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
【戏曲家小传】
（1595—1648）原名寿元，字可先，号石渠，又号粲花主人。宜兴（今属江苏）人。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授蒲圻知县。调刑部主事，擢工部员外郎、郎中。迁福州知府、江西提学副使。旋辞官归里，复起为两浙盐运使。正直清廉，倾向东林党。后参加抗清，在南明各政权中担任过兵部右侍郎、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等职，清顺治四年（1647）清兵攻陷武冈，被俘绝食死。生于世宦之家，因环境熏陶，幼年即能填词，清焦循《剧说》谓其十二、三岁便作有传奇《一种情》。其剧作以表现婚姻自主为主要内容，构思奇巧，结构谨严，人物刻画细腻。所作曾由其家庭戏班演出。吴氏系临川派重要成员，受到曲家如李渔等的推重。所作传奇今存五种，即《绿牡丹》、《疗妒羹》、《画中人》、《情邮记》、《西园记》，合称《粲花斋五种》或《石渠五种曲》。另有《说易》、《雅俗稽言》等。
西园记
第六出 双觏
吴炳
【南吕过曲香遍满】（生缓步上）红楼高敞，看朝飞浦云开画梁[1] 。觅路花间红踏浪[2] ，回旋低粉墙，扉环双钉黄。记得园公说春风隔内厢，使不得那屐齿从前放。
果然好座红楼！你看墙下门儿反闭，想不好再进去了。走来困倦，不免就花茵之上，少息一回。（坐介）（作倦眠睡去介）（小旦内云）翠云姐，请你小姐先上楼去。（丑应随旦行上）
【懒画眉】（旦）郊原春色太憨狂，（作上楼介）我欲上层楼恐断肠。
（丑）小姐，百花烂漫，照得楼子通红了。（旦）我都不爱，只爱这枝梅花。喜故人不减旧时香，（丑）小姐，正是杏园犹见一枝梅哩。（旦）好似千群锦队披仙氅[3] 。（丑）待翠云折来与小姐插戴。（旦）这花近在墙角，等我自家折罢。（作揎袖折花）（已断失手）（落花打生额惊醒介）（丑笑介）小姐，怎么掉下去了？笑你怯胆偷花欠老郎[4] 。
（生）啐，怎么就睡着了？
【前腔】偶随蝴蝶宿花房，若个朦胧叩北窗？（拭眼拾花嗅介）可知道鼻尖还带梦中香，这连枝梅花为何落下？像是有人折的。（作起立见旦介）分明是散花天女琼楼上。（掩身偷觑介）我待巧学莺身叶底藏。
（旦）翠云，可下楼去寻这梅花上来。（丑应）（作下楼开门寻花介）
【前腔】紫泥淹浥上鞋帮，（回顾介）你看偷印尖尖样几双。（旦）翠云，是这里落下去的。（丑）猛听得枝头何处弄莺簧？（望旦介）小姐，再寻不见哩。（旦作见生急下帘介）（丑）为甚么低回笑脸把朱帘漾？（生袖花揖丑介）小娘子拜揖。（丑惊介）呀，你是何人？辄敢至此。却教我褪步苔阶应礼忙。
（生）请问小娘子，寻甚么东西？（丑）是枝梅花。（生）那梅花有何好处？（丑）俺家小姐说，百般花蕊都不如他。（生点头介）正是。
【前腔】孤香端的领群芳，（丑）掉了下来，再寻不见。（生）梦入罗浮路渺茫[5] 。（背介）这相逢又不是参横斗转月昏黄，（出花示丑介）绿珠飞堕浑无恙[6] 。（丑）郎君拾得，何不见还？（生）小生游春至此，偶尔倦眠，那花不偏不正，刚刚打在额上。既是你家小姐的，借手奉上，还要借小娘子的口，传说小生是楚国张继华便是。（递花与丑揖介）小娘子好生拿着，只愿你翠袖殷勤做玉捧将。（丑作闭门上楼介）
（旦）为何许久？（丑）说起来好笑得紧。原来粉墙之下，有个书生睡眠。这花落下，不偏不正，刚刚打他额上，好不疼哩。他说借手奉还小姐。（旦）劣丫头，谁着你接他的？
【懒针线】【懒画眉】东风误点寿阳妆[7] ，好耽搁他一枕花阴午梦长。（丑）替小姐簪花。（旦）不要，春光不上冷钗梁。（丑）带回家去供养可好？【针线箱】（旦）伴凄清一纸梅花帐[8] ，怕锁不住梦魂飘荡。（丑）这等丢去了罢。（旦）拈来只觉得我心头痛，掷去又还怜他骨底香。依我说不如仍旧还了那生，知音赏，直教他因梅添渴想杀琼浆。（丑笑持花下楼开门介）
（生）小娘子，怎不送还小姐？（丑）唱了喏与你说。（生揖介）（丑）起初的花，是你送还小姐的；如今的花，是小姐送还你的。（生接花介）多谢小姐美意。小生偶占一绝，望小娘子再与小生传达。（吟介）羞桃辟杏踞春开，亲自佳人手折来。草短花深眠正稳，暗香飞送梦惊回。（丑）我那里记得。（生又念介）（旦）恐怕赵小姐上来，不好意思。（作连呼翠云）（一面下楼介）（丑应）（急闭门介）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旦）分付梅花自主张。（同下）（生）怎么就闭了门？（望介）连楼上也寂无人声了。
【醉宜春】【醉太平】端详，空余怅望。怪楼中燕子，来去匆忙。迟留不耐，想他带泪归房。（小旦行上）怯风时憩竹，拭泪强看花。（转身向内介）香筠，请王小姐到夫人那边去。我上楼一看就来了。（生听介）叮当，分明是长裙曳珮转回廊，【宜春令】多应他胡梯重上。（小旦作上楼）（欲卷帘遽止介）原来有人在墙外。（生望喜介）真个小姐放我不下，又上楼来了。则见他衣光翠影隔帘摇漾。
（擎花大呼介）小姐，梅花在此，小生在此。（小旦）那人敢是风了[9] 。
【琐窗绣】【琐窗寒】他扭身躯做尽风狂，话含糊难审详。（生）梅花梅花。（小旦）好笑他夸花卖朵，举示谁行？（生）我的小姐。（小旦）是那里说起，平生素昧，何因相向？（生又叫小姐介）（小旦）幸得无人在此。频呼唤岂成模样？说他真个是风的呵，【绣衣郎】觑仪容又翩翩俊爽，觑仪容又翩翩俊爽。（生数花介）
【大节高】【大圣乐】将花数恰恰成双，赋标梅空浥怏[10] ，则怕芳心泄尽酸心长。小生将花呵，【节节高】那拚得瓶中养，只将来帐底藏，还要把在心头放。（小旦微开帘介）（生急窥介）匆匆傥欲问行藏，（小旦急掩帘介）（生）因何又把帘儿障？他娇羞终是女孩家，何不将春愁觌面从头讲？
方才口占诗句，梅香未必肯传，待我朗诵一遍，看他如何发付。（高吟前诗介）（小旦）好诗！
【浣泼帽】【浣溪纱】字韵香，丰神朗，不由人暗引情肠。他因风送句声偏响，我带病听歌意易伤。只是诗句与奴家全合不上。【刘泼帽】无端扯合诚冤罔，敢是首旧诗，难道信口腔，不管的逢人唱？
不要理他，且下楼去。“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下）（生望介）小姐小姐，你又进去了。
【东瓯莲】【东瓯令】我把新词念，你可闻将？怎冷落骚坛没和章？则怕女中郎[11] ，还听不上焦桐响[12] 。（末扮园公上）邀日朝开户，推云夜掩门。相公，怎还在此？天色晚了，请出去。（生）去去将何往？楚魂今已滞高唐[13] 。（末）老汉说相公不要折花哩。（生笑介）我何曾折花？【金莲子】刚拾得，没来由惹愁烦，这前世未烧香。
（净扮马夫上）乍看云生岫，又见鸟回巢。相公，你说就出来，等得一个不耐烦。马要吃料，快些行罢。（扶生上马介）（生）马夫，这还是仙源，还是人家园子？（净）相公游了一日，还不晓得是赵老爷西园？（生）老丈，我明早再来。
【尾声】准诘朝重相访，分明有个园开似辟疆[14] ，便做道是仙源呵，老丈须认着我到过天台的旧阮郎[15] 。
（末）花如霞绮柳如烟，有兴何妨日往还。
（生）倚徙不知天向暝，马头犹恨促归鞭。
〔注〕 [1]“看朝飞”句：语出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2]红踏浪：应为“踏红浪”，为合律而改。红浪，花浪。[3]锦队：指花群。仙氅：隐者所穿以鹤毛编织的白色外衣。此句形容梅花一片雪白。[4]老郎：老成，老练。[5]梦入罗浮：隋代赵师雄在罗浮山遇见美人，一起饮酒，喝醉睡着了，天亮醒来，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棵大梅花树下。事见旧题柳宗元《龙城录》。[6]绿珠飞堕：绿珠，晋代石崇的美妾。权臣孙秀使人求之，石崇不许。孙秀怀恨在心，劝赵王伦诛崇，绿珠遂跳楼而死。[7]寿阳妆：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飘落沾其额头，拂之不去，时人见而谓美，遂仿之为梅花妆。[8]一纸梅花帐：画有梅花的纸帐。《遵生八笺》:“纸帐，用藤皮纸缠于木上，以索缠紧，勒作皱纹，不用糊，以线折缝之；顶不用纸，以豨布为顶，取其透气，或画以梅花，或画以蝴蝶，自是分外清致。”[9]风：同“疯”。[10]标梅：同摽梅，即《摽有梅》，《诗经·召南》篇名。摽，落也。此诗以打落梅子比喻女子唯恐不及时而嫁。后因以“赋摽梅”借指女子思嫁。[11]女中郎：蔡邕字中郎，无子，有女文姬以才学著称，能继承父业。后世称女子中之有男子才者为女中郎。[12]焦桐：《后汉书·蔡邕传》载：有一吴人以桐木烧饭，蔡邕知道是良木，要来做成琴，果然音色美妙，琴尾还带焦痕，因名“焦尾”。[13]“楚魂”句：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记楚怀王梦与巫山神女欢会，神女辞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14]辟疆：贾谊《新书》:“启疆辟疆，天子之号，诸侯勿得用。”辟疆，指新开辟的地域，此指新发现的地方。[15]阮郎：相传东汉时刘晨、阮肇到天台山采药，遇见仙女，留住半年。两人回家后，发现时已至晋，子孙已历七世。事见《列仙传》。
明末戏曲作家吴炳著有传奇《西园记》、《绿牡丹》、《疗妒羹》、《情邮记》和《画中人》五种，总称《粲花斋五种曲》，《西园记》是其中的代表作。吴炳深受汤显祖的影响，他的作品主要描写爱情和婚姻题材，企图写出男女之真情，歌颂爱情的巨大力量，在当时具有反抗封建礼教的积极意义。
《西园记》写书生张继华在西园红楼遇见王玉真，一见钟情，但错认作赵玉英。不久，赵玉英病故，张继华闻讯，悲痛欲绝。后来在西园又遇见王玉真，误认为赵玉英的鬼魂。张继华应试及第，回到杭州。此时王玉真已过继给赵玉英之父。张继华思念赵玉英情切，深夜呼唤其名，使赵玉英阴魂受到感动，就冒名王玉真与张继华幽会。赵父欲将王玉真嫁给张继华，遭张拒绝，后经赵玉英劝说，张方应允。最后误会消释，张继华和王玉真成婚。全剧构思巧妙，用真假误会、人鬼错认的手法推动情节跌宕起伏地向前发展，极具喜剧效果。
《双觏》是全剧矛盾的开端。张继华游春来到西园，憩息在红楼之下。住在邻近的王玉真到西园探访赵玉英，登红楼折梅，失手坠落，恰恰打在张继华头上。张继华瞥见王玉真，顿生情愫。当丫鬟翠云向他讨回梅花时，他迫不及待地说：“既是你家小姐的，借手奉上，还要借小娘子的口，传说小生是楚国张继华便是。”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慕。张继华的举动，与《西厢记》中张生初见红娘时的行为如出一辙，表现出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但他不是一个贪图美色的轻薄浪子，而是对爱情十分专一的志诚君子。当王玉真离开红楼后，张继华犹不肯离去。赵玉英上楼，他以为王玉真去而复返，便忘情地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意，结果闹出许多笑话。正因为张继华一开始就将王玉真和赵玉英误认为一个人，以致生发出后来真假不辨、人鬼颠倒的一系列戏剧冲突。张继华对爱情的执著专注，豁达疏狂的性格，也在这一出定下了基调。
张继华在西园先后向王玉真和赵玉英表白了自己的爱意，由于两人的处境和性格的不同，她们的反应也有所区别。王玉真父母相继病故，独自寄居在西园邻近，因而她对自己的婚姻尤其关切。然而满腹心事却无处诉说，只能郁结在胸中。她在红楼上初见张继华，就有好感，但她并未流露出自己的感情，而是急忙放下帘子，以避嫌疑。她让翠云拾取丢落的梅花，翠云告诉她：“粉墙之下，有个书生睡眠。这花落下，不偏不正，刚刚打他额上，好不疼哩。他说借手奉还小姐。”王玉真立即斥责道：“劣丫头，谁着你接他的？”她让翠云把梅花送给张继华，欲借花传意，“直教他因梅添渴想杀琼浆”。这些描写，揭示出她矜持外表下炽热的感情。赵玉英与王玉真一样，渴望着自由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然而她自幼由父母作主，许配给不学无术、行为乖张的王伯宁，不如意的婚约使她十分痛苦。她看到张继华，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之意，称赞他仪容翩翩俊爽，“字韵香，丰神朗，不由人不暗引情肠”。她要比王玉真更敢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受到婚约的束缚，不能对张继华有非分之想，但她对张继华的爱慕，更激起她对自己婚姻的不满和反抗，以致后来发出了“誓不俗生，情甘怨死”的沉痛呼喊。王玉真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和赵玉英对不合理婚姻制度的强烈反抗，构成全剧交织发展的两条主线。
《双觏》运用误会、巧合和夸张等手法组织矛盾冲突，具有强烈的喜剧效果。王玉真掉落梅花，恰巧打在张继华头上。由此引发出翠云寻花、张继华还花、王玉真赠花一连串戏剧动作，很适合于舞台演出。王玉真刚离开红楼，赵玉英接踵而至，因而使张继华将两人误会为同一个人，在红楼下不断地吟诗呼喊。这些反复的夸张动作，不仅营造了喜剧气氛，而且生动刻画出张继华痴情的性格。因为剧中的误会、巧合、夸张符合人物的性格，与情节的自然发展相一致，所以既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此出的曲词华丽典雅，尤其是张继华和王玉真的唱词，运用了不少典故，略显雕琢痕迹。但这些典故在当时都是一般文人耳熟能详的事情，因此对曲词原有的明快风格，并未构成太大的妨害。赵玉英的唱词相对显得质实爽利些，体现出他们身份、性格的不同。
