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鲸
【戏曲家小传】
字涅川,一作涂川。平湖(今属浙江)人。官嘉兴府知事。作有传奇《双珠记》、《分鞋记》、《鲛绡记》、《青琐记》四种,今存前三种,《青琐记》只存残出。《鲛绡记》最著名。所作擅长处理情节关目,吕天成《曲品》谓为“长于炼境”。
易鞋记
第十八出 锄园
沈鲸
【前文】(生)淡烟芳草何时了?这恨知多少!小园昨日东风杳。不堪回首处,云尽故乡遥。
我昨日和玉娘在书馆中商议,要去求取功名。被梅香瞧破,说与张大人,把玉娘拷问,威怒严峻,难以冲犯。我今日落在难中,无计脱出,怎得好人相济,如伍员之托渔舟[1] ,孔融之藏张俭[2] ?罢,罢,罢!苍天未必困英雄,几时得际风云会。今日被他使我,锄灌后园。自古道“佐饔得尝,佐斗得伤”,我今当为便为,不可违命,且安身忍耐,锄园一会便了。(生做锄园见雨科)才离书馆时候天晴,行到东园,怎的就下雨来。
【懒画眉】(生)满天凉雨过东园,谩自闲锄草蔓缠。这菜是菘芥[3] ,才经风雨,离披在地,好似我今日在张家门下受孤苦无聊的一般。这些儿风情一种共凄然。我且将这菜扶起,怎么又坠下?无言无语,怎的凄凉。就是我今日要去求取功名,又无盘费,又无童仆,有口难言。可怜他篱下愁无力,似倚东风怨不言。
这菜是兰菜,呵,怎的风雨已过,还在墙下不起?原来枝梗朽烂,颜色不似昨日。便似我今日这等郎当,比前日在爹娘膝下,一贵一贱,自是不同。
【前腔】(生)这残枝烂梗坠西垣,只见蝶妒蜂摧不似前。我自幼读书,常思做个好人,今依张大人门下,能值甚的来!好似个为萤腐草傍疏檐[4] 。此是一根杏花,墙外人皆看见。亏了这菜矮矮,在此园中,好一似我落落在人门下,那个晓得我呵。做不得杏花香十里,出墙红影度秋千。
这一种菜多时了,枝叶已老,似我爹娘年老在家。
【前腔】(生)东篱旧种已经年,这一枝好似我,新插寒沙和断烟。这枝老的在这一边,嫩的在那一边,不共一处,好似我别了爹娘一般。菜本是同根共蒂似相怜。(悲科)临风欲作馨香泣,爹娘,今日你东我西,菜安得移来一处妍!
【前腔】这菜呵,一枝一叶共流连。好似我和玉娘共枕同衾一般,月露晨昏意自牵。今我夫妇同受这般苦魔,拨不断风翻雨打落梅天。几回恐怕和莺折,罢罢,我今夫妇虽是如此,有日成名,那时节禄享千钟也不迟。菜晚翠还当别样鲜。
且喜菜已锄完,不免在此石板上歇息片时。(旦上)我昨日被张大人拷问,言语十分威严低压,只得吞声忍气。今令程郎后园锄菜,不免送些水饭与他充饥便了。这就是后园,不免进去相见。(生受饭科)(生)玉娘,张大人家奴婢尽多,你怎的自家送来?(旦)夫那里知道,自从梅香说谎,张大人说奴家唆你逃叛,道我和你两个无情无义,衣食不管。只得自家送来,与你充饥。
【雁过沙】(生)见说泪沾衣,教人越伤悲。感伊推食与充饥,胜似扊扅烹伏鸡[5] 。张大人怎的听梅香说话,把我这般牢落。他何曾念我飘零未济时。身蓝缕有谁解衣,腹饥馁有谁为炊。(旦)夫,你怎的如此愁闷?奴是伊,连理妻,身衣口食自支持。(生)我今日不是你这般支持,如何安身!我若他时富贵,一饭之报,怎敢无情忘汝为。
不知玉娘昨日见张大人,他有何话说?(旦)夫,张大人威怒之下,只得含忍。
【江头金桂】(旦)我为你门楣荣贵,忍受他乔言相绊欺。道咱是个伶牙,乱语胡为。岂知你是天下奇。(生)自古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我且少待,看时运何如。(旦)夫,须可及时,陟显登庸[6] ,莫负明时。诗岂不云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7] 。夫何不效着那扶摇万里。夫,你终日在张家门下有甚好处,偏守穷危。他那里驾狼威,你肯甘受羁?(生)玉娘,我怎舍得你去。(旦)望君家休虑,休虑奴家无倚。(生)玉娘,你跟我同去,可不好也。(旦)夫,你去求取功名,是好事。世上登科赴选的尽多,那有个夫妇同行之理。说甚么夫唱妇随,可不是丈夫耿耿非无泪,不为相思洒别离。
【前腔】(生)我非不潜身远去,都只为书囊没寸资。那更力只途穷,无处栖迟。(旦)夫,男子汉大丈夫有四方之志,何愁无处安身。(生)听伊说心若飞,便当去献赋长杨[8] ,独对丹墀。妻,又恐怕撇下了糟糠之妇,孤帐寒帏。妻你须不留念,我当还自悲。(生背语科)我爹娘在江南,倘得功名成就,衣锦还乡,玉娘又在江北。人各一天,怎生顾盼。(背唱科)这冤家怎弃,冤家怎弃。只恐别来容易,(旦私瞧科)但不知相见何时。罢,罢!今日我和你是强勉分离。且自道出门天地宽无碍,管取欣逢锦昼归。
