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俊
【戏曲家小传】
字夷玉，一字仪玉。《万锦清音》选其剧作署名“周公美”。鄞县（今浙江宁波）人。约生活于明代万历年间。生平事迹不详。少有才名，工诗擅词曲，诗学唐李贺。曾作传奇十余种，唯《红梅记》传奇存世，至今还是昆、京剧舞台上的保留节目。另有《李丹记》、《香玉人》，皆佚。又清阙名《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著录其有《画舫记》一种，谓演西施故事，亦未见。
红梅记
第二出 泛湖
周朝俊
【海棠春】（生上）明窗净院无人到，月色梅声清悄。岩洞琐烟深，风雨催花早。好趁韶华，放开怀抱，休负青春年少。幽谷发阳晖，彩笔华藻。
〔蝶恋花〕长恨人心非草木，草木无情，也到春时绿。暖触衣襟香馥馥，眼中贪看人如玉。年少多才情意笃，不遇佳人，欲向花前哭。强把春心时检束，断魂已共东风逐。小生姓裴名禹，字舜卿，前代裴行俭之后也[1] 。虽游黉序[2] ，未上公车[3] ；将及弱冠之年[4] ，尚迟毕姻之约。正是：铁砚未穿休妄想[5] ，红丝应系自相逢[6] 。也不在话下。只今寄食钱塘，借寓西湖昭庆寺，惟有钱塘学朋友郭稚恭与我最契，不时相访，同揽山水之胜。今值新春佳节，想必来也。（外扮郭稚恭、中净扮李子春、众携酒榼上）
【绕地游】（外）湖山清晓，春意回芳草，好寻觅故人谈笑。（李）胸襟洒落，不似当年妙，被者也之乎剉倒。
（郭）自家郭谨，字稚恭。（李）小子李素，字子春。（郭）来此已是昭庆寺裴舜卿书斋，不免径入则个。（相见介）（郭）喜值新春至，（生）欣逢旧友来。（李）年年此日里，（合）相对笑颜开。（生指李问）此兄高姓？（郭）李子春，府学朋友。（生）初会。（李）久仰。（郭）小弟久别舜卿，今日特具小榼，邀得李君在此，欲与兄湖上少叙片时。（生）多谢！（行介）（生）呀，二兄你看，断桥残雪，犹存孤屿，红梅盛发，又一番新春光景也！俺们就此席地而饮。
【梁州序】梅开孤屿，云封三岛[7] ，一带烟堤春晓。（内马鸣介）（众）香尘起处，骑来匹练萧骚[8] 。看不足晴光潋滟，雨色空蒙，倾国西施貌。那断桥残雪下，画船摇，柳浪莺声到碧霄。（合）神仙洞，烟霞峤，尽今番赏玩都游到。歌韵远，唤苏小[9] 。（内鼓吹介）
（生）那里一派笙歌，顺风而来。（众起望介）（生）远远望见许多画船箫鼓，载着丽人而来，好不繁华也！（郭）此来必是贾平章。（李）既是贾平章，我们快回避了。（郭）说那里话！西湖是大家的，他游得偏我们游不得？站在断桥上去。（郭、裴作登桥，李虚避介）（净扮贾平章、贴扮李慧娘、众扮侍女从人，鼓吹乘舟上）
【前腔】泛兰舟，坐拥妖娆；倒芳尊，醉迎花鸟。听莺歌嘹呖，胜凤管鸾箫。桥上何人，敢不回避？（院）是两个秀才。那一个胡子是个学霸，最要管闲事。老爷不要理他罢。（贾）我待三学不轻[10] ，也该相谅。转船回去。（转船介）（贴回顾生云）呀，美哉一少年也！真个是洛阳年少[11] ，西蜀词人[12] ，卫玠潘安貌[13] 。（贾顾贴云）汝愿事之，当为纳聘，不必多言。（贴低首笑介）（贾）文君知有意，属题桥[14] ，只怕你薄福红颜命未招！（合前）（贾引众下）
（李）却才舟中一丽人，好生顾盼裴兄。（生笑）乍逢留盼，亦人情所难。（李）咳，贾平章这般受用！（郭）不知贾平章强娶良家女子，恶极罪重，就快乐也不久了！
