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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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家小传】

(1611—1680)初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改名渔,字笠鸿,号湖上笠翁、随庵主人、新亭樵客、觉世稗官等。兰溪(今属浙江)人,生于如皋(今属江苏)。十余岁时迁回兰溪。明清鼎革之际,颇受兵乱之苦,家境日窘。清顺治八年(1651)迁居杭州,以编写出售白话小说、剧本及其他通俗读物为业。十年后移家南京,开设芥子园书肆,除编刻销售通俗读物、教科书、工具书外,更以刻印高质量的美术品而闻名。同时,率领家庭戏班卖艺四方,广交达官名流。后因才艺出众的台柱乔、王二姬先后死去而中止。康熙十六年(1677),复徙居杭州,未几在贫病交迫中去世。其剧作的基本主题是力图弥合封建道学与风流艳情之间的罅隙,锻铸一种情理合一的境界。其作品娱乐性很强,倾动一时,妇孺皆知,并很快传入日本。戏曲理论,见于《闲情偶寄》的《词曲部》、《演习部》和《声容部》的一部分。这是我国历史上空前系统、完整的戏曲理论专著,从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布局几个方面全面阐述了戏曲的创作方法,首次明确地提出了“结构第一”的命题,特别标举“立头脑”,即确立作为全剧结构枢纽的“一人一事”;倡“填词之设,专为登场”,比较周全地总结了戏曲演出方面的理论。所作传奇,《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蜃中楼》、《奈何天》、《比目鱼》、《凰求凤》先行于世,后来加上《慎鸾交》和《巧团圆》,是为通行的《笠翁十种曲》。其余六种作品已佚。另有小说《无声戏》(别名《连城璧》)、《十二楼》、《合锦回文传》,诗文集《笠翁一家言》和杂著多种。今人辑有《李渔全集》。

比目鱼

第七出 入班

李渔

【水底鱼儿】(副净上)发积难当,妻扶女又帮。止求家富,不愿姓名香。

自家刘文卿是也。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前日贴了招帖,也不见有人进来。我已聘了一位名师,约定今日来开馆。等不得脚色齐备,先把有的教习起来,等做净的到了,补上也未迟。叫孩子们,把三牲祭礼备办起来,等先生与众人一到,就好烧纸。(内应介)

【金蕉叶】(生上)心忙步忙,赴温柔如归故乡。遥盼着优师仞墙,比龙门还加向往[1] 。

来此已是,不免径入。(进介)此位就是刘师父么?(副净)正是。相公尊姓大名,有何赐教?(生)小生叫做谭楚玉。闻得府上新合小班,少一名净脚,特来相投。(副净惊介)怎么?你是一位斯文朋友,竟肯来学戏?这等说起来,是小班之福也。既然如此,等众人到了,一同开馆就是。

【水底鱼儿】(外、末、净、丑齐上)喜戴冠裳,从师入戏堂。做官极快,不用守寒窗。(见副净揖介)

此位是谁?(副净)新来的净脚。(众)这等说,是敝同窗了。大家见礼。(共揖介)(众)请问:教戏的师父,还是你自己,还是另请别人?(副净)我自家没有工夫,别请一位名师,即刻就到。

【绕红楼】(小生上)丝竹歌喉总擅长,名子弟尽出门墙。一字无讹,千人共赏,肯遗顾周郎[2] 。

(副净)师父来了。(向内介)叫孩子们一面请姑娘出来拜见师父,一面取三牲祭礼,好烧请二郎神。(生)请问师父:甚么叫做二郎神?(小生)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就象儒家的孔夫子,释家的如来佛,道家的李老君。我们这位先师极是灵显,又极是操切,不象儒释道的教主,都有涵养,不记人的小过。凡是同班里面有些暗昧不明之事,他就会觉察出来,大则降灾降祸,小则生病生疮。你们都要紧记在心,切不可犯他的忌讳。(生)这等,忌的是甚么事?求师父略道几桩。(小生)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规矩,做那亵渎神明之事:或是以长戏幼,或是以男谑女。这是他极计较的。(生背介)这等说起来,我的门路又走错了。如今来到这边又转去不得,却怎么处?

【金蕉叶】(旦上)男疆女疆,自今朝毁堤灭防。这羞涩教人怎当,那窥觑如何阻挡?

(副净)我儿,这是师父,这是同班弟兄,都过来见了。(齐见介)(旦见生惊)(背介)呀!这是一位书生,前日在路上遇见的,他怎么也来学戏?(生做流连示意介)(旦)哦!我知道了。(副净对生介)谭兄弟,你既要入班,就该穿我们的服色。这顶尊巾须要换去了。(生)如今还是学戏,不曾做戏,到做戏的时节,换去也未迟。(副净)也说得是。(内送祭礼上)(副净烧纸毕率众拜介)

【驻云飞】护法金汤[3] ,俯首虔诚拜二郎。默把吾徒相,暗使聪明长。嗏,开口便成腔,不须摹仿。身段规模,做出都成样。一出声名播四方。

(副净)师父请坐了,等他们好拜,(小生)教戏虽是我,扶持照拂全靠主人,该与你一同受拜。(拉副净并立介)(众齐拜介)(生、旦并立)(一面拜一面觑介)

【前腔】(合)拜入门墙,愿你在阳间做二郎。显把吾侪相,渐使聪明长。嗏,不教不成腔,用心摹仿。求你把身段规模,做出程文样[4] ,好使声名播四方。

(末)这些脚色可曾派定了么?(副净)派定了。(小生)这等,请散脚本。(副净散脚本介)我从今日起,把他们的坐位也派定了,各人坐在一处,不许交头接耳。若有犯规的,要求先生责治。(生、旦各背介)老天,保佑我和他两个坐在一处也好。(副净)众脚色里面独有生旦的戏多,又不时要登答问对,须要坐在一处。其余的脚色,任意坐定就罢了。(对丑介)你是正生,该与我女儿并坐。(扯丑与旦并坐介)(生、旦各慌介)(副净分派外、末、净、生各坐一处介)如今坐定了,我进里面去罢。有一杯薄酒备在中堂,求师父略教几句,应一应好日就请进来。安排开学酒,饮宴授徒人。(下)(小生)大家随着我,唱一只同场曲子。(随意拈曲一只)(众取箸作板同唱介)(唱完内请介)(小生)你们也一同进来,大家吃杯喜酒。

同班兄弟似天伦,男女何尝隔不亲。

须识戏房无内外,关防自有二郎神。

(同下)(旦吊场)我看这位书生,不但仪容俊雅,又且气度从容,岂是个寻常人物?决没有无故入班,肯来学戏之理。那日在途间相遇,他十分顾盼奴家;今日此来,一定是为我。(叹介)檀郎[5] ,檀郎!你但知香脆之可亲,不觉倡优之为贱。欲得同堂以肄业,甘为花面而不辞。这等看来,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情种了。我如何辜负得你?奴家遇了这等的爷娘,又做了这般的营业,料想不能出头,不如认定了他,做个终身之靠,有何不可。

【驻马泣】【驻马听】天付鸾凰,今日这一拜呵,只当是暗缔姻亲预拜堂。那些众人呵,权当做催妆姻戚,伴嫁媒婆,扶拜的梅香[6] 。我那爹爹呵,若不是他私心认做丈人行,怎肯无端屈膝将伊让!是便是了,你既有心学戏,就该做个正生,我与你夫妇相称。这些口角的便宜,也不被别人讨去,为甚么做起花面来?【泣颜回】怎能勾扮虞姬常演《千金》[7] ,博一个嫁重瞳净旦成双[8] ?

莫怪姻缘多错配,戏场生旦也参差。

〔注〕 [1]龙门:在山西河津西北、陕西韩城东北,即禹门口。黄河流至此处,两岸陡峻,拱立如门,故名。《艺文类聚》引辛氏《三秦记》:“河津一名龙门,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民间有“鲤鱼跳龙门”之谚。科举考试的正门亦称“龙门”,此即以“龙门”代指科第。[2]遗顾周郎:三国吴周瑜精音乐,虽酒过三巡,若奏乐有误,必知之,知之必顾,时人因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谣。见《三国志·吴书·周瑜传》。[3]金汤:金城汤池,喻牢固。《汉书·蒯通传》:“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颜师古注:“金以喻坚,汤喻沸热不可近。”[4]程文:由官方审定编发的作为科举考试范式的文章,由考官拟作或录用中试者之作。此指让人学习模仿的表演姿势。[5]檀郎:情郎。晋潘岳小字檀奴,姿容甚美,为女子所慕,故后世以“檀郎”称夫婿或情郎。[6]梅香:古时丫鬟多名梅香,后因称丫鬟为梅香。[7]《千金》:指明沈采所作传奇《千金记》,以韩信事为主线,以项羽事为副线。[8]重瞳:眼中有两个瞳仁,据说上古舜为重瞳,秦汉之际项羽也是重瞳,此即指项羽。

《比目鱼》常被认为是李渔戏曲创作中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之一。该剧事本作者短篇小说《无声戏》中《轻富贵女旦全贞》(亦即小说《连城璧》第一回《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写襄阳书生谭楚玉与伶人之女刘藐姑的爱情故事。刘藐姑虽为伶人之女,但志气异常高洁。因无法改变父母要她学戏的决定,于是只肯学那贞女节妇之戏。谭楚玉爱上了刘藐姑,为了她,不惜抛开斯文,投身“玉笋班”与她一同学戏。二人情意相投,暗定终身,最喜欢上场做那戏中的夫妻。谁料藐姑之母贪财,逼她嫁给镇中首户钱万贯为妾。藐姑誓死不从,利用上场演《荆钗记》之机,假戏真做,投江殉情。继而谭楚玉也当场表明心迹,追随而去。所幸他们的事迹被神祇平浪侯所知,遂将二人变作一对比目鱼,由高人莫渔翁网获,起网之后,即变回原形。莫渔翁遂给二人完婚,并指引谭楚玉登上科举之途。谭生中式得官,并在莫渔翁指引下功成名就,后又在他的劝告下归隐山林。

李渔是一位极其重视舞台演出的传奇作家,他要求作品能够“奏诸场上”,并且声明“填词之设,专为登场”,把场上效果放在至关重要的地位。他的传奇创作力求题材新奇,关目动人。在《比目鱼·入班》一出中,作为才人名士的书生谭楚玉看不上侯门千金,却认定一个女伶是“真正佳人”。为了追求她,他不顾自己的读书人身份,投身戏班,充当净角。这在充斥于明清传奇中的才子佳人故事里可说是新添一例。况且戏曲艺人在台下的真实生活,是为广大戏迷所关心乐知而又不易得知的。此剧以伶人演伶人,不光新奇,更是“梨园故事本来面目”,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

《入班》是该剧的第七出。在此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谭楚玉与刘藐姑邂逅途中,谭生一见钟情,却苦于无法接近。正好刘家“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对爱情的执著最终战胜了对“龙门”的“向往”,谭楚玉决定不顾“名伤义伤”,“暂抛琴剑书箱”,毅然应招入班,去追求他的意中情人。

刘藐姑的父亲刘文卿是个戏班班主,夫妻俩都演戏,妻子刘绛仙还是个名角,靠着演戏和卖笑卖身挣下了一份家私。如今女儿又长成一个标致的姑娘,聪慧过人,家里指望她像母亲一样成为一棵摇钱树。这个父亲出场便叹生活不易,“发积难当,妻扶女又帮”,又道出他的人生哲学是“止求家富,不愿姓名香”。这点明了刘家卑污的生活环境:唯利是图,不顾廉耻,为了谋求“发积”“家富”,作为一家之主的丈夫、父亲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发妻生女视作敛财之具,并日夜盘算着如何找个好主顾,卖个好价钱。刘藐姑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她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吗?剧情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了。

刘家“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日前“贴了招帖”招聘,“也不见有人”应招。教戏的“名师”已经聘好,“约定今日来开馆”。于是刘文卿“等不得脚色齐备”,决定“先把有的教习起来”。他正在吩咐大家准备“三牲祭礼”,安排举行仪式,谭楚玉急匆匆地赶到了。他决心来充这个“净脚”。剧中用充满机趣的话语描写他的心情:“心忙步忙,赴温柔如归故乡。”游子在外,思乡怀归,本是人之常情。谭楚玉此番所往虽是有失身份体面的戏班,爱情的动力却使他有久别回乡的迫切之感。对于读书人来说,人生的最高理想无非是一朝鱼跃龙门,名题金榜。可他“遥盼着优师仞墙,比龙门还加向往”,学戏的诱惑力居然大过功名前程,那是因为美好的爱情在向他召唤。

这位“斯文朋友”的到来令班主刘文卿十分惊讶。在当时,体面人岂肯屈尊与伶人平起平坐?莫说入班学戏,君不见,在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中,就连偶尔同戏子交往的贾宝玉也会遭到严厉责罚。久经江湖的刘文卿大概也是头一回碰到如此看得起己辈的读书人,谭楚玉来学戏,他认为是“小班之福也”。

人齐全了,便开馆。外末净丑,纷纷上场,大家一番厮认见礼。这时,教戏的师父也到了。于是班主着人唤请班中唯一的女演员——也就是他的女儿刘藐姑出来和大家一起烧纸祭拜二郎神。谭楚玉初来乍到,不懂梨园行规,便向师父请教何为二郎神。师父回答说“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就像儒家的孔夫子,释家的如来佛,道家的李老君”,他“极是灵显,又极是操切”,“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规矩,做那亵渎神明之事”,还特别计较“以长戏幼”、“以男谑女”一类事儿。谭楚玉如遭棒击,懊悔自己“走错了”“门路”,“又转去不得”。正暗暗叫苦,刘藐姑出来了。她虽然出身优伶人家,可是自洁自重,心思言行与大家闺秀无异。却又不能守在深闺,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含羞登场,忍受陌生男人的“窥觑”。在戏班里,她意外发现了谭楚玉,心中猛然一惊。她清楚记得,这是“前日在路上遇见的”书生。看到他不断的“流连示意”,刘藐姑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用心。他们一起拜神,接着又并肩拜师。一边拜,一边忍不住互相偷看。可以想见,碍于众人和神灵之面,碍于初恋的羞涩之心,他们的相视只是短暂的一刹那。然而这已经足够了。在这对青年男女心中,这该是一段多么美妙而难忘的时光:一边是甜美静谧的两人世界,一边是忙乱嘈杂的组班仪式。

仪式之后是散脚本、派座位,谭、刘二人暗暗祈祷能被安排“坐在一处”。可是戏班自有规矩,生、旦“须要坐在一起”,净脚则另坐一处。坐定以后,师父教唱了“一只同场曲子”,随后便带领大家一同去吃“开学酒”。至此,组班开学就告结束了。在整个过程中,谭、刘二人始终未发一言,他们复杂的心理变化——忽而惊讶,忽而期望,忽而紧张,忽而沮丧,全靠简单的科介表露无遗。

然而戏还没完。刘藐姑落后“吊场”,独自对今天意外重逢的“这位书生”着实忖度了一番。他“不但仪容俊雅,又且气度从容,岂是个寻常人物?决没有无故入班,肯来学戏之理”,因此可以断定,此番来意必定是为了追求自己。想到他为了自己竟然“不觉倡优之为贱”,甚至“甘为花面而不辞”,心中非常感动。她不愿辜负这“从古及今第一个情种”,就此“认定了他”以为“终身之靠”,并把刚才的并肩拜祭“只当是暗缔姻亲预拜堂”,那些戏班众人未尝不是“催妆姻戚,伴嫁媒婆,扶拜的梅香”。她愈想愈真,觉得这都是上天的安排,甚至她那贪财势利的父亲,如若不是把谭楚玉当作女婿看待而“私心认做丈人行”,又“怎肯无端”受他跪拜?只有一事稍感遗憾,他“既有心学戏,就该做个正生”,和自己生旦搭配,每日里“夫妇相称”,却为何“做起花面来”,只有演虞姬、项羽故事时才能做一回夫妻。于是她又巴望着“怎能勾扮虞姬常演《千金(记)》”?儿女情态,感人肺腑。

《比目鱼·入班》较好体现了李渔戏曲作品动静互显的艺术特点。舞台上时而是同场齐唱,时而是内心独白;一方面人声鼎沸杂沓喧哗,一方面眉目传情脉脉无语。情节的波澜若隐若现,起伏有致。戏中直接表现男女主人公的笔墨并不多,他们甚至未曾有过一句对话,但整出戏又完全是围绕着谭、刘两人而设计而展开的。作者熟悉戏班生活,熟悉昆曲舞场,善于运用角色调动营造戏剧氛围,运用科介背白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这在同时传奇作家中是非常突出的。

“假名摹画”是李渔剧作的惯用伎俩。《比目鱼》中,他用书生充当伶人,这应该直接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李渔本是文人,但他酷爱戏曲,带领着具有半职业性质的昆曲家班,教戏演戏,并以此谋生。他离不开被上流社会称为贱业的戏场,又不愿意被人视同于卖艺卖身的倡优。他只是“暂抛琴剑书箱”,将戏场当作谋生之所、进身之阶。如同《比目鱼》中的谭楚玉、刘藐姑之流,虽不幸一时流落梨园,混迹戏场,其举止言谈、性格思想却纯是传统的才子佳人式的,丝毫不脱“斯文朋友”与名媛闺秀身份。由此似乎可以读出作者那根深蒂固的文人习气来。

(周秦 许莉莉)

比目鱼

第十五出 偕亡

李渔

【忆秦娥】(生上)空留恋,一场好事遭奇变。遭奇变,戏场夫妇,也难如愿。

小生为着刘藐姑,受尽千般耻辱,指望守些机会出来,成就了这桩心事。谁想他的母亲,竟受了千金聘礼,要卖与钱家为妾。闻得今日戏完之后,就要过门。难道我和他这段姻嫁,就是这等罢了不成?岂有此理,他当初念脚本的时节,亲口对我唱道:“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这三句话何等决烈?难道天也不怕,单单怕起人来?他毕竟有个主意,莫说亲事不允,连今日这本戏文,只怕还不肯就做,定要费许多凌逼,才得他上台。我且先到戏房伺候,看他走到的时节,是个甚么面容就知道了。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暂下)

【前腔换头】(旦上)恶声一至生奇怨,肝肠裂尽皆成片。皆成片,对人提出,死而无怨。

奴家昨日要寻短计,只因不曾别得谭郎,还要见他一面;二来要把满腔心事,对众人暴白一番,所以挨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出旧戏文改了新关目。先到戏房等候,待众人一到,就好搬演。只是一件:我在众人面前,若露出一点愁容,要被人识破,要死也死不成了。须要举动如常,倒妆个欢喜的模样,才是万全之策。正是:忠臣视死无难色,烈妇临危有笑容。(生、外、末、丑齐上)财主都贪色,佳人只爱钱。千金才到手,恩义总徒然。刘大姐,闻得你有了人家,今日就要恭喜了。(旦笑介)正是。我学了一场戏,只得今日一本,明日要做就不能勾了。全仗列位扶持,大家用心做一做。(众)尽我们的力量,帮衬你就是。(生背气介)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样寡情的女子?有这样无耻的妇人?一些不烦恼,也就去不得了;还亏他有那张厚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砑鼓】我心儿火样煎。待与他同声交口,吁屈呼冤。谁料他欢情溢出芙蓉面,更从檀口露真言。始信倡优,难与作缘!

他或者心上烦恼,怕人看出破绽来,故意是这等,也不可知。远远望见那姓钱的来了,自古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且看他如何相待?

【梨花儿】(净鲜巾艳服摇摆上)拚却千金买丽娟,风流独让区区擅。万目同睁妒好缘,嗏!不愁乐事无人见。(旦作笑容拱手介)

(净指旦对生介)他如今比往常不同,是我的浑家了。你们都要立开些,不要挨挨挤挤不像体面。(生做气介)(旦)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你家来了。我的意思还要尽心竭力做几出好戏,别别众人的眼睛,你肯容我做么?(净)正要如此,有甚么不容?(旦)这等,有两件事却要依我。(净)莫说两件,就是十件也要依你的。(旦)第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出。第二件,不许点戏,要随我自做,才得尽其所长。(净)原该如此。这等,你的意思要做那几出?(旦)只有头一出要紧,那《荆钗记》上有一出《抱石投江》[1] ,是我簇新改造的,与旧本不同,要开手就演,其余的戏,随意做几出罢了。(净打恭介)领教就是。只求你早些上台。(生背介)这等看来,竟安心乐意嫁他了。是我这瞎眼的不是,当初认错了人,如今悔不及了,任他去罢。(旦)列位快敲锣鼓,好待我上台。(众应)(先下)(旦对生介)谭大哥,你不要忧愁,用心看我做戏。(生怒介)我是瞎眼的人,看你不见。(虚下)(内敲锣鼓)(旦上台介)(众扮看戏人挨挤上)(净取交椅坐看)(做得意状介)

【梧叶儿】(旦)遭折挫,受禁持[2] ,不由人不泪垂。无由洗恨,无由远耻。事到临危,拚死在黄泉作怨鬼!

奴家钱玉莲是也。只因孙汝权那个贼子,暗施鬼计,套写休书;又遇着狠心的继母,把假事当做真情,逼奴改嫁。我想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焉有再事他人之理?千休,万休,不如死休!只得潜往江边,投水而死。此时已是黄昏,只索离了生门去寻死路。我钱玉莲好命苦也!

