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榭主人
【戏曲家小传】
姓名年里、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传奇《钗钏记》。祁彪佳据该剧文本推测，作者乃是熟于科诨排场的行家。一说月榭主人即松江王玉峰别署，然乏确证。
钗钏记
第十一出 落园
月榭主人
（旦、占同上）
【梁州序】碧天霞落，长空云敛，一片冰轮舒展。蓝桥亭畔[1] ，乘槎拟约同欢[2] 。只见银涵华屋，凉透香肌，露湿栏杆浅。夜深苔径滑，步轻款，月到天心分外圆。（合）情怀畅，心慵懒，向朱扉绣户闲凭遍。（付上）清意趣，少人见。
（白）小生韩时忠，假扮皇甫吟，特来赴约，此间已是。你看粉墙又高，角门尚闭，不免叩门则个。（旦）云香，这时候还不见来？（占）正是，也该来了。小姐，待我到园门首听一听看。（付）开门。（占）呀，有人敲门响，想是秀才官人来了。（付）开门。（占）是那个敲门？（付）小生韩……（住口介）（小旦）是那个吓？（付）小生寒儒皇甫吟，特来赴约的。（占）皇甫官人，你来了么？（付）正是，来了。（占）近住着，待我对小姐说了，来开门放你进来。（付）晓得。妙吓，一问就问着了。（占）小姐，秀才官人来了。（旦）云香，夜晚间不当稳便，你去问明端的，开他进来。（占）晓得。（付）怎么还不见来？（占嗽介）秀才官人，那个约你来的？（付）小生是云香姐相期，特来赴约的。（小旦）是了，看看可有人，待我开你进来。（付）一个人也没有。（小旦）如此我开门。（开门介）（付）小姐，拜上。（占）我不是小姐。（付）吓，敢是云香姐？（小旦）正是，你为何晓得我是云香？（付）前日云香姐到家下去，小生不在家里。以后小生回来，家母对我说的。多多有慢云香姐，好茶也不曾奉得一钟。（占）好说。（付）小姐在那里？（占）小姐在亭子上，随我来。（付）吓！（随走介）不知可有狗的？（小旦）没有，请少住。（付应）（占）小姐，秀才官人进来了。（旦）请上前相见。（占）请官人上前相见，小姐在此。（付）小姐，作揖。（旦）云香，你去对他说，当初六礼既行[3] ，为何不来迎娶？（小旦）秀才官人，当初既云……（付）小姐在上，非是小生不来迎娶，只为先父弃世之后，家业凋零，再爬也爬不起。又闻得岳父母有怪小生之意，更有改嫁之情。（哭介）（占）秀才官人，不要哭。（付）说到伤心之处，真正泪出痛肠。（旦）我爹娘虽有改嫁之心，但奴不从，故着云香前来约你。只宜早早上前，休得落后。（付）小姐果有此心，乃小生前世有缘，非今生之幸也。（占）秀才官人，我家小姐是富室之儿，繁华生世，不图贵戚，甘守荆钗，奇花一种君应晓，莫认杨花作雪看。
【又】告官人听取奴言：因何事故迟姻眷？我娘行思念，娘已衰年。（付）多谢卿卿怜念，若得周全，此事恩非浅。（旦）秀才，（唱）奴是一鞍还一马，怎肯再移天[4] 。（占白）秀才官人，（唱）及早催亲莫滞延，及早催亲莫滞延。
（旦白）云香，你去房中，箱笼内、手帕包的，快去拿来。（占）晓得。秀才官人，小姐着我进去拿东西与你。对了，那边放斯文些，不要动吓。（付）动也勿敢动。（占）我去去就来。（小旦下）（付看介）就来的，就来的，不来也罢了。妙吓！
【又】小亭中蓦见婵娟，顿教人情牵心乱。小姐，对月明作证，和你凤倒鸾颠。（付拖旦介）（旦躲介）（白）秀才，我和你佳期有日，苟合决难从命。（付）今夜中秋佳节，相逢乐地，何必固辞？（唱）只见玉箫三弄，乌鹊双飞，良夜情无限。（白）物类尚如此，何况人乎！（又抱旦介）（旦）阿呀！秀才，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可一毫有玷于行。况百年夫妇，情意久长，岂可以一宵苟合，而遗臭万年？决不可如此！（付）何妨呀，（唱）他操持贞与节，使我好羞惭，我此来差了，却作南柯一梦圆[5] 。（旦白）云香快来。（占上）（唱）却作南柯一梦圆。
（旦）为何只管去了？（占）一时寻不见。小姐，这些东西在此了。（旦）云香，你一一交付与他。（占）晓得。秀才官人，方才朝这边的，怎么转了那边？（付）方才风大，吹转来的。（占）小姐赠你金钗一对，金钏二股。（付）多谢小姐。（占）不要谢，还有。（付）吓，吓。（占）小姐，银子是多少重？（旦）五十两。云香，这些东西，我爹娘多是认得出的，拿去变易变易，作速来娶，幸勿迟滞，有误大事。（付）待小生回去，与家母商议，不日就来娶亲。（占）这便才是。（旦）云香，同你送秀才官人出去。（占）晓得，秀才官人，小姐还要送你出去，你可晓得么？（付应介）（占、旦唱）
【节节高】这是嫦娥爱少年，玉轮碾，乘风飞下离琼苑。神仙眷，鸾凤翩，雨云乱。殷勤自觅情留恋，蓬莱阆苑真堪羡[6] 。（合）只恐相逢似梦中，别时不久重相见。（旦下）
（付）别时不久重相见。（占白）那里去？那里去？（付）小姐呢？（占）小姐进去了。（付）我也要进去。（占）阿呀，进去不得。（付）怎么进去不得？（占）这是员外、安人的卧房了。（付）我还有许多说话，要对他说的吓。（占）怎么方才不说？（付）一时忘了，不曾说得。这是要当面说得吓。（占）可对我说了，传与小姐，是一样的。（付）是的[7] ，云香姐说了，总是一般，这个……（占作开门介）快些说。（付）这个，小姐明日嫁到我家，你可来的？（占）跟随小姐，自然嫁来的。（付）必定来的？若是来的，我再勿忘你的 。（占推付关门介）（下）（付）呸！阿呀一只脚，开门！看—只脚，呀，啐！（唱）
【尾】今宵误入天台院[8] ，好姻缘反作恶姻缘，（白）韩时忠吓韩时忠，（唱）使尽心机也枉然。
（白）来差哉，来差哉。（下）
〔注〕 [1]蓝桥：唐裴铏《传奇》记书生裴航在蓝桥驿求浆，见到仙女云英，乃向其祖母求婚。其祖母令裴航设法获取玉杵臼，裴航如其愿得玉杵曰，为其捣药百日，终得娶云英，后二人修成大道，超为上仙。[2]乘槎：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南朝宋宗懔《荆楚岁时记》:“张华《博物志》：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云：‘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榰机石与骞而还。”[3]六礼：古代结婚要施行的六种礼仪，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4]移天：指另配丈夫。[5]南柯一梦：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记淳于棼梦中为大槐安国驸马，享尽荣华富贵，后公主死，他渐失势，被送出王城。醒来方知是梦，检视宅南大槐树蚁穴，知此即梦中之大槐安国。乃悟人生虚幻，遂栖心道门。后因以“南柯一梦”指称梦幻。[6]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阆苑：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处。[7]是的：下原有“付”字，似衍，兹删去。[8]天台院：指天台山。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永平间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留居半载，及归里，则时已入晋，子孙已历七世。
“碧天霞落，长空云敛”，夜深了，天空中皎洁的明月轻洒它的温柔，月到中秋分外圆啊！微凉的风拂过，露水打湿栏杆，深夜的花园如此宁静。而此时疾步走在长满青苔的小径上的深闺少女史碧桃，她的心却又是如此的紧张而慌乱：父亲嫌贫爱富，要毁弃她与书生皇甫吟那儿时就订好的婚约，将其另嫁。碧桃不愿屈从父亲的安排，几天前已让侍女云香暗约未婚夫皇甫吟相见于后花园，准备赠予财物，催其速娶。今晚，便是相见之期，可等待这位冰清玉洁少女的又是什么呢？明月无言……
多么的不协调啊！如此美丽的月色下，如此纯洁的期盼中，花园门外却潜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冒名之人——韩时忠。身为皇甫吟的好友，虽也是饱读经书的秀才，他却寡廉鲜耻，居心不良，欺骗阻止皇甫吟赴约，而自己却衣帽光鲜地取而代之。那善良美丽的碧桃之可怜，与这阴险丑陋的韩时忠之可恨，形成了强烈的形象对比！看着韩时忠敲门，观众的心被揪紧了。虽然碧桃很是小心谨慎，叮嘱云香“问明端的”，虽然云香也细细地盘问了，可这两个纯洁少女怎敌得过这狡诈的韩时忠呢？他早已从皇甫吟口中骗知一切详情。门，打开了。
以上一段描写的，便是明代月榭主人所撰传奇《钗钏记》第十一出《落园》的开场情景。《钗钏记》两卷三十一出，写皇甫吟、史碧桃的曲折婚事，剧情如下：书生皇甫吟定亲史氏，因其家贫，岳父史直欲退婚，而其女碧桃坚决反对。她派丫鬟约皇甫至自家花园一会，拟送财物作娶亲之资。皇甫之友韩时忠得知此事，心生邪念，冒名前往，骗取钗钏等物。碧桃坚拒另嫁，投水自尽，为人所救。史直告皇甫奸杀，审官竟定案判为死罪。后经清官李若水重审，真相大白。皇甫出狱考中状元，与碧桃喜结婚姻。这里选的《落园》一出，搬演的是韩时忠假冒皇甫吟赴碧桃之约，图谋不轨。韩时忠的阴谋能得逞吗？他会被揭穿吗？善良少女史碧桃的命运会如何呢？在生动描绘、细致刻画人物的同时，作者给观众设置了一连串的悬念。随着花园门的开启，一出精彩好戏即将展现于观众眼前。
且看，场上的韩时忠（付）多会借伪装以掩饰其贪欲邪念。他装成知书识礼的“谦谦君子”，见到云香，他会表达“歉疚”，道“多多有慢云香姐，好茶也不曾奉得一钟”，以博得云香的好感；面对碧桃“为何不来迎娶”的询问，他会痛陈家境的艰难，兼以惺惺作态，作“哭介”，以取得碧桃的同情。可当云香去房中取东西，他单独和碧桃在一起时，伪装顿时卸去，其奸邪本性显露无疑。他急不可耐地直接对碧桃提出非分要求，“小姐，对月明作证，和你凤倒鸾颠”，竟欲强行搂抱；遭拒后，依然贼心不死，妄图通过卖弄才情、制造气氛，来引诱、说服碧桃：“今夜中秋佳节，相逢乐地，何必固辞？”“乌鹊双飞，良夜情无限。物类尚如此，何况人乎！”又欲再行非礼之事，但得到的仍是碧桃的严辞拒绝。待云香返回，面对这机警的侍女“方才朝这边的，怎么转了那边”的调侃，他竟推托是风吹转的，真是活活一副无赖嘴脸。在得了碧桃相赠的钗钏银两后，其无耻欲望仍未得到满足，看着离去的碧桃，竟转而以言语调戏云香。即使撇去旧时戏曲中略微带有的一点点戏噱成分，如此行为、如此作派出自韩时忠这样的丑类，也实是令人反感至极。要知道，他可不是那《西厢记》中的“志诚”君子张君瑞！
再看看我们那枝美丽的碧桃。她从小养在深闺，兰心蕙质，秀外慧中，正如云香所说的，是“富室之儿，繁华生世，不图贵戚，甘守荆钗”。为了坚守那从小的婚约，她不惜与令其改嫁权贵之门的顽固父亲对抗，撇下少女的矜持和羞涩，主动约见未婚夫并赠以财物。这样的女子怎会不令人同情、喜爱并赞叹？面对“未婚夫”的搂抱求欢，碧桃断然相拒：“我和你佳期有日，苟合决难从命。”对方再度诱惑紧逼，碧桃依然坚贞不从，并义正辞严地予以谴责：“秀才，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可一毫有玷于行。况百年夫妇，情意久长，岂可以一宵苟合，而遗臭万年？决不可如此！”少女的知书达礼、深明大义、坚贞自持，使她免受玷污，躲过了一场极可能发生的灾难。可观众在释怀的同时又会被困扰：皇甫吟既然未能赴约，自然未得钗钏银两之赠，因而仍无力迎娶碧桃，碧桃会改嫁他人吗？小人韩时忠就这样逍遥法外了？……如此，在悬念的此起彼伏中，结束《落园》，进入之后的《相骂》、《投江》、《恤刑》等出。
本出戏宾白生动贴切，极符合人物身份个性。所用曲词虽少，却也自然流畅，典雅脱俗。开篇【梁州序】一曲，通过对中秋夜晚明月、长空、亭台等景物的描写，绘制出一幅纯净的“少女夜行图”，并融情入景，表现了少女轻快又略带慌乱惆怅的心理。细节的刻画也颇有“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效果，就有关韩时忠的描写而言，有言语上的“小生韩……（住口介）小生寒儒皇甫吟”；有行动上的“哭介”，如此刻画，韩时忠的市井无赖形象更是一目了然！
《钗钏记》在后世戏曲舞台上颇有影响，晚明的曲论家吕天成评此剧云：“观此可为密事告友之戒。”（《曲品》）是啊，正因皇甫吟的交友不慎，才导致恋人碧桃受骗投江，自己也不幸牵连入狱受刑。虽然，如许多同类题材的古代作品一样，《钗钏记》故事最终仍然有个圆满的结局，可这种种磨难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难道不是吗？即使是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也不是不可以从中吸取教训，而注意“择友之道”的。
（吴春彦）
钗钏记
第二十出 恤刑
月榭主人
（外首领官，末吏典随上）
【贺圣朝】职授真州首领，民无菜色和平。宴安黎庶得安生，雨顺风调乐太平。
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黄昏。下官真州首领官是也。今有恤刑李大人按临本州[1] ，不免整点各犯文卷俟候。吏典。（末）有。（外）各犯文卷都齐备了么？（末）都齐备了。（外）送文卷要紧。（末）晓得。（虚下）（众皂快随生上）
【探春令】凤凰池上脱鹓班[2] ，叹国事多艰。王臣蹇蹇匪肱股[3] ，奉君命敢辞烦。
（白）官居清要职非轻，暂脱金门奉使行[4] 。今日始知君意重，惭无厚禄子臣心。下官李若水，官拜宋朝观文殿学士，钦命恤刑真州等处。我想当今之世，赭衣满道[5] ，墨吏充途[6] ，捶楚之下，何求不得！下官不胜心伤眉皱。必须洞鞠其情，上不负天子洪恩，下不虐小民之冤苦。正是：与其锻炼无辜者，孰若宽刑免不经。今日按临，不免开词审录。吩咐开门。（众应介）开门。（外进介）首领官进。（众）进来。（外）真州首领官参见老大人。（小旦）请。（外）禀参。（小旦）免。（外）恭闻老大人望隆朝野，名重鸾坡[7] ，何幸降临小邑，万民感仰。（生）圣天子恤典洪恩，何须贵州褒奖。若此共有几宗？（外）共有二十四起。（生）着该吏俟候，请回衙理事。（外）是。（小旦）请免。（外）吏典送文卷须要小心。（末）是。吏典告进。（众）进来。（末）吏典叩头。呈送文卷。（生）吩咐各犯依牌挨次而进，不许混乱。（末传介）宪纲册呈上。这是各犯文卷，请老爷验封。（生）拆了。（看介）第一起江洋大盗劫杀事。审得陈余等聚集劫掠，横行海洋，泊轻舟于江岸，聚亡命于舟中，拦截东西，觊觎南北，每逢客艗，蜂拥登舟，将商人之血本，供大盗之齿牙。粉身莫赎，罪恶滔天，理宜问斩，罪亦何辞。若论谋财害命，这是十恶之内的了，一斩不枉。第一起不必带进，发与理刑。（末传介）第一起云云。（生）第二起忤逆不孝事。审得窦正狼兽为心，不思报本，酗酒逞凶，殴逆严亲，其中虽有亲母旧复状之善，忤逆显然，理宜问绞，罪无可辩。若论肆酒逞凶，殴逆严亲，情真罪当。只是我看他原招内，有他亲母旧复状之善，这罪名可以减免得。带忤逆不孝一起进来。（末传介）（众带丑上）（众白）犯人进。（众）进来。（末）听点。绞犯窦正。（丑）有。（生）窦正，你生身父母怎不孝顺，反行忤逆呢？（丑）青天老爷，小人是极孝顺的，正月里领他看灯，二月里踏青，三月里清明上坟，四月十四领他神仙庙里看柳梅精，五月端午看龙船打翻身，只有六月六，不曾奉里河里洗澡了[8] ，告我个忤逆。（生）我看你原招内有你亲母旧复状之善，故免你的罪名。自今以后，须要学做好人，以释你不孝之名。（丑）多谢青天老爷。（生）打开刑具。（众应介）
【玉交枝】（生）劬劳是父母，苦推干就湿颇多。属毛离里心思慕，惟恐有疾病相扶，养儿待老侍鬓皤。博奕好饮翻逆忤。（打介）（丑）谢恩官指点迷途，回去奉双亲效丁兰刻木[9] 。
（生白）赶出去。（众应介）（丑）我里阿妈是好的，老子是不好的，待我回去打死这老业障。（下）（生）第三起盗贩私盐，拒伤官兵事。审得赵龙等聚集亡命，背却公家之法，盗贩私盐，拒伤官兵，人赃被获，罪犯三尺，也难减免。这起不必带进，发与税巡。（生传介）（生）第四起打犯人命事。审得钱甲恃力逞雄，好勇斗狠，与同里方大素有私仇，七月初三道逢险处，拳跌伤腹，致方大十月中身故。亲手打死，理宜问绞，罪亦何辞。呣，七月初三斗殴，十月中身故，死者在百日之外，系保辜限外的了，怎么成了招？这罪可以免得。带打死人命一起进来。（末传介）（众带净上）（众白）犯人进。（众）进来。（末）听点。绞犯钱甲。（净）有。（生）钱甲，你怎么好勇斗狠，打死了人，今日还有何辩？（净）青天老爷，勿是小人打杀渠个，渠撞在小人拳头上来，撞杀个。（生）我看你原招内，死者在百日之外，系保辜限外的了，我免你的罪名，今后须要改恶从善，不枉本院恤你这一番。（净）多谢个青天老爷。（生）打开刑具。（打介）（生）钱甲。
【又】你方刚血气，好斗勇为人戒之。逞凶必定拘牢狱，那曾见守分的遭危。（白）你逞一时之勇，把人打死，问成死罪在狱中。（唱）你一家骨肉依靠谁？百年嗣绝谁承继？（净）谢恩官恤刑罪释，回去念弥陀随缘度日。