【节节高】平章心太骄，势倾朝，飞山立海恣凶暴。君心懆[15] ，国势摇，民情扰。奸雄败坏何足道，赵家事业今难料。（合）只恐西湖作饮马泉，黄莺歌尽乌鸦叫。
（郭）听得边报，说元兵攻打襄樊哩！
【尾声】锦乾坤一片平分了，叹衣冠半染腥臊，还只怕这半壁江南犹未保。
莫怪追欢买笑频，寻思离乱可伤神。
城中车马应无数，能解闲行有几人？
〔注〕 [1]裴行俭：唐绛州闻喜（今属山西）人，字守约，历官安西都护、礼部尚书、定襄道行军大总管。安西域，平突厥，功勋卓著。[2]黉（hóng）序：学校。[3]公车：汉代应举者有公家车马递送，科举时代遂以上公车代指举人入京应试。[4]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表示已经成人，因为还没有达到壮年，所以叫做弱冠。后来泛指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龄。《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5]铁砚：铁铸之砚。此用桑维翰事。《新五代史·晋臣传·桑维翰传》:“初举进士，主司恶其姓，以为桑、丧同音。人有劝其不必举进士，可以从佗（他）求仕者。维翰慨然，……又铸铁砚以示人曰：‘砚弊则改而佗仕。’卒以进士及第。”[6]红丝：此用郭元振事。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宰相张嘉贞欲纳（郭元振）为婿。……张曰：‘吾女各有姿色，即不知谁是匹偶，以子风骨奇秀，非常人也。吾欲令五女各持一丝，幔前使子取便牵之，得者为婿。’元振欣然从命，遂牵一红丝线，得第三女，大有姿色。”[7]“梅开”二句：孤屿，即西湖景点之一的孤山。三岛，指西湖中的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8]匹练：比喻奔驰的白马。萧骚：本指风吹树木枝叶的声音，此指马奔跑掠风之声。[9]苏小：苏小小，南齐时钱塘名妓，西湖西泠桥侧有其墓。[10]三学：宋时太学分内、外、上三舍，称三学。[11]洛阳年少：指西汉贾谊，他是洛阳人，少年有才，故称。晋潘岳《西征赋》:“终童山东之英妙，贾生洛阳之才子。”[12]西蜀词人：指西汉司马相如，他是蜀郡成都人，著名的辞赋家。[13]卫玠：晋河东安邑人，官太子洗马。《晋书》本传谓其“年五岁，风神秀异”，南渡过江后，“京都人闻其姿容，观者如堵”，他“劳疾遂甚”，旋卒，年仅二十七岁，“时人谓玠被看杀”。潘安：即晋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官给事黄门侍郎。《晋书》本传谓其“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14]题桥：晋常璩《华阳国志》载汉司马相如初离蜀赴长安，曾题句于成都之升仙桥柱，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15]懆（cǎo）：忧愁。