【五更转】心痛苦,难分诉。(向生哭介)我那夫呵,一从往帝都,终朝望你谐夫妇。谁想今朝,拆散中途。我母亲,信谗言,将奴误。娘呵,你一心贪恋,贪恋他豪富。把礼义纲常,全然不顾,

来此已是江边,喜得有石块在此,不免抱在怀中,跳下水去。(抱石欲跳介)且住。我既然拚了一死,也该把胸中不平之气,发泄一场。逼我改嫁的人,是天伦父母不好伤,独他那套写休书的贼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为甚么不骂他一顿,出出气了好死?(指净介)待我把这江边的顽石,权当了他,指他一指,骂他一句,直骂到顽石点头的时节,我方才住口。(权放石介)

【前腔】(旦)真切齿,难容恕,(指净介)坏心的贼子,你是个不读诗书、不通道理的人。不与你讲纲常节义,只劝你到江水旁边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样,要配我这绝世佳人?几曾见鸱鸮做了夫[3] ,把娇鸾彩凤强为妇?(又指介)狠心的强盗,你只图自己快乐,拆散别个的夫妻。譬如你的妻子,被人强娶了去,你心下何如?劝你自发良心,将胸比肚。为甚的骋淫荡,恃骄奢,将人误?(又指介)无耻的乌龟,自古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你在明中夺人的妻子,焉知你的妻子,不在暗中被人夺去?别人的妻子,不肯为你失节,情愿投江而死,只怕你的妻子,没有这般烈性哩!劝伊家回首,回首把闺门顾。只怕你前去寻狼,后边失兔。

(净点头高叫介)骂得好!骂得好!这些关目都是从来没有的,果然改得妙!(旦)既然顽石点头,我只得要住口了。如今抱了石头,自寻去路罢!(抱石)(回头对生介)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须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号咷痛哭介)(生亦哭介)

【胡捣练】(旦)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4] 。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急跳下台介)(潜下)(净惊喊捞人)(众哗噪介)

(生立台前高叫介)你们不消喧嚷,刘藐姑不是别人,是我谭楚玉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误伤,是他有心死节,这样急水之中,料想打捞不着。他既做了烈妇,我不得不做义夫了。(向下招手介)我那妻呵,你慢些去,等我一等。

【前腔】维风化,救纲常,(指净介)害人都是这富家郎。他守节捐躯都为我,也拚一命丧长江!(急跳下台介)(潜下)

(众惊喊介)钱万贯倚势夺亲,一连逼死两命。看戏的,大家动手,先打一个臭死,然后拿去送官。(净慌介)这怎么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急走下)(一人高喊介)凶人走了!喜得本县三衙为编查保甲[5] ,来在乡间。大家写了公呈,一齐去出首。(众)说得有理,大家同去。

【大砑鼓】(合)鸣官代雪冤,把义夫节妇,奇迹昭宣。戏文当做真情演,投江委实把躯捐。这本《荆钗》,后来更传。(齐下)

〔注〕 [1]《荆钗记》:旧题柯丹丘作,为著名的宋元四大戏文“荆、刘、拜、杀”之一,写宋状元王十朋与钱玉莲的爱情故事。《投江》为原剧第二十六出(汲古阁本)。[2]禁(jīn)持:折磨。[3]鸱(chī)鸮:猫头鹰一类的鸟,古人认为是恶鸟。[4]萱亲:母亲。[5]三衙:此指一县的长官知县及其佐贰县丞、主簿。

谭楚玉入班以后,与刘藐姑情投意合,并在她的帮助下由净角改成了正生。这样两人便能经常借做戏中的假夫妻来传递真感情,彼此心有所属,矢志不移。可是当地的土财主钱万贯看上了刘藐姑,刘藐姑之母经不起利诱,“竟受了千金聘礼”,答应将女儿“卖与钱家为妾”。面对亲生母亲的凌逼,刘藐姑“肝肠裂尽皆成片”,决心以死明志。她见戏台就搭在水边,便打算利用最后一次上台演戏的机会“把满腔心事,对众人暴白一番”,然后当众投江殉情。当夜,她将旧戏文《荆钗记·投江》“改了新关目”,就等次日演出。故事进行到这里便进入了全剧的高潮——第十五出《偕亡》。

这出戏以谭楚玉的悲叹开场。为了追求刘藐姑,他受尽千般耻辱,好容易才争了个戏场夫妻做。岂料好景不长,刘藐姑之母贪财受聘,逼女另嫁,“闻得今日戏完之后,就要过门”。若果真如此,则不仅今生姻缘无望,就连这“戏场夫妇”也做不成了。但是想到刘藐姑的诺言,想到她贞烈的个性,“难道天也不怕,单单怕起人来”?“莫说亲事不允,连今日这本戏文,只怕还不肯就做”。他心里忐忑不安,左思右想,只得早早来到戏房,就等刘藐姑来时,看看“是个甚么面容”,便知她心思如何了。

面临生死离别,刘藐姑彻夜未眠,成竹在胸。她生怕“露出一点愁容”,“被人识破”意图,求死不得,于是强颜欢笑,“举动如常”。谭楚玉见她一脸喜色,毫无伤感,不免痛心疾首,暗自叹息“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样寡情的女子?有这样无耻的妇人”?难道“倡优”人家真的都“难与作缘”吗?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当初认错了人”而有点“悔不及”了。转念又想,刘藐姑哪里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她“或者心上烦恼,怕人看出破绽”,故作此态,亦未可知。于是只等钱万贯来,且看她“如何相待”。

这时,钱万贯身着“鲜巾艳服”,大摇大摆地到场了。他得意扬扬,自以为风流独擅,“万目同睁妒好缘”,对着谭楚玉颐指气使地说什么今天演戏“比往常不同”,因为刘藐姑已经是他的“浑家”了,大家“都要立开些,不要挨挨挤挤不像体面”。气得谭楚玉不知说什么才好,满以为刘藐姑会和自己同仇敌忾,不料她满脸赔笑,对着钱万贯“拱手”致礼,说“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嫁到钱家去了,她“还要尽心竭力做几出好戏,别别众人的眼睛”,并谄颜媚色地征求钱万贯同意:“你肯容我做么?”看到刘藐姑竟然如此“安心乐意嫁他”,谭楚玉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他的心凉了。

只有刘藐姑心里最明白:今天一旦上场,就等于踏上了不归之路。她对谭楚玉说:“谭大哥,你不要忧愁,用心看我做戏。”这淡淡的话语中蕴涵着多么深沉的情感,多么惨烈的痛苦啊。可是沉浸在失望和悲愤之中的谭楚玉却丝毫未能领会她的意思。

这时,戏开演了。刘藐姑选择的《荆钗记·投江》一出,演女主人公钱玉莲因不愿听从父母之命改嫁孙汝权,决意以死殉情,她徘徊江边,倾诉不平,然后投江自尽。第一支曲【梧叶儿】用的是原有曲文,但刘藐姑此时唱来,已经难以辨别这是在演戏还是在诉说亲身遭遇。她顺次演唱,口中讲着古人的事,心中则完全是自己的情。她巧妙地将许多曲文和宾白作了修改,以使之更符合此际的处境心情。这是她彻夜不眠精心修改的成果,靠着它才得以将自己的心事诉说得淋漓尽致。她爱恋谭楚玉,便径直呼唤着“我那夫呵”向他哭诉心中的痛;她怨恨“贪恋他豪富”的母亲,便当众责怪她“把礼义纲常,全然不顾”;她尤其痛恨钱万贯这个“只图自己快乐,拆散别个的夫妻”的“坏心的贼子”,便把他“权当”作“江边的顽石”,“指他一指,骂他一句”,声称要“直骂到顽石点头的时节,我方才住口”。于是指着钱万贯的鼻子千“强盗”、万“乌龟”地尽情痛骂。不明就里的钱万贯哪里知道在骂他,还拼命捧场,“点头高叫”:“骂得好!骂得好!”恰似承认自己的罪行,这真是绝妙的喜剧场景。至此,既然真的骂得“顽石点头”,刘藐姑“只得要住口了”。她心愿已了,要“自寻去路”了。在这污浊的人世间,她唯一不能割舍的是情人谭楚玉。刘藐姑最后要做的就是向他表白“不忘昔日之言”,不惜以死殉情的心迹,并嘱咐他“须要自家保重”,不必过于伤心思念。虽然还是戏中场景,却句句都是明白话,谭楚玉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两人相对“号咷痛哭”。刘藐姑随即高唱着“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纵身投向滔滔江水。

假戏真做,全场震惊!观众一片“哗噪”,钱万贯大喊“捞人”。谭楚玉见刘藐姑投江殉节,悲痛欲绝,早已打消了独自苟活的念头。他站到“台前”,高声向众人宣称:刘藐姑是他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误伤,是他有心死节”,刘藐姑“既做了烈妇”,他便“不得不做义夫了”。于是义无反顾地跳下激流,追随情人而去。

眼见刹那间连丧两条人命,究其原因,则是由于“钱万贯倚势夺亲”。于是群情激愤,合计如何惩罚他。有人建议“先打一个臭死,然后拿去送官”。钱万贯见众怒难犯,慌忙逃窜。戏便在众人轰轰烈烈的追赶喊打声中落下了帷幕。

李渔熟悉昆曲舞台,常能别出心裁,出奇制胜。在《比目鱼·偕亡》中,他以戏写戏,戏中套戏,若假还真,奇妙无比。除了关目新奇以外,他还特别注重排场,注重演唱效果。有异于戏曲脚本以曲词为主,道白、科介为辅的传统做法,在他的戏里,宾白占有较大的比重,台词各具身份个性,承担着串联情节、塑造人物的主要任务。科介和布景提示也明显增加,如出目之下就注有“先搭戏台”的提示,剧中动作提示则如“笑介”、“背气介”、“作笑容拱手介”、“做气介”、“打恭介”、“怒介”、“做得意状介”、“哭介”、“抱石欲跳介”、“指净介”、“权放石介”、“又指介”、“点头高叫介”、“号咷痛哭介”、“急跳下台介”、“哗噪介”、“立台前高叫介”、“向下招手介”、“惊喊介”、“慌介”等等不下二、三十条,极为详赡。在舞台调度上,李渔更是得心应手,生、旦、净、末、丑、杂轮番上场,一出之中,有独脚戏,有对子戏,也有群场戏,变化多端,忙而不乱,令人叫绝。

除了讲求关目新奇之外,李渔剧作的另一鲜明特点是重视真情。郑振铎说这出戏“感情喷薄”,观者“没有不为之感动的”,良有以也。至于此剧的思想意义,王端淑序云:“笠翁以忠臣信友之志,寄之男女夫妇之间;而更以贞夫烈妇之思,寄之优伶杂伎之流。”序者原意尽管是揭橥李渔剧作的新奇之处,却也未尝没有反映出他独特的道德观念和思想意识。

(周秦 许莉莉)

巧团圆

第十出 解纷

李渔

【紫苏丸】(生上)儒流贬节为商贾,际时艰且安奇数[1] 。只可怜宜戴凤冠头,屈他梦作商人妇。

小生为遵长者之命,暂抛书卷,觅利江湖。且喜来到松江,把先世所遗的账目俱已陆续收完;又买了许多布匹,不日就要回家。只是一件,起初来到这边,一心要做生意,把观风问俗、阅历人情的事,都且放过一边。如今正事已完,也该出去闲走一走。待我锁了门户,先往街坊去走一回来。(行介)

【九回肠】【三学士】俺不是慕贤名观风问俗,爱悲歌访筑寻屠。要向这童谣市语占天数,好做个致偏安的江左夷吾[2] 。太平千日犹难待,纵有中山酒莫沽[3] ,愁难诉。【三学士】愧杀我中流击楫输前古[4] ,贩回家都是些长柄葫芦。楚囚欲泣无人对[5] ,及至相逢泪欲枯。【急三枪】邦无道,休言仕,急归去。做个南容辈[6] ,保妻孥!(暂下)

【前腔】(外用长竿负招牌上)走长街十人诧五,觅贤郎海底寻珠。沧桑不变终难遇,都道是这生涯绝类杨朱[7] 。只思为我图安逸,那得个墨子充儿代御车[8] 。真烦絮,便千年不遇交钱主,也是我命孤单合葬沟渠。枯骸不乞旁人殓,何用千贤笑一愚。依然向,人稠处,把招牌挂。不怕在官街上,把人驱。(竖招牌介)

远远望见两个后生飞赶前来,想是要买我做爷的了,不免坐端正了,好等他来拜见。(席地坐介)

【不是路】(副净、丑扮二少年急上)放脚奔趋,要看新闻实也虚。方才闻得人说,有个作怪的老儿,背着招牌,要卖与人家做老子。不信有这等奇事,特地赶上前来,要验个虚实。那席地坐的想必就是,且先去看看招牌。(近前看介)呀!果然有这等奇事!惊还怖,莫不是现身穷鬼卖骷颅?(副净用扇打外头介)得,你这老头儿就是卖身的么?(外)就是卖身的。(丑)要多少身价呢?(外)只要十两。(副净)看你这样年纪,已是死了半截,只剩半截的人了,为甚么还要这些银子?既然如此,你会上山砍柴么?(外)不会。(丑)你会下水拿鱼么?(外)也不会。(副净)你会烧锅煮饭、舂米磨面么?(外)一发不会。(丑)既然如此,那人出十两银子买你回去做甚么?(外)做爷。(副净、丑)怎么,买你做爷?(外)招牌上写明白了,你们不识字么?(副净、丑)字是识得的,只为要问个明白,好去引人来买你。代相图,这十金不怕无人付,现有个觅鬼的钟馗出价沽。(外)不要取笑,若果有售主,就烦二位去引来,做得成交,老夫自然分付小儿,叫他重谢。(众大笑介)老实对你讲罢,那售主不是别的,只因孤老院中,少个叫化头目,要买你去顶补;又为乌龟行里[9] ,缺个乐户头儿,要聘你去当官。这两个机会,你都不要错过。忙趋赴,你身旁即是黄泉路,休嗟迟暮,休嗟迟暮!

(外)你这两个孩子,好生不识高低。我年纪大你三四倍,也是一位尊长,怎么就把粗言恶语唐突起来?若不看你年小分上,竟该一顿肥打。(副净)你这老不死的贼精,我不打你也勾了,你反要打起人来。不要管他,动脚的动脚,动手的动手,打死这个老贼。(各用拳打脚踢)(外喊介)地方恶少打死人,街坊邻里,快来救护!

【前腔】(生上)何处惊呼?道是善类遭凶毙在途。呀,原来几个后生,攒殴一个老者。快去劝来。(劝开介)请问二位,他是老年之人,凡事该让他些,为何轻易动手?(副净)是人让得,独有这个贼精让不得。兄长立开,待我们打个尽兴。(生)请问二位,你两下相争,为件甚么事起?求尊故,若还欠债是我代偿逋。(丑)不说还好,若说起原故来,只怕兄长也要动气,不但不劝,还要帮着我们打哩!(副净)请看这个招牌就知道了。他明明取笑后生,要人唤他做老子,故此动了公愤。兄长也是后生,难道看了不动气?(生看毕惊介)呀,原来是卖身图,若不是道高众父堪称父,他怎敢弱视非雏强唤雏!(对众介)我劝你回尊怒,达尊面上难容唾,请收残污,请收残污。

(丑)照你讲来,他合该取笑我们,我们合该让他的了?(生)自然。莫说别样,单讲他没有儿子,就是个鳏寡孤独之人了。这四等人,朝廷尚且要怜悯,何况是我辈。(副净)既然如此,你何不兑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爷?(生)你看他一貌堂堂,后来不是没结果的,我就买他回去,也不是甚么奇事。二位兄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各请回家,待我问他的来历。(副净)有这等没志气的人。也罢,由他卑贱无堪畏,且让我做有志堂堂两后生。(各摇摆下)(生背介)且住,我姚克承自幼丧亲,常恨没有爹娘奉事,要学丁兰刻木[10] ,又记不起当时的面容。如今遇着个卖身为父的人,也是一桩凑巧的事。何不将机就计,买他带了回家,借他的身子,权当我爹娘一幅真容,朝夕捧茶献水,尽我一点孝心,焉知我爹娘的魂魄,不附着他的身躯前来受享?有理,有理。待我探探口气,若还是个好人,就同他交易便了。(转身揖介)长者在上,后辈见礼了。(外忙起回礼介)呀,多蒙解劝,该是老夫拜谢,怎么倒反赐起揖来?(生)请问长者,卖身之意却是为何?(外)请坐了听讲。(外上坐)(生旁坐介)

【二犯孝顺歌】(外)亡儿夭,后嗣无,空肠忍饥难自糊。(生)这等讲来,是没有亲人的了。既没有亲人,这身价十两是谁人得去?(外)就是老夫自得。不瞒兄讲,老夫是吃惯嘴头的,每日除茶饭之外,还要吃些野食。难道一进了门,就好问儿子要长要短?也待吃上一两个月,情意洽浃起来,才好问他取讨。故此要这十两银子,放在身边使费。这十两资财,不勾我半载闲啜哺。且酸甜几月,莫使肠枯。(生)他未曾做爷,先是这等体谅,可见将来爱子之心,是无所不至的了。(转介)既然如此,可要写张身契么?(外指招牌介)这就是卖身文券。若还遇了售主,竟交付与他为证便了。有这硬纸牌作券符,煞强似软文凭易生蠹。(生起收招牌)(藏袖内介)

(外)呀,这是我的本钱,怎么拿来收了,难道不许我卖身么?(生)果然不许。你从今以后就是我的父亲,不许再寻售主了。(外)难道你、你,你要买我不成?(生)我要买你。(外)还是当真,还是当耍?(生)儿子买父亲,岂有当耍之理!

【前腔】从今后,子不孤,爹爹老年并不独。你莫说螟蛉[11] ,我也竟作亲生父。当两家骨肉,死后重苏。这不是萍水踪,遇在途。分明是另怀胎,又疼了一番肚。

(外)既然如此,就兑银子出来。(生)这街坊上面,不是做交易的所在,须是请到酒肆之中,一面交财,一面尽礼,才成一个家数。就请同行。

善人无嗣易商量,何用天公作主张。

伯道丁兰相遇处[12] ,两家积恨一时忘。

〔注〕 [1]奇(jī)数:指不幸的命运。[2]江左夷吾:《晋书·温峤传》:“于时江左草创,纲维未举,峤殊以为忧。及见王导共谈,欢然曰:‘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复何虑!’”江左,犹江东,江南;夷吾,春秋齐名相管仲的字。原典为褒义,此处反用作贬义,指东晋甘于偏安江左的士大夫,句意则是苟且度日。[3]中山酒:传说中山人狄希造千日酒,饮之能醉千日。[4]中流击楫:《晋书·祖逖传》:“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慷慨。”[5]楚囚欲泣: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觊)中座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6]南容辈:南宫适一类人物。南宫适(适一作括),春秋鲁人,字子容,亦称南容。《论语·公冶长》记孔子曾嘉许他“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7]杨朱:战国魏人,著名思想家,其学为当时显学,其思想核心为“贵己”、“重生”,主张“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8]墨子:战国鲁人,墨家的创始人,其学为当时显学,主张“兼爱”、“非攻”、“尚贤”等,有《墨子》一书存世。[9]乌龟行(hánɡ):指妓院。旧时称开设妓院或在妓院执役的男子为乌龟。[10]丁兰:汉代著名的孝子。少失双亲,及长,刻父母木像,事之如生。三国魏曹植《灵芝篇》:“丁兰少失母,自伤早孤茕。刻木当严亲,朝夕致三牲。”[11]螟蛉:指养子。螟蛉为一种鳞翅目昆虫的幼虫,蜾蠃常捕之喂养自己的幼虫,古人不察,认为螟蛉被蜾蠃收养,遂以之为养子的代称。[12]伯道:晋邓攸字伯道,官至尚书右仆射。永嘉末,石勒作乱,他携子侄逃难,因形势险恶,恐难两全,乃弃子保侄,后终无子。见《晋书·良吏传·邓攸》。

《巧团圆》传奇事本作者小说《十二楼》之一《生我楼》,据说取材于当时现实。在改编中,作者通过巧妙构思,使情节更加出新出奇。

剧情演述汉阳秀才姚继,自幼与父母失散,孤身一人。邻居曹家无子,有意招他为养子,于是暗中考较其能力,劝他“暂抛书卷”,出门经商。曹家小姐早就有意于他,临行前两人私自定下婚约。姚继途经松江,遇到悬标卖身、意欲“与人作父”的孤老尹小楼。尹小楼家道殷盛而膝下无子,想用此计寻得一个孝顺之人,好立为嗣子,养老送终。姚继正苦于没有爹娘可以侍奉,便兑银买下了老人。无奈当时兵荒马乱,两人乍认又别,各自回乡探望。姚继回到汉阳,见曹家已经逃离,曹小姐被乱兵抓去,便努力寻访他们的下落。他先在贼兵那里错买得一老妇,索性拜她为母,继在老妇指引下买回了曹小姐。两人成婚后又去寻找尹小楼,最后方知买来的老妇居然就是尹小楼之妻,而尹氏夫妇实为姚继的亲生父母。偏巧此时又相逢曹家老夫妇,于是姚继与尹、曹两家终于大团圆。整个故事头绪纷繁,无处不巧,充分反映出李渔结构布局的独到功力,同时也显示了他力求新奇的艺术趋向。

《解纷》是全剧的第十出,演姚继路遇悬标卖身的尹小楼,决定把他买回家当父亲奉养的一段情节。世上只见买奴、买妾,这儿却来个买人作父,真是离奇古怪,闻所未闻。然而细察之,却也处理得合情合理。其中机妙就在“人情”二字。

姚继听从曹家的劝告,“暂抛书卷,觅利江湖”,到松江料理完“先世所遗的账目”,“又买了许多布匹”。初次出门,离家日久,他不免想念曹小姐,盘算起归程来。好在一切事务差不多都已办好,只差再稍稍考察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长点阅历,也算不虚此行。于是他“锁了门户”,走上街坊,一边“观风问俗”,一边不住声地慨叹着这动乱时局,悲凉身世。

孤老尹小楼一心想要认养一个孝顺的干儿子,好为自己养老送终。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倒转来做”,反将自己标价出售,卖给他人作继父。这样,如若“时运凑巧,遇得着这个奇人,他肯出几两本钱,买我回去供膳,就断然孝顺,断不忤逆可知了”。他做了个大招牌,上写:“年老无儿,出卖与人作父,只取身价十两,愿者即日成交。”然后挂在长竿上,上街寻买主。走在大街上,行人指顾猜疑,闲语纷纷。他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官街上”,“人稠处”,树起招牌,等候意中的买主光顾。“远远望见两个后生飞赶前来”,他马上“坐端正了”,摆出一副“做爷的”样子,只“等他来拜见”。

“放脚奔趋”而来的是两个不干正经事的纨绔子弟。他们听说大街上竟有卖身作父的稀奇事,特地赶来看热闹。一见尹小楼是个穷苦老头打扮,先是恶语嘲讽,继而拳脚相加。李渔写戏“语求肖似”,什么样的人就打什么样的腔,只消三言两语,就能把两个恶少的丑恶嘴脸活脱脱地勾勒出来。这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科诨。两人向尹小楼询问卖身缘由,看他一大把年纪,“已是死了半截,只剩半截的人了”,既不会“上山砍柴”,又不会“下水拿鱼”,也不会“烧锅煮饭”,更不会“舂米磨面”,纯粹是个废物,就嘲笑哪会有人愿意出十两银子把他买回家去“做爷”,每天还得好吃好喝地供养他。这些家伙哪能理解其中的奥妙,只道是“现身穷鬼卖骷颅”,遇着了世上少有的“奇事”“新闻”,正好借此取乐一番,于是“叫化”长、“乌龟”短地胡说起来。尹小楼无端受到后生侮辱,不免以长者口气教训几句,谁知他俩竟动起手来。尹小楼招架不住,连连呼救。幸好姚继闻声赶到,他看到两个后生正在“攒殴一个老者”,还以为是索要“欠债”,连忙上前相劝,并表示愿意代为偿还。当了解争执起因之后,他顿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对老人更表同情。他耐心打发走了两个无赖,就在一旁坐下,仔细询问老人的来历。

姚继“自幼丧亲,常恨没有爹娘奉事”,想刻木为像,“又记不起当时的面容”。今天“遇着个卖身为父的人”,岂不是“一桩凑巧的事”?他决定打探清楚,如果是个好人,就“将机就计,买他带了回家,借他的身子,权当我爹娘一幅真容,朝夕捧茶献水,尽我一点孝心”。姚继善良仁爱,宽厚礼貌,与那两个恶少相比真有天渊之别。这一切都看在尹小楼的眼里,他也同样在观察他。为了试验姚继是否真心孝顺,他又故出难题,说自己是“吃惯嘴头的,每日除茶饭之外,还要吃些野食”,一旦这卖身的十两银子“使费”完了,还要向干儿子“取讨”云云,告诉姚继自己很难伺候。而姚继宅性仁厚,总是把别人往好处想,认为这正体现了老人对小辈的“体谅”,体现了他那“无所不至的”“爱子之心”,于是决定收起招牌,买他为父。这使尹小楼万分激动,他不敢相信自己果真能遇到这样的好人,一个肯花钱买老人去服侍的善良青年。尽管是萍水相逢,两人很快就亲密无间,宛若“亲生”,相与陶醉在这最为难能可贵的人间真情之中。

有人批评《巧团圆》传奇过于求新求奇,堕入俗套,自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这种“新奇”是富有内涵的,比如《悬标》一出,则仍不妨其为佳作。它看似离奇闹剧,实际上契合人情。通过这一精心设置的戏剧场景,李渔将世间诸多可赞、可鄙、可叹、可恨的人事作了生动的展现,并以真挚的人情味使观众和读者感慨不已,回味无穷。

有异于明清传奇其他名著,本剧中宾白和科诨所占分量较重,相比而言曲唱反稍显零星琐碎。这与李渔重关目、重排场的戏剧观念有关。他倾向于较多采用利于叙事的宾白,让剧中人物的内心情感透过故事情节演出来,而不是通过抒情唱段唱出来,这样做无疑更容易赢得一般观众的欣赏。同样,李渔重视科诨,他把科诨比喻为戏曲的“人参汤”。他宣称写戏演戏的目的就是要使人快乐,使看戏的人个个笑口常开。如果有一个人不笑,他就感到遗憾和担忧。然而他又认为笑应该是有内涵的,戏剧的娱乐性之中必须蕴含有丰富的思想情感。《巧团圆·解纷》可说是较好地实践了他的艺术主张。

(周秦 许莉莉)

奈何天

第二十一出 巧怖

李渔

(众花灯、鼓吹引旦乘彩舆上)

【望吾乡】仆从攒眉[1] ,愁他乐事违。新人上轿容偏喜,这番好事应无恙,共消却心头痞[2] 。笙歌亮,宝炬辉,也与前番异。(到介)(丑上)(行礼照常介)(丑、旦一面拜一面偷觑)(各惊介)

(丑)你们众人都出去。(净扮丫鬟在场)(余众齐下)(丑背介)好奇怪,昨日相的时节,没有这样齐整,怎么过得一夜,就艳丽了许多?难道我命里该娶标致老婆,竟把丑的都变好了不成?