燕雀岂知鸿鹄志[9] ,梧桐还听凤凰鸣。
蛟龙不是池中物,风雨还从脚底生。
〔注〕 [1]伍员:即春秋时人伍子胥。他本为楚人,父兄被楚之昏君奸臣杀害,遂投奔吴国以求覆楚,途中曾得渔父之助,乘舟渡水。[2]张俭:东汉山阳高平人,字元节,初为山阳东部督邮,严劾宦官侯览,党锢祸起,投孔融之兄孔褒,未遇。时孔融年十六,乃代兄留其住宿避难。[3]菘芥:白菜与芥菜。[4]为萤腐草:古人认为萤火虫是从腐草里化生出来的。[5]扊扅(yǎnyí):门闩。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引古乐府《百里奚词》:“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吹(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6]登庸:指登科考中进士。[7]“大鹏”二句:这是唐李白《上李邕》诗的开头两句。[8]献赋长杨:汉扬雄作《长杨赋》献汉帝,“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长杨,汉宫名,故址在今陕西周至东南。[9]“燕雀”句:《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毋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易鞋记》首出《提纲》副末开场有云:“易鞋双玉案,义夫节妇,烈日秋霜。相逢还又别,空赋《高唐》。犹喜桃源路近,复见仙郎。其间事,有关名教,风化不寻常。”“义夫节妇”指的是参政程公辅之子程鹏举与前辽东太守程如珪之女白玉娘。他俩在胡兵侵犯中原的战乱中为兴元武将张万户所救,结为夫妇,但因不甘寄人篱下,商议出走,结果玉娘受到张万户拷打,鹏举也被罚充后园劳役。玉娘以一只绣鞋与鹏举交换作为表记,送丈夫逃出张府,自己严词拒绝张万户的勒逼改嫁,投水尽节。被人救起后,在尼庵修行。鹏举则入京求取功名,数年后升任陕西参政。他富贵不忘糟糠之妻,派人执绣鞋前赴兴元县寻找,终使白玉娘“复见仙郎”。这里所选的一出,即表现了两人于“相逢还又别”的前夕,决议从张府脱身的情景。
本出中由生饰演的程鹏举,受到张万户命令“锄灌后园”的处罚,已失去了人身自由。作为一个无反抗能力的士子,他求取功名的夙愿更加无望,回乡与父母团聚的梦想也成了泡影。前途渺茫无着,往事不堪回首,其心中的痛苦悲愤是可想而知的。但他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不可违命,且安身忍耐”,至多幻想“苍天未必困英雄”,“怎得好人相济”,将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听天由命、否极泰来上。剧中的这一段出场白,不仅真实地显示了程鹏举性格软弱的一面,更为下文白玉娘敢作敢为的刚烈坚强,预作了铺垫和反衬。
以下的大段,利用“锄园”的典型场景大肆点染生发,进一步表现了程鹏举的思想感情。这种借物铺陈、开展情节的手法,明显地受到了高则诚《琵琶记》的影响。《琵琶记》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赵五娘在食糠时睹物思情,借题发挥,其唱词如“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等,无中生有,以实见虚,历来被曲家奉为作曲家法。本剧也不例外,着意安排男主角在锄园的过程中,就眼前景畅诉心中事。它的效果,一来是虚拟环境景象,充实舞台氛围,二来是充分倾吐内心独白,三来是增加演员的动作表演,可谓一石三鸟。