（马美信）
西园记
第三十出 冥拒
吴炳
（净魂上）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撞打头风。人生枉作千年调，身死无常一旦空。自家王伯宁鬼魂是也。只为科场被骗，亲事不谐，气成一病。不期太尉老官人又死了，买关节一事又发作了，平日酒色过度，身子原是虚的，几件齐来一搊，弄得呜呼哀哉。唉！我王伯宁也是一个好汉，何等威势，何等受用，谁想有今日也呵。
【北点绛唇】只指望种福成根，抽华似笋[1] 。无穷尽未到时辰，说杀也无人信。
【混江龙】威权使尽，单靠着一个铁浇铜铸老家尊。镇日价敲残博局，吸破金樽。妖姬贾媚[2] ，狎客趋恩[3] 。那晓得丝从蚕吐，也不识粒自田耘。撇下了冤家子曰，告别过仇性诗云[4] 。相我犀黄玉白[5] ，要做尽一朝官，算我柏翠松青，也行不了千年运。谁想滕王风逆[6] ，荐福雷迎[7] 。未等到尸虫出户[8] ，已早见罗雀张门。使惯了我荣我贵，看不得人笑人颦。好排场后恭前倨，没下落头富梢贫。到如今止剩得一双空手，三尺孤坟。臭皮囊再不到花花世界，假绽缎只好骗渺渺幽魂。还愁的蚁虫驻体，一凭他狐兔侵窀[9] 。葬不完今今古古北邙山，解不出醒醒梦梦南柯郡。为甚的奔波老碌，角逐价纷纭？
我想赵玉英小姐也在此间，只是撞他不着，若撞着了，与他结为夫妇，了我生前一点愿心，岂不是好？前面飘飘拂拂，似有一位女魂到来，不免饱觑则个。（小旦魂上）为人多窈窕，做鬼也风流。天色向晚，到张郎书馆中去来。（净作觑介）（小旦避介）
【油葫芦】（净）则见他把九地下惊回暗谷春，袅潇湘六幅裙，一般的翠丝金朵簇乌云。恁般体态，比似人间更加标致。他向纤尘稳步无尘印[10] ，借轻烟笼影和烟褪。（近小旦介）（小旦）靠边些。（净）小娘子，这比不得人清白，认的真，则好鬼乜邪胡厮混。我形骸销化只有魂儿趁，今日里免不得再消魂。
请问小娘子谁家宅眷？（小旦）奴家是赵观察女儿，问我则甚？（净）原来是玉英小姐。久闻得你天姿国色，但恨生前不曾相见，则小子便是王伯宁。（揖介）
【天下乐】我叉手忙将礼数迎，殷勤好认亲。（小旦怒介）王白丁，我与你有甚亲来？（净）呀，的亲丈夫怎生不认？娘子，可识我东床坦腹的王右军[11] ？（小旦）那里说起。（净）热亲亲已下茶[12] ，单则为病恹恹未过门。（小旦）啐！（净）早难道唤萧郎作路人[13] 。
娘子，你受过我家聘礼，生是我家人，死也是我家鬼了。就在地府之下，与你成了亲罢。（搂小旦介）（小旦怒推净介）王白丁，好不识羞。（净）你口口声声，叫我白丁，敢是嫌我不识字么？娘子，你可知道？
【寄生草】阳世虽夸字，阴司不考文。（小旦）这酒囊饭袋，真是草包哩。（净）则我那酒囊还胜却诗囊润，饭肠更赛过文场敏，便草包也不比得书包闷。娘子，你看天下人能有几个识字的？止不过套成剽窃野狐禅，那里有家藏真正《兰亭》本[14] 。
我且问你，你如今往那里去？（小旦）到西园外宅，访一个人。（净）这是张绣林寓所，你去做甚？难道看上了他，与他有帐么？（小旦）有帐无帐，总也不干你事。（净气介）罢了罢了，一发干出这等丑事，我亲丈夫不管谁管？
【前腔】我只道你死守共姜节[15] ，你缘何偷开楚岫云？好笑你有了私夫不把亲夫认，你是个死人怎把生人趁？（搂小旦介）（小旦喊推介）谁敢强奸？（净）难道我捉奸反作强奸论？当初呵，不提防你羞云怯雨便向鬼门逃，如今不怕你规风躲月再向人间奔。
（小旦）我自寻张郎去，不要理他。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下）（净作赶不及介）
【赚煞】你看他莲步蹑香云，蝉鬓生花晕。怎么去得恁快？恰便似驾文虬烟翻雾滚。便道年命生时无福分，难道做鬼魂依旧寡宿孤辰？我想他这般风致，如何看得我上。自知村，只好付与娘行供笑哂。叹书来笔钝，恨磨将墨窘。从今后待望玉楼遥拜李修文[16] 。
书中有女颜如玉，此语分明劝读书。
不识一丁人鬼厌，演成榜样看如何。
〔注〕 [1]抽华似笋：华即花，抽华本作开花解。抽华似笋，则当指竹子生笋，延绵不断。[2]贾（gǔ）媚：献媚。[3]狎客：旧时专门以陪伴权贵游乐为业的人。[4]“撇下了”两句：“子曰”、“诗云”泛称诗书，此两句说把诗书当作冤家仇人。[5]犀黄玉白：指古代官服的腰带，用犀角或白玉制成。[6]滕王风逆：指运道不好。传说唐代诗人王勃船次在马当，距南昌六、七百里。有神助以顺风，一夜就到南昌，赶上了洪州牧阎伯屿在滕王阁举行的宴会，写了一篇著名的《滕王阁序》。事见《类说》。[7]荐福雷迎：指运气不好。宋人笔记载，穷书生张镐流落在饶州荐福寺，寺僧想拓印颜真卿荐福碑帖一千份送他做路费。当天晚上，碑石被雷击毁。[8]尸虫出户：尸虫，人死后从尸体中生出的虫子。户，指身体。旧说身体是灵魂寄居之所，故称户。又说人死后时间久了，尸虫就会从尸体里爬出来。[9]窀（zhūn）：即窀穸，墓穴。[10]纤尘稳步无尘印：形容体态轻盈。晋王嘉《拾遗记》:“石崇筛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致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即赐珍珠百粒，若有迹者，则节其饮食，令体轻弱。”[11]东床坦腹：《世说新语·雅量》:“郄太傅（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郄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郄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郄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王羲之字），因嫁女与焉。”王右军：王羲之曾任右军将军，故称。[12]下茶：下聘，古代以茶为聘礼。[13]萧郎作路人：唐崔郊的姑母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婢女，卖给连帅为妾。崔郊十分想念她，为她写了一首诗，末两句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萧郎是唐代一般美男子的通称。见《本事诗》。[14]兰亭本：指王羲之所书《兰亭序》，是书法珍品，早已亡佚，只剩下众多摹本。[15]共姜：春秋时卫太子共伯之妻，太子早死，守节不再嫁。[16]玉楼遥拜：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李贺临死时，见一绯衣人带信给他，说上帝新盖白玉楼，请他去为楼撰文。李修文：指李贺。修文，即修文郎。王隐《晋书》:“苏韶死而苏，云：‘颜渊、卜商为地下修文郎。’”
《冥拒》写王伯宁死后，在阴间遇见赵玉英，逼迫她与自己在地府成亲，遭到赵玉英的严词拒绝。赵玉英生前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她由父母作主，许配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王伯宁，使她感到非常不满。她在西园红楼见到张继华，被他的丰神秀姿和才学所吸引，更觉得自己婚姻的不幸和痛苦。她抱怨父母错订她的婚姻，表示“所许非偶”，“不能附彩凤以双飞”，“倒不如桂影参差，且自抱银蟾而独处”，并发出“誓不俗生，情敢怨死”的呼喊，最终“抱恨身亡”，表现出她对封建礼教的反抗情绪。然而，赵玉英在生前不得不把这种不满埋藏在心底，只能暗自哀叹自己不幸的遭遇。待她到了阴曹地府后，摆脱了世俗的束缚，挣脱了封建礼教的羁绊，才能把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付诸实践。当她听到张继华不断地呼唤她的名字，为张继华痴情所打动，主动现身与张继华幽会。赵玉英追求爱情的诚意甚至感动了冥帝，特许她自由自在地去找意中人。可是王伯宁仍然要用旧婚约去限制她的行动，赵玉英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王伯宁说：“你受过我家聘礼，生是我家人，死也是我家鬼了。就在地府之下，与你成了亲罢。”赵玉英怒斥他“好不识羞”。王伯宁问她去哪里，她坦率地承认“到西园外宅，访一个人”，王伯宁指责她与张继华“有帐”，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有帐无帐，总也不干你事。”赵玉英敢于反抗封建礼教，不懈地追求爱情自由和幸福婚姻的性格，在《冥拒》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
如果说剧本通过赵玉英形象的塑造，赞扬了青年男女要求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的思想，那么，在王伯宁身上则寄寓着作者对现实的讽刺和鞭挞。吴梅《西园记跋》说：“《冥拒》一折，尤为千古奇文，自有净丑以来，无此妙人妙语。【混江龙】一支，痛詈纨绔子弟。【寄生草】曲又调侃文人。此等词宜击唾壶歌之，岂料出诸净角口吻。余故谓五种内净丑角，以此记为最也。且明人传奇，凡净丑诸色，皆不从生后着笔。此作直是创格，当与《绿牡丹·帘试》出，同为破天荒之作。”王伯宁出身于官宦之家，倚仗着父亲的权势在“杭州城内惯使势撒泼”，过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荒淫生活，以致被酒色淘空了身体，一病呜呼。这是在封建社会相当普遍的现象。【混江龙】一曲概括了纨绔子弟从鼎盛到衰败的经历，指出这些威风一时的小人不会有好下场，在当时颇具典型意义。王伯宁不学无术，几于白丁，却企图侥幸一第。此剧《幸想》一出，写王伯宁准备应试，想出了贿赂试官，买通关节，夹带答卷，雇枪手代考等舞弊手段。明代科场弊端丛生，至明末越演越烈，科场舞弊案层出不穷。科举制度的腐败，不仅导致政治的黑暗，而且毒害了许多文人，王伯宁实际上也是个受害者。明末世风日下，有些文人打着名士的旗号追名逐利，招摇撞骗。吴炳对这样的现实深为不满，他借王伯宁之口，发泄了自己愤世疾俗的情绪。“你看天下人能有几个识字的？止不过套成剽窃野狐禅”，正是骂尽了天下无耻的文人。
这是一出全由净角演唱的戏，在明传奇中并不多见。中国的戏曲历来有净丑插科打诨、逗笑取乐的传统。在大多数戏曲中，净丑的表演只是起到调节演出节奏，活跃剧场气氛的作用，往往与剧情的发展、人物的塑造相游离。《冥拒》虽由净角主唱，但不是一般的过场戏，而是在全剧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一出戏中，赵玉英的性格得到升华，王伯宁的形象塑造最终完成，作者批判现实，赞扬个性自由的民主思想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王伯宁的表演带有几分插科打诨的喜剧色彩，但剧本通过这个形象所揭示的思想意义是很严肃的。此出的语言，主要是宾白，基本上做到李渔所说的“俗而不俗”，既通俗诙谐，又不流于恶趣。如王伯宁与赵玉英的一段对白：“（净）我且问你，你如今往那里去？（小旦）到西园外宅，访一个人。（净）这是张绣林寓所，你去做甚？难道看上了他，与他有帐么？（小旦）有帐无帐，总也不干你事。（净气介）罢了罢了，一发干出这等丑事，我亲丈夫不管谁管？”王伯宁到了阴间，还要以赵玉英的亲丈夫自居，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架势去干涉赵玉英的行动，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活脱脱地表现出王伯宁蛮横无理、不知好歹的纨绔习气，极具喜剧效果。不过王伯宁的唱词，运用典故太多，与他不学无术的“白丁”形象不相符合，这是剧本的一个缺点。
（马美信）
情邮记
第十三出 补和
吴炳
（老旦、净上）不向掌中伸细指，反从鼻上捏尖头。夫星不照奴星照，一段乡心万里愁。（老旦）奴家张阿连。（净）奴家李翠娟。（老旦）枢府选取小夫人，你我两人都不中选也罢了，不想反卖做跟随小夫人的。（净）正是。张家姐姐，你偌大年纪，因何还不嫁人？（老旦）不要说起。奴家当初也略有些颜色，也有人讲过聘财，争奈爹娘妆乔，论千数百，阻四推三，弄到如今，年纪长了，鬼也没得上门。见是过时货物，只得贱价发行，把我卖在人家充个使女。这还是折本，还是赚钱哩？若早些出脱奴家，怕不早生男育女，也省得口中熬出清涎，便嫁个单夫独妻，何至向人前看他冷面。咳，这也是命该如此了。总则是前生孽障，枉埋怨今世爹娘。（净）奴家容貌原看得过，倒是面上多了几点花粉。前日拣选的时节，已自选上了，怎奈捏手摸脚，那差官忒煞玲珑，好教我露尾藏头。就略略有些斑驳，若是选上了时，我好不会妆小老婆的嘴脸，一般儿颤语娇声，使家主婆的威风，整日价敲奴打婢。谁知双陆无梁[1] ，反输一帖，把一个好端端的奶奶夫人，与我起个号儿，叫做甚么春梅、秋菊。我想天下有甚好女子，芦席放在地上，与我高低也只几分，那个又不是大夫人。田鸡跳在盘中，比我重轻不过几两。（老旦）李家姐姐，我是要学舌的，叫夫人打你下下截来。（净）劣丫头不要慌，我本是再出世的无盐[2] ，谪下凡的魔女。虽然貌丑，倒是命高。枢密爷见我古怪形容，反道有些福分，他老人家昏花眼力，或者也说我真个妖娆，便坐了第二第三把的交椅，怕不打的你没规没矩的花娘。（老旦）只管白话[3] ，夫人将次起来梳洗，快去伺候。（净）姐姐，那拈花贴翠、画眉点唇，奴家一些不知道。大家分开，奴家只值这个马子便了。（老旦笑介）也罢也罢。（同下）（小旦上）