【忒忒令】把一个黑缁缁寻常的阿姬[3] ,变了个白皎皎可人的娇丽。且莫说态度嫣然,不像昨日那般者实[4] ,就是脸上的皮肉,也细腻了许多。为甚么肌肤颜色,一旦光而腻?(叹介)天那!我阙里侯前生前世造了甚么孽障,只管把这些美貌的妇人来磨灭我?似这等越娶越风流,受花磨,遭云障,缠到何日已?

且住,我昨日去相的时节,当面与他说过的,他情愿跟随我,今日才嫁过来。为甚么又从头虑起?不要怕他?放开胆来去同他对坐。(坐介)(旦背介)好奇怪的事,昨日来相我的,是那韩解元[5] ,好不生得风流俊雅。为甚么换了这个怪物?哦,我知道了,这分明是媒婆与大娘串通了做的诡计,见周氏死了,没人还他,故此捉我来替代。是了,是了!

【沉醉东风】这机谋设得好奇,遣死妾硬将生替。我只道入鸳帏,做百年佳会,又谁知盼神仙忽逢魑魅。我既然自不小心,落了人的圈套,料想这个身子不能勾回去了,就与这俗子吵闹,也是枉然。须要想个妙计出来,保全了身子,依旧回去跟着袁郎,方才是个女中豪杰。不须皱眉,不须泪垂,且欢嘻笑傲,做个才人辩解围。

有个妙计在这里,不但保全身子,还可以骗得脱身。(转坐对丑冷笑介)我且问你,你就是阙里侯么?(丑)正是。难道别一个好同你对坐不成?(旦)这等,我再问你,昨日那个媒人与府上有甚么冤仇,切齿不过,就下这样毒手摆布你?(丑)没有甚么冤仇。他替我做媒,是一片好意,怎么叫做摆布我?(旦)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你?(丑惊介)什么祸事?快请说来。(旦)你昨日相的是那一个?可记得他的面貌么?(丑)我昨日相的没有娘子这般标致,正有些疑心,难道另是一个不成?(旦)却原来,你相的姓周,我自姓吴。那个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我是来替他讨命的!(丑大惊介)这、这、这是什么原故?

【园林好】听说罢魂灵暗飞,因甚事悬梁赴水?既晓得媒施奸诡,为甚的明晃晃被人欺,明晃晃被人欺?

(旦)老实对你讲罢。我们两个都是袁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他不在,要打发出门。你昨日去相他,又有个韩解元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两个私自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了些,轿子还不曾到,竟预先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漏了消息,也是那韩解元的造化,知道我也要死,预先把礼金退了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叫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婆来劝道:你既要死,死在家里也没用,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等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头人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6] ?故此我依他嫁了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代周氏伸冤,三来问你讨一口好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要抛尸露骨。我的话已说完了,求你早些备我的后事。(丑作垂头丧气连叫呵呀介)

【江儿水】(旦)既把真情告,求将善念施。衣衾定要新鲜制,殉身勿惜金珠费,尸骸莫葬君家地。且向空门寄取[7] ,少不得要扶榇还家,与那未死的尸亲同瘗。(解带系颈自勒介)

(丑同副净惊扯介)新娘!耐烦些,快不要如此!(旦做不听又勒介)(丑)不好了!大家都来救命!(对副净介)宜春,你到静室里去,把看经念佛的都请过来,好一齐扯劝。(副净应下)(丑)吴奶奶,袁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做定圈套上门来害我?如今没得说,轿子还在厅上,送你转去就是了。(旦)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是一死,不如死在这边,还有些受用。(丑跪介)吴奶奶,袁夫人!是我姓阙的不是,不该把轿子抬你过来。如今千求万求,只求你开条生路!(旦)你若要我开条生路,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子,把我养在里面,切不可来近身。等袁老爷回来,把我送上门去,我自有好话为你,或者连那场人命都解散了,也不可知。(丑磕头介)若得如此,万代沾恩。(起介)既然这等说,不消另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现在家中,就送你过去。还有两位佳人替你做伴,少不得就过来了。(副净持灯照老旦、小旦上)

【五供养】新闻诧异,一样文章,做法偏奇。(丑)他们两个,就是静室的主人,你同他过去就是。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去压惊了。只说三遭为定,谁知依旧成空;不如割去此道,拚做一世公公[8] 。(下)(三旦相见介)(旦)请问二位仙姑,是他甚么亲眷?(老旦)新娘不消问得,你是今日的我,我是前日的你,三个合来凑成一个品字,大家不言而喻罢了。伊为新至我,我是旧来伊。拈花一笑,心是口不劳诠谛[9] 。羡只羡你这乖菩萨,巧阿弥[10] ,降魔秘诀授凭谁?

(旦笑介)原来二位姐姐也是过来人。这等说起来,我们三个原该在一处的了。那所静室在那里,何不一同过去?(同行介)(老旦)浮生共多故,(小旦)聚散喜君同。(旦)也愿持如意[11] ,长来事远公[12] 。(到介)(旦礼佛完介)好一所静室。(仰看介)有二位雅人在此,为何不命一个斋名?题一个匾式?(二旦)匾额倒做了,只是想不出这几个字来,就借重新娘罢。叫宜春,研好了墨,取匾额过来。(旦)我们三位佳人,一同受此奇厄,天意真不可解,总是无可奈何之事,就把“奈何天”三个字,做了静室之名罢!(二旦)妙绝,妙绝!只消三个字,把我辈满肚的牢骚发舒殆尽,就烦妙笔写起来。(旦写介)(老旦背对小旦介)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总不及他才貌兼全;况且才貌两桩,又都在你我之上。这等的佳人尚且落在村夫之手,我们两个一发是该当的了。(小旦)正是。

【玉交枝】令人形秽,尹和邢分妍别媸[13] 。名花兀自受风欺,又何怪这两摧残零葩剩蕊!从今不敢斗芳菲,就是沉香亭畔也难同倚[14] 。(合)愿相同终朝不离,愿相同终朝不离。

(旦)我们三个不约而同,都陷在此处。虽是孽障,也有夙缘。不但该同病相怜,还要同舟共济才是。等袁郎到家,他送我回去的时节,待我说与袁郎知道,或者连你二位也弄得上天,不致久沉地狱,也不可知。(二旦)若得如此,感恩不尽。

【川拨棹】(旦)心相倚,既同舟须共济。终有日共上天梯,终有日共上天梯,忍伊行偏沉污泥。(合)愿今生得共依,愿来生也不离。

【余文】(合)今宵又作同心会,禅床上再添一被,竟把普天下的奇冤凑作堆。

〔注〕 [1]攒(cuán)眉:紧皱双眉。[2]心头痞:指郁积在心中的烦闷之事。[3]黑缁(zī)缁:形容皮肤黑的用语。[4]者实:稳实。[5]解(jiè)元:科举考试中乡试第一名。[6]了不得:弄不光、消耗不掉。[7]空门:原意是指佛教,这里借指寺庙。[8]公公:太监。[9]“拈花”二句:佛教典籍记载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唯有迦叶尊者理解其中妙谛,破颜微笑。后因以“拈花一笑”表示心心相印、无需口述。[10]阿(ē)弥:阿弥陀佛,佛教西方极乐世界中最大的佛。[11]如意:古代一种供搔痒等用的器物,僧徒也以之作为宣讲时手持的道具,此系以“持如意”代指入静室修行。[12]远公:指晋高僧慧远,这里是吴氏借之指称邹氏及何氏。[13]尹和邢:汉武帝宠幸尹、邢两夫人,不令二人相见。及相晤后,尹夫人自痛不如邢夫人,低头俯首而泣,见《史记·外戚世家》。这里何氏是以尹夫人自拟而以邢夫人喻吴氏。[14]“沉香亭”句:唐玄宗和杨贵妃游赏时,召李白赋新乐章,李白援笔成《清平乐》三首,其第三首描写杨贵妃的风姿,有“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之句。何氏引用这一故实,系以杨贵妃拟吴氏,说不敢与她并肩比高下。沉香亭,在唐兴庆宫内,以沉香木修建成。

《奈何天》的情节颇为不经。它写的是阙素封,字里侯,生来疤面、糟鼻、驼背、跷足,并还有口臭、腋臭、脚臭诸病,集众丑于一身,粗蠢至极,混名“阙不全”。但又富到极处,“门户与朝廷争大”。他自幼聘有才女邹小姐,成亲之夕,为了怕邹氏嫌他丑,用了个“灭烛成亲”之计,以求瞒过初夜。但半夜邹氏已被他身上的恶臭熏得呕吐,次晨再见到他的丑陋形象,悲愤欲绝,乃于勉强挨过满月之期后,割断夫妻之情,将书房改为禅房静室,一人独处。阙素封再用倩人代为相亲的诡计,骗娶了一位姿色出众的何氏女。合卺之夕,何氏无力反抗,乃将自己灌醉。婚后未几,何氏也遁入书房和邹氏共处,与丈夫断绝来往。经略袁滢奉旨巡边。家中妒妇乘机遣嫁周、吴二妾。韩解元相中才貌双全的吴妾,后又因故退婚。阙里侯相中周妾。周氏见阙奇丑,愤而自缢。妒妇乃改以吴氏顶替。这里所选的《巧怖》,就是演吴氏被遣嫁到阙家时的一出戏。

《奈何天》的情节有主、副两条线索,以上所述是全剧的主线。副线则是演阙里侯有一家仆阙忠,他极善筹划,以阙里侯名义做了焚去无法收取钱款的债券、辅助军饷等事,并用计斩除贼首,建立大功。朝廷因封阙里侯为“尚义君”,上天也叙他焚券输饷的阴骘,特遣“变形使者”为他改造外形。

至此两条情节线乃合在一起,当朝廷颁下诰命时,三女为争凤冠霞帔而吵闹,最后以阙忠事先已请了三副诰命而皆大欢喜告终。

“重复”是结构喜剧情节的重要手法之一。但怎样才算把它用好,却大有讲究。如若只是把相类似的情节简单地重复显现,那只会令人感到厌烦而产生不了理想的喜剧效果。真正的、优秀的喜剧重复当是“求同存异”,即同中有异,异中存同。以“求同”的重复来吸引观众的注意,这只是制造“重复”喜剧效果的基础;以同中之异来出奇制胜,才是令观众鼓掌称快的戏核。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有句唱词是“险中用险显才能”,故意连续采用相似的情节,着意求同,而又每次都能翻出不同的新内容,也恰是所谓“险中用险显才能”。而《奈何天》正是喜剧大家李笠翁巧用“重复”技巧的代表作之一。所以我们就着重从这一方面来对它进行些赏析。

都是阙里侯娶亲,都是新娘不堪阙的丑陋粗俗,逃入静室,持斋礼佛,这是“求同”,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了三次。

但“同”中却有众多大“异”在。

由议亲的方式看,阙里侯与邹氏是襁褓中由父母定的亲,后两位则是阙自己做主去选聘的,此其不同也一。

由阙选聘对象的标准看,邹氏逃入静室后,阙里侯为了怄气,要寻一个容貌胜过邹氏的绝色女子来气邹氏。及至第三次,阙已经认识到像自家“一副嘴脸,只该寻个将就些的,过过日子罢了”,甚至说“情愿与那无盐嫫姆缔丝萝”。此其不同也二。

由许亲的过程看,邹氏是由父母议定的。聘何氏时则女方提出要当面相一相阙的面貌,阙无奈只得倩一演正生的优人代相。欲娶周氏时,因她是逐妾,听人相取;而阙里侯此时已怕娶有才有色的女子,所以反转过来是他主动提出要亲自相一相。此其不同也三。

由成亲的方式看,第一次迎娶时,阙里侯担心邹氏看到自己的丑陋本相,乃于新人摘去罩面喜帕前将灯吹灭,并谎称“成亲的花烛是点不得两次的”而蒙混成亲。第二次则想在新人入门时就大振夫纲,于是当何氏拒绝饮合卺酒时,阙连续鞭打丫鬟,杀鸡给猴子看。无奈之下,何氏想“走进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夜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而第三次吴氏这门,则他根本未能近身,又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此其不同也四。

新人怎样遁入静室,也各有巧妙。邹氏是发现家中有一书房后,事先塑制好观音法像,把书室改为斋堂,然后于成婚满月之期借为佛像开光和祈子名义进入书室,并立即将房门锁起,闭关静修。何氏是诳说喜嫁阙郎,要走过去讥诮邹氏一番,才骗得阙里侯同意她去静室。而一到那里,便“狡脱”而不归了。至于吴氏,阙里侯对她应允去静室修养,已是求之不得,认为是“万代沾恩”的大喜事。此其不同也五。

再如成亲之时换掉新人的罕有之事,戏里竟也敢于在娶何氏及娶吴氏时连用两次,但二者又绝不雷同。简言之,前者是换了新郎,后者是换了新娘。换新郎是新郎阙里侯精心做出的安排,心中有数;换新娘则由临时发生的偶然事件促成,新娘吴氏是由人摆布而被弄来顶替周氏的,事先一无所知。换上的新郎兴高采烈,渴盼合卺成亲;换上的新娘只觉得是“盼神仙忽逢魑魅”,急于设计脱身。

还需要指出的是,能产生喜剧效果的“重复”,必然不是生硬编造拼凑出来的。如本剧,情节的“重复”——三次成亲——植根于阙里侯的既奇丑又想讨老婆,而老婆都憎嫌他。情节的“同中有异”,则是由于阙里侯为了想达到成亲的目的,自要根据事态发展不断变化手法;三位女方也会因身份、思想、环境等的不同而各自采用适当的逃离办法。而这一切都是情理中事。只有这样,才能显得水到渠成,出自天然,而不给人以故意造作之感。

而且不仅同和异都要合情合理,更还要异得有愈出愈奇的机趣。阙第一次成亲用“灭烛”计“遮遮瞒瞒,躲过一关”;第二次用威逼手段“慢橹摇船捉醉鱼”。而到这一折,以为周氏事先已经“情愿跟随我”,所以敢于“放开胆来去同他对坐”。孰料事情却大大相反,才貌均在常人之上的吴氏,一猜到是被作为死去的周氏的替身嫁至此处,与何氏不同,根本不想让阙近身,于是编出一套耸人听闻的谎言。先是以周氏被逼死恐吓阙,吓得他“魂灵暗飞”。继之又反客为主,说是特意到阙家来寻死,为的是以“两头人命”的官司,了结掉阙的一份家当。进而采取行动,催逼阙赶快为自己准备丰厚的葬品。弄得阙只好主动打退堂鼓,提出将她送回袁家。但此退彼进,吴氏却不肯回去了,一定要“死在这边”。直至阙跪下来千求万求,哀恳吴氏给他“开条生路”,吴氏才开恩允许阙辟一静室来供养她。而阙一闻此言,连忙口称“若得如此,万代沾恩”,磕头致谢。观众中的大多数都会是同情三位女子而憎厌阙里侯的,因而当这第三次成亲时,看到阙被耍弄得如此狼狈不堪,自会如奇痒得搔,心舒意畅,击节不已。

对《奈何天》的思想意义,历来或毁或誉,分歧颇大。由于在本书中只选录了一出,难窥全豹,所以就不拟对此进行探讨。但仅单独看《巧怖》一折,或联系简略介绍到的另两次成亲、逃婚,当可以发现舞台形象所给予观者的直接感受是:美女如嫁丑夫,哪怕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配合的,也都可以设法拒婚、逃婚——当然是在当时社会条件允许下的拒婚、逃婚。这和“三从四德”等封建伦常所说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及京剧《红鬃烈马》中王宝钏抛彩球择婿后所讲“莫道是打着花郎,就是打着一块顽石,也要抱它三年”,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婚姻、道德观。

(陈多)

风筝误

第十三出 惊丑

李渔

(末持香扇等物上)满手持来满袖装,清晨买到日昏黄。手中只少播鼗鼓[1] ,竟是街头卖货郎。自家奉小姐之命,去买办东西,整整走了一日。且喜得件件俱全,样样都好,不免叫奶娘交付进去。(向内唤介)老阿妈。(净上)阿妈阿妈,计较堪夸。簸弄老子,只当哇哇[2] 。东西买来了,待我交进去。(持各物向鬼门立介[3] )(末)小姐看见这些东西买得好,或者赏我一壶酒吃也不可知。且在此间候一候。(净转身唤介)门公在那里?小姐说:这香味不清,扇骨不密,珠不圆,翠不碧,纱又粗,线又啬[4] ,绫上起毛,绢上有迹,裙拖不时兴,鞋面无足尺,空费细丝银[5] ,一件用不得。快去换将来,省得讨棒吃。(丢还介)(末)怎么,这样东西,还嫌不好?就是要换,也只得明日了。今晚要守宿,烦你回覆一声。(净内云)小姐说:心上似油煎,下身熬出汁。若等到明朝,爬床搔破席。门上不须愁,奶娘代承值。只要换得好,来迟些也不妨碍。(末)有这样淘气的事!没奈何,只得连夜去换。(叹介)养成娇小姐,磨杀老苍头。(下)(内发擂介[6] )

【渔家傲】(生潜步上)俯首潜将鹤步移,心上蹊跷,常愁路低。小生蒙詹家二小姐多情眷恋,约我一更之后,潜入香闺,面订百年之约。如今谯楼上已发过擂了[7] ,只得悄步行来,躲在他门首伺候。我藏形不惜身如鬼,端的是邪人多畏。为甚的保母还不出来?万一巡更的走过,把我当做犯夜的拿住[8] ,怎么了得?他若问夤夜何为,把甚么言词答对?我若认做贼盗,还只累得自己;若还认做奸情,可不玷了小姐的名节!小姐,小姐,我宁可认做穿窬也不累伊[9] 。

(净上)月当七夕偏迟上,牛女多从暗里逢[10] 。如今已是一更之后,戚公子必定来了,不免到门外引他进来。(做出门望介)偏是今夜又没有月色,黑魆魆的,不知他立在那里?不免待我咳嗽一声。(嗽介)(生惊倒退介)不好了,有人来了。(躲介)(净)难道还不曾来?不免低低叫他几声。戚公子!戚相公!(生喜介)那边分明叫我,不免摸将前去。(一面摸一面行)(与净撞头各叫阿呀介)(净)你可是戚公子?(生)正是。(净)这等随我进去。(牵生手下)

【剔银灯】(丑上)慌慌的梳头画眉,早早的铺床叠被。只有天公不体人心意,系红轮不教西坠。恼既恼那斜曦当疾不疾,怕又怕这忙更漏当迟不迟[11] 。

奴家约定戚公子在此时相会,奶娘到门首接他去了,又没人点个灯来,独自一个坐在房中,好不怕鬼。(净牵生手上)(生)身随月老空中度,(净)手作红丝暗里牵。小姐,放风筝的人来了。(丑)在那里?(净)在这里。(将生手付丑介)你两个在这里坐着,待我去点灯来。反将娇婿纤纤手,付与村姬捏捏看[12] 。(下)(丑扯生同坐介)戚郎,戚郎,这两日几乎想杀我也!(搂生介)(生)小姐,小生一介书生,得近千金之体,喜出望外。只是我两人原以文字缔交,不从色欲起见,望小姐略从容些,恐伤雅道。(丑)宁可以后从容些,这一次倒从容不得。(生)小姐,小生后来一首拙作,可曾赐和么?(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赐和过了。(生惊介)这等小姐的佳篇,请念一念。(丑)我的佳篇一时忘了。(生又惊介)自己做的诗,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还求记一记。(丑)一心想着你,把诗都忘了。待我想来。(想介)记着了。(生)请教。(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生大惊介)这是一首《千家诗》[13] ,怎么说是小姐做的?(丑慌介)这、这、这果然是《千家诗》,我故意念来试你学问的。你毕竟记得,这等是个真才子了。(生)小姐的真本,毕竟要领教。(丑)这是一刻千金的时节,那有工夫念诗。我和你且把正经事做完了,再念也不迟。(扯生上床)(生立住不走介)(净持灯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4] 。(丑放生手介)(净)灯来了,你们大家脱略些[15] ,不要装模作样,耽搁工夫。我到门前去立一立,就来接你。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下)(生看丑大惊)(背介)呀,怎么是这样一个丑妇!难道我见了鬼怪不成?方才那些说话,一毫文理不通,前日的诗,那里是他做的?

