,他“常道豪华席上来,又不把名儿卖,胡乱将言诒。唉,他觑俺似婴孩,大言相骇。果是他显者相投,应出形骸外,怎不高车辱顾柴?”(第十九出)于是尾随丈夫外出,见丈夫在半路上脱掉了长衫罗衣,换取了褴褛衣衫,手持荆条木碗,往东郭墦间,乞食于祭者。这一出即是写她亲眼看到的丈夫如何乞食、如何被人打骂的景象。场上虽然还有齐人、王驩、田戴以及数个仆人,但演得最好的、观众的眼光落得最多的当是齐人之妻。

此时的她,内心之痛楚难以名状,原先她眼中心中的齐人是相貌俊伟、志向高远、所结交的朋友皆是国中之贤达的优秀男子,虽然在近时对他也有所怀疑,但她决没有想到自己希望终身有托、共享富贵的丈夫竟是厚颜无耻的乞食者。作者为了表现她心中的那一份痛苦与失落,以景写情,以外衬内,让观众充分感受到其椎心刻骨的悲哀。如唱词【步步娇】云:“看秋容一片荒郊写,尽处霜红叶。愁来不可遮,满眼苍山,妆点出儿郎劣。羞他廉耻没些些,对野花黄蝶增悲咽。”霜打翠叶,风吹野花,山峦荒凉,秋郊萧瑟,置身于此种景色,会让人感到生命的衰萎与生活的苍白,况又让该女子面对这样无赖无能的丈夫,她的心中岂能没有绝望的感受,设身处地,愁何以堪?

当然,作者并没有只表现齐人之妻的痛苦与愤恨,还表现了她对丈夫的怜惜。当丈夫被豪家仆人推打时,她既恨又怜:“看他个扯去推来身半斜,要人怜无多说。陪着脸装聋作呆,那心情太劣。只贪这口酸脓血,凭他扯得皮肤裂。好教我恨着他还为担疼热。”(【侥侥犯】)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齐人自从认识她之后,总是疼爱亲热,呵护奉承,他们之间有了很深的感情,尽管丈夫为显示自己的本事而欺骗她,让她痛心疾首,但丈夫毕竟是自己的亲人,与己休戚相关,怎能忍受丈夫受人凌辱?由此可见,作者这样表现女子的内心世界,是完全反映了真实的人性的。

此出的舞台表演亦很有特色,舞台上的场景被分成两个部分。因为齐人之妻是在隐蔽处观察丈夫的行为,故而齐人乞食与被权贵仆人推打是一个部分,齐人之妻在一旁观看与抒写心中的愤恨、怜惜之情是另一部分,一边是动,一边是静,形成一种画面上的对比。这种构图还能产生这样的效果:一边是年轻貌美的妻子,一边是厚颜乞食而遭奴仆推打的无赖丈夫,观众会替齐人之妻分担难堪尴尬之情,会对齐人之妻充满同情,为她惋惜,为她悲哀,心中会激荡起久久不能平息的波澜。

(朱恒夫)

东郭记

第二十六出 妾妇之道

孙钟龄

【小蓬莱】(王驩引众上)自笑权奸得主,一时威震齐都。城狐有势[1] ,骊龙可豢[2] ,群羊竞趋。

金多职显任横行,自羡男儿名利成。欲断扫门那可得,世人煞是会逢迎。下官齐国右师王驩是也。俺自田师荐引之后,君王特简拜为今职,举前之人无出吾上。(笑介)真不负王子敖也。近者这些势利老兄时时拜谒,却也懒于交接,但难为他每来意,索与倾倒一番。左右,如有人来,即便通报。(扮陈贾、景丑共田戴上)

【紫苏丸】同朝臭味偏无妒,结就了一番党与。而今显者是谁

与?索与高攀去 。

(贾)下官下大夫陈贾是也。(景)下官中大夫景丑是也。(田)下官盖大夫田戴是也。(贾)田老先生,今王右师大人当朝第一,却在老先生门下,俺与景老先生因此借重吹嘘,约同进谒。(田)少停见子敖,便与导达二位盛意便了。(景)些须礼物,都是俺二人薄敬,烦老先生一言,须得右师全纳。(田入)(众禀介)禀爷,田爷和两个官儿来到。(王)便请进。(田逊见介)(王迎介)老师请转。(田)今日右师尊贵,朝廷序爵,区区师生名分不必提了。(王)岂敢。这二位一向未会。(贾)晚生陈贾。(景)晚生景丑。(田)二君久仰子敖高谊,特以礼币为贽,央不佞导达,幸为俯存。(王)老师见教,便当权领,二君多谢了。(贾景)些须孝敬,愧不成礼。(王)二君初会,杯酒一谈,不知可屈留否?(贾景)不敢,右师老大人留酌,晚生辈为荣多矣。(王)如此,教左右看酒过来。(王把酒)(众逊谢介)(王)不佞菲才,何当厚雅。