（生白）赶出去。（众）出去。打钱来。（净）什么打钱？（众）衙门规矩。（净）什么规矩？我打死了人出来了，你打了我要打钱，就是这一记。打你贼狗腿的。（净下）（生）第五起因奸致死人命事。审得皇甫吟之父皇甫伦，素与史直相善，两吐衷情，将女碧桃遂联姻契。岂伦身故家贫，吟无以迎娶，史直嫌贫，改许魏氏，而碧桃思千载良缘，念一生结发，期吟会于月下，岂吟既索其金，复又强其就奸，碧桃坚贞不苟，吟反不娶，以致碧桃抱恨沉江而死。吟因奸致死，应坐死律，罪无可辩。呣，我想既是个女夫，就不为奸骗了，怎么成了招？㕶，带因奸致死一起进来。（末传介）（小生、外、小旦上）（众白）犯人进。（众）进来。（末）听点。原告史直。（外应）（末）被告皇甫吟。（小生）有。（末）干证云香。（小旦）有。（生）史直、云香带下去。（众）下去。（生）皇甫吟上来。（众应介）（小生）阿呀爷爷，冤枉吓！（生）你看没有一个犯人不说冤枉的。皇甫吟，你妻子不肯改嫁，故着云香来期约你，赠你的东西，以为毕姻之需，你如何顿起淫心，你妻子不从，是最难得的了，你反不娶，以致此女抱恨沉江而死，你今日还有何辩？（小生）小人有诉词一纸，求爷爷龙目一观。（生）你既有诉词，成招时不诉，今日迟了。（小生）爷爷吓，小人受刑不起，虚打成招的呢。（生）取上来。（众应介）（生）“诉状：犯人皇甫吟，诉为赖婚诬陷事。痛吟自幼业儒，素守清规，父未捐馆[10] ，凭媒聘下史直女碧桃为妻。苦吟父丧，四壁一空，窘如悬罄，蹉跎未娶。史直嫌贫，改许魏氏。而碧桃不从父命，投水身亡，史直情虚，恐吟涉讼，扭捏云香作证，假付钗钏银两，指赃诬陷，诳告枉罪，无法无天，极冤大变，恳乞明台电鞠飞霜[11] ，激切上诉。皇甫吟。”那史直告你因奸致死，怎么你诉词上推得毫无干涉？你既无干涉，怎么成了招呢？（小生）一时难辩，屈打成招的。（生）也罢。你把原招内情由细细讲上来。（小生）爷爷听禀。
【玉抱肚】舂容听启，（生白）这头亲事，是你自己定的么？（小唱[12] ）是父在日曾聘此女。（生白）我看你也不小了，为何不娶？（小唱）奈家私日渐凋零，乏聘财未敢行娶。（生白）你平日做何生活？（小生唱）家贫守分，勤苦读诗书。（生白）读书可得进步么？（小生）爷爷，小人不肖，（唱）忝在黉门一腐儒[13] 。
（生白）呣，你既是个生员，一发不该如此妄为了。
【前腔】（小生）再听吟语，（生白）你还有何辩？（小生）我岳父有嫌贫爱富之心，（唱）要将女儿别嫁改移。（生白）要改嫁与何等样人？（小生）要改嫁魏枢密。（生）那个魏枢密？（末）是魏公廉。（生）本郡缙绅么？（末）是。（生）以后便怎么？（小生唱）魆地里暗设谋机，（生白）设什么计？（小生唱）令侍妾忽到家里。（生白）侍妾可就是招内的干证云香么？（小生）正是，爷爷。（生）他到你家来何干？（小生唱）约中秋十五私自会佳期。（生白）他来期约你，你那晚就去了？（小生）爷爷，小人不曾去。
（生）他既约了你，怎么不去？（小生）爷爷，小人呵，（唱）恐中机谋不妄为 。（生白）如此说，你八月十五夜没有去？（小生）是。（生）下去。（众应介）（生）带云香上来。（众）带云香上来。（生）云香，你家主告你是干证，你把原招内事之有无、情之虚实，一一讲上来，一字支吾，拶指来。（众应介）（小旦）爷爷嗄，（唱）
【前腔】听妾诉启，（生白）起初期约皇甫吟，是史直差你去的么？（占唱[14] ）是小姐使奴去的。（生白）差你去何干？（占唱）可怜他家道贫穷，（生白）怜他家窘。（占唱）欲赠他聘礼之资。（生白）住了，你虽期约他，皇甫吟那晚却不曾来？（小旦）阿呀爷爷吓，怎么说不曾来？（唱）他至期果到赠金珠，奸骗分明事不伪。
（生白）奸骗分明，骗什么东西？（占）钗钏银两，（生）钗钏是什么样？重多少？（占）吓，葵花样，重八两。（生）钏呢？（占）龙头珠钏，重十二两。（生）又银子是多少？（占）银子五十两。（生）呣，我看你小小年纪，为何晓得如此备细？吓，敢是你家主教导你的么？（占）阿呀，爷爷，那些东西是小妇人亲手交付与皇甫吟的。（生）是你亲手交皇甫吟的？（占）是。（生）这再没得讲了。下去。（众应介）（生）带皇甫吟出来。（末传介）（生）唗，我把你这瞒心昧己的狗弟子，好好一个读书人，自己的妻子，夜半三更前去奸骗他，什么葵花宝钗、龙头珠钏，又银子五十两，你取了那些东西，就该娶了，而又不娶，以致此女抱恨沉江而死，前官问你绞罪，也不为枉。今日你不把原招内情由对我讲，反写什么诉词来搪塞我，连我多被你混了。扯下去！（小生）阿呀，爷爷吓！
【又】他铺谋设计，望明公将衷情细推。（白）小人岳父爱富嫌贫，要将女儿改嫁魏枢密，（唱）闻此女誓不相从，守节操坚违父意，投江身死重伦彝。（白）小人岳丈，受了魏家财礼，无可推托。（唱）故使利口云香虚捏词。
（生白）那史直受了魏家财礼，女儿又投江死了，无可推托，见你又是个生员，恐兴词涉讼，就告了你因奸致死。这是杜绝两家之患，取上来。皇甫吟，你妻子不肯改嫁，故着云香期约赠你的东西，这是你妻子的好情；况你又是个穷儒，正所谓贫人遇宝，你岂有不去之理。八月十五夜，去是你去的，你从实讲，诉词我准。（小生）阿呀，爷爷，既是我妻子的好情，何不日里就着云香送了来，又要小人半夜三更，到他家后花园中去取，这明明是史直的奸计，要谋害小人 。（生）这句也是，呣，奸计显然，何消说得，这厮天理何在？准了。下去。（众应介）（生）带史直上来。（末传介）（生）史直，碧桃是你亲生的么？（外）是亲女，爷爷。（生）当初这门亲事，还是两相情愿的呢，中间有人唆哄你成就的？（外）爷爷，是两相情愿的。（生）是两相情愿的？打！（众应介）（生）老狗才，既是两相情愿，一个女儿许了皇甫吟，如何又要改嫁魏枢密？岂不闻一丝为定，千金不易，又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你反不如女儿有志气、有节操，不肯改嫁，投江而死。咳，此亦世之鲜矣。我想此事，都是你起的祸端，你若不逼女儿改嫁，怎得投江而死？自己害了女儿性命，如今又要入人一个死罪，思之可恨。打！（外）阿呀，爷爷，小人年老，受刑不起。（生）无知老狗才，本该一顿板子，先打你个治家不正之罪。只是你年老受刑不起，况我又是个恤刑的衙门，罢了。（外）多谢爷爷。（生）史直，奸骗的情由，还是你女儿在日知道的呢，是死后知道的？（外）是死后知道的。（生）好一句混话！一个人死了，那里还晓得许多事情！（外）江边打捞尸首，是云香说出来的。（生）尸首可曾打捞检验？（外）没有。（生）既无尸首检验，怎么就晓得投江而死？（外）爷爷，有汗衫诗句为证。（生）有什么汗衫诗句么？取上来。（末应介）（生念前诗）纲常在我不担当，溺水将谁驾苇杭[15] ？阿妇重伦多烈性，男儿薄幸少纲常。一片真心难朽没，千年枯骨尚犹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芳名幹墨扬[16] 。史直，这诗果然是你女儿做的么？（外）是女儿亲笔。（生）倒也亏他，可惜是个有才的女子。下去。（众应介）（生）若论此诗，皇甫吟的罪名逃到那里去！带皇甫吟上来。（众应介）（生）皇甫吟，你八月十五夜是去的，怎么推固不曾去？（小生）爷爷，小人实是不曾去。（生）你既不曾去，为何你妻子题诗在汗衫上？（小生）爷爷，若论汗衫诗句，小人一发有辩了。（生）这厮还要强辩！（小生）那史碧桃是不出闺门之女，谁人认得他笔迹是怎么样的？这明明是史直捏造出来的，这叫做死无凭据。（生）是吓，好个死无凭据，那汗衫诗句，一发胡说了。皇甫吟，那汗衫诗句，虽难为证，你接受他的钗钏银两，这就是你的原赃了。（小生）爷爷，小人去也不曾去，什么钗钏银两？（生）带下去！（众应介）（生）吩咐库上取钗钏来。（末）老爷，钗钏没有追。（生）钗钏是原赃？（末）是原赃，还没有追。（生）原赃还没有追？一发可笑了。写牌提那承行吏。（众传介）（末）就是小吏承行的。（生）就是你承行的？打！（末）阿呀，老爷，是前官这等问的。（生）狗才，你既参一吏，必知衙门事体，成招时就该实说此招无赃，难以定罪。明日申上司，申得过还好，倘申不过驳下来，你本官体面何在？钗钏是原赃，不返；尸首又不曾检验，怎么就把人问成死罪？打！（末）小的是旧吏新参的。（生）狗才，自古官打现在，我那管你什么新参、旧参，本该一顿板子，远远问起你去便才是，只是那原官有供错在内了。（末）前官是据汗衫诗句问的。（生）呣，你晓得史碧桃笔迹是怎么来的？你倒去认，正是官也糊涂，吏也糊涂。（末叩头介）（生）且住，我想起初期约，是云香在的；那钗钏银两，又是云香交与皇甫吟；以后奸骗情由，又是云香说出来。呣，这妮子乃情之首，祸之魁也。带云香上来。（众应介）（生）揣起来。（众应）（生）看这妮子，就是入人一个死罪的。云香，此事我明白久矣，那史碧桃不肯改嫁，着你期约皇甫吟，赠他的东西，以为娶亲之资，这是个真情？（占）爷爷，是个真情。（生）那皇甫吟是读书人，恐怕你家主设什么计害他，他不敢来，也是个真情？（小旦）爷爷，实是皇甫吟来的。（生）你还讲皇甫吟来的！你因见那皇甫吟不来，就将机就计，串通一人，假扮做皇甫吟的模样，到花园中，那史碧桃是不出闺门之女，那里认得什么亲丈夫，把那些东西交付与那人，你与那人就均分。以后史碧桃见不来娶亲，又当不过父母威逼，情极了，投江而死。咳，可怜，只是苦了那女子。你以后见史碧桃死了，死情看看要败露了，恐家主摧挫你，你一口咬定皇甫吟。云香，你只顾脱自己的干系，那管入人死罪。云香，跪上些，你如今只要招出那个人来，我只问那人的罪状，你做个不知情，就勾了你了。（占）爷爷，主人家法甚严，并不敢胡为，实是皇甫吟来的。（生）你招了好，我老爷刑法利害，问他那个来的？（占）实是皇甫吟来的。（生）还讲皇甫吟，拶！（众）吓，犯妇上拶。（生）问他是那个来的。（占）是皇甫吟来的。（生）敲。（众）吓，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生）住了，再问他。（众）是那个来的？（占）是皇甫吟来的。（生）再敲。（众）吓，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生）问他那个来的。（众）那个来的？（占）实是皇甫吟来的。（生）揣下去。（众应介）（生）好个炼刑的妮子，如此拷打，一口咬定。带史直上来。（众应介）（生）史直，云香还是从初到你家来的，长大了来的？（外）从初到小人家里来的。（生）他可有什么父母亲戚来往？（外）并没有什么父母亲戚，是个只身。（生）把云香放了拶。（众应介）（生）吏典过来。（末）有。（生）天晚了。今日只审因奸致死一起，吩咐余犯带去收监。（末传介）（生）云香被我如此拷打，咬定皇甫吟；那皇甫吟又说不曾去。若据汗衫诗句，必有一人去了，他才题这“薄幸”两字。带云香出来。（众应介）（占怕介）（生）云香，你起初期约皇甫吟，怎么对他讲，他怎么回你的？（占）小妇人去期约皇甫吟，不在家。（生）他那里去了？（占）出外讲书去了。（生）皇甫吟既不在家，你对那个讲的？（占）对他母亲说的。（生）下去。带皇甫吟上来。（众应介）（生）皇甫吟，起初云香来期约你，他怎对你讲？你怎么回他的？（小生）其时小人不在家中。（生）那里去了？（小生）出外讲书去了。（生）你既不在家，云香对那个讲的？（小生）对小人母亲讲的。那日小人讲书回来，母亲对小人说的。云香是不曾会面。（生）你母亲多少年纪了？（小生）六十三岁了。（小生）老了，亲生你的么？（小生）是亲生的。（生）你弟兄几人？（小生）止生得小人。（生）皇甫吟，不是我苦苦推问你，你在我案下不能脱狱，别位抚案到来，你罪名就难出了。（小生）小人落在水火之中，望爷爷施恩拯救，笔下超生。（生）那日不去，还是你母亲阻你，还是你自己不肯去？（小生）不是母亲阻小人，那日小人心上也要去的，亏了一个好朋友指明，不曾去得，不然今日怎得见青天爷爷之面。（生）你跪上来，那好朋友叫什么名字？（小生）叫韩时忠。（生）是何等样人？（小生）也是个生员。爷爷，与他没相干，他是小人极好的朋友。（生）你怎么与他商量，他怎么指明了你？（小生）那日小人在他家讲书，他见小人郁郁不乐，就问小人为何事。小人就将妻家之事与他商议可去不可去，他说这是你岳丈的奸计，岂不闻夤夜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不论。小人听他说的利害，不敢去。（生）你那好朋友也见得极是。史直、云香召保。（众应介）（生）皇甫吟带去收监。（众应）（生）吏典过来，与我行角公文，到真州学里去，说我忝在翰林，要借观人才，送众生员赴考，一名不到，教官参究。（末应）（下）（生）掩门。（众应）（下）（生）正所谓机不密则祸生矣。好笑那原问官，不审审明白，据了汗衫、诗句，就把人问成死罪。我明日借观人才，看韩时忠怎么样一个人，我就知明白了。正是：莫信莫信，直须防人防人。要辨真和假，来日见分明。
〔注〕 [1]恤刑：明代及清初由朝廷派到地方审录囚犯、清理冤滞的官员。始设于明洪武时，清康熙中裁去。[2]凤凰池：指朝中。本指禁苑中池沼，六朝时中书省官衙、唐时宰相职位亦以凤凰池代称。鹓班：以排列如鹓鹭的班序喻指朝臣的行列。[3]王臣蹇蹇：语出《周易·蹇卦》:“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蹇蹇，忠直貌。[4]金门：即金马门，汉代宫门名，此代指朝廷。[5]赭衣：古代囚犯身穿赤褐色的衣服，故亦作犯人的代称。[6]墨吏：贪污的官吏。[7]鸾坡：翰林院的别称。[8]奉里：奉他。[9]丁兰刻木：汉人丁兰少丧父母，成年后，刻父母木像，事之如生时。[10]捐馆：死亡的婉辞。[11]飞霜：指冤狱。南朝梁江淹《诣建平王上书》:“昔者，贱臣叩心，飞霜激于燕地。”李善注：“《淮南子》曰：邹衍尽忠于燕惠王，惠王信谮而系之，邹子仰天而哭，正夏而天为之降霜。”[12]小唱：应作“小生唱”，原本此处漏一字。[13]黉（hóng）门：学校。[14]占：即小旦。按：此出或作小旦，或作占，实皆云香一人。[15]驾苇杭：典出《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杭，通“航”。[16]幹墨：当作翰墨，原本抄错一字。
戏曲史上带公案成分的剧本中，有关的情节冲突往往最终通过某一个清官来解决，《钗钏记》也不例外。《落园》之后，云香去皇甫吟家催婚未果，碧桃含愤投江，其父史直状告皇甫吟骗奸致死人命，皇甫吟入狱被定罪。眼看着是非被颠倒，无辜者蒙冤，拨云见日的清官——李若水终于出场了。至此，标志着剧情产生重大转折的第二十一出《恤刑》拉开了帷幕。
怀着忧国忧民之心，李若水一上场便给了观众一粒定心丸——“必须洞鞠其情。上不负天子洪恩，下不虐小民之冤苦”。这无疑给原本看似挽救无望的皇甫吟冤案带来了一抹亮色。果不其然，在随后一连五宗案件的审理过程中，其正直、明断、宽宏、智慧的形象愈益鲜明。对待劫财害命的江洋大盗、盗贩私盐拒伤官兵的亡命强贼，他绝不姑息，维持原判；对尚有良知的忤逆之子、打死人命的莽撞之徒，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予以宽释；对案情模糊、缺乏证据的皇甫吟一案，他更是详审细查，不武断，不轻信，努力寻找突破口，以求真相。他与戏曲史上的许多“清官”形象有着共同点，便是公正、廉明。更值得一提的便是剧作者在塑造这一形象时褪去了许多剧本中此类人物常有的神化外衣，而赋予其更多的平实感，让他更贴近生活。在忤逆案中，他会唱出“劬劳是父母，苦推干就湿颇多。属毛离里心思慕，唯恐有疾病相扶，养儿待老侍鬓皤”的句子，可谓字字真切，触人肺腑；在打死人命案中，他对犯人是循循善诱：“你逞一时之勇，把人打死，问成死罪在狱中。你一家骨肉依靠谁？百年嗣绝谁承继？”真是句句合情合理，犹似长者教导之言。如此，一改“青天老爷”的肃穆严厉，增添了人物的亲和力，使其形象更加深入人心，无论戏里戏外，都受百姓的欣赏爱戴。而使其智慧明断的平实形象发展到极致的，则是在皇甫吟一案审理过程中的睿智表现，《恤刑》一出对此叙述尤为详细。整个程序如下：初审皇甫吟——初审云香——二审皇甫吟——初审史直——三审皇甫吟——斥承行吏——二审云香——二审史直——三审云香——四审皇甫吟——定计。乍看，整个描写似乎稍为累赘，但细细分析，却非如此。初审皇甫吟，方有“史直嫌贫爱富，设计害吟”之思，初审云香并无破绽后，二审皇甫吟又添此虑。提审史直，知碧桃汗衫留诗之事。三审皇甫吟发觉缺乏物证钗钏时，转而疑云香与人设定圈套，诳骗谋财，二审云香用刑无果，加之二审史直发觉云香无作案条件，便打消此念。三审云香知期约那日，皇甫吟去朋友家讲书，因而告知其母。四审皇甫吟排除其母牵涉案件的可能性后，发现线索，仍有另一知情者韩时忠，并且正是此人阻止皇甫吟赴约！顿时，水落石出之时不远，罪犯即将显现于众人面前。李若水决意以智取胜，定下一计，以借观人才为名，将韩时忠骗至衙中，而后在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通过“赚钗”取得物证，让其原形毕露。从而一改以往公案剧清官多借“神断”的俗套，李青天在对案情的步步深入分析中最终寻得突破口，发现真凶。看似颇费周折，读来却显得更真实可信。