剧作巧妙地将“锄园”安排在“满天凉雨”的背景下进行。风雨侵袭,小园生长的蔬菜一片狼藉。程鹏举先见到菘芥离披在地,扶起复又坠下,不禁联想到自己“孤苦无聊”,在张家“篱下愁无力”;继而发现兰菜“枝梗朽烂,颜色不似昨日”,又怆然于自身的今不如昔。园中一枝杏花出墙,而群菜落落不为人知,使他慨叹自己在功名上的落寞失意;而当他锄到地上枝叶发黄的老菜时,又产生了“似我爹娘年老在家”的深切怀想。他从畦中老菜嫩菜的不共一处,想到了与父母的天各一方;从几簇菜丛的枝叶流连,联系起与玉娘的共枕同衾;最后,在悲苦之余,雨后残存的翠绿蔬菜,也使他泛生了否极泰来、“晚翠还当别样鲜”的一丝憧憬和期望。这样,一整段锄菜的过程,便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程鹏举的心灵世界,使读者、观众对他的境遇倍生同情和关注。
旦角白玉娘在这时出场,可谓是水到渠成。她在受到张万户拷问后,已沦落至奴婢的地位,如今正是以这样的身份前来为丈夫送饭的。她的到来使程鹏举得到了慰藉,深切感受到患难夫妻的恩义:“感伊推食与充饥,胜似扊扅烹伏鸡。”“扊扅”用的是春秋百里奚的典故。百里奚离家赴秦时,贫穷的妻子杀了家中唯一的母鸡为他饯行,因为没有柴火,就拆下门闩举炊。玉娘不仅带来充饥的饭食,更为丈夫送上了精神上的支持与开导。她鼓励程鹏举认识自身的价值,敦促他逃离张府的羁绁,“何不效着那扶摇万里”。程鹏举先是表示“我怎舍得你去”,玉娘让他“休虑奴家无倚”;程鹏举继而提出两人同行,玉娘又理智地劝他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最后,在程鹏举为行囊羞涩、“力只途穷”等困难迟疑不决时,玉娘更是铿然有声:“男子汉大丈夫有四方之志,何愁无处安身!”作为身处奴役地位的弱女子,白玉娘不会不知道丈夫远行后自己境遇的加倍艰难,从她义无反顾的举动中,可以见出她深明大义、勇敢刚强的可贵品格。《锄园》这一出进一步丰满了人物的舞台形象,也为后出易鞋辞别的一幕设置了前提。
“易鞋”故事本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贤妻致贵》,在《醒世恒言》中衍有《白玉娘忍苦成夫》的拟话本。只是《南村辍耕录》原记为宋末元初的实事,程、白均为元将张万户战争中掳掠而至的私奴。剧本模糊了时代背景,将男女主角改写为张万户从战乱中救出收容的对象,削弱了“忍苦成夫”的社会意义,不能不说是一个欠缺。不过《锄园》这出戏,还是较成功地反映出乱离时代受奴役者的个人抗争,尤其是白玉娘的形象塑造感人至深,它在后世舞台上流传不衰,并不是偶然的。
(史良昭)
鲛绡记
第十出 谋害
沈鲸
(丑上)
【菊花新】公门虽好是非多,稳路何如车下坡。我假意念弥陀,那识修行门路。
(白)心为黄金黑,腮因白酒红。休论旧日事,柳絮已随风。自家贾主文是也。笔砚是我买卖,律法是我营生。相交的是六房书吏,使用的是笞杖徒充。外郎称我阿叔,农民叫我公公。有金与我的,真正强盗,改做掏摸;无钱与我的,厮打开口,就要取供。只为生血落口,也顾不得覆嗣绝宗。怕的是当头霹雳,又愁官府搜穷。因此潜踪避迹,只得假做庄农。早上爬起来念几声阿弥陀佛,好似毒蛇叹气;晚间头替人刀笔,浑如鸡见蜈蚣。只因名重,官府又狠,只得潜隐在家,修行念佛,不过是掩人耳目嗄。若有主儿寻我,反要多诈他些钱钞,方才动笔。小厮,若有人来寻我,不要回他,待我见机行事便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净上)
【前音】驾空桥上起风波,下钓争如撒网罗。打虎要寻窠,(白)沈必贵这老贼,(唱)方信我勇如冯妇[1] 。
(白)自家刘均玉便是。因为沈必贵不就吾儿亲事,把媒婆痛打一顿,又将我父子比长比短,百般辱骂,思之可恨,思之可恼。闻得有个贾主文,刀笔甚利,我去寻他计议,就费万金也说不得。一定要与他结讼一番,方好做人。只是闻他一向不在衙门走动,不肯与人行事,我晓得多分是掩人耳目吓。为此我袖下二十两银子在此,见了必然动火。正是:将我白老鼠,钓他赤练蛇。一路问来,此间已是,闭门在此。里面有人么?(丑)是那个?(净)是学生。(丑)我在这里念佛忙。(净)“手弄菩提八百珠。”这不是念佛忙。(丑)我在这里拜佛忙。(净)“独坐山中礼六时。”这不是拜佛忙?(丑)我在这里打坐忙。(净)“不知巢燕污袈裟。”这不是打坐忙?(丑)咦,这个人嘴头倒来得快。待我开门看来。呀,失迎了。(净)请。学生特来奉拜。(丑)承顾,承顾。(净)轻造,轻造。(丑)茶来!(净)不消。(丑)动问尊府在何处?