【排歌】市井凡才,穿窬鄙夫[3] ,何当长者之车。更多仪斐叠灿金珠,礼意周旋敬有余。羞当路,惭要枢,高贤不识是余辜。须脱略,休过拘,高歌畅饮属吾徒。

陈郎少年,美如冠玉,若作妇人,不知得人多少爱也。(贾)既明公过爱,便当改作红妆,以侑明公之酒。(贾去冠带作妇扮介)(王)妙人!妙人!怎就晓得俺子敖酷爱南风[4] ,备此物色。(贾奉酒介)右师爷请酒。(王笑饮介)

【前腔】(贾)喜值青年,全然未鬚,何妨巾帼罗襦。搽脂抹粉媚如狐,不数龙阳和子都[5] 。深深拜,款款趋,衾裯愿抱夜深余。无阳气,不丈夫,朝中仕宦尽如奴。

(田)王子敖,就将陈卿作如夫人何如?(王笑介)

【前腔】(田)何物陈娘,偏教美都[6] ,浑身腻滑如酥。丰肌弱骨是名姝,皓齿明眸女不如。须垂盼,还借嘘,使君有妇愿为夫。怜新妾,存小奴,齐卿唾手笑姑姑。

(景)俺原与陈兄同来拜谒,倒冷淡我没趣了。难道他会作妇人,我不会作妇人么?不免也扮作妇人着。(田)你却多几根胡鬚了。(景)这何难拔而去之。(拔鬚扮妇介)右师爷请酒。

【前腔】腐鼠堪惊[7] ,黔驴技孤[8] ,也应狼跋其胡[9] 。便教摇尾竹篱呼,何似簪笄枕席娱。名节扫,廉耻无,一班儿妾妇笑谁乎。看颜色,躬起居,门前常有妇人舆。

(贾景)晚生暂此告退,惟愿大人青目[10] 。(王)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1] 。(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2] 。(王、田先下)(景)小陈,你委实标致,可惜多了那话儿。(贾)老婆子莫胡说,看你这般行状,一发丑了。(景)我每如此模样,怎生家去?路上傍观不雅。(贾)怕他甚的,遮了扇儿,只作女子走去便了。

两个大老先生,忽然妾妇其行。

莫笑陈娘景姥,而今都是卿卿。

〔注〕 [1]城狐:城墙下挖洞而居的狐狸,要抓它就可能毁坏城墙,故以之比喻有所倚仗而为非作歹的人。宋洪迈《容斋四笔·城狐社鼠》:“城狐不灌,社鼠不燻。谓其所栖穴者得所凭依,此古语也。故议论者率指人君左右近习为城狐社鼠。”[2]骊龙:黑龙,传说其颔下有宝珠,故此处以“骊龙可豢”代指聚敛财富。《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3]穿窬(yú):钻洞爬墙,指做贼偷东西。窬,借为逾。[4]南风:指男同性恋。[5]龙阳:指战国时魏王的男宠龙阳君,据《战国策·魏策四》记载,他以“得为王拂枕席”为幸,并担心“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魏王于是下令:国中有敢言美人者,族。子都:古时美男子。《孟子·告子上》:“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6]美都:美丽闲雅。《诗经·郑风·有女同车》:“彼美孟姜,洵美且都。”[7]腐鼠:《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此处以嗜腐鼠喻剧中人物人品之卑污。[8]黔驴:唐柳宗元《三戒·黔之驴》记黔地无驴,有人载一驴入山,虎见之,惧其庞大,避之,后觉其无异能,稍近之,驴奋蹄击虎,虎因知其技止此,遂扑杀驴,食其肉而去。[9]狼跋其胡:语出《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跋,踩;胡,颈下的垂肉。此则指处境狼狈。[10]青目:垂青,对人重视。史载三国魏末阮籍能为青白眼,对庸俗之徒施以白眼,对心气与己相合者施以青眼。[11]“中心”二句:见《诗经·小雅·隰桑》。[12]“一日”二句:见《诗经·王风·采葛》。

