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烺
【戏曲家小传】
(1822—1903)字叔明,号潜翁,又号玉狮老人、云石山人。阳湖(今江苏常州)人。诸生。应乡试屡次报罢。壮年客游安徽、广东,以课徒为生。年五十,始在浙江任盐官,署理三江场、龙山盐务,调桐庐关。然浮沉下僚,颇不如意。精于绘画。擅戏曲,人有“音节苍凉,情词宛转”之评,然不便于舞台演出。作有传奇《仙缘记》、《蜀锦袍》、《燕子楼》、《海虬记》、《梅喜缘》、《同亭宴》、《回流记》、《海雪吟》、《负薪记》、《错姻缘》,合为《玉狮堂十种曲》,今存。另有《石云山房剩稿》、《读画辑略》。
海雪吟
第八出 殉琴
陈烺
(小生上)
【霜天晓角】风声鹤唳[1] ,四野烟尘起。天末征鸿远滞,行程未卜归期。
小生顾天民,自与邝兄一别,倏忽五年。音问难通,行踪莫定。所喜冤枉已为申雪,复还衣衿[2] ,其子亦能成立,可谓不负良朋之托了。争奈地方不靖,烽火逼近粤中,困守危城,杞忧时切[3] 。意欲偕邝兄之子,逃避他乡,又不知何处是乐土!
【前腔】中原鼎沸,搅得人心碎。难道是劫历红羊未己[4] ,都成瓦砾残灰?
咳!愁亦无益,身体乏倦,不免隐几闲睡片时[5] 。(作入梦介)(净扮冥判执笔持簿,鬼卒引上)
【前腔】刀兵烽燧,在数应难避。堪笑人生似蚁,祸临头莫识危机。
俺乃本境城隍殿下一个稽察司判官便是。运本循环,水火刀兵,历劫皆由天数;途分善恶,殃祥祸福,挽回自在人心。当此变革之秋,难免屠戮之惨。破军星再世[6] ,社稷倾危;恶煞神降生[7] ,人民涂炭。此地合当被劫,城隍命俺勾查册簿,凡在数不在数的,悉于簿上注明。此间有一邝生,一生正直,死当为神,并留他一脉,以为忠直之报。其友顾生,诚笃堪嘉,可免此劫。就此前去提醒他一番。(作推醒介)顾生听者:
【黄龙醉太平】【降黄龙】唤醒痴迷,谁佞谁忠?辨是论非。莫道是天心愦愦,空设阎罗,妄说泥犁[8] 。【醉太平】休悔,人生徒逞万般机,当不得劫尘燹毁。也难逃避,暗里神明默运,莫自迟回。
此地当有厄难,汝速去毋违。(引卒下)(小生惊醒介)呀,方才梦中神明指示,说此处有兵灾,叫我速去。难道危城竟不能保么?神言宜信,作速收拾行李,偕邝兄之子权避他乡。(急下)(生上)
【前腔】故国生回,满地烽尘,宿草凄迷。好一似归来令威[9] ,城郭人民,景物全非。曾记,乌衣门巷掩斜阳,睹燕子重寻旧垒[10] 。韶光经岁,为甚梁空月冷,各自分飞?
我邝湛若自整归鞍,一路水驿山程,行来已是匝月。途中将频年游历之所,山川人物风俗,著成《赤雅》二卷,携回以供览玩。讵料历尽艰辛,来至东粤,始知广州被陷,无家可归。四面烟氛,叫我从何躲避!与其惨遭毒手,不如洁赴清流,大海茫茫,正是我邝湛若葬身之地!古琴视同性命,何忍相离,不免与他同殉便了。呵哟,琴呀!
