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翼
【戏曲家小传】
（1527—1613）字伯起，一字伯子，号灵墟，又号泠然居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与弟献翼、燕翼才名并著，称“三张”。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举乡试第一名，屡赴会试不中。后半生弃举业，专意治学笔耕，亦刻书贩书以营利。善书法，工诗、古文、曲。知音善度曲，曾帮助魏良辅完善昆山腔。故作品协律动听，系场上之曲，然病在文词秾艳堆砌。有传奇作品集《阳春六集》，包括尚存全本之《红拂记》、《祝发记》、《窃符记》、《虎符记》、《灌园记》与仅存残出之《扊扅记》。另有晚年作品《平播记》，已佚。《传奇汇考标目》别本尚著录有《芦衣记》一种。散曲集有《敲月轩词稿》，不传。《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二十首、套数十六套，又复出套数五套。尚著有《处实堂前后集》、《谈辂》、《梦占类考》等。今人辑有《张凤翼戏曲集》。
虎符记
第十八折
张凤翼
【浪淘沙】（净、丑）玉露夜初零，云淡江清，孤蓬小艇过沙汀。莫笑我生涯风浪里，世上蓬瀛。
（净云）妈妈，把孩儿放在船上，你我去收了网来。
【前腔】月白与风清，水鸟飞惊，寻巢哺子自经营。不比渔家夫与妇，相对忘情。（净、丑下）（占上）
【驻马听】（占唱）豺虎纵横，甫脱俘囚抱影行。只见半江帆影，几点残星。万籁无声，想芦花深处小舟横，白 岸上寻幽径。这船是了，待我唤一声。公公，婆婆，只没有一人在船上。野渡无人，待参消息，似金瓶落井。
且住，虽没人在船上，也要自上去看一看。莫不是我孩儿睡着在船上，也不见得。（见儿哭介）我儿果在风露之下睡。可怜，可怜！
【前腔】（占唱）以泛梗飘萍，那里是骊珠掌上擎[1] 。看他面庞黑瘦，体骨零丁，空有头角峥嵘。我儿睡醒了么？他轻舒猿臂睡初醒，睁开凤眼将娘认。我的儿，你的虎符有么？呀，且喜在此。咳！那里是将逐符行，存儿延祀，留符作证。
公公婆婆既不见他回来，我只得抱你回去罢。迤 行来[2] ，又到江边了，不免叫个船去。摇船来，摇船来！（末云）江声日夜愁，江水只东流。才过凤凰台[3] ，又到鹦鹉洲[4] 。来了，来了，要往何处去的？（占云）听我道来：
【驻云飞】欲往金陵，要借扁舟一叶轻。乘夜堪前进，况遇江潮顺。（末云）小娘子须要我满贯钞，我才与你去得。（占作上船介）（唱科）嗏，贯钞岂辞盈，须防风信。到岸之时，分外有斯须赠。死里逃生已得生，（末）只怕前途有贼兵。（众扮败军上）
【前腔】（众唱）杀气腾腾，风鹤须知尽是兵[5] 。人众难奔命，船小容不尽。好了，好了，前面一只船来了，不免去夺他的。嗏，并力与齐心，把船摇近。须用撩钩，搭住休教遁。（占作悲介）雨师，水，水。（众）借你的船来救我们，（作推下水介）请你下江心祭水神。（众下）（占抱子吊场介）
【山坡羊】（占唱）急煎煎无端凌迸[6] ，虚飘飘怎生扎挣。魂摇摇未知死生，昏腾腾似梦方才醒。我知道了，我拚命左右是个死了。我命已倾！呀，我死也罢，只可惜存孤事不成。鼋鼍出没，毕竟遭毒吻。又有吹浪江豚，磨牙如刃。伤情，死比鸿毛一样轻。芳名，谁比湘潭葬屈平[7] ？
好怪，好怪！身子底下是甚么东西？把我衬将起来一般。
【前腔】莫不是西来的折芦堪凭？莫不是东吴的铁锁横亘？莫不是龟龙效地灵？莫不是泗水浮来磬？喜又惊，莫不是仙槎特地迎？好似凌波仙子，缥缈骖鱼乘。我儿，想你破浪乘风，今番发轫[8] 。浮生，似大海茫茫一叶萍。余生，难道便随波逐浪行。
呀，早已到了芦苇中，却原来是一枝大木，为何漂流在此？
【前腔】你本是栋梁材翻为漂梗，你本是条乔贡翻同牵荇。想你未遭逢匠石惊[9] ，为甚的生意婆娑尽[10] ？好把我来比他呵，是女贞心图合抱成，指望桐孙枫子，枝叶扶疏盛。因此乘潦奔潮，江河俄顷。我母子死而复生，全亏了你，依凭，大树由来号反生。我若有还朝之日，定当奏闻，封你官爵。英灵，合拜秦官受汉称。
说话中间，不觉困倦了，且向芦苇深处暂息片时[11] ，又作道理。
诗曰：脱死还逢死，捐生又得生[12] 。
死生难做主，咫尺有神明。
〔注〕 [1]骊珠：传说中骊龙颔下之珠，指宝物。《庄子·列御寇》:“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2]迤 （yǐlǐ）：同“迤逦”，曲折连绵。[3]凤凰台：古台名，旧址在今江苏南京之南。唐李白有《登金陵凤凰台》诗。[4]鹦鹉洲：在今湖北武汉西南长江中。因东汉末祢衡在江夏太守黄祖长子于此举行的宴客之会上撰《鹦鹉赋》而得名。今地因江水冲刷，已非古地。[5]风鹤：风声鹤唳。《晋书·谢玄传》载东晋与前秦的淝水之战中，谢玄等率晋精兵八千渡河击溃秦军，秦兵将“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6]凌迸：欺侮斥逐。[7]屈平：即战国楚诗人屈原，他忠爱拳拳，却受奸臣谗毁，遭昏君斥逐，眼见楚国趋于危亡，乃自沉于汨罗江。[8]发轫：取出支住车轮的木块，使车子得以行进。引申为开始。[9]匠石：古代的巧匠。《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用白土涂抹）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斧）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此泛指木匠。[10]婆娑：此处意为衰微。[11]且：原误作向。[12]捐：原误作涓。
《虎符记》系据元朝末年花云守太平的史事编写而成，情节如下：汉主陈友谅率军向朱元璋军所占的太平城发起攻击。守城的主将名叫花云，是个忠义之士。太平是新造之城，兵食两缺，水陆俱困。花云仓促上任，明知难以固守，便在家中和夫人郜氏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紧急情况。花云表示自己将与太平城同存亡，希望郜氏能带着儿子花炜离去，免得绝了花门之后。郜氏说，你是王臣，我也是命妇，万一城陷，应该夫妻一同死义。这时，花云的妾孙氏挺身而出，愿意担当保孤重任。城陷之时，花云被执。郜氏企图投江自尽，正巧碰上前来探望她的兄长郜士良，士良劝她保重，于是一起逃难。孙氏带着花炜被叛军俘虏。押解途中，有的孩子因为啼哭，被叛军投入江中。孙氏害怕，偷偷将花炜送到一条渔船上。这时，朱元璋部下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常遇春带兵赶来，敌军四散，孙氏乘机逃回到渔船上，带了花炜往京城去。不料又遇叛军，母子都被他们推堕江中。幸好一根浮木将他们托起，总算逃离了虎口。花炜长大，率兵救出牢狱中的父亲，一家团圆。
《虎符记》中，孙氏由“占”扮演，也就是“贴旦”，是旦角中的次要角色，主要的旦角是郜氏，但实际上，无论是孙氏在剧情发展中所起的作用，还是她在观众心目中留下的印象，都远在郜氏之上。身为一妾，孙氏在关键时刻勇担重任，出生入死，表现出其坚毅果敢的精神和善良忠诚的品德，委实可钦可佩。
《虎符记》共四十折，第十八折写常遇春率师击败陈友谅，陈军溃退，孙氏乘乱逃出。“只见半江帆影，几点残星”，万籁无声。孙氏一路寻到芦花深处，果然看见一小舟，叫唤数声，却没人答应。孙氏想：“虽没人在船上，也要自上去看一看。莫不是我孩儿睡着在船上，也不见得。”苍天不负有心人，孙氏果然在船上找到了睡在风露之下的花炜。悲喜交集的孙氏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昔日“骊珠掌上擎”的花炜，如今已成了“泛梗飘萍”。在一个充满爱心的母亲眼里，儿子“面庞黑瘦，体骨零丁”，叫人心酸。但尽管如此，母亲眼中的爱子仍然是“头角峥嵘”。孩子动，那是“轻舒猿臂”；孩子看，那是“睁开凤眼”。作者通过一支【驻马听】把孙氏对花炜的舐犊之情表现得深切感人。