此出《妾妇之道》,用漫画的手法摹写了官场的龌龊与官员的无耻,撕掉了平日里装模作样的所谓君子的遮羞布,将他们的丑陋面目暴露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之上,替饱受压迫的民众出一口恶气。

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官员不口口声声说自己一心为了民众的利益,没有一个官员不到处宣扬自己的公正无私,可事实上,有多少官员真心实意地为百姓谋福利?又有多少官员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替小民作主?但是,他们仁义道德的宣传往往能掩盖其男盗女娼的行径,让无数不了解官场的普通百姓信以为真,把改变现实苦难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该剧的作者则想通过该出戏告诉那些无知的民众:千万不要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他们不是你们的救星,不是人类的精英,不是道德的榜样;相反,是你们的压迫与剥削者,是人类的渣滓,是道德上的败类。

王驩得势之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他也知道自己是“权奸”,是“城狐”,但他更知道自己得到国主宠爱之后,能“威震齐都”,作威作福,肆无忌惮。他结交势利小人,以扩展自己的势力;他收取礼币,贪取钱财;他好南风,使俊美少年作自己的男宠。他官拜右师,“当朝第一”,可以想见,他任用的一定是狐群狗党,所行之策则必然会祸国殃民。

下大夫陈贾、中大夫景丑、大夫田戴就是王驩的狐群狗党,前二人因位居下僚,为了巴结王驩,其言行更是无耻。当王驩夸赞陈贾美如冠玉,并用语言挑逗他时,他身为一个有官职的男子,竟不为对方伤害他人格而气恼,反而自认为这是攀附的绝好机会,立即表态:“既明公过爱,便当改作红妆,以侑明公之酒。”扮作妇人后,竟毫无羞态,洋洋自得:“搽脂抹粉媚如狐,不数龙阳和子都。深深拜,款款趋,衾裯愿抱夜深余”。(【排歌】第二)陈贾得宠,急坏了景丑,自思:“难道他会作妇人,我不会作妇人么?”便也扮作妇人侑酒,田戴嫌他有胡子,他立即拔而去之。人心之丑,莫此为甚。

官场的原态生活中,自然不会有此类事发生,但它所揭露的官场的腐恶却是普遍而真实的。权贵们作威作福,公然受贿;僚属们趋炎附势,不择手段。它让观众看到了官场的真相与官员的嘴脸,从中领悟到社会风气污浊的根本原因。

这出戏上场的有四个人物,全是丑角,且扮演的都是卑鄙下流之徒,他们的言语行为彰显出其人品的污浊,与他们作为官员的尊严身份形成巨大的反差,从而带来滑稽的效果。不同修养的观众可以从浅、深两个层次上欣赏这样的表演,浅层次的欣赏属感性的层面,可以令人为之一粲,因为“当朝第一”的权贵喜欢搞同性恋,而这种同性恋又是男扮女装版的,两个男人居然还为此争风吃醋。深层次的欣赏则属理性的层面,它启人深思,予人警示,让我们想到不能让剧中那样的败类在新的时代占据着要津,阻碍我们民族前进的步伐。

(朱恒夫)

醉乡记

第十五出 徒将鼓瑟意

孙钟龄

【绕红楼】(扮卓王孙、司马长卿、仆从上)(卓)堆积黄金广货财,临邛令常到门来。(司)想凤操低弹,驷车高载,旧事尚堪怀。

(卓)富比陶朱百万资,英才复喜作门楣。(司)非关绿绮能成合[1] ,自是红颜有鉴知。(卓)长卿贤婿,我卓王孙做了一世财主,招你一人,增却多少光彩!只如今小的女儿尚未许人,我的眼睛原是瞎的,不敢胡乱择婿,但也凭他自拣罢了。(司)只怕姨娘主意,与阿姊却是两样的。(卓)昨日临邛县公来拜,说有一白秀才名一丁者,是个才子;又有一个乌有生,也薄有时名。我今俱着人请他筵席,不知可到来否也?(司)想必就来。