【皂罗袍】(净)家下城居近府。(丑)高姓大名?(净)贱名刘均玉。(丑)呀!原来是刘员外,久仰久仰!(净)惶恐,惶恐。(丑)久慕盛德,无由瞻拜,幸会,幸会!今日老先生下顾,必有见教。(净)有事相求,特此造拜。(丑)老先生有几位令郎?(净)止有一个豚犬。(丑)青春多少?(净唱)正方当弱冠年过[2] 。(丑)曾有子室么?(净)不要说起。因为小儿亲事未谐,家边有个沈必贵,他有一女,(唱)我欲求织女下银河。(丑)他肯也不肯?(净唱)被他阻绝蓝桥路[3] 。(丑)他不肯,也没奈何。(净)他不肯,学生怎么怪他?可恨他:(唱)倚着官势,欺吾卤夫。(丑)这个不通。(净)把小儿一发说得不好。(丑)说令郎什么?(净唱)道是雷门布鼓[4] 。把自己女儿,(唱)比做瑶台素娥[5] 。(丑)个便老沈迂子星。公今下顾,待要怎么?(净唱)求君发纵擒狐兔。
【前腔】(丑)劝你不须发怒。论求亲说合,须要下气谦和。(净)他看得学生一低如此,还要谦和?(丑)富豪楼阁拥西湖,岂无一女成夫妇?(净)他便是缙绅,我拚金钞,一定要与他见个手段。(丑)学生也不好相劝:公家虽富,也要惜些毛羽。(唱)那器边有鼠,屋上有乌。(白)他不肯亲事,一定令郎有些不稳当处。(唱)子须教训,玉须琢磨。(白)教令郎读起书来,中了科甲[6] ,自有贵戚相扳。(唱)却不道书中有女还无数。
(净)我气怒冲冲走来,指望与你商量行事,只管把冷话扫兴!(丑)学生劝公家息讼,也是个美事。况且学生向来修行念佛,久不与人行事了。(净)这也难道。(丑)阿呀,弟子再不敢欺心,望乞慈悲为念,超度众生。(净)你虚空对谁说话?(丑)你不见观世音菩萨在云端里,听见我每说话,恐怕又动欲心,说道:“老道,你今证果已成七八了,上天快了,不可又堕地狱。”(净)阿呀,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丑)怎么说?(净)黄灵官……(丑)他来怎么?(净)打杀你乱说狗。(丑)阿弥陀佛!一句虚言,折尽平生之福。(净)真个不干了么?(丑)我若再干,狗也不是人养出来的。(净)可惜辜负了我这一片好念头!我说贾先生比众不同,不可轻他,先送他二十两白银,后来再补。既是先生修行念佛,我怎么坏了你的天理。待我再去寻别人罢。(丑)且转来!待我思量思量。你若勿损阴德,个也还有处。(净)罢了,你要上天快了。(丑)我果然要上天个哉,只是没个样长梯。(净)观音菩萨在那里叫你。(丑)等他自叫,我只做勿听得罢了。(净)我说你假修行嗄,你不该说这样客话。(丑)进门就该现具。待我闭上了门,请到里边小房讲话。小厮,若有人来寻我,只说不在家里。拿个梅水炮茶来吃,勿要 茶,就拿个尧峰和尚送来个两瓶头开子罢。老先生,你且把始末根由说与学生知道。(净)当年有个魏从道,襄阳人氏,曾在我临安府做太守,沈必贵是他同年,有一女许配魏从道之子魏必简。那魏从道休官去了。学生也不知这个缘故,因为小儿未有亲事,央媒去说。就不许我罢了,把我父子千般辱骂,万种低微,又把那媒婆痛打一顿。(丑)打媒婆,就打老先生哉!(净)我父子在临安城中,颇颇有些名望。如今人人晓得,个个知道,教学生怎么做人!为此特来求先生发纵,与学生出口气。(丑)知道了。尊兄见惠的,待学生先领了。(净)且放下。(丑)学生个性极癖个,到子手写也有兴了。(净)看了先生硃语头就奉。(丑)虽是无乱说勿告状,有介一个因头便好。老先生主意便那介行?(净)学生的主意,便告他图赖婚姻如何?(丑)使得使得,原是为求亲上起的。只是一说:那沈公是缙绅,官官相护,未必就赢他。纵使全胜,不过断还你财礼,勿抱稳。须要别寻个枝叶便好。(净)学生是这等说,便凭先生主意。(丑)请问先生,可要他的女儿?(净)就是活观音,也不要他的了。(丑)既不要他的女儿,何须要说在亲事上去?吓吓!学生有个主意在此:当今秦桧弄权,待我写一纸首状与你,管教沈、魏两家有丧身亡家之祸。(净)先生若果有手段摆布得两家,就送先生十个白物、三十挑冬米。(丑)学生个手段有个,只是一生怕领个样虚惠。(净)先生看得学生这样低?