【风入松慢】银河泻水锁孤城，如带回萦。我愁肠九曲便是河身影，还则笑河流急泻无情。古驿何年水啮，行人一夜心惊。
乡梦难成怕晓钟，枕函敲破恨重重。垂头戢翼凭羁绁，不信人情肯放笼。我紫箫自离家之后，即便解维，不能彀消停几日，再通个信儿。后因河决，改从陆路。咳，舟中虽则愁闷，也还是南方光景，如今家乡愈远，风物迥殊，连日趱路，甚是疲倦。此间是黄河驿，波涛之声彻夜不绝于耳。你看驿亭寂静，好凄楚人也。
【忒忒令】乱蛛丝床头暗萦，破纸条隙间虚钉。通没修整，冷落非人境。（行介）我这里暗猜疑，猛回头，忙那步，那壁厢怕不是鬼影。
前面是甚么人？
【嘉庆子】原来是曈昽日上阴掩映，把树叶玲珑散一庭。转过栏边曲径分，紫蔓绊青藤，踏短磴上孤亭。
亭子壁上谁人题的诗？待我看来。（念生诗介）
【尹令】看他一般般恨他薄命，一星星诉他孤冷，可是一声声教奴侧听？君去几时？刚留这一首诗词作证明。
他自题姑苏刘乾初。他是：
【品令】天生少年，初学风魔病。挥毫搦管，特地卖聪明。闲庭悄迥，想出他徊旋影。怯怯低叫，怕有个人儿应。下边早有和韵，敢是我孤魂，逐响寻声先和成？
（念旦诗介）原来和诗的也是个女子。
【豆叶黄】这锦心绣口，也出娉婷。我则道世上只我多情，看他的诗呵，应笑我心儿还硬。他道闺中娇质，病里远行，只三四句不堪人听，只三四句不堪人听。怎不全和？想搁笔沉思，百感俱生。
【玉交枝】不全题咏，看诗余又不署名。你看女人家簪花媚格温柔性[4] ，终不似那书生扫千军笔阵纵横。（看惊介）呀，这诗是小姐写的。蓦然瞠眼心暗惊，好似旧时闺阁多娇倩。（泪介）早教人珠泪顿倾，早教人珠泪顿倾。
呀，差了。小姐正随老爷夫人在任，怎么到这驿中来？（想介）敢则怕老爷升了？我在家时并不曾有这信息，就是我行后升迁，那有行程反在我前面的。
【月上海棠】枉系情，羞花长伴桑榆景。算金炉画省[5] ，那到邮亭。小姐，你只恨载离愁画舫偏轻，又谁知道趱道路把飞旟重整？小姐，你便想我念我梦我呵，只好心相领。水陆歧途，怕梦魂难定。
（又看介）这诗不是小姐所作，为何口端墨迹相像得紧？只怕还是他做的。
【六么梧桐】新诗隽冷，谁人得似，一往情深？便则这刘郎壁上有同声，可须我续貂成？我想那刘郎和韵的女子和奴家呵，一样飘零，合结天涯社盟。
待我补和了后四句。（题介）真娘墓上空题句[6] ，燕子楼中几度春[7] ？十斛珍珠等闲看，不如荆布本来贫。（掷笔泪介）
【江儿水】乱洒无梢泪，挂壁丁[8] 。但似这随人适意闲联咏，便平生隔面称同病。你则听临风朗读能相应，空自车尘逐骋。翠绕珠围，不与风流消称。
（倒介）（老旦、净上）呀嗄，夫人怎么倒在地上，快扶起来。（扶介）
【川拨棹】这闲荒径，独行来忒冷静。（小旦）我一时间倦眼难撑，我一时间倦眼难撑，软咍咍头低足轻。（合）且扶将栏上凭，怕吹来风不应。
（老旦）敢有甚疼痛？
【前腔】我的心肠只自疼，（净）身子有甚不好么？（小旦）我的身躯原可憎。（老旦、净）敢着鬼了。（小旦）那壁上现显出精灵，那壁上现显出精灵。（老旦、净啐介）（小旦）几时得昏迷再醒。（合前）
（内掌号介）（老旦、净）外面夫马已齐，夫人这等体弱，怕行不得。
（小旦）只管扶我上轿，休要众人守等。
【尾声】你与我轻轻衬得到前厅[9] ，自离家便做出这般娇病，还则怕今后游魂滞驿亭。
[集唐]一来赢写一联诗，发遣将军欲去时。
寂寞江天云雾里，断肠烟柳一丝丝。
〔注〕 [1]双陆无梁：双陆，古代一种博戏。明谢肇淛《五杂组》:“其法以先归宫为胜，亦有任人打子，布满他宫，使之无所归者，谓之‘无梁’，不成则反负矣。”此句意谓欲胜反输，想当夫人，反而成了丫头。[2]无盐：指战国时齐宣王后钟离春，无盐人，有德而貌丑，故后世常以无盐代指丑女。[3]白话：闲聊。[4]簪花媚格：南朝袁昂称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后称书法娟秀工整者为簪花格。[5]画省：原指尚书省，此处指官衙。[6]真娘墓：在苏州虎丘。真娘为唐代吴中名妓，死后其墓成为文人凭吊的胜地。[7]燕子楼：故址在今徐州市。曾为唐贞元时尚书张愔的爱妾关盼盼所居，张死后，盼盼独居此楼而不下十余年。[8]壁丁：墙上挂东西的短钉。丁，钉之古字。[9]衬：同“蹭”，慢吞吞地走。
《情邮记》是一部构思新奇、情节曲折的戏剧作品。剧写书生刘乾元应同窗萧一阳之邀，前往青州，路过黄河东驿，在壁上题了一首七言律诗。枢密阿乃颜差人到扬州买妾，没有合适的，扬州通判王仁无奈将婢女紫箫认为己女嫁给他。王仁因此擢升长芦转运使，携带妻子和女儿慧娘北上赴任，途中留宿于黄河东岸驿。慧娘见到壁间题诗，称赏不置，援笔作和，仅成半首，匆匆离去。紫箫被迎娶进京，从水路改走陆路，在慧娘之后到达驿站，见和诗不全，遂补足题壁而去。刘乾元访友不遇，返回驿站，见壁上和诗，打听到是枢密新娶小妾所作，就追赶进京。紫箫进相府，阿乃颜妻性妒，欲将她转卖他人。萧一阳以千金赎出紫箫，使与刘生成婚。刘生偕紫箫谒王仁，王拒不相认。后来刘生中状元，授淮南路参知官。刘生得知驿站壁间和诗的前半首是另一女子所作，千方百计寻找这位女子。阿乃颜事败削职，王仁受到牵连，被押送扬州候审，主审官即为刘乾元。紫箫顾念旧情，嘱咐刘生庇护王仁。驿丞赵德知道刘生要找的女子就是慧娘，诈以慧娘为亲戚女，许与刘生，谋救王仁。最后真相大白，刘乾元立慧娘为妻，紫箫为妾。无疾子《情邮记小引》云：“此记，香阁中有两能诗女子，一奇也；先后居停，一诗两和，二奇也；邮亭何地，婚姻何事，咏于斯，梦于斯，证果于斯，三奇也；情深联和，一而二，三而四，竞秀争妍，各极其至，四奇也；甚而枢府之金屋，不克藏娃，运使之铁肠，不堪留意，婉转作合，双缔良姻，五奇也。”吴梅跋《情邮记》，评论说：“吕药庵读此记，比诸武夷九曲，盖就剧中结构言之。余谓此剧用意，实似剥蕉抽茧，愈转愈隽，不独九曲而已。”吴梅称此剧“为石渠（吴炳号）之冠，亦为明代各传奇之冠”，虽有些过誉，但就戏剧结构而言，此剧确有独到之处。
《情邮记》旨在揭示“情”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指出“情”是维系人际关系的基础，人们的一切活动“无一不本于情”。作者所说的情，不仅指男女之间的爱情，还包括了父母子女的亲情、朋友之间的友情、主仆之间的恩情。剧本通过曲折离奇的情节、优雅清丽的曲词、形象生动的宾白，把笔触深入到各色人物的内心世界，刻画出他们丰富复杂的感情生活，歌颂了剧中人物美好的情操。这一切在《补和》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紫箫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孤身远嫁，不如意的婚姻使她感到沉重，旅途的艰辛使她身心疲惫不堪，荒凉的驿亭、凄凉的景色更使她愁肠百结。“我愁肠九曲便是河身影，还则笑河流急泻无情”，这句唱词，乃从古诗“泪添九曲黄河溢”化出，却比原句想象更加奇特夸张。紫箫满腔愁绪无处倾诉，当她看到刘乾元的题诗后，立刻被诗中流露的哀怨情调所打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由诗及人，对素昧平生的刘乾元暗生情愫：“天生少年，初学风魔病。挥毫搦管，特地卖聪明。闲庭悄迥，想出他徊旋影。怯怯低叫，怕有个人儿应。”紫箫是个痴情的女子，她顾及主仆情谊，愿冒充王仁之女嫁与阿乃颜为妾，但她内心对爱情的渴求并未止息。紫箫作为一个侍婢，丧失了婚姻自主的权利，她只能把感情寄托在想象中的人物身上，就此而言，她与《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有相似的处境和遭遇。紫箫希望感情有所寄托，可是她不能坦率地表白自己的感情，只能“怯怯低叫”，既怕旁人听见，又怕题诗之人会真的答应她。“怕有个人儿应”，一个“怕”字，把紫箫期盼、胆怯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紫箫接着看到慧娘的半首和诗，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她从字迹辨认，觉得是小姐写的，可转念一想，又认为不可能。小姐正在扬州官衙，怎么会来到黄河东驿？即使老爷升迁，行程也不会赶到自己的前面。想到这里，对小姐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早教人珠泪顿倾”。作者把笔墨从男女相恋之情转向闺阁女友手足之情，写得更加婉转动人。紫箫再三玩味和诗，又觉得口气笔墨与小姐十分相似，只怕还是她作的。剧本通过紫箫反复寻思的过程，把人物的内心活动描绘得淋漓尽致，同时增加了舞台的戏剧性。吴梅说此剧“文心之细，丝丝入扣”，确非虚论。
此剧的语言也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成就，字字镂肝刿肾，能达难达之意，善言难言之情，使读者莫知其用笔所在。即以《补和》一出而言，有些曲词抒情写景浑然一体，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地。如【忒忒令】:“乱蛛丝床头暗萦，破纸条隙间虚钉。通没修整，冷落非人境。我这里暗猜疑，猛回头，忙那步，那壁厢怕不是鬼影。”曲词写尽驿亭破败荒凉的景象，衬托出紫箫孤苦胆怯的心情，在舞台上营造出幽峭凄清的艺术氛围。有些曲词构想极其精妙，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得到。紫箫在看到慧娘和诗后，觉得这首诗完全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产生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感觉，于是唱道：“敢是我孤魂，逐响寻声先和成？”把慧娘的诗说成是自己梦魂所和。剧中曲词皆是作者惨淡经营所得，却无斧凿痕迹，如【豆叶黄】:“这锦心绣口，也出娉婷。我则道世上只我多情，应笑我心儿还硬。他道闺中娇质，病里远行，只三四句不堪人听，只三四句不堪人听。想搁笔沉思，百感俱生。”此曲明白晓畅，通俗如话，却将紫箫此时的心态神情刻画得惟妙惟肖，达到了本色当行的上乘境界。
（马美信）
画中人
第九出 画现
吴炳
（画先挂在场）
【正宫引子燕归梁】（生上）从天盼下青鸾信[1] ，没把鼻笑痴人[2] 。不论法术假和真，侬自愿效殷勤。
随梦度愁城[3] ，东风太少情。可怜春尽夜，犹听子规声。小生将这幅画儿晚叫到明，明叫到晚，一连十三四日，真是心无二念，目无转睛，口无停响。师父说三七应验，如今已是二七，也该略略有些光景了。怎还是这等漠然的？（叫介）我叫得好，你就该欢喜。
【过曲渔灯儿】总不望鉴微忱满脸生春。就是叫得不好，你也该恼，或者也嫌聒絮作意生嗔。又不欢喜又不恼，难道你手掩着明珰做不闻[4] ？俗说背后呼名要打喷嚏，也该有连声香喷。硬帮闲，敢还是我不会温存？
待我净一净手儿拈香再叫。（虚下）
【前腔】（旦魂走上）猛可里不回头走出家门。恍则似软踏轻骑一片云。（内犬吠）（旦惊介）是何处小犬哰哰声不稳[5] ？闪得我百忙中褪了鞋根。似这般，雾沉沉想是黄昏。（下）
（生叫上）叫又叫不来，怎处？我想绝世佳人，定爱才子。且把我做的文字请教。（出文对画介）
【锦渔灯】这是我覆酒瓮，三都旧文。琼枝暂借你，蘸霜毫公道评论。又不答应，想是才疏学浅，看不上眼哩。小生也无物孝敬，烹得一壶好茶在此。（捧茶对画介）请茶手捧着雪色兰风一盏春，略用些么，怎生的半滴也不沾唇？
（作泼茶惊介）险些湿了他的衣服，好不小心！（作抹桌介）（旦不上场只在内唱）（生惊作各处听介）
【锦上花】（旦内唱）听得来语逼真，只在此左近邻。想不须杏花沽酒过前村。（暗上介）真有个薄幸人，瞥见了没处存。呀，这画上庞儿怎与奴一样得好？想就是我魂灵了。（掩入画后介）我把真身合上画中身，莫脱了精魂。
（生）这声音只在画里，像是有些意思了。（看惊喜介）那、那、那眼睛方才好像一转。
【锦中拍】刚则见秋波溜人，咦，咦，眉也动起来了。怪双黛微颦，咦，口也开了，想要与小生讲话。迎风蕊开心不吝。（叫介）怎还不应？辞餔鸟试翎终嫩，妙，妙，和身都动，像要旋转的一般。恍轻摇一天潇湘水痕。琼枝，你快些下来罢！捻得住风牌月印，捉得就情踪意跟。好一阵花粉香。假粉生香，连环珮也响起来。死环流韵。（内鸣锣）（生惊介）果然的活翻身浑不信。（旦忽从画边走出）（见生作羞态欲下）
（生扯介）怎、怎、怎又要上画去？则被你叫得小生好苦！决不放你去了。（作见介）请问小娘子可是天仙？
【锦后拍】（旦）漫说道莽张骞渡天津[6] ，篡改七夕到春旬[7] 。（生）敢是神女？（旦）笑高唐错认[8] ，笑高唐错认。（生）这等是谁家宅眷？（旦）奴家郑太守女儿，父亲在京，同母亲寄居此地。（生）总在城中，想也不远。（旦）可知靠东墙宋家原近[9] ，只漏春风小字几时闻。（生）尊字琼枝，小生一口认定，再不差的。（旦笑介）甚着紧，似声声忒狠。（泪介）侧耳到伤心，不禁泪沾巾。
（生）小生庾长明，粗有文声，尚无家室。今夜暂谐幽好，来朝议遣良媒。（旦）且待父亲到家，再作道理。（生）小姐，这画与你可是一般般的？（旦看介）果然一般，是谁手笔？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生）这便是我管底花香逗彩痕。（旦）敢在那里见我来？（生）何从窥鸾影，拜辇尘。（旦）可曾做梦？（生）依稀魂梦只三分，总非真。怎似这合体分身？不欺小姐说，都是小生意中想象这个俊庞，一笔描就的。（旦）谢君家意亲，谢君家意亲，竟写出色笑情颦。（生）小生叫得好苦！看猩猩血唇，看猩猩血唇，恼乱他啼鸦晓阵，陪侍他哀猿夜韵。（旦）可怪道热透双轮，可怪道热透双轮，松完宝钏，瘦断湘裙。（生拜介）（旦扯介）庾郎何劳下拜？（生）平日对画上芳容，兀自焚香顶礼，如今小姐亲自到来，怎敢不拜？（旦）庾郎生受你了。（生）望卿云遥领，受万菲千芹。这本等的肃衣冠，见大宾何须谦逊。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同下）