【不是路】(生、白、丑携琴同上)拂拭尘埃,为到王孙绮席来。(生)想临邛县公呵,他人情大,却教铜臭重贤才。(白)开口就叫俺朋友名字!(生)那个是你朋友?(白)昨日同见县尊的不是?(生笑介)这等,得罪了。莫嫌猜,同袍一脉由来在[2] 。(白)我拖带你风光须记怀。(仆禀介)白相公、乌相公都到了。(卓、司出接介)忙迎待,今朝荆识双英迈。敢言倾盖[3] ,敢言倾盖。

(揖进介)(卓)那位是白先生?(白)小子便是。(卓)久仰,久仰!这是乌先生了,幸会,幸会!(生)此位就是长卿老丈么?(司)不敢。乌有兄,小弟一向久闻大名。(生)不敢。(奴)白相公胡须多长,怎还未冠?(白)也要你来多嘴?你的胡须又不长!(奴)白相公忘记了?在下是杜李白。(白羞介)阿哥,莫提起罢!(卓拂席介)二位先生,学生粗鄙,不足敬君。小婿薄有时名,或不为辱客耳。(生)好说。有是翁,方有是婿。(白)老丈过谦矣。我看老丈之面孔,还胜似令婿之面孔焉。(卓)白先生过誉了。小厮,看酒过来。

【前腔】(卓递酒介)玳瑁筵开,愧我村愚小婿才。(司)休相外,就中一段好缘栽。(低对生介)妻父还有一妻妹,尚未许人。(生笑介)全仗,全仗。(白问介)相如老兄,说甚的?(司)不曾说甚的。相如是小弟贱名。(白)我常听得人说,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只道是你尊号。这等,司马迁是你尊号了?(生背笑介)笑驽骀,长卿姓氏还不解,又把太史龙门胡乱猜[4] 。(卓举杯介)二公请干几杯,小菜请进一二,承相爱,好教杯底犹余在。进些蔬菜,进些蔬菜。

(生)久闻长卿长于绿绮,敢请一教。(司)小弟不足道。想老兄定是妙的,敢洗耳以听。(生)这等是班门弄斧了。奴星,取琴过来。(卓)又来弹琴了。我是不知音的,且进去睡睡。(下)(司)老兄请操一曲。(生弹介)(白独坐饮酒,冷说介)好没趣!酒也不吃,只管弹琴做甚?(生)长卿兄呵,

【红衲袄】俺不能够效凌云把诗赋裁[5] ,却待要学求凰把弦索揣。知道咱妹夫抵得兄夫在,只怕他小姐无如大姐乖。俺这里弄班门谅不该,莫做了鼓齐门全不睬[6] 。天那,那多娇可又知音也,好向珠帘敲玉钗。

【前腔】(司)乌有兄呵,俺待与做联襟一队排,成就你狎红裙一世的采。若教他文君小妹无佳客,羞杀了司马姨夫说俊才。想着俺那女钟期音律谐[7] ,管取他小琴娘情事蔼。便阿姨犹自含羞也,令姊还应做说客来。

(白)厌,厌,厌!我自先回去了。带了你这俗人,一席好酒,一些趣儿都没有了。司马兄,多谢了,多致意妻父。(司)你也妻父?(白)这等,令妻父。(司笑介)白兄,且莫忙。俺妻家有数通宵之饮,如今且与二兄花园嬉嬉去。一曲《求凰操》,千秋跨凤缘。(共暂下)(旦扮文君、小旦扮文君妹共上)家君邀贵客,姊妹觑佳宾。(卓尾上介)(小)姐姐,才方筝筝弹琴的,又是姐夫了?(文)不是。我听得小厮每说,是请来的乌有秀才。(小)他弹的是甚么曲?(文)也是《求凰操》。(小)甚的《求凰操》?我一些也不省得。姐姐,我看司马姐夫,朝日谈文作赋,略没些儿趣味。我若嫁个妹夫,决不要这样的。(文)倒不要这样的,敢要那样的?(小)只要像我爹爹有穿有吃的,就是好儿郎了。(文)若要这样的,一发多了。