孙氏抱了花炜，招来一艘渡船，欲往金陵。眼看就要虎口脱险，剧情突然来了个大转折：一群败军赶来，夺走船只，把孙氏和花炜一起推入江中。擅长修饰辞藻的张凤翼在这里用一串叠字，表现了孙氏突遭变故时的焦急而又恍惚的心情：“急煎煎无端凌迸，虚飘飘怎生扎挣。魂摇摇未知死生，昏腾腾似梦方才醒。”孙氏历经艰辛，眼看就要成功，忽然又遭此大变，实在是生死难辨，梦醒难分。镇定下来，孙氏明白：“我拚命左右是个死了。”然而，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我死也罢，只可惜存孤事不成。”哀叹自己“死比鸿毛一样轻”。事实上，纵使孙氏真的就此葬身鱼腹，她也不会让观众感到“死比鸿毛一样轻”了，作者已经把她的美好形象深深地印在了观众的心里。
孙氏和花炜落入江中，不料正好搁在一根从水下浮起的大木上。作者用一连串的猜测来表现孙氏此时又惊又喜的心情：“莫不是西来的折芦堪凭？莫不是东吴的铁锁横亘？莫不是龟龙效地灵？莫不是泗水浮来磬？……莫不是仙槎特地迎？”当发现是一根大木头将他们母子浮起时，她百感交集地道：“你本是栋梁材翻为漂梗，你本是条乔贡翻同牵荇。想你未遭逢匠石惊，为甚的生意婆娑尽？”作者语含双关，将花炜比作漂木。将门虎子，本来应该是栋梁之材，没想到竟如此飘零；花炜年幼，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并不曾碍着什么人，为什么险遭灭顶之灾？又想到自己若与这根木头相比，“是女贞心图合抱成，指望桐孙枫子，枝叶抉疏盛。因此乘潦奔潮，江河俄顷”。作者用“女贞”暗示孙氏这个女子对丈夫和对家庭的忠贞，用树木成材、根深叶茂来表示孙氏对花炜的期望。
这一出戏剧情紧凑，扣人心弦。孙氏只身逃出，观众为之一喜；在无人的渔船上寻着花炜，观众为之二喜；找到去金陵的船只，观众为之三喜。而就在诸事顺当，眼看保孤即将大功告成之时，风波陡起，败军赶上来抢走船只，并把孙氏母子推落江中。随着他们母子坠江，观众的心也猛地一沉。绝望之时，一根漂木将孙氏母子托起，也将观众跌入谷底的心随之托起。场上的气氛喜极而悲、悲极而又喜，再加上文词的耐人咀嚼，确实是一出好戏。
（王意如）
红拂记
第十出 侠女私奔
张凤翼
（旦紫衣纱帽上）自怜聪慧早知音，瞥见英豪意已深。侠气自能通剑术，春情非是动琴心。奴家自从见那秀才之后，不觉神魂飞动。我想起来，尘埋在此，分明是燕山剑老，沧海珠沉。怎得个出头日子。若得丝萝附乔木[1] ，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我这双识英雄的俊眼儿。如今夜阑人静，打扮做打差官员的妆束，私奔他去。早已被我赚出这门儿来也呵，
【北二犯江儿水】重门朱户，恰离了重门朱户。深闺空自锁，正琼楼罢舞。绮席停歌，改新妆，寻鸳侣[2] 。西日不挥戈[3] ，三星又启途[4] 。鸾驭偷过，鹊驾临河，握兵符怕谁行来问取？魏姬窃符[5] ，分明是魏姬窃符。鸡鸣潜度，讨得个鸡鸣潜度。听更筹戍楼中漏下玉壶[6] 。
（众扮更夫上）（挡路科）此是何人？这般时候，往那里去？
【前腔】（旦）公门将佐，我是个公门将佐，休猜做忘国虏。正怀揣着令旨，手执铜符。戴乌纱，衣挂紫。（众）如今老爷睡也未？（旦）寄语主更夫，何须竟夜呼？老爷呵，自有弦上醍醐[7] ，灯下氍毹[8] ，这时节向阳台行云雨[9] 。（众）如此说，大人自去，我们就睡也不妨了。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众下）（旦）你看这一伙人，被我两三句话都哄过了。女中丈夫，不枉了女中丈夫。人中龙虎，正好配人中龙虎。说话间不觉的喜孜孜来到草庐。
乘着这月色，又到了西明巷了。此是第一家。不免敲门则个。（作敲门科）开门！开门！
【懒画眉】（生）夜深谁个扣柴扉，只得颠倒衣裳试觑渠[10] 。（开门看科）呀！元来是紫衣年少俊庞儿，戴星何事匆匆至？莫不是月下初回掷果车[11] ？
【前腔】（旦）郎君何事太惊疑？（脱衣帽科）那里是纱帽笼头着紫衣。（生）呀！元来是个女子。（旦出红拂科）我本是华堂执拂女孩儿，（生）你缘何到此？（旦）怜君状貌多奇异，愿托终身效唱随。
【前腔】（生）骤然惊见喜难持，百岁良缘顷刻时。侯门如海障重围。君家闺阁非容易，怎出得羊肠免教驷马追？
【前腔】（旦）杨公自是莽男儿，怎会红粉丛中拔异姿？奴今逸出未忙追。我与你呵，正好从容定计他州去，一笑风前别故知。
（生）我有个故人刘文静，乃是智谋之士。见今在太原。我明日与你扮做村中进香的夫妇，同往太原投他，再作区处。正是：
笼里笼前整羽衣，谁知相见即相随。
今宵久旱逢甘雨，来日他乡遇故知。
〔注〕 [1]丝萝：兔丝与女萝，均为蔓生低等植物，缠绕于草木，不易分开。后人常以丝萝附乔木喻夫荣妻贵。[2]鸳侣：犹言情侣。[3]挥戈：《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搆难，战酣日暮，援戈而㧑之，日为之反三舍。”不挥戈，谓日已西沉。[4]三星：《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毛传：“三星，参也。”参宿为二十八宿之一，凡三星。[5]窃符：战国时秦军攻赵，赵国求救于魏，魏国发兵而观望不进，魏公子信陵君使魏王妃如姬窃得兵符，遂代领魏军击破秦军。[6]更筹：古代报更计时用的竹签。玉壶：此指玉制的漏壶，一种古代计时器。[7]醍醐（tíhú）：牛乳中提炼出的精华。弦上醍醐，指美妙的音乐。[8]氍毹（qú yú）：毛织的地毯。此指在氍毹上表演的歌舞。[9]阳台行云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世遂用为表示男女之欢的隐语。[10]颠倒衣裳：匆匆忙忙上下衣服穿错了。语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毛传：“上曰衣，下曰裳。”[11]掷果车：《晋书·潘岳传》:“岳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载车而归。”
《红拂记》是明代剧作家张凤翼的重要作品，取材于唐代杜光庭（一说张说）的传奇《虬髯客传》。隋朝末年，怀有雄才大略的李靖以布衣之身前去谒见司空杨素。杨素府中一名执红拂的侍妾爱上了这个“言慷慨，貌伟然”的“翩翩美少年”，当晚私奔至李靖寓所，和他一起出走。在旅店中，他们遇见了虬髯客张仲坚。红拂本也姓张，于是与他结为兄妹。虬髯客出山本欲有一番作为，后知太原李世民将成大业，便决定去海外发展，李靖则辅佐李世民建功立业。这个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被称为“风尘三侠”，对后世的武侠小说很有影响。它那既表武功又写爱情的模式，差不多成了现代武侠小说永远不变的套路。
《红拂记》共有三十四出，第十出《侠女私奔》是前半部戏的一个高潮。
红拂看到李靖，便料定他是个英雄豪杰，早已私心相许。但此时显然不会有人替她做媒“通缱绻”，于是红拂当机立断，决定用自己的智慧和胆略来“成就这良姻缘”。在李靖离开杨府时，红拂假传杨素指令，让院子打听“李秀才寓所何处”，得知“西明巷口第一家便是”。当晚，红拂易装夜奔。在这一出戏中，红拂的志向和才略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个美丽的女孩犹如一朵玫瑰绽放在舞台上，娇艳挺拔，光彩照人。
红拂的容貌是美的。有“风流绝代姿”的红拂，在这一出里女扮男装、“紫衣纱帽”上场。李靖开门时惊讶于她的美貌，以为是掷果潘郎再生。同样的效果也产生在观众的心里。当扮演红拂的旦角以男装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妩媚娇柔之外便平添许多英姿飒爽。
红拂的心灵更是美的。杨府“插金披绮，好不富贵”的生活可能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但她却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尘埋在此，分明是燕山剑老，沧海珠沉”。为了“得个出头日子”，她决定凭自己“这双识英雄的俊眼儿”，另寻一方新天地。在这出戏中，红拂将自己和历史上两位著名的女子作了比较：一个是夜奔的卓文君，另一个是窃符的魏姬。