周朝俊的《红梅记》大约创作于明代万历年间。剧作家以张居正死后改革终止朝廷日趋腐朽的现实政治为背景，假借描写南宋末年裴禹与卢总兵之女卢昭容的悲欢离合，以及裴禹与奸臣贾似道的侍妾李慧娘的生死爱情，抒发自己的满腔愤懑。故事梗概是：南宋末年，奸臣贾似道权势极盛，因侍妾李慧娘倾慕裴禹而亲手斩下李慧娘的首级，见卢总兵之女卢昭容生得美貌而欲强娶为妾。裴禹为了营救卢昭容急中生智充当卢夫人的女婿。贾似道探知裴禹做假，以延请裴禹为师的名义幽禁裴禹，并且谎称招裴禹为婿，企图迫使卢昭容就范。卢夫人母女俩在贾似道的催逼下被迫潜逃离家出走。李慧娘死后其魂常在夜间入室与裴禹幽会。卢夫人母女俩逃到扬州，投靠姨娘崔氏。贾似道得知卢昭容逃脱，一怒之下决计谋害裴禹。在危急关头，李慧娘之魂帮助裴禹逃脱了贾似道爪牙的毒手。贾似道横征暴敛，假公田济私，在元兵攻取襄阳时又只顾寻欢作乐，见死不救，结果被忠臣弹劾，贬为高州团练副使，途中被仇人刺杀了。裴禹和卢昭容经历了一番磨难之后，终于相会完姻，成就良缘。
《泛湖》是《红梅记》的第二出，写裴禹与友人游览西湖。南宋都城临安（即今杭州）表面上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景象，背后却隐藏着奸臣当道、社稷将倾的严重危机，在有识之士的眼中，西湖美丽的景致蕴涵着令人生悲的意味。以乐境写忧患是这一出戏的最大的艺术特色。
裴禹是一位年将弱冠的青年，已经中了秀才，正寄食钱塘，借寓西湖昭庆寺，攻读于书斋，准备参加会试。平日，裴禹与学友郭稚恭交往甚多，关系最密，时而互相拜访，携手同览西湖山水之胜。这一天，正值新春佳节，裴禹又与郭稚恭相约游湖。昭庆寺内，“明窗净院无人到，月色梅声清悄”，香客绝迹，显得格外寂静冷清；昭庆寺外，“岩洞琐烟深，风雨催花早”，雾霭蒙蒙，早放的鲜花报道春天来临。这四句景物描写主要是交代时令，同时也衬托了裴禹的心情。你看，裴禹说：“好趁韶华，放开怀抱，休负青春年少。”在这春日良辰，裴禹心情非常愉快，把游湖览胜看作一畅雅怀的好时机，透露了他珍惜青春年华，有着远大志向的内心世界。郭稚恭与他邀请的府学朋友李子春与裴禹一同且行且看，三人饱览西湖的断桥残雪，孤屿红梅，对一片新春光景赞不绝口。裴禹唱道：“梅开孤屿，云封三岛，一带烟堤春晓。”这是对孤山红梅，湖中三潭映月、湖心亭、阮公墩和苏堤自然风景的描写与歌咏。众人齐唱：“香尘起处，骑来匹练萧骚。看不足晴光潋滟，雨色空蒙，倾国西施貌。那断桥残雪下，画船摇，柳浪莺声到碧霄。”这是对游客泛湖盛况的描写与歌咏。岸上，白马扬尘，主人潇洒，何等气派！晴光潋滟、雨色空蒙之中，美丽的女子往来如织，摩肩接踵，将西湖装点得分外妖娆，令人目不暇接。湖中，画船穿梭；湖边，柳浪闻莺，到处热闹非凡。众人情不自禁地唱道：“神仙洞，烟霞峤，尽今番赏玩都游到。歌韵远，唤苏小。”这一段景物描写有远有近，有岸有湖，有人有物，有声有色，层次分明，周到详尽，情景交融，反映了裴禹、郭稚恭、李子春三人泛湖时的欢乐心情达到了极致。尤其是“晴光潋滟，雨色空蒙”化用了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使得作品对乐境的描写与歌咏充满了诗情画意，能够激发人们对西湖胜景的美好想象和热烈向往。
当裴禹、郭稚恭、李子春游兴正浓时，一阵笙歌顺风飘过，远远望见许多画船载着一群佳丽驶来，气势浩荡。裴禹欣然感叹地说：“好不繁华也！”显然，这种泛湖的排场不是普通市民百姓所能够胜任的。郭稚恭断定：“此来必是贾平章。”一句话暗示贾似道平时生活极其奢华糜烂，已经声名狼藉，引起了人们的深切关注和普遍不满。李子春见此情景说：“既是贾平章，我们快回避了。”话语里透露出对贾似道的些许畏惧心理，这种在权贵面前不无怯意的性格从反面说明了贾似道平时对人民压迫之甚。郭稚恭则不然。