(丑)老先生也不是这样人。可曾带纸来?(净)这倒不曾带来。若有,便借用了,买来奉还。(丑)小事务那是介说。——有倒有一张来里。(净)这张倒好。(丑)个是我要画观音个。(净)这等,待学生去买来。(丑)罢罢,省得又去开门打户,就把他写了罢。(净)就劳先生挥一挥罢。(丑)学生从无一字与人。(净)这等说来,待我写。(丑)先生,个样阴骘事[7] ,久勿做个哉!(净)学生晓得。(丑)状首:“为同谋结党行刺事。”(净)状首为同谋结党行刺事。(丑)个廿两头是好个么?(净)都是细丝。(丑)学生要赎一主当头。(沉吟介)“顷有襄阳魏从道,”(净)顷有襄阳魏从道。(丑)小厮,茶是那亨[8] ?(沉吟介)“顷有襄阳魏从道,为因失职,怨望朝廷。”(净)这句好。(丑)只消个两句,就直子廿两头哉。(净)也罢,省得只管放心在银子上。(丑沉吟介)那魏必简一向可来么?(净)不要说起。这冤家一向不来。我们去说亲,他也正来。(丑)妙得紧。“暗令其子魏必简,潜隐在沈必贵家,欲刺丞相。”(净)先生,事也弄大了,不是当耍的。(丑)他两个缙绅,你敌他不过。个点便是学生心巧,挽个大头目出来,替渠做对,你竟在云头里看相杀便罢。(净)有理,有理。(丑)欲刺丞相,只是你那拍得上嗄。“我乃近邻,恐后事发累及不便,故此出首。”(净)妙!妙!(丑)秦桧见了这首状呵,只教他百万资财化作水,两家骨肉作流民。
【剔银灯】(净)这条计擒龙缚虎,管教他随风逐土。方知养女是赔钱货。漏船到江心难补,看他灾来怎躲?方始信出言是祸。
【前音】(丑)我在家修行打坐,(白)只因见了你几两银子,(唱)辄起我心头宿火。这场阴骘天来大,事成后你还当谢我。看他灾来怎躲?方始信出言是祸。
(净)告别了。(丑)多慢了。(净)学生再来商议。(丑)老先生且转来。好嗄!
机关不密反招殃,烈烈轰轰做一场。
不是汉家能灭楚,须知帷幄有张良。
(丑)蒙许十数,几时见惠?(净)准了状子就送过来。(丑)也罢,冬米就乞见赐子。(下)
〔注〕 [1]冯妇:古代一善搏虎的男子名。《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2]弱冠:男子年满二十岁。《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3]蓝桥:原址在今陕西蓝田,传为唐裴航遇仙女云英处。蓝桥路,借指亲近美人的机会。[4]雷门布鼓:雷门,古会稽(今浙江绍兴)城门,因悬大鼓,击之声如雷鸣,故称。布鼓,以布蒙作鼓面的鼓,击之无声。典出《汉书·王尊传》:“尊曰:‘毋持布鼓过雷门。’”[5]瑶台素娥:仙女。瑶台,传说中神仙的居处。晋王嘉《拾遗记·昆仑山》:“傍有瑶台十二,各广千步,皆五色玉为基。”素女,传说中的神女。《史记·孝武本纪》:“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6]科甲:指科举,因汉唐取士设甲乙丙等科,故称。[7]阴骘(zhì):阴德。此指有损阴德。[8]那亨:苏州方言,怎样。
《鲛绡记》以南宋为时代背景,剧情梗概为:襄阳魏从道与临安沈必贵有儿女婚约,休官后遣子魏必简执鲛绡一幅,赴沈家贽见成婚。临安财主刘均玉因求聘沈女琼英不遂,恼羞成怒,与讼师贾主文设计,诬告魏、沈两家谋刺秦桧,致使魏必简发配淮下,沈必贵远戍崖州,魏从道问成斩刑。幸得大理寺少卿周三畏援救,魏从道才获赦放还。崖州招讨张彪觊觎琼英美貌,逼死沈必贵,驿丞张叔度帮助琼英母女逃离虎口,暂栖尼庵之中。后张叔度在家中庆寿,沈氏母女送鲛绡为贺礼,叔度张挂于庭间,供人赏玩。此时魏必简因在刘锜军下屡立战功,升授元帅,朝廷表为提督军务,恰好巡视至崖州。在张家发现鲛绡旧物,了解了前后始末,于是惩治张彪、刘均玉之罪,从尼庵中迎还琼英,携夫人、岳母回故乡襄阳,一门重行团聚。