〔注〕 [1]青鸾：指青鸟，神话中专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鸟，后世多用作信使的代称。宋赵令畤《蝶恋花》词：“废寝忘餐思量遍，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2]没把鼻：即没巴鼻，意为没来由，无端。[3]愁城：指愁苦的心境，典出北周庾信《愁赋》:“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4]明珰：珠玉串成的耳饰。[5]哰（láo）哰：狗叫声。[6]“漫说道”句：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南朝宋宗懔《荆楚岁时记》:“张华《博物志》：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云：‘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榰机石与骞而还。”天津，天河的渡口。[7]七夕：中国传统节日名，农历七月七日夜，相传此夕织女、牛郎两星会于天河。民间有七夕结彩穿针，陈列瓜果，向织女乞巧的习俗。[8]高唐：战国楚馆台名，在云梦泽中，宋玉《高唐赋序》记楚怀王游高唐，梦一女自称“巫山之女”，“因幸之”，女“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9]东墙宋家：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宋）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画中人》传奇是吴炳《粲花斋五种》之一。其故事情节甚为离奇：扬州才子庾启，按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画了一幅美人图，挂在书房。一日，庾启与表兄一同拜访华阳真人，得其真传，知道了令画中美人走出画面成为真人之法。他记住了真人“天下人只有一个情字，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复生”的话，回到家里，对着画跪、拜、玩、叫，叫了二七十四天，果有应验，画中人竟然眉目动转，继而步下画来，见到庾启一时羞怯想返回画上去，被书生拉住遂成连理。这女子，竟也确有其人，是官宦郑家之女名琼枝，她受到庾生的声声呼唤魂离躯体，来到庾生身边。这一对男女“人魂结合”后，又经过种种磨难，有情人这才成了眷属。这里所选的第九出《画现》，正是男女主人公“案头、画上”声气相求，第一次相见的情形，是全剧最为精彩的片段。
一开场，生上唱了首【燕归梁】，表明自己近期“叫画”叫得好辛苦，对依然无动于衷的画上美人禁不住有点埋怨情绪。正在这时，美人来了！“猛可里不回头走出家门。恍则似软踏轻骑一片云。”腾云驾雾的，正是“魂旦”的身段舞姿。忽然不知何处有一两声犬吠传来，吓了她一跳：“闪得我百忙中褪了鞋根。”这哪里像是魂魄的行动？分明是离家私奔小女子的举止心态！这段戏演起来一定很好看，飘飘欲仙地行进中，忽然一个顿挫，令她手忙脚乱起来，拖着鞋或者边走边提鞋，这才走完全程。在这首【渔灯儿】曲里，最后她唱道：“似这般，雾沉沉想是黄昏。”魂儿还保留着许多“人”智，能辨清晨昏，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懂得入夜才是私奔的好时机，有趣！
庾启洗手拈香，又来叫拜。魂旦上场后，见到自己的画中形象，唱道：“我把真身合上画中身，莫脱了精魂。”她的魂便飞入了画里。听到画卷之上忽有歌声飘出，庾启不禁又惊又喜，一段【锦中拍】唱中夹白，把画中人渐活渐动的过程，有层次地形容出来：“（白）那、那、那眼睛方才好像一转。（唱）刚则见秋波溜人，（白）咦，咦，眉也动起来了。（唱）怪双黛微颦，（白）咦，口也开了，想要与小生讲话。（唱）迎风蕊开心不吝。”这里三句，“秋波溜人”、“双黛微颦”、“迎风蕊开”写目、眉、口，均是中国传统韵文的惯用手法，但这里因有念白的穿插，使雅丽曲辞变得十分通俗明白。这当然有助于演给各式人等看，妇人童子一样可以看懂。接着两句“辞餔鸟试翎终嫩”、“恍轻摇一天潇湘水痕”，中间也有说白：“妙，妙，和身都动，像要旋转的一般。”说这画中人像只刚刚学飞的雏鸟，辞别母鸟，展开嫩翅，轻轻地回旋翱翔，像是潇湘水遇风，漾起连天的碧痕。这是写身姿，暗用了“潇湘女神”之典。生跟着唤道：“琼枝，你快些下来罢！”又唱：“捻得住风牌月印，捉得就情踪意跟。”那是在表明自己与美人情投意合。最后，闻见了粉香，听见了环佩响，画中人走了下来，这是庾生多少天来所盼望所争取的，一旦得以实现，反倒“浑不信”起来。
如果说第二支【渔灯儿】是特为旦角设的主曲，那么，这首【锦中拍】则是生角的重点唱段。巧妙的是，这曲子虽由生角唱出，却像一面镜子一般为我们映出女主人公的情态，让我们看到：一个被爱人呼唤、为情所动、情窦初开的女儿家，是多么的勇敢、多么的可爱！
下一曲【锦后拍】，是生旦对话，生白旦唱，一问一答。互相作了自我介绍。《画中人》是南曲系统的传奇剧，却杂用北曲，是为“南北合套”，后一曲【骂玉郎带上小楼】就是北曲。这段又说又唱的曲白，表现男女主人公对两人的奇特的相识经过，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何从窥鸾影，拜辇尘”，“依稀魂梦只三分，总非真。”庾生承认：“都是小生意中想象这个俊庞，一笔描就的。”故而这“画中人”，原是他的“意中人”！
这是一出“以意会情，以情现相”的戏，是表现全剧主题——标举真情、表现爱情异乎寻常力量——的重头戏。作者妙笔生花中亦有所继承：一是汤显祖的《牡丹亭》，一是大量流传的“画中人”民间故事。五代《闻奇录》记唐进士赵颜得一美人图，名曰“真真”，昼夜呼之，遂成婚配。同类故事在大江南北、黄河上下都有，天津一带的与“杨柳青”年画结合，山西一带则与“九天玄女”传说结合。这些，都能看作《画中人》一类剧作的民俗文化底蕴。这，大概正是《画中人》等故事、戏剧在民间流传经久不衰的根本原因。
（翁敏华）
绿牡丹
第八出 闺赏
吴炳
【双调过宫步步娇】（旦上）想昨日倚马征书吟不稳[1] ，点窜无加润，匆忙便示人。到如今棘后回思[2] ，恐断泥金信[3] 。得失寸心扪，倒不如我哥哥，做旁人倚徙看棋阵。
好笑我车静芳，受人雇倩，代作会文，好不担着干系！只恐怕考得低了，不像体面。闻得哥哥去听发落，怎还不见回来？（丑袖卷上）济人须济急，为人须为彻。（连揖介）妹子多谢！（旦）考在那里？（丑）侥幸第二。（旦）也不见得高，有何可谢？（丑）妹子说那里话！若照你哥哥本领，莫说第二，就是六等也还没得考哩。方才发落的时节，何等光彩！
【江儿水】虹吐胸中气，花生面上春。（笑介）妹子，你诗里做出甚么“一朵绿云”，那沈翰林古怪，就说倒像女人口气，几乎露出马脚来。那主司贼眼连忙问，（旦惊介）哥哥怎么回答？（丑）我只一口咬定自家做的。我门生老脸朦胧认，总亏你佳人假手殷勤衬。妹子，我们考在前面的也只如常，那考末的光景一发看不得。羞涩有言难尽，不敢同群，一径望家先奔。
（内云）大官人，柳相公差苍头相请。（丑）就来了。原是旧知交，更添新气色。呀，会卷在袖里，你看完了，等我传与各家。（作付卷与旦）（先下）（旦看介）第一名柳五柳。
【尹令】怪他占咱第品，第二名车尚公。笑他借咱资本，第三名顾文玉。谢他衬咱身分。沈翰林，你收了一个女门生了。书生绣裙，可也好点缀春风桃李门。
看第三卷倒也不弱，自是名流手笔。后面的尚然如此，那第一卷不知怎么样妙哩。（咏生诗介）天下竟有此才子乎！
【品令】苔花影接，正无处觅檀痕[4] 。文心缕索，不怕鬼神嗔。奴家平昔吟咏之暇，想古人风流才俊，不可复得。千秋格韵，今日疑消尽。闺房不揣，也妄学弄朱拈粉。君是何人？振雅嘘风只得拜后尘[5] 。
我想车静芳，虚负姿容，枉夸文藻，年已及笄[6] ，未知所适。哥哥既不以为念，奴家又不好自言，只恐骏马驼痴，被人耻笑。唉，若得才具如此生者，以托终身，奴愿毕矣。（泪介）
【五供养】潸然自忖，不分今生便付沉沦。若奴家是个男子呵，结成连袂好，朝夕细论文。才名伯仲，也不道十分衰褪。他看我的诗，只说果然是哥哥做的了。冷落金钗友，不相闻，空余肠断到黄昏。
（老旦上）夜雨空阶急，春灯小盏明。小姐，闻得大官人考在第二，难道外人才学，再有强似你的？（旦）保母说那里话！
【玉交枝】他是千人英俊，漫思量寻常等伦。聪明只许骄闺阃，难道占雄风反压倒头巾？（老旦）小姐，你三人呵，似曹刘割据方鼎分，锦标怎不让我烟花阵？（合）料时名词场噪闻，料时名词场噪闻。
（老旦）小姐，你且说他姓名与老身知道。（旦）柳五柳。（老旦）耳朵里常常听得有个柳五柳，是了，他与大官人不时往来。
【前腔】家居邻近，论交情称为狎宾。（旦）怎样一个人儿？（老旦）老身不曾关心看他，只晓得旧时王谢好家门[7] 。（旦）原来是旧家。他家的事体，你可也知道些？（老旦）但诸凡未及相询。（笑介）小姐，要知道他也不难，待老身去访一访就是。（旦）保母不要造次。怕东家未必真宋邻[8] ，溪桥枉探梅花信。（老旦）老身居址，就在他城外庄房左边，过去看看，也不妨事。（合）想其人当如此文，想其人当如此文。
（旦）这等，保母明日去访问一遭儿。卷已阅完，送还大官人便了。好书快眼愁将尽，媚句钩肠懒再吟。（下）（老旦）小姐，小姐，你倒看上那人了？你父母俱无，婚姻未遂，我做乳母的日夜在心。只愿早招个俊俏姐夫，和你一般文学。不免早往柳家打听便了。
【尾声】佳人才子真风韵，也要得因缘帮衬，可知我引线牵针原是个里人。
〔注〕 [1]倚马：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记桓温北征，袁虎随从，因事免职，一天正好要出布告，桓温“唤袁倚马前令作”，袁虎“手不辍笔，俄得七纸，绝可观”。后因以“倚马”为才思敏捷之典。[2]棘后：科举考试之后。唐五代试士，以棘圈围试院，故称考场为棘围，后亦作棘闱。[3]泥金信：在涂金粉的笺纸上写的信。[4]檀痕：带香粉的泪痕。[5]“振雅”句：振雅嘘风，犹言扬扢风雅。拜后尘，《晋书·潘岳传》:“岳性轻躁，趋势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此处意谓甘拜下风。[6]及笄（jī）：女子年满十五岁。笄，簪子。[7]王谢：东晋时琅玡王氏、陈郡谢氏为最显赫的世家大族。此言“旧时王谢”，表明其人家业已衰。[8]“东家”句：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绿牡丹》这部喜剧作品是明末传奇作家吴炳的代表作。剧本生动地描绘了两对男女青年的爱情婚姻故事，一对是谢英与车静芳，他们分别为东家柳五柳和哥哥车尚公代笔，参加咏绿牡丹文会，由此而相识、相爱；另一对是顾粲与沈婉娥，也通过绿牡丹诗咏相互爱慕。最后，在婉娥之父沈重的帮助下，这两对青年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排除了假名士柳五柳和车尚公的障碍，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八出《闺赏》是一出注重感情描写的唱工戏，表现闺中女子车静芳因“绿牡丹”诗篇而引发的一连串心理活动，可谓是一出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戏，刻画曲折细腻，塑造了一个才高要强而又善感多愁的才女形象。
本出戏一开始就将静芳置于忧虑中。替兄长所作的咏绿牡丹诗拿出去“示人”之后，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外界评议的结果。这位初露锋芒的女才子，盼望得到人们的肯定，因此对自己的“草率成篇”后悔不已，担心由此“断泥金信”。当然她对自己的才学是有信心的，她只是后悔昨日作诗过于匆忙，未经细细思考，这种担心与盼望的交织毕竟令她坐立不安，不禁羡慕起当事人哥哥来，他竟能“做旁人倚徙看棋阵”，十分悠闲地旁观结局。虽然此诗署以哥哥车尚公之名，但对静芳来说毕竟是对自己才学的一次检验，素来的自信好强、高度的“文责自负”，都让她不能不担心“考得低了，不像体面”。当得知考了第二名时，静芳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让她不满足起来：“也不见得高。”这样淡然的口吻，与车尚公“虹吐胸中气，花生面上春”的得意忘形恰成鲜明对照。听说主考官对诗中的女子口气产生怀疑时，她一直紧张着的心情更形紧张。在当时，闺阁诗文是不能随便示人的。车静芳作为一名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大家闺秀，不能不顾忌到这一点。她急于知道哥哥是怎么回答的，这与其说是怕哥哥说漏了嘴，不如说是怕自己得个浮浪之名。好在车尚公说当时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才让静芳放下心来。
车静芳在为自己一个闺阁弱质能与书生平起平坐，“点缀春风桃李门”而得意之后，随即又为未能夺得第一名而遗憾。但当她读到了夺得魁首的诗后，却深深为之折服，叹道：“天下竟有此才子乎！”在与自己的诗细加比较、深加品第之后，她认为此诗足可上追古人，她为自己的浅见陋识羞愧，“振雅嘘风只得拜后尘”，此时的车静芳对对手已是心悦诚服。