【摊破锦地花】惊疑,多应是丑魑魅,将咱魇迷。凭何计,赚出重围?(丑背指生介)觑着他俊脸娇容,顿使我兴儿加倍。不知他为甚么缘故,再不肯近身?是了,他从来不曾见过妇人,故此这般腼腆。头一次见蛾眉,难怪他忒腼腆把头低。

(生)小姐,小生闻命而来,忘了舍下一桩大事,方才忽然想起,如坐针毡。今晚且告别,改日再来领教。

【麻婆子】劝娘行且放且放刘郎去[11] 6,重来尚有期。(丑)来不来由你,放不放由我。除了这一桩,还有甚么大事?我笑你未识未识琼浆味,若还尝着呵,愁伊不肯归。(扯生介)夜深了,请安置罢。(生变色介)小姐,婚姻乃人道之始,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苟合了。这个怎么使得?主婚作伐两凭谁[17] ,如何擅把凤鸾缔?(丑)我今晚难道请你来讲道学么?你既是个道学先生,就不该到这个所在来了。你说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都有了。(生)在那里?(丑)人有三父八母[18] ,那乳母难道不是八母里算的?如今有乳母主婚,就是父母之命了。(生)这等,媒人呢?(丑取出风筝介)这不是个媒人?若不是他,我和你怎得见面?我自有乳母司婚礼,风筝当老媒。

如今没得说了,请睡。(扯生介)(净冲上)千金一刻春将半,九转三回乐未央[19] 。如今已是三更时分,料想他们的事一定做完了,早些打发他去,不可弄出事来。(生望见净故作慌介)不好了,夫人来了!(丑放生介)(生急走撞着净介)(净)你们的事做完了么?(生)做完了。(净)这等,待我送你出去。(复牵生手行介)公子,我家小姐是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生)你这保母是个急急如律令的太上老君[20] 。(急下)(净)如今进去讨他的谢礼。小姐,如今好谢媒人了么?(丑怒介)呸!你不是媒人,是个冤魂。(净)怎么倒骂起我来?(丑)刚刚有些意思,还不曾上床,被你走来,他只说是夫人,洒脱袖子跑出去了。(净惊介)这等,你们在这里半夜,做些甚么?(丑)不要说起,外貌却像风流,肚里一发老实不过。说了一更天的诗,讲了一更天的道学。不但风流事不会做,连风情话也说不出一句来。如今倒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看你怎么处?(净)不妨,我另有个救急之法,权且䁸过一宵[21] ,再做道理。

做媒须带本钱行,莫待无聊听怨声。

佳婿脱逃谁代职?床头别有一先生。

〔注〕 [1]播鼗(táo)鼓:带柄的小鼓。来回摇动时,两旁系在短绳上的鼓槌击鼓发声。走街串巷的小贩常用之招徕生意。[2]哇哇:娃娃,小孩子。[3]鬼门:传统戏曲用语,指后台通向舞台的门。[4]啬:滞涩、不滑溜。[5]细丝银:成色最好的一种银子。[6]发擂:开始擂更鼓,打初更。[7]谯(qiáo)楼:城门上的瞭望楼和更鼓楼。[8]犯夜的:宵禁后违规在街上行走的人。[9]穿窬(yú):穿墙洞或从墙上爬过去。指偷盗。[10]牛女:神话故事中的牛郎、织女。[11]更漏:漏,亦名漏壶,古代计时器。夜间根据刻漏报更,称“更漏”。[12]村姬:指粗野、鄙俗的女子。[13]《千家诗》:明清流传甚广的一部儿童启蒙用的诗选集。上面詹爱娟念的“云淡风轻”一诗,系宋代程颢所作,《千家诗》开卷第一首录的就是这首诗。[14]“只恐”二句:原为宋代苏轼《海棠》诗句,这里只是用以表示是点了灯来。[15]脱略:放松、不受拘束。[16]刘郎:东汉刘晨。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东汉永平间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留居半载,归来时已入晋代,子孙已历七世。[17]作伐:《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柯,斧柄。匪,非。后因以“作伐”喻作媒。[18]三父八母:同居继父、不同居继父、从继母改嫁之继父为三父,嫡母、继母、养母、慈母、嫁母、出母、庶母、乳母为八母。[19]未央:没有穷尽。[20]急急如律令:道教咒语或符箓喝令鬼神听命之语。太上老君:道教的主神,即神化的老子。[21]䁸(nónɡ):俗字,原为迷目之意,此处指胡乱对付睡一觉。

《风筝误》是李渔(字笠翁)的代表作,共三十出,其中如本书所选的《惊丑》、《婚闹》、《诧美》、《释疑》等出,现在仍经常搬演。

剧中的男主人公叫韩琦仲,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父执戚补臣家。戚有一子,名友先,乃酒色之徒。女主人公叫詹淑娟,父詹烈侯,和戚补臣是同年。詹烈侯娶有梅、柳二妾。淑娟系柳氏所生;姊爱娟,为梅氏所生。因二妾时常争吵,詹烈侯筑墙将宅中分为两院。

戚友先拿有韩琦仲题写诗句的风筝去放,偶然坠落在詹府柳氏院中;柳氏命淑娟和诗一首也写在风筝上。及至韩琦仲看到讨回的风筝上的和诗,极为赏识,又听说此女容貌也十分出色,便又糊了个风筝,仍用戚友先名义写上隐寓有爱慕之情的诗,故意将它落在詹府。不料这次却落在爱娟院内,于是她假冒淑娟之名,约韩夜间到府相会。

剧中赋予韩琦仲的特点是他对择偶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一是要求对象必须在天姿、风韵、内才三方面都与自己相称,二是主张要经过“目击”——“亲自试过他的才,相过他的貌”,方可定夺。因此他便应约而去。及至相晤,发现爱娟目不识丁,言谈粗鄙,寡廉鲜耻,面貌奇丑,使他大吃一惊,狼狈逃走。

戚补臣为其子友先聘爱娟、为韩聘淑娟。爱娟于成亲时无意中泄漏前此约人夜晤之事,引起一场戚友先与她大吵的戏(第二十一出《婚闹》)。

韩琦仲误以淑娟为爱娟,虽被迫允婚,然于婚夕即独宿于书房。后发现淑娟并非丑女而是才貌双全的美女,乃大喜过望,谢罪求和。(第二十九出《诧美》)

最后于詹家翁婿团聚时,韩琦仲始知昔日所晤之人即爱娟,经过一番争吵,“把往事付之流水”,彼此言和,喜庆团圆(第三十出《释疑》)。

《惊丑》出演的即是韩琦仲夜入詹府遇到爱娟的过程。

这出戏安排得极有层次,演出时喜剧效果一个接一个相继而出。第一个效果,出自韩琦仲和詹爱娟二人的性格碰撞。一个是“外貌却像风流,肚里一发老实不过”的才俊秀士,一个是粗鄙下流的淫荡女子。这样两个人夤夜约会,自会生出特殊内容。一开始,女的说“从容不得”,急于偷情;男的偏要不合时宜地怕“恐伤雅道”,不仅连“风情话”也一句说不出,反要谈诗论文。这样便引出了充分暴露她不学无术、蠢笨愚劣的“你那首拙作,我已赐和过了”,把《千家诗》第一首理学家程颢的“云淡风轻近午天”当作“我的佳篇”等滑稽突梯的喜剧语言,令观者捧腹不已。

上面的戏是在没有点灯,双方未能一睹尊容的情况下进行的。当韩琦仲犹在围绕着谈诗的话题讲什么“小姐的真本,毕竟要领教”之时,乳母送灯来,从而把戏转到了韩琦仲身上。韩这时才看清对方的庐山真面目,甚至怀疑“多应是丑魑魅,将咱魇迷”。但另一方面,詹小姐却是凭借灯光“觑着他俊脸娇容,顿使我兴儿加倍”。于是一个如坐针毡,急于要“赚出重围”;一个说“来不来由你,放不放由我”,绝不肯放他走。现在被动的是韩琦仲了,从他急于逃脱而又逃不掉的尴尬窘态,观者又会感到一种与前不同的喜剧趣味。最后,还是乳母再次登场,才使韩得以乘机摆脱詹的拉扯,仓皇逃去。而此时,乳母讨功的夸赞“我家小姐是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恰和韩表扬她的“你这保母是个急急如律令的太上老君”形成巧对,定会再次引起哄堂大笑,正所谓全凭此语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以收煞这一大段戏。

配合着上述这些主场戏,在它的前后还有着可视为引子和余文的安排。开场一段乳母和门公的戏,由内容上讲,是乳母设计将看门人打发掉,以便私自接送韩琦仲。而乳母的话出之以带有对仗意味的韵文,轻灵跳脱,正好引入下面的喜剧场面。韩琦仲逃下台,再让乳母和小姐议论几句,把这场戏淡淡地化出,使人有余味在口之感,以便打点精神继续看下面的戏。

作者通过高妙的写剧技巧,使得《惊丑》成为一出极富喜剧效果的戏,但它的寓意何在呢?是否如一些人所说的只是贩卖市井谑浪的低级趣味,甚或“遂堕恶趣焉”?

必须从全剧来看,才有可能完整地回答这一问题。在这里只能以本出为主,并结合着与它直接有关的前因后果,简略地说一点。

如若说公子赴约偷情而以“惊丑”逃走作结,虽在古代戏曲中已是较为罕见,但那还仅仅是由情节结构上出奇制胜、“脱窠臼”。其实更应当着眼于作者在本出中刻画韩琦仲的形象时,赋予他的一些独有的特色。

首先是韩琦仲绝没有“色胆天来大”、“打扮的身子儿乍,准备来云雨会巫峡”(《西厢记》杂剧)的意味,而出场的形象竟是“俯首潜将鹤步移,心上蹊跷,常愁路低”,并自觉是“邪人多畏”,听到乳母一声咳嗽,便惊吓得“倒退介”、“躲介”。当他考虑到万一被人拿住时,以为最主要的是绝不能影响小姐的名节,“我宁可认做穿窬也不累伊”。其次是他的作为确实是如詹小姐事后所说:“外貌却像风流,肚里一发老实不过。说了一更天的诗,讲了一更天的道学。不但风流事不会做,连风情话也说不出一句来。”这一些,就使得韩琦仲的形象和古代戏曲中习见的多少带有些急色儿味道、一门心思为期遂“好事”而赴幽会的公子,大有不同。

韩琦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决定于他此行的动机、目的:一定要经过“目击”,考察对方是否在天姿、风韵、内才三方面都与自己相称。剧中通过韩琦仲这一形象传达的求婚标准和“目击”方式,大不同于他那时期礼俗和常规的认识;而这正是《风筝误》的最大特点,也正是全剧寓意的体现所在。

所以,他之会应邀到韩府来与小姐相见,虽然在形势上有类于戏曲中习见的“幽会”,但目的全在于要“目击”一番,以进一步了解和诗女子是否符合自己的求偶标准,而根本不涉于期遂“好事”。循着这一线索来看,就可以理解作者为什么不给他如天色胆,为什么他不但不做风流事,不谈风情话而只是谈诗论文。就可以理解这出戏在全剧中所起的作用,即在于以夸张的笔墨、喜剧的手法,使观众在对詹爱娟丑态的讥笑,对韩琦仲窘态的谐笑中,从事实上认同韩琦仲事后对这次遭遇所做的归纳:他不晓得爱娟是冒名顶替的假货,因而认为前此听到的关于詹家小姐容貌出众的一类传言,都是不能信任的骗人鬼话;风筝题诗等佳话,也有倩人捉刀的赝笔。总之是“耳内千闻,不如一见”,单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议定婚姻,难免是不能美满的,“好事从来由错误”,只有改用封建礼教认为“错误”的“目击”方法,才能真正成就美满好事。

在这里还有必要对詹爱娟的塑造讲几句话。詹爱娟是一位出身宦门、待字闺中的少女,纵然性格愚鲁粗鄙,当也不会像剧中那样寡廉鲜耻和赤裸裸地追求色欲,剧中所写显然是不真实的,趣味低俗。但另一面也要看到,戏曲本来就不是按照表面真实来表现生活的艺术。抓住一点,大加夸张,甚至让角色直接把心中最见不得人的丑恶思想坦言出来等,原是戏曲惯用的手法。尤其是在丑角的科诨中这更经常使用。著名的例子如元杂剧《窦娥冤》、《魔合罗》中都有的审案官一见到告状人便急忙下跪,并解释下跪的理由说:“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这虽被认为是讽刺力度极强的科诨,但如不顾戏曲艺术规律而从生活表面真实角度来要求,它也显然是不真实、不能成立的。对詹爱娟以及其他戏中诸如此类的描写,似亦应作如是观。

(陈多)

风筝误

第二十一出 婚闹

李渔

【女冠子前】(老旦上)一官匏系人难到[1] ,儿未嫁,婿先招。

老身梅氏。自从老爷上任,已经一载,烽烟阻隔,音信杳然。女儿年纪十八,正当婚嫁之时。前日戚家来议婚,老身已经许诺。今乃成亲吉日,花烛酒筵,俱已齐备,戚家女婿,也该到门了。

【临江仙尾】(副净带末上)嫖经收拾赋《桃夭》[2] ,且尝新淡菜,莫厌旧蛏条[3] 。

(净扮掌礼请介)(丑纱巾罩面上)(行礼照常介)

【山花子】(合)双双拜罢笙歌闹,满堂贺客如螬[4] 。两亲翁金榜共标,戴乌纱旧日同僚。女和男青春并韶,衡才絜貌差不遥。苍天配就鸡鷃交[5] ,八两半斤,不错分毫。

(老旦)你们移灯送入洞房,早些回避。养儿方识为娘苦,嫁女翻增阿母羞。(先下)

【大和佛】(合)撒帐繁言休絮叨[6] ,听鼓谯,移灯送鹊入鸠巢[7] 。好良宵,闰年闰月更难闰,饶云饶雨漏难饶[8] 。你每人人尽识新婚好[9] ,当初也曾年少。不听见夫人语,他也曾做过新人因此上厌烦嚣。

【隔尾】行行不觉珠围到,绕室多将宝炬烧。(进房介)(副净)你们都回避,好待我揭去纱笼看阿娇。

(众)双双入室调新瑟,各各归家理旧弦[10] 。(下)(副净揭纱巾看丑)(惊背介)呀,我只道詹家小姐,不知怎么样一位佳人,原来是这样一个丑货!

【粉孩儿】相逢处,顿将人佳兴扫。甚新婚燕尔,恼人怀抱。怎教我翩翩公子裘马豪,配伊行野鬼山魈[11] !我戚友先一向嫖妇人,美恶兼收,精粗不择,丑的也曾看见几个,不曾象他丑得这样绝顶。你看那鼻凸睛凹,说不尽他颜面的奇巧。(闷坐介)

(丑)戚郎,我只得一年不见你,你怎么就这等老苍了?(副净惊介)

【福马郎】(丑)为甚的一载分离人便老,全不似旧日的莲花貌[12] ?莫不是担愁闷,害相思,因此上把容焦?那一夜呵,我们好好的说话,被奶娘撞将来,你只说是夫人,跑了出去。我自那一夜直想到如今,好不苦也!(副净大惊介)(丑)我终日把伊瞧,流尽了千行泪,才等得到今朝。

(副净拍案大怒介)唗!丑淫妇!你难道瞎了眼,人也不认得?我何曾到你家来?我何曾见你的面?我何曾撞着甚么奶娘?你不知被那个奸夫淫欲了去,如今天网不漏,在我面前败露出来!

【红芍药】听说罢,怒气冲霄,斩伊头恨无佩刀。我只道玄霜未经捣[13] ,又谁知被他人掘开情窍。到如今错认新郎作旧交,刚抬头便把玉郎频叫。这供词是你贼口亲招,难道说我玷清名把奇谤私造?

【耍孩儿】(老旦持灯上)为甚洞房频厮闹?莫不是儿女娇羞甚,激起那卤莽儿曹?女儿女婿成亲,为甚么争闹起来?我想没有别事,一定是为女儿装模做样,不肯解带宽衣。做公子的粗豪心性,不会温存,故此撒起性来。如今教我做娘的,又不好去劝得,怎么处?推敲,怎教我羞答答阿母把温柔教?(副净)叫家人,快些打轿,我要回去。(老旦)呀,为甚的学杜宇声声叫[11] 4?便是要定省也天还早[15] 。

(进见介)贤婿,为何这等焦躁?(副净)我不是你女婿,你的女婿去年就有人做去了。(老旦惊背介)这话说得奇怪,难道我女儿有了破绽不成?(想介)就是有甚么破绽,也到上床睡了,才验得出。如今怎么晓得?待我问来。(对副净介)女婿,方才的话,老身不懂,还求明白赐教。(副净)赐教赐教,还是不说的妙。若还要我说来,只愁你要上吊。都是你治家不严,黑夜间开门揖盗。预先被别人梳栊了宅上的粉头[16] ,如今教我来承受这乌龟的名号。(老旦大惊介)怎么!我家门禁森严,三尺之童不得擅入,那有这等的事?请问贤婿,这话是那个讲的?焉知那说话的人,不是诽谤小女的么?(副净)请问:别人诽谤令爱,令爱可肯自家诽谤自家么?(老旦)他怎么肯诽谤自家?(副净)这等不消辩了。

【会河阳】供状分明,不须驳招。(指丑介)是这从奸妇女亲来告。道是去年某夜三更,有人赴招,被乳母亲撞着分鸳好。那人,曾把我尊名冒。那人,更比我尊容好。

(老旦大惊对丑介)怎么!你既做了不肖的事,为甚么又对他讲?好好从直说来,省得我做娘的发恼。被隔壁娘儿两个听见,笑也被他笑死!(丑)去年清明时节,有个戚公子的风筝落在我家。他黑夜进来取讨,我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其实不曾有甚么相干。我那一晚在灯下,不曾看得明白,如今只道是他,说起去年的旧话来,那晓得不是那个戚公子。(老旦捶胸气介)生出你这样东西,坏爹娘的体面,如今怎么好?

【缕缕金】真冤孽,怎开交?难怪新郎怒,发咆哮。教我有口难相劝,理穷词拗。丑名儿终被外人嘲,先愁隔墙笑,先愁隔墙笑。

(对副净介)贤婿,是我女儿不争气,怪不得你发恼。只是你今晚若不成亲,走了回去,寒家的体面固然坏了;就是府上的名声,也有些不雅。待老身替小女陪罪,求贤婿包荒[17] ,暂为夫妇。小女若不中意,三妻四妾,任凭你娶就是了。

【越恁好】我劝你暂时欢好,暂时欢好,再觅凤鸾交。我小女呵,只图个中宫假号[18] ,那专房宠,任你去别涂椒[19] 。我只要这名儿不向金榜标,便是你封妻的荫诰。不瞒贤婿说,你丈人第三个

小,与老身最不相投,就在隔墙居住。若还与他知道,老身这一世,怎么被他批评得了?外人笑,还在那背后把便宜讨。内人笑,怎经他对面的讥弹巧 ?

(副净)这等与他说过,我成亲之后,就要娶小的。世上的妇人,偏是丑而且淫的,分外会吃醋。不要等我娶小的时节,他又放肆起来。(老旦)有老身在这里,贤婿不要多虑。女儿过来!(扯丑近副净介)(副净)说便是这等说,我只好饶你个初犯,以后若再如此,我要连前件一齐发落的!

【红绣鞋】(合)朦胧且暂成交,成交。休教辜负良宵,良宵。看月影,上花梢。谯鼓歇,鸟声嘈。急乘鸾休待明朝[20] ,明朝。

(老旦)老身去了,你两个好好的成亲,再不要多话。养女不争气,累娘陪小心。(先下)

【尾声】(丑)戚郎,戚郎,我原封不动还伊好,你不信只验取葳蕤锁匙牢。(副净)便做道危城尚保,你这召寇的官评也难书上考[21] 。

(丑)前度刘郎不再来,教人错对阮郎猜。

(副净)我已知误入天台路,且看你玉洞桃花开未开[22] 。

〔注〕 [1]一官匏(páo)系:匏,匏瓜,葫芦属的植物。《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谓詹烈侯在官公务缠身。[2]桃夭:《诗经·周南》篇名,该诗以桃花盛开为比,赞美男女及时嫁娶。夭,形容花木茂盛。[3]“且尝”二句:淡菜、蛏,都是海产的贝类软体动物,可供食用。此处是喻指女性的市井亵语。[4]螬(cáo):蛴螬,金龟子的幼虫,圆柱形,古人以为它“以背滚行”,故用以形容人的拥挤。[5]鸡鷃(yàn)交:谓猥劣之徒配成夫妇。鷃,斥鷃,《庄子·逍遥游》中“翱翔蓬蒿之间”而嘲笑大鹏的小鸟。[6]撒帐:旧时婚仪,新人对拜后,就床坐,贺喜妇女撒掷金钱彩果,称为“撒帐”。[7]鹊入鸠巢:《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以鸠居鹊巢比喻成亲后女居男家。因戚友先是赘入詹府,所以变化故典,而改为鹊入鸠巢。[8]“饶云”句:饶,增加。云雨,暗指男女欢会。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漏,古代的计时器,借指时间。[9]你每:你们。[10]“双双”二句:新瑟、旧弦,分别喻指新婚及成婚已久的夫妻,均自以“琴瑟”喻夫妻化出。[11]伊行(hánɡ):她那里。山魈(xiāo):传说中的鬼怪,相貌奇丑。[12]莲花貌:比喻男人美貌的惯用语。《旧唐书·杨再思传》:“又(张)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见宠幸,再思又谀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13]玄霜:神话传说中的仙药名。唐裴铏《传奇》载秀才裴航于蓝桥驿借玉杵捣仙药玄霜的机缘而得与仙女云英成亲的故事。此处化用这个典实,以之比喻其尚系处女。[14]杜宇:鸟名,即杜鹃。晋常璩《华阳国志·序志》:“杜宇(古蜀国之王)之魄化为子鹃。”传说此鸟昼夜悲鸣,啼至血出乃止,鸣声似“不如归去”。[15]定省:指子女早晚向亲长问安。典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者,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16]梳栊:亦作“梳拢”,指妓女第一次接客发生性关系。粉头:妓女。[17]包荒:掩饰,遮盖。[18]中宫:犹言正宫娘娘,此指正室嫡妻,相对于偏房小妾而言。[19]别涂椒:古时嫔妃所居之屋用椒和泥涂壁,取其香而多子,故椒房可代指嫔妃,此用引申义,指另纳小妾。[20]乘鸾:犹言乘凤。传秦穆公有女弄玉好音乐,嫁善吹箫之萧史,穆公为筑凤凰台使二人居之,一日夫妇吹箫引凤,乘凤仙去。此借指成婚。[21]上考:考绩上等。古代有品级的官员每隔几年都要进行考核,明其功过,作为升迁和贬黜的依据。[22]“前度”四句:“前度”句反用唐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句,刘郎又兼指刘晨。阮郎,指阮肇,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永平间刘晨、阮肇双入天台山采药,二人迷路不得返,寻水得大溪,在溪边遇二仙女,留住半年,归家后,时已入晋,子孙已历七世。后人用此典故,称“武陵溪”,亦作“武陵源”。玉洞桃花,指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说的武陵渔人偶入的桃花源,后人用此典故,亦称“武陵源”。此处“玉洞桃花”为与性有关的隐语。

“年家正好结姻家,门户相当自不差”,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不思上进,只习下流”的戚友先和德、才、貌三者俱亏的詹爱娟结成了夫妻。但合卺之夕就不得安宁,演出了一场闹剧。

戏由拜堂成亲开场。虽然是所谓“撒帐繁言休絮叨”,简单带过而已,但如戚友先一上场就唱的“嫖经收拾赋《桃夭》”,掌礼等人暗含调侃意味的合唱“女和男青春并韶,衡才挈貌差不遥”等,却也是切合时宜的本地风光,而非泛泛之词。

主要的戏即是由詹爱娟提到《惊丑》出那次约会引起的。但一般来说,新婚之夜的新娘当是寡言少语,且正如梅氏对爱娟所说:“你既做了不肖的事,为甚么又对他讲?”更加戚友先又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因而如何自然而然地揭开这件事,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李笠翁却处理得既简洁又自然。

行礼如仪后,急色儿戚友先当然要迫不及待地“揭去纱笼看阿娇”;而一见到詹爱娟那副尊容,“相逢处,顿将人佳兴扫”,他只得闷坐不语。这就为詹爱娟开口讲话准备了条件。讲什么呢?事先早有安排:“惊丑”时韩琦仲是冒戚友先之命来的,所以现在詹爱娟仍以为新郎就是那次登过门的旧识。既有此一面之缘,由叙旧日寒温讲起,便是顺口而出的话题了。而这件事只要一讲出来,当然就顺流而下,一发而不可收拾。

既要放得开,又要收得拢,开合均需自然而又有戏。闹翻了,如何收场呢?这时用得着丈母娘梅氏了。一开始她只是因为关心女儿而在听“隔壁戏”,虽然略闻争闹之声,但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且此刻“做娘的,又不好去劝得”,只好且耐心地观察事态发展。及至听到新郎高喊打轿回府,她只得被迫破门而入了。“供状分明,不须驳招”,事实是明摆着的,梅氏怎样来了结这一场公案呢?她是妾位,尤其是如前面已经再三交代,和柳氏妾经常争风吃醋,都想把对方压下去。所以她不会像谨遵礼教闺范的家长一样处分女儿,而是顾虑“丑名儿终被外人嘲”,特别怕的是“先愁隔墙(指柳氏)笑”,于是她要想办法把丑闻遮掩过去。在那个时代,“面子”、“名声”是很重要的,并且正像韩琦仲所说“邪人多畏”,越是像戚友先这样的小人,越是怕丢面子。作者正是抓住社会上这一类型人物的普遍心理状态,让梅氏告诫戚友先说,你今晚不做亲而走回去,势必把这桩丑闻弄得人所尽知,“就是府上的名声,也有些不雅”!这就使得戚友先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随之梅氏又抛出“胡萝卜”,那便是爱娟只要有“中宫假号”便足矣,“三妻四妾,任凭你娶就是了”。这一点使戚以后可以明目张胆地放肆胡行,而詹爱娟如若敢于吃醋,便是“放肆”;这真是投戚友先之所好,于是他便也应允下来,“朦胧且暂成交”。由于作者抓住了梅氏、戚友先的性格和心理状态,在三言两语之下,一天风波便合情合理地烟消云散了。

和一般古代文人剧作者不同,李渔强调“填词之设,专为登场”,因而他要钻研“登场之道”。主要的经验之一即是要求剧作者于写作时,将自己假设为演员和观众: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同时又还神魂四绕,以耳当听者;心口相维,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以求取得“观听咸宜”的剧场效果。这一点在这出戏中就有着很好的体现。如詹爱娟对新人叙旧情的“戚郎,我只得一年不见你……”的一段戏,设或仅仅想到戚友先缺乏涵养、惯于使性的少爷脾气,将戏写成戚听詹爱娟讲了几句,晓得她曾与人幽会过,便立即发作,当然也是合理的。但李笠翁却把它处理成让戚友先始终一言不发,直至詹爱娟唱完【福马郎】曲才拍案而起,这正是深谙“登场之道”的处理。两者相比较,这样的处理优点有三:一、用“惊介”、“大惊介”等形体动作来表现戚聆听詹爱娟讲这段话过程中的内心反应,既为演员提供了发挥做功表演的用武之地,并可能比用语言来表示更有层次、更醒目。二、只有这样才会不打断詹爱娟的话,并让她越讲越得意,直至说出“我终日把伊瞧,流尽了千行泪,才等得到今朝”这样的话,把一段自出己丑的闹剧做得酣畅淋漓。三、更重要的是这出戏的由喜庆成亲到大吵大闹的转变,根源虽然在于詹爱娟的这番不打自招的话,但气氛的陡转,却靠戚友先的发作。而现在这样的处理,使戚的拍案大骂表现为由静转动的突然爆发,一开口就把反应的激烈程度推上了顶点,自然更有利推动情节以至气氛的急剧转换。尤其是最后这一点,如若只是读剧本而不是“全以身代梨园”,考虑到舞台气氛,很可能是领会不到其中妙处的。

再如当梅氏问戚友先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时,戚却不是怒气冲冲地揭发控诉,而是接着梅氏所说“还求明白赐教”,回答了“赐教赐教,还是不说的妙”等一段节奏鲜明的数板,并且用的也还是和这出戏唱词统一的轻俏流丽的“萧豪”韵,明显地让观众知道他已经由怒火中烧转为轻松的蔑视了。其实这正是李笠翁所企图达到的舞台效果。因为这既显出戚友先本来就不是把“节操”看得很重的人,他的发作,和詹爱娟的尊容大有关系,如若詹是天香国色,他也很可能不计较此事了。同时也为最后的和解准备了思想基础。

这一对宝贝夫妻是“门当户对”,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法安排下结合的。但这种世俗以为是“好事”的婚姻,绝不会为他们带来幸福、和谐的家庭生活,当是不言自明的。剧作者在本剧开场第一出《巅末》就曾说到:“若要认真才下步,反因稳极成颠仆。”这当是本出戏的用意,它由另一侧面反衬了戏的主题。

(陈多)

风筝误

第二十九出 诧美

李渔

【传言玉女前】(小旦带副净上)儿女温柔,佳婿少年衣绣[1] ,问邻家娘儿妒否?