吕天成《曲品》列《鲛绡记》为“中中品”,可能主要着眼于曲文的评判。《鲛绡记》全本在制曲上不甚经意,但结构曲折,对白生动,尤其擅长于塑造剧中出现的市井人物。这里所选的第十出《谋害》,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本出场上的主角,是讼师贾主文。尽管在全本传奇中露面仅此一回,作者用笔却并不苟且。这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以刀笔为营生,结交衙门书吏,“只为生血落口,也顾不得覆嗣绝宗”。他自知恶名远播,担心有朝一日罪行败露,暂且潜隐在家,却时时等待着重操旧业的时机。在出场白中,作者还揭示了他的贪婪与虚伪:“心为黄金黑”,“早上爬起来念几声阿弥陀佛,好似毒蛇叹气;晚间头替人刀笔,浑如鸡见蜈蚣”。勾画出了封建社会状棍讼师的典型形象。
另一名出场角色是财主刘均玉。从他的自白中看,仿佛他是因为在儿子求亲之事上受了侮辱,百般委屈,才来寻讼出气,其实全然不是这回事。原来刘均玉生有一子刘汉老,“终日游荡,非赌即嫖”,所以才想到了议亲。而刘均玉自以为财大气粗,“挥金散玉真如土,不怕婵娟不嫁人”,指令媒婆张妈前去沈必贵家说媒。张媒婆仗势欺人,要对方“及早退了魏家,许了刘家,还是便宜”,沈必贵忍无可忍,才赶走了媒婆,而对刘家父子并无只言片语。张媒婆曾警告沈家“那刘员外好讼的”,刘均玉也曾自白“做财主的决无仁义”,可见他的寻衅,实是土财主一贯霸道的表现。如今他袖着二十两银子来找贾主文,“将我白老鼠,钓他赤练蛇”,其宅心何如,就是不言自明的了。
剧作写两人的狼狈为奸,可谓步步为营。先是相见,贾主文口口声声标榜自己在念佛修行,刘均玉一一点破,素未谋面的他俩对对方的底细实已心知肚明。接着是转入讼告的主题,尽管刘均玉表出来意,且捏词说了沈必贵许多不是,贾主文却按兵不动,反而劝他息讼:“不须发怒”,“教令郎读起书来,中了科甲,自有贵戚相扳”。这其实是欲擒故纵,正可见出贾主文的伪善与狡猾。刘均玉起初被激怒了,继而意识到这是对方做戏,于是反客为主。他先是追问贾主文:“真个不干了么?”在得到“我若再干,狗也不是人养出来的”答复后,索性以退为进,亮出白银,表示要另请高明。这一来击中了贾主文贪财的要害,他这才赤裸裸撕下了“修行”的伪装,邀刘均玉进密室相谋。求亲的讼争本来就无从打起,刘均玉想出一个“告他图赖婚姻”的主意已是无中生有,殊不料贾主文更为歹毒,落笔就是“为同谋结党行刺事”,诬陷魏从道、魏必简、沈必贵合谋行刺秦桧,置人于必死之地,这就暴露了他“赤练蛇”的讼棍本性。其间前后还穿插了奉茶、索银、用纸、追米等科诨,而整个“谋害”的过程,却令人毛骨悚然。这一出戏,揭露了封建时代财主为富不仁、刀笔吏舞弊弄法的丑恶行径,具有社会生活的典型性。
《谋害》是一出净丑对台戏,在传奇中属于科诨表演性质。科诨在古代戏曲中的作用,诚如李渔《闲情偶寄》所言,为“善驱睡魔”、“使人不倦”,主要着重于点染。然而,优秀的传奇作品,往往能于插科打诨调笑的同时,兼收塑造人物形象、制造矛盾冲突、丰富舞台表演等众多效果。正因如此,本出在后世常作为折子戏演出,改名为《写状》,收入《缀白裘》,成为昆曲舞台传统的保留剧目。(史良昭)
双珠记
第十九出 卖儿系珠
沈鲸
(外、末行上)
【满庭芳】(外)歧路峥嵘,长亭苍莽,天涯岁月遨游。商通方物,孤枕一灯秋。(末)谁道陶朱致产[1] ,为奔尘两鬓飕飕。追随着,敝裘羸马,今日喜回头。
(外)北去关河远,南来岁月长。(末)所经多旧馆,浪迹重凄凉。(外)老汉姓王,名章,字子循,陕西人氏。因往江西等处买卖,淹留二年。今喜趁些利息,收拾回家,在此荆江道经过。王安,前边公廨是甚么所在[2] ?(末)告老员外知道:此间是郧阳驿前了。(外)行了半日,甚觉饥渴。且在此处买些酒饭吃了,再行未迟。(末)驿西有个酒肆,请即过去。(外)才离走毂奔蹄处,(末)便到当垆涤器家[3] 。(并下)(旦抱儿行上)
【月云高】愁城冤薮,坚深与谁剖?最苦分鸾日[4] ,屈指应非久。亲老儿孤,凄凉两僝僽[5] 。生死虽云命,难道尽遭阳九[6] ?事到头来不自由,强步含羞何处投?