如此巧夺天工的诗才，如此锦心绣口的文士，怎不让多情少女神往，引发身世之叹？才貌出众，却不幸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对她漠不关心的哥哥，让她不能不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担忧起来，暗自祈求能遂己所愿嫁一个“才具如此生者”。但愿望只能是愿望，女儿家的婚事怎能自主？想到此，不禁潸然泪下。难道就这样服从命运的安排，“今生便付沉沦”？她不甘心。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子，能够与知音“朝夕细论文”。可见她追求的并不只是个归宿，而是一种人生的高境界。但很快，理智告诉她这只能是一种幻想，现实是两人天各一方，也许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想也白想，“空余肠断到黄昏”而已。
车静芳此刻对夺魁者已由不服气到心仪不已。她对乳母说：“他是千人英俊，漫思量寻常等伦。”在他面前她自觉：“聪明只许骄闺阃，难道占雄风反压倒头巾？”起初“怪他占咱第品”的嗔言已无踪影，真心的佩服中更有暗生的情愫。她急于知道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但乳母自告奋勇说要去探访，她又板起面孔来急呼“造次”，活现出少女的羞涩与矜持。“怕东家未必真宋邻，溪桥枉探梅花信”，原来她并不是要坚持“男女授受不亲”，只是怕探访不着枉走一遭。这内心真情，又怎能逃过世事练达的乳母之目？乳母坚持要去。“这等，保母明日去访问一遭儿”，车静芳淡淡地应允，语中却包含迫切的期待。
心理刻画是最便捷有效的人物塑造手法。此出戏将车静芳置于起伏的思潮中，表现她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放松，一会儿不服，一会儿钦佩，一会儿失望消沉，一会儿又滋生出无限的希望来，如此种种的心理波澜。一首小小的绿牡丹诗，竟让闺中女子幽微的心灵上生出如许波动变化。这《闺赏》可说是全剧刻画心理最细腻传神的一出，吴炳之擅长捕捉人物心理于此可见一斑。（包郑虹 翁敏华）
绿牡丹
第十八出 帘试
吴炳
（场上先摆试桌）（净上）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柳五柳为小姐亲事，只得早来听考。出的题目原是《绿牡丹》，已付苍头叫小谢做去了。只恐小姐利害，一双娇滴滴的秋波，端端只射着帘外，不比前次会长老人家，凭我朦胧。若再叫苍头传送，可不自露破绽？不免就叫车大做这件事，小姐定不疑心。好计，好计！（叫介）车大！（丑应上）若要娶妻皆面考，今生情愿再无妻。你做文字罢了，叫唤怎的？（净）有事奉央。少停苍头拿一绺纸来，烦你悄悄送来与我。（丑笑介）这是传递了。（净）不要则声，恐令妹听见。（丑）还不曾出来。（净）没奈何，只得央及，成就此事，沈家的亲准准让与你了。（丑笑介）也罢，将就帮衬你一遭儿。（净望介）帘内影动，想是令妹来了。（丑闪下）
【双调北新水令】（旦同老旦上）今日个绛帷高揭新创的女开科[1] ，颤金钗至公堂坐。主司推姐姐，少不得巡绰就是你老婆婆[2] 。这帘影低那，可便似贡举院花阴锁[3] 。
【南步步娇】（净）只见他珠翠香风都在我身旁裹，坐起真无那[4] 。（窥介）偷凭扇底睃。（起介）待我走个俏步儿，扭捏身躯，也做得风魔过。（老旦出帘高叫介）兀那生员！不归号房，出外闲走，不怕瞭高的拿犯规么？（净急坐介）生员在，规矩敢言苛？告宗师，初犯从轻可。（老旦）相公用心做。（净）晓得。（老旦入介）（净大声吟哦介）
【北折桂令】（旦）学蚊声聚夜成讹。（笑介）保母，你看他日里影儿，笑映日虬髯，弄影婆娑。（老旦笑介）真是好笑，倒好像羊子吃草。（净揉眼捶腰磨腹作倦态介）（旦）为甚的把深眼频摩，围腰虚簸，伟腹轻那？（老旦）这等光景，像是要睡了。（旦）再休想东床稳卧[5] ，一凭你梦到南柯[6] 。（净睡作鼾声介）（旦）你听鼻息如何？试问江郎彩笔[7] ，可送到他呵？
（老旦出帘拍案介）（净惊介）苍头，谢相公文字可完了？（老旦高叫介）柳相公，不要睡，起来作文！（净）学生原不曾睡，正在此静想题神。
【南江儿水】隐几穷非想[8] ，那里是弯肱惹睡魔[9] ？妈妈，不是我文心一霎能灰堕，则我这春心一点难安妥，怎能够把琴心一谜都猜破[10] ？（老旦）快做完了罢！（净）少不得还你今朝功课，掌号筛锣，免费催场烦琐。
（末上）文章已就催誊录，关节难通怕内帘。谢相公的诗，催完在此，不免传将进去。（老旦）分付门上，闲人不许放入。（作入帘介）（末）怎么处？（丑上）（手招末介）这里来！相公与我说过了，传递的东西，待我转送。（末）如此甚好。做文章的说，叫俺相公凭他盘问，只要认定自家做的。（作付文与丑介）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下）（丑进净桌边介）柳兄，可得意么？（净）也想在肚里了，尚未写出。（各丢眼色做照会介）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旦）为甚的眉梢故打睃？（净、丑耳语介）（旦）为甚的耳畔频相撮？（丑近净作私付文介）（旦）为甚的殷勤直靠他？（净一面收文一面望帘内介）（旦）为甚的忙遽来瞧我？（丑仍立开作看草稿介）这草稿头一个字就妙起了。（净假谦介）（旦）保母，他两个唧唧哝哝像是传递了。（老旦作褰帘大叫介）小姐说有人传递！（丑急下介）（净）那个传递？方才就是你家大官人在此看文。（老旦）小姐，难道大官人倒替他传递？（旦）不堤备自家哥，怕反打入他家火[11] 。保母，你出去搜他一搜，莫怪我简点用心多，看不的机关当面做。摩娑，休指望针眼里轻偷过。（老旦）怎好去搜他？（旦）保母，你也好啰呵，则怕你懒巡拦自犯科，懒巡拦自犯科。
（老旦出帘介）柳相公，方才真个像有弊病。（净）若疑有弊，请搜。（作伸袖解衣与老旦看介）（老旦）不见有些甚么。（高报介）搜简无弊。（入介）（旦）明明是有弊的，既搜不出，且看他诗，就是果佳，还要再考。（净私抄低唱介）
【南侥侥令】任你清官能挣扎，怎当得猾吏巧腾那？无赃只恐难悬坐[12] 。你看我扫千军快写波，扫千军快写波。
（作写完大叫介）生员交卷！（丑上）尊作完了？（看赞介）（净作得意介）小弟自家也觉得这次文字不十分出丑，只怕难入令妹尊目。（丑）待小弟袖进去看。（净）小弟拱听发落。（丑入送旦看介）（旦大笑介）
【北收江南】呀，看来是这般精妙呵，可知道破工夫值得费延俄。（丑）是用心做的了。（旦）也亏他善抄誊一字不差讹。（丑）果然誊得清。（旦）比前番佳制好还多。（丑）前番已考案首，这次该超等了。（旦）好便好，只怕不是他自己做的。（丑）妹子，你亲自监场，见谁与他传递来？（旦）你且把真情问他，把真情问他，是何人代做这首打油歌？
（丑出介）舍妹见了尊作，只管哈哈的笑。（净）想是欢喜了。可说道好？（丑）一头笑，一头说，比前番的更好。（净）这等着实中意了？（丑）只是疑心你央人做的。（净）小弟这样才学，人不来央也够了，反去央人？（旦笑介）他只道真正称赏，抵死承认。保母，你出去问来。（老旦出介）柳相公，若不是亲做的，也要直说。（净）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看的，搜又搜过了，难道文章会平空里飞进来？（丑）你若没有弊病，赌一咒何如？（净）我就赌咒。（作罚誓介）我晓得了。
【南园林好】假言词无端诮诃，可是要赖婚姻生端撒科[13] ？妈妈，我实对你说，亲事是赖不成的。（老旦）柳相公，不要这等焦躁。（净）不是我要来考，是你家小姐约我来的。文章不好也罢了，既拙作蒙加许可，为甚的重勒掯起风波[14] ？重勒掯起风波？
（丑）待我进去，替你恳求。（丑、老旦入帘介）（老旦）你可听见他发作么？（旦笑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他只道真个值千金七字吪，便恁般弄觔两轻颠簸。只怕不辨璋獐笔底讹，惹胡卢满坐[15] 。详诗意果如何？（丑）这等说起来，不当好了。妹子，你实说怎么样的？（旦笑介）他被代笔的人骗了，跳猴狲随人牵磨，演傀儡借机挑拨。受骗的，忒糊涂没些裁夺，那骗人的，太聪明也难辞罪过。（老旦）小姐只说好笑，怕他不服。明把好笑的缘故，说与大官人知道，也好回复他去。（旦笑念介）牡丹花色甚奇特，（丑）也明白。（旦）非红非紫非黄白。（丑）不是红紫又不是黄白，准准是绿的了。切题，切题。（旦）后面二句好笑得紧，说：绿毛乌龟爬上花，恐怕娘行看不出。分明自骂是乌龟了。（丑、老旦俱笑介）（旦）呵呵，真么，假么，但由他认么。细思量，还认作倩人犹可。（同老旦下）（丑出介）
（净）令妹想没得说了。（丑笑介）我且问你，这首诗怎么样解？（净）总是极妙的了，何消解得？（丑）舍妹说你被人哄了，诗中把乌龟骂你。（净）那有此话？（丑）方才听舍妹念了一遍，还略有些影响，大家念一念看。（作共念介）（丑笑介）已后只叫你柳乌龟便了。这卷子是你自家供状，待我收好在那里。（净作夺破介）（丑）这头亲事，替你费多少心机，在中说合，今日又相帮传递，大段是成的了。谁着你抄这样诗，自打破鬼！不要说你没面，连我也没面了。请了。正是：任教挽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下）（净）小谢这个畜生，吃了我的饭，得了我的束修[16] ，倒来捉弄我！立时就赶他出门了！早晨来赴考时，何等兴头，如今冷冷淡淡，教我怎生回去？不免唱只曲儿消遣则个。
【北清江引】俏娘行强占了文昌座[17] ，举子才一个。夸扬识鉴精，做作威风大。只怕不中得我这俊门生也是错。
〔注〕 [1]开科：举行科举考试。[2]巡绰：巡绰官，明清科举考试试场中负责巡查管理号房的官员。[3]贡举院：科举考试的试场。[4]无那：无奈。[5]东床：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记郗鉴遣门生往王家选婿，“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鉴欣赏这样的风度，访知此人便是王羲之，便把女儿嫁给了他。[6]南柯：唐李公佐作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言淳于棼梦至大槐安国，尚公主，享尽荣华富贵。公主死后，他渐失势，醒来后知向之所遇，皆为梦幻，所谓大槐安国及其在国中所领之南柯郡实乃蚁穴，因悟世事，遂栖心道门。后世因以“南柯”喻梦境。[7]江郎彩笔：传说南朝梁江淹少时梦人授己五色笔，遂文采斐然，后罢宣城太守，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言“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江淹探怀中，得五色笔还之。后为诗，才思顿减，人谓江郎才尽。[8]“隐几”句：隐几，靠着几案。此用《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几）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之典。成玄英疏：“子綦凭几坐忘，凝神遐想。”[9]弯肱（gōng）：犹曲肱，指弯着手臂作枕头。[10]琴心：以琴音传达的情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11]家火：同家伙。[12]悬坐：判罪。[13]生端撒科：指惹是生非。[14]勒掯（kèn）：即“掯勒”，“勒”亦可作“ ”。勒索，刁难。[15]胡卢：喉中的笑声。此指嗤笑。[16]束修：十条干肉，古时学生入学时要向老师送束修作为礼物。[17]文昌座：即文曲星。古人认为是主宰功名、禄位的神，读书人多祀之，以求功名。
在《闺赏》一出戏中，车静芳对咏“绿牡丹”诗的魁首大有好感，让保母前往探访。保母在柳五柳家遇到的其实是俊雅的谢英，而车静芳后来亲见的却是丑陋的柳五柳，两人见到的不是一个人。车静芳不胜疑惑。正在这时，柳五柳又前来求婚。聪明谨慎的车静芳于是安排了一场面试。此第十八出《帘试》，敷演的就是这样的一场面试。
面对这场面试，柳五柳故伎重演，他让谢英在家里代为捉笔，让车尚公从中传递，而他自己，却提前在帘前竭尽表演之能事，一会儿扭捏作态，一会儿高声吟哦，一会儿又走起了风魔秀士的俏步儿来，好一副饱学之士的派头，目的只有一个：希望能够博得帘中女子的青睐。“他将自己的本质，掩藏在异己的本质的假象下。”（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这种反差，正是可以产生强烈喜剧效果的地方，使他成为剧中其他人物和观众嘲笑的对象。
可是等了一会儿，柳五柳就不耐烦起来了，他揉眼、捶腰、摩挲肚皮，倦意大作，不久就鼾声大发起来。这一连串的丑态，车静芳在帘中看得一清二楚，对此人的老底已摸到八九分。“再休想东床稳卧，一凭你梦到南柯”，她的主意已经暗中打定。她让保母去叫醒柳，问他：“江郎彩笔，可送到他呵？”这明摆着揭了他的老底，柳五柳却还不知羞耻地竭力掩饰，说自己是“隐几穷非想”，不是“弯肱惹睡魔”。这种欲盖弥彰的自作聪明，低劣得可笑。此处，在柳五柳自身素质与自我感觉的反差之外，又增添了与车静芳的聪慧的对比反差，喜剧色彩更为浓郁，表现了吴炳善于抓住人物事件的不协调性，构筑喜剧情节的高明手段。