妾身柳氏。前日老爷寄书回来,教我赘韩状元为婿。我想梅夫人与我各生一女,他的女婿是个白衣白丁,我的女婿是个状元才子。我往常不理他,今日成亲,偏要请过来同拜,活活气死那个老东西!叫梅香去请二夫人过来,好等状元拜见。(副净应下)

【传言玉女后】(生冠带)(末随上)姻缘强就,这恶况怎生经受?冤家未见,已先眉皱。(见介)

(副净上)夫人,二夫人说,他晓得你的女婿是个状元,他命轻福薄,受不得拜起,他不过来。(生)既是二夫人不过来,今日免了拜堂罢。(小旦)说的甚么话!小女原不是他所生,尽他一声[2] ,不来就罢。叫傧相赞礼。(净扮掌礼上)(请介)(副净、老旦扶旦上)(照常行礼毕)(共坐饮酒介)

【画眉序】(生闷坐不开口)(众唱)配鸾俦,新妇新郎共含羞,喜两心相照,各自低头。合欢酒未易沾唇,合卺杯常思放手[3] 。状元相度该如此,端庄不轻开口。

【滴溜子】笙歌沸,笙歌沸,欢情似酒。看银烛,看银烛,花开似斗。冬冬鼓声传漏。早些撤华筵,停玉盏,好待他一双双归房聚首。

(小旦)掌灯送入洞房。(行介)

【双声子】新人幼,新人幼,看一捻腰肢瘦。才郎秀,才郎秀,看雅称宫袍绣。神祜祐,神祜祐,天辐辏[4] ,天辐辏。问仙郎仙女,几世同修?

【隔尾】这夫妻岂是人间偶?是一对蓬莱小友[5] ,谪向人间作好逑[6] 。(众下)(生、旦对坐)(旦用扇遮面介)(内发鼓毕打一更介)

(生背介)他今日一般也良心发动,无颜见我,把扇子遮住了脸。(叹介)你这把小小扇子,怎遮得那许多恶状来。

【园林好】(生)我笑你背银灯难遮昨羞,隔纨扇怎藏旧丑?他当初露出那些轻狂举止,见我厌恶他,故此今日假装这个端庄模样。(叹介)你就端庄起来也迟了!一任你把娇涩态千般装扭,怎当我愁见怪,闭双眸,愁见怪,闭双眸。

我若再一会不动,他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趁此时拿灯去睡。双炬台留孤烛影,合欢人睡独眠床。(持灯下)(旦静坐介)(内打三更介)(旦觑生不见介)呸!我只说他坐在那边,只管遮住了脸。方才打从扇骨里面张了一张,才晓得是空空的一把椅子。(向内偷觑)(大惊介)呀!他独自一个竟去睡了,这是什么缘故?

【喜庆子】莫不是醉似泥,多饮了几杯堂上酒?莫不是善病的相如体态柔[7] ?莫不是昨夜酣眠花柳,因此上神倦怠,气休囚[8] ,神倦怠,气休囚?

他如今把我丢在这里,不偢不倸,难道我好自己去睡不成?独自个冷冷清清,又坐不过这一夜,不免拿灯到母亲房里去睡。檀郎不屑松金钏[9] ,阿母还堪卸翠翘[10] 。(敲门介)母亲开门。(小旦持灯上)眼前增快婿,脚后失娇儿。(开门见旦)(惊介)呀!我儿,你们良时吉日,正好成亲。要甚么东西,只该叫丫鬟来取,为甚么自己走出来?(旦)孩儿不要甚么东西,来与母亲同睡。(小旦大惊介)怎么不与女婿成亲,反来与我同睡?

【尹令】你缘何黛痕浅皱?缘何擅离佳偶?缘何把母阍重叩?莫不是娇痴怕羞,因此上抱泣含愁把阿母投?

(旦)他不知为什么缘故,进房之后,身也不动,口也不开,独自一个竟去睡了。孩儿独坐不过,故此来与母亲同睡。(小旦呆介)怎么有这等诧异的事?我看他一进门来,满脸都是怨气,后来拜堂饮酒,总是勉强支持。这等看起来,毕竟有甚么不慊意处?我儿,你且坐一坐,待我去问个明白,再来唤你。叫梅香,掌灯。(旦下)(副净上)(持灯行介)(小旦)只道欢娱嫌夜短,谁知寂寞恨更长。来此已是。梅香,请他起来。(副净向内介)韩老爷,请起来,夫人在这里看你。(生上)令爱不堪偕伉俪,老堂空自费调停。夫人到此何干?(小旦)贤婿请坐了,有话要求教。(坐介)贤婿,舍下虽则贫寒,小女纵然丑陋,既蒙贤婿不弃,结了朱陈之好[11] ,就该俯就姻盟。为甚的愁眉怨气,全没些燕尔之容?独宿孤眠,成什么新婚之体!贤婿自有缘故,毕竟为着何来?(生)下官不与令爱同床,自然有些缘故。明人不须细说,岳母请自参详。(小旦)莫非为寒家门户不对么?(生)都是仕宦人家,门户有甚么不对。(小旦)这等为小女容貌不佳?(生)容貌还是小事。(小旦)哦!我知道了,是怪舍下妆奁不齐整。老身曾与戚年伯说过,家主不在家,无人料理,待老爷回来,从头办起未迟。难道这句话,贤婿不曾听见?(生微笑介)妆奁甚么大事,也拿来讲起?

【品令】便是荆钗布裙,只要德配也相投。况如今珠围翠绕,还堪度春秋。(小旦)这等为甚么?(生)只为伊家令爱,有声扬中冓[12] 。我笑你府上呵,妆奁都备,只少个扫茨除墙的佳帚[13] 。我只怕荆棘牵衣,因此上刻刻提防不举头。

(小旦大惊介)照贤婿这等说起来,我家有甚么闺门不谨的事了?自古道:眼见是实,耳闻是虚。贤婿所闻的话,焉知不出于仇口?(生)别人的话,那里信得,是我亲眼见的。(小旦大惊介)我家闺门的事,贤婿怎么看见?是何年何月,那一桩事?快请讲来!(生)事到如今,也就不得不说了。去年清明,戚公子拿个风筝来央我画,我题一首诗在上面,不想他放断了线,落在贵府之中。(小旦)这是真的,老身与小女同拾到的。(生)后来着人来取去,令爱和一首诗在后面。(小旦)这也是真的,是老身教他和的。(生)后来,我自己也放风筝,不想也落在府上。及至着小价来取[14] ,谁知令爱教个老妪,约我说起话来。(小旦)这就是他瞒我做的事了。或者是他怜才的意思,也不可知。这等,贤婿来了不曾?(生)我当晚进来,只说面订婚姻之约,待央媒说合过了,然后明婚正娶的。不想走进来的时节,我手还不曾动,口还不曾开,多蒙令爱的盛情,不待仰攀,竟来俯就。如今在夫人面前,不便细述,只好言其大概而已。我心上思量,妇人家所重在德,所戒在淫,况且是个处子,怎么廉耻二字,全然不顾?彼时被我洒脱袖子,跑了出去,方才保得自己的名节,不曾敢污令爱的尊躯。

【豆叶黄】亏得我把衣衫洒脱,才得干休。险些做了个轻薄儿郎,险些做了个轻薄儿郎,到如今这个清规也难守。(小旦)既然如此,贤婿就该别选高门,另偕伉俪了,为甚么又求聘这个不肖的东西?(生)我在京中,那里知道,是戚老伯背后聘的。如今悔又悔不得,只得勉强应承。不敢瞒夫人说,这一世与令爱只好做个名色夫妻,若要同床共枕,只怕不能勾了。名为夫妇,实为寇仇。若要做实在夫妻,若要做实在夫妻,纵掘到黄泉,也相见还羞[15] 。

(小旦)这等说起来,是我家的孽障不是了。怪不得贤婿见绝。贤婿请便,待老身去拷问他。(生)慈母尚难含忍,怎教夫婿相容!(下)(小旦)他方才说来的话,字字顶真,一毫也不假。后面那一段事,他瞒了我做,我那里知道?千不是,万不是,是我自家的不是,当初教他做甚么诗。既做了诗,怎么该把外人拿去?我不但治家不严,又且诱人犯法了。日后老爷回来知道,怎么了得!(行到介)不争气的东西在那里?(闷坐气介)(内打四更介)

【玉交枝】(旦上)呼声何骤?好教人惊疑费筹。(见小旦介)母亲为何这等恼?(小旦)你瞒了我,做得好事!(旦惊介)孩儿不曾瞒母亲做甚么事。(小旦)去年风筝的事,你忘了?(旦背想介)是了,去年风筝上的诗,拿了出去,或者韩郎看见,说我与戚公子唱和,疑我有甚么私情,方才对母亲说了。(对小旦介)去年风筝上的诗,是母亲教孩儿做的。后来戚家来取,又是母亲把还他的,干孩儿甚么事?(小旦)我把他拿去,难道教你约他来相会的?(旦大惊介)怎么!我几时把人约黄昏后[11] 6?向母亲求个分剖。(小旦)你还要赖!起先戚家风筝上的诗,是韩郎做的;后来韩郎也放一个风筝进来,你教人约他相会,做出许多丑态,被他看破,他如今怎么肯要你!(旦大惊)(呆视介)这些话是那里来的?莫非是他见了鬼!(高声哭介)天那!我和他有甚么冤仇?平空造这样的谤言来玷污我!今生与伊无甚仇,为甚的擅开含血喷人口?(小旦掩旦口介)你还要高声,不怕隔壁娘儿两个听见!今日喜得那老东西不曾过来,若过来看见,我今晚就要吊死。我细思量如何盖羞?细思量如何盖羞?(内打五更介)

料想今晚做不成亲了,你且去睡,待明日再做道理。粪缸越搅越臭,(旦)奇冤不雪不明。(下)(小旦)这桩事好不明白。照女婿说来,千真万真;照他说来,一些影响也没有。就是真的,他自己怎么肯承认?我有道理,只拷问是那个丫鬟约他进来的就是了。(对副净介)是你引进来的么?(副净)阿弥陀佛!我若引他进来,教我明日嫁个男子,也像这样不肯成亲。(小旦)掌灯,我再去问。(行介)(副净请介)(生上)说明分散去,何事又来缠?(小旦)方才的事,据贤婿说,确然不假;据小女说,影响全无。这莫须有三字[17] ,也难定案。请问贤婿,去年进来,可曾看见小女么?(生)怎么不曾见?(小旦)这等还记得小女的面貌么?(生)怎么不记得?世上那里还有第二个像令爱的尊容!(小旦)这等,方才进房的时节,可曾看看小女不曾?(生)也不消看得,看了倒要难过起来。(小旦)这等,待我叫小女出来,请贤婿认一认。若果然是他,莫说贤婿不要他为妻,连老身也不要他为女了。恐怕事有差讹,也不见得。(生)这等,就叫出来认一认。(小旦)叫丫鬟多点几枝蜡烛,去照小姐出来。(丑应下)(生)只怕认也是这样,不认也是这样。(小旦背介)天那!保佑他眼睛花一花,认不出也好。(老旦、副净持灯照旦上)请将见鬼疑神眼,来认冰清玉洁人。(小旦)小女出来了,贤婿请认。(老旦、副净擎灯高照)(生遥认)(惊背介)呀!怎么竟变做一个绝世佳人!难道是我眼睛花了?(拭目介)

【六幺令】把双睛重揉,(近身细认)(又惊背介)逼真是一个绝世佳人!那里是幻影空花,眩我昏眸。谁知今日醉温柔,真娇艳,果风流。不枉我铁鞋踏破寻佳偶,铁鞋踏破寻佳偶。

(小旦)贤婿,可是去年那一个么?(生摇手介)不是,不是,一些也不是。(小旦)这等看起来,与我小女无干,是贤婿认错了人了。(生)岂但认错了人,竟是活见了鬼!小婿该死一千年了。(小旦)这等老身且去,你们成了亲罢。(生)岳母快请回,小婿暂且告罪,明日还要负荆[18] 。(小旦笑介)不是一番疑彻骨,怎得千重喜上眉。(老旦、副净随下)(生急闭门)(向旦温存介)小姐,夜深了,请安置罢。(旦不理介)(生)是下官认错了人,冒犯小姐,告罪了!(长揖介)(旦背立不理介)

【江儿水】(生)虽则是长揖难辞谴,须念我低头便识羞。我劝你层层展却眉间皱,盈盈拭却腮边溜,纤纤松却胸前扣。请听耳边更漏,已是丑末寅初[11] 9,休猜做半夜三更时候。(内作鸡鸣介)

(生慌介)小姐,鸡都鸣了,还不快睡。下官没奈何,只得下全礼了。(跪介)(旦扶起介)

【川拨棹】(生)蒙慈宥,把前情一笔勾。霁红颜渐展眉头[20] ,霁红颜渐展眉头,也亏我屈黄金先陪膝头[21] 。请宽衣,莫怕羞。急吹灯,休逗留。

【尾声】良宵空把长更守,那晓得佳人非旧,被一个作孽的风筝误到头。

鸳鸯对面不相亲,好事从来磨杀人。

临到手时犹费口,最伤情处忽迷神。

〔注〕 [1]衣绣:穿着官员的公服,指做官。[2]尽(jǐn):方言,请或让的意思。[3]合卺杯:指婚礼中夫妻饮交杯酒用的酒杯。[4]天辐辏:天意使他们结合在一起。辐,车轮上由中心伸向轮子外缘的一排排直条。辐辏,指辐都凑集在车轮圆心,喻人或物的聚集。[5]蓬莱:神话中的海上仙山。[6]好逑:美好的配偶。语出《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7]善病的相如:指汉代文人司马相如,史载他“常有消渴疾”。近人或以为“消渴疾”即糖尿病。[8]气休囚:有气无力的样子。[9]檀郎:晋代潘岳以美姿容著名。他小名檀奴,后因用“檀郎”代指美男子或佳婿。[10]翠翘:妇女用的首饰名,一种钗。[11]朱陈之好:唐白居易《朱陈村》诗:“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后用以代指缔结姻亲。[12]中冓(ɡòu):原意是内室,闺门以内。《诗经·鄘风·墙有茨》:“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以“中冓之言”指闺中之事甚为丑恶,不堪言说。后因称妻有外遇为“中冓之羞”。[13]“只少个”句:茨(cí),蒺藜。注[12]所引《墙有茨》诗以“墙有茨”比闺中淫乱之事,此处即用此意。[14]小价(jiè):为自己传言的仆从。[15]“纵掘”二句:黄泉,地下极深处,亦指葬身之地。《左传·隐公元年》记郑庄公与其母失和后,曾发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16]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生查子·元夕》是一首描写男女幽会的词,其中有名句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7]莫须有:或许有。宋高宗时秦桧欲置岳飞于死地,韩世忠责问岳飞有何罪,秦答曰:“其事体莫须有。”[18]负荆:背负供杖责之用的荆条请罪求罚。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19]丑末寅初:相当于清晨五时左右。[20]霁(jì):雨止开晴;引申指为气消释,脸色转为平和。[21]“屈黄金”句:俗谚有“男儿膝下有黄金”之语,指男子汉不应轻易下跪,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

《诧美》是这部戏里第二次写洞房花烛夜,也同样是因误会而出戏,但它又别有机杼,和《婚闹》绝无合掌之处。

韩琦仲对于求偶是坚持要“目击”的,并且误以为现在要许嫁给他的就是“惊丑”之夜遇到的女子,因而当然坚决不同意。只是最后弄到再不允婚竟要犯欺君之罪,才无可奈何地勉强应允;但又打定主意:“虽然做亲,只不与他同床共枕。成亲之后,即往扬州娶几个美妾,带至京中,一世不回来与他相见便了。”

把戏安排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场,自然为“拜堂”带来了非同寻常的特殊气氛:一面是傧相赞礼,新人交拜,岳母柳氏喜得状元佳婿,踌躇满志。但另一面却是新郎“满脸都是怨气”,“合欢酒未易沾唇,合卺杯常思放手”,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明显暗示出即将有风暴来临。在某种意义上,它有似于京剧《杨门女将》“寿堂”一折的开场,同样十分有戏。

及至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后,作者写下的舞台指示是“生、旦对坐,旦用扇遮面介”。詹淑娟的这一动作,为成见在胸的韩琦仲提供了进一步发挥想象的机会,以为“他今日一般也良心发动,无颜见我,把扇子遮住了脸”,从而更肯定了对方即是当初见过的女子,遂不谅旧恶地说:“你这把小小扇子,怎遮得那许多恶状来。”于是他径自下场到别室去睡了。詹淑娟绝想不到韩会如此,所以仍是静坐着等待韩来招呼。及至鼓打三更,才忍不住“从扇骨里面张了一张”,而发现对面竟是很形象的只剩下“空空的一把椅子”,新郎早已杳如黄鹤,不知何处去也。于是随着新娘的“抱泣含愁把阿母投”,场上气氛也为之陡变。这段戏中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传统戏曲舞台上搬演结婚场面,新娘一般都是以纱巾罩面,《婚闹》出中的詹爱娟也正是如此。这里李渔一反常规,将詹淑娟处理成“用扇遮面”,正是他的匠心所在。“对坐”的韩琦仲必须看不出新娘并非丑女詹爱娟才有戏,而他说那许多误会话时,又要让观众清楚地看到对面坐的乃是美女詹淑娟,并有着“娇涩态”、“端庄模样”等表情,兴味才浓。因而这里用扇遮面就远胜于以纱巾罩面了。

变欢欣得意为惊诧惶恐的柳氏,只得委曲求全地去向“佳婿”探问个中缘由。而怨气十足的韩生不仅尽情倾诉前此相会时对方的丑态,而且绝情地相告说:与新人“名为夫妇,实为寇仇”,要做真正的夫妻,“纵掘到黄泉,也相见还羞”。韩琦仲言之凿凿,使得柳氏又变惊诧为愤恨,要去拷问女儿和丫鬟;并再起波澜,引得淑娟因横遭诬蔑而痛哭喊冤。这一段戏和《婚闹》中梅氏上场后的戏十分相像。但由于实质内容迥不相同:戚友先所言句句是实,韩琦仲所言全是误会;柳、梅二人思想品质有别,听到女儿的丑闻后,梅氏只想包荒遮盖,柳氏则态度鲜明地表示若果如此,“莫说贤婿不要他为妻,连老身也不要他为女了”,因而对前史了如指掌的观众的接受心态和期望自也完全不同,根本不会有雷同之感。

戏进行至此,柳氏已完全无法判断韩琦仲和詹淑娟两种不同说法究竟谁是谁非,她又得知韩直到此刻还没有见过新娘的面貌,于是真假莫辨的柳氏只好存着“保佑他眼睛花一花,认不出也好”的侥幸心理,喊出淑娟让韩生再依他的办法“目击”一下,看看前此所见丑女是否即是淑娟。韩琦仲经过辨视,才知晓往日会见的是另一女子,而新人不仅是娇艳风流的绝世佳人,又正是恰合自己“铁鞋踏破寻佳偶”目标的才情气质俱佳的真正的和诗才女。这时宾主易位,轮到詹淑娟搭起架子,不理不睬;而韩琦仲只得赔礼请罪,以至“屈黄金先陪膝头”赶忙下跪。

在《风筝误》中,连写了两次合卺场面。前面的《婚闹》出,詹爱娟无意中露出曾与人幽会的秘事,使得兴冲冲的新郎化喜为怒,大发雷霆。而在本出,却是韩琦仲被迫成婚,满腹怨恨,对新娘不瞅不睬;翻过来又化怨为喜,下跪求亲。重复利用陈套,又使它同中有异,别饶机趣,观众不仅极易接受,还要激赏作者愈出愈奇的巧心匠思了。至此,这一出有喜有悲、有惊有怒、“七情俱备”,并且波澜叠起、变化多端的好戏才告收场,也就成为全剧的喜剧高潮。

李渔论演剧需有“机趣”时,强调戏不应有“断续痕”。“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血脉相连。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闲情偶寄》)这出戏开场时柳氏“叫梅香去请二夫人过来,好等状元拜见”的一句可以是无所谓的客套话,在李渔运用起来,竟也生出许多“承上接下”的好戏。其一,韩琦仲是位状元公,因而柳氏之请是为了“活活气死那个老东西”,梅氏辞说“命轻福薄”受不得状元的“拜起”,也醋意溢于言表。这就使得一请一辞,不停留在一般应酬上,而微妙地反映出了人物间的关系。其二,梅氏一辞谢不来,韩琦仲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急忙提出“既是二夫人不过来,今日免了拜堂罢”,这实际上给了他一个表示不愿就婚态度的机会,但柳氏又难以当即参透实情。其三,在后来淑娟痛哭喊冤的紧张时刻,作者仍有余暇利用这一伏笔,让柳氏急掩淑娟之口,并说:“今日喜得那老东西不曾过来,若过来看见,我今晚就要吊死。”其四,下面将要介绍的《释疑》一出戏,也正奠基于这里的梅氏母女此刻没有和韩琦仲相见。草蛇灰线,似并非有意预作伏笔,正所谓“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

(陈多)

风筝误

第三十出 释疑

李渔

【忆莺儿】(外冠带引众行)(唱上)兵燹稀,甘雨肥,未及瓜期诏已催[1] ,带便还乡昼锦衣[2] 。新花拂旗,新沙筑堤[3] ,宦囊不重肩夫喜。鹤相随,破琴犹在[4] ,依旧载将归。

下官詹烈侯,复任西川,未及一载。蒙圣上俯鉴微劳,加升大司马之职[5] ,钦召回京,带便从故乡一过。左右的,此处到家,还有多少路?(众)只得一站了。(外)这等快些趱行,今日定要赶到。(齐唱“宦囊”二句下)

【燕归梁】(老旦上)先到华堂等客归,羞老鬓,更蓬飞。(副净衣巾同丑上)阿姨新做状元妻,重见面,愧前非。

(老旦)老爷今日回来,老身一家先到公厅等候,柳夫人与他女儿女婿,想必也就来了。

【前腔】(小旦上)膏沐新添媚远归,重学画,少年眉。(生冠带同旦上)逼成婚媾转相宜,亏阿丈,赚良媒[6] 。(老旦、小旦先见介)

(小旦)女儿女婿成亲之后,还不曾见你,如今请坐了,待他们拜见。(老旦)等老爷回来,一齐拜罢。(生)这等先见常礼。(生、旦见老旦介)(副净、丑见小旦介)(生、副净相见介)(旦、丑相见介)(老旦)你们今日顺便相见,只当会亲,大小姨夫,大小姨娘,都见一见,省得东躲西躲。(副净见旦)(旦作恼容回礼介)(生见丑)(丑作笑容回礼毕)(各惊介)(生背介)这位大姨,好像在那里会过一次的?待我想来。(想介)(丑背介)小姨夫的面貌,与去年进来的人,生得一模一样,这一个更觉得标致些。(生)好奇怪,我恍恍惚惚记得在京中那个所在相会一次,为甚么再想不起来?