奴家丈夫问成绞罪,秋后就要处决。昨日分付我,改嫁叶长官。(悲介)好苦!丈夫,我与你十年夫妇,尚不知我心事?我若有改嫁之心,怎见得害了你的性命!可怜古人从其治命,不从其乱命。他只因刑期将近,神思昏愦,以致言语舛错,故此奴家吞悲含怨,不与深辨罢了。为今之计,丈夫罪既该死,奴家先求个自尽,表我心事,使丈夫九泉之下亦得瞑目。只是我孩儿在怀,没有下落。意欲寻个好善人家,过继与他为子,一则全他性命,二则延王门宗嗣。(哭介)我那儿呵!在我怀中五年,时刻不离,今日事出无奈,不要怨做娘的。抱你出来,为分离之计。街坊市上,不知你遇着那一个有缘的父母!不免再行前去。(行介)
【前腔】风尘奔走,栖栖丧家狗。誓死明初志,抱子先求售。(悲介)我那儿呵!今日娘怀,明朝在谁手?此际情何限,天地同高厚。说到堪伤泪自流。沉痛黄泉兀未休。
(外、末上)身离竹锁桥边地,眼望云横岭外天。作急趱行路程。(外)王安,你看那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走来走去,啼啼哭哭,不知为何?(末)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待小人去问他,便见分晓。(问介)娘子为何啼哭?(旦)客官,不好说得。奴家丈夫,为事在狱,欲卖这小儿来用。一路行来,没个好主,故此啼哭。(外)可怜,可怜!(见介)我闻娘子是北方声音,因何到在此地?(旦)奴家本贯涿州郭氏,丈夫王楫,抵补军伍到此。(外)在此当军,为甚事在狱?(旦)承问及,容奴家告禀:
【宜春令】吾夫是,合绞囚。(外)因何犯此重罪?(旦)为奸豪攒成寇雠。(外)想未详允,或有可生之路。(旦)青蝇未聚毫端[7] ,无计祈天宥。(外)丈夫果有不测,正当育孤守寡,为何把儿弃了?(旦)丈夫死期既近,奴家义不独生。拚舍这弱息螟蛉[8] ,要表我终身箕帚[9] 。(外)你令郎既要与人,不知肯托老夫么?(旦)若得携归鞠育,感当不朽。
【前腔】(外)听伊语,见虑周,使人闻心伤眉皱。娘子,我老夫呵,暮龄无嗣,希求令子承吾后。(旦)如此甚好。(外)既蒙见允,乞借令郎一看。(旦放儿在地)(外看介)好,好,真英物也!想元是天上麒麟,今做了璞中琼琇。娘子,你家姓王,老夫亦姓王,若论祖先,未必不是同宗。请问令郎何名?(旦)小字九龄。(外)元仍此名,我也不改了。管取气求声应,箕裘胥茂[10] 。
老夫陕西商人,在此经过,囊无余钞,聊奉白金三两,少充茶礼。待令郎成立,自有厚报。(放银在地介)(旦)此礼本不当受,但我夫妻处死生之际,不敢虚辞了。(哭介)我那儿呵!此时别去,今生不得相见了!我婆婆临别付我明珠一颗,欲为后会之计。目下我夫妻俱死,此珠终至失所,孤我婆婆之望。不若系在儿颈上,倘长大成人,未免见鞍思马,睹物伤情。虽没处讨你父母,或者婆婆天年未终,犹得还珠合浦[11] 。(抱儿介)
【前腔】儿灵慧,睁两眸,似教娘斯须挽留。(珠系颈介)明珠悬项,穷源推本应根究。(放儿在地介)孩儿,你长大成人,图功业志气从新,思骨肉宗支寻旧。(外)娘子且请宽心,不必过于丁宁。(旦)虽是丁宁无数,儿能知否?
(外)娘子,老夫大胆了。(抱儿介)(旦)蒙老员外厚赐,奴家依命了。(取银介)(对末)孩儿此去,全仗总领哥照顾。
【前腔】(末)娘珍重,莫过忧,我东人仁慈罕俦。既蒙付托,提携保护孚盈缶。小官人此去长大成人呵,冀十年异地成身,看一旦故园回首。方信萍归大海,相逢非偶。
哀哉母子泣西东,泪眼彷徨似梦中。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注〕 [1]陶朱:陶朱公,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退隐后的别称。他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弃官而去,居于陶,称朱公,以经商成为巨富。后世常以陶朱泛指巨富之人。[2]公廨(xiè):官署,衙门。[3]当垆涤器: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卓)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垆,放酒坛的土墩。[4]分鸾:指与爱侣的分离。[5]僝僽(chánzhòu):折磨。[6]阳九:古代术数家的术语,通指灾厄。[7]青蝇:《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后世遂以之比喻造谣进谗的小人。[8]螟蛉:昆虫稻螟蛉的幼虫,为另一种昆虫蜾蠃捕食,并以产卵管插入其体内产卵,又注射蜂毒使之麻痹,将其放入自己的巢中,卵孵化出的幼虫即以螟蛉之体为食。古人误以为蜾蠃是在收养螟蛉,故以螟蛉为养子的代称。[9]箕帚:畚箕扫帚,指做妻子操持家务。[10]箕裘:《礼记·学记》:“良冶之家,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后遂以“箕裘”喻指祖先的事业。[11]还珠合浦:《后汉书·孟尝传》:“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趾郡界。……尝到官,革易前弊,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后遂以此典喻失而复得。