和卓文君相比，红拂更为主动。她爱上李靖，不是在接受了李靖的爱情暗示之后，而是“瞥见英豪意已深”。她说自己“侠气自能通剑术，春情非是动琴心”。也就是说，她看上李靖，完全是一种自发的行为，而产生这种行为的动因并不纯粹是由于异性间的相互吸引。她是要通过私奔，改变自己被“尘埋”的处境，实现自我价值。所以作者在这里强调的不是红拂的一见钟情，而是她的“侠气”。当然，红拂最终的自我实现还是要通过“丝萝附乔木”——也就是嫁给李靖——来完成，但与当时那些完全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子相比，红拂自行择偶并主动追求的举动还是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确称得上是一位侠女。
与魏姬相比，红拂更具智慧。魏姬窃符是受信陵君之托，红拂却完全是自己的主意。在“一腔心事无人识”的情况下，她独自一人策划了完整的逃跑计划。第一步，先把李靖的具体住处打听确实，这是她实行出走计划的前提；第二步，打扮成官员模样，赚出府门。在路上，她被众更夫拦住，受到盘问，她沉着镇定，“两三句话都哄过了”。望着更夫们远去的背影，她高兴地唱道：“女中丈夫，不枉了女中丈夫。人中龙虎，正好配人中龙虎。”她没有把自己的美貌看作是追求李靖的本钱，而更希望自己是个“女中丈夫”，觉得唯其如此，才般配李靖这个“人中龙虎”。这个时候的红拂完全摆脱了郎才女貌的窠臼，更显得英气逼人。
红拂果敢大胆，心思缜密，在某些地方甚至超过了李靖。她来到李靖门首，毫不犹豫地叩开柴扉，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怜君状貌多奇异，愿托终身效唱随。”这直露的表述使李靖又惊又喜。这番毫不忸怩的举动，确实只有侠女才做得出来。李靖在杨素府中也已经感觉到红拂顾盼自己，此时自然是“骤然惊见喜难持”。但他既为“百岁良缘顷刻时”而高兴，又担心“怎出得羊肠免叫驷马追”。相比之下，倒是红拂显得胸有成竹。她早就发现“杨公自是莽男儿”，因而料定“奴今逸出未忙追”。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她那长期的细致观察和关键时刻的正确判断，为她争取自由和幸福的举动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她的私奔，李靖万分感慨，说：“侯门如海障重围，君家闺阁非容易。”作为一个女子，红拂毫不眷恋侯门贵族的奢华生活，成功逃离戒备森严的杨府，这的确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正因为如此，《侠女私奔》所塑造的这个秀外慧中、自尊自爱、敢作敢为的侠女形象才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心中。
（王意如）
红拂记
第十九出 破镜重符
张凤翼
【金蕉叶】（小生扮徐德言上）千思万思，我浑家知他怎的？打不破愁城恨围，磨不了山盟海誓。
〔青衫湿[1] 〕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2] 。旧时王谢[3] ，堂前燕子，飞入人家。梦中空遇，仙姿莹雪，宫鬓堆鸦[4] 。不知游子，貂裘敝尽，流落天涯。自家乃前朝驸马徐德言便是。自故国丧乱，与公主分别，约以元宵卖镜为记，希图后会。今日及期，出来问个消息。又遇这般大雪。正是：怜卿谩道为卿苦，爱他风雪耐他寒。
【山坡羊】白茫茫六花飞坠[5] ，乱纷纷如风飞絮。我虚飘飘浮踪似伊，雪花，我既相似你，也合相怜我，如何偏打在我面上来？你看冷飕飕扑面无情绪。我那公主，我展转思，此情诉与谁？近来闻得他，没入在杨越公府中了[6] 。他侯门一入深无底，陌路萧郎[7] ，一丝空系。缄书，关河鸿雁稀。魂迷，阳台云雨疑[8] 。
（丑上云）卖镜，卖镜。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老爷差我出来卖此破镜，中间必有缘故。前面有人，不免再叫几声。卖镜，卖镜。（小生向前问科）老人家，你的镜儿值得几文？不等个晴暖天色出来，却在这风雪中卖他。（丑）秀才，你那里知道，我这镜非同小可，一向无人识他。恐怕埋没了这段清光，因此不辞风雪，为他求个售主。（小生）你借与我看看。（丑递镜）（小生看哭科）
【前腔】眼睁睁琼簪敲碎，苦哀哀银瓶刚坠。痛熬煞当时镜分，哭啼啼各自湮红泪。老人家，我且问你：这镜儿谁将付与伊？（丑）你要买就买，不是来历不明的。（小生）分明说与咱详细。（丑）这等看起来，你敢有一半对得着我的么？（小生出镜科）这镜在怀中，那人儿何处？（丑）我实对你说罢，这镜在杨越公府中出来的。你只随我去，自有好处。（小生）多谢你。只是越公府中不是耍处，我如何敢进去？（丑）你只随我去，管取不妨。（小生）我待相随，还愁惹是非。待不随，如何得信息？
（丑）来至此间，是府前了。你只住在此，我与你打个消息来回你。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下）
【前腔】（小生）急忙忙随他来至，他慌张张将咱留住。战兢兢未知死生，眼巴巴怎望得他来至。我不道这两半面镜儿，也有凑着的时节。这镜儿还有会合时，我如今空手没巴臂[9] 。半日仓皇，一天憔悴。镜子，我若照你时呵，须知，羞看鬓有丝。他若照你时呵，须知，羞看减玉肌。
此间官府往来，怕有认得我的，不当稳便。不免在耳房内少避一回[10] ，待他回报。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姮娥影[11] ，空留明月辉。
〔注〕 [1]青衫湿：词调名，即《人月圆》。按此词文句多与金吴激同调之作同，唯倒数二、三两句大异。[2]后庭花：全名《玉树后庭花》，南朝陈后主所制曲。唐刘禹锡《金陵五题·台城》诗：“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3]王谢：东晋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是当时的名门望族，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如谢安、王羲之）都出自二家。按：此数句化自唐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4]堆鸦：指头发像乌鸦的羽毛一样黑又亮。[5]六花：指雪花，雪花六出，故言。[6]杨越公：杨素于隋开皇八年（588）率水军从三峡东下，次年以灭陈之功封越国公。[7]萧郎：泛指女子所爱恋的男子。唐崔郊《赠去婢》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8]阳台云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9]没巴臂：亦作没巴鼻，没来由。[10]耳房：正房两侧的房屋。[11]姮（héng）娥：即嫦娥，传说中月亮上的神女。
在唐传奇《虬髯客传》中，司空杨素是一个“奢贵自奉”的人，府中“侍婢罗列”，即使有人私逃，“彼亦不甚逐也”。寥寥数笔，勾勒的是杨素骄奢而又粗疏的形象。《红拂记》在此基础上糅进了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使杨素的形象更加正面化，突出了他重贤轻色的“义士之度，仁人之心”，而乐昌公主的故事本身也演绎得摇曳多姿。
南朝陈将亡之时，乐昌公主自知“国亡之后，必没入侯家”，因此把一面铜镜打破，与丈夫徐德言各执一半，约定元宵之日出来卖镜，希图能互通消息。红拂走后，杨素主动向乐昌公主询问“当初夫妻完聚的风景”，乐昌公主见杨素不追红拂，知道他不是轻贤重色之人，便如实诉说了自己的故事。杨素得知此事，问乐昌公主要了半边铜镜，差一个老苍头到市上卖镜，引出了徐德言，令他们夫妻团圆。
第十九出《破镜重符》，是“破镜重圆”故事中的一段重头戏。
元宵之时，前南朝陈驸马徐德言依照与妻子乐昌公主当时的约定，拿着半边镜子到市上叫卖。漫天雪花飞舞，寒冷的气候与徐德言凄凉的心境适相映照。这时，杨府中的老苍头拿着另外半边镜子也来叫卖。徐德言看到那半边镜子，百感交集，急切地询问镜子从何处得来。老苍头告诉他，自己从越国公杨素府中来，只要跟他进府，便能知道镜子的底细。徐德言思妻心切，明知侯门难入，还是跟随老苍头进了杨府，为自己赢得了与妻子团聚的机会。