【渔灯儿】真怪异,既是上林花,为甚的向处此栽移?是了,我记得初报状元的那一晚,曾做个恶梦,梦中的人,就是这副嘴脸。记在恶梦里,受伊行无限凌亏[7] 。且住,梦中的人,就是去年相会的詹小姐了。难道去年见鬼,如今又见鬼不成?待我问夫人。(对旦指丑介)夫人,那边立的还是人还是鬼?(旦)是我家姐姐,你怎么说起鬼话来?(生)这等我去年不曾见鬼,就是见了这个像鬼的人。分明是这个似鬼人儿把我迷,冒神女把夜叉相替[8] ,到今日鬼和神相对难欺。

(旦)你仔细看一看,又不要认错了人。(生)一毫也不错。(老旦对小旦介)前日女儿女婿成亲,不曾送得喜酒,今日有一杯清茶奉献。叫丫鬟拿茶来。(净捧茶上)和气人家无大小,不妨乳母代梅香。(见生)(各惊介)(对丑介)小姐,那分别是去年进来的人,你可认得?(丑)面貌虽是一般,觉得去年的还没有这等标致。(净)去年是戴方巾,今年换了纱帽,自然一发标致了。(丑)有理。

【锦渔灯】天生就他娇面孔,原先美丽。况戴着俏乌纱,更长风姿。去年若不是你冲散了好事,今日这个诰命夫人,一定是我做了。都是你夺去花封送阿姨,至今日教我睁白眼,妒人妻。

(生背对旦介)夫人,如今不但假莺莺认出来,连假红娘都认出来了。(旦)在那里?(生)方才捧茶的那一个就是。(旦)原来是他们串通诡计,冒我名头,做出这般丑事,累我受此奇冤。我如今说与母亲知道,当面对他讲个明白,肉也咬他几口下来。(欲行)(生扯住衣袖介)夫人,这个断使不得。你若与他争论起来,戚公子听见,说我调戏他的妻子,这场怨恨怎得开交!(旦)这也顾他不得。(攦脱衣袖[9] )(对小旦介)母亲,有一句新闻,说与你知道。(扯小旦附耳说话)(生慌介)他母亲知道,一定要做出来了,这桩事怎么样处?(副净背介)你看他娘儿两个唧唧哝哝,把手指着我家娘子,只怕是看荷花的事情发作了[10] 。他若与我娘子面质起来,老韩听见,说我调戏他妻子,这场怨恨怎得开交!(小旦听毕高声介)原来有这等奇事,好没廉耻的女儿!(生、副净各慌介)(副净背介)我说不停当,如今怎么了?须要生个法子,骗老韩出去,不等他听见才好。(生背介)我说不停当,如今怎么了?须要生个法子,骗老戚出去,不等他听见才好。我有道理。(对副净介)老襟丈,如今岳父快到了,我们同到郊外去接他一接,何如?(副净大喜介)妙!妙!妙!小弟正有此意。我们两位新娇客[11] ,莫管他家闲是非。(同下)(小旦对老旦介)亏你有本事,养得这样好令爱出来。(老旦惊听介)

【锦上花】(小旦)一羡你的肚皮,二羨你教法奇,生这风流令爱倒会讨便宜。(老旦)我晓得你的女婿是个状元,如今要压制我么?(小旦)一愧我命运低,二愧我福分微。招得个状元女婿,又有了前妻,把诰封送还伊。

(老旦)有话明讲,不要语中带刺,讨人的便宜,(小旦)我正要和你明讲。去年清明时节,你家女婿拿一个风筝,央我家女婿画。我家女婿懒得画,题了一首诗在上面。你家女婿放断了线,落在我家。我见上面有诗,教女儿和了一首。不想被你家女婿讨了出去。后来我家女婿也放风筝,也断了线,又落在你家。你的好令爱,就想做起风流事来。你做风流事也罢了,为甚么假冒我家女儿的名头,约他进来相会?我家女婿想是见他忒标致了些,吓得不敢动手。谁想你家令爱,做湖州船倒撑起来,做出许多怕人的光景,弄得我家女婿抱头鼠窜。今年他在京中,戚公替他聘了我家女儿。他前日回来做亲,只说还是那一个,怒气冲冲,不肯与女儿同睡。及至我去细问缘由,把女儿与他细认,知道不是,才肯成亲。虽成了亲,究竟不得明白。方才在这边三头六面认将出来,方才晓得是这本新戏。(老旦呆介)(旦对丑介)你当初说,我做了夫人,须要带挈你带挈。谁想我还不曾做夫人,你倒先做了夫人;我还不曾带挈你,你倒带挈我淘了那一夜好气。

【锦中拍】多谢你椒房宠把内家荫庇,这封诰忒离奇。我如今情愿把夫人让你,只要陪还我那一场呕气。为甚的你图欢乐教别人皱眉?为甚的把风筝强匿?为甚的把我名儿巧替?好好的献出原赃,自口供罪,不须得紧紧的把牙关闭。

(老旦对小旦介)这等说起来,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坏事了。你娘儿两个,如今要怎么样?(小旦)我没有甚么讲,只等老爷到家,拦马头就是一状,听凭他审就是了。(老旦)若审起来,你也未必全赢,我也未必全输。(小旦)怎见得?(老旦)莫说坏事的不好,还怪起祸的不是。虽是我家女儿冶容诲淫,也是你家女儿多才惹事。虽是我家闺范不严,不该放男子进来,也是你家门缝忒宽,不该让风筝出去。我要吃场大亏,你也要忍些小气。我的女儿若问充军,你的女儿也要问个徒罪。不如同你两下里私和,还省了一场当官的没趣。

【锦后拍】笑世上,打官司的没便宜,枉自两下费心机。纵有十分道理,有十分道理,原告的脚膝头预先落地。便全赢,也有一分纸钱陪。倒不如三杯酒,化做一团和气。还落得冤家少,狭路省防堤。

(丑对小旦介)你若和了就罢,若不肯和,我拚得做一个下水拖人。(小、旦)怎么样的拖法?(丑)我说是妹子做诗在风筝上,约他进来,他认不得路,错走到我房里来的。(小旦呆介)(旦)不妨,有引他的人在这里。他走错了路,难道奶娘也走错了路不成?(净惊背介)这怎么了得?老爷到家,若还审起来,少不得拷问我。女儿是他亲生的,料想不置于死地,算来算去,只苦得我。没奈何,跪将过去,替他求和罢了。(跪小旦介)夫人饶了我这条狗命,和了罢。(小旦不理介)(净跪旦介)小姐,你一向是贤慧的,劝声夫人,和了罢。(旦不理介)(净起介)夫人不肯和,小姐不肯和,这张状子是一定要告的了。告起来,我少不得是死。这堂前有一口古井,不如跳下去,预先淹死了,省得明日零星受苦!(跳介)(旦扯住介)不要如此,待我劝夫人和了就是。(旦向小旦介)母亲,和了罢。(小旦)我若与他和了,他娘儿两个倒翻起招来,怎么处?(老旦起拜小旦介)柳夫人,是我女儿该死了。你若肯和,我终身不敢忘你大德。(小旦)这等说,只得和了。(同拜介)(净磕头谢介)

【隔尾】(合)半生妒恨今朝释,把往事付之流水。(老旦)你就有万顷恩波也难将我这羞洗。(内鼓吹介)

(老旦)老爷回来了,三娘,千万不要提起!(小旦应介)(丑又叮嘱旦介)

【点绛唇】(外冠带引众)(生、副净随上)重到门楣,郁葱瑞霭增佳气。只因家内,添个乘龙婿[12] 。(各见介)

【前腔】(小生冠带上)宦客新归,旧时年友新姻戚。芝颜重对,两鬓添霜未?(各见介)

(老旦、小旦)你们两个女婿都不曾拜丈人,两个媳妇都不曾拜公公,今日在此,不如同拜了罢。(同拜介)

【画眉序】(外、小生)儿媳已齐眉[13] ,婚嫁从心向平喜[11] 4。幸双亲犹健,杖不须携。既有子瓜瓞能绵[15] ,便无儿桑榆堪慰[16] 。(合)朱颜白发同偕老,举世共夸荣贵。

【前腔】(老旦、小旦)门户有光辉,玉树蒹葭得同倚[17] 。喜枯梅衰柳[18] ,不怕霜威。虽不是桃李春荣,还学得枇杷晚翠。(合前)

【前腔】(生、旦)何处谢良媒?一阵狂风似神鬼。怪风筝一片,东走西飞。论赏罚罪不酬功,量恩私功能赎罪。(合前)

【前腔】(副净)一对丑夫妻,空费百般巧心计。岂从来神器[19] ,不许人窥。男偷女宝剑成精[20] ,女偷男灯光作祟[21] 。(合前)

【滴溜子】(合)团圆处,团圆处,欢声如沸。相逢处,相逢处,欢容如醉。评才貌,真无愧。总亏堂上翁,平心见己。公道无私,合成双配。

【尾声】无心演出风筝戏,怕世上儿童学会,也须要嘱语东风向好处吹。

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杖头歌一阕[22] 。

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令变喜成悲咽?

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

举世尽成弥勒佛[23] ,度人秃笔始堪投[24] 。

〔注〕 [1]瓜期:《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意思是说到明年瓜熟时派人来接替他们。后因称任职期满为“瓜期”。[2]昼锦衣:指荣耀地回归故乡。语出《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3]新沙筑堤:唐代故事,宰相出行时以沙铺路,称为沙堤。[4]“鹤相随”二句:喻为官清廉。《宋史·赵抃传》载赵抃去成都赴任时,随身只带一琴一鹤。[5]大司马:古官名,隋以后废;明清时为兵部尚书的别称。[6]“逼成”三句:指戏中前面写的韩琦仲允婚过程。詹烈侯浼人为女儿向韩求婚,韩以“自幼蒙戚老伯(戚补臣)抚养成人,婚姻不能自主”的推托之辞婉拒。而詹烈侯却写信给戚补臣,说韩已允婚,只因不曾禀命于戚,不好行聘;于是戚即为韩下礼定亲,并强逼韩过府成亲。[7]“既是”数句:上林,秦汉时宫苑名,此处用以代指京城。这几句所讲的事见本剧第十六出《梦骇》,写韩琦仲赴京城应试时,曾得一噩梦,梦见《惊丑》中所见丑女及乳母夤夜奔至,必欲与他苟合。[8]神女:战国楚宋玉《高唐赋》记楚怀王梦见一妇人自荐枕席,称:“妾巫山之女也。”后因称此女为“巫山神女”。此因言梦境,故及神女。[9]攦(shài)脱:甩脱。[10]看荷花的事情:指第二十四出《导淫》和第二十六出《拒奸》所演的内容,内容于本出赏析文字中已有简要说明,可参看。[11]娇客:对女婿的爱称。[12]乘龙婿:《艺文类聚》引《楚国先贤传》:“孙儁字文英,与李元礼俱娶太尉桓焉女,时人谓桓叔元两女俱乘龙,言得婿如龙也。”[13]已齐眉:用东汉梁鸿、孟光夫妇“举案齐眉”典故,但这里主要是表达已经完姻的意思。[14]向平喜:《后汉书·逸民传》载向平于子女婚嫁事毕后即不问家事,出游四方,不知所终。后因称子女婚嫁满意为“向平喜”。[15]瓜瓞(dié)能绵:《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绵绵,连续不断貌。瓞,小瓜。盖以瓜一代接一代不断生长喻子孙昌盛。[16]桑榆:太阳西下时余晖射在桑、榆树端,故代指日暮黄昏,又代指人的晚年。[17]玉树蒹葭: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记魏明帝毛后之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蒹葭,芦苇,喻毛曾与夏侯玄人品的不相称。这里当是借指韩琦仲、詹淑娟和戚友先、詹爱娟。这样的话似不应出自梅氏、柳氏之口,但戏曲也常有将观众的观感借角色之口讲出来的做法。[18]枯梅衰柳:指梅氏柳氏。[19]神器:原指帝位,亦有神异的器物之意。这里借指才貌出众的韩琦仲和詹淑娟。[20]男偷女:指第二十四出《导淫》和第二十六出《拒奸》所演“看荷花的事情”。[21]女偷男:指詹爱娟邀韩琦仲夜入詹府的《惊丑》出。[22]杖头:杖头钱的省称。原指挂于杖头沽酒饮用的钱,此处泛指娱乐用的钱。[23]弥勒佛:佛名,其塑像袒露大肚子,笑容可掬。[24]度人:佛教语,谓使人解脱世间烦恼,修行成道。

古代戏曲一般都是以“大团圆”结局。这一折戏,既最容易写,也最难写。讲它容易写,是因为它的内容不外是苦尽甘来、合家团聚、满门封赠、皆大欢喜之类,是典型的“光明的尾巴”。八股式的套话取之不尽,只要拿来略微改头换面和加以剪接,便足可敷衍成篇。当然,其后果也就是趣味索然,可看可不看。讲它难写,则是对它提出高标准的要求。对此李笠翁有着一番精彩的见解。他说:“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并进一步解释说:“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闲情偶寄》)传统剧目中,能达到这样要求的作品并不是太多。而《风筝误》的最后一出《释疑》,正是李笠翁凭借高超的写剧技巧,安排出团圆之趣的标本之一。

两对夫妻结合的戏都已做完,此时不过是詹烈侯荣归故里,骨肉团聚,正所谓“水穷山尽之处”。如若就此草草收场,确只是戏曲“格局”中收锣罢鼓时的“例行公事”,毫无趣味之可言。但作者却正是从这一场面中挖出“团圆之趣”的戏来。因为是阖家相逢,才使韩琦仲有机会第二次和詹爱娟相见,从而悟到“惊丑”时遇见的人即是这位妻姐,于是便“突起波澜”了。“惊丑”之事害得淑娟在新婚之夕就怄了一夜气,积怨在胸,如今既得知罪魁祸首是爱娟,当然要找她算账。而韩琦仲则怕此事一闹起来,“戚公子听见,说我调戏他的妻子,这场怨恨怎得开交”。同时作者事先又早安排了一个“看荷花的事情”,使得戚友先也同样害怕“老韩听见,说我调戏他妻子,这场怨恨怎得开交”。于是观众就在这“大团圆”场面中饶有兴味地看到韩琦仲、戚友先各怀鬼胎,彼此互有顾忌而又很高兴地携手同行,避开是非之地的趣剧。看到梅氏、柳氏和爱娟、淑娟或口锋舌剑、或撒泼放刁,大吵大闹一番而又不得不大事化小,消释前嫌,“把往事付之流水”的闹剧。

这一切,看来似乎是“水到渠成,非由车戽”,十分自然要发生的事。然而究其实,却全是作者用穿插联络的关目、埋伏照应的针线、合情合理的推进事件而编织出来的。

从大关节目看,全剧中必有的《惊丑》当然是关键;而“看荷花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为了这里的戏而有意做出的重要安排。所谓“看荷花的事情”指的是第二十四出《导淫》和第二十六出《拒奸》,演的是戚友先入赘詹府后,得见淑娟,垂涎三尺,而爱娟也想把淑娟拉下水,以便抓住把柄,要挟友先和淑娟。因而她借赏玩荷花为名邀淑娟过府,安排友先施行非礼,但遭到淑娟峻拒。这两出戏虽然也表现几个人物各自的思想、品德,不算节外生枝;但要看到,如若没有这一段戏,在本出戚友先没有理由要胆怯而溜掉;而他如不溜掉,梅、柳、爱娟、淑娟等当着他的面算“惊丑”旧账,使他得知爱娟的“旧交”即是韩琦仲时,他将如何对待?所以“看荷花”的戏,实际上在作者的通盘计划之中,主要是为这里预做铺垫。

就细针密线的埋伏照应而言,如在上一折的鉴赏文字中已经提到的,《诧美》出开场时柳氏邀梅氏过来参加淑娟婚礼等的戏,单从一面看,似乎这只是重复表现一下梅、柳之间的积年宿怨,无关轻重。但我们到这里才发现这一细节的重要性。因为如若淑娟成婚之夕梅氏、爱娟都来祝贺了,那韩琦仲当夜就应发觉“惊丑”所见的女子即是爱娟,而不待淑娟此时再发作了。明确交代出当晚梅氏等没有来,正是为了把戏留到此时来做。再如早在第三出《闺哄》中梅氏和柳氏争吵时,爱娟曾经挖苦淑娟说:“妹子,你聪明似我,我丑陋似你。你明日做了夫人皇后,带挈我些就是了。”这句话埋伏在那里,到二十几出后的现在就生发出淑娟几句饶有机趣的台词:“你当初说,我做了夫人,须要带挈你带挈。谁想我还不曾做夫人,你倒先做了夫人;我还不曾带挈你,你倒带挈我淘了那一夜好气。”这些地方,都正如李笠翁所说:“编戏有如缝衣,……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即于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同前)

再由事件的推进而言,韩琦仲发现“假莺莺”是引发这场戏的关键。如若将它写得无因而生,突如其来,“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自然也要大大降低戏的趣味。而在李笠翁笔下,这一发现过程,恰是表现得曲折细致,合情合理,显示出了很高的写作技巧。

由于“惊丑”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所以韩琦仲此刻初见到爱娟,只觉得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先想到曾在京中会过,由此而忆及是在京中做的一场噩梦中得见,又由梦中人才认定她即是“去年相会的詹小姐了”。及至再发现连“假红娘”也在,便铁案如山,无可动摇。但当詹淑娟知道此事后要发作时,他却又说“这个断使不得”。这一笔更让观众感到韩琦仲在这整个发觉过程中,目的并不是要揭穿这桩公案,只是由于碰到爱娟而自然而然、无意识地联想下去而发展至此。这就使得以下富有“团圆之趣”的戏更显自然而少作者所谓“勉强生情,拉成一处”的“包括之痕”。

(陈多)

意中缘

第十四出 露丑

李渔

【普贤歌】(净幅巾华服上)老婆睡在别人舱,自己埋头不敢张。棒槌擦裤裆,头毛不肯长,几时才做黄和尚?

我是空自从娶了杨小姐过来,已经数日。把大船装着他们两个,自己另雇一只小船尾在后边,莫说不敢见面,就是张也不敢去张一张。只是一件,往常还有妙香那个丫鬟在身边救急,如今连他也过去了。只消这几时工夫,把我熬得死不死活不活。若再是几日的欲火焚烧,连我这个法身都要坐化了。我如今要与黄天监商议,叫他把言语缓缓说他。万一他不怪我,就在路上成亲,也省得到了京中,又做一番手脚。不免叫过船来,与他商议便了。(向内介)驾掌,把船靠着大船,请董老爷过来讲话。(内应介)

【前腔】(丑巾服上)新郎虽做不同房,落得朝朝醉一场。他嫌貌不扬,我愁没那桩,两家心事都难讲。(见介)

(净)老黄,连日好受用。(丑)说也不该,我在前舱,他在后房。我打草铺,他睡绣床。话也不曾说一句,眼也不曾张一张。只听见后舱洗小脚,丫鬟倒浴汤。我走到下风去小解,刚刚闻得些玉体香。有甚么受用?(净)呸!谁教你做这样假清官?既做新郎也要像个新郎的家数,手便不好动得,口里也讲些知情识趣的话,渐渐亲热起来,才好替我做事。何这等驴膫子向东,马膫子向西。万一被他识破,在路上要死要活起来,怎么了得?(丑)不是我不亲近他,只因他是个女中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区区的学问是瞒不得老师太的,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两箩,万一他替我谈起文来,教我怎么样答应?故此不敢去近身。(净)这个不消愁得,我前日分付妙香过了,他若与你谈文,妙香自会替你答应。你如今只去亲热他,不时把些肉麻的话挑动他的春心。他若有些难过起来,你就来见我,我自有临机应变之法。(丑)这等说,我就胆大了。如今走过船去,即便依计而行,有好光景就来奉复。(净)快去!淫词忙打点,娇态好安排。(丑)得他淫兴发,是你好时来。(同下)

【霜天晓角】(旦上)心头鹿撞,底事谁堪讲?欲试山魈伎俩[1] ,其如野鬼深藏。

奴家自从那日下船,看见彼人的面貌,心上甚是狐疑。欲待试他一试,看他才技如何?怎奈他自从那晚出去,再不走进舱来。或者他自知分量,料想那副嘴脸配我不来,故此不敢相近,也不可知。是便是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难道躲得一世不成?我如今把笔砚安排在此,待他进来,就好面试,且看真假何如,再做商量便了。(放笔砚介)(丑内叫介)妙香,泡一壶好茶,送到后舱来,我要和夫人讲话。(旦)来了。我只当不知,在这边画画,等他走到,就好把画来试他。(搦笔想介)画些甚么东西好?也罢,岸上的梅花开了,就画一幅梅花,有何不可!(画介)

【小桃红】笔呵余冻写春阳。眼到处生佳趣也,笔颖生花,墨渖流香[2] 。(丑换飘巾艳服作娇态上)缓步入官舱。先将这话儿温,态儿妆,胆儿雄,心儿壮也。(见介)呀,夫人在此画画,不要打断你的笔兴,且走出去,停一会进来。(回身欲走介)(旦)奴家正要请教,相公来得正好。请坐了,不消回避。(丑背介)你说,早又不来,迟又不来,刚刚在这个时候来起他发难之端。那求教的两个字,就不是好声口了。妙香,快进舱来。疾忙呼救命梅香,做个护身牌,好把箭来搪。

(老旦捧茶上)松柴作炭烧难着,河水烹茶味不清。呀,原来今日是逆风。(丑)怎见得?(老旦)若不是逆风,老爷坐在前舱,怎么吹得到后舱来?(丑)多嘴!立在这边服事,不要转身。(旦)奴家一向信笔涂鸦,无人讲究,不知贻笑了多少大方。如今得近高明,正好求教,凡有不到之处,求相公当面提醒。(丑)不敢。(旦递画介)(丑一面看一面作眼色对老旦)(老旦背介)想是求救的意思了。不要管他,走到外面去,好等他出丑。(出立暗处偷看介)(丑慌背介)呀!这个丫头,竟走了出去,分明是作弄我了。怎么了得?我有道理,若还赞他的画好,他便要骄傲起来,只管盘问不住了。不如大模大样,充做一个识者,寻些破绽出来,倒说他画得不是,他或者被我吓倒,不敢再来盘问,也不可知。有理有理!(转介)夫人,你这幅梅花画便画得好,只是有花无叶太冷静些。岂不闻古语道:牡丹虽好,还要绿叶扶持。为甚么不画些叶子,点缀一点缀?(旦)相公说差了,梅花与诸卉不同,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相公若不信,只看岸上的梅花,叶在那里?(丑看岸上笑介)啐!好几日不会夫人,一见了面就昏了,那有梅花与叶子一齐发的?这是下官粗心浮气,得罪夫人了。莫怪,莫怪!(揖介)