【黄龙衮】天涯远共携,天涯远共携。生死毋轻弃,碧海青天,夜夜鱼龙戏。皎月西升,洪波东逝。朱弦激,玉柱沉,湘灵起[11] 。
咳,死便死矣,只恐遗稿遽遭湮没,不免赋《抱琴歌》一章。并交奚童,或能逃出重围,留传于后,方见我邝湛若不虚生一世也。(作写诗唱介)峄阳之桐何铿锵[12] ,生不逢时兮心且伤。一弹再鼓兮仪凤凰,凤凰不来兮徒彷徨。抱琴而死兮海波扬,吁嗟琴兮毋相忘。(作掷笔抱琴投海介)(二水卒上引下)(判上)善哉,善哉!邝生愤激殉难,上帝悯其忠诚,封为本境城隍。鬼卒们,速具衣冠,前去迎接上任。
【尾声】护持不负皇天意,吐抑郁胸中奇气,这是我激浊扬清的借喻词。
戏场面目本非真,旧事翻成曲谱新。
莫道架空难尽信,传来也自费精神。
〔注〕 [1]风声鹤唳:《晋书·谢玄传》载前秦国主苻坚率大军伐东晋,号称百万之众,气势甚盛,东晋将领谢玄等引精兵八千渡淝水击之,大捷,前秦军溃退,“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此借喻兵荒马乱。[2]复还衣衿:指恢复原已革去的生员名籍。[3]杞忧:《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此指忧南明终遭灭亡。[4]红羊: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认为丙午、丁未是国家遭难的年份。丙丁为火,色应红,未属羊,故称。[5]隐几:靠着几案。隐,旧读去声。[6]破军星:北斗的第七星,主破军杀将。[7]恶煞神:凶神。[8]泥犁:佛教语,地狱。《翻译名义集·地狱篇》:“地狱,此方名。梵称泥犁。”亦作泥梨、泥黎。[9]令威:即丁令威,辽东人,据《搜神后记》载,他“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纍纍。’遂高上冲天”。[10]“乌衣”二句:化用唐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1]湘灵:湘水女神,或谓即帝舜之二妃娥皇、女英。[12]峄阳之桐:峄山南部所产的优质梧桐,宜于制琴。峄山,在今山东邹城东南,又名邹山、邹峄山、邾峄山。
《海雪吟》为晚清江苏阳湖(今常州)剧作家陈烺所著传奇《玉狮堂十种曲》之第八种,作于光绪十六年(1890),共八出。剧中叙写明末南海(今广东广州)人邝露,字湛若,为诸生,家中藏有古琴一具,音质清越。他平时常以才略自负,为人耿介,琴艺高超,远近闻名。附庸风雅的知县想通过结交邝露赢得清誉,几次邀请赴会,均遭邝露拒绝。知县一怒之下,革去了邝露的功名,并要逮捕治罪。无奈之下,邝露只好逃到粤西(今广西),游于瑶侗土司间,教土司之女云亸娘抚琴,为云亸娘掌书记。逃亡五年后回广州,写下了《赤雅》一书,记录粤西瑶侗的山川风物、民俗风情。后来当年冤案虽得昭雪,但清兵南下,广州城陷落。国破家亡的现实使邝露悲愤已极,遂赋《抱琴歌》一章,抱琴投海而死。第八出《殉琴》是《海雪吟》的最后一出,描写的就是邝露抱琴投海前的悲愤绝望心情。
《殉琴》一开始,并不是主人公邝露的直抒胸臆,而是其好友顾天民出场,交代了邝露回广州时的时局。“所喜冤枉已为申雪,复还衣衿,其子亦能成立,可谓不负良朋之托了。争奈地方不靖,烽火逼近粤中,困守危城,杞忧时切。意欲偕邝兄之子,逃避他乡”,小生的出场独白,把邝露远遁他乡五年来的大致情况叙述了出来,交代了个人冤情虽得到昭雪,但随即而来的却是国破家亡的严峻现实,为本出剧的最后结局奠定了基础。
接着,净所扮的阴曹判官手持生死簿第二个出场,再一次说明了广州“刀兵烽燧,在数应难避”,并通过阴曹判官之口,对邝露及其好友顾天民的一生进行了评判:“此间有一邝生,一生正直,死当为神,并留他一脉,以为忠直之报。其友顾生,诚笃堪嘉,可免此劫。”为剧中主人公的最后命运作了预示。
最后,生所扮的邝露登场了,这就引出了全剧的高潮。邝露的唱词和独白充满了悲愤的亡国之痛:“故国生回,满地烽尘,宿草凄迷。好一似归来令威,城郭人民,景物全非。”“与其惨遭毒手,不如洁赴清流,大海茫茫,正是我邝湛若葬身之地!古琴视同性命,何忍相离,不免与他同殉便了。”这里,邝露的悲伤看似为琴所发,实际上乃是为自身命运所发,为国家命运所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将破家将亡,以才略自负的诗人自当无颜面对,被诗人视同性命的古琴当然也会一同毁灭。此时此刻的心情,与当年屈子临汨罗而悲叹,誓言“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楚辞·离骚》)何其相似乃尔!