张凤翼写戏，以辞藻华丽著称，在这一出里，他把自己的这一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张凤翼善于化用前人诗句和典故。徐德言上场的时候正是元宵佳节，但对于他这个前朝驸马来说，越是好时好日，越容易勾起故国之思。作者引用金吴激化用唐代诗人杜牧和刘禹锡的诗句而写成的《人月圆》词，借“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入人家”准确地表现出徐德言感慨家国兴亡、哀叹物是人非的心情。另外，他还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对音乐的描写来形容打破铜镜的声音，化用李商隐的诗句来表达相思之苦，还有“阳台云雨”、“陌路萧郎”、“红泪”等典故的使用，都使整出戏显得文采斐然。
张凤翼还善于借景抒情。为了更好地表现徐德言凄苦的心情和狼狈的处境，他让舞台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飘舞的雪花成了徐德言最好的抒情对象。
他看雪花，只见“白茫茫六花飞坠，乱纷纷如风飞絮”。被无情的寒风吹得飘来飞去的雪花，看上去是那么纷乱，那么无奈，使徐德言联想到自己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之后无家可归、漂浮不定的行踪，不由得感叹“我虚飘飘浮踪似伊”。
他想雪花，慨叹：“我既相似你，也合相怜我，如何偏打在我面上来？”孤独怜同调，徐德言把雪花看作了自己同伴，然而这种认同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温暖，相反，冰冷的雪花无情地扑打在他的脸上，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让他感到“冷飕飕扑面无情绪”。
利用人和自然物的类比、对比以及情感交流，是我国古代文学中经常采用的手法。比如，李白就写过“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诗句；高明在《琵琶记》中则用米和糠来类比升官的蔡伯喈和受苦的赵五娘。张凤翼在这里把萍踪浪迹的徐德言和漫天纷飞的雪花相类比，并让徐德言移情于彼，对着它抒发孤苦伶仃、无人怜惜的情感，细腻而又生动地表现了徐德言此时此地的凄惨悲切。
张凤翼也善于借物抒情。那一分为二的镜子既是剧中的重要道具，也是乐昌公主与丈夫团圆的关键线索，更是主人公借以抒发感情的传神阿堵。当徐德言在老苍头手里看到那另外半边镜子的时候，当初分手时“痛熬煞当时镜分，哭啼啼各自湮红泪”的情景立刻回放再现。他仿佛又一次“眼睁睁”看到了“琼簪敲碎”的场面，“苦哀哀”听到了“银瓶刚坠”的声音。在杨府中等待的时候，徐德言又对着镜子感慨说：“镜子，我若照你时呵，须知，羞看鬓有丝。他若照你时呵，须知，羞看减玉肌。”各执一半的镜子成了两地相思的最好见证，镜中人的白发频添、相思瘦损，便是他们日后破镜重圆的基础。
张凤翼还善于描写人物心理。当徐德言得知镜子是从越国公杨素府上出来的时候，他的内心活动非常复杂。他知道“越公府中不是耍处”，弄不好就会惹是生非。可要是不去，又怎能得到妻子的消息？为了探得究竟，徐德言决定跟老苍头进入杨府。作者在刻画徐德言的心理时，越是表现他“战兢兢未知生死”的恐惧，就越显出他对妻子的忠诚。
就《红拂记》的主要情节线索来说，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的故事并不重要，但作者仍是镂金错彩，精心刻画，使这一局部显得非常完美。
（王意如）
祝发记
第十七折
张凤翼
〔西江月〕（旦上）暮霭非风自卷，霜林无火常燃。玉容寂寞泪阑干[1] ，肠断一声哀雁。几处渔歌宛转，谁家砧杵敲残？篱边黄菊渐阑珊[2] ，愁对洞房深院。〔踏莎行〕雾失楼台，风摇竹树，旧林极目无寻处。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烟江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含悲漫把阑干倚。别时易，见时难，小桥芳草斜阳里。
我自从别了婆婆，卖身在此，幸喜那先锋出征，得以苟延性命。婆婆只道我在舅母家里，谁知到在这里。只不知儿夫在家怎生支吾我那婆婆[3] ，好生放心不下。好似和针吞却线，系人肠肚刺人心。
【海棠春】（丑唱）绣户卷珠帘，翠釜调珍馔。
夫人，饭在此了，你可请些。（旦云）我身子不好，吃不下。（丑云）夫人，这两日你转觉清瘦了，你须勉强吃些才好。你看，这是鱼，这是熊掌，你可随意请些儿。
【二郎神】（旦唱）时乖蹇，少不得取义舍生难苟免，信熊掌和鱼怎得兼[4] 。便有龙肝凤髓，也只合啮雪餐毡[5] 。这麟脯驼峰堆满案，总则是卧薪尝胆[6] 。转忆我旧齑盐，怎教人努力加餐。
（丑云）夫人，既不用这肴馔，你更进一杯酒儿，也好消愁解闷。
【前腔】（旦唱）羞惭，追思合卺和谁把盏[7] ，只索要椎碎金罍并玉碗[8] 。除非是中山千日[9] ，酣来死去重还。那里是惟酒忘忧忧易遣，料狂药怎破除恩怨。（丑云）请一杯儿。（旦唱）转觉酿愁烦，怎教人中圣中贤[10] 。
【集贤宾】（丑唱）你侯门一入天样远，枉终朝泪湿青衫。已去韶华难再返，没来由镜尘妆懒。衣宽带缓，怎禁得粉消红减。空相劝，为甚的鬼病恹恹？
【前腔】（旦唱）慈帏恩爱成抛闪[11] ，怎能够菽水承欢[12] 。他淡薄饔飧难过遣[13] ，纵膝前有儿为伴。止是莼羹蔬饭，几曾有肥甘供膳。况且经离乱，不要说没有这样珍羞，就要买鱼虾那得闲钱。
【黄莺儿】（丑背唱）他孝义实堪怜，为慈亲锁翠尖[14] ，晨昏对食常嗟叹。夫人，你既道你婆婆没有这样东西吃，我就与你寄些去也何难。肴分割鲜，醪分醴泉[15] ，都将收拾与你通诚款。把盘餐，做梅花春信，暗递到窗前。
【前腔】（旦唱）痛忆北堂萱[16] ，烛成灰泪始干，春蚕到死丝难断。你仁慈见怜，把微诚代传。（拜介）千金一诺恩非浅。（丑云）你还有甚么话说来。（旦唱）转悲酸，这衷情欲诉，哽咽不能言。
（丑诨语出房科）门上有谁在这里？开了锁放我出去。（末云）是谁？朱妈妈，那里去？手拿着甚么东西？（丑云）夫人今日身子不快，不吃东西，剩下的我拿回去孙儿吃。（末云）果然是夫人与你的？（丑云）啊呀，难道我偷出来的？我虽在大人家走动，却不是这样人。要便搜一搜放我去。（末云）我问你一句，你就认真起来。（丑诨下）（旦云）呀，我到少叮嘱了一句，朱母不知我瞒过婆婆，卖身在此。倘他见了婆婆，直说出来，怎生是好？叫门上人快请朱妈妈转来嘱付他。（末云）方才被他缠得不奈烦，又去请他，去远了，追不着了。（旦云）怎么好！
【琥珀猫儿坠】（旦唱）匆匆嘱付，语句未周全。只合与儿夫备一餐。姑还知道这冤牵。摧残，怕未曾下口先损慈颜。
【前腔】（又唱）无端锦瑟，拨动旧时弦。引惹春愁泣杜鹃。藏头露尾怎遮拦。他高年，莫须为笼鸟断送啼猿。
可怜不得侍堂前，要表微诚又漫传。
笼鸟槛猿俱未死，人生相见是何年？
〔注〕 [1]阑干：纵横。[2]阑珊：零落。[3]支吾：应付。[4]“信熊掌”句：《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5]啮雪餐毡：《汉书·苏武传》：“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毡）毛并咽之。”后多用以比喻生活极端艰苦。[6]卧薪尝胆：春秋末越为吴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不忘复仇，后终灭吴。此只用原典的字面意义，谓美味佳肴亦食之觉苦。[7]合卺（jǐn）：古时结婚的一种仪式，新郎新娘各取一瓢酒饮之，后因称结婚为合卺。[8]金罍（léi）：一种金制的酒器，形似今之酒坛。《诗经·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9]中山千日：中山人狄希所酿的千日酒，据说饮之能醉千日。[10]中（zhòng）圣中贤：醉酒。按：古时酒清者曰圣，浊者曰贤。唐李白《赠孟浩然》诗：“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11]慈帏：母亲的代称。[12]菽水承欢：指晚辈对长辈的供养。《礼记·檀弓下》:“孔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13]饔飧（yōngsūn）：早饭和晚饭。[14]翠尖：眉头。[15]醴泉：甘甜的泉水。《礼记·礼运》:“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16]萱：萱草，古人以之代指母亲。