【下山虎】胡诌乱讲,得罪娘行,幸恕多狂妄。(旦)画得何如,也要评论几句。(丑背介)如今没奈何,只得要赞了。想句甚么话儿赞他的好?(想介)有了,我闻得人说,时画不如古画好。只把古人赞他,他自然欢喜。(转介)夫人的画,笔笔都是古人,如今的作者那里画得出?便是古人复生,遇此丹青也应叹赏!(旦)既然如此,请问一问,不知奴家的笔意,像那一位古人?(丑)待、待、待我想来。(背介)这桩苦事是我自家惹出来的了,没原没故说甚么古人,就贴张招子到肚里去,也寻不出这个人来。(闷想)(忽笑介)妙妙妙!有一个古人就在口头,为甚么不讲?(转介)夫人,我肚里的古人极多,想来都不相合。只有一代名公的画,极像你的笔仗。(旦)是那一个?(丑)叫做张敞。(旦惊介)张敞虽是个古人,不曾闻得他会画。请问相公,出在那一本书上?(丑)这是眼面前的故事,要查甚么书本,那一个不说张敞画梅[3] ,张敞画梅!(旦大笑介)张敞所画的是眉眼之眉,不是梅花的梅。你认错了。(丑)他是个聪明的人,或者两样都会画也不可知?(旦背介)这等看起来,画画的事是一窍不通的了。但不知写作何如?待我把两桩技艺都考他一考。(转介)相公,想是你做官的人久不作画,未免生疏了。闻得相公是当今才子,写作俱佳,如今要求一首题画的诗,写在这尺幅之上。一来为拙笔增光,二来留作法帖,以便学书。董字如今配二王[4] ,书翰弥天壤,况诗词更擅长。这是你馆阁家常事,料无废荒,愿赐我白练裙边一二行。

(丑)既然如此,待下官领到前舱去做,少顷之间,就送来请教何如?(旦)相公久负才名,这一首题画的诗有甚么难做,一定要当面求教。(老旦暗笑介)如今做不来了。料他没有别法,一定要逃走,待我把门儿扣上。(扣门介)(丑)这等说起来,一定是要做的了。待我去出个大恭,把肚里的污秽出脱尽了,好进来做诗。(急走开门)(开不开介)呀,是那一个反扣住了?妙香,开门!(老旦不应暗笑介)(丑大慌背介)这怎么了!这怎么了!我原是不肯来的,都是那贼秃逼我进来,说甚么话,调甚么情,如今说得好话,调得好情。(旦)诗有了不曾?奴家磨浓了墨,待你来好写。(磨墨介)(丑背指介)你不是磨墨,分明是磨我的骨头,磨我的性命!如今叫天不应,叫地不应,却怎么处?(捶胸顿足介)

【五般宜】急得我浑身虚汗流似浆,急得我凄慌泪乱流似汤!(哭介)天那!我黄天监穷便穷、苦便苦,却无拘无束的过了半生,何曾受过这般的磨难?若是为自家吃苦,也还气得过;别人图快乐,教我替他受熬煎,这样的冤枉到那里去伸诉么?天那!(放声大哭介)(旦惊介)呀,为甚么原故,竟号咷痛哭起来?我则道哦韵试铿锵,却原来是髭捻太苦逼成凄响。做诗做到这个地步,真可谓之苦吟了。还差几句不曾完,快写出来,待我替你续完了罢。(丑一面哭一面说介)其、其、其、其实一句不曾有,求、求、求、求夫人饶过了罢!(旦大笑介)好翰林,好才子,好名公!这等,你往常的诗文书画,都是那里来的?难道你终日价悬标卖谎,就没个人寻鸡告攘[5] ?终不然世眼尽如盲,直到今日呵,咏梅花才遇敞。

既然如此,不消做得了,饶你去罢。(丑)多谢夫人!这等,暂且告别,改日再来奉陪。(出介)谢天谢地,这样一场大祸,被我放声一哭,就哭脱了。怪不得古人有窍,把眼泪叫做泪珠;珍珠虽好,还没有这般适用。我如今有了这个哭法,凭你甚么女中才子、绝世佳人都不怕了。从今以后呵,门上挂个招牌,招揽四方主顾,替人包做新郎,只是不同床铺。(笑下)(旦长叹介)这等看起来,那里是董思白,明明是个大拐子,假冒他的名字,骗我过来的了。不免叫丫鬟进来,拷问一个明白。妙香那里?(老旦)在。(旦怒介)你们这班人,分明是一伙奸贼,做定圈套拐骗良家子女。好好的说来就罢,不然我喊起地方来,拿到官司,连你也去不得!(老旦)夫人说得不差,果然是一伙奸贼。只是妙香这个丫鬟,也与夫人一样,同是受害的人。若还是他一党,方才就不该反扣舱门,看他出丑了。(旦背想介)也说得是。

【五韵美】(老旦)我和你是鸟同罗鱼同网,休得做相持鹬蚌将臂攘[6] 。(旦)这等,是甚么原故?你快讲来。你既然不是贼人党,为甚么踌躇费想?(老旦)非是我吞声相向,只恐怕前舱近又没个隔耳墙。须待等到夜静人眠,对伊细讲。

(旦)这等,把舱门关了,走近身来,轻轻的说就是了。(老旦观望介)且喜他过船去了,就重讲也无妨。(旦)他到甚么人的船上去了?(老旦)是空和尚的船。(旦)怎么是空也来了?他到那里去?(老旦)夫人,他当初是“空”,如今是“实”了。这桩事都是他的诡计,方才那个主儿是他雇倩出来,替天行道的。(旦惊介)这是甚么原故?(老旦)他终日到你家求画,见你人物又标致,性子又聪明,就起了不良之心,要娶你做妻子。只因不曾蓄发,不好自家出名,故此央了这个主儿,假充董翰林,娶你过来。如今带到京中,就要交还他了。(旦)呀,原来如此。这怎么了得?我那爹爹呵!(哭介)(老旦)夫人,你且忍气吞声,不可被他听见。他若听见,知道亲事不谐,就要害你的性命了。(旦)也说得是。这等,我便不知落了他的圈套,你既晓得,为甚么也随了他来?(老旦)只因卖身的时节,也吃媒婆骗了。后来身子被他所辱,时时切齿腐心,只是孤身一人,不好行事。如今随了夫人,不愁没有帮手了。须要缓图机会,切不可泄漏机关!(旦)这等说起来,你能勾忍辱报仇,也是个女中侠士了。可敬,可敬!

【山麻秸】听说罢,增悲壮。同病相怜,同事相商。这等,方才那个厌物,是何等之人?(老旦)说起是空令人发怒,若说起这个厌物,只怕又要发笑起来。(旦)怎么说?(老旦)他姓黄,名天监。虽是个男子,却与我们一样的。(旦)难道也是个妇人不成?(老旦)虽然不是妇人,却是有男子之名,无男子之实,为害杨梅结毒,烂去了人道的。(旦笑介)怪道那般老实,不敢近我的身,原来是这个原故。(老旦)夫人,你还亏得是他,若遇着别个村郎,此时呵,也与我忍耻辱的梅香一样[7] 。(旦)这等说起来,不但不该恨他,还该感激他才是。从今以后呵,便和他同居无恐,同行无碍,便同宿也无妨!

是便是了,想个甚么法子对他?(老旦)有一件东西在这里,是他当初摆布我的。我一向要拿来摆布他,只因没有帮手,不好做得,如今要用着了。(旦)是件甚么东西?(老旦)我初来的时节,原不肯同他睡,被他把一服迷药,放在茶饭之中与我吃了,就昏迷不醒,所以失身与他。及至醒来,已悔之不及。后来他不疑我,把迷药都教我收藏。如今现有一包在此,几时设个计较,弄他过来,放在酒杯里面与他吃了,待他昏迷不醒的时节,丢他下水就是了。(旦喜介)妙绝,妙绝!

【江神子】虽然罹祸殃,还喜得同仇辈协力劻襄。两人合胆偕肠,休呼主母呼梅香,彼此互称吾党。

既有此药,事不宜迟。你几时走过船去,说我情愿嫁他,叫他过来成了亲事。到那时节,依计而行便了。(老旦)说得有理,明日就过船去。

【余文】(合)不须别处伸冤枉,至公堂就在这木兰舟上,那生杀之权都是我和你一对儿掌!

〔注〕 [1]山魈(xiāo):古代传说中山里的鬼怪。[2]墨渖(shěn):墨汁。[3]张敞:西汉河东平阳人,仕为京兆尹,尝为妻画眉,时长安有“张京兆眉怃(妩)”之说,见《汉书·张敞传》。后来“画眉”成为夫妻恩爱的典故。[4]二王: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5]寻鸡告攘:典出《孟子·滕文公下》:“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攘鸡,偷鸡。这里用其字面,言其剽窃他人。[6]相持鹬蚌: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喻两败俱伤,便宜了第三者。[7]梅香:婢女的代称,因旧时多以“梅香”为婢女的名字,故云。

《意中缘》演杭州女子杨云友、闽中名妓林天素与晚明著名文人董其昌(号思白)、陈继儒(号眉公)才子佳人遇合之事。杨、林二人皆善画,历史上实有其人,陈、董亦曾过访并赞赏之,然无婚姻事。李渔认为佳人当配才子,遂编此剧。其中情节变幻皆属扭合,故谓之《意中缘》。

剧中叙闽妓林天素寓居杭州,夙慕陈继儒画风,仿其笔意画扇一柄,寄卖店中以求识者。杭州贫女杨云友亦仿董笔为古董店作画糊口。陈、董游至店中,见画大喜。陈即托友江怀一为媒与林结婚。董因店主不肯告诉实情,即托陈、江二友代寻云友,自回松江。店主是空和尚早已对云友垂涎三尺,遂先行一步,假冒董名骗娶云友连夜进京。途中被云友识破骗局,与同船诸人设计将和尚沉入水中。云友卖画京中,积够盘缠即返乡。其时云友父却因生活无着,前往董府寻女投亲,幸为董收留。及董升任京官,又携之北上。至京中,方知云友已南下,董又馈资,请其南下寻女。云友回乡,江怀一、陈继儒即代董求亲,遭到拒绝。林天素女扮男装,骗娶成功。俟云友父寻女至林府,父女相见后一起进京,云友与董其昌喜结良缘。

《意中缘》全剧以杨云友的两次婚姻为主要内容,其中《露丑》是第一次骗婚事件的高潮戏。在这出戏中,作者巧妙地利用新婚期间三人的不同心理制造情节冲突,烘托舞台气氛。杨云友新婚之夜见新郎容貌龌龊,即生疑心。又见其托故一连几日不进新房,不似个新郎模样,更加疑虑重重。以其才女的特有敏锐,觉出事情有些蹊跷。因此预备下笔墨纸砚,心想:“待他进来,就好面试,且看真假何如。”黄天监因是假冒才子,腹内原本空空;又加上杨云友是个出了名的才女,更是敬而远之。再者,他是替人做新郎,担着干系非轻,万一露出破绽,不但坏了别人的大事,亦连自己的前程也葬送了。(是空许诺事成之后介绍他入宫做太监)有这三桩心事,使得他怕见云友,怕与之交谈。故一路上他姿态甚高,尽量不进新房自找难堪。而真正的新郎,用计赚人的是空和尚却心急如焚。既怕黄天监冷淡了新娘,惹她疑心,看出破绽。又心急想吃热豆腐,想着离京渐近,要黄天监略露些破绽,借机说明真相,早些成亲。此时的和尚是色胆包天,有些得意忘形,且又依着早与妙香商定的临时为黄天监救场之计,故有恃无恐,一味要黄去调情“露丑”。

黄天监被怂恿不过,硬着头皮进了新娘舱中,一见云友在作画,吓得赶紧想溜。既被留下,又连呼妙香侍候,假才子叫苦不迭的宾白、懊悔不已的窘态令人忍俊不禁,幽默滑稽的舞台气氛便自然酝酿出来了。此时舞台上三人各怀心事,云友是满腹狐疑步步紧逼,一心要探出个究竟来,黄天监是作贼心虚欲盖弥彰。你看他一会儿“背介”、“转介”,“看岸上笑介”,一会儿又“想介”、“闷想,忽笑介”,真是捉襟见肘丑态百出!看到黄天监满口胡唚汗流浃背的样子,妙香是幸灾乐祸畅快不已。这场骗局,妙香最是个知情人,和尚把她当作心腹,派她监视黄并在紧急关头作些救应。孰知妙香内心却恨和尚骗她失身,一心想伺机报仇,坏他的“大事”。因此当黄天监呼救时,她不但不救,反而走出舱外“好等他出丑”。妙香的这一立场,无疑加速了黄天监“露丑”的速度、程度。这出戏的主角就是黄天监,他的丑露得越多,戏的喜剧气氛就越浓。当云友要黄天监题诗,黄想找借口逃走时,妙香暗把舱门反扣,任他怎么呼叫也不应。这一下把个伪装的才子、假冒的新郎急得现了原形。他“急走开门,开不开介”,“大慌背介”,一边在舞台上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一边又自言自语:“这怎么了!这怎么了!……如今说得好话,调得好情。”气急败坏之情溢于言表:“急得我浑身虚汗流似浆,急得我凄慌泪乱流似汤”。最后索性还了浪子泼皮本相作“捶胸顿足介”、“放声大哭介”。此时的舞台真是热闹非常,黄天监在一边涕泗滂沱,原形毕露;杨云友在那里言语讽刺,气愤交加;妙香却暗中称快,得意扬扬。至此,这出戏的高潮也就到来了。

这出戏的成功之处在于同一个舞台背景下,对同一件事,作者能从不同角度探寻其喜剧成分,巧妙地利用剧中人物各各不一的矛盾,使他们成为舞台上相反相成的喜剧因素,从而使“嘲风月”的喜剧主题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制造舞台的喜剧气氛一直是李渔戏曲创作的关注点之一,他曾宣称“一夫不笑是吾忧”。这出《露丑》堪称李渔喜剧创作中的典范之笔,不仅流行当时,后世亦屡屡搬上舞台,川剧《画梅花》即据此改编。

(盛志梅)

意中缘

第二十八出 诳姻

李渔

【番卜算】(老旦上)俊眼相才郎,没个堪留意。一年好景负《桃夭》[1] ,又是摽梅际[2] 。

我家小姐自从京里回来,那些冰人月老足不离门,把男子的才貌,说得天花乱坠。谁想走到面前,不是读死书的秀才,就是卖油腔的浪子,所以小姐甚是厌烦。如今坐在绣房里面,不肯轻易见人。但有求亲的来,只传个题目出来考试,要待文才技艺都考中了,才肯出来面相人才。今日是个结婚姻的日子,怕有说亲的来,只得在此伺候。

【赵皮鞋】(丑持念珠上)来做撇脱媒,下聘成亲不用催。寅时相中卯时归,好歹只争这一会。(见介)

(老旦)老师父,想是又来说亲么?(丑)正是。今日这头亲事是十拿九稳的,快请小姐出来。(老旦)我家小姐被那些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人相得厌了,如今躲在绣房,连媒人也不许见面。分付有说亲的来,只许传题考试,考中了才相人才。(丑)这也使得。今日这一个莫说四样,就是四十样也任凭你考。只是一件,他方才说过了,相不中就罢,若还相得中,即刻就要娶过门的。这句话也要预先说过。(老旦)只要相得中,他也肯随轿过门。只怕那位郎君没有这等必售之技,不要太拿稳了!(丑)不敢相欺,他把这头亲事竟捏在手心里,连花灯、彩轿都随身带了。若没有真才实学,怎敢如此?(老旦背介)我不信有这等奇人。且等他到来,看是甚么光景?

【望吾乡】(小旦巾服领花灯、彩轿、鼓乐上)稳效于飞[3] ,花灯鼓乐随。给弓请试穿杨技,雀屏不中羞回里[4] ,舍我谁堪婿?(合)男孤往,女并归,拿得定的风流会。(到介)

新郎到了。梅香姐,你先替小姐相一相。(老旦背介)果然好一个人物。但不知才技何如?我且去请题目出来。(下)(丑)林相公你看,莫说小姐生得十全,就是这个丫鬟也有七八分姿色。若还做得成,都是你口里的食了。(小旦笑介)(老旦持笺上)丹青为末技,诗翰作头场。题目在此,求相公做绝句一首,写作一幅单条,待小姐一来看诗,二来看字。(小旦展看背介)呀,原来是木兰从军,这个题目恰好合着我女扮男妆的事,料他是出于无心,决非有意。我倒要露些意思,藏在诗中,待他后来识破的时节,才好藉口。媒婆,磨起墨来。(丑磨墨介)

【醉罗袍】【醉扶归】借题巧寓诗人意,谁能识得暗藏机?待将本相露鸳帏,那时方解风流谜。诗成了。梅香姐牵直了纸,待我写来。(写完念介)蛾眉披甲代行师,扫退群雄不识雌。莫道补天非女职,娲皇原不是男儿。——写完了,送进去看。(老旦取下)(丑)相公,诗可得意?不要把头场的文字,就被他贴出来。(小旦)岂有此理。这样文字若不中,世上竟没有举子了。(老旦持笺上)欲试无双技,还观第二场。小姐说诗与字俱中式了,还有一幅小笺,请相公作画。(小旦)这个一发不难。(画介)【皂罗袍】雕龙慧业,已经夺魁。雕虫末技,何难擅奇。后场当与前场配。

画完了,送进去看。(老旦取下)(丑)阿弥陀佛!保佑这场文字再中了也好。(老旦上)正在夸词翰,谁知画又工。安排窥婿眼,分付下帘栊。小姐说字画俱与诗才相称。如今要看容貌了,待我放下帘子,好待他出来。(下帘介)

【罗袍歌】【皂罗袍】(旦上)掩卷频夸才艺,怕中清外浊,难擅双奇。(细看小旦介)呀!看了那张郎自画的镜台眉,只怕我新人还不及新郎美!(丑)相公,你走几个俏步儿与小姐看看。(小旦行介)(旦)说甚么凌波纤步,轻盈欲飞。似这等凌云仙致,也飘飏似吹。风流仿佛张家绪[5] 。妙香,你对他说:才称其貌,技称其才,不愧乘龙之号,准与联姻。(老旦传话介)(小旦)这等,取聘礼过来。(送礼介)小生备有寸丝之聘,望你呈上小姐。起先曾着媒婆说过,就要迎娶过门。(老旦)这等,待我传言。(传介)(旦)聘礼不消,送去还了。过门的话,依他就是。(老旦覆小旦介)(小旦)既然如此,请小姐更衣上轿。(老旦请旦更衣介)【排歌】把新妆换,莫待催,催妆删去这旧诗题。(丑)相公也换了衣服,好同新人一齐上轿。(小旦更衣介)(丑)更常服,换吉衣,看香车宝马一同归。(众鼓乐同行介)

【望吾乡】果效于飞,花灯鼓乐随。给弓一试穿杨技,雀屏已中今回里,似我才堪婿!(合)男孤往,女并归,拿得定的风流会!

(到介)(净扮宾相上)(照常赞礼介)(外、小生潜上偷看)(笑介)(小旦行礼毕)(更衣坐介)(外、小生闯进)(贺喜介)林兄娶了这样好新人,甚为可妒。俗例原该打喜,如今未能免俗,也要各奉几拳,作为贺礼。(欲打介)(小旦笑介)打喜虽是旧例,求看相与面上,饶过了罢。(外、小生)这等,打便饶了,喜酒是要吃的。(小旦)今晚请回,明日过来奉请。(送出介)(小生)果然是个绝世佳人。可喜,可喜!(外对小旦介)娶便娶过来了,只是后半篇文字比前半篇更难,你须要用心去做。我们别了。(同小生笑下)(小旦转介)有这样不知趣的朋友,可恨,可恨!

【隔尾】这千金一刻非容易,怎经得把工夫闲费?只得要赶散亲朋好把玉手携。

(小旦)众人都回避了罢。(众应介)(小旦)取合卺杯来。(老旦斟酒,小旦亲送介)娘子,我和你是文字知己,比寻常夫妇不同,须要脱去成亲的套子,欢饮几杯,谈一谈衷曲,千万不要害羞。

【园林好】洞房中无人注仪,须脱略休行套礼。况不是寻常连理,才作合技为媒,才作合技为媒!(劝酒旦不饮介)

(小旦)怎么,小生这等说过,酒杯还不肯沾唇?想是怪我礼数不周,只得要出位来奉劝了。(一手搭肩一手劝酒)(旦饮)(小旦喜介)好!才女成亲,原该如此。不然就落了做新人的窠臼了。(复坐介)梅香,不住的酌酒,待我与娘子谈心。娘子,如今开一开金口罢!

【嘉庆子】(旦)我乍逢腼腆心恐悸,怎当那软款温柔的絮语催?自觉朱唇难闭,权待唱,便相随,权待唱,便相随!

(小旦)娘子,小生往常看你的画,笔笔到家,幅幅尽善,为甚么再不摹仿别人,只喜临那董思白?董思白的画有甚么好处,你就这等爱慕他?(旦)奴家不是有心学他,只因平日爱他的文章,重他的人品,故此笔墨之间,不觉无心契合。(小旦)既然如此,前日有人替他作伐,你就该应许了,为甚么又拒绝他?想是爱其才,不爱其貌么?

【尹令】既然暗投臭味,缘何不从婚议?多因怪他形秽,因此上谢绝良缘,顿把怜才素愿违。

(旦)奴家不曾见过,那里知道他容貌何如?况且真正才人,也不可以皮相。只因被个不良之人,假冒他的名字,骗过一遭,故此不敢轻信人言,恐堕从前奸计耳。

【品令】鱼经钓伤,见钩影便生疑。况伊行隔远,谁人倩良媒?因此上疑奸诧诡,不觉的声色同时厉。(小旦)万一那做媒的人,果然是替他做的,岂不错了机会?(旦)虽则是难分真假,赢得个后来无悔。到如今别缔丝萝[6] ,那好恶姻缘总莫提。

(小旦背介)我今晚既娶过门,自然该与他同睡。只是相逢未久,情意不曾洽浃,忽然露出本相来,恐怕他要发极。今晚且两处宿歇,待盘桓几日,有些熟事起来,那时节就说出真情,他也相信得过,决不怪了。(转介)娘子,小生起先的意思,惟恐你要更变,故此不拣好日,竟娶过门。我想男女成亲是百年大事,岂可草草。今晚的日子不大十分吉利,小生且到别房宿歇,另选一个好日,同你完姻。如今且暂别一夜。

【豆叶黄】非是我蹉跎好事,冷落鸳帏。念不比那露水夫妻,念不比那露水夫妻,情到处便成佳会。(旦背对老旦介)妙香,他说的话又有些古怪了!(老旦)正是。难道又是一个黄天监不成?(旦)今晚不论好歹,定要见个明白。你走过来,我分付你。(老旦近身)(旦附耳说话介)(老旦)妙妙妙!我就去讲。(对小旦介)相公,小姐方才说,今晚的日子既然不好,求你叫一乘轿子来,小姐权且回去,待相公选了吉日,再来完姻。(小旦)说那里话,既娶过门,那有转去之理。你替我劝一劝。(老旦)我家小姐平日是最执意的,他说要去,是一定要去的了,那里还劝得转!(旦)妙香!快催打轿,不要耽搁了工夫。(小旦背慌介)这怎么处?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将计就计,与他说明白了。(转介)既然如此,就是今夜成亲,不消回去。(旦)日子不好,不便成亲。(小旦)自古道选日不如撞日。既然相得中,也就是一个好日子了。不消拘得,待我替你解带宽衣。(代除簪介)先除簪珥,(代解衣介)后松带围。才嗅得异香一缕,才嗅得异香一缕,早不觉令人心醉魂迷!