《双珠记》以涿州书生王楫家中的一双明珠为串线,交织演绎了两段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一段是王楫携妻儿赴郧阳卫从军,遭营官迫害诬陷,问成死罪。王妻郭小艳为营救丈夫,不得已将幼儿王九龄卖给陕西客商王章为养子,临别时留下一颗明珠以为表记,自己悲愤投渊自尽。后来王楫遇朝廷大赦死里逃生,因军功步步擢升,官至枢密院右佥书。郭小艳被天神救活,与王楫母亲同居京师。王九龄长大赴京,应试中举得官,终因明珠为介先后寻得亲生父母。另一段是王楫之妹慧姬册选入宫,在缝制边军纩衣时题诗寓红叶传情之意,纩衣为王楫友人陈时策所得,奏闻朝廷,慧姬奉旨与陈时策完婚。出嫁时,慧姬所带另一颗明珠不慎失落,却辗转为王九龄见到,最后造就了王家的一门完聚。前一段故事源出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二《贞烈墓》,后一段则化用了孟启《本事诗》开元宫人寄边军纩衣事。这里所选的《卖儿系珠》出,在后世昆曲舞台上以《卖珠》的名目长演不衰。
本出以王楫妻子郭小艳为主角,是一出典型的悲剧。要理解女主角在剧中的思想感情,还得从《贞烈墓》的本事说起。《贞烈墓》记天台某军卒妻郭氏貌美,营官觊觎谋夺不遂,便诬陷她的丈夫,以谋伤长官的罪名送入死牢。牢中有位名叫叶其性的押狱对该军卒十分照顾,在宣判死刑的前夕,要求他把郭氏转让给自己,那军卒也慨然同意。郭氏闻知后,将一子一女忍痛卖给别人抚养,用得来的钱全部交给丈夫,让他酬答叶押狱的恩遇,自己跳入溪中自杀,以誓死不事二夫的行为来作为对丈夫为己蒙难的答报。《双珠记》除了变换人物姓名与改动个别细节外,前半的情节基本上都沿用了《贞烈墓》。于此可知,本出中上场的郭小艳,实为两种感情所支配:一是对幼子难以割舍而又不得不托孤鬻卖的痛苦,二是为忠贞于丈夫而已抱必死之念的惨然。
剧本让陕西客商王章(外)与家人王安(末)先过场,为后文“卖儿”的一节预作铺垫,是一种疾徐有度的处理。随即旦抱儿行上,“强步含羞何处投”,舞台的气氛顿时产生了悲剧性的变化。郭小艳的出场白,以及她所唱的两支【月云高】曲,都是摧人肝肠的文字。“愁城冤薮”,“亲老儿孤”,“最苦分鸾日,屈指应非久”……人间最难承受的惨痛,都集中在这位弱女子身上。而她“吞悲含怨”,一方面对王楫要她改嫁的“乱命”不与深辩,以免让濒死的丈夫伤心,—方面则暗自立下了“求个自尽,表我心事,使丈夫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的守贞誓愿。在明知死期在即的情况下,心心念及的是怀中的幼儿,希望能为他安排好后路,“一则全他性命,二则延王门宗嗣”,这一切,都充分显示了这位悲剧女子的善良。尤其是她对儿子的痛白:“不要怨做娘的抱你出来”,“不知你遇着那一个有缘的父母”,母爱至情,生死诀别,真是字字血泪,摧折人心。
以下外、末再度出场,从“看那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走来走去,啼啼哭哭,不知为何”的疑惑中,引出了王章与郭小艳的大段对白,衔接紧凑而自然。从王章对妇人的关心和同情中,显示了他本是个忠厚长者,恰好他“暮龄无嗣,希求令子承吾后”,如此郭小艳的“卖儿”就同时成了托孤,使人对王家幼子的终得其所感到了几分欣慰。在这样的前提下,出目的另一半——“系珠”,也就得到了顺理成章的开展。试看郭小艳的反应:她先是对王章收容鞠育的请求“感当不朽”;继而临分别之际,又觉难舍难分,哭道:“我那儿呵!此时别去,今生不得相见了!”随后她又意识到自己对孩儿日后前程的责任,取出王家家传明珠,系在儿子颈上:“倘长大成人,……虽没处讨你父母,或者婆婆天年未终,犹得还珠合浦。”王章劝慰她,请她宽心,她虽知对方一番好意,忠厚可托,还是止不住无限凄怨:“虽是丁宁无数,儿能知否?”“卖儿系珠”的过程,写得真实细腻,曲折生动,强烈地表现出以情动人的悲剧效果。
明吕天成《曲品》评《双珠记》全剧:“情节极苦,串合最巧,观之惨然。”《卖儿系珠》完全符合这一评语。作为全剧的一出,它也是整本“串合”的重要一环,引出了日后郭小艳投渊获救、王九龄成人得官、王家双珠辗转遇合等情节。又清焦循《剧说》论及《双珠记》,也说:“描摹令人欲泣。”从本出的示例来看,“描摹”较之“串合”,实更能代表全作的艺术特色。
(史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