可是在那个“国事多艰”的时代，即使有少数清官察觉到“赭衣满道，墨吏充途，捶楚之下，何求不得”的现状，来为民众主持正义，也实为无济于事的“杯水车薪”。正如剧情所展示的：当地案发频仍，世风日下，有劫财夺命的大盗，有贩卖私盐的强人，有忤逆之子，有斗殴之汉，就连衙门中的小吏也肆意勒索钱财，而首领官却在大唱“宴安黎庶得安生，雨顺风调乐太平”之词。就是公正的化身李若水也未能根本解决这些问题。江洋大盗劫财杀命，亡命之徒拒杀官兵，这些铤而走险的极端行为背后必定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对此，这位清官未做任何追根究源的努力，只是维持了原判，表面上是消除了罪恶，却并未消除罪恶的根源。而在忤逆案中，似乎已被他感化的不孝之子获释后，未露转变之意，还扬言要“回去打死这老业障”；在斗殴案中，他认真教导过的莽汉仍会说出“就是这一记，打你贼狗腿”的话。就连在他作为“救星”出现的皇甫吟一案的审理过程中，无辜可爱的小云香也曾被他滥施刑罚。对此，剧本均作了毫不掩饰的刻画，这也是《恤刑》在创作上值得称道的地方。
需要指出的是，本出在结构的处理上稍有臃肿之感。前四宗案件的安排对塑造人物、反映社会状况虽不乏益处，但此后皇甫吟一案的审理过程又是篇幅较长的叙述，因而令人颇觉繁琐累赘。
（吴春彦）
高文举珍珠记
第十八出 藏珠
佚名
【驻云飞】（旦）满目花开，睹景伤情泪两腮。薄幸人何在？这苦愁无奈。嗏，只恨命儿乖，受尽迍灾。想是前生少欠冤家债，仔细思量泪满腮。
【过涧引】（夫）步急如飞，口舌深藏莫露机。若将此事传消息，惹得佳人悲怨。
（相见科）（夫云）恭喜！贺喜！（旦云）老娘，有何喜可贺？（夫云）高相公回了。（旦云）我那冤家回了？而今在哪里？（夫云）在书馆之中。（旦云）既如此，待我去见他。（行介）（夫拦住云介）夫人差矣！你怎么这等去见得他？前厅后堂，倶有人在那里。倘温小姐知道[1] ，却自送一条性命。（旦悲云）不能勾见得他□么好[2] ？（夫云）你且从缓。适才相公问我，府里有人会做米 没有？我只胡乱应他有人会做。我也不晓得什么叫做米 。（旦云）那米 我到晓得。他当初在家攻书之时，是我常做这米 与他点心。（夫云）既如此却好得紧[3] ！快做些来，我送去书馆与他吃。待他问是哪个做的，我便说是夫人做的，就得相会了。（旦云）如此却好。（夫云）不知要些甚么物件？（旦云）要用糯米粉调和，做成小团儿；再用胡椒煮汤，加些葱韭就是。（夫云）这些物件都是有的，待我去取来。（虚下取介）（旦云）我想当初与他分别之际，将珍珠捣破，彼我各收—半。今日将来，裹在此米 里面。他若看见，就使老奴不说[4] ，他也明白，知是我来了。（夫上云）夫人，物件都齐备了，望你教道我做。（旦云）还要些蜜糖煎热水。（夫云）冷水也好么？（旦云）煎过水冷了，便不粘牙。（夫云）待我去看来。（旦同做科）（旦云）老奴，今朝是甚么日子？（夫云）今日乃中秋佳节。（旦悲云）我想去在家[5] ，与爹娘、高郎月台玩赏，享不尽的荣华。谁知今年在此，受这等苦楚。
【四朝元】（旦）中秋月半，哪堪百种愁。听鹡鸰枝上[6] ，莺啼清昼，孤房奴自守。夫，指望你名成利就，（重）指望你万里封侯。金带垂腰，提携奴一家都荣耀。我若见夫时，把你贫贱从头数，嗏，遥想帝王都，只怕景色繁华，满目花如绣[7] 。胭花上翠楼，花染郎衫袖。君还记否？（重）烈轰轰盟言可守？
【前腔】（夫）夫人听启：自古道愚不谏贤，下不言上。你是主母，我是奴仆，听取一言宽解。把双眉暂展舒，休得要伤悲痛忆。夫人，就是天道有盛衰[8] ，日月有盈亏，江河有消长，山川有崩卸。你今虽遭此陷阱，岂无泰来时节[9] ？比你做天边一轮明月，暂时掩在云端里。且自开怀莫孔悲[10] 。我听夫人说将起来，高相公昔日那等贫贱，火烧甲库，欠折官银。亏了王员外赔纳，又将女儿招赘在家。你来赴试，琴剑书箱、衣服盘费，无所不至。得中头名状元，为何眼底无珠，不识好歹，差张千那奴才去下书？到而今坑陷夫人受此磨灭呵。高相公，你枉读圣贤书。得中魁名，贪恋荣华，怎的不思量归家里？王夫人呵，我看他终朝苦嗟吁，闷倚阑杆，眼垂双泪，指望夫相会[11] 。寻思这就里，感伤奴泪垂。伤情痛意，（重）悲悲切切，夫人呵，终有个团圆之日。
【前腔】（旦）只为忘恩夫婿，因他们来帝都。谁知到此受僝僽[12] ，这苦凭谁诉？奴把画阑倚盼，（重）夫，谁知你来到京城，榜登高第，假写家书。接我来到京城，不仁小姐听信谗言，将我送入波澜，进退浑无计。老奴，那日温小姐说道：今日把个活的交付与你，异日讨个死的回话。我今多蒙你看顾，快快请上受我一礼。嗏，我把残躯付与伊，异日里若得夫妻相会，子母团圆，便做犬马区区当报你[13] 。（夫）夫人呵，曾闻苏武牧羊时[14] ，也有还家里。不须忧虑，不须忧虑。（旦）老奴呵，异日里不报冤仇，除非是咽喉绝气。
老奴，你拿去煮熟，送与他吃。千万说是我在这里，再不可隐藏了。老奴呵，
【尾声】（旦）你须看天面，广行方便，一桩桩一件件与他说个真详细。
（夫云）夫人，老奴今番一定对他说，何劳你再三嘱付。
自投罗网受禁持，烦伊传报薄情知。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注〕 [1]知道：原本“道”为“到”。现改。[2]他□：此处原本即缺一字。疑为“怎”字。[3]好得紧：好得很。[4]就使：即使。[5]去：后似脱一“年”字。[6]鹡鸰（jílíng）：鸣禽类鸟。中国常见者为头黑额白、背黑腹白，鸣声尖锐。[7]花如绣：此处以花喻美女。[8]天道：指支配人的命运的自然力量。[9]泰来：即否极泰来。指坏情况到了尽头，好情况就要到来。泰：顺利。[10]孔悲：很悲、太悲。孔，很、甚。[11]夫：后似脱一“妻”字。[12]僝僽（chánzhòu）：折磨。[13]区区：自称的谦词。[14]苏武：西汉时人。公元前100年出使匈奴，被拘十九年，坚守气节，过着艰苦的牧羊生活，后匈奴和汉朝议和才被释放返回汉朝。
明代徐渭在叙述传奇之祖南戏的历史时，曾说过：“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南词叙录》）天池道人这第一位研究南戏的古代学者，不仅率先记载了南戏最早的两个剧目，同时似乎是在不经意中指出了这样一个戏剧史实：作为戏剧形式之一种的南戏，是与其关注婚变题材的表现内容联袂降生的；并且在出世伊始，虽是孪生，便各具特色，形成了两大类型——或是权贵欲觅佳婿而逼婚勒赘，或是士子飞黄腾达后见异思迁。明代弋阳腔早期剧目《高文举珍珠记》，脉承南戏《琵琶记》、《荆钗记》的优秀传统，是前一类型的婚变戏在民间戏剧中的继承者。
此戏现存明代文林阁刻本，一名《珠珍米 记》，简名《珍珠记》，上下两卷共二十三出。本处赏析的是其中第十八出《藏珠》，前此的剧情大致敷演的是：落魄士子高文举因欠官银三百两，而求助于乐善好施的王员外。王仅有一女名金真，遂将之招赘。后文举为求功名赴京应试，一举夺魁。不料被奸相温阁看中，“勒赘”为婚。其女温氏悍泼狠毒，文举派人下书迎接金真，被她暗中改为休书。金真见书，含愤进京，寻至相府。恰巧文举入宫侍讲，温女便将金真贬为贱役，百般折磨，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幸赖府中一老仆妇曲为回护，使之得以不死。正是在这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戏剧情势下，拉开了第十八出的大幕。
“满目花开……只恨命儿乖”，一曲【驻云飞】唱出女主角无限冤屈、满腹幽怨。盛节（中秋）在即，繁花似锦，本是父母掌上珍珠的金真（旦扮），如花娇嫩，似水温柔，如今却被豪门蛮女横加摧残，寻夫不得，回乡不得，何等凄楚悲戚。就在这时，为之打探丈夫消息的老仆妇（夫扮）疾步登场，一连声的“恭喜！贺喜”，替沉抑悲伤的场景带来一抹欢色：原来高相公回府了！这位相府家奴，是个古道热肠、洞达世态的善良老妇，身居社会的下层，使之对王金真的遭遇十分同情；而身为相府下人多年，又使之对侯门的险恶倍存戒心。故当金真急切要去书房面见丈夫时，她以一句“夫人差矣”相劝阻。这既是剧情跌宕所必须，也显示出老妇的机警，突出了温氏的凶残；更重要的是，顺理成章地导出了该出乃至全剧的戏眼：做米 藏珍珠暗示身份。明乎此，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剧本借助人物道白，如此细致清晰地交代这一食品的原料、做法和烹制诀窍，以及暗藏半粒珍珠的用意。
如果说情节发展至此，其主要艺术功能只是在释题，即“珍珠米 记”的取名由来，颇富农家想象的风格和民间传说的色彩；那么接下来的金真与仆妇“同做（米 ）科”，则使这出《藏珠》跳出了一般过场戏缺乏充分描状、只是草草交代的窠臼，而具有舞台表演和人物塑造两方面的独特价值。读者请注意：自两人“同做科”始，经过三大段【四朝元】唱腔（其间并杂有多段道白），直至【尾声】之前，金真始对老妇说：“你拿去煮熟，送与他吃。”这其间，在中秋佳节的背景下，进一步强化了王金真对命运的哀怨、对丈夫的失望、对温氏的愤恨及对前景的期冀，亦使相府仆妇这一剧中配角形象的是非鲜明、善解人意，给人以更加深刻的印象。而这一切，不是人物站在舞台上干巴巴地唱念，而是伴随着“同做”米 的细腻表演，无疑是会增强艺术的表现力和形象的感染力的。
老仆妇端着煮熟的米 行将送至书房，《藏珠》一出随即落幕。观众和女主角一样，心怀着其夫妻就要顺利聚首的美好希望。剧作者为加深此念，通过金真和老仆之口，一再重复此番定要告诉高文举其妻已至。这种重复和误导在艺术上的作用，要在随后而来的《询奴》、《逢夫》两出中方能显现，此处就不说了；只是这种力求带“戏”过渡剧情的做法，在早期民间戏剧中还是难能可贵的。
可能有的读者要问该剧的结局如何，概括言之，便是在包公的主持下，罢职温阁、责打温女，然后一夫两妻、衣锦还乡。这似乎是落入传统婚变戏的俗套了，可是在当时的现实土壤和艺术土壤上，试想一位（或几位）民间戏剧家又能为其所珍爱的人物，做出怎样的命运安排呢？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观赏此剧，似不必计较这类“通病”，而去努力品味其稚嫩而又质朴的民间艺术风范，这才是在文明发达社会难以寻觅的“珍珠”。
（陆林）
罗衫记
第十八折
佚名
（生上）一身虽得借鹪枝[1] ，母信妻音空系思，何处征吾愁恨叠？请君看取鬓边丝。我苏云被刘权羁留在此，不知母亲兄弟在家安否如何。妻子怀孕，被盗掳去，不知生死，教我晓夜萦牵，愁肠割肚，总付之长叹而已。今刘权虽百般厚待我，到底不设一谋，几次要逃回故乡，争奈他分付各处把守，不能得脱。今早见刘权将欲出猎，我只得假妆有病，所以他不来相请。我如今乘其无备，不免收拾行李，悄地逃归，有何不可。嗄，皇天皇天，我这回脱得去，死里又重生。（下）（三旦、付小军，小生、外家丁，净上）
【粉蝶儿引】哨聚山林，虎寨雄威纠纠，看金光灿烂兜鍪[2] 。（丑上）跨雕鞍，驰骏马，锦袍铺绣。（外、小生）摆围场猎着林禽岩兽。
（丑）大王，张胜叩见。（净）军师少礼。（小生、外）总领官叩头。（净）起来。（众）众头目叩头。（净）起来，站过一旁。秋入郊原景物饶，锦旂绣帐猎西郊。（丑）君臣远播遐方久，谁敢将咱侧眼瞧。（净）孤家自得苏云到此，指望他参赞军机，托以重任，我每每请教，他只推不谙戎务。今早请他同往打围，他又说有病，如之奈何？（丑）大王，他既有病，何必强他，臣今保驾，愿王无虑。（净）妙嗄，军师保驾，寡人何足虑哉。军士们！（众）有。（净）与我传令，你们下山去，须要张锣呐喊，擂鼓摇旂，放鹰的放鹰，逐犬的逐犬，捉获禽兽多者重赏，就此打围前去。（众）得令。
【泣颜回】万里拥貔貅[3] ，远望旌旗拖绣。张罗列网，三军呐喊声吼。英豪跨马耀金鞭，都向深岩薮。挽鹊桦箭射飞鸿[4] ，早不觉双雕贯首。（下）
【前腔】（生上）无端拘禁似羁囚，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想萱堂年迈[5] ，思之泪沾罗袖。我苏云昔为朝廷命官，今作寇中逃虏，呀呸，可不羞杀人也。嗄嗄，言之可羞，到如今枉有经纶手。（呐喊介）呀，见一簇驾犬豪雄，向草丛中藏身急走。（下）
【千秋岁】（众上）战袍抠，捻着团花绣。一个个容貌雄纠。枫树林中，林中，只见那佯挽丝缰齐骤。马电掣，鹰即溜。箭将发，弓开彀。彀转秋轮纽，把豺狼束靷[6] ，雉兔排矛。
（众）虎来了。（净）与我摆开围场者。
【前腔】（众）任雄彪，和那南山兽，谁怕你千样狂吼。猿臂初张，初张，管教你顷刻之间膜透。看跃沙飞，迷山岫。啸风停，先声透，透处穿彪首。羡大王勇猛，一箭功收。
（净）些只之兽，何足道哉。军师，天色已晚，且回山寨，捉获禽兽多者领赏。（众）得令。（净）众头目就此回军。（众应）
【越恁好】（众）猎完归去，猎完归去，闹喧喧笑语稠。度深林涉蹬，看日影渐西流。气昂昂，勇逌逌[7] 。见白生生小兔儿拿回笼囚，血淋淋雉鸡，花斑斑大虫儿挑在后头。一年内较猎时好算秋重九，趁原上草枯，林间叶瘦。
（众）启大王，草丛中有一汉子。（净）抓过来。（众应）元来苏大人。（净）先生，你说有病，为何在此？嗄，想是要背我而去么？（生）大王差矣，人各有志，岂可相强。况家有老母倚闾，你何苦拘禁我在此，使我为不忠不孝之人。（净）咳，苏先生，你要回去，想差了念头，孤家要汝军中运筹，岂可轻去。头目，带马来，与苏爷骑了，同上寨去。（生）阿呀亲娘嗄，若如此说，我永无还乡之日了。（净）传令回军，（众）得令。
【红绣鞋】忙将锦辔都㨮，都㨮。马前簇拥龙虬，龙虬。归去也路尤修。忙驰骤，转山头。军语沸，鼓声稠。
【尾】男儿到此空垂首，何事苍天不佑，且收拾愁怀唱凯讴。
〔注〕 [1]借鹪枝：谓暂得寄居之处。鹪，鹪鹩。此用《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之典。[2]兜鍪（móu）：头盔。[3]貔貅（píxiū）：古书上的凶猛野兽，古时多代指勇猛的将士。[4]挽鹊：张开鹊画弓。鹊，代指鹊画弓。[5]萱堂：母亲。[6]靷（yǐn）：引车前行的皮带。《左传·哀公二年》:“邮良曰：‘我两靷将绝，吾能止之。’”孔颖达疏：“古之驾四马者，服马夹辕，其颈负轭，两骖在旁，挽靷助之。”[7]逌（yóu）逌：意同悠悠。
《罗衫记》，一名《白罗衫》，无名氏所作传奇，《曲海总目提要》以为系明人所作，但《重订曲海目》记清代无名氏《白罗衫》一本，故有人以之为清代作品，清初刘方有《罗衫合》传奇，题材相同，故又有人以为《白罗衫》传奇系刘作。今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剧情梗概如第一折副末开场所交待的：“涿鹿苏云，兰溪之任，别母携妻。岂江心遭盗，云身几殒，山寨羁縻。妻仗义人释放，逃难荒郊忽产儿，急忙里把罗衫裹，带血弃荒堤。天公有网不疏，暗遣强徒抱子归，长成时得第。尚书招宴，母子相疑。更喜刘权天败，云得脱离，遇子在南畿。当此际罗衫再合，三代沐光辉。”简言之，《罗衫记》讲述的是涿州苏氏一门悲欢离合的故事。故事流传甚广，冯梦龙编《警世通言》中亦有《苏知县罗衫再合》一篇，两者故事情节大体相同，细节上稍有差异。
《罗衫记》第十八折演苏云假称有病，欲趁刘权出猎时逃离山寨，但终被抓回，仍不得返乡母子团聚。这一折里，苏云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人物，形象鲜明突出。这时的苏云，早已不是当年赴任兰溪时的翩翩少年，经历了离家时难舍高堂，遭劫时死别娇妻，被救后受困山寨等一系列悲伤、惊恐、焦虑、愁苦的情感折磨，虽然年龄不大，然而却华发早生，心理上已是苍苍老态了。身在山寨的苏云，心中纠缠两条情感主线：一为孝，一为忠。他心中牵念的，是母亲兄弟在家安否，妻子怀孕被掳后吉凶如何。其实，家中早已是物是人非。其弟奉母命寻兄嫂不遇，已在兰溪城隍庙中悲痛而亡；其妻逃离虎口后于荒郊产子，匆忙无奈间母子分离，如今一个流落王国辅家，一个为仇人徐能抱养；其母老年丧子，无依无靠，在家乡苦苦支撑。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三地孤苦，实在不是他能够预料和想象的。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感，时刻催促苏云脱身返乡。同时，如他所说：“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除了谨遵孝道之外，作为一个正统文人，他已得功名，并受命为官，必然有效忠君主、一心报国的志气。所谓正邪不两立，官匪不相容，刘权自立为王，他的政权是不被承认的，苏云当然耻于为其效力。苏云虽然被刘权强行羁留，失去人身自由，但不与山贼同流合污，始终保持心理上的尊严和自由。《罗衫记》的作者有强烈的正统思想，这一思想不仅附着在他笔下的苏云身上，也表现在他对刘权这一人物的处理上，这个“名不正”的山大王平日交往皆为贼徒，最终死于天谴。
在将笔触探伸至人物内心世界的同时，作者也十分张扬地描写了一次欢乐而有气势的秋日出猎，焦点是山寨众兵将。【粉蝶儿引】这支曲子写的是排阵出行的场景：骏马、锦袍、虎将、雄兵，整齐而威武。【泣颜回】、【千秋岁】等曲子写捕猎情景，只见旌旗招展，人声鼎沸，鹰犬追逐，鸟兽惊走，使人不禁想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句子，有一种豪气从心中升起。最精彩的是首领刘权射虎的描写，从他不怕猛兽的勇气，到挽弓射箭的雄姿，再到老虎应声而倒的畅快淋漓，充溢着阳刚之美。接下来的【越恁好】、【红绣鞋】两支曲子，写的是打猎完毕后的情形，欢声笑语，满载而归。撇开山寨将士的性质不说，单说这一次的打猎活动，实际上经过作者的描写，看起来是颇有威武气象的，它与关于苏云的心理活动的描写两下对比映照，一外一内，刚柔相济，具有较强的艺术冲击力。