终于，车尚公将谢英写好的诗传了进来。这一对宝货，又联手演了一场好戏，明明柳五柳面前的试卷还未着只字，为了骗过帘中人，他们一个装模作样地问：“可得意么？”一个装腔作势地回答：“也想在肚里了，尚未写出。”一个对着白卷赞叹：“头一个字就妙起了。”一个还假戏真做地谦虚了一番。车尚公正是柳五柳的好搭档，两人一唱一和，表演得倒也煞有介事，惟妙惟肖，生出许多笑料。
这两个现世宝的表演，自然瞒不过车静芳敏锐的眼睛，她肯定其中有弊，但却苦于捜不出证据来，只好暗中决定且看他诗，“就是果佳，还要再考”。
事关终身大事，车静芳不得不慎之又慎，这几乎是这位孤军作战的闺阁弱质唯一能做的了。这些沉重的思虑，给一路的笑谑带来必要的缓冲和调剂。婚姻的严肃性，最后反过来加重了笑的分量。
因为未被搜出作弊证据，柳五柳得以抄完谢英为他代笔的诗，心中正是十二分的得意：“任你清官能挣扎，怎当得猾吏巧腾那？”自以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车静芳十拿九稳了，嘴里却又对车尚公假惺惺地谦虚道：“这次文字不十分出丑，只怕难入令妹尊目。”
观众们已在上一出中获知，谢英在这首诗中写了些什么，故而在车静芳读诗大笑之时，也一定会会心一笑，从中获得喜剧给他们带来的审美愉悦。车静芳笑管笑，却沉得住气不动声色，连连称妙。在她的叫好声中，柳五柳这自以为是的大草包更得意了。静芳请君入瓮，先表示了对诗歌作者的怀疑，他便一口咬定诗歌出自己手。他的语气越肯定，越让人觉得自打嘴巴的可笑。他还倒打一耙，指责静芳妄图赖婚。至此，静芳停止了揶揄，朗声诵诗，让五柳自去寻味。诗意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而在边上旁观的车尚公却还赞他写得“明白”、“切题”，这与其说是为柳五柳喝彩，不如说是使他出丑更合适。观众们在嘲笑柳五柳的弄巧成拙的同时，一并笑话了车尚公的无知。
谢英在诗中将柳五柳比作“乌龟”，同时也有告诫车静芳不要上当的意思包含在内，这自然也让静芳隐隐地感到一种爱意。而这样的一种示爱，竟是由他们之间的“情敌”柳五柳来传递的，这里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在哄笑声中，柳五柳假名士的面纱早已剥落殆尽，他的不学无术与卑鄙奸诈已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了。这个一门心思骗人的家伙，最终却被人骗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此剧主要的嘲讽对象是柳五柳，剧作者将他置于与聪颖自信的车静芳的对比中，又让与他半斤八两的车尚公做他的映衬。正是在这样的对比和映衬中，柳的假名士嘴脸一层层地剥落，直至体无完肤。最后，作者仍不忘让他来上一句：“只怕不中得我这俊门生也是错。”他也只有这样自欺欺人、自我安慰了。
作为一个杰出的戏曲家，作者没有一味地将感官笑料塞给观众，“使滑稽只限于外在行为和表面丑态，成为闹剧”（车尔尼雪夫斯基《论崇高与滑稽》），而是让滑稽人物带有某种恶劣用心，让善良人们不时处在厄运的威胁中，令戏剧情节在轻捷松弛中伴有紧张沉重，在滑稽搞笑中完成对考场作弊和假名士的批判，使此剧成为“以人类德性上的缺点和可笑方面为主题的愉快的喜剧”（狄德罗《论戏剧艺术》）。
（包郑虹 翁敏华）
绿牡丹
第二十九出 假报
吴炳
（外上）琼林宴上赋新诗[1] ，尚忆当年意气时。寄语郎君休乞相，阿婆涂抹也曾施。今年大比[2] ，谢生、顾生入京赴举，此去临安甚近，仍旧归家听榜。三场试卷，老夫都已看过，决他必然登第，就在榜下毕姻便了。（生、小生上）龙门今日为谁开？遴选应知有俊才。（净、丑上）买得报人施计巧，因缘成就不须媒。（齐见外介）（生、小生）闱中试牍，又承老师过奖。（外）这样卷子，定占魁元，老夫披读再三，喜而不寐。（净、丑）门生拙卷，偶然忘了，不曾送阅。（外）一定也是好的。（净、丑）闻知令爱小姐择配，已有人么？
【中吕过曲驻马听】（外）新选东床[3] ，（净）那个？（外）就是顾兄。（丑）何人为媒？（外）我亲付红丝自主张。（净）顾门生有何好处，老师就许与他？（外）我爱他文章磊落，学问深闳。（净）文学那个没有？（外）格韵飘扬。（丑）人物也只如此。（净）车兄，你的令妹，闻得已许人了？（丑）没有这话。妹子许人，难道我做亲兄的倒不晓得？（外怒介）他父母不在，做亲兄的该用心体访，寻个好人家！（净）也不曾见许差了。（外）仓皇漫赋《凤求凰》[4] ，较量才貌须停当。（净）才貌停当，是那一个？（外）就是谢兄。（丑）我不曾许，难道妹子自家许的？（外）老夫与令先尊同辈，忝在父执之列，这婚姻好事，便代主何妨？自古道成人之美，我也无谦让。
（净指生）（丑指小生介）明明夺我亲事，怎肯与你干休！
【前腔】（小生）阀阅门墙[5] ，冒昧承亲果也欠审详。只求老师广询才誉，别结姻盟，免受雌黄。（外）老夫已许定了。（生）虽钦尊命尚彷徨，怕亲兄未允终嫌强。不是韩香[6] ，谨辞齐耦[7] ，岂敢邀非望？
（外）谢兄也不必固辞，有老夫作主，怕待怎的？（净）老师许与他两人，不过说他好才学。（外）正是。（净）好才学，不过要中。（外）可知道。（净）焉知我们不会中？（丑）当初老师原说：中榜之后，方才议亲。（外）曾有此话。（丑）老师不可爽信，若是门生侥幸中了，便称门婿，也不辱没老师。（净）若门生也得侥幸，只求车兄令妹，也要预先讲过。（外）怎见得二兄会中，那谢兄、顾兄便不会中？（净、丑）若他中了，有甚么说？天下事不可知，多少巧的倒被拙的笑。倘或谢兄、顾兄偶然屈了，小弟们时运凑着，也照前日会考取在前列；那时莫怪小弟啰唣，亲事免不得要让了。（外笑介）中与不中，发榜便见，何必预计？（生、小生）想已只在二三日内了。（净）闻得今年揭榜最早。（丑）接录人打听说，不出今日。（杂扮报人喊上）报，报，报！柳相公、车相公中了！（作拥净、丑要写报银介）（生、小生问介）（杂作不理介）（生、小生作急下介）
【前腔】（杂）杏苑传芳[8] ，千里驱驰未夕阳。（净）来得快。（杂）可欣同邑，既作同年[9] ，又是同房。（丑）一发是同房，妙，妙！（外）这报可是真的？（杂出录条介）请看条子，是京里分出来的。姓名早向榜头扬，录条现刻非虚谎。（净、丑）只怕还是假的。（杂）这等真报，还说假的，快将录银出来！喜出非常，花红衣帽，还要求先赏。
【前腔】（净、丑）信有文章，策对天人果擅场。（杂催赏介）分付家下，忙排香案，再叫梨园，快宰猪羊。老师，这亲事是门生的了。新郎头上帽光光，门楣今日应教像。老师，你好便促新妆，趁泥金报喜初开榜[10] 。（报人拥净、丑下）
（外沉吟介）我吴兴往昔还中得多，难道好的不中，单中这两个白丁？别家怎不见报？我也还有些疑心。（杂上）禀上老爷，车家、柳家又差人在外，说今夜就来迎亲。（外）这两个滥列齐竽[11] ，有识笑其颠倒；那两生暂悲荆璞[12] ，逢年必不沉埋。我沈省庵眼力，不道大差。今日黄道大吉，竟招赘谢生、顾生，省得他们絮聒。我如今且不要说破。院子，分付掌礼人伺候。（杂应下）（外）小凤，请二位小姐梳妆。（内应介）（外）正是：任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下）（小丑上）传将堂上命，报与阁中知。小姐有请。（旦、小旦上）骤闻人语沸，想有好音传。小凤，外边为何喧嚷？（小丑）是报录的。（旦、小旦）中了那个？（小丑）说道车相公、柳相公中了。（旦、小旦）还有呢？（小丑）小凤不曾听见。老爷分付两位小姐梳妆，今晚便要行礼了。（旦、小旦各叹介）
【泣颜回】（旦）伧父掌书堂，可叹刘蕡遭放。春风无赖，桃花浪影空香。小凤，这报可是真的？（小丑）报那有个不真？（旦）人情共诧，蕊珠宫错写今科榜。（小丑）小姐快些妆裹。（旦）妹子你自梳妆。（掷镜介）我却不梳了。（小旦）奴家也不梳。（合）背菱花悄地无言，止不住泪痕偷漾。
【前腔换头】（小旦）爹行，倚婿得为郎，也不必果然心赏。（小丑）小姐不消着恼，带了纱帽自然好看。（小旦）乌纱虽好，堪羞暂饰猴妆。（小丑）既然中得来，一定也是真才了。（小旦）只怕暄腾士论，《郁轮袍》未免从来谤[13] 。（小丑）恭喜小姐就是夫人了。（小旦）姐姐，你自去做夫人，怕妹子没有此福。（旦）我也是个没福的。（合）拟今生自许荆钗，更不作七香奢想[14] 。
（老旦急上）灯花开并蒂，鹊语报双声。小姐，恭喜，恭喜！（旦、小旦不应介）（老旦问小丑介）小姐为何不喜？（小丑）像不情愿嫁柳、车二家。（老旦笑介）原来为此。老身也心下着忙，出去打听，闻得老爷已请谢相公、顾相公去了。花烛已备，怎还不梳妆？（旦、小旦喜介）（老旦帮梳介）
【越恁好】玉梳难把，玉梳难把，滑撒撒鬓影光。（绞面介）对羞眉暗剪，对羞眉暗剪，欣画笔，有张敞[15] 。（小丑）小姐戴了冠儿，一发标致了。颤巍巍宝妆，颤巍巍宝妆。（旦、小旦换裙介）（小丑）更一声声 丁冬，风响珮珰。（老旦）小姐，莫怪他酸溜溜秀才，看他年羽翮丰，天上奋翔。谁轻许，好绣球，一谜由人抢？劝还添喜惬，莫待惆怅。【意不尽】（合）催妆定有新诗唱，这捏雨拈云不等常。少不得花烛双双拜你个老社长。
〔注〕 [1]琼林宴：皇帝招待新科进士的宴会。[2]大比：隋唐后指科举考试，明清一般特指乡试。[3]东床：指女婿。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郗太傅（鉴）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导）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曰：‘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王羲之），因嫁女与焉。”[4]凤求凰：相传汉辞赋家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歌《凤求凰》曲，有“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之句。[5]阀阅：有功勋的世家。[6]韩香：晋韩寿美姿容，司空贾充辟为掾属。贾充小女爱恋之，与其私通，并自父所窃得帝赐奇香相赠，事遂为贾充所知，乃秘其事，嫁女与寿。[7]齐耦：《左传·桓公六年》:“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太）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耦，同偶。此处表示不敢高攀。[8]杏苑：同杏园，杏园为唐新科进士赐宴处，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大雁塔南，后遂用以指代新科进士游宴之处。[9]同年：同榜中举人、进士者互相称同年。[10]泥金：泥金笺。[11]齐竽：谓滥竽充数。[12]荆璞：指楚和氏之璧，古代著名的美玉，原出于荆山。[13]郁轮袍：唐薛用弱《集异记》记王维欲应举，求岐王举荐。岐王引其至公主府第，使为伶人。王维奏《郁轮袍》新曲，为公主所赏，乃为之延誉，王维遂得及第。[14]七香：七香车，华美的香木制的车。[15]张敞：汉人，官京兆尹，善为妇画眉，时长安盛传“张京兆眉怃（妩）”。见《汉书·张敞传》。
在沈重与车静芳分别主持的三次考试（“社集”、“帘试”、“严试”）中，假名士柳五柳和车尚公，已经暴露了胸无点墨的“庐山真面目”。眼看与佳人的婚姻无望，他们又心生一计，买通报录人，假报“大比得中”，想来个先下手为强，骗取婚姻，待对方发现真相，木已成舟。于是，本剧的第二十九出《假报》就开演了。
李渔曾经说过，在戏的大收煞时“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的“要紧脚色”，“至此必须会合”，《假报》作为结局的前一出，已将主要人物分头会合，将原先隐蔽散处的矛盾冲突集中起来展示，并最终解决。而在展示各种矛盾的同时，为塑造人物形象又添了不可缺少的一笔。
戏一开始，沈重与他的门生顾、谢、柳、车登场，矛盾冲突也首先在他们之间展开。沈对谢、顾二生向来赏识，估计他们此次大比，“必然登第”，决定就在“榜下毕姻”。而柳、车二人对佳人觊觎已久，决不肯善罢干休。他们听到沈师赞扬谢、顾的文才，就自以为是地说：“文学那个没有？”听到老师赞扬谢、顾人品，又大放贬辞道：“人物也只如此。”对谢、顾二人，他们更是咄咄逼人：“夺我亲事，怎肯与你干休！”而谢、顾二人，对此却是十分低调，他们谦逊地要沈重“广询才誉，别结姻盟”。如果说他们的“谨辞齐耦，岂敢邀非望”是本能的客套话，那么“免受雌黄”、“怕亲兄未允终嫌强”云云，就是话中有话，所指十分明显的了。这种高姿态，其实反而是很有效的以退为进，反衬出柳、车二人的浮躁与浅陋。
在这场婚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沈重，他的态度立场十分鲜明，对柳、车二人的无理取闹寸步不让。当车尚公摆出兄长架势，对妹妹的婚事要说三道四时，他即以前辈“父执”的身份加以压制，因为他深信自己执掌的是一件“婚姻好事”，一桩好姻缘。正在这时，“报录人”的假报到了。柳、车二人要沈重守信，当夜就让他们结亲。沈重疑有诈，他对此二人“滥列齐竽”的底细怎不清楚？他决心“较才择婿”，而不“看榜招婚”，准备早一步让谢、顾二生与车、沈二女成亲，也来一个“先下手为强”。于是，他让丫鬟们快给小姐们去梳妆。
这引起了两位小姐的误会。她们以为将与自己不喜欢的柳、车结姻，将父执沈重好一顿抱怨。这样，就在上述的戏剧冲突之上，又添加了新的矛盾。这是两个很有抗争意识的女子。她们在“止不住泪痕偷漾”的同时，以罢梳妆来表示抗婚。先是，两人互相试探了一番对方的心思，一个说：“妹子你自梳妆。我却不梳了。”一个答：“奴家也不梳。”一个说：“姐姐，你自去做夫人，怕妹子没有此福。”一个答道：“我也是个没福的。”于是，她们知道两人同心同德，姐妹俩结成了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直到保母带来了好消息，说今晚要嫁的是她们的如意郎君，两姐妹这才欢天喜地地急忙梳妆打扮，与刚才真个是判若两人。至此，一切误会都消除了，尘埃落定，烟消云散，内部矛盾已然解决，车、沈等五人明确地站在一方，共同对付柳五柳、车尚公两个无赖。