(老旦)相公也请宽衣。(小旦)怎么我也要宽衣?(老旦)自然。难道新人脱了衣服,做新郎的倒和衣睡觉不成?(小旦)既然如此,说不得也要脱了。(除巾介)(老旦细看)(背对旦介)你看好一头黑发,竟与小姐的云髻一般!(旦)正是。

【玉交枝】(老旦)为甚的男梳云髻,褪儒冠双环渐垂?(小旦脱衣介)(老旦)看沈郎一捻腰肢细[7] ,与娘行肥瘦堪比。相公请坐,待梅香替你脱靴。(代脱靴介)(老旦大惊)(背对旦介)呀!小姐,皂靴脱去,竟是一双三寸金莲。这等看起来,是个女子无疑了。云鬟瘦腰俱可疑,看看露出金莲底。(小旦、老旦合)多应是犯孤鸾红颜数奇[8] ,犯孤鸾红颜数奇。(旦细看)

(问介)呀!你怎么是个妇人?(小旦)我原说是个妇人,并不曾讲是男子。(旦)又来胡赖,你何曾说是妇人?(小旦)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怎么说出这样懵懂的话?自古道明人不作暗事。我起先那首诗,临了有一句道:娲皇原不是男儿。不是男儿,自然是个女子了。明明白白的讲过,还说不曾讲?口是风,笔是迹,你若不信,取出来验一验。(旦)既然如此,你是个妇人,娶我来做甚么?(小旦)不瞒小姐说,我是替人代做新郎的。(旦、老旦共惊介)呀,又是替人代做的!(旦哭介)天那!我前生造了甚么业,被人骗来骗去,再不能勾出头!(小旦)小姐不要着急,你如今出头了。(旦)这等,你替那一个代做?快快讲来,是好人就罢,若还不是好人,我拚了性命结识你,今晚就不得开交!(小旦)不瞒你说,是替董思白娶的。(旦大惊介)呀,当初说是董思白,如今又说是董思白!我杨云友生前欠了董家甚么冤债?如今董来董去,只是董个不了。(顿足哭介)(小旦)小姐,如今这一董被你董着了。不要着慌,请坐下来,待我与你细讲。(扯旦坐介)从古以来佳人才子的四个字再分不开。是个佳人一定该配才子,是个才子一定该配佳人;若还配错了,就是千古的恨事!如今世上的才子只有两位:第一个是董思白,第二个是陈眉公。若论佳人也只有两位:第一个是你,那第二个也就要数着我了。(旦)你是那一个?(小旦)区区叫做林天素。(旦背介)林天素是海内知名的妓女,原来就是他。(小旦)我们两个怎么好丢了才子,去嫁那没名没姓的人?我与眉公已订了百年之约,可谓侥幸得所了。那董思白当初见了你的尊笔,就彻底钟情,曾托江怀一到处寻访,谁想你被人骗去。如今完节回来,可见夙缘未断。及至江怀一央人作伐,你竟回绝了他。他与眉公商议,怕你失身于人,后来追悔不及,故此教我妆做男子,娶你回来,要送与董公酬其夙愿,这是一片真情。小姐,你从今以后,再不消疑虑了。

【江儿水】既把真情告,休将错念疑。佳人怎与村夫配,芳心忍把多情背,吾侪肯使良缘弃?劝你回嗔作喜,休得要一味相猜,把好意翻成恶意!

(旦)这等说起来,难道那个董思白,也曾钟情于我?(小旦)岂止钟情,他还不曾遇着新人,先做了个养老女婿。你那位令尊一向住在他家,如今也随他上任去了。你若再不信,明日送到京中,预先见过令尊,然后与他成亲就是了。(旦)若果然如此,不但是个情种,竟是我的恩人了,为甚么还不嫁他!

【川拨棹】心堪慰,放愁容展皱眉。亏你这有心人赚入鸳帏,有心人赚入鸳帏,不使我做负心人身投浊溪。(旦、小旦合)两推心不复疑,两相知喜共依。

(小旦)是便是了。我既做一番新郎,也要与你同宿几夜,略讨些虚哄的便宜,方才肯送你去。难道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戏作搂旦介)

【尾声】今夜呵,夫妻虽假也还同睡,休得要冷落了凤衾鸳被。(旦)你这位新郎呵,还强似前日的男儿不敢陪。

〔注〕 [1]桃夭:《诗经·周南》篇名。诗以桃花盛开为比,赞美男女及时嫁娶,以首句“桃之夭夭”名篇。夭,草木茂盛。[2]摽(biào)梅:言梅熟而落,比喻女子已到结婚年龄。《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3]于飞:比翼而飞。后用以比喻夫妻和好亲爱。《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4]雀屏:据《旧唐书·高祖窦皇后传》,北周大将窦毅为其女择婿,于屏上画二孔雀,使求婚者射二矢,暗中约定中目则许之。射者数十皆不中。唐高祖李渊最后射,两矢各中一目,遂得娶窦女。后因以雀屏中选为择婿之典。[5]张家绪:即张绪。《南史·张绪传》:“张绪吐纳风流,齐武帝常嗟赏灵和殿前蜀柳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6]丝萝:即菟丝和女萝。《诗经·小雅· 弁》:“茑与女萝。”女萝,菟丝,松萝。诗文中常以比喻男女结成婚姻。[7]沈郎:指南朝梁沈约。他曾在给友人的书中说:“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见《梁书·沈约传》。后世常以“沈腰”作腰瘦之典。[8]孤鸾:喻没有配偶。

《诳姻》是《意中缘》下半场的高潮。杨云友自京中返杭,吸取上次的教训,要自选才郎。江怀一、陈继儒遂遣媒为董其昌求亲,被云友回绝。二人又设良谋,令林天素女扮男装前去求亲。杨云友试才看貌之后允婚。洞房之夜,林天素想借机逃脱,引起杨的警觉,以为又是一个黄天监。后在妙香的盘问催逼之下,林天素露出女儿身。云友惊诧悲哭之中听林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方释去疑团,皆大欢喜。

这一出纯是两个才女的戏。前半截林天素求亲,气势逼人。求亲时先声夺人,随身携带迎亲花轿,要即刻迎娶进门,一副十拿九稳的派头。由于林是个风流名妓,诗才和容貌都略胜云友一筹。在云友让她写诗时,她巧妙地将自己的身份寓于《木兰从军》诗中,声称“娲皇原不是男儿”,既为自己留了后路,又博得了云友的好感。在容貌上,她“凌云仙致,飘飏似吹”,连云友“看了那张郎自画的镜台眉”,都叹息“只怕我新人还不及新郎美”。对林优越的求亲条件,云友一时间心满意足,认为“才称其貌,技称其才,不愧乘龙之号”,很痛快地就“准与联姻”。对林天素似乎荒唐的“就要迎娶过门”,并未过多考虑,反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并连聘礼也退还不要。看来云友是心疲神倦,很想有个自己的家了,这盘棋让林天素先占了头着。至此,我们不免为云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感到有些愉快的遗憾。

迎进洞房,天素就有些踌躇不安了。她先是恭维云友是才女新娘,他们是才技作合的文字知己,“比寻常夫妇不同,须要脱去成亲的套子,欢饮几杯,谈一谈衷曲”。面对风流佳婿的柔情蜜意,软语甜言,云友一时间“自觉朱唇难闭”,有些高兴得合不拢嘴,哪里会去疑心新郎的真假。这次的假女婿比那个黄天监要“真实”得多,要不是接下来的“破绽”,林天素新婚之夜的“表演”堪称合格。林东拉西扯地与云友套近乎,探听她对董其昌的印象,并有意无意中提到那次江、陈二人代董求亲遭拒的事,探知了云友对董的倾慕之情并对媒妁之言的惊弓之痛。此时洞房中,一个是初为人妻,羞答答称心如意全无戒备,一个是假戏真做,急煎煎满腹鬼胎进退两难。舞台上二人的神态对比越强烈,喜剧效果越明显。

林天素尽管聪明乖觉,却逃不过那最后一关。新婚之夜不同床,如若是初经此事,云友或许不疑心,怎奈这次是余痛未消,更加上林逃避的理由与黄天监当日竟是何其相似乃尔!由不得她与妙香同时惊呼:“难道又是一个黄天监不成?”惶恐中她当机立断,将计就计,吩咐妙香:既是日子不好,打轿回府,“待相公选了吉日,再来完姻”。这一下把林天素逼得无路可逃,境况之难与当日黄天监之艰难相差无几。只是这一位冒牌新郎到底是个真“才子”,且所替代者又是一位真材实料的风流佳婿,林之尴尬只在一时,于大局无损,故林天素索性又一次外强中干以势压人。看她装模作样无所畏惧地宣布:“既然如此,就是今夜成亲,不消回去。”她一不做二不休,急切切地为新娘解带宽衣。此时,云友、妙香提着的心似乎可以放下了,看这架势,是位情急似火的新郎官无疑了。谁知精神刚一放松,麻烦又来了。新娘宽衣解带完毕,新郎却要和衣而睡,真是怪哉!在妙香的一再催逼下,林天素索性露出云鬓双环,细腰金莲,一副大丈夫生死何惧的慷慨大度。当天素一口气卸去“伪装”露出真身时,在她是节节卸去重任,可以松一口气了。而云友主仆此时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场上的局面是如此的山水轮转,双方的心情与刚入洞房时恰好掉了个个!

既露了真身,林天素就自在多了,索性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当杨云友听说又是代董其昌成亲时,不由得号啕大哭:“当初说是董思白(董其昌号思白),如今又说是董思白!我杨云友生前欠了董家甚么冤债?如今董来董去,只是董个不了。(顿足哭介)”杨云友在台上哭得越凶,台下的观众笑得越厉害。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是完全不必要哭了,恰如林天素所说:“如今这一董被你董着了。”杨云友在那里顿足痛哭,林天素不但不劝,反而时不时地敲敲边鼓,说些俏皮话,言语中流露出大功告成的得意。两人情绪的一冷一热、一缓一急,形成了极好的幽默气氛,使整台戏始终处于一个流动的进展的状态。剧情在一张一弛、波澜起伏中前进,造成了高潮迭起的舞台氛围,给人一种紧锣密鼓、目不暇接的欣赏快感。这正是李渔戏曲创作的独到之处,是他“立主脑,密针线”创作主张的成功所在。

(盛志梅)

蜃中楼

第十四出 抗姻

李渔

【梨花儿】(丑金冠艳服)(老旦随上)现有家中淡菜香,何须又买新鲜鲞,两味同看嘴一张。嗏!只愁惹起油盐酱。

自家泾河小龙是也。我爹爹聘了洞庭龙女,今日过门,打扮得齐齐整整,只等新人到了,和他不亦乐乎。(老旦)小千岁,前日教导你的话,你可明白了么?(丑)这样教导,若还再不明白,就是个真痴子了。

【卜算子】(副净上)儿女结良姻,心事今朝放。(净扮红面龙母上)吃得醉醺醺,好坐高堂上。

大王,轿子去了这一日,怎么还不见来?(副净)如今也好到了。(众鼓吹纱灯)(末扮宾相、小旦扮丫鬟引旦上)

【不是路】(合)花烛辉煌,水国笙歌另一腔。规模壮,龙王儿女嫁龙王。佐奁妆,连城异宝盈箱贮,照乘明珠论斛量。(到介)(丑)只见些吹的打的,不见有个新人在那里。(末指介)在这轿子里面。(丑)他有尺二金莲,难道不会走路,要这个四方东西抬了他来?(末)真奇创,生平未识于归样。出言太莽,出言太莽!(照常请出轿介)

(丑扯住看头、看脚、看面)(大叫介)不要他,不要他!(副净)怎么说?(丑)头发是黑狗毛,不是金丝发;脚是三寸狗爪,不是尺二金莲。就是这副嘴脸,也不像有一千岁的。(众各背笑介)(副净怒介)胡说!这样好媳妇还要憎嫌,快走过来拜堂!(丑)你骗我,你骗我,我只是不要。(副净)这怎么处?你们大家扯他拜。(众扯介)(丑)这等,你与他讲过:进房要磕我的头,上床要替我脱衣服,脱了衣服要抱我上床。若还一件不依我,我就不要他了。(众)都依你就是了,且过来同拜。(扯丑与旦同立)(末赞礼)(丑拜旦不拜介)(副净)怎么儿子倒肯拜了,媳妇又不肯起来?你们扯他拜。(众扯旦拜)(旦不拜介)(副净大怒介)怎么?自古道嫁鸡逐鸡。我儿子虽然有些痴气,你如今既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了,还强到那里去?(旦泪介)(净)你若再不拜,我的酒风就要发作了。叫丫鬟取家法过来,待我赏他个下马威!(副净)夫人,不要性躁,慢慢的劝他。媳妇,你莫非嫌他痴蠢么?他自有个好起来的日子。(旦)大王在上:奴家不嫌令郎痴蠢。(副净)这等,是嫌他丑陋么?(旦)奴家也不嫌令郎丑陋。(副净)这等,为甚么不肯拜堂?(旦)奴家自有苦情。大王、夫人请坐,容奴家细禀。(副净对丑介)这等,我儿你且暂时回避,待我劝他肯了,请你出来拜堂。(丑)我原不要他,都是你们惹他放肆。贱人不堪抬举,丑妇惯会装腔。(下)(副净)媳妇你且坐了,有甚么说话,慢慢的讲来。(旦坐介)

【北越调斗鹌鹑】念奴家生长闺房,颇识些高低天壤。也曾将女史频翻,也曾将人伦细讲。也曾读烈女词章,也曾学贤妻标榜。见了那二天的面觉羞[1] ,见了那淫奔的怒欲狂。见了那死节的气概偏昂,见了那矢贞的心儿忒痒。

(副净)你既晓得这些道理,就不该憎嫌丈夫了。

【紫花儿序】(旦)原不怪形容蠢劣,几曾嫌心体愚顽?又何妨性格乖张。便做道仪容俊雅,心性温良,也难效鸾凰。(副净)你为甚么不肯拜堂?(旦)须知道,不是夫妻怎拜堂?试问俺是谁家的媳妇?他是若个的儿夫?恁是那姓的姑嫜?

(副净)怎么?一发说得诧异。你不是我的媳妇,他不是你儿夫,我不是你的姑嫜?这等,你嫁到我家来做甚么?难道今日花灯、彩轿,请你来吃酒么?

【小桃红】(旦)俺不是汉朝情愿嫁王嫱,都只为狠叔将人强。他和亲矫诏无谦让,俺爹行,情原手足难强项[2] 。因此上把儿女柔肠,变做了英雄雅量,权做个涕泣女吴王!

(副净)这等,你不情愿到我家来,要到甚么人家去?

【天净沙】(旦)罗敷自有儿郎[3] ,宋弘定下糟糠[4] 。漫道生前不忘,便死后东西分葬,也做个鬼团圆地府成双。

(副净)这等,先许的人家姓甚么?

【调笑令】(旦)说起俺夫家姓字香,不在梅旁在柳旁,他是那坐怀不乱的宗风倡。(副净)叫甚么名字?(旦)论名儿曾把道义担当。(副净)做甚么营生?(旦)他把万象包罗在一腔,任教他定霸图王。

(副净)你既要替他守节,就不该到我家来了。难道这个去处,是你守节的所在不成?

【金蕉叶】(旦)第一来拗不过狠心叔王,第二来违不得认真父行,第三来看不过受气萱堂[5] 。因此上来做个守寡新娘。

(副净)这等,你的心事我都晓得了。只是你既受了我家的聘,进了我家的门,生米煮成熟饭,说不得这句话了。你如今好好与我儿子成亲,我两口儿自然另眼看待;若还执意不从,我也有法儿处你。(净)你看看我的拳头,看看我的脚跟。朝一拳,暮一脚,磨你做肉酱也容易。

【秃厮儿】(旦)便劖做粉齑肉酱,也甘心剖腹刳肠。再休提偷生今夜偕鸳帐,遗万载臭名扬,惶惶!

(副净怒介)唗!贱丫头不识抬举,我越劝你,你倒越放肆起来。欺负我没有家法么?(净)叫丫鬟,除下他的钗环,剥去他的衣服,快取家法过来!(旦自除冠脱衣介)

【圣药王】俺便卸艳妆,解绣裳,荆钗裙布有何妨!(净打介)(旦)俺劝你怒莫张,气莫扬。自拚击碎这皮囊,纵死骨犹香!

(副净背介)我想这个拗性的女子,那里是口舌劝得转的?若要难为他,又怕他要寻短见,除非慢慢的熨他转来。我如今罚他到泾河边上去牧羊,镇日风吹日晒,忍饿担饥,他受苦不过,或者有个回心的日子,也不可知。(转介)看你这样贱人,也做不得我的媳妇。我如今把你做下人看待,有一群羊在那里,交与你去看。若是少了一个,瘦了一斤,我要和你算账!(旦)这样的事,奴家倒情愿去做,不劳大王费心。

【络丝娘】多谢你洪恩浩荡,至泽汪洋。缓死须臾,暂留世上。俺舜华呵,就自任也无谦让。

(副净)这等,明日就去牧羊。这叫做:小船不堪重载,梅香怎做夫人[6] 。(同净下)(旦喜介)谢天谢地!我如今得了这个美差,不但可以保全名节,又可以觅便寄书,倒反因祸而得福也。

【煞尾】已拚身向泾河葬,又谁料这浮生偷得片时长。这牧羊呵,他当做服苏武的无上刑[7] ,俺认做傲李陵的至公赏[8] !

〔注〕 [1]二天:谓女子改嫁。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白于玉》:“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2]强项:性格刚强,不肯低首下人。项,头颈。[3]罗敷:人名。古乐府《日出东南隅行》:“秦氏有好女,自言名罗敷。”晋崔豹《古今注》:“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饮酒欲夺焉。罗敷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焉。”后世通指貌美而有节操的妇女。[4]糟糠:《后汉书·宋弘传》:“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后因以糟糠为妻的代称。[5]萱堂:母亲。古时以萱草代指母亲。[6]梅香:指丫鬟。因古时丫鬟常以梅香为名,故称。[7]苏武:西汉杜陵人,字子卿。武帝天汉元年(前100),以中郎将出使匈奴,被留。匈奴单于迫其投降,武不屈,被徙至北海,使牧羊。武啮雪食草籽,持汉节牧羊十九年,节旄尽落。此处指龙女以苏武自比,表示自己对爱情忠贞不贰的决心。[8]李陵:西汉陇西成纪人,字少卿。名将李广之孙。武帝时任骑都尉。天汉二年(前99),率步兵五千人击匈奴,粮尽援绝而降。

《蜃中楼》是“笠翁十种曲”之一,因其创意独立,构思精巧而盛行一时。故事巧妙地将唐传奇《柳毅传》与元杂剧《张生煮海》的情节糅合在一起,叙述柳毅、张羽是同窗好友,又都在婚娶之年尚无佳偶,二人商定分头寻觅,既为己谋,又为友谋。柳毅寻觅至海滨,恰遇洞庭公主舜华和堂妹东海公主琼莲在蜃楼游玩。通过东华上仙的帮助,柳毅与两佳人见面,并与舜华互订终身,又替张生订下琼莲。分手之后,柳、张考取功名,官拜御史。舜华被叔父钱塘君许嫁给泾川龙王之子,但她坚守旧盟,忠贞不屈,甘受折磨,触怒龙王,被罚牧羊。柳毅奉命巡河,遇之。舜华托柳投书于洞庭,柳转托张生。张入洞庭报信,钱塘君获讯大怒,遂率兵扫荡泾川龙府,杀死龙子,迎回舜华。钱塘君本欲为侄女说亲,将其嫁给张生,后知张、柳就是前次蜃楼定约之人,大怒,遂拒绝婚姻。张生在东华上仙的帮助下,煮海降龙。东海龙王被迫嫁女,两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抗姻》这出戏是讲舜华嫁到泾川龙王府中,拒不拜堂,被龙王罚去牧羊的经过。在唐传奇《柳毅传》中,龙女牧羊是作为一个既成事实出现的,龙女的不幸遭遇是自己讲出来的。读完小说,龙女其人若何,我们很难说清楚。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亦非李渔长技,但在这出戏中,却将龙女舜华为爱情坚贞不屈,为大局姑且隐忍的大节操、大气度刻画了出来。虽然人物内涵尚欠丰厚,但较之所本《柳毅传》已是技高一筹了。

这出戏是以层层皴染的冲突为主要手段,以人物感情的宣泄为主要内容来铺排剧情、塑造形象的。舜华嫁到泾川龙宫,痴呆龙子听信谗言,将丑作美,以美为丑,认为舜华奇丑无比,不肯拜堂。龙宫里一时乱作一团,最后说服了龙子,但那个呆子又提出了许多荒唐的条件,众人都答应了,才肯拜堂。通过这个小小闹剧,作者以反作正,从反面描写了舜华的美貌,并以婚姻对象的极端不般配讽刺了包办婚姻的不合情理。龙王夫妇也觉儿子配不上媳妇,先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夫纲大帽子威吓了一顿,终是理亏,随即好言相劝,软语抚慰。这一层小波澜虽即起即落,却预示了舜华婚后的家庭气氛。如果她肯成亲,公婆自然会对她宠爱有加。然而舜华却不肯欺骗自己,坚持爱其所爱,虽死无悔。她毫无畏惧地向龙王说明自己已心有所爱,不能勉强。由此,戏剧进入第三个波澜。

这是接近高潮的冲突,作者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来推波助澜。先让龙女标榜自己“也曾将女史频翻,也曾将人伦细讲。也曾读烈女词章,也曾学贤妻标榜”,俨然一个女道学。所以龙王听了很高兴,道:“你既晓得这些道理,就不该憎嫌丈夫了。”双方认识似乎达成一致,没有矛盾了。谁知龙女对“丈夫”有了新的理解,她否认父母塞给自己的婚姻配偶,坚持自己相中的那个是“合法丈夫”。虽未结婚,但心已相许,心目中已是“罗敷自有儿郎”,甘心为他守妇道,不做事“二天”之女。这样,龙女就不再是个遵守三纲五常的道学女子,而是捍卫自己纯真爱情的勇敢斗士。很显然,龙女的认识已与龙王所代表的传统观念有了本质不同,双方矛盾就要激化了。但龙王毕竟要世故得多,为了儿子,他不想激化矛盾。于是用好言劝她:“说不得这句话了,你如今好好与我儿子成亲,我两口儿自然另眼看待。”如果舜华此时听劝,一场冲突自然就避免了。然而龙女胸中已是波涛翻滚,她一气呵成连唱了【紫花儿序】、【小桃红】、【天净沙】、【金蕉叶】四曲,已经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漫道生前不忘,便死后东西分葬,也做个鬼团圆地府成双。”这样的情绪状态,几句好话怎么可能改变呢?因此,事情必然要走上高潮,双方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果然,当软硬不吃的舜华表示“甘心剖腹刳肠。再休提偷生今夜偕鸳帐”时,老龙王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大怒道:“我越劝你,你倒越放肆起来。欺负我没有家法么?”要拿家法治舜华。舜华不为所惧,自除钗环,甘受惩罚。且边挨打边高喊:“自拚击碎这皮囊,纵死骨犹香!”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舜华视死如归,誓不成亲;龙王夫妻家法用尽,气急败坏,无可奈何,舞台气氛进入高潮。双方剑拔弩张相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泾川龙王先软了下来。因为他怕舜华自寻短见,不好向钱塘、洞庭二龙君交代。他罚舜华去泾川河边牧羊,想以此消磨她的意志:“他受苦不过,或者有个回心的日子。”高潮陡落,令人亦不免为舜华的命运松了一口气。

这一出戏好就好在高潮前夕的几场小矛盾的推波助澜,针线细密,情节紧凑,特别是舜华的几段唱词如【天净沙】、【金蕉叶】等段,几乎是一气呵成,把剧情渐渐推向高潮。因此垒庵居士叹曰:“此等传奇,不必当场看演,始觉其妙,只快读一过,亦令人气色飞扬。思及作者,唯恐有生不同时之恨矣!”以之论全剧,或有过誉之嫌,以之论此出,则洵为确论。

(盛志梅)


丘园范希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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