《罗衫记》的整体基调是悲苦的，因为苏家母子、兄弟、夫妇的彼此分离，生死茫茫在该传奇中占了绝大篇幅。而第十八折虽然也描写了苏云出逃前后的内心激荡，有愁苦、惶恐、无奈，笔法比较细腻，但是打猎的喊杀阵阵，马蹄声声，完全在气势上暂时冲淡了苦难，即或是作者，也在不自觉中，由着豪迈之气的引导而尽情描写。
（郑传寅 张静）
罗衫记
第二十一折
佚名
（小生内）奶公走嗄。（末）相公请。（小生上）别却严亲就远途，萧萧行李一身孤，遥瞻客路三千里，愿逐长风达九衢[1] 。小生徐继祖，年方弱冠，志在青云，今科忝中乡魁[2] ，上京应试。奶公，这是什么地方了？（末）前面是涿州地方了[3] 。（小生）如此，趱行前去。
【新水令】辞亲挟策赴皇州，逐风尘无宵昼。遥瞻云黯黯，慢策马悠悠。不是遨游，都只为利和名争驰骤。
（末）啲，马来。（下）（老旦上）苦嗄！
【步步娇】破壁颓垣风吹透，这苦难禁受。老身张氏，自从两个孩儿亡后，家道消乏。虽蒙高大人十分周济，不意连年荒歉，生计萧条，家中操作，都是老身亲做。今日厨下乏水，不免到前村井边去，汲些水回来应用。咳，我想亲操井臼，虽是妇人常事嗄，但我年纪高大，还不免辛勤。天嗄，我抱瓮泪先流，频往街头，出乖露丑。谁人知道我穷愁？影萧萧只觉如疚。
我那儿嗄！（下）（小生接板上）
【折桂令】路迢迢景值深秋，两岸疏林，一派寒流。见云迷古道荒丘，似咱萧条行李，笑语无由。想昨宵宿旅馆凄凉似疚，怎能勾到皇都卸却征裘。真个万缕千愁，总上心头。怎禁那滚滚尘沙，只教人殢却双眸[4] 。
（末）马来。（下）（老上）
【江儿水】取次来村右，难遮满面羞。伶仃孤苦谁搭救？衰年遭难多僝僽[5] 。天还知道和天瘦，赢得泪掩衫袖。这段情由，对着谁人分剖？（汲水介）（小生上）
【雁儿落带得胜令】俺则待步云霄气正遒，却做了冒风霜眉先皱。望长安去路修，渴咽喉无由嗽。奶公！（末）相公怎么说？（小生）我口中甚渴，那边有个婆子在井边汲水，你且带住了马。（末应）等我与他借些水来解渴。妈妈借些水来解渴。（老）官人要水吃么？（小生）正是。（老放地）请用。（小生吃）（老看）多谢妈妈。（老）呀，那官人的面庞，好似我大孩儿模样，阿呀天那！（生）嗄，好奇怪，那妈妈见了我，为何哭将起来？（末）正是，这也奇得紧。（小生）呀，好教人蓦地费追求。（老）为何他的面庞，与我大孩儿是一样的？（生）嗄，我晓得，莫不是有冤仇，俺不免将他叩。妈妈，泪珠儿且暂收，恁有甚来由，须要一一从头剖。（老）咳，说也没用。（小生）恁莫愁，说明白可分忧。
（老）官人若不弃嫌，寒家就住在那边，请到舍下少坐片时，待老身细诉。（生）既如此，妈妈先请，你带着马来。（末）嗄！（老）从命了。
【侥侥令】这情踪真未有，冤债几时休。舍下了，请。（小生）妈妈请。（末）待我系住了马。（老）官人万福。（小生）妈妈拜揖。（老）请坐。（小生）请问妈妈上姓，可有儿子么？（老）嗄，官人，老身有两个孩儿，大孩儿叫苏云，二孩儿叫苏雨。（小生）作何生理？（老）大孩儿初登进士，赴任兰溪[6] 。（小生）元来是前辈老先生的太夫人，失敬了。（老）岂敢。（小生）请问老夫人，令郎老先生，如今在那里？（老）官人，言之可怜。（生）为何呢？（老）他赴任三年，杳无音信，老身只得又着小孩儿苏雨，到兰溪访问消息。不道连他也不回来，及至信来，说苏雨不见兄嫂，悲痛而亡。（小生）死了，可怜。请问大令郎可有信息？此事有几年了？（老）至今一十八年。再问消息，都说在江中被盗，不知下落。（小生）如今老夫人倚靠何人？（老）因此老身守着数椽茅屋，每日里呵，但与亡灵相厮守。（小生）元来这个缘故。咳，可怜！（老）阿呀儿嗄，撇得我影茕茕作楚囚。
【收江南】（小生）呀，元来是这般样落难呵，我刚肠霎时柔。（老）我那儿嗄。（生）老夫人不须烦恼，小生此去，若得侥幸，我便接你到我家养你终身；若不得意，也索与你寻觅令郎消息，着人报你便了。（老）多谢官人盛情，只是荣华富贵，那时那里还念及孤穷。（小生）咳，说那里话来，看你这般苦楚，假饶是铁石人见了也心忧，你且宽心忍耐免泪流，俺须把你周[7] 。免泪流，俺须把你周，今日里一重翻做两重愁。
（老[8] ）多感官人厚情。老身当初有云罗二匹，孩儿起身的时节，做男女衫各一件。女衫媳妇穿去，男衫衣领，被灯煤烧坏，怕有不吉，留在家中。如今老身欲将此衫，交付与官人，倘有人认得此衫者，就好问我孩儿媳妇的消息了。（小生）这个使得，你快拿出来。（老）是。（拿衫）（生）奶公，你看这妈妈好生命苦。（末）便是，可怜。（老）官人，罗衫在此，请收了。（小生）奶公收好了。（末）嗄，待我包好了。（老）官人请上，待老身拜谢。（小生）岂敢。
【园林好】（老）感君家情投意投，蓦忽地伊愁我愁。为甚的衣衫湿透？岂司马在江州，岂司马在江州。
【沽美酒】（小生）偶相逢意甚优，不觉的话兜兜。俺只为恤老怜贫肠欲抽，这筹儿须到头。俺若是赴春闱[9] ，赴春闱把信音，管教您逍遥眉寿。（老）不知几时有信息来？（小生）大约在明春时候。（末）天晚了，相公去罢。（小生）我呵，一霎时承款留，早忘却路头。呀，忙别去程途疾走。
（老）官人此去，旅店尚远，若不弃嫌，就在舍下草榻一宵，明日早行如何？（小生）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老）说那里话来。
【尾】蓬茅幸勿嫌卑陋，（小生）老夫人，下榻深情希遘，（老）官人，只是鸡黍全无礼不周。
（小生）好说。（老）偶尔相逢途路中，（小生）一番清话岂成空。今宵胜把银缸照[10] ， □□□□□□□[11] （老）官人，请到里边去。（下）（小生）老夫人请，奶公把马喂料。（末）晓得。（小生下）（末）嗄，元来这里就是苏，（小生）奶公。（末）来了。咳，此冤怎能得雪。
〔注〕 [1]九衢：纵横交叉、四通八达的大道，常指京师等地的繁华街市。[2]中乡魁：在乡试中考得第一名举人（俗称解元）。[3]涿州：即今河北涿州。[4]殢（tì）却双眸：谓尘沙迷了人的眼睛。殢，困扰，纠缠。[5]僝僽（chán zhòu）：憔悴，烦恼。[6]兰溪：即今浙江兰溪。[7]周：周济。[8]老：原缺，据文意补。[9]春闱：即会试，或称礼闱，在京师礼部举行的由举人参加的考试，合格者再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中式者成进士。[10]银缸（gāng）：亦作银釭，银灯。此句为宋晏几道《鹧鸪天》词成句，“胜”当作“剩”。[11]按：此处七空格似应为“犹恐相逢是梦中”七字，以接上句。
《罗衫记》传奇，情节曲折，结构严密，剧中人物众多，剧情的发展以苏云的活动为主线。涿州苏氏一家人因为苏云夫妇离家赴任时意外遭劫而被打破幸福和睦的平静生活，十八年星散零落，历尽磨难，最后由长大为官的苏云之子雪洗冤情，方得一家团圆。“罗衫”是贯穿这一家人聚散离合的重要物证，在剧中多次出现。
《罗衫记》第二十一折主要描述了张氏与徐继祖二人祖孙相见不相识的情景。《罗衫记》传奇的时空跨度较大，当年苏云赴任兰溪时，苏夫人尚身怀六甲，而时光推移，故事发展到此刻，已是十八年后，苏云那被徐能收养的儿子徐继祖不仅长大成人，还正欲前往京城赶考。这一折里的出场人物不多，人物刻画的笔墨较为集中。徐继祖少年得志，本应春风满面，但是出门在外，一来远离亲友，二来前路迢迢，难免辛苦孤单，再加上正值深秋时节，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惆怅伤感之情自然荡漾于心怀。他这里是少年愁绪，而张氏那里却是真正的晚景凄凉。如她所述，两个孩儿苏云、苏雨双双亡逝（实际上苏云尚在人间，只是被困于刘权的山寨，互相不知音讯），只剩她孤苦一个，虽有高谊仗义相济，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荒歉之年，故而生计萧条，连打水这样的力气活亦需亲为。不过这也正好为她与徐继祖的见面作了铺垫。徐继祖旅途劳顿，不免口渴，于是嘱咐奶公就近向张氏讨水，在讨水、给水一来一往的搭讪中，两个人便有了进一步接触的可能性。张氏看见徐继祖，想起儿子，不免伤心落泪，徐继祖不明所以，他心地善良，加上血亲自有感应，再者又颇觉好奇，便探问究竟。只此一句“恁莫愁，说明白可分忧”的殷勤，就敲开了老妇人的重重心门，对他娓娓道来。《罗衫记》中，关于苏家之难，曾出现由不同人向不同对象的反复述说，比如苏夫人向生产后遇见的老婆婆、王国辅父女、徐继祖诉说，苏云向刘权、高谊、徐继祖诉说，每个人的语气、情感都不相同，苏夫人偏于哀怨，苏云偏于悲愤，而第二十一折中老张氏对徐继祖的诉说，则充满苦痛凄凉。徐继祖听了张氏的遭遇，万分同情，只觉得“刚肠霎时柔”。他与别人空泛的怜悯不同，他甚至有了赡养老人、帮助老人探听儿子消息的打算，由此可见他的心地善良。张氏对这个酷似自己儿子的陌生人心存感激，但又不太放心：“多谢官人盛情，只是荣华富贵，那时那里还念及孤穷”，然而徐继祖斩钉截铁的保证，最终打消了老人的疑虑。徐、张二人的相逢具有偶然性，但其中似乎又有些必然因素，张氏感于徐继祖助人之意的真挚和诚恳，于是以罗衫相托，从后面的情节来看，可以说这是把重要的凭证交到了可靠的人手上，为苏氏沉冤昭雪奠定了基础，而且从中也能感到全剧情节从悲到喜的趋势和转折。奶公在这一折里是个穿针引线的龙套人物，作者对他着墨不多，但从他出场后的寥寥数语来看，他也算得上是个善人，尤其是熟知徐能、徐继祖底细来历的他，在弄清老张氏的身份后叹惜的那一句“咳，此冤怎能得雪”，就真实地暴露出他内心的同情。他的仁厚本性，使他得以成为洗刷苏家冤情的关键人物，如果后来不是他细诉从前，恐怕这一场冤案难以大白于天下。
《罗衫记》第二十一折是一出典型的“苦情”戏，主要人物是对面不相识的一老一少，作者在塑造徐继祖时，重点表现这个年轻人的抱负和良心，而在刻画张氏时，则着重表现她在风烛残年却孤苦无依的惨状，如【步步娇】所唱：“破壁颓垣风吹透，这苦难禁受。”【侥侥令】所唱：“但与亡灵相厮守……撇得我影茕茕作楚囚。”这一折终了时祖孙二人也没能相认，让人觉得多少有些遗憾，但是他们至少见了面，有了推心置腹、感人肺腑的交谈，所以也能让人在一洒同情之泪的同时，觉得他们必定会有重聚团圆的一天。作者着力表现这种“有希望的苦难”，实在是别具匠心的。
（郑传寅 张静）
衣珠记
第十出 追释
佚名
（末上）
【引】一鞭东指去如星，为才郎援计追寻。
（白）自家赵旺便是，奉主之命，着我追赶。赵官人元是我小主，见了时放的好还是拿的好？吓，有了，他如今必竟往京中去，到前面三叉路口，与众人分赶，我竟往京师大路，必然追着，那时做个人情，放了他去，却不是好。有理，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下）（生上）一任斜阳伴客愁，功名成就便归林。逢人莫话封侯事，铁石心肠也泪流。小生因访姑娘，尝尽炎凉滋味。多蒙小姐相爱，托以终身，又复厚赠。今别他到此，你看一路来好凄凉人也。
【新水令】客身东去日西来，猛回头恩光犹在。心急长安远，情通巫峡开。所事萦怀，这都是别离山相思海。（下）（众上）
【步步娇】逶迤山径烟云霭，峭壁鸣清籁，步步好难挨。夜奔文君，应与相如在。前去若追回，拚家私偿了当炉债。（下）（生上）
【折桂令】望长安乍起阴霾，这石塔嵯峨踹绽芒鞋。负行囊力怯肩歪，拍拍离愁又窄我襟怀。听着那鸟语喈喈，打动我心地哀哀。迥栈云埋，说什么鞭送行人，到做了泣杨朱歧路支呆[1] 。（下）（众上）
【江儿水】风急乌啼断，天高猿啸哀。死央着甚双飞快，草枯鹰眼知何在？料然屏息云霞外。他是明经之辈。（众）三叉路了。（末）列位，三叉路口，我们分路追赶，你两个往东南，你两个往东北，我往正东上去便了。分路追寻，各显个成功休怠。（下）
（付扮马夫上）养家无活计，赶马作生涯。自家荆州道上马夫便是，今年大比，科举相公最多，不免在此伺候。
【得胜令】（生）空羡着策蹇驴倒影偎，说甚么拥蒲轮身康泰[2] 。（付叫介）（生）迢迢的望长安披草莱，茕茕的肩行李新征盖。（白）马夫，你可是进京的马么？（应介）是进京的。（生）我要进京科举，要多少一站？（付）相公，这马生得好，又走得快，要三钱一站。（生）我与你二钱罢。（付）相公是走科的，就让些罢，请上马。（生）包裹与我跎一跎。（付接包看生）（偷介）（生）羞杀我跨雕鞍踏玉街，抵多少笛儿吹横牛背？俺只待行歌归去来，怕辜负那恩和爱。舒怀，不记得古人题柱客。难挨，今日个蹑云梯飞点埃。（下）
【侥侥令】（末）多人难罢手，惟我好追求，劈破玉龙飞彩凤，呀，这不是俊多才早遇来。（生马上）
【收江南】呀，只见他气冲冲拍马来，闪得我好难猜。（末）赵官人，为何带了小姐来？（生）胡说，俺不是昆仑飞剑客，那里有红绡带偷来[3] ？（末）那晚赠你盘缠，就同你来了。（生）那晚小姐呵，甫能个些须薄赠，因此别裙钗。
（末哭介）若如此，我那小姐果然死在池内了，嗳！（生惊介）
【园林好】眼见得佳人命乖，都只道冯夷降灾[4] 。（生）小姐若死在池内，可知些踪迹么？（末）踪迹那知去在。（生）可曾打捞尸首？（末）又何处觅尸骸，因此上竟追来。
【沽美酒[5] 】（生）听说罢不胜哀，魂魄散渐苏回。拭泪遥瞻酬拜，礼慕音容何在？望桃源芳菲摧败，愿玉箫再生恩爱。偿不尽这些恩债，想不尽那些姣态。我呵，伤哉痛哉，泪珠儿满腮，呀，恨妒雨狂风情歹。
（末）官人，适才多人来赶，我只道小姐一同在此，难以释放，故此于路使开了，谁想竟是没头的事。官人，我有余银三四两，送与官人以为轿马之费，小人回去，只说不见官人便了。正是：相逢不下马，（生）各自奔前程。（下又上）官……（生）怎么？（末）我如今回去，竟说不见了。（生）自然说不见了。（末）官人，你及早上京，求取功名要紧。（生）晓得。（末）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不枉小姐为你而死，可是么？（生）是。（末）官人，我如今回去了，你路上保重。（生）是。（末）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呸，得饶人处且饶人。（下）（生）你去罢，嗳，难得，难得。（付）相公。（生）怎么？（付）人家的小姐，亏你带了来。（生）唗，胡说！（付）方才那老头子是这等说。天色晚了，趱路，趱路。上马来。（生上马介）（付）住了。（生）要趱路。（付）方才老儿与你的银子来，我与你拿着。（生）自会拿，不要你拿。（付）不是吓，你是个出路的人，不在行，你放身边，在马上未免脱掉了，到是小的之故，我与相公拿着。（付）是了，来，上马走罢。（生）马怎么不肯行？（付）怎么不打？（生打介）不要打坏了我的马，教我如何趁身么。（付）你不会骑，下来。（生下）（付）我与你溜溜熟才好行。（生）既如此，快些。（付）这个马性子最不好的，越打越不肯行了。我教道你。上了马，把那缰口儿略略放松些儿，轻轻的打这一下，咦，他就走了。（跑介）（生）阿呀，马夫转来。（生赶付介）跑上来。（生）转来吓。（付）你来吓，你会拐人家的妇人来，入你拐子的娘，咱老子倒不转来。（下）（生）呀，天哪，一应盘费行李都被这厮拐骗去了，苦吓。
【尾】行囊又被奸徒拐，何日时来还泰，止不住双双泪满腮。
咳，不免趱到前面村中借宿了，再作区处。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6] ，运去雷轰荐福牌[7] 。（下）
〔注〕 [1]泣杨朱：《淮南子·说林》:“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杨朱，即杨子，战国魏人，其学说与墨子并称显学。此处用典以形容主人公内心的彷徨。[2]蒲轮：古时征聘贤士时，用蒲草裹住车轮使其不震动，以此表示礼敬，这里用以表示受赏识、重用。[3]红绡：唐传奇《昆仑奴》载昆仑奴负主人崔生入勋臣宅，使其与相爱慕的歌舞妓红绡相会，后又负二人潜出，促成二人结合，这里借指赵旭带走湘云小姐。[4]冯夷：为河神名。[5]沽美酒：此曲牌拟题为【沽美酒带太平令】，“望桃源”句至末句实为【太平令】。此【沽美酒】句格、字数与曲谱皆有不合处。[6]“时来”句：传唐王勃乘舟遇马当山（在今江西彭泽东北，北临长江）神风相助，一夜抵达南昌，正好赶上都督阎公的滕王阁之宴，遂写成著名的《滕王阁序》，名传天下。[7]“运去”句：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记范仲淹镇鄱阳时，有书生献诗甚工，且自陈贫寒已极。鄱阳荐福寺中有欧阳询所书之碑，时唐欧阳询书体流行，所书《荐福碑》拓本值千钱，范拟拓一千本赠之，使售于京师，纸墨已备，而一夜奔雷击碎其碑。
《衣珠记》是明人所撰传奇，作者佚名。今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原本残缺不全，但情节大体完整。剧演宋朝书生赵旭投奔亲戚，受势利姑母冷落，得人资助而被奸恶马夫拐骗，进京赶考逢该年停科等挫折打击，最终在龙神的庇佑、圣主的眷顾以及佳人、善士的尽心帮助下，成就功名、缔结婚姻的故事。剧本基本上围绕赵旭这一中心人物展开，其间也曾从主线上荡开去，穿插了对赵旭各怀情思的湘云、荷珠主婢二人与赵旭别后的遭遇，如堕水入龙宫、城陷为苗人所掳等情节，从而使故事更加复杂，充满悲欢离合之趣。