南北朝时梁徐孝克因遭兵乱，家中无米下锅。情急之中，拿了些衣物首饰请隔壁邻居朱母换些米来。朱母昔日的邻居名叫孔景行，如今投降侯景，做了先锋，富贵过人，因此朱母把东西拿到了孔景行处。孔景行听说徐孝克的夫人臧氏貌美，便拒收衣物首饰，要徐孝克将臧氏献给自己作妻子，以人换米。徐孝克为了奉养老母，决定牺牲妻子。臧氏也愿意舍身相助。于是，夫妻俩瞒着老母，答应了孔景行的无礼要求。臧氏原打算到孔府后就自杀以保清白，不料孔景行半道上接到命令，率兵出去打仗，并兵败被杀，臧氏遂得保平安。徐孝克历经磨难，削发为僧，后在大都督王僧辩的帮助下，又重新为官，并和妻子完聚。这就是《祝发记》的剧情。
《祝发记》的主角是徐孝克，但作者想要用来打动观众的易妻养母的孝行，却并不像臧氏的形象那么感人。如果说，在封建社会，一个男子在母亲还是妻子的两难选择中作出舍妻保母的决定还值得歌颂的话，那么，时至今日，这个选择无论如何都只有让人叹惋的份了。值得歌颂的，是主动作出自我牺牲的臧氏。这个温婉、善良、节孝、聪慧和有主见的女性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里选的是本剧的第十七折，写臧氏卖身换米来到孔景行府中，原来她早就打定主意：既要救母，也要守节。一旦孔景行相逼，立刻自杀，保全自己的清白。她特意关照丈夫给孔景行写了生死文书，说定生死嫁绝，各无反悔。不想孔景行半道上接到大丞相河南王的命令，要他星夜前去迎敌，于是吩咐朱母陪伴臧氏先在孔府住下，等他回来再成亲。孔府“绣户卷珠帘，翠釜调珍馔”，完全没有饥寒之虞，但臧氏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轻松。作者以一首《西江月》词描述了臧氏此时孤独寂寞的处境。深秋季节，枫叶已红得像火一样。暮霭沉沉，在孔府的深宅大院中，孤独的臧氏遥望长空，成队的雁儿往南飞去，留下阵阵哀鸣。远处传来渔歌声声和姑娘媳妇的捣衣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是多么熟悉，她也曾和她们一样，在秋风中为丈夫准备寒衣。可是如今却身陷洞房深院，身边只有越来越衰败的菊花。这首词抓住“霜林”、“哀雁”、“黄菊”等景物，既形象地再现了秋日特有的环境，又借以暗示了臧氏思念家中婆婆丈夫的心情和在深宅大院中倍感孤独以至“人比黄花瘦”的处境。
接下来是臧氏的直接抒情。眼前的情景使臧氏百感交集。往日诵读的那些词句仿佛都是为自己而写的，一句句都浮上心头：“雾失楼台”的迷蒙，如江水般“迢迢不断”的愁绪，肝肠寸断的感觉，以泪洗面的哀伤，阑干独倚的寂寥，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慨，芳草斜阳的凄迷。作者把秦观、李煜、欧阳修等人词句都融化在一首《踏莎行》中，来表现臧氏此时的离愁别绪。善良的臧氏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还牵挂着婆婆，想“婆婆只道我在舅母家里，谁知到在这里。只不知儿夫在家怎生支吾我那婆婆，好生放心不下”。她用一个极其生活化的比喻，表示了她的内心感受：“好似和针吞却线，系人肠肚刺人心。”
臧氏在孔府饮食无心，再精美的菜肴也不能引起她的食欲。痛苦的两难选择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她并不羡慕富贵生活，宁可像苏武一样“啮雪餐毡”，坚持气节。可是她又不得不屈辱地接受这无可奈何的选择，只能像越王勾践那样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孔府的吃食，是“熊掌和鱼”、“龙肝凤髓”、“麟脯驼峰”；孔府的用具，是“金罍并玉碗”，作者用这些夸张性的词语表示了臧氏不为富贵所动的品格。
面对美酒佳肴，臧氏想到婆婆“淡薄饔飧难过遣”，吃的只是“莼羹蔬饭”，不要说没有这样珍馐，就是买鱼虾哪有闲钱？朱母见臧氏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早晚紧锁眉头，对食嗟叹，深深地被她的孝心所感动，说：“你既道你婆婆没有这样东西吃，我就与你寄些去也何难？”于是，挑些好酒好菜收拾了，向门上的人推说“夫人今日身子不快，不吃东西，剩下的我拿回去孙儿吃”。
朱母刚走，臧氏突然想起，自己卖身是瞒着婆婆的，要是朱母见了婆婆，直说出来，怎么是好？赶快让人叫朱母回来，朱母已经走了。臧氏哀伤的心上更蒙上了一层阴影，怕婆婆知道了真相，“未曾下口先损慈颜”。送菜这一个细节，既让人为臧氏的孝心而唏嘘感慨，又为后面的情节发展提供了契机。
这出戏以抒情为主，情节并不复杂，但对于塑造臧氏的美好形象却有很重要的作用。她的自我牺牲精神，她的富贵不能淫的品格，尤其是她的善良和孝心，在戏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这出戏中，臧氏的唱词和念白大多很雅，秦观、李煜、欧阳修、李商隐、白居易等人的词句、诗句，苏武、勾践、“熊掌和鱼”等典故，或隐或显地融化在其中。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妻子，臧氏用这样的语言是可信的；个别地方用很生活化的比喻，就臧氏这样一个家庭主妇来说，也是可信的，但两者并放在一起，语感上就稍嫌牴牾。
（王意如）
灌园记
第二十六出 迎立世子
张凤翼
【山歌】（丑扮牧童上）牧童路上撞娇娘，撞着子娇娘就无主张[1] 。便要替渠树阴下党介一党，荒草地上横他一横。弗道渠全弗瞅采[2] ，倒捉我来咒骂子介一顿[3] ，抢白子介一场。我满肚皮包尽子价恶气[4] ，又难替渠数黑论黄啰。羌天有知[5] ，幸问起我个簪子，惹动子我个火囤肚肠。我思量个这簪子，倒是渠个实犯真赃。若拿笪来换呷酒吃[6] ，不如在家主公面前去请子个风光。我只要燥子我个寡脾胃啰，管打得个丫头满身青膀。我只要博子个笑脸也啰，管气得家主公肚膨。没道是我看牛 儿像个羊棚里牯牛自觉大[7] ，权时且做一只搅棚羊。
我前日拾了簪子，恰好遇着朝英来寻，我就晓得是他偷出来的了。他若在我面上有些好意思，我到把还了他。不道受了他的气，故此要俟候老相公回家，出他的丑。远远望见老相公回来了。（外上）
【六么令】田畴丰穰，喜西成已及收藏。公私逋负有何妨，偿私债上官粮。一家数口都欢畅，一家数口都欢畅。
（丑）老相公，牧童磕头。（外）牧童，牛好么？闲时养来忙时用，不要冻了他。（丑）老相公，这是小人的干己，不消分付。（外）你今日何故在此？（丑）小人拾得一只簪儿，拿去换酒。酒家疑我偷来的，因此将来献与老相公讨赏，只要一件绵袄。（外看惊科）绵袄一定与你。你仔细对我说，是那里拾的？（丑）在花园里拾的。（外）可曾有人寻？（丑）小人拾了这只簪儿，只见就有朝英出来寻。小人躲在树边看他，见他荒荒张张，在王立房里走了一遭，就出来了。（外）你只在外面俟候。（丑下）（外怒科）老夫人在那里？（占上）
【前腔】缘何喧嚷？想应为家计匆忙。他平时喜怒总相忘，因甚事恁乖张？教人忙里难思想，教人忙里难思想。
老相公，你为甚么这般发怒？（外）前日我买那宝簪儿，原主抵死要取赎，故此着恼。如今簪儿在那里？（占）我与了女孩儿了。（外）你快取来还他。（占入出科）女孩儿一时不知放在那里，待明日寻出来还他罢。（外）呸！在那里？在那里？可不在这里！（占惊科）（外）快唤朝英这贱人出来。（小旦上）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外）朝英，你做得好事！（小旦）做甚事来？（外出簪科）
【绵缠道】细参详，这簪儿何缘出洞房？我家法凛如霜，怎容得宋玉在隔墙[8] ！为甚的云髻上点新妆，倒失落在路傍？好教我急煎煎迸断刚肠。快说出这行藏，料应是桑间濮上[9] 。（占）那里有这等的事，还要仔细酌量。（外）何必更酌量，眼见得是淫奔伎俩，这丑声儿免不得被人扬。