他说：“说那里话！西湖是大家的，他游得偏我们游不得？站在断桥上去。”理直气壮而又斩钉截铁，显示了在权贵面前威武不能屈的倔强性格，一方面表现出人民与奸臣的对立，另一方面又与李子春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此时，裴禹毫不犹豫地随郭稚恭登上断桥，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具有正直的性格，这就为作品后来刻画裴禹敢于挺身而出营救卢昭容埋下了伏笔。
贾似道在丽人们和侍从们的簇拥下一路鼓吹乘舟而来，得意地唱道：“泛兰舟，坐拥妖娆；倒芳尊，醉迎花鸟。听莺歌嘹呖，胜凤管鸾箫。”他对骄奢淫逸的生活没有丝毫掩饰，充分暴露了腐朽邪恶的内心。他看见断桥上有人站在那里，并不打算避让，便怒气冲冲地说：“桥上何人，敢不回避？”活现出一副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丑恶嘴脸。在侍从们的劝阻下，贾似道调转船头回去了。随行的侍妾李慧娘站在船上扭头看了裴禹一眼，欣羡地说：“呀，美哉一少年也。”流露出了对裴禹的倾慕之情。这一声赞叹为李慧娘死后鬼魂的化身与裴禹幽会埋下了伏笔。然而，李慧娘的一声情不自禁的赞叹却遭到了贾似道的嫉妒，他对李慧娘说：“汝愿事之，当为纳聘，不必多言。”又说：“只怕你薄福红颜命未招。”贾似道表面上假装关心李慧娘，实际上是话里有话，口蜜腹剑，暗藏着杀机，显露了心胸狭隘、阴险毒辣的性格特征，同时，也为李慧娘回宫不久便遭受斩首之祸埋下了伏笔。
李子春看到了李慧娘的回眸一顾，便将此情告知裴禹。裴禹不以为然地说：“乍逢留盼，亦人情所难。”体现了裴禹心地纯洁的性格特征。李子春对贾似道极尽奢华之能事的生活感慨不已。对此，郭稚恭则说：“不知贾平章强娶良家女子，恶极罪重，就快乐也不久了。”暗示了剧情后来刻画贾似道民愤极大，罪恶滔天，得逞于一时，绝没有好下场。郭稚恭还唱道：“平章心太骄，势倾朝，飞山立海恣凶暴。君心懆，国势摇，民情扰。奸雄败坏何足道，赵家事业今难料。”裴禹、郭稚恭、李子春三人合唱道：“只恐西湖作饮马泉，黄莺歌尽乌鸦叫。”郭稚恭接着说：“听得边报，说元兵攻打襄樊哩！”这一结尾显示出裴禹、郭稚恭、李子春三人对奸臣贾似道深恶痛绝，对“君心懆、国势摇、民情扰”的时局充满了忧虑，在感情氛围上与泛湖之初形成强烈反差，构成了一种对比关系，为全剧奠定了美与丑矛盾冲突、善与恶激烈斗争、忠与奸针锋相对的基调。
这一出戏由描写景物为主过渡到以刻画和交代人物为主，由歌咏乐境为主过渡到抒发忧患意识为主，贾似道的出现是这一过渡的重要转折点，预示了戏曲的矛盾冲突将围绕着贾似道而展开。由于出现了贾似道，裴禹、郭稚恭、李子春三人泛湖的情感氛围发生了明显的反跌，预示着全剧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将不会是轻松愉快的喜剧。在景与情的融合上，对赏心悦目的西湖美景的赞颂交织着系心国运的忧患之思，使得这一出戏的意蕴显得格外深沉凝重，耐人寻味。
（骆兵）
红梅记
第五出 折梅
周朝俊
【薄幸】（旦引朝霞上）曙色窥帘，纱窗弄影。殢衾窝啽呓[1] ，恹恹难醒。（朝）嗔人叫唤，口儿懒应。娇情性，自春来浑不是旧时行径。