【解三酲】不是我文君夸赛,再选不出个司马人才。他题桥意气真豪迈,喜杀人驷马归来[8] 。(小)姐姐不记得他穷时了。(文)怎不记得?便家徒四壁何妨害?就涤器临邛越俊哉[9] 。真堪爱,到头来茂陵割宠[10] ,又与我白首同谐。

【前腔】(小)全不记犊鼻裈那时风概[11] ,全不记消渴疾那样情怀[12] 。你云翘错把云英爱[13] ,不羡这投杵仙才[14] 。只要他珍珠有的船儿载,便拚个白璧归伊袖里揣。(文)闻乌有生乃远来之客,可惜孤负他一片琴心。(小)休错怪,全不省弹琴之意,漫提他千里而来。

(文)这等,我且和你张他张看。(小)若是弹琴的客,也不消得去张了。(文笑介)这样俗气。(卓出介)姐妹每不去绣房针指,在此闲谈甚的?怕有客人窥见,快些进去。(文)同为卓氏女,(小)偏不解琴心。(共下)(卓)向年司马长卿,请他吃酒,只为弹琴缘故,我文君女儿私奔了去,出不尽丑。只亏后来做官,遮盖得些。今日这客又来弹琴,只怕小女儿又被他引去,且喜这女儿倒有见识,只说要像我有穿有吃的,便是好儿郎了。我看席中白秀才,满身罗绮,是个富家子弟,县公又说他文才好,不免将女儿招赘了他罢。叫小厮,可另换席面过来,请司马姑爹和白相公、乌有相公出来重饮。(仆请生、白、司上介)(生、白)老丈,多谢了!(卓)好说。白先生,老夫不揣,却有一言。老夫还有一小女,尚未许人,欲为彼觅一佳婿。见先生体貌衣服,委是佳郎,意欲招赘俺家,不知可否?(白)承妻父厚意,小婿怎么敢辞之也?(卓)这等,就劳乌先生与司马郎作媒便了。(生)小生微有薄事,就此告辞。(白)你不肯就罢,也不稀罕你。(司)岳翁主见这事,只怕姨娘未妥。(卓)小的女儿,一发情愿的。(司)他可听见弹琴否?(卓)他一发不中意,不比得文君女儿。(司)这等,不消说了。(生别介)(卓)有慢了。(送生出介)(扯白介)贤婿就可与小女成亲去。(卓)招将小女婿,(司)羞杀大姨夫。(共白下)(奴掼琴介)相公,这遭再莫弹他,这活活是破亲的物件。(生)他倒是好的,只如今女儿不知趣也。

【朝天子】空自挑琴学弄乖,他别有琴心在[15] 。事不谐,女儿俗气似爹来。莫怜才,枉羞人底样佳怀。漫思量凤钗,漫思量凤钗。

卓老何曾识长卿?文君千古调难赓。

聪明自误复何说?悔不生来作白丁[16] 。

〔注〕 [1]绿绮:古琴名。晋傅玄《琴赋序》:“中世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皆名琴也。”[2]同袍:本指共穿一件战袍,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此泛指朋友。[3]倾盖:本指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语出《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引谣谚:“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此形容初交相得,一见如故。[4]太史龙门:指代司马迁,因其曾任太史令一职,出生于龙门(即今之山西河津市西北和陕西韩城市东北)。[5]凌云:唐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此以“凌云”喻指为诗作文的高超才华。[6]齐门:又作齐女门,故址在今江苏苏州市东北。汉赵晔《吴越春秋》:“齐子使女为质于吴,吴王因为太子波聘齐女。女少思齐,日夜号泣,因乃为病。”这里以之暗指卓文君之妹不能理解乌有生的真情,反而另有所想。[7]女钟期:钟期,指钟子期,春秋楚人,精通音乐。因卓文君通过琴声而知司马相如才华超群,故此以“女钟期”指代卓文君。[8]“他题桥”二句:此为卓文君追述司马相如立志高远且终于得志的往事。晋常璩《华阳国志》载:司马相如初离蜀赴长安,曾于成都城北升仙桥题句于桥柱,自述致身通显之志,曰:“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9]涤器临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家徒四壁。为争取应得的嫁妆,文君与相如回到临邛当垆卖酒,“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这里小妹提到这事,意在讥讽相如的贫穷。[10]茂陵割宠:旧题汉刘向《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这里用这一典故夸赞相如用情专一,有过能改。[11]犊鼻裈:围裙,形如犊鼻。《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身自著犊鼻裈。”王先谦补注:“但以蔽前,反系于后,而无袴裆,即吾楚所称围裙是也。”[12]消渴疾:中医学病名。口渴、善饥、尿多、消瘦,即糖尿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13]云翘、云英:为唐代神话故事中的一对仙女姐妹的名字。事见唐裴铏《传奇》。[14]投杵仙才:指唐裴航。唐裴铏《传奇》载裴航过蓝桥驿,以玉杵臼为聘礼,娶云英为妻。后夫妇俱入玉峰成仙。此处以投杵仙才喻以琴曲求亲的乌有生。[15]琴心:寄托心意的琴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16]白丁:没有功名的人。