《追释》是《衣珠记》的第十出，此前的情节是：湘云小姐不满母亲对赵旭的冷淡，意欲对其有所资赠，不料夜里赴约时误坠入后园池中。荷珠假冒小姐与赵旭相会偷合，并赠以钱物，助其赴京赶考，二人匆匆别过。刘廷辅夫妇不见了女儿，四处寻找，并拷问荷珠，荷珠只推不知。虽然怀疑女儿已落水而死，但发觉赵旭不知去向后，刘氏夫妇便认定赵旭拐走女儿，遂派赵旺带人追赶。《追释》讲述的即是奉命追赶的赵旺赶上赵旭，却并不将其带回，而是资助其继续赶路赴考的一段情节。
这出戏可分成“追”、“释”、“释后”三个部分。首先看“追”的部分。赵旺率众追赶赵旭和认定被赵旭拐走的小姐湘云，因此一开场整个气氛就有些紧张。然而与这边紧锣密鼓、气势汹汹不同的是，那边赵旭正独自走在赶考路上，他并不知道正被人追赶，心中充满愁苦。于是呈现出一紧一慢的鲜明对比。在“追”的部分，本出戏的人物都已陆续出场，当然赵旺和赵旭是处于中心位置的。从上文看来，赵旺基本上被定位为一个善良的老家仆形象，他和许多其他剧本中的同类人物一样，总是站在同情主人公的立场上，总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主人公通常都能从他们那里获得无私、全力的帮助。不论是前文的给小姐送信，还是本出的“追释”，无一不显示了这个特点。赵旺一出场便打定主意要放走赵旭，而且他还支开众人，为实现他的计划作好充分准备：“他如今必竟往京中去，到前面三叉路口，与众人分赶，我竟往京师大路，必然追着，那时做个人情，放了他去，却不是好。”作者注意描写赵旭的心理状态。他与假小姐荷珠缠绵未久，却怅然分离，如今又独自赴考，途路漫长崎岖，心中自然无比凄凉哀苦。这里作者还采用以景写情的手法，通过人物的耳目所及，借阴霾、石塔、鸟语等，衬托强化人物内心的复杂情绪。值得注意的是，马夫这一角色也在这一部分被安排出场，这样处理，既避免了出场人物的单调，又为后面剧情发展转移至赵旭与马夫的纠葛作了比较自然的铺垫。紧接着是“释”的部分。这一部分的叙述主要是通过赵旭与赵旺二人的对话来完成的。虽然，已经决定要放走赵旭，但出于爱护小主人的心理，赵旺一见到赵旭便质问：“赵官人，为何带了小姐来？”赵旭自然不明所以，不过二人三言两语一番对质之后，便认定小姐已死在池内，于是顿时一个老泪纵横，一个昏死过去，醒来后不免“伤哉痛哉，泪珠儿满腮”，充满悼亡伤逝之情。之后还是赵旺知道急重，连忙劝赵旭“求取功名要紧”，“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不枉小姐为你而死”，并拿出余银相赠。“释后”这一部分，风格与前面不同，因为有个喜剧人物——马夫——转入前台，他插科打诨，场上气氛为之一变，可见作者善于调剂冷热。马夫心术不正，先是骗赵旭让其代管钱物，之后又谎称赵旭不会骑马而代其遛马，最终卷了赵旭的盘费行李拍马而去。对于赵旭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刚刚经历了“丧侣”之痛，如今又失去钱物，文弱书生，只有“止不住双双泪满腮”，向苍天发出“何日时来还泰”的悲呼。赵旭此时似乎已经心力交瘁、走投无路了。场上气氛又由喜转悲，剧情对观众的吸引力也就随之增强。
《追释》可以说是全剧的一个小高潮。主人公赵旭在此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打击，而联系下面的情节发展，却应验了物极必反的道理。赵旭很快又得到了资助，从此柳暗花明，作者先抑后扬的手法也就发挥到了极致。从语言上看，马夫与赵旭的对白是十分生活化的，通过两人的对话，马夫这一角色被刻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郑传寅 张静）
青冢记
折子 送昭
佚名
（外上）丹凤来仪宇宙春[1] ，（生上）中天雨露四时新。（净上）世间惟有为忠孝，（末上）臣报君恩子奉亲。（众见介）请了。今有昭君娘娘往北和番，奉旨到十里长亭饯别，我等须索走遭。正是：文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提刀定太平。（下）（四小军引付扮王龙上）
【引】绣衣五爪，金带垂腰，果然是一品当朝。湛湛青天到大风，张飞喝断灞陵桥。人生何处不相骂，一夜夫妻百夜恩。（众）老爹倒了运了。（付）自家非别，倒运的王龙便是。今有昭君娘娘往北和番，圣上命俺护送到彼。小校打道，到十里长亭去。（众）吓。（付）
【杂板令】朝廷待漏午朝门[2] ，（众）午朝门。（付）铁甲将军去跳井，（众）去跳井。（付）跳了一个又一个，不登不登不登登。
（外、生、净、末上见介）（付）列位大人请了。（众）请了。（付）敢是送驾的么？（众）正是。（付）娘娘有请。（旦在内先唱一句）
【梧桐雨】别离泪涟。（杂扮太监、宫女引旦上）怎忍舍汉宫帝辇？无端反贼弄朝权，汉刘王忒熬懦软。（众）文官送娘娘。（旦）看那些文官济济全无用，（众）武将送娘娘。就是那武将森森也是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臣僚呵，于心怎安，于心怎安？
（众）众臣参见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旦）平身。（付）御弟王龙参见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旦）平身。（付）千千岁。（旦）众臣免送。（众）领旨。（付）列位大人请了。（众）请了。（下）（旦）御弟，车辇可曾完备？（付）完备多时了。（贴）如此，分付备辇。（付）是。请娘娘上辇。
【山坡羊】（旦）王昭君好一似海枯石烂，手挽着金镶玉嵌的琵琶一面。俺这里便思刘想汉，眼睁睁盼不到南来的雁，眼睁睁盼不到南来雁。阿呀，雁儿呵，你与我把书传，你与我多多拜上刘王天子前。道昭君今生要见无由见，恨只恨毛延寿误写丹青，教奴家红粉亲自去和番。（付）小校趱路。（旦）伤残，放声哭出了雁门关[3] 。轻弹，心在南朝身在北番。
【竹枝词】昭君怨，去和番，怀抱琵琶在马上弹。刘王送，珠泪潸，踢绽了凤头鞋半边。咬牙切齿恨毛延寿，肩背仪容往外番。望长安，盼长安，要见刘王难上难，要见刘王叫我难上难。
（付）启上娘娘。来此已是沙漠之地，鸾辇难行，要换一匹马厾。（旦）如此，备马。（下）（付）马夫那里？（丑上）来了。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扯断丝缰援玉佩，火龙飞下九天来。马夫克膝。（付）马夫，可有良马？（丑）没有良马，只得一匹劣马。（付）可降得？（丑）降得。（付）如此降来。（丑）吓。（装介）老爷，马拉里。（付）个是一匹秃马吓。（丑）原说是秃马。（付）可有鞍辔？（丑）个个弗是鞍辔？（付）介没带好了。待我老爷自家来上了鞍辔。（上介）吓。再说不差个。真正人要衣装，马要鞍辔。有了鞍辔，好看子许多。（丑）正是哉。（付）马夫，带好了，待我老爷溜他一溜看。马夫，你与我轻轻打介一鞭。（丑）吓。（打马介）（付）不好了，不好了！（跌介）（付打丑介）介个 养个，入死你的亲娘！把我老爷盖一跌。（丑）自家弗会骑，倒要打人。你看肚带还弗曾收紧来。（付）介拉为 了弗早说？（收介）那是摇兀弗动个哉。娘娘有请。（旦上）（付）请娘娘上马。（旦）昭君跨玉鞍，上马啼红血。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付）马夫，带好了？（丑）是。（旦）这里是那里了？（丑）汉岭了。
【楚江吟换头】（旦）汉岭云横雾迷，塞下朔风吹透征衣。为何马不行？（付）这里是分关地界，南马不过北。（旦）分付加鞭过关。（付、丑）吓。（旦）早来到分关地，人到分关珠泪垂。漫说道人有思乡之意，马岂无恋国之心？莫说人乎，就是那马到关前，马到关前他步懒移。人影稀，人影稀，北雁南飞。冷清清，朔风似箭，又只见旷野云低，细雨霏霏。在王宫，多锦绮。受洪福，与天齐。自幼在门阀之中，那曾受风霜劳役？
御弟可望得见家乡了么？（付）带转马头，隐隐还望得见。（旦）马夫将马头带转来。（丑）吓。
【牧羊关】（旦）呵呀，爹娘吓，孩儿今日别了你，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再得相见。一步远一步，离家多少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妇。呵呀，我那爹娘吓，我只得转眼望家乡，家乡望不见。只见缥渺云飞，又只见汉水连天，汉水连天，野花满地。我自在雁门关上望长安，纵有那巫山十二[4] ，也难寻觅。怀抱琵琶别汉君，西风飒飒走砂尘。朝中甲士千千万，始信功劳一妇人。愁脉脉，雾沉沉，咬牙切齿恨奸臣。今朝别了刘王去，若要相逢，若要相逢，似海样深。思我君来想吾主，实指望凤枕鸾衾同欢会。又谁知凤只鸾孤，多做了一样一样的肝肠碎。（内喊介）
【黑麻序】（旦）俺只听得金鼓连天震地，人赛虎马似龙驹。旌旗闪闪蔽日，一似云飞天汉。见番兵一队，好似凶神类。只见他发似枯松，面似墨漆，鼻似鹰钩，须卷山驴。嗄！御弟。（付）有。（旦）叫他每一个个下阵到关前去，一个个下阵到关前去。（旦下）（两杂扮二伙长上）
（付）呔！野蛮子，蠢蛮子。（二杂）呔！（打介）（付）娘娘道你们恶臭气。（二杂）呔！（又打介）（付）娘娘怕见你们这等鬼样的，叫你们一个个下阵到关前去。（二杂说番话介）呔！乌里哇，乌里哇，乌里奔吱叉，衣呀吱吱呀呀背儿叉，背儿胡叉呀。（打付）（同下）
〔注〕 [1]丹凤来仪：典出《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言凤凰来舞而有容仪，古人以之为吉兆。[2]待漏：群臣早晨入宫等候朝见皇帝。漏，古代的计时器。午朝门：即午门，皇宫的正门，为百官等待朝见皇帝或候旨之处。[3]雁门关：关名，故址在今山西雁门关西雁门山上，为长城要隘之一。按：战国时赵武灵王置雁门郡，雁门关则为唐时所置，汉时尚无雁门关之名。[4]巫山十二：巫山十二峰，此亦暗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所载巫山神女与楚王梦中欢会。
“昭君和番”的故事广为流传。从元代至清代见之于戏曲的有：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关汉卿《汉元帝哭昭君》、吴昌龄《月夜走昭君》、张时起《昭君出塞》、佚名《和戎记》、尤侗《吊琵琶》等。《青冢记》是众多“昭君戏”中的一种。其作者不可考，亦无全本传世。今存二折，见于清代玩花主人所辑的《缀白裘》。
《青冢记》虽仅存二折，但与其他“昭君戏”的基本情节应无多大出入：汉元帝时，画工毛延寿因没有得到美女王嫱的贿赂，故意将她画得丑陋，使皇帝看不上，并一怒之下将其贬入冷宫。后来，元帝闲行后宫，闻听王嫱弹琴，于是召见之。因见其光辉动人，便册封为明妃，称为昭君，并欲诛杀毛延寿。毛延寿得到消息，带着昭君的真容画像逃往匈奴。匈奴国主看中画里的王嫱，便拥兵南下，索要美人。汉元帝不得已，许以昭君和番。昭君出塞后，设计让匈奴国主献降书，并将毛延寿斩首，随即投江而死。北方秋冬气候严寒，草多为白色，只有昭君坟上碧草青青，故人们称其墓为青冢。
《送昭》是剧中十分真切感人的一出。本出主要写了昭君离别汉土出塞时的留恋、幽怨、愤懑和悲痛之情。
王昭君的悲剧命运是在汉弱番强、汉王朝和匈奴民族冲突不断的背景上展现的，故带有沉重的历史感。当王昭君立于民族冲突的风口浪尖，被迫去和番时，她便开始了对自身命运的追问。追问中表现出了幽怨、愤懑、无奈等种种复杂的感情。是谁导致了她的悲剧？不是毛延寿，不是匈奴单于，而是软弱的汉王朝。确切地说，就是皇帝和他的文臣武将。所以，在这出戏中，王昭君一出场便唱道：“无端反贼弄朝权，汉刘王忒熬懦软。”在她看来，那些自命“把笔安天下”、“提刀定太平”的文官武将，不过是“文官济济全无用”，“武将森森也是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其无奈中既有对文官武将贪生怕死、尸位素餐的讽刺，也毫不留情地把怨恨的矛头直指软弱无能的汉元帝。正是君主的昏庸无能、臣下的文恬武嬉导致了国势的积弱不振，也造成了她和番的悲剧命运。一般来说，当个人的悲欢离合、荣辱沉浮与国家的盛衰兴亡，尤其是与某一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时，人生的命运遭际往往凝聚着厚重的历史内涵。所以，王昭君刚出场时的几句唱词虽然简短，却准确而深刻地揭示出了其个人悲剧命运的根源，引发出读者无限的同情和强烈的愤慨。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极为推崇元杂剧。他说：“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然而，就《送昭》这出戏来说，其意境不比元剧逊色。作品中的意境是在写景、抒情、叙事的完美统一中构造形成的。面对岭云苍茫，朔风凛冽，细雨霏微，征雁嘹唳的凄清、冷落、荒凉之景，王昭君触目伤怀，不禁悲从中来，唱出了内心的留恋、无奈、茫然、辛酸等种种凄苦悲凉，声情之悲，令人动容。这其间的感情大致包括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对汉元帝的感激与哀怨之情。“俺这里便思刘想汉，眼睁睁盼不到南来的雁。”“雁儿呵，你与我把书传，你与我多多拜上刘王天子前。”“望长安，盼长安，要见刘王难上难。”情致缠绵悱恻，流露出了对汉元帝的思念与留恋。联系出场时的唱词可以看出，王昭君对汉元帝的感情是矛盾的，复杂的。一方面，她认为元帝的软弱无能导致了出塞和番的个人悲剧；另一方面，她对汉元帝发现其真容后的宠爱又心怀感激，而且这一感情要超出幽怨之情。所以她把对元帝的怨恨转移到了毛延寿身上：“咬牙切齿恨毛延寿，肩背仪容往外番”，“恨只恨毛延寿误写丹青，教奴家红粉亲自去和番。”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对昭君心理的描写是真实、细腻而深刻的。二是与生身父母生离死别的刻骨铭心之痛。“呵呀，爹娘吓，孩儿今日别了你，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再得相见。”“呵呀，我那爹娘吓，我只得转眼望家乡，家乡望不见。”这里，作者连用两个叹词“呵呀”，足以表现出昭君与家人骨肉分离的委屈、无奈和悲痛。三是因背井离乡、身入异族而倍加留恋故土的肝肠痛彻之情。此去胡地，几乎是一去不返，永久消失于“天苍苍，野茫茫”的他乡远方。更为令人心碎的是飘零异域，举目无亲，纵有千种孤寂，万般哀怨，也是“无处话凄凉”。故而昭君唱道：“我自在雁门关上望长安，纵有那巫山十二，也难寻觅。”以上诸种情感深挚自然，哀感顽艳，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唏嘘不已。
“戏曲者，谓曲尽人情也。”（陈继儒《〈秋水庵花影集〉序》）《送昭》这出戏之所以历久不衰，散发着永恒的艺术魅力，与作者善于从多个角度表现昭君丰富、细腻、复杂、深刻的内心世界有很大的关系。而且作者善于把凄惋、悲凉之情置于萧瑟、荒凉、空旷的边塞之境，营造浓厚的悲剧氛围。情由景生，景随情至，情与景水乳交融般地合为一体，从而取得了情味丰赡、意境深远的艺术效果。
（刘召明）
金貂记
第三十四折
佚名
【一剪梅】（占扶外上）暮景桑榆无甚用[1] ，身甚龙钟，病又龙钟。（占）严父俄遭风疾重，忧思冲冲、愁思冲冲。
（外）病入膏肓安可痊，紫河车与我无缘[2] 。（占）安期若得长生枣，白首同欢到百年。（外）孩儿你看门外有人没人？（占）待孩儿去看来。（看介）爹爹，没有人。（外）既没有人，你可把门闭上了。（占）晓得。（外）你道我的病是真的假的？（占）爹爹风疾十分沉重[3] ，为何有假？（外轻笑科）孩儿，我的病是假妆的。（占）爹爹，你假妆风疾，必有缘故。（外）我前日往东村赶社儿会，见一伴哥来迟，我道伴哥为何来迟，那人道，老爷，咱从城中回来。我问伴哥到城中，近日可有什么新闻，那人道，辽寇犯界，平辽公被囚锁阳城。程咬金赴京求援，不想李道宗专权，止发疲兵五千[4] 。圣旨着拗公不日到职田庄，启请老爷破贼。我一闻此言，就倒在地，我这风疾就发。人都说真的病。（占）圣旨启请爹爹，十分之喜，为何倒假妆风疾？（外）孩儿，你那里知道。
【锁南枝】（外唱）我守耕锄已做田翁，再不想闹里钻头在利禄中。这黄粮升斗胜享千钟。当年往事总成虚，嗔叹人生做场春梦。（合）吾侬除官谪贬放归农，这般清淡谁同？
【前腔】（占唱）我严亲豪气如虹，罢职闲居志不穷。怕西山日短老景朦胧，晨昏定省须勤供奉，愿长庚绵绵欢共。（合）吾侬除官谪贬放归农，这般清淡谁同？
【前腔】（丑扮程拗公上）奔星驰手捧泥封[5] ，特造茅庐起卧龙[6] 。看蒙头三叟，双建奇功，老当益壮，扫除羌种，方显得少年英雄。（合唱）吾侬从今复起宦离农，这般荣耀谁同？