方池冰影薄，曲槛鸟声娇。鸾镜红绵冷[2] ，蛾眉翠黛消。朝霞，天气初晴，你卷起帘儿，一望西湖春色。（朝作卷帘风起吹落花片介）呀，忽一阵香风，吹落许多花片在妆台之上了。（旦）正是：玉貌楼前堕，冰容梦里消。妆台休浪拂，留伴可怜宵。（叹介）
【二郎神】花枝影，隔窗纱几度照人孤零。花呵，但愿东君长管领[3] 。（内吹笛）（旦）谁向高楼横笛，不留取栏杆同凭。怕听金铃犬吠声[4] ，报道落梅风定。合梦初惊，镇无言兀自把晓妆愁靘[5] 。
（朝）姐姐，窗儿外红梅盛开了！（旦）你去折一枝来。（朝作折花与旦）（旦嗅弄介）这花好香也！（旦）
【啭林莺】花枝摘来红袖擎，擎奇得两袖猩猩[6] 。人面花枝相照映，照的来各各娉婷。你看梅花，可似笑人？（朝）姐姐，他可笑着甚的来？（旦）他笑我红颜薄命。（旦笑介）（朝）姐姐，你因何也笑起来？（旦）我笑他香魂独趁。嗳，两难凭，漫惜玉怜香，都付与多情。（生上）
【前腔】日来风雨不暂停，今朝喜的新晴。（内鸟鸣介）（生）听两两黄鹂相叫应，早被他唤起春情。呀，早见杏花又开，正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7] 。墙直上一枝红杏，（拈落花看介）原来不是杏花，是红梅。好动人的春色也！是红梅吹香满径。小生见此红梅可爱，不免折一枝回去斋头玩赏。（上攀介）把脚儿登，向墙外偷花，只怕墙内有人惊。（朝见生高叫）（生惊跌下介）
（朝）姐姐，墙外那个偷花？去看来！（出看作拍手笑介）姐姐，那人被我叫破，一个筋斗掉下来跌得臭死。（旦出窥介）呀，原来是个书生，丫头好不识人！（生急向旦揖）（旦躲介）（朝羞介）好没趣，那个睬你！（生）小生斗胆，动问女郎高姓？（朝）要问我家，前面金字牌匾的大门中便是。（生）原来卢老先生家里。里面这位小娘子是何人？（朝）那就是小姐。我是他侍女朝霞。请问郎君上姓？（生）小生裴禹，字舜卿，钱塘学秀才，读书于昭庆寺。访友回来，见粉墙内红梅盛开，小生原是个爱花之人，待折一枝斋头赏玩。正下手时，被墙内人叫破，一交跌下来，好不生疼。（旦笑云）朝霞，进来问你。（朝）姐姐有甚分付？（旦）你将方才折下那枝红梅送这生罢。（朝）晓得。（取红梅送生介）秀才，我家姐姐有一枝现成的梅花在此，送郎君去。（生执花喜介）好，现成的更妙！省得偷时担惊受怕。（旦）呀，秀才休轻觑此花也，
【啄木鹂】【啄木儿】他肌肤净，魂魄清，淡月黄昏含瘦影。占春先点点飘香，透风前种种生情。孤芳不与凡花并，暗香长傍瑶华境[8] 。
【黄莺儿】一枝梅，东君怜取，冷浸在紫霞瓶。
（生）此花本是可爱，况是小姐所与，更觉可人。小生焉敢轻觑也。
【前腔】人如此，物更精，便住在西子湖边真厮称。（背云）这女子真个可爱杀人！羡一种笑语生香，画不来意态倾城[9] 。逗兰房一室清辉映，闪金屏半面红妆靘。爱芳卿，相逢邂逅，一见已留情。
（内叫朝霞介）（朝）老夫人唤，快进去。（旦）闭门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张。（下）（生）呀，小姐进去了，花枝在手，清芬逼人。对此如对小姐，咱怎生回去也！（郭上）春到西湖留客醉，梅开东阁费人思。呀，舜卿在此。（生作不知自言自语介）（郭拍生肩介）不痴不呆，着什么倒鬼？（生笑介）稚恭，异哉，小弟今日之遇也！（郭）遇什么来？（生笑不语介）（郭）直恁欢喜，端为何事？（生又笑）