《醉乡记》全剧二卷四十四出,为明末讽刺喜剧作家孙钟龄《白雪楼二种曲》之一,与其另一部传奇《东郭记》堪称姐妹篇。《东郭记》着意于抨击官场丑态,《醉乡记》则重在抨击科举积弊和世态炎凉。本剧故事梗概:风流才子乌有生与毛颖、罗文、陈玄、楮先生几位好友告别子墨客卿,从酒海乘舟前往醉乡,途中应邀拜访酒海龙王,却因鳖丞相妒才诽谤,不欢而散。乌有生等离开酒海到醉乡后接受李白建议,又入睡乡游玩。与此同时,白一丁、铜士臭因忌恨乌有生等的才华,也追随前去要与他们较量。在睡乡中,受到情魔和穷鬼的捉弄,乌有生尽管有司马相如帮忙,有包公监考及韩愈、欧阳修阅卷,却因不善钻营,无钱铺路,在情场和文场上屡遭冷落,而不学无术、浑身铜臭的白一丁和铜士臭却得享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乌有生等无奈回到现实,先后设祭,祈祷文昌君和织女,于是吴刚逐去情魔,魁星、朱衣战败穷鬼,乌有生与毛颖四友终于得中进士,并与其东邻无是公之女焉娘喜结连理。

《徒将鼓瑟意》为这部传奇的第十五出。乌有生到睡乡后,欲寻佳偶,决定去求娶卓文君之妹。白一丁与铜士臭先行贿赂临邛令,临邛令便把白一丁引荐给卓王孙,顺便介绍一下乌有生。于是乌有生只好与白一丁同去卓王孙家求亲,由此展开了这出求亲戏。

这出戏一共出现了七个人物:乌有生、白一丁、司马相如、卓王孙、卓文君、文君之妹、乌有生的童仆奴星。剧中就通过这几个人物的表演把情节一一铺展开。

这出戏的第一节,通过卓王孙与司马相如出场的【绕红楼】一段唱腔和宾白,引出乌有生和白一丁将同到卓府求亲一事。这一节虽属整出戏的引子,却隐约透露了求亲的最后结果。一方面是卓王孙以“堆积黄金广货财,临邛令常到门来”为荣,一方面是司马相如为“只怕姨娘主意,与阿姊却是两样的”的情况而担忧,虽然卓王孙故作开明,表示允许小女儿自由择婿,但知女莫如父,而相如与卓文君结合多年,也多少对小姨有所了解,这诸多因素加在一起,则此次择婿的真正标准似乎已隐然可见。

第二节,由乌有生、白一丁同往卓家与卓王孙、司马相如会面展开。开场一曲【不是路】,利用乌有生对临邛令“却教铜臭重贤才”的抨击而遭到白一丁“开口就叫俺朋友名字”的抗议,营造了一个误会和巧合,颇为机智风趣。当明白无意中得罪白一丁后,乌有生礼貌地表示歉意,认为两人来此都为同一目的,既是朋友,不必互生嫌隙。白一丁则赶紧提醒乌有生:“我拖带你风光须记怀。”这一对话,又巧妙把两人性格做了一个对比:乌有生大度有礼,白一丁则斤斤计较。两相比较,二人人品之高下已判。