“天涯远共携,天涯远共携。生死毋轻弃,碧海青天,夜夜鱼龙戏。皎月西升,洪波东逝。朱弦激,王柱沉,湘灵起。”这段唱词既揭示了主人公对古琴的深厚感情,又表明了主人公的心志,同时预示着一生高洁、不为恶势力所屈的主人公和他心爱的古琴,将会与碧海同在,与日月同光。这里,古琴的命运正是主人公的命运,也是家国之命运,一种悲怆沉重的殉国之情跃然纸上。主人公抱琴投海前所赋的《抱琴歌》,其情志也同类于此:“峄阳之桐何铿锵,生不逢时兮心且伤。一弹再鼓兮仪凤凰,凤凰不来兮徒彷徨。抱琴而死兮海波扬,吁嗟琴兮毋相忘。”《尚书·禹贡》有“峄阳孤桐”之语,传云:“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以峄山南坡生长的桐树所作之琴,当然是非比寻常之琴,但这样的一把好琴却出不逢时,只能令人心伤。“凤凰不来”句则化用了《论语·子罕》的典故:“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用琴的出不逢时,表达了主人公邝露的生不逢时,借伤琴以伤己,如此琴人合一,深深表现了一种悲愤绝望之情,读之令人悲叹,令人同情,更令人感到一种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美。
俞樾在为陈烺《玉狮堂传奇》撰写的总序中认为:“虽词曲小道,而于世道人心,皆有关系。可歌可泣,卓然可传。余尤喜其《蜀锦》、《海虬》二种,音节苍凉,情词婉转。”其实,在陈烺的《玉狮堂传奇十种》中,尽管各种传奇所表现的题材内容各异,但“音节苍凉,情词宛转”却是一个共同的风格,这种风格也突出表现在《海雪吟》中。造成这种共同风格的原因,除了俞樾所说的陈烺“负干济之才,筮仕吾浙,浮沉下僚,温温无所试,乃以声律自娱”(《玉狮堂传奇总序》)的个人际遇外,还与当时风雨飘摇时局所催生的悲愤、幽苦、苍茫的末代情绪有关。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两千年封建制度即将土崩瓦解的前夜,心灵敏感的剧作家不可能对此置之度外,麻木不仁。而此时此刻,陈烺在传奇《海雪吟》中,选择了明清之际一个性格耿介自负、宁死不屈的奇人邝露为主人公,而这个邝露又是一个被人称为“虽《小雅》之怨悱,《离骚》之忠爱,无以尚之”(屈大均《广东新语》)的诗人,如此看来,陈烺创作此剧的寓意确是十分深远的,难怪杨葆光在为《海雪吟》所作序中说:“玉狮堂诸曲,俱有遥情,而《海雪》一吟,凄凉独绝。”
《殉琴》一出的剧情并不复杂,整出剧按出场先后主要有三个人物:第一个是邝露的好友顾天民,通过顾之独白交代了前因后果,使整部传奇故事前后呼应,环环相扣;第二个是冥间的稽察司判官,通过鬼神之口对传奇主人公一生进行评判;第三个是主人公邝露,表现他不忍见故国沦陷而抱琴投海。在这样一个貌似简单的剧情中,其表现的内容和手法却经历了现实——浪漫——现实的三种不同的变化过程,尤其是第二个扮判官的“净”的出场,使这出戏增添了几分浪漫色彩,获得了“看似寻常最奇崛”的表达效果。
(农作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