【六犯宫词】【梁州序】你道因何欢庆，咱有些侥幸。（郭）什么侥幸，敢拾得件宝来么？（生）果然价直连城。（郭）是什么宝？借我一观。（生扯郭看介）你瞧，你瞧那画楼高处，如花一女娉婷。（郭）啐，扯这们寡淡！（生）是宝呢！【桂枝香】做美玉怀中觑，真珠手内擎。（郭）粉墙内什么人家？（生）卢挥使家里。【排歌】门庭好，（郭）他家已无人了。（生）户院清，（郭）女子叫甚名字？（生）昭容卢姓旧知名。（郭）他人物何如？（生）则见他，【八声甘州】半钩新月修眉淡，爱煞人满面春风笑眼明。（郭）凭他生得好，与兄何干？（生笑）【皂罗袍】俺也曾轻轻叫唤，他那里低低应声。（郭）嚼舌根的，难道一个面生男子，与你讲话？（生）则见他半吞半吐，不由俺无情有情。（郭）手中梅枝何来？（生笑）这一枝梅萼是他亲折赠，【黄莺儿】分裴生，想蓝桥有路，天遣遇云英[10] 。
（生下）（郭挽介）不要作呆，同我书房作文字去。（生）稚恭，稚恭，你教我作文，知作那一篇文来？
【意不尽】咱为多娇蘸出些风魔症，俺待去赋《高唐》把雨云作证[11] ，你与俺却好处从旁喝几声。（生下）
（郭笑介）后生家没搭煞[12] ，一个人在世间那里不见些美色来，是他们这般害痴？欠老成！欠老成！
书中有女玉颜新，底事寻梅太损神。
寄语书生休妄想，世间几个卓文君。
〔注〕 [1]殢（tì）：恋。啽（án）呓：说梦话。《列子·周穆王》:“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2]鸾镜：《太平御览》引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昔罽宾王结罝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夫人曰：‘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言。鸾睹影感契，慨焉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后多以“鸾镜”指女子之妆镜。[3]东君：司春之神。[4]金铃：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故也。”[5]靘（jìng）：同靓，美，此用作动词。[6]猩猩：指猩红色，此言红花。[7]“春色”二句：此为宋叶绍翁《游园不值》诗的前两句。[8]瑶华境：仙境。[9]倾城：形容女性的美貌。典出《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传》:“（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10]“分裴生”三句：用《太平广记》引唐裴铏《传奇》所载唐书生裴航在蓝桥遇仙女云英，结成良缘双双仙去之典。[11]“待俺”句：战国楚宋玉作《高唐赋》，序云：“昔者先王（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云，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因以“雨云”作男女交欢的隐语。[12]没搭煞：不知轻重。
《折梅》是《红梅记》的第五出。
《红梅记》在情节结构上的一大特点是有两条线索。如果说《泛湖》交代了以裴禹和李慧娘的爱情纠葛为一条情节线索的开端的话，那么《折梅》则交代了以裴禹和卢昭容的爱情纠葛为另一条情节线索的开端。刻画纯情真性的裴禹和卢昭容等人物形象，营造轻松愉快的喜剧氛围，是《折梅》这一出戏最突出的艺术特色。