我且问你，你到王立房里去何干？（小旦）谁见我去来？（外）叫牧童，你曾见他往王立房里去么？（丑）小人亲见的。
【前腔】（小旦）自恓惶，霎时间露出短长。灾祸起萧墙[10] ，谁知道黄雀窥觑螳螂。（外）我明知是我那不肖女做出来了，你从实说来。（打科）（小旦背哭科）巫山雨已断送神女高唐[11] ，苍梧云怎遮护帝子英皇[12] 。（转身科）老相公不要拷打了，是朝英偷来。要央王立去卖，及至到他房里，摸摸袖里不见了簪儿，明知掉了，再不敢说。岐路叹亡羊[13] 。（外）胡说！明明是个私情的勾当，快说出来。（小旦）怎扭做私情勾当？如今已露赃，这生死但凭家长。（外）你可是与不肖女做脚？（小旦）朝英偷了宝簪，就打死也该的。老相公，你亲生的女儿，何忍教使婢去攀害他？又何须牵引到娘行。
【普天乐】（占）拷梅香也难拦当，既招成也难轻放。女孩儿女孩儿有甚猖狂，又何必说短论长。（外）还来主张，不思量，平日里不肯堤防。（怒推倒占科）（旦上）
【古轮台】累萱堂[14] ，先扶娘起告爹行。（外）你又怎样说？（小旦）我已认了，你不要多说。（旦）朝英认罪俱虚谎，（占）我儿，你不要护他了。（旦）一身做事独自承当。（外）我说，我说，可不羞杀了我！可不气杀了我！养得好女儿，养得好女儿。（旦）爹爹不要恼孩儿。自古道人间天上，野馆空房，怎禁怨旷[15] ，算来何不早商量？（小旦）小姐说话放和软些。（外）你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种也。（自绑旦科）牧童，与我拿王立过来！（生上）仲尼旅人[16] ，文王明夷[17] 。苟非其时，圣贤低眉。（丑）王立在此。（外）也绑起来。（旦）爹爹，要绑孩儿只管绑，只是王立却绑不得。（生）由他绑罢，不要多说。（外）为何绑不得？（旦）他是齐王世子，田为姓，名唤法章。（丑诨科）（外惊科）他是王立，怎么到是田法章？（旦）他更名异姓，是储君宗子，须存模样。（外）且不要绑，我只自绑这两个贱人，沉在水里去。（占跪科）念我老糟糠，他若死，我孤身晚景转凄凉。
（外背沉吟科）他在这里，也送他不成。待我哄他进去，你去看他其余的首饰有无？若还都在，再处。（占入）（外关门科）我且关你在里头，待我送了这两个来放你。（占内叫科）老相公，可怜可怜！（外）我虽草莽之臣，与他亦有君臣之义。我不惟不该害他，也不好凌辱他，只是容他在此不得了。
【前腔】助衣粮，即时赍发往他方，若留在此遭讥谤。（生）自甘罪状，但凭发放，怜爱女须宽法网。（外）国听君王，家凭家长，况伊家尚未立为王，何得乱吾家法，任私情乔做王章。（旦）分开凤侣，拆散鸳行。前生业障，烧了断头香。惟愿你做少康[18] ，一旅早腾骧。
【尾声】（外）绑他早去沉波浪，（生）断送芙蓉一夜霜。（外）免教伊玷污门墙。（旦）孩儿死便死，还要见见母亲。（外）他教道得你好，还要去见他怎么？快走，快走，省得又打。（打科）（小生、丑引众上）
【神仗儿】齐开仪仗，齐开仪仗。三军歌唱，尽欢如挟纩[19] 。信宿春从天上[20] ，车马过闹村坊，旌旗展到村庄。
有人么？（生）是谁叫门？（走出看科）（问科）（丑）是我。（生）臧儿，缘何到此？（丑）特引田将军迎立世子为王。（指生科）（众跪）（生引众同入科）（外同旦、小旦下）（小生）
【滴溜子】微臣的，微臣的，田单启王。微臣的，微臣的，与六军稽颡[21] 。兆民齐心瞻仰，请吾王登庙堂。早颁功赏，特候衡门[22] ，即便束装。
（生）齐国危而复安，亡而复存，皆叔父之功。只怕法章身微德薄，不能当此。臧儿过来，太傅一向好么？（丑）大王还不知，太傅已殉节，不肯仕燕，在树枝上自尽了。（生）如今坟在何处？（丑）在愚公山下。（生）可分付军中，准备祭礼，就使臧儿引一行人到彼陈设，我早晚就同田将军来行礼。（丑）若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先下）（生）叔父，寡人流落在此，未免饥寒。解衣推食，多亏他家小姐。我欲烦叔父为媒，聘他为王后。可于军中取黄金百斤，袍带一付为聘。（小生）传令军中，取黄金百斤、袍带一付听用。（生）请问叔父的宅眷在何处？（小生）臣少年不遇，糊口市椽。况经乱离，不曾娶妻。（生）若如此，寡人也与叔父做个媒，此间侍儿朝英，甚有义气，我欲聘他与叔父为妾，意下何如？（小生）既蒙大王赐婚，便当聘以为配。（生）分付军中，再取白金百两、彩段十端来用。请主人夫妇出来相别。（占上）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老臣太史敫一时病发，不能奉送大王，望乞恕罪。（生）寡人一向在此搅扰，不得面谢，只有一言，方才我劝主人，他道我未立为王，不当乱他的家法。如今我既立为王，已自有国法了。主人说他家小姐不取媒而自嫁，如今已有田将军为媒，聘礼黄金百斤、袍带一付在此，聘他为王后，就烦老夫人收了。余外白金百两、彩段十端，就是寡人为媒，聘朝英来，配与田将军，也烦老夫人收了。待寡人到了临淄，百官朝见过，便差车骑来取。
诗曰：立新王今朝龙驾去，迎贤后明日凤车来。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同唱凯歌回。
〔注〕 [1]子：苏州方言，了。[2]瞅采：苏州方言，理睬。[3]介：苏州方言，这么。[4]价：同“介”。[5]羌天：疑误，当作老天。[6]拿笪（dá）来：苏州方言，拿来。笪，语助词。[7]牛 （nān）：小牛犊。 ，吴方言，通作“囡”或“囝”。[8]宋玉在隔墙：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9]桑间濮上：《汉书·地理志下》:“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后常指男女幽会之地。[10]“灾祸”句：《论语·季氏》:“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萧，通肃，萧墙，即宫室内作屏障的低墙。[11]“巫山”句：见前文《红拂记》注。[12]“苍梧云”句：苍梧，山名，又名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相传帝舜死后葬于苍梧之野。帝子，指舜妃娥皇、女英，她们都是帝尧的女儿，故称，《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英皇：女英、娥皇，通常应以娥皇、女英为序，简称皇英，此处为叶韵而倒置。[13]“岐路”句：《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岐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路，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14]萱堂：母亲。[15]怨旷：怨女旷夫，即无夫之女，无妻之男。[16]仲尼旅人：谓孔子周游列国。语出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一：“文王明夷，则主可知矣；仲尼旅人，则国可知矣。”[17]文王明夷：周文王遭受艰难。明夷，《周易》卦名，《周易·明夷》:“明夷，利艰贞。”孙星衍集解引郑玄曰：“夷，伤也，日出地上，其明乃光，至其入地，明则伤矣，故谓之明夷。”后多以明夷指代贤者遭受艰难。参注[16]。[18]少康：夏代君主，帝相之子。帝相为臣子寒浞所杀，相妻逃生，产下遗腹子少康。少康成年后娶有虞国君之二女，夏旧臣伯靡集合夏人旧部灭寒浞，立少康为君，后少康又灭浇，成为中兴之主。见《左传·襄公四年》、《哀公元年》。[19]挟纩（kuàng）：披上绵衣。典出《左传·宣公十二年》:“申公巫臣曰：‘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20]信宿：连着歇宿两夜。[21]稽颡（sǎng）：古代一种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虔诚的敬礼。[22]衡门：横木为门，常指简陋的居处。《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灌园记》演战国时事，齐王自恃强大，纵情酒色，不理政事。太傅王蠋苦谏被黜，太子田法章也被发往莒州安置。不久，燕将乐毅破齐，齐王被杀。王蠋让太子化名为王立，假说是自己的马夫，因为罢了官，不用养马，送到老朋友太史敫家去灌园。太史敫家的小姐觉得他言谈长相不像是庄稼人，暗中留心。后来终于得知是在逃的太子，与他暗结秦晋之好。太史敫发觉此事，大为震怒。恰在此时，田单破燕复齐，来迎世子为王，法章遂立太史敫之女为后。