宾主相见,表现各有不同。卓王孙一见面就先问白一丁,再问乌有生,在白一丁出洋相时又为之解围,足见临邛令的极力推荐使卓王孙对白一丁留下了深刻印象。结合末一节卓王孙的夫子自道“我看席中白先生,满身罗绮,是个富家子弟”,足以见出卓王孙重钱轻贤的择婿观。相比之下,司马相如则对乌有生一见如故,并谦称“小弟一向久闻大名”,后又深为其琴声折服,表示“俺待与做连襟一对排”,体现出一代文豪对人品才学的重视。而白一丁则是洋相出尽。先是乌有生的仆人奴星打趣地问他“胡须多长,怎还未冠”,他尴尬之余强词夺理:“你的胡须又不长!”这时,奴星提醒他自己是“杜李白”,他又羞得无地自容。原来此前他曾被奴星以“杜李白”的假名戏弄了一番。然后是在和司马相如交谈时,白一丁连相如字“长卿”这一常识都不知道,还不懂装懂地问:“司马迁是你尊号了?”这些插曲,笔致谐谑,语含嘲讽,透露出白一丁这位所谓的“才子”,实际上胸无点墨、浅薄无知。相比之下,乌有生则是彬彬有礼,以一曲《凤求凰》赢得了最初以此曲追求文君的司马相如的由衷赞叹,白一丁虽不知音,也觉求亲无望,差点儿打道回府。这一节通过对比的方法,把卓王孙与司马相如、乌有生和白一丁等四人不同的性格特点形象地表现出来了。

在这一节的较量中,似乎是乌有生稍占了上风。但既然卓王孙表示要由小女自己择婿,那么外围的较量并不能说明问题,关键还须看文君小妹的态度。而乌有生在弹琴时心里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怕他小姐无如大姐乖”、“莫做了鼓齐门全不睬”,这些话无疑说出了乌有生内心的忐忑不安,而此后事态的不如意偏偏被他自己不幸言中。

紧接着的第三节通过文君和小妹的宾白和唱词,表明了二人的择婿观点。小妹听到琴声,先是不知弹奏者为谁,所弹何曲,然后是对弹琴者一片琴心毫不理会,宣称要嫁一个“像我爹爹有穿有吃的,就是好儿郎了”。面对卓文君苦口婆心的劝导,她反讥讽司马相如的贫穷和消渴疾病,坚决表示“只要他珍珠有的船儿载,便拚个白璧归伊袖里揣”。面对这样的妹妹,文君唯有苦笑:“这样俗气。”同胞姐妹,在择偶观念上差别如此悬殊。小妹择偶只重金钱,对才比相如的乌有生不屑一顾;乌有生满腹才学和满腔真情,只换得个“对牛弹琴”,这虽是戏曲中虚构的情节,却是对明代中后期物欲横流、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的曲折深刻的反映。

第四节,亦为本出戏的结局,以乌有生求亲失败,白一丁得享洞房花烛夜而告终。结尾,以一曲【朝天子】唱出了乌有生才气横溢却不为人所重的痛心:“空自挑琴学弄乖,他别有琴心在。事不谐,女儿俗气似爹来。”下场诗四句,则以“聪明自误复何说,悔不生来作白丁”结束,进一步抨击了“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赵壹《刺世疾邪赋》)的丑恶现实。

这出戏实际上是通过乌有生睡乡求亲失败的故事,表达了孙钟龄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态度,属于借剧中事浇心中块垒之作,正如王克家《刻醉乡记序》所指出的“苏子瞻遇不畅志,托《睡醉乡记》以寄牢骚。吾友孙仁孺(孙钟龄字),才未逢知,更谱《醉乡记》以写情事”。在作品风格方面,此剧虽寄牢骚、写情事,但通过人物幽默诙谐、富于机趣的对话,使戏曲颇具讽刺意味,充满喜剧色彩。在人物性格刻画方面,乌有生的谦恭有礼、博学多识,司马相如、卓文君的重才惜贤,白一丁的浅陋无知,卓王孙、文君小妹的唯利是图,都栩栩如生,极具个性。在创作方法方面,剧中为读者构建了一个充满虚幻色彩的世界:剧情的发生是在睡乡中,剧中的人物乌有生是出自于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虚拟人物,文君小妹则为作者的杜撰。故事情节的虚构性和主要人物形象的虚拟性使得这部传奇如梦似幻,充满浪漫气氛,但剧中才士贫而失意、小人富而得势的情况,却是明末社会现实的真实再现,由此可见,这部传奇实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优秀作品。

(龙文玲)


谢国冯梦龙

孙钟龄|明以前南戏与明传奇|明清传奇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