孟春一日，黎明的天色透进了卢昭容的闺房。卢昭容起床不久，神情慵懒，她叫侍女朝霞卷起帘儿，眺望西湖的景致。忽然，一阵风来，吹落许多花瓣在妆台上。卢昭容目睹这一番景象，不由自主地触动了伤春、怀春的思绪，叹道：“花枝影，隔窗纱几度照人孤零。花呵，但愿东君长管领。”她正值二八年华，婚姻大事还没有着落，看见梅花渐渐凋敝，由物及人，不免感叹青春易逝，花季难驻。“但愿东君长管领”表达了一种留春的热切愿望，无疑是卢昭容伤春感情的真实表露。此时，朝霞惊喜地告诉卢昭容：“姐姐，窗儿外红梅盛开了！”一句话暂时止住了卢昭容伤春的忧郁感情。卢昭容从朝霞手中接过折来的一枝红梅，一边嗅弄一边赞美道：“这花好香也！”这时她的审美注意力从吹落的花瓣转移到绽开的红梅上，感受有了变化，低落的情绪陡然上扬。卢昭容唱道：“花枝摘来红袖擎，擎奇得两袖猩猩。人面花枝相照映，照的来各各娉婷。”她将自己与红梅相对照，顾梅自怜，自觉容貌像红梅一样艳丽，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的自慰。卢昭容又唱道：“他笑我红颜薄命，我笑他香魂独趁。嗳，两难凭，漫惜玉怜香，都付与多情。”这是她采用想象、拟人和反讽的手法，自言自语，自我解嘲，进一步抒发怀春的感情。值得注意的是，“多情”二字反映了卢昭容作为少女此时此刻春心萌动，对爱情热烈向往的微妙的心理活动。作品所采用的谐谑的反讽手法不乏喜剧的韵味。
正当卢昭容心旌摇曳的时候，裴禹从卢家经过，看见红梅伸出墙外，不胜欢喜，踮起脚攀上墙头偷摘红梅。朝霞发觉有人爬墙采花，失声惊叫起来，吓得裴禹从墙头跌落在地。这是一个非常富有喜剧色彩的插曲。它一方面说明裴禹具有爱美之心，另一方面说明裴禹毕竟比较单纯，偷摘红梅时难免心虚慌张。攀墙窃花的举动与一介书生应有的温雅举止矛盾，从墙头上跌落在地的狼狈样子与谦谦君子的斯文身份龃龉，二者之间的不协调、不统一、不吻合同时集于裴禹一身，显得特别滑稽，十分可笑，其中迸发出来的喜剧性火花真正令人忍俊不禁。无怪乎朝霞走出来看见裴禹跌翻在地惊魂未定的样子会一边拍手大笑，一边嘴里还奚落道：“姐姐，那人被我叫破，一个筋斗掉下来跌得臭死。”在艺术手法上，这一富有喜剧性的插曲所具有的意义在于：为进一步刻画裴禹和卢昭容纯洁无瑕的爱情作了必要的连接，创造了欢乐的气氛。随后，裴禹看见卢昭容出来制止朝霞的讥嘲，连忙迫不及待地向卢昭容作揖赔罪，毕恭毕敬而又笨拙的动作再一次显示了裴禹憨态可掬的喜剧性格。卢昭容听了裴禹自述“原是个爱花之人”后，吩咐朝霞将此前折下的那一枝红梅送给裴禹。这一细节在人物形象刻画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当中显得极其重要。它满足了裴禹爱花的要求，刻画了卢昭容善解人意的性格，更主要的是反映出卢昭容大胆地向裴禹表达爱意的主动态度。裴禹摘梅坠墙，极感窘迫，殊不知，卢昭容从裴禹的言行举止中已经了解了他憨直的性格，打心眼里爱上了他，所以才会意味深长地叮嘱他：“秀才休轻觑此花也。”故此，与其说卢昭容向裴禹送去了一枝红梅花，不如说卢昭容向裴禹献出了一颗爱恋心。赠送红梅的举动实际上奠定了卢昭容与裴禹爱情关系的基础，作品后来进一步演绎卢昭容与裴禹爱情纠葛的故事情节都是由此生发开来的。众所周知，诗有“诗眼”，文有“文眼”，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卢昭容借一枝红梅向裴禹传递爱情，是点了传奇《红梅记》的题，可谓传奇《红梅记》的“戏眼”。