（众）禀老爷，此间已是职田庄了。（丑）你们都去远上伺候便了。（众）得令。（下）（丑）来到此间，庄门闭上，不免敲门则个。有人么？（外）门外有人敲响，孩儿你去看来，随手把门儿闭上回话。（占）晓得。（开门介）开得这门来，何人来此？（见介）老将军上姓？（丑）老夫程知节。（占）元来是程叔叔，失瞻了。（丑）不敢。令尊在么？（占）家父有病，不能相接待。奴家通报然后请进。（丑）元来令尊有病，烦请通报。（占）少待。不免把门儿闭上了。爹爹，元来程叔叔在外。（外）拗公此来正为此事了，我少不得要见。倘或讲话之间提起我旧日相持厮杀的事情，话浓之间忘了这病，却不露出马脚来？今分付你一个暗号儿，我若说到要紧所在，你在傍边便道：爹爹你看拐儿，我就省将起来了。（占）晓得了。（外）快请进来。（占）开得这门来，程叔叔，家父有请。爹爹，程叔叔来了。（丑相见科）仁兄，我是程咬金来看你。（外风笑介）我那老弟。
【集贤宾】我时遭阳九[7] ，羞见你未语两泪先垂。（丑）小弟相别已久，请受小弟一拜。（外跌介）下礼不恭休见罪。（丑）不敢。仁兄为何染了这样的病症？（外）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老病沉疴难济。（丑）何不请医人来调治？（外）医人怎治？老弟，我的病儿危笃不济事了。五丈原秋风欲起[8] ，今日里未审甚风吹至？
【前腔】（丑唱）垓心柰何时失利[9] ，兵家胜负难期。小弟呵，为请援兵驰紫陛，来到京时，谁想又被那奸雄作对。（外）如今专掌朝纲者何人也？（丑）朝中大臣老的老病的病故的故，一应权柄尽归李朝宗操掌，因此不容面君，止发老幼残疾不堪上阵的疲兵五千与小弟带领，仍又故请仁兄一同破贼。特承诏旨，请吾兄率师持旅，今日里为此事登门相会。
【莺啼序】（外唱）安居守分无是非，何必再图荣贵。（丑）仁兄，你若不去之时，平辽公何人可救得？（外）那相持闲话休题，可怜衰朽倾弃。老弟，我只好去眠床卧枕，怎生去披坚执锐？（丑）待小弟开读圣旨。（外）咳，开甚么读来？（丑）若不开读，仁兄又不去，是违背圣旨了。（外推丑跌介）今日里只得把圣旨违背。（丑回身背唱科）
【前腔】他虽然病老力未颓，仪容几曾凋敝？其间有蓄诈藏机，使吾心下疑忌。仁兄，你莫不是贪安避危？（外）那有这样的说话。（丑）既然不是，你为何的违宣绝义？仁兄既不去，小弟说也无用了。今日里只索是告辞而去。（外）老弟，我不得相待，多罪了。孩儿，送了程叔叔出去。
【猫儿坠】（占）程叔叔，重蒙尊降，蓬荜尽生辉，乏款相留颜赧愧。我家父呵，是难雕朽木望遮庇。（丑）多多打搅了。（下）（占转身介）他去，须索把柴门即忙关闭。
（外）孩儿，程叔叔去了么？（占）去了。（外）哄得他好，我想得他再不来了。（丑回身上介）我想尉迟老将军既然有病，被我急了几句言语，把我一推。他那臂膊子犹如铁柱一般，况且容颜不像是有病的，那小姐站立在傍边只说道：爹爹，你看拐儿，你看拐儿。其中必有假意。待我试他一试，着些军士打入进去，看他怎么。军士那里？（众上）只听将军令，不闻天子诏。禀老爷，有何分付？（丑）军士每，你众人都到前面房子里去，说道我每御笔点差征辽西的小军，今日晚了，借你家房子养马，男子汉 马草煮马料，妇人家做䩺鞋衲袢袄，到晚来烧汤洗澡，又要与俺擦擦背，搥搥腰，肯便肯，不肯就打将起来。（众）小的每倘打出事来却怎么？（丑）有我在此，不妨。（众）晓得。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此间已是，有人么？开门，开门。（外）又是什么人敲得门响？再去看来。（占）待孩儿出去。（开门看介）呀，你每这些什么人？（众）我每御笔点差云云。（照前白科）（占）不要啰唣[10] ，待我去与爹爹说知。（回身介）爹爹，不好了，外面有一伙人说我每御笔……（照前白科）（外）他是这等说？待我出去教他认我一认。（占）不要出去。（外）没事，开了门。呀，你每是甚么人？（众照前白）
【前腔】（外）咄！你这些畜生，猖狂乱语，把我太相欺。可怪狐狸张虎威，挥拳教你命些微。无知，怎消得老汉胸中这般恶气。（打介）
（丑上扯介）仁兄贵恙沉重，不可如此。（外）我晓得了，你使计赚了我。罢罢，不消说起，请入里面去。（丑）小弟多罪，如今仁兄推病不得了。（外）只是空费老夫这场心机也，罢罢罢，只索去走一遭。孩儿，请薛夫人、公子出来。（丑）那个薛夫人、公子？（外）就是平辽公令正令郎。（丑）元来夫人、公子被李朝宗逼逐于此，快请相见。（旦、小生上）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是何人呀？元来程老将军在此，老将军万福。（丑）夫人万福。（小生）程老叔拜揖。（丑）贤侄少礼。（旦）老将军与妾夫在边上，何故降临到此？（丑）老夫与平辽公击贼，不料困于锁阳城中，老夫冒死突围，来此求援。（旦）天那，我的儿，元来你爹爹被失陷了，如何是好？（小生）程叔叔可曾到京取得援兵否？（丑）老夫到京，遭逢李道宗专权，不容面君，止发疲兵五千与老夫总领，奉圣旨启请尉迟老将军一同破贼，所以至此。（小生）既如此，二位恩公与母亲在家，家父被陷，为子者岂宜坐视其危，我待替二位一臂之力，一则与国家排难，二则救父困于边城，三则显平生所学。若不扫尽胡贼，誓不为男子矣。（外）公子若得如此奋志，老夫愿将小女结为秦晋之好，建功回日方始毕姻，则小女终身有望，老夫放心得下。（旦）但恐野雉不入凤凰之群，岂敢妄扳贵宅[11] 。（丑）此乃一桩美事，老夫当为月老，有何聘物，就此定下。（旦）多蒙见爱，身在窘迫之际，无可为聘，止有妾夫留下金貂权为聘礼，万乞笑留。（外）老弟，古人尚有以荆钗为聘者，况金貂乎。孩儿你且受下。我去之后，就把亲母夫人即以姑礼待之，勿得有慢，乖违孝名。（占）谨依爹爹严命。（丑）救兵急如风火，公子，就此拜辞令堂前去。
【绣带儿】（小生）儿只为君亲患难，甘旨恨不周全。卸班衣拜别萱堂，着戎衣远涉边关。萦牵，此行未审何日返？这一点望云心怎生割断！（外唱）休留恋，须当要努力向前。那巾馈蘋蘩，我儿看管。
【前腔】（旦唱）孤单，儿今去娘心痛酸，我见你征伐事尚未经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将在谋而不在勇，你临敌之时随机应变，休使血气之勇，务要显功扬名，继父之志，祖宗亦生光彩矣。但得你破虏成功，免叫娘意马心猿。萦牵，云横万里边塞远。王孙母冷清清倚门悬望，（丑唱）别离叹，何必要这般泪涟，那美玉珍藏趁时投献。
【太师引】（占唱）亲当老年，只恐身衰倦，怎禁路途辛与艰？那菽水何人承奉倩？谁人数问寒暄？程叔叔，薛公子，叮咛可怜，休忘旧相扶持，扫尽风烟。（外唱）排国难，贪不得苟安，只得把幼儿顿然抛闪。
【前腔】（小生）吾意坚，不得奇功显，有何颜再返家园？念孩儿为忠为孝，请宽怀慎勿忧煎。（旦唱）此心要把情怀遣，除非是信传鸿雁。（丑唱）为兵援，如风火怎延，须及早登程望勿迟缓。诗曰：（小生）今朝膝下离娘亲，（外、丑）跋涉边关净胡尘。
（旦）流泪眼观流泪眼，（占）断肠人送断肠人。
〔注〕 [1]暮景桑榆：比喻人到老年。[2]紫河车：中药名，经干燥加工的人胎盘，有补元气、益精血的功效。[3]风疾：今言中风。[4]李道宗：当作李朝宗。[5]泥封：指皇帝的诏书。[6]起卧龙：借古时刘备顾茅庐请出诸葛亮喻往请尉迟恭出山。[7]阳九：古代术数家认为的灾厄之时。亦泛指厄运。三国魏曹植《王仲宣诔》:“会遭阳九，炎光中矇。”[8]五丈原：三国蜀汉诸葛亮伐魏病死之地，在今陕西岐山南斜谷口西侧。[9]垓心：疑当作垓下，楚汉战争中项羽最终被围败于刘邦之地，在今安徽灵璧东南沱河北岸。[10]啰唣（zào）：吵闹生事。[11]扳：戏曲刊本、抄本中常将“攀”字写作扳。
此传奇剧本全名为《薛平辽金貂记》，是明清佚名作者在元代杨梓杂剧《功臣宴敬德不伏老》的基础上杂收民间流传的隋唐故事而作。剧情发生在唐代太宗时期，薛仁贵因为平辽患时救主有功，被封为平辽公，深得太宗宠信，但这却阻碍了太宗本家李朝宗专权的野心。于是李朝宗诬陷薛仁贵在征辽期间题过反诗，薛仁贵因此入狱。为这事，一向敬贤嫉恶的尉迟恭对李朝宗恨之入骨，在众多朝臣的面前将李朝宗的门牙打掉两颗。太宗因将尉迟恭罢职归田。乘朝廷武臣或老迈、或入狱、或落职之机，辽国苏锦童犯边。在朝中无人出征的局面下，经徐茂公、程咬金等人力荐，朝廷重新起用薛仁贵为征西大元帅，程咬金与其同行。未料出师不利，唐军被辽兵困在锁阳城。而在内地，李朝宗并未因仁贵远征边关而放弃对薛家的迫害，继续派手下人赵义行刺薛夫人和仁贵子丁山。可赵义素仰仁贵的功德和仁义，就将李朝宗的险恶用心告诉了薛夫人和薛丁山，并劝他们远走他乡，自己随即也逃离险地。薛夫人与丁山逃难途中财物被盗贼抢劫一空，无奈之下变卖皇上所赐金貂，巧遇尉迟恭。被困于锁阳城中的程咬金冒险突围回朝廷搬救兵，可专权的李朝宗使用一箭三雕计策，只发五千疲兵并让归老田庄的尉迟恭到边关协同作战。而回归田园的尉迟恭常参加乡邻的牛羊社会，唱令行酒，日子过得很逍遥。一天听从城里回来的乡邻说朝廷派程咬金到自己的职田庄请他到边关效力，他灵机一动立即装中风。没多久程咬金来到职田庄，尉迟恭便以病推诿。可尉迟恭的心计最终被程咬金识破，他乃将落难的薛夫人和薛丁山引出与程咬金相见，经程咬金为媒，尉迟将女儿许配给丁山，聘礼就是皇上所赐金貂。薛丁山和程咬金、尉迟恭急驰边关，在孝真仙女（被李朝宗逼迫致死的民妇翠屏上天后受玉帝所赐封号）的帮助下战胜辽兵，薛家加官进爵，阖家团圆。作恶多端的李朝宗早已被孝真仙女阴诛。
此剧在元代杂剧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显现出结构宏大、人物鲜明、剧情紧张的特点。我国古代著名戏剧理论家李渔在其《闲情偶寄·词曲部》中谈到，剧本须以“一人一事”作为“主脑”，并且中间不能换线或断线，应该做到“一线到底”，使俗子易晓、童子易知。全剧将“金貂”作为贯穿全文的主线，人物的命运、剧情的起伏均随着这一线索逐渐展开。“金貂”是整个剧情发展的起点。“金貂”是皇上所赐，它象征着宠信和尊贵。正因此，拥有“金貂”者就遭到奸臣的谗毁而入狱，尉迟罢归、薛家流落、巧遇尉迟、边情紧急、丁山订婚等等无不是与“金貂”有关。随着“金貂”在几个不同的关键时刻的出现，剧中人物和剧情经历悲、欢、离、合的过程终于达到大团圆的结局，满足了观众正义最终战胜邪恶、奸人终遭报应的欣赏期待心理。“金貂”不仅在纵向线上组织情节，而且在横向面上连接人物关系。因此整部戏显得结构紧凑、剧情紧张。
这里所选的第三十四折是全剧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出，是整个剧情矛盾最终解决的“前夜”。罢归职田庄的尉迟恭（外扮）参加乡邻的牛羊社会，喝酒行令，大颂渔樵农家之乐。他说：“我守耕锄已做田翁，再不想闹里钻头在利禄中。这黄粮升斗胜享千钟。当年往事总成虚，嗔叹人生做场春梦。”经历了一场大的变故勘破人生，尉迟恭无意再去关心身外之事。程咬金（丑扮）的到来与尉迟恭现在的心理状态实际上构成一对矛盾冲突。矛盾一边是尉迟恭装作中风一味推诿，一边是程咬金始则用边情紧急、与薛仁贵的私交、皇上的圣旨说服尉迟，继而说“仁兄，你莫不是贪安避危”来讽刺尉迟，当两种方法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无可奈何的程咬金采取了用军士要挟的办法，逼迫尉迟恭现出了“原形”，矛盾最终得到了解决。在矛盾对立和解决的过程中，人物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明代王世贞在评论高明的《琵琶记》时说：“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捏，所以佳耳。”这几句话移置到这里也是相当贴切的。在矛盾对立的过程中，剧中人物双方处在一个“复原”的历史场景中，作者深刻理解人情事理，深入生活的细节，从语言、动作上极力表现尉迟恭的装疯和程咬金不屈不挠的三次“逼宫”，“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孟称舜），使虚构的人物事件如在实际情形中，形象极为鲜明突出，令本剧非常富于现场感、生活感。最有意思的是父女俩约定的暗语“爹爹你看拐儿”和程咬金的独白“我想尉迟老将军既然有病，被我急了几句言语，把我一推。他那臂膊子犹如铁柱一般，况且容颜不像是有病的，那小姐站立在傍边只说道：爹爹，你看拐儿，你看拐儿。其中必有假意，待我试他一试”，为剧情平添了几许情趣。
明朝剧论家吕天成《曲品》中曾经引用孙月峰论“南剧十要”之第十指出戏曲“要合世情、关风化”。这出戏中也极力渲染了封建时代的伦理价值。当程咬金与尉迟恭的矛盾解决之后，薛丁山（小生扮）主动请缨：“家父被陷，为子者岂宜坐视其危，我待替二位一臂之力，一则与国家排难，二则救父困于边城，三则显平生所学。若不扫尽胡贼，誓不为男子矣。”这几句话中折射出三层意识：为臣尽忠、为子尽孝和男性功名意识。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薛丁山一席话中显露出的社会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是合乎“世情”的，体现了当时人们的人生选择和追求，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
（余意）
烂柯山
折子 痴梦
佚名
（旦上）
【引】行路错，做人差，我被旁人作话靶。
我崔氏避迹到此，喜得无徒寻我不见。今日王妈妈往亲戚人家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见回来？不免到门首去望他一望。（生、末上）惯报升迁事，能传机密情。我们奉朱老爷之命，再寻不见他家里，不知住在何处。（生）哥吓，这边有个大娘子在那里，不免问他一声。（末）有理。大娘子借问一声：这里朱老爷家住在那里？（旦）那个什么朱老爷？（生）他名字叫朱买臣老爷。（旦）他便怎么样？（末）他如今做了官了。（旦）做了什么官？（生）就是这里会稽太守。黄罗伞下，金带垂腰，白马红缨，前遮后拥，好不热闹！特差我们前来报喜，再也没处问。望大娘子指引指引。（旦）吓！就是朱买臣么？（生）正是。（旦）吓，他么，住在前面烂柯山下[1] 。（生、末）吓，住在烂柯山下。如此，多谢了。（下）（旦）那，那那烂柯山下。（呆介）吓！元来朱买臣做了官了。咳！崔氏，崔氏，你当初若没有这节事，方才那报喜的到来，何等欢喜，何等快活！今日的夫人怕不是我做么？崔氏，崔氏，你如今悔之晚矣！他如今做了官，何等受用，我如今要去认他也不难吓。
【锁南枝】只是我形龌龊，身邋遢。衣衫蓝缕，把人吓杀。且住，我想他也不是负心的，又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他毕竟还想枕边情，也不说当时话。咳！奴好似出园菜，到做了落地花。细寻思，叫我如何迓？
（内打更介）呀！又早一更时分了。我且关门进去罢。咳！崔氏，崔氏，你好命苦，你好命薄也！
【前腔】奴命薄，天折罚。啐！一双眼睛只当瞎。且住，我记得出嫁之时，我爹娘双手递我一杯酒，说道：儿吓，儿吓，你嫁到那朱家去，千万要做一个好媳妇，与你做爹娘的争一口气。我记得叫一鞍将来配一马，今日呵，好似一个蒂结了两个瓜。咳！崔氏，崔氏吓，我被万人嗔，又被万人骂。
（旦困介）（杂扮皂役，末院子，老旦管家婆上）走吓，走吓。奉着恩官命，来寻旧夫人。开门，开门。
【渔灯儿】（旦）为甚的乱敲门，忒恁唓嗻[2] ？（众）开门。（旦）为甚么还敲的心急情切？（众）开门。（旦）为甚么特兀的妆痴做呆？为甚么偏将茅舍扑登登敲打不绝？
（众）列位，男有男行，女有女伴，待管家婆上前去叫门。（老旦）说得有理，待我来。开门，开门。
【锦渔灯】（旦）他敲的这声音儿好像姐姐。（老旦）夫人开门。（旦）呀，他不住的叫夫人，寻不出爷爷。（老旦）开门。（旦）他敲的只管教人费口舌，他敲的又何等忒决裂。
【锦上花】（众）他那里说了说，我这里歇不歇，娘行何必恁周折？你那里忒古撇[3] ，我这里特远接。毕竟开门相见便欢悦。（旦）吓，待我开门来看，又道那宁贴。（旦开门）
（见众作呆介）阿呀！你们这些人来做什么？（众）列位逐班相见。（老旦）衙婆叩头。（旦）阿呀呀，请起，请起。（众）从人们叩头。（旦）起来，起来。（众）皂隶叩头。（旦作惊介）阿呀！你们多是甚么人？（众）奉朱老爷之命，特来迎接夫人上任的。（旦）吓！你们是奉朱老爷之命差来迎接我上任的么？（众应介）（旦）阿呀！我好喜也！
【锦中帕】这的是令人喜悦，做甚么铺设？（众）奉着恩官命，特来远接。（旦）伯伯叔叔，有劳你们。妈妈，有劳你们。（众）小人们不劳言谢。请夫人上了凤冠。（旦）妙吓！这凤冠似白雪，那些辨别？（老旦）请夫人穿了霞帔。（旦）一片片金铺翠贴。（众）一桩桩交还尽也。打轿上来。（旦）且慢。（众）绣幕香车在门外迎接。（旦）阿呀！朱买臣吓！越教人着疼热。
（付上）杀！杀！杀个背夫逃走个臭花娘！
【锦后帕】（旦）只看他手持着斧，怕些些。（付）杀个花娘起来！（旦）怎不教人袖遮遮？（付）劈㕶个花娘两段没好[4] ！（旦）呀！唬唬的砍人半截，唬砍人半截！（付）身浪个星红堂堂花汤汤个[5] ，才替我脱下来[6] ！（旦）呀，待我脱 。我只得急忙脱卸。（付）㕶说个星人也要杀[7] ！（旦）无徒，无徒，家有甚好豪杰？苦切，苦切，急将身拦遮。（付）杀个星娘 个[8] ！（旦）阿呀！住了，这些人是杀不得的吓。（付）为啥，为啥杀弗得介？（旦）你若杀了他们，是那，那那——自有官府来捉你这癞头鳖。