第二十六出写小姐与田法章幽会，半路上遗失了母亲给她的宝簪，派丫鬟朝英去寻找。牧童捡到宝簪，见朝英来找，猜想是她偷出来的，于是到老相公跟前告状。太史敫见到簪儿，大吃一惊，连忙打听是哪儿拾来的，有没有人来寻。牧童说朝英来找过，还看见她去了王立房里。太史敫马上想到出了什么事，愤怒地开始追查。在这个震怒的封建家长面前，小姐、丫鬟还有老夫人，这三个女性都表现得性格鲜明、面目生动。
老夫人虽然不知道小姐与王立之间的私情，但她显然不像老相公那么敏感和强硬。太史敫批评她“平日里不肯堤防”，可见她对小姐的管束从来是不严厉的。小姐拿不出簪儿，她也不追究，只说明日寻出来就是。老相公拷打朝英，她上前劝阻，结果被老相公推倒在地。老相公要处死两个女孩儿，她更是跪倒在地苦苦求情。太史敫心里明白，只要她在，就不能把女孩儿怎么样，所以只能骗她进去，才好行事。老夫人的形象着墨虽不多，但一个面慈心软的母亲形象已出现在观众眼前，难怪小姐临死之前不要别的，只要再见见母亲。
丫鬟朝英是个有着忠肝义胆的女孩。太史敫把她叫上来，开口问的就是“桑间濮上”的“淫奔伎俩”，并且料定“是我那不肖女做出来了”。这时候，如果朝英说出事情真相，那也只是被逼使然，而不是出于本意。但她首先考虑的却是“苍梧云怎遮护帝子英皇”，也就是在一开始，她就决心要维护小姐。她果断地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偷了簪子。这个聪明伶俐的丫鬟立马编好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她偷了簪子想叫王立替她去卖，不想走到王立房里，发现簪子没有了，因此走到花园中寻找。这个故事既解释了牧童看见她去王立房里的事实，又不会给王立带来任何麻烦。不管太史敫如何逼供，她拼死保护着小姐。就在太史敫明明白白地问“你可是与不肖女做脚”的时候，她仍然坚决地说：“朝英偷了宝簪，就打死也是该的。”就像《西厢记》中的红娘、《牡丹亭》中的春香一样，朝英是小姐追求自由爱情的支持者；所不同的是，朝英在这里更表现了一种舍己为人、奋不顾身的精神。田法章在成为齐王后，立刻主动为媒，把朝英嫁给他的叔父——为复齐立下了丰功的大将田单。这是作者所能给予这个女孩子的最好的酬答，说明作者的确是怀着一种喜爱和称颂的心情来塑造这个下层女孩的形象的。
同崔莺莺、杜丽娘一样，小姐也是一个追求自由爱情的女孩，但却表现得更加勇敢和强硬。她上场时，朝英已经把事情完全招揽在自己身上，并关照她：“我已认了，你不要多说。”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朝英认罪俱虚谎。”急得老夫人忙说：“我儿，你不要护他了。”确实，只要小姐愿意，她前面所说的话，完全可以让人理解为她只是想回护这个犯了偷盗罪错的丫鬟罢了，但小姐毫不含糊地表示要“一身做事独自承当”。在声色俱厉的父亲面前，她丝毫也不畏缩，连朝英也劝她“说话放和软些”。这个女孩的强硬，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她已经知道田法章的底细，就像她对父亲说的：“要绑孩儿只管绑，只是王立却绑不得。”但田法章彼时已是虎落平阳，前途未卜，小姐的勇敢恐怕更多的还是出于爱情。比起崔莺莺来，小姐为爱情而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放在她面前的，不是像莺莺和张生那样的短暂别离，而是可能要将如花似玉的青春葬送的大祸。但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也没有看到她有丝毫的恐慌和后悔。
在这三个女性面前，太史敫显得无奈和狼狈。在朝英面前，他先碰了个大钉子。这个使女不仅不肯说出实情，还反唇相讥道：“老相公，你亲生的女儿，何忍教使婢去攀害她？”一句话，勾勒出了太史敫无情无义的嘴脸。在女儿面前，太史敫更是个失败者。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做了“不取媒而自嫁”的事，非但不后悔，反怪她父亲“算来何不早商量”，气得他只能连连说：“养得好女儿。”就连老妻也不与他配合，多方阻挠，以致他不得不哄开了她，才能执行他那罪恶的杀人计划。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想要处置的女儿的情人竟然是个世子，这就使他这个忠臣无所适从了。为了维护封建礼教，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但作为臣子他却不能惩罚他的主子。更为狼狈的是，这个潜在的主子偏在这个时候成了真正的国君，于是这个忠实的老臣就只能“一时病发”，躲起来不见人了。
作者所塑造的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表面上生活在战国时代，实际上展示的却是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中封建礼教与现实生活中的美好理想的冲突。很明显，作者是同情那些争取自由爱情的青年男女的，所以，我们才会看到那个死守着礼教教条的老相公陷入了狼狈不堪的尴尬境地，才会看到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王意如）
窃符记
第二出 信陵家宴慕侯生
张凤翼
【瑞鹤仙】（生金束发冠服扮信陵君上）簪绂承先烈[1] ，正虚怀吐握[2] ，寸心饥渴。朱门漫掀揭，叹白星西炽[3] ，翠华东辙[4] 。焦劳夙夜，怎做得一匡勋业。算经纶要务，在网罗豪杰。
〔鹧鸪天〕三晋瓜分鼎足成，七雄星列事纵横。匡扶岂乏夷吾略[5] ，观乐空怀季札明[6] 。叨国宝，缔宗盟，惭愧身为贵戚卿。但愿霸图磐石固，股肱心膂际升平。自家魏昭王次子，今魏王异母弟，无忌的便是。今王即位，封我为信陵君。有姊嫁赵国为平原君夫人，阳连姻娅之好，阴固合从之势，颇为得计。争奈嬴秦恃强，侵凌列国，如今又用范睢之计，事专近攻。我想范睢本我中国之人，只因当路过听，为秦所得，坐失奇货，反借寇兵。这也不必说。为今之计，只是内怀忧惧，以切震邻之戒，外示安闲，以慰通国之心便了。目今花事正佳，昨与夫人说准备筵席赏玩，分付侍婢们请夫人出来。（旦扮信陵夫人上）
【宝鼎儿】洗妆菱镜澈，翠笼蝉鬓，香添鸡舌[7] 。飞紫燕营巢物候，啭黄莺赏花时节。（丑、净扮侍婢持酒肴上）最喜雕阑花事足，玉醴珍羞齐列。（合）正春色三分，一分已过，二分轇轕[8] 。
（相见生科）（旦）公子，昨蒙分付酒肴赏花，今已完备在此。（生）取酒过来。
【锦堂月】桃李盈门，芳菲满眼，千红万紫森列。棣萼相辉，连枝不惭瓜葛。葵心赤向日常倾，荆花紫遇霜难折。（合）风光别，喜四境无虞，万民乐业。
【前腔】（旦）欢悦。连理枝前，并头花下，丝萝幸联奕叶[9] 。次第东风，轻衫最宜单夹。珠翠丛舞影缤纷，绮罗筵蕊珠娇怯。（合前）
（小生扮内官捧壶上）秋叶几回落，春蚁未曾开[10] 。只言千日饮[11] ，旧逐中山来[12] 。大王遣唐弟赐葡萄酒在此。（生起接科）分付掌家的陪使者茶饭。赏蜀锦一端与他。取酒来尝。
【醉翁子】曲糵，倾一盏流霞喷雪。正履舄参横，觥筹告竭。流歠，饱德无涯，饮醇醪心更热。斟酌处，似弟劝兄酬，敢忘衔结。
（末扮内官捧瓶上）燕来枝益软，风飘花转光。氤氲不肯去，还来阶上香。颜恩奉如姬命，送蔷薇露与夫人。（旦起立接科）分付掌家的，陪侍者茶饭，赏吴绫一端与他。
【前腔】冰洁，似仙掌露华莹澈。泻金盆不羡，兰膏飞沫。清冽，这鼻观氤氲，胜百和炉中香夜爇。承嘉惠，喜沐浴恩波，敢忘衔结。