《绿牡丹》一剧的戏剧冲突，主要由二生（谢英、顾粲）二旦（车静芳、沈婉娥）二丑（柳五柳、车尚公）组成。这出戏，二生、二旦与二丑都上场了，场面十分热闹，在已经表现过了的戏剧高潮之后，再一次掀起大波浪。作者采用这样的“神龙掉尾”之法，为最后的大团圆《捷姻》作好了铺垫。《假报》这出戏在戏剧演进中最终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车静芳更显聪慧而好强，沈婉娥则表现得外柔内刚；而两个假名士，柳五柳更见其刁钻狡猾，车尚公则依然一派愚钝粗俗。这出戏是全剧矛盾冲突的集中表现、最后归结，收束得十分洗练，省去了不必要的枝蔓，人物关系只剩下一大主要矛盾，即：真与假的矛盾，求真与作假的矛盾。这对矛盾，有待于最后一出揭露“假报”完成“捷姻”时最终解决。《假报》可以说是《绿牡丹》剧的一出成功的大收煞前的铺垫戏。
作者虽然没在本剧中对封建科举制度作正面的批判，但暴露了明代后期科场上作弊行假、真伪颠倒的种种事实，客观上起到了一定的抨击作用。吴炳的传奇作品在艺术上历来为人称道，如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就说过“可列之明曲第一流中”的话（《中国近世戏曲史》）。如果用以衡量他的最为成功的作品《绿牡丹》的话，也不算为过。
（包郑虹 翁敏华）
疗妒羹
第三出 错嫁
吴炳
【双调过曲字字双】（净上）考第人间怕婆名，高等。勤修炼就怕婆精，绝顶。天生带有怕婆星，坐命。若是后辈要私传怕婆经，来请。
学生杭州城内有名褚怕婆褚大郎的便是。只恨我爹娘少些主意，娶了姓苗的老婆。你想：老鼠见猫岂有不怕之理？莫说夫纲欠整，甚愁家法难支。一骂就是三日三夜，一跪直到四更五更。挣开铜铃似的秋波，早不觉胆寒心战；放出铁爬般的春笋，不由人不屁滚尿流。满身爪破，更不留着脸皮；遍体刑伤，除非空了卵袋。打门拴、打面杖，尚觉界方可挨；顶马桶、顶水盆，方见灯台不重。似我奉公守法，还要索垢求疵。偶然跌断腰间带子，几番倩暗地调情[1] ；醉中失了头上簪儿，苦逼招送人作表[2] 。汤沸竹炉，只道与妇人闲话；鼠呼羹渖[3] ，也冤和使女私偷。酒席上若有个小官妓者，百口也说不饶。合家中都是他缉捕巡拦，半步也差不得。年已五旬上下，尚然无女无儿，守此百岁夫妻，那管绝男绝嗣？多亏他的母舅颜二老官，连年苦劝，百计强争，说该容我娶个偏房，接其后代。一向只是咬牙嚼舌，并无半点口风，不知怎地转意回心，降下一道圣旨，分付陈妪带了钱钞，前往扬州地面，替我访求。近有信来，说已聘下，唤做甚么小青。我想，这个小名先妙起了。看定日子，今日进门。不免穿戴齐整了，打点做亲。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下）
【窣地锦裆】（丑扮妒妇上）贼牢背地倩人情，耳畔劳叨不耐听。寻思索性倒应承，只看你眼饱中饥可吃得成？
奴家苗氏，是褚大郎的浑家。虽无养儿子的福气，粗有降丈夫的威风。我只道熟铁已经炼锤，更无走作。谁知野鹰不安绦索，还想飞扬。央我那娘舅颜老头儿，竟讲大分上，要讨小老婆。这是我自家不是：一向打骂无多，手里略放松了，因此规矩没有，头上就要抓来。那颜老头倚恃尊行，兼有性气，袖着一本《大明律》[4] ，说凡人四十无子，许娶一妾。初时好语低声，还是软劝；后来红头赤颈，竟作硬帮。非但发作难当，亦且絮聒不过。我想，门面事好做，何妨名色应承，算盘子不移。只要禁他实在受用。沉鱼落雁，尽教屏列西施；断雨遮云，谁敢梦窥巫女？他们口头餂蜜[5] ，容易称甜，谁知我绵里藏针，终须着痛！还有一说，我一人关防有限，怕百般偷摸无休，须广布腹心，暗藏耳目。要晓得风吹草动，莫做了屁出掩臀。（叫介）苟才家婆那里？（小丑扮丑妇上）来了。貌丑不中家长意，嘴尖常得主婆欢。大娘呼唤，有何分付？（丑）我有一件心事，你可知道？（小丑）想为扬州讨小。大娘当初原欠主张些。（丑）无奈颜二老官日逐催逼，勉强讨了。只不许他近身就是。（小丑顿头介）若一近身，生了孽种便妆大起来。不要说大娘没有体面，便是我们伏侍大娘的，倒反在他手里讨火帐不成？（丑）正如此说。夜眠早起，我那里照顾得许多，你可细心体访。（小丑）不消大娘叮嘱的。
【锁南枝】（外上）居尊长忝老成，谆谆教人出至诚。已到甥女家中了。（见介）（丑）娘舅万福。（外）娶妾几时进门？（丑）就在今日。（外）恭喜了。闾邑诵贤声，家门衍新庆。（丑背介）有甚么庆？（外）甥女，你今依老夫说话，娶了人来，须看顾他些。民家女，礼数生。好相看，免争竞。
（丑）女儿不曾打死人在青草里，娘舅切莫忧心。（外）只要和顺便好。我去了，明日来贺。正是：忠言得效心偏喜，好事频传耳亦开。（下）（丑随后浇水介）大吉利市，远送他方。（小丑）免到人家，赔酒赔浆。（净新巾服上）帽儿光光，定做新郎；衣裳窄窄，定做娇客。（见介）娘子拜揖。（丑）作怪！你敢要出去拜客？（净）没有客拜。（丑）往那里赴席？（净）也不。（丑）这等为何穿戴齐整？（净笑揖介）多谢娘子。（丑）有甚么谢？（小丑）大娘忘了，今日扬州人到，大官人特地打扮起来的。
【前腔】（丑）你道花星照，喜气盈，衣冠向前妆后生。（净）不敢。（丑）只怕涎犬嗅空腥，那许你尝鼋问周鼎[6] 。苟才家婆，取我拄杖出来。（小丑应，取出介）（净惊介）这个家法从不曾见。（小丑）大娘近日新置的。（净）可有名色？（丑）叫做风流杖。（净）有何风流？（小丑）大官人，杖不风流，却单管着风流的。（净）唗！（丑）听我说，这风流杖与你甚有情。（净）这样情分不敢劳。（丑打净跪介）好好自己招认。扬州人来，若有半些欺心，情愿打多少？快招承，休得引动老娘性。
（净）一次领责三下。（丑）胡说！我已定下律例了，凡窃盗已行而成奸者，不论强和，定以谋反大逆论，登时杀死。行而未成奸者，至死减一等，阉割火者。谋而未行者，杖一百。擅入禁门、私越墙垣者，杖九十。其未过门限，及越而未过者，杖八十。有所求为、与通言语者，杖七十。拆动原封者，杖六十。（净）都依，都依。（丑）且放起去，反锁书房门，坐在里面。丫鬟来时不许窥探。（净）晓得。（虚下）（老旦扶小旦上）
【前腔】（小旦）知何许一掷轻，身非自由真可怜。（老旦）青娘少待，我先见了大娘，出来请你。（进见介）老身奉大娘之命，扬州娶妾，已在堂前了。（丑作怒介）既到，进来叩头。难道要我接轿不成？（老旦出介）青娘请进。（小旦）陈妈妈，方才的聒耳是何声？（老旦）不要问他，青娘，你低头且将敬。（扶小旦入拜介）年十六，字小青。侍夫人，有深幸。
（丑踞受介[7] ）这样打扮，是引丈夫的妖精。苟才家婆，把他首饰衣服，尽数毁碎了。（小丑应介）
【前腔】（丑）敲钗玉，剪锦绫。（老旦）大娘，何须发怒？等他自脱便了。（小旦含泪脱衣介）（内叫搬行李介）（老旦）待老身来搬。（取梳匣上介）（丑简出脂粉撒地介）任琼膏撒空沟水馨。（老旦取书史笔砚上介）（丑）甚么书？（小旦）《前汉》、《后汉》。（丑）一发了不得。前边有汉子，后边有汉子。陈妪，你讨了假货了。（小旦）是《前后汉记》[8] 。（丑）正是记着汉子姓名的。（小丑）取几本夹鞋样。（小旦哭夺介）（老旦）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娘还留与他罢。（丑）好做作。难道烧火丫头也会念书写字？快点火来。秦国有书坑，笔砚一并烧了。中山绝毛颖[9] 。（小旦哭介）（丑）陈妪，是你讨来的，仍旧交你身上。拘禁在后面空园里。我也定下律例在此：奸妇虽强，亦以和论。总无死罪以下的条款，也不必说了。陈妪听着，凡司狱典卒，将在监罪犯，如法枷纽，牢固关防，若遇盗贼生发，即时奏闻。不得引奴婢为家长容隐例，私和奸事。凡门应闭而误不下锁，杖六十。非时擅开闭者，杖七十。堤备不设，为贼所掩袭者，杖八十。知情者连坐，杖九十。若将他人隐蔽在户不报，杖一百。刁奸纵奸，因而受财者，以枉法从重论。伊监守，责不轻。倘疏虞，罪加等。
（老旦）老身若早晓得大娘主意，也不做这头脑了。（丑）还不押去。（老旦）正是：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扶小旦下）（净上遮看介）（老旦推净竟下介）（小丑尾见报丑介）（丑潜挦净耳介）老乌龟，老忘八，好大胆！（执杖打作气倒介）（小丑扶介）（净跪求介）任打几百，省得气坏了贵体。（丑扪胸叫心疼介）不要慌，且待少刻与你算帐。（小丑）快请医生来。（丑）不消。只要：倒牙旧制黄梅酱，软齿新烹赤醋汤。（小丑扶下介）（净）好利害，好利害！我与颜二老官都被他哄了。你看小青何等标致，惹起虚火怎么处？一个是画儿中爱宠，一个是影儿里情郎。（摆介）不敢欺。我也做得过会温存的佳婿。（内云）大官人不要说嘴。（净）只怕这能拘管的亲娘。
〔注〕 [1]倩：疑为“猜”字之讹。[2]表：表记，即信物、纪念品。[3]渖（shěn）：汁。[4]大明律：明官修律书，明洪武七年（1374）颁行，计十二篇，六百零六条。然明人断狱，不甚遵行，书亦罕传。[5]餂（tiǎn）蜜：舔蜜。尝鼋：《左传·宣公四年》:“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子公）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6]问周鼎：《左传·宣公三年》:“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此指觊觎。[7]踞：当作倨。[8]前后汉记：即《汉纪》、《后汉纪》，为示区别，《汉纪》有时也称《前汉纪》。《汉纪》，东汉荀悦撰，三十卷，为编年体西汉史。《后汉纪》，东晋袁宏撰，三十卷，为编年体东汉史。[9]“中山”句：唐韩愈作《毛颖传》，谓“毛颖者，中山人也”，毛颖，即毛笔尖。中山，中山国，春秋时白狄别族所建立，在今河北正定东北。
《粲花斋五种曲》犹如爱情的五重奏，以其艺术语言，多角度、多侧面地展现吴炳对爱情的理解。要想全面了解吴炳戏曲的艺术风格和爱情见解，我们总不能绕开他的《疗妒羹》。
《疗妒羹》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扬州才女乔小青被卖于褚大郎为妾。褚妻苗氏善妒而狠毒，不让丈夫接近小青，还把小青折磨得憔悴欲死。吏部员外郎杨不器膝下无子，杨妻颜氏欲为夫谋妾，却没有合适的人选。一日颜氏在褚家见到小青，她非常同情小青的遭遇，就常与小青来往。杨不器读了小青的诗后，十分欣赏其才情，也喜欢上了她，在颜氏的帮助下与之相见。杨不器升迁异地，颜氏怕小青进一步遭受摧残，佯装为苗氏着想，让苗氏把小青安置在杭州孤山。小青在孤山郁悒成疾，欲作画像以留念。仆人陈妪于是请杨不器的好友、侠医韩泰斗来为小青写真。苗氏想趁机毒死小青，幸亏被陈妪识破。然而小青身心皆受巨创，已经濒于香消玉殒的绝境。韩泰斗用灵丹妙药挽救了她，藏之家中调养，对外宣称小青已死。小青病愈后，终于和颜氏相见。颜氏想不让丈夫知晓此事，给他一个惊喜。杨不器闻说小青已死，把玩小青画像，痛惜不已。在颜氏的安排下，小青和杨不器相会于书房。不明真相的杨不器还以为画中人下凡。颜氏说明实情，杨不器遂娶小青为妾，美好姻缘得以成就。后来颜氏与小青各生一子，褚大郎夫妇与韩泰斗诸人来贺。小青出见，颜氏详陈实情，韩泰斗以剑威胁苗氏，让其发誓不再为妒。
以今人的眼光观之，作者宣扬妻子为夫觅妾之贤，鞭挞妻不容夫纳妾之妒，无疑是陈腐的。然而作品超拔的艺术技巧和透露出的时代信息，仍能带给我们审美愉悦，引发我们的理性思考。
《疗妒羹》第三出《错嫁》，首先向我们展示了褚大郎的怯与苗氏的悍，使人在忍俊不禁中了解了“疗妒”的缘由。一开场褚大郎便以自供状的方式介绍了自己——“考第人间怕婆名，高等。勤修炼就怕婆精，绝顶。天生带有怕婆星，坐命。若是后辈要私传怕婆经，来请。”接着讲自己在家庭中所处的挨骂遭打的处境。膝下萧条，苗氏的母舅劝解苗氏容夫娶妾，也没有效果。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道苗氏忽而回心转意，“降下一道圣旨”，让陈妪从扬州访来一个名唤小青的姑娘，于是他收拾整齐准备成亲。这时候苗氏出场了，她首先透露扬州访妾不过是因“耳畔唠叨不耐听”罢了，哪里容他和别人亲近？她的意图是既博得贤名，又让丈夫“眼饱中饥”吃不成。接着又貌似谦虚实为炫耀地说自己“虽无养儿子的福气，粗有降丈夫的威风”。为了避免子从庶出而失去昔日的地位，她和亲信女仆商量了对策。见到丈夫衣帽簇新，她故作不知，东猜西猜，等女仆说出为迎娶新娘时，她便大发雌威，让女仆抬出拄杖，而丈夫的反应是“这个家法从不曾见”。更为可笑的是妻子为丈夫制定了皇皇大者的律例：“凡窃盗已行而成奸者，不论强和，定以谋反大逆论，登时杀死。行而未成奸者，至死减一等，阉割火者。谋而未行者，杖一百。……”身份与言行的反差，有令人捧腹大笑的效果。小青进门后，苗氏即欲在其面前建立威严，她焚书摔砚，乱撒小青的脂粉，逼小青脱掉华衣。褚大郎意欲和小青亲近，也被苗氏搅散。褚大郎又怨又气，却无可奈何。他刚说出“我也做得过会温存的佳婿”，屋内却传来“大官人不要说嘴”的责词，便立即低叹“只怕这能拘管的亲娘”。此出便在一片笑声中结束。
我们说，在此剧中作者为夫权张目的宗旨是十分明确的。而从思想伦理演进的轨迹上看，作品所透露出的男权意志的削弱亦是不能被忽略与漠视的。在儒家思想成为封建社会精神支柱以后，无论它在某个历史时段表现得多么孱弱与低迷，其夫为妻纲的内核总是不能剥落的。因而，男权意志的某种衰落，正是封建制度走向衰亡的先声。其实，这种声音在明清之际，早已并非孤响。像《金瓶梅》中怕老婆的大有人在：张大户怕余氏，武大郎怕潘金莲，来旺怕宋惠莲，花子虚、蒋竹山怕李瓶儿等等。他如《红楼梦》中贾琏怕王熙凤，《风筝误》中詹列侯被两侍妾弄得一筹莫展，都体现了这一点。