（付）杀！杀！（众下）（付）㕶个臭花娘背夫逃走么？等我劈㕶一个阳笤介！（浑下）（旦）从人们，从人们那里？这无徒去了，快取凤冠，快取霞帔过来，待我穿，待我穿。呀，那里去了？呀啐！原来是一场大梦！
【尾】津津冷汗流不竭，塌伏着枕边出血。（内打三更介）呀，原来已是三鼓了。崔氏，崔氏，你好苦也！只有破壁残灯零碎月。呀，你看，从人们又来了。 ！哈，哈，哈！（回头哭下）
〔注〕 [1]烂柯山：又名石室山，在今浙江衢州市衢江区南，传为樵夫遇仙处。[2]唓嗻（chēzhē）：厉害。[3]古撇：古怪，偏执。[4]㕶（ň）：苏州方言，你。没：么。[5]身浪：苏州方言，身上。星红：同猩红，红色。[6]才：苏州方言，都、全。[7]个星：这些。[8] （zè）：毛初生，此为与性有关的詈语。
《烂柯山》传奇，无名氏作。叙书生朱买臣生活贫寒，打柴度日。其妻崔氏不耐艰苦，逼写休书，改嫁张木匠。不料张木匠乃粗俗无赖之徒，于娶亲日跌损一足，崔氏不与为婚，避居邻媪家。及至朱买臣得官荣归，崔氏夜梦府衙众役接她做夫人。不料买臣于马前泼水，以覆水难收为喻拒纳前妻。崔氏羞愧自尽。
本事见于《汉书·朱买臣传》。传记写朱买臣任会稽太守后“载故妻及其后夫，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此与《烂柯山》剧情不同。显然，剧作者视崔氏是个嫌贫爱富、不守妇道的坏女人，不配有个新家，也不配回到前夫身边，故虚构寄居邻媪、马前泼水等情事。
《缀白裘》收《烂柯山》折子有《北樵》、《逼休》、《寄信》、《相骂》、《悔嫁》、《痴梦》、《泼水》诸出。此中有误。前四出实乃元杂剧《渔樵记》的零出，剧中朱买臣妻叫玉天仙；后三出才属《烂柯山》。现时《烂柯山》多演《痴梦》出，亦名《夜梦冠带》。
《痴梦》作者描写崔氏惊悉故夫朱买臣得官以后的复杂心理活动，是站在“从一而终”、“烈女不嫁二夫”的礼教立场上，竭力嘲弄和谴责这个不甘贫贱而改嫁的妇人的。作者让崔氏自责道：“我记得叫一鞍将来配一马。今日呵，好似一个蒂结了两个瓜。我被万人嗔，又被万人骂。”但是在今人看来，出于正当动机的离异与改嫁是妇女应有的权利。那么崔氏不甘贫贱的动机是否正当？朱买臣为求仕自甘贫寒，固然是男儿志气，然而那是朱买臣自己的事，将来做官是他做官，不是崔氏做官。崔氏应有崔氏的选择。既然在古代封建制度下妇女被剥夺独立的地位和人格，依附于男子而生存，那么当丈夫无力使妻子得到温饱时，妻子为何不可以另求庇护以图生存呢？尽管舞台上有苦守寒窑的王宝钏那样的理想人物，但是不宜苛求于崔氏这样一个市井妇女。
我们与《痴梦》作者的观念相左，还能读解此剧吗？由于《痴梦》对崔氏的坎坷经历和痛苦心理作了真实的描写，今人仍然可以读解此剧，只是对人物的解释不同而已。
崔氏改嫁，所适非人，果断逃婚，如今孑然一身。故在出场时自怨自艾：“行路错，做人差，我被旁人作话靶。”正当崔氏身陷困境、已生悔意时，命运再一次捉弄了她——被她瞧不起的前夫朱买臣做了官了！衙役来找朱家报喜，崔氏为他们指路，心想当初要是没有改嫁，今天自己就是太守夫人了，于是她更觉追悔莫及。崔氏的不幸遭遇是值得同情的，她的后悔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崔氏在后悔之余，萌发与前夫复合之意，尽管自惭形秽，仍以“一夜夫妻百夜恩”自慰。隐秘的愿望挥之不去，一点痴心幻化为梦境。
在梦中，果然太守派皂隶、院子和管家婆来请旧夫人。崔氏正中下怀，便以夫人自居，在管家婆敲门时打趣说：“他不住的叫夫人，寻不出爷爷。”她长久没有如此喜悦了。她甚至故作夫人姿态，迟迟不开门，却道：“他敲的只管教人费口舌。”夫荣妻贵的感觉是美妙的。然而崔氏毕竟缺乏自信。当她开门忽见皂隶时，不禁惊慌起来。幸而皂隶向她叩头，她被确认为夫人。于是戴上凤冠，穿上霞帔，她强烈地感觉到“朱买臣吓！越教人着疼热”，自己当初实在不该与他决绝。崔氏正要上轿，后夫张木匠手持板斧闯将进来，独击案头，搅散了一台好戏。崔氏被惊醒。时值三更，举目四顾，唯见“破壁残灯零碎月”。
前述崔氏的后悔是可怜的，崔氏的夫人梦是可笑的，因为那是痴心妄想，愚蠢无知。使崔氏的美梦成空的人不是持斧的无赖，而是红袍加身的朱买臣——一个封建礼教的化身。《烂柯山》作者鞭挞崔氏，意在警示妇女，礼教不可违逆。我们则从《烂柯山》看到礼教是怎样束缚妇女的。
《痴梦》是一出心理剧。它深入地剖析了崔氏矛盾的心理。崔氏有痴心，也有忧心。前夫迎纳是她痴心的形象化，后夫搅梦是她忧心的形象化。中国戏曲多梦。梦境便于表现人物深藏的内心活动，便于把无形的心理借助于唱念做打诸种艺术手段外化为直观的舞台形象。《痴梦》是一个舞台演出本，它的曲白经过千锤百炼，字少意多，身段丰富，故能久演不衰。
（宋光祖）
孽海记
折子 思凡
佚名
【佛曲】（贴上）昔日有个目连僧[1] ，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2] ？十万八千有余零。南无佛，阿弥陀佛。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幼入空门，早年披剃。咳，朝参暮拜，念佛看经，何时得了？正是：禅房寂静无人伴，鸟啼花落有谁知？好不伤感人也。
【山坡羊】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个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想我在此出家，元非本心。
【前腔】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暮礼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生下我来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过活。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的念着弥陀。只听得钟声法鼓，不住手的击磬摇铃，击磬摇铃，擂鼓吹螺，平白地与地府阴司做功课。《多心经》多念过[3] ，《孔雀经》参不破[4] ，惟有那《莲经》七卷是最难学[5] ，俺师父在眠里梦里多教过。念几声南无佛，哆呾哆萨嘛呵的般若波罗[6] 。念几声弥陀， ，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呵[7] ，叫叫一声没奈何。念几声哆呾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吓，不免到回廊下，闲步一回，少遣闷怀则个。（下）（场上锣鼓、烟火）（杂扮罗汉觔斗上，觔斗下）（内奏细乐）（老旦扮观音、小生善才、旦龙女、生韦驮上）
【新水令】（老旦）孤云出岫下瑶天，笑拈花飞来千片[8] 。金鎞开觉路[9] ，宝筏渡迷川。法力无边，法力无边，慈悲愿，普渡迷津汉。
救苦慈悲法力强，竹林鹦鹉弄笙簧。慧眼微开遍宇宙，眉间放出白毫光。我乃南海落伽山观音大士是也[10] ，今日登座说法。你看众罗汉鼓舞而来也。（老旦坐台上）（小生、旦立两旁）（生立正中）（众罗汉跳上，各参见，装严坐介）（贴上）
【接前】绕回廊散闷则个，绕回廊散闷则个。呀，你看两旁罗汉，塑得来好不庄严也！又则见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倦眼眉开朦胧的觑着我。惟有那布袋罗汉笑呵呵[11] ，他笑我时光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12] ，他愁我老来时有甚么结果。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13] ，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14] ？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阿吓，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吓，也罢！今日趁师父、师兄多不在家，不免逃下山去，倘有些机缘，亦未可知。有理吓，有理。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15] ，弃了木鱼，丟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16]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17]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栖似我？是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那里有江河两岸流沙佛？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了！且喜被我逃下山来了。
【尾声】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杀了我。（笑下）（老旦）善哉，善哉！赵尼凡心顿起，逃下山去。这孽报何日得了也。众罗汉，收拾装严者。（下）（众跳下）
〔注〕 [1]目连僧：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因母不贤，死后堕饿鬼道中，目连以十方威神之力，亲入地狱解救母亲。[2]灵山：佛家圣地灵鹫山。传佛祖释迦牟尼在此“拈花示众”。[3]多心经：指《心经》，佛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简称。般若（梵语音译）指空之智慧，波罗蜜多（梵语音译）指完满，即指最高的空之智慧的完满。此经的思想是《大般若经》的核心，故称《心经》，仅二百余字，极为流行。[4]孔雀经：佛教流派密教佛经《佛母孔雀大明王经》的简称，以孔雀明王为本尊，修此经可以除灾、祈雨。[5]莲经：即《法华经》，全称《妙法莲华经》。以莲华喻佛所说教法的清静微妙，故名。主旨为众生都能得到和佛一样的智慧。[6]哆呾哆萨嘛呵的般若波罗：《心经》的经文的梵语译音。哆呾哆萨嘛呵的，摹婴儿呓语，喻超越一切的原初境界；般若波罗，即般若波罗蜜多。[7]娑婆：梵语音译，意为堪忍，此指代佛教的教义。[8]拈花：指释迦牟尼在灵鹫山拈花示众，众默然，独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释迦即表示要把正法传授给他。[9]金鎞（bī）：古代医师用以治疗眼疾的器械，故有金鎞开目的说法。[10]落伽山：通作洛伽山，即普陀洛伽山，传说为观音菩萨显圣之地。[11]布袋罗汉：五代时有游方僧人，常以杖背一布袋，开口而笑，四处化缘，人称布袋和尚。传为弥勒佛之应化身。[12]“降龙”三句：降龙、伏虎、长眉大仙都在十八罗汉之列。罗汉为“阿罗汉”的略称，佛教修行的一种果位，即断绝嗜欲、解脱烦恼、不入生死轮回。[13]香积厨：寺庙的厨房。[14]直裰（duō）：出家人所穿的长袍。[15]藏经：《大藏经》的简称，为汉文佛教经典的总集，凡五千余卷。此处泛称各种佛教经书。[16]罗刹女：罗刹本是恶鬼，其后成为佛教的守护神。罗刹女，即为女性罗刹，梵语称罗刹斯，能化为美丽妇人降魔、食人。[17]水月观音：据《法华经》，观世音菩萨可化身三十三种形象，其中包括人、非人以及男女老少等，但在唐代以前，观世音化身多为男相。宋代以后，观世音化身大多为女性形象，水月观音为观音女相之一。
在昆曲时剧的演出中，常将《思凡》与《下山》连在一起演，是受观众喜爱的折子戏。《思凡》与《下山》在民间流传已久，至清乾隆年间分别被《缀白裘》和《纳书楹曲谱》收录。《缀白裘》始题名为《孽海记》，归入梆子腔；《纳书楹曲谱》归入昆曲时剧，以昆腔打谱，曲牌名和曲、白词文与《缀白裘》所收有些不同，但情节内容与《缀白裘》大体相同，流传于清乾隆末直至近代的昆曲演出本，系出于《纳书楹曲谱》。所谓《孽海记》，实际上并无这本传奇，这个题名也流露出了编订者的封建意识。因为《思凡》与《下山》历来受人民欢迎与欣赏，所以也就编录在此，姑且沿用《孽海记》旧名。
《思凡》与《下山》在明代的民间演出及戏曲选本中早有流传和经改订过的本子。较早的有万历元年（1573）《八能奏锦》中的《升仙记》，乃是一出《尼姑下山》，曲文全佚；然同是万历元年的《词林一枝》卷四中栏却有《尼姑下山》曲文，今本也可能是由此传承而来。万历七年（1579）郑之珍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有《尼姑下山》、《和尚下山》两出，其中《和尚下山》与今本相近。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593—1596）编成的《群音类选》诸腔戏中有《尼姑下山》。万历二十八年（1600）《乐府菁华》中有《尼姑思凡》。万历三十八年（1610）《玉谷新簧》中有题名《思婚记》的戏，实是《尼姑下山》，曲文与今本相近。明末《醉怡情》除昆腔戏外，也收有一出弋阳腔《僧尼会》。至清康熙六十一年（1722）《太古传宗》已收有增罗汉的《思凡》和《僧尼会》。清乾隆初年（约1742）张照《劝善金科》也有《思凡》、《下山》，不过已按其封建观念改题作《动凡心空门水月》、《堕戒行禅榻风流》、《僧尼山下戏调情》。此外在明清地方声腔的《目连戏》中，也大都有《思凡》、《下山》二出。以上是《缀白裘》成书前《思凡》、《下山》流传及改订的大致情况。比较起来，《思婚记》与郑本《下山》与近代以来流传舞台的《思凡》、《下山》关系较为密切。
《思凡》写小尼姑色空自幼入空门为尼，年岁渐长，厌恶念经生活，感叹不已。闲来在回廊下散步，数着罗汉发泄心中的烦闷，不由心热如火触发凡心，逃下山去。
此剧短小精致，以心理刻画为主，细腻地描写了小尼姑的内心苦闷、对人间生活的追求及其摆脱空门拘禁的觉醒，深刻地表现了对压抑人性的禁欲主义的反抗意识。此剧笔法精练，想象丰富，表演洋溢着情趣，意味隽永，深受观众喜爱。此剧由贴旦饰尼姑表演，以跳罗汉出场将全剧分为两段，俗称“大思凡”；现在演出已不跳罗汉，全凭演员虚拟表演，成为一出唱、做吃重的独角戏。
“禅房寂静无人伴，鸟啼花落有谁知”，小尼姑怀着无限伤感出场。又是年方二八，正当青春妙龄，却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言语之间，无可奈何。映入观众眼帘的是一个既美丽又可怜的小女尼形象，令人油然而起同情之心。下面很快入戏，接触主题，写她见山门下几个子弟游戏，“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两下里多牵挂”。小尼姑动了凡心，而且又是那样地坚决：“怎能个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由他！”如此情绪激荡、热情高涨的语言，带有浓烈的民间文学的色彩，直率地表达了小尼姑郁积已久的情愫，同时也表现了人物性格，点示了主题，预示了必然的结局。然而戏剧并不由此直奔结局，而是按照戏曲表现规律，张弛有序，收放有节，转入小尼姑的回忆，进一步表现她对空门生活的厌恶。这时，小尼姑的情绪由高涨陷入无奈之中，回想当年入空门，只因父好看经，母爱念佛，自己生下来时又多疾病。自从进入空门做尼姑以来，不是为人家追荐亡灵，就是不住口地念经，不住手地击磬摇铃。这种无休止的枯寂生活，冷酷地禁锢了一颗青春少女的心。但她并不甘心于这种生活，从内心深处发出“念几声弥陀， ，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呵，叫叫一声没奈何”的呼号。戏剧以细腻、曲折的手法，真切地表达了尼姑的内心世界，既照应了前文小尼姑动凡心的原因，又为后文逃下山去作了铺垫，同时以饱含情感的笔触表现出对人性受压抑的青春少女的深切同情。小尼姑从出场到此，虽然有情绪的高涨点，如对世俗生活的强烈向往和对空门生活的诅咒、厌恶，但是，戏剧的感情基调仍然是深沉的伤感。小尼姑下场，即带着这种情绪。
这时，“大思凡”跳罗汉出场，场上锣鼓、烟火、觔斗十分热闹，又在细乐伴奏下出来观音等人物，接着又是罗汉歌舞，装严（演员装扮庄严的罗汉众相）。此一场面调节了戏剧的情感氛围，既能使观众兴奋起来，又能使小尼姑再度出场时，进入另一种情绪状态。
戏剧巧妙地利用了“装严”罗汉，成为尼姑表演的依托，发泄情绪的对象，增强了戏剧表演的戏剧性，极其自然地完成了情绪过渡。现在的《思凡》演出不跳罗汉，全凭音乐与表演来完成情绪过渡，场上简约了，更具戏曲特征，然而表演的难度也增加了。