（生）唤家臣敬贤前来听差。（小生冠带扮敬贤上）解骖何必逢知己，拥盖惟夸侍相君。敬贤见，请问公子有何使令？（生）敬贤，我来日开宴赏花，欲延大梁夷门监者侯生为上客。你与我在库上支取黄金一镒、白璧一双，先往为聘，至日我自往迎之。（小生）请问公子，监门贱役，侯生衰朽，何故如此重他？（生）你那里知道，太公八十鼓刀[13] ，文王载之，卒表东海；百里奚七十饭牛[14] ，缪公用之，遂霸西戎。士在贤不肖耳，岂在老少哉。快去！（小生下）（生）夫人，
【侥侥令】监门虽贱役，七十总衰耋[15] 。不见垂钓磻溪为尚父[16] ，自鬻五羊皮[17] ，成霸业。
（旦）公子所见极远，奴家还有一言请问公子。平原君诞辰将近，何不遣使往贺？（生）我倒忘了。唤家臣公孙贺前来听差。（丑扮公孙贺上）代舍敢为弹剑客，侯门聊作曳裾人。公孙贺见，请问公子有何使令？（生）公孙贺，你可与我库上支取彩币二端、靴烛一对，前往赵国与平原君称寿。（旦）方才公子聘士，尚用厚币，今日遣使他国，如何礼物反薄？（生）夫人不知，
【前腔】仪物欲成享，情意贵浃洽。枉有缛礼繁文夸重叠，岂如双鲤殷勤将短札[18] 。
（小生上）金玉比纯德，辞受见高风。敬贤回来了。侯生拜上公子，说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俱已返璧在此。（生）既如此，亦不可强。待我来日自去迎他便了。
【尾声】抱关肥遁真高洁[19] ，来日躬迎折节，虚左还须枉车辙[20] 。
满眼繁华伉俪同，翠围珠绕总春风。
若非琼玉山头见，疑是瑶台月下逢。
〔注〕 [1]簪绂（fú）：使冠帽固定于发髻的簪子和系印章的丝绳，比喻显贵。[2]吐握：吐哺握发的省略。吐哺，吐出正在吃的食物。握发，捏住正在洗的头发。典出《韩诗外传》:“（周公曰）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3]白星：即太白星。古星象家谓太白星主杀伐，世遂以之喻兵戎。[4]翠华：帝王仪仗中以翠羽为饰的旗帜或车盖。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建华之旗，树灵鼍之鼓。”[5]夷吾：春秋时齐相管仲的字。[6]季札：春秋时吴公子，吴王寿梦少子。[7]鸡舌：鸡舌香，即丁香。[8]轇轕（jiāogé）：交错，杂乱。[9]奕叶：累世，世世代代。[10]春蚁：指春酒。蚁，为酒面上所生如蚁之沫。北周庾信《蒲州刺史中山公许乞酒一车未送》诗：“秋桑几过落，春蚁未曾开。”[11]千日饮：千日酒，传说饮之能醉千日的酒。[12]中山：千日酒为中山人狄希所造。[13]鼓刀：《楚辞·离骚》:“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王逸注：“鼓，鸣也。或言吕望太公，姜姓也，未遇之时，鼓刀屠于朝歌也。”[14]饭牛：《管子·小问》:“百里徯，秦国之饭牛者也，穆公举而相之，遂霸诸侯。”[15]耋（dié）：七八十岁的年纪。[16]磻（pán）溪：在今陕西宝鸡东南，周姜太公吕望未遇文王时垂钓于此。尚父：谓可尊敬的父辈，指周姜太公吕望。《诗经·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郑玄笺：“尚父，吕望也。尊称焉。”[17]五羊皮：也作五羖皮，五张公羊的皮。《孟子·万章上》:“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饲）牛以要秦穆公。”[18]双鲤：指书信。典出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19]肥遁：指退隐。典出《周易·遁》:“上九，肥遁，无不利。”[20]虚左：空着左边的位置，表示对宾客的尊敬。枉车辙：犹言屈驾。
《窃符记》是根据《史记》所载战国时信陵君救赵的故事创作的。信陵君魏无忌是魏昭王的次子，当时魏国国君安釐王的异母弟，战国四君子之一。他好侠仗义，礼贤下士，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批豪杰之士。秦军攻打赵国，赵国向魏国求援。魏王让将军晋鄙带十万人去救援赵国。秦军威胁魏王，魏王害怕，便让晋鄙按兵不动。信陵君的姐姐嫁在赵国，是平原君的夫人。信陵君决意要援救赵国，奋然孤身前往，被义士侯嬴劝阻。侯嬴建议他让魏王宠妃如姬窃取兵符，然后统领大军救赵。如姬受过信陵君的恩典，为了报恩，她冒死窃取兵符，使信陵君得以率兵救赵。后来秦兵又来进犯魏国国都大梁，如姬建议魏王向客居赵国的信陵君求救。信陵君被意气左右，拒见魏国来使。后经毛、薛二公指点，他幡然醒悟，再破秦军，君臣夫妇大会合。
在《窃符记》中，信陵君虽是个主要人物，但他却并非一贯正确和无所不能，在他遇到困难和产生问题的时候，他的身边总会有一些人直接或间接地为他提供帮助，包括精神上的和物质上的。正是由于这些人的帮助，信陵君才能克服困难，解决问题，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而之所以有这样一些愿意为他提供无私帮助的人，关键则在于信陵君的礼贤下士。《窃符记》第二出《信陵家宴慕侯生》，表现的就是信陵君的礼贤下士。
战国时代七雄星列，各图霸业。信陵君素怀大志，“焦劳夙夜”，想的是“怎做得一匡勋业”。面对强秦，他充分认识到，“网罗豪杰”是建功立业的首要条件。因此，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来表现他对人才的渴慕和敬重。除去第一出《副末开场道家门》，第二出《信陵家宴慕侯生》是窃符救赵故事的正式开始。信陵君一上场，就表达了他的这种想法。其时春光明媚，风和日丽，花事正佳，信陵君吩咐准备酒肴赏花。只见“桃李盈门，芳菲满眼”，万紫千红，争妍斗艳。信陵君夫人以及侍婢隐现在花丛中，珠环翠绕，“舞影缤纷”，越见得春光无限。一会儿，魏王遣人来赐葡萄酒；一会儿，如姬让人来送蔷薇露。酒香氤氲伴着莺歌燕舞、欢声笑语，一派欢乐景象。
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信陵君叫上家臣敬贤，对他说：“我来日开宴赏花，欲延大梁夷门监者侯生为上客，你与我在库上支取黄金一镒、白璧一双，先往为聘，至日我自往迎之。”敬贤大惑不解，问信陵君说，看门是个低贱的营生，侯生又是个老朽，为什么要这么看重他？信陵君回答说你哪里知道！姜太公是在八十岁上遇见周文王的，百里奚七十岁的时候还在喂牛呢，但他们后来都建立了重要的功勋。可见，士只有贤与不肖之分，而不在乎年龄大小。
敬贤走后，夫人提醒信陵君，平原君的生日快到了，要送些寿礼。信陵君叫上家臣公孙贺，叫他去库上支取彩币二端、靴烛一对，前往赵国与平原君祝寿。夫人在一旁听了，觉得非常奇怪：侯嬴怎么说，也就是个士而已，为什么聘士要用这么重的礼；而平原君在赵国，为平原君祝寿算得上两国相交，怎么反而礼薄呢？对此，信陵君解释说，人与人的交往贵在感情的融洽，一封情真意切的短信，有时比繁文缛节更为合宜。
正在这时，前去给侯嬴送礼的敬贤回来了。敬贤告诉信陵君，侯嬴拒绝了礼物，说自己修身洁行几十年了，看门的活儿虽不怎么样，我终究不会因为这个而接受您的馈赠的。或许，侯嬴的反应原在信陵君的意料之中，他对此并不在意，说：“既如此，亦不可强。待我来日自去迎他罢了。”
这出戏的前半段十分热闹，生扮演的信陵君，旦扮演的信陵君夫人，丑、净扮演的侍婢，小生、末扮演的内官依次上场，既有独唱，也有合唱，舞台气氛很是热烈。唱词也相当华美，除了用很多丽词描写春色外，描写信陵君夫人的“洗妆菱镜澈，翠笼蝉鬓，香添鸡舌”、描写美酒佳酿的“流霞喷雪”，“冰洁，似仙掌露华莹澈。泻金盆不羡，兰膏飞沫”等唱词也都妙如珠玉。作者还善用双关，比如信陵君说“棣萼相辉，连枝不惭瓜葛。葵心赤向日常倾，荆花紫遇霜难折”，一方面是赞颂春色，同时也暗示他和魏王兄弟而君臣的关系。再比如，信陵君夫人说“连理枝前，并头花下，丝萝幸联奕叶”，也是用称颂春色来暗示她与信陵君的夫妻关系。又比如，信陵君夫人感谢如姬送来的佳酿，用了结草衔环的典故，既符合当时的情景，更为以后如姬知恩图报、窃符救赵埋下了伏笔。
第二出的后半段相对比较冷清，主要是用对比的手法来表现信陵君对人才的重视。看门的侯嬴得到的礼遇竟然超过了平原君，信陵君的爱才可见一斑。这也为后面信陵君亲迎侯生，以及随侯生前去拜望屠夫朱亥等举动作了铺垫。
（王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