剧作中有着大量引人发笑的情节。这种笑有的来自剧中人对丑的自我展示，如褚大郎的上场白；有的来自剧中人貌似谦虚实为炫耀的话语，如苗氏的“虽无养儿子的福气，粗有降丈夫的威风”；有的来自剧中人身份和言行的反差，如苗氏给褚大郎制定律例一段；有的来自相悖的词语修饰，如褚大郎说苗氏“挣开铜铃似的秋波”，“放出铁爬般的春笋”；有的来自理解上的错讹，如苗氏将《前汉》、《后汉》曲解成“前边有汉子，后边有汉子”。这些都令人忍俊不禁。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认为，科诨虽属小道，“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当全在此处留神”。如果我们不把目光局限在这一出，而放眼全剧时，我们会发现：文词佳，情节妙，科诨又非常精彩，这正是吴炳戏剧成功的关键。
本出中，曲辞说白不仅使人开怀大笑，而且也成为人物塑造的手段，使我们在笑声中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如苗氏的凶悍，褚大郎的卑怯。其他人物的出场虽只言片语，也很能体现人物的性格，如小青的文弱，陈妪的善良。听其声便能知其人。
要之，第三出在整个剧作中有突出的地位，它不仅情节安排张弛有致、科诨设置妙趣横生，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而且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定位也是在此出完成的，是剧情开展不可缺少的环节。
（回达强 翁敏华）
疗妒羹
第四出 梨梦
吴炳
【引子霜天晓角】（小旦泪上）天乎太忍，一代风流尽。界面千行泪粉，重匀也，不堪匀。
（本诗）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1] 。奴家乔氏，名玄玄，小字小青，扬州人也。父本儒流，颇守青毡绪业[2] 。奴生慧性，不随红粉妆梳。画里争妍，岂但文君敛黛[3] ；庭前斗句，直教谢女停毫[4] 。不幸双亲早亡，孤身无倚，邻家郭母，抚养成人。桃叶教歌[5] ，《柘枝》学舞[6] ，以至康琴秋奕[7] ，赵瑟秦筝，涉猎无不擅场，点缀俱堪绝世。但风流自命，不能择佳配于夭桃[8] ；耳目供人，只是卖高声于瘦马。若个豪称金谷[9] ，无端价买绿珠[10] 。空言我见犹怜[11] ，早已逢彼之怒[12] 。（泪介）母亲，母亲！你赚得我好苦也！
【越调过曲小桃红】便宝珠百斛锦横陈，也买不尽咱娇和韵也。这几两聘财，值得甚的？把一个绝越西施，货售途人，羞杀苎萝村[13] 。生生把断头香押人焚，没头鹅坑人闷也。恰似出塞和亲，惨琵琶弹动了马头尘[14] 。
衣服首饰，公然夺去！
【下山虎】我只道绿林逼窘，夜雨江滨。原来妒起蛾眉阵，入宫见嗔。这样妆奁，不过将就打发出门的，那里有百两严装？空自把赔钱错认。拚服布簪荆守素贫，也情愿抛脂粉。薄行囊，尽简存。别的都不打紧。只这几本旧书，是奴性命。但愿放废蕉窗下，茗香细温，一任莺老花残过暮春。
怎么都把来焚毁，连忙去抢，竟不知散失多少了。（作简书介）你看甲乙参差，首尾错乱。眼见没有全书也！（哭介）
【五般宜】空着我费丹铅[15] ，把鲁鱼较分[16] 。空着我 香芸，把蠹鱼辟熏。空着我帙套绣花纹。痛杀那金简玉牒，劫遭灰烬。你看红楼秘本，都钤着青娘小印。早知道挟书律方严[17] ，待学壁经藏方较稳[18] 。
那文房四宝，有甚触犯你处？若不是陈妈妈包荒，一件也不留了。
【五韵美】显些儿把蔡伦囚[19] ，蒙恬困[20] 。微躯辱挫应仰遵，竟殃连艺圃情何忍？这也不要怪他，痴钗坌粉，那解识翰林风韵。（捧破砚哭介）看着这残书迹，断砚纹。禁不住扑簌簌交流，将画拦拍损。
呀，天色已晚，独坐空房，连陈妈妈也不见来。好怕人也。
【罗帐里坐】庭花静锁，苍黄夕曛。无聊倚徙，暮鸦飞尽。这便是我做新人的消受？此夜良辰，盼不到月华照影一轮新。只索倦把牙腮手衬。（作睡去介）
（老旦持烛上）不思席上迎人笑，惟解风前学泪流。老身陈妪是也。青娘进门，就受这场烦恼。那里说起？连老身也看意不过。后园冷僻，少不得老身去赔伴他[21] 。（叫介）原来困睡在此。看他髻卸残妆，眼含余泪，真个可怜人也。大娘，大娘，当初叫我往扬州，必是自家情愿，如何又变了卦？
【忆多娇】只道你意果真，情不嗔，骗得我蝶使蜂媒到处询，替你买断巫山一段云[22] 。又谁知恨咬牙根，恨咬牙根。直把冤家认亲。
（小旦惊叫介）可惜，可惜。（老旦）青娘，老身在此。（小旦醒介）
【前腔】原来灯照人，月浸门，峭薄春寒到绛裙。妈妈，多谢你。耐数更筹伴夜分[23] 。（老旦）青娘，睡中为何惊叹？（小旦）适才梦见手执一枝梨花，香冷可爱，忽被狂风吹落，片片着地。可惜花魂，可惜花魂。满地平铺泪痕。
（老旦）原来如此。（小旦）我想，梨者，离也。况兼摧折，此梦大是不祥。（老旦）青娘，心上不欢，故有此梦。大娘一时性发，久后自然罢了。待我慢慢调停，包管大官人相处，请自放心。（小旦）妈妈，再不要说起这话。我看你家大官人，也与大娘差不多儿。
【尾声】凭从月下端详问，怕簿上未必星星作准。大娘，大娘，倒亏你把烈凤贞鸾看护得紧。
（老旦）夜深了，请睡罢。
离家不必又思家，懊恨空教泪似麻。
（小旦）恶梦匆匆真似我，飘零无语对梨花。
〔注〕 [1]广陵潮：广陵即今扬州，广陵曲江潮在汉代势甚浩大，有如今之钱塘江（即浙江）潮，后其势渐衰，唐大历年后遂不见记载。汉枚乘《七发》“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即言此。[2]青毡绪业：祖传之业。《晋书·王献之传》:“献之字子敬，少有盛名，而高迈不羁，……夜卧斋中，而有偷人入其室，盗物都尽。献之徐曰：‘偷儿，青毡我家旧物，可特置之。’群盗惊走。”[3]“画里”二句：旧题汉刘歆《西京杂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4]“庭前”二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5]桃叶：晋王献之爱妾名，王献之在金陵秦淮河送其过河，曾为作《桃叶歌》，后人遂将渡口取名为桃叶渡。唐以来亦常将歌妓称作“桃叶妓”，如白居易《马坠强出赠同座》诗：“坐依桃叶妓，行呷地黄杯。”[6]柘（zhè）枝：舞名，自西域石国传入，盛行于唐代。初为女子独舞，后有双人舞，宋时发展为队舞。[7]康琴：三国魏嵇康善弹琴，故称。秋奕：《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8]夭桃：《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后人常将“夭桃”与女子的婚嫁联系起来。[9]金谷：金谷园，晋石崇所建，以豪华富丽著称，为中古之名园。[10]绿珠：晋石崇宠爱的家妓，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石崇不与，后孙秀矫诏杀石崇，绿珠遂跳楼而死。[11]我见犹怜：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刘孝标注引《妒记》:“（桓）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桓妻）凶妒，……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犹怜，何况老奴。’”[12]逢彼之怒：《诗经·邶风·柏舟》:“薄言往愬，逢彼之怒。”[13]苎萝村：传说西施为诸暨苎罗山卖柴樵夫之女。见汉赵晔《吴越春秋》。[14]“恰似”二句：用汉王昭君事典。唐杜甫《咏怀古迹》之三：“琵琶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15]丹铅：点勘书籍所用之朱砂（红色）、铅粉（白色）。[16]鲁鱼：指形近而讹的字。[17]挟书律：禁止私藏书籍的律令。秦始皇接受丞相李斯的提议，颁布民间私藏《诗》、《书》、百家典籍者族诛的法令。汉惠帝时废。[18]“待学”句：谓将经书藏于墙壁中较安全。汉代曾于孔子旧宅的壁中发现一批藏书，用与当时文字（今文）不同的古文书写。[19]蔡伦：汉桂阳人，字敬仲，官中常侍、尚方令，封龙亭侯，为造纸术的发明者。此代指纸。[20]蒙恬：秦朝名将，尝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河南地。修筑长城，以兔毛制为毛笔。秦始皇死，被矫诏赐死。此代指笔。[21]赔：当作陪。[22]巫山一段云：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记楚怀王游高唐，梦有神女自荐枕席，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遂以“巫山云”喻男女情爱。又，《巫山一段云》也是词调名。[23]更筹：古时夜里报更用的计时竹签。
我们在第三出了解了悍妇之妒后，接下的《梨梦》一出使我们知晓了小青之苦。
本出是小青亮相后内心状态的第一次展示。小青的含泪上场为此出定下了低沉哀婉的基调。她唱道：“天乎太忍，一代风流尽。界面千行泪粉，重匀也，不堪匀。”语意中透露出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悲。这是文人经常遭逢的命运，更是才女无法逃避的劫数。接着小青自报家门：她本是扬州人氏，生于书香门第。自幼聪明，不幸父母双亡，孤身无倚，在邻家抚养成人后，被卖与褚大郎为妾。一进门便受到苗氏的虐待。小青能够忍受剥衣夺饰的非难，也能够忍受服布簪荆的贫困，却无法接受书卷残毁的现实，因而面对满地残书伤心不已。小青边拣书边哭泣，哭诉书被焚被毁，恨苗氏“痴钗坌粉，那解识翰林风韵”。仓庚子评语曰：“读曲至此，有不下秦坑之泪者乎？”确实道出不少读者的感受。在孤寂无聊中小青托腮入睡。蓦地，她在惊呼中醒来，原来她做了一个不祥之梦，在梦中手执一枝梨花，冷香可爱，忽被狂风吹落，片片着地。在古代的民俗观念中，因为“梨”和“离”同音，所以常常将“梨”看作离别的征兆，更兼花遭摧折，使小青感到恐惧。梦大体是现实的反映，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生活中郁郁寡欢，梦里又一片凄凉，正显示了小青悲苦的深重。仆人陈妪劝解小青不要难过，说日后定能和褚大郎相处。其实小青又怎把褚大郎放在心上？夜深了，小青除了再睡去还能如何？正如下场诗中所吟的那样：“离家不必又思家，懊恨空教泪似麻。恶梦匆匆真似我，飘零无语对梨花。”
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疗妒羹》有为夫权张目的倾向。但剧作也暴露出一夫多妻制的突出弊端：它不仅带来家庭的不稳定，而且，一个女性在捍卫自身权益时，另一个女性却被侮辱与损害着。作者在描写小青的痛苦遭际上无疑是写实的，古代婚姻常常以门当户对为前提，女子依靠娘家获得地位，而妾却往往并非如此。因而在妻妾相争中，受伤害的常是后者。《错嫁》一出顺带表现了小青遭受的外在摧残，此出则着力描绘小青所遭受的心灵的创痛。小青的痛苦犹如一个典型个案，揭示出无数为妾者的共同命运。
作者对小青寄予的同情是显而易见的，这大约与作者自身境遇的尴尬不无关系。《粲花斋五种曲》皆作于吴炳三十六岁以前，其时他虽早已中了进士，但官运并不亨通，内心深处自有一种惆怅之意，故从小青的形象刻画中可以见出作者顾影自怜的心态。剧情本事出自戋戋居士作于万历十四年（1612）的《冯小青传》，后张潮收入《虞初新志》。但剧作中的小青不仅有不同于本事的情节和结局，而且在创作心理上也是不同的。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文学中以男女比君臣的传统从楚辞开始以后，不少文人在传达为君王所疏的感受时，常常以弃妇形象出之，在发泄不被君王所识的情绪时，常常借知音难遇来表达。在此剧，聪颖灵慧而又遭际不幸的小青身上正有着作者自身的影子。
历来的评家常垂青于《题曲》出，以为有《牡丹亭》之妙，其实这第四出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此出对话和动作很少，也不以矛盾冲突见长，主要以独白的形式展示小青的心理状态，读来如同一首女子伤春嗟命的闺词。其剧曲亦如词一般优美。青木正儿将吴炳看作与汤显祖相伯仲的剧作家，虽嫌过誉，但其曲词之美并不逊汤氏，而在曲词协律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出便是很好的例证。吴梅在《中国戏曲概论》中言其“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可谓一语中的。
如果我们再将第四出和第三出比较来看，会发现：第三出语言通俗幽默，第四出词曲典雅华美；第三出以高度的智慧，使人笑逐颜开，第四出以凄婉情绪，让人在悲慨中得到精神净化；第三出重视舞台效果追求娱乐功能，第四出刻意于文采，全面展示文人的才思。这些特征相互映衬、相辅相成，正体现了吴炳戏剧的总体风貌。
（回达强 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