小尼姑再次出场，便是表演中有名的“数罗汉”。两旁的罗汉庄严，小尼姑看来却“有些傻角”，就这一句词儿使舞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小尼姑以调侃的语气尽情数落着罗汉，看着眼前像，诉着心中恨，但越说心中的烦恼越多，令她下定返俗的决心。于是，她扯破袈裟，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抛却那钟楼佛殿，决心“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这里，一长段唱词，句句情景相生，语语说佛而颇有意趣，既有特定情景中的人物性格，又有热情如火的戏剧幽默，喜剧性地表现了小尼姑下山的情感过程。
这部戏表现的是小尼姑想过正常人生活的意愿，但在封建卫道者看来，她的私自下山不啻是淫奔，是违背道德的可耻之事，他们扼杀不了此戏的流传，便在改本中有意让动凡心的小尼姑受到惩罚。这倒从反面证明了《思凡》的进步的思想意义。
《思凡》改唱昆曲后，对曲牌进行了新的整理，在唱、做表演上又提高了一大步。后来删去跳罗汉，成了贴旦的看家戏，传演不衰。
（李晓）
孽海记
折子 下山
佚名
【皂罗袍】（付上）和尚出家，受尽波渣[1] ，被师父打骂，我只得逃往回家。一年二年养起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和尚叫我一声爹爹，和尚叫我一声爹爹。
林下晒衣嫌日淡，池边濯足恨鱼腥。灵山会上千尊佛[2] ，天竺求来一卷经[3] 。贫僧本无的便是。自幼入空门，谨遵五戒[4] ，断酒除荤，烧香扫地，念佛看经。今日师父、师兄下山抄化去了，不免到山门外闲步闲步，有何不可。（内作鸟鸣介）呀，你听：处处黄鹂弄巧，双双紫燕衔泥。穿花蝴蝶去寻归，那壁厢蜂把花心酿蜜。阵阵花落流水，声声杜宇催归[5] 。不知春去几时回？咳，怎奈我欲心犹未！
【江头金桂】自恨我生来命薄，襁褓里恹恹疾病多。咳，我这个和尚，在娘肚子里就是苦的了。因此上爹娘忧虑，我那时只得八岁，我那爹娘请个算命先生，把我的八字与他推算推算。 ，那先生就是我的对头了，他道我命犯孤鸾[6] ，三六九岁难得过。那时，我的爹娘也是没奈何吓！就将我舍入空门，奉佛修斋学念经，我那时一进进了山门，见子师父，朝上深深作个揖。他把我从头至尾这么一看，说道：小官官，你还出不得家。我说：师父，怎么出不得家？他说道：你若要在此出家，须要谨遵五戒。断酒除荤烧香扫地念佛看经，那香醪美酒全无分，那个红粉佳人不许瞧。雪夜孤眠寒悄悄，霜天削发冷萧萧，似这等朝朝暮暮受尽了许多折挫。我前日同师父下山抄化，见人家有个标致女子，生得好吓！见一个年少姣娥，生得来十分标致。看他脸似桃花，髻若堆鸦，十指尖尖，金莲三寸，莫说是个凡间女子，就是那月里嫦娥，月里嫦娥赛不过了他。因此上心中牵挂，暮暮朝朝撇他不下。咳，我是个和尚，怎么想起人家妇女来？这就是没正经的和尚了。不可，不可！我只是念弥陀。（敲木鱼介）咳，木鱼敲得声声响，意马奔驰怎奈何？意马奔驰怎奈何？说便这等说，只是放心不下。不免偷下山去，饱看一回，有何不可？我只得拜辞了菩萨下山去，寻一个鸾凤交。且住，我便下山去了，倘有那不成才的走进房中，把这些钟磬铙钹都盗了去，怎么好？还是转去。我只得脱了袈裟把僧房封锁，从此丢开三昧火[7] 。师父，师父，非是我背义私逃，做僧人没妻没子终无结果。这里是陷人之处。我把陷人墙围从今打破，跳出牢笼须及早。叹人生易老，想及时行乐。效当年刘郎采药桃源去[8] ，未审仙姬得会么？未审仙姬得会么？
【尾】阇黎本是高人做[9] ，有几个清心不恋花，争奈花迷出了家。（贴内嗽介）阿弥陀佛！（付笑介）你看那边有个优尼来了。我且躲在一边，听他说些什么？（贴上）
【玉天仙】离了庵门来山下，一路里难藏躲。瞻前顾后没人家，只听喜鹊喳喳，乌鸦呀呀。未知此去事如何？使我心惊怕，使我心惊怕。
（付）女菩萨稽首[10] 。（贴）尚人稽首。（付）女菩萨何来？（贴）仙桃庵来。（付）何往？（贴）探望母亲。（付）出家人不顾俗，怎么说探望母亲？（贴）母亲有病，故此望之。（付）吓，元来如此。（贴）尚人何来？（付）碧桃庵来。（贴）何往？（付）下山抄化。（贴）难道没有庵主，要你出来抄化？（付）我师父有病在山，因此下山效子路负米之故事耳[11] 。吓！（贴）元来如此。大家分头去罢。（付）呔，分头去罢。
【菩提】（贴）师父抄化为师尊，（付）尼姑下山探母亲。（合）正是将军不下马，果然各自奔前程。南无佛，阿弥陀佛。（贴）我去了。因何你来瞧我？（付）那个来瞧你？那边有个小和尚来，恐他不识路径，故此望之。（贴）吓，如今分头去罢。（付）噢，分头去罢。（贴）正是相逢不下马，（付）大家各自奔前程。（合）南无佛，阿弥陀佛。（走介）
（付）𠰻，我去得好好的，你为何也来瞧我？（贴）不是。那边有个小尼姑来，怕他迷失路途，故此望之。（付）吓，原来如此。如今又该分头去了吓。（贴）正是，分头去罢。
【前腔】各人心事各人知，（付）你往东来我往西，（合）正是相逢不下马，从今各自奔前程。南无佛，阿弥陀佛。（付下）
（贴）一见风流和尚，聪明俊雅温和。手中常把素珠摩，口念经文无错。百样身躯扭捻，一双俊眼偷睃。牛郎织女会银河，不把真情说破。这里一所古庙，待我进去假意拈香，看他可来寻我。（下）（付上）一见优尼华丽，倾城倾国堪夸。料然遍体尽酥麻，令人心痒难揸。好似王嫱出现[12] ，分明仙子无差。可惜他去也，若是在此，将他留住在山洼，管取一场戏耍。不知他那里去了？这里一所古庙，想必躲在里头。喂，优尼，优尼。（贴）我去得好好的，怎么又来叫我？（付）那边有个小尼姑，忙忙的在那里走，想是寻你，因此叫你。（贴）没有吓。（付）你方才说有个小尼姑吓。（贴）这是耍你和尚的尼姑。（付）倒来耍我。（贴）过来，你方才说有个小和尚呢？（付）没有吓。（贴）你方才说的。（付）小和尚，小和尚，（笑介）这是耍弄你尼姑的和尚。（贴）咳，和尚，和尚，可晓得我逃下山来的尼姑？（付）咳，尼姑，尼姑，你可晓得我逃下山来的和尚？（贴）仙桃也是逃，碧桃也是逃[13] 。和尚与尼姑，都是“桃之夭夭”[14]。（付）你既晓得“桃之夭夭”，当知“其叶蓁蓁”；我做个“之子于归”，你做个“宜其家人”。（抱贴介）（贴）咳，
【一江风】恁轻狂，敢把春心荡，真个是色胆如天样。你是个人面兽心肠，不怕三光，不畏四知[15] ，不怕三光，不畏四知，歹和尚五戒何曾讲。笑伊家不忖量，笑伊家不忖量，料此事焉敢强？（付）阿弥陀佛。（搂贴介）（贴）那边有人来了。（付）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没有人吓。（贴）可可不羞杀你那骚和尚，骚和尚！【前腔】（付）见姣娘，顿使我的魂飘荡，论神女自古多情况。那襄王[16] ，（贴）那襄王便怎么？（付）与神女在巫山暮暮朝朝，为云为雨在阳台上，到如今名显扬，到如今名显扬，你何须苦自忙？（贴）你干了这样事，菩萨也不肯饶你。（付）来，来，就是大菩萨小菩萨，大菩萨小菩萨，他俩个他俩个都是那爹娘养。我的姣姣和你做夫妻，管教伊同偕欢畅，同偕欢畅！
（贴）被人看见像什么？（付）有人看见，只说是夫妻。（贴）那有光头夫妻？（付）只说从小大起来的。（贴）不好。我有个道理在此，你在庙前过水，我在庙后过山，约定夕阳西下相会。（付）现钟不打去炼铜。（贴）我不哄你便了。（付）不哄我？（贴）不哄你。（付）如此，快些去罢。
【菩提】男有心来女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约定夕阳西下会，有心人对有心人。（合）南无佛，阿弥陀佛。（贴下）
（付）咳，果然有搭水在此，怎生过去？说不得，只得要脱是了。
【前腔】男有心来女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约定夕阳西下会，有心人对有心人。（贴上）和尚。（付）优尼，你在庙后过山。（贴）那边有人来了，快驼我过去。（付）你在那边来。（贴）不然，我去了。（付）住在那里？住在那里？（合前）约定夕阳西下会，有心人对有心人。（贴）驼我过去。（付）我的靴放在那里？（贴）衔在口里。（合）男有心来女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贴）有人来了。（付）在那里的？约定夕阳西下会，有心人对有心人。南无佛，阿弥陀佛。（贴）和尚，快些过来。（付）就来了。（贴）快些，有人来了。（付）不要忙，待我来吓。累锄觔[17] ，累锄觔，两只脚儿冻得冷冰冰。今夜尼姑一头睡，来年生个小猢狲。南无佛，阿弥陀佛。
【清江引】（合）才好才好方才好，除下了僧伽帽。养起头发来，戴顶新郎帽。我和你做夫妻同到老。
（亲嘴诨下）
〔注〕 [1]波渣：即波查，磨折。[2]灵山：佛家圣地灵鹫山。[3]天竺：印度古称。[4]五戒：佛教徒的戒律，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5]杜宇：杜鹃鸟。相传杜鹃鸟为古蜀国君主杜宇死后之魂所化，故称。[6]命犯孤鸾：指命中注定一辈子找不到配偶。[7]三昧火：即佛教修行的三昧，或称“三摩地”，为梵语音译，意译为定（止息杂虑，心专注于一境）、正受（正受所观之法）、等持（平等保持不昏沉、不散乱的状态）。[8]“刘郎”句：传说东汉永平年间，剡县人刘晨、阮肇同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留居半年，及回乡，子孙已历七世。刘郎指刘晨，又附会东晋陶潜《桃花源记》的故事。[9]阇（shé）黎：梵语译为阿阇梨，即修行五年以上德行高深的僧人，可为教团的师尊。[10]稽（qǐ）首：出家人举一手向人行礼。[11]子路负米：孔子学生子路家境贫困时，自已吃粗粮，而去百里外把米背回奉养父母。见汉刘向《说苑》。[12]王嫱：即汉王昭君。[13]“仙桃”两句：仙桃谐音“先逃”；碧桃谐音“逼逃”。[14]桃之夭夭：句出《诗经·周南·桃夭》，原文为：“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意为桃花开得正艳，桃叶也很茂盛，正是女子出嫁的时候，会使一家人和和顺顺。和尚借《诗经》的诗句挑明与尼姑结合的意思。[15]“不怕”二句：三光，《白虎通·封公侯》:“天有三光，日、月、星。”四知，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语出《后汉书·杨震传》。王融《沈冥地狱篇颂》:“阴墙虽两密，幽夜有四知。”[16]襄王：楚怀王尝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自荐枕席，女辞去时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楚襄王时，复游高唐，果梦与神女遇。事出宋玉《高唐赋序》。后以为云为雨喻男女幽会。[17]觔：通筋。
《下山》与《思凡》有着不同的流传经历（见《思凡》出赏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下山》就常接着《思凡》演出了，也很难说就是从郑之珍的戏文开始的，应该说较郑本为早，因为它们都是民间艺术的产物，后来也必然都经过文人的改动，有些地方改动的痕迹还是很清楚的。此本与《思凡》都是从《缀白裘》选出的，可以说是清乾隆年间民间演出的脚本。
《下山》写小和尚本无，自幼被父母舍入空门。他不惯这种寂寞凄凉的佛门生活，对修行会有什么结果产生了怀疑，一心向往世俗的自由幸福，终于打破三规五戒逃下山去。半路上巧遇也是逃下山来的小尼姑，两人有心结为夫妻，遂约定夕阳西下时相会。
这出戏由昆曲演出后，小和尚由付扮改为丑扮，成为昆丑的累功戏，也是昆丑“五毒”之一，小和尚的身段有蛤蟆形的动作特征。曲牌、曲文基本相同，说白改变许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剧界对此戏进行了较大的改造，小和尚改成了俊扮，去掉了一些庸俗的唱词和说白，表现了小和尚的健康性格和渴望做正常人的心理，很受观众欢迎。《思凡》在“思”字上做戏，重心理刻画；《下山》在“下”字上做戏，除心理描写外，身段动作的表演更为丰富，又有逃下山来的尼姑出场，这和尚、尼姑的情感交流，又有特殊的方式与情趣，所以又俗称《双下山》。
本书中收录的本子保持了乾隆年间演出的面貌，有一些流于庸俗的东西，读者自会分辨，但在思想倾向上仍是一出强烈的反封建、反禁欲主义的好戏。在清代，它与《思凡》一样曾遭到禁演。
此戏的情节进展有三个段落，即和尚下山、下山遇尼姑、和尚尼姑约会。
和尚出场的描写非常精练，交代了他在寺院“受尽波渣”，被师父打骂，早就想逃回去。接着他酣畅想象起逃回家后的情景，用数字句连唱表达他心中十分得意：和尚回家后就可以做爹爹了。然而他的情绪马上就跌落下来，因为他是个和尚，即转入定场白“林下晒衣嫌日淡，池边濯足恨鱼腥”。这出场后的心理变化是十分复杂的，但预示了他逃下山去是必然的结果。当他去山门外闲步的时候，作者又巧妙地以自然界鸟语花香的美景，引逗起小和尚热爱生活的天性，戏剧气氛马上又活跃起来。但一想到自身，只能叹一声“咳，怎奈我欲心犹未”，又回到苦闷的心境中来。小和尚已有两次情绪低落，前一次是幻想，这一次是现实，他颓丧的心情更加沉重。接着就唱【江头金桂】诉说起自己不幸的身世，此曲细致、深刻地描述了小和尚下决心逃下山去的心理过程，有怨恨，有苦恼，有情绪反复，有内心矛盾，最后才下了决心。其中插进一段往日见人家有个标致女子的回忆，这对小和尚极具诱惑力，他不由激情冲动，心中牵挂，朝朝暮暮撇不下。这里情绪的高涨比前两次更猛烈，然而想到自己是个和尚，不得“没正经”，便只好口“念弥陀”，把木鱼敲得声声响。这敲木鱼就是内心苦恼的强烈发泄，一方面表示了小和尚对世俗生活热切追求的愿望，一方面也发泄着对佛门生活深切的怨恨。但越是自我压抑，越是“意马奔驰”，明知“做僧人没妻没子终无结果”，“跳出牢笼须及早”，遂决心把“陷人墙围从今打破”。小和尚终于在心理斗争中取胜，逃下山去了。这小和尚还是个质朴、天真的少年，看他的三次反复及临逃时还不忘锁上僧房，令人忍俊不禁，倍增同情。小和尚的性格基调是可爱的，后文与尼姑的感情纠葛也就容易被人们接受了。
当小和尚下山后看见有小尼姑走来时，他是满怀热情的。而小尼姑也是逃下山来的，却是心惊胆战，忐忑不安。和尚热情试探，尼姑心虚设防，这两人相遇的戏就充满着戏剧性。作者很善于写戏，写他们的心理碰撞是真，写他们的言语应答是假。内心里渐生爱慕，但仍有思想障碍，言语上自欺欺人，连哄骗也流露出天真、朴实的性格。其中写了三次“分头”，两次偷瞧，言语之间虽然变化不大，但是每次都透露出恋恋不舍之意，而且逐步在加深，在舞台上表演出来是非常有趣的。“各人心事各人知”，预示着只要一挑穿“心事”，和尚、尼姑还俗成家的事就成了。
这“心事”隐藏着两层意思，一是两人都是未经允许逃下山来的，二是两人各自动情暗下有心结合做夫妻。这都是违犯佛门清规和传统礼教的事，小和尚、小尼姑敢冒大不韪，需要多大的胆量和勇气。人民群众创造出这样的戏，实际上表现出他们对戕害少男少女的精神枷锁的愤恨。而既是用戏曲的形式来表现，就要写得曲折多姿，具有观赏性，令人报之以喜悦的同情，所以这一段（古庙及庙前涉水）戏格外光彩而吸引观众。这时的小尼姑已是有心人了，躲进古庙，假意拈香，为的是试探小和尚可有心寻来。而小和尚仍是主动追求小尼姑，所以戏的进展就快而顺，虽然表现上仍要冲破戒规和消除顾忌，但障碍已经是很脆弱了。此文本中描写小和尚的情态有过分之处，不过小和尚偷偷下山，原就是抱着“寻一个鸾凤交”的想法，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遇见与自己投缘的年少女子，“魂飘荡”而有些轻狂之态，也并不是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而小尼姑的形象还是含蓄的，有所顾忌，怕人撞见，然第一层的“心事”倒是她挑穿的。这里写得很有趣，一个是耍你小和尚的小尼姑，一个是耍你小尼姑的小和尚，含意双关，“仙（先）桃也是逃，碧（逼）桃也是逃。和尚与尼姑，都是桃（逃）之夭夭”。作者又借用《诗经》的诗句由和尚说出“你既晓得‘桃之夭夭’，当知‘其叶蓁蓁’；我做个‘之子于归’，你做个‘宜其家人’”，嘴上说得雅，动作做得俗了。所以小尼姑急得忙说：“你干了这样事，菩萨也不肯饶你。”这只是在含蓄的前提下表现小尼姑的羞涩，因为他俩都是叛逆者，这菩萨已不起作用了。而小和尚却天真地说：“大菩萨小菩萨，他俩个他俩个都是那爹娘养。”这在戏谑之中又幽默地批判了禁欲主义的虚伪。当他俩“约定夕阳西下相会”时，已是“男有心来女有心”，“有心人对有心人”，“心事”尽破，无所顾忌地要做夫妻了。戏剧在这里巧妙地设计了驮女过河的戏剧动作，反复唱“男有心来女有心”，两人的情感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地，在充满情感交流和富于表演技巧的演出中，观众必情绪热烈，兴味盎然，报以会心的微笑。
这出戏较《思凡》复杂，心理状态变化多，动作表演多，宜风趣、认真、大方，忌油滑、低俗、猥琐，情节和动作（包括心理的和外部的）的进展和表现，都应该是为了塑造健康、可爱的人物形象。在明清小戏的流传中，《思凡》、《下山》流传既广且久，主要的原因也在这里。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