当然，卢昭容并非一厢情愿。请看裴禹这一方面，他对卢昭容说：“此花本是可爱，况是小姐所与，更觉可人。小生焉敢轻觑也！”又唱道：“羡一种笑语生香，画不来意态倾城。逗兰房一室清辉映，闪金屏半面红妆靘。爱芳卿，相逢邂逅，一见已留情。”由此可知，裴禹对卢昭容也是一见钟情。二位青年男女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卢昭容和朝霞被卢夫人唤回屋内，只留下裴禹一个人面对手上的花枝如同面对卢昭容的娇颜，陷入了深深的相思之中。郭稚恭来到裴禹的身边，裴禹还站在那儿自言自语，似痴似呆像着了魔一样，没有丝毫察觉。这一副神态展示了裴禹对卢昭容痴情爱慕的形象。郭稚恭拍着裴禹的肩膀，把裴禹从痴迷中唤醒。郭稚恭问裴禹：“不痴不呆，着什么倒鬼？”裴禹“笑”言：“稚恭，异哉，小弟今日之遇也！”郭稚恭问裴禹：“遇什么来？”裴禹“笑不语”。郭稚恭再问裴禹：“直恁欢喜，端为何事？”裴禹“又笑”。裴禹的连续“三笑”是以外显内，真实地反映了他初次品尝到爱情的甜蜜的喜悦心情，表明他此时此刻正沉浸在幸福爱情的畅想当中。接着，裴禹向郭稚恭描述了卢昭容的容貌“半钩新月修眉淡，满面春风笑眼明”，说明裴禹已经把卢昭容的美丽形象铭刻在心中。裴禹又向郭稚恭讲述了与卢昭容见面的情形：“俺也曾轻轻叫唤，她那里低低应声。”说明裴禹与卢昭容的感情交流达到了和谐与默契。最后，裴禹向知心朋友郭稚恭袒露了期待与卢昭容缔结美好姻缘的愿望：“这一枝梅萼是他亲折赠，分裴生，想蓝桥有路，天遣遇云英。”裴禹的话里包含着一个典故。据《太平广记》卷五十记载，传说秀才裴航落第，舟中遇樊夫人，裴航赠诗一首，曰：“同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樊夫人答诗曰：“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后来途经蓝桥驿，因为口渴向一老妪讨水喝。老妪唤出年轻美丽的云英接待他。裴航表示愿奉献厚礼聘娶云英。老妪回答说要玉杵臼为聘礼。裴航几经周折得到玉杵，帮老妪捣药一百天，才与云英结为夫妻，最后双双升仙而去。这一个典故预示了裴禹在与卢昭容缔结姻缘之前将经历一番曲折，但是最终必定是一个美满的结局。从艺术手法来看，借助典故表达对人生美好理想的追求，使得作品的意蕴更为丰厚，情韵更为深婉，艺术魅力更为隽永。
这一出戏以景物描写衬托了人物的心理，以移步换景的艺术手法刻画了人物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在情景交融之中塑造了人物的真纯性格和美好形象。充满喜剧意味的插曲是剧作家精心策划、巧妙设计的关目，既展示了人物的心灵和个性，又赋予戏曲娱乐的情趣和游戏的色彩。在作品里，梅花“冰肤净，魂魄清”，“孤芳不与凡花并”，而卢昭容和裴禹又是一对佳人和才子，皆有着高雅的气质；而卢昭容用红梅向裴禹传递爱情，则纯粹是民间青年男女私授信物的恋爱方式，有着通俗的性质。二者合而为一，使得剧情雅中带俗，俗中含雅，雅俗互相交融，具有能令智愚同欢、可使雅俗共赏的艺术特征。
（骆兵）
红梅记
第十七出 鬼辩
周朝俊
【挂真儿】（贾拥众上）烂醉归来明月下，看万条银烛笼纱。才罢堂餐，又排家宴，早是三更初打。
我与圣上赏月，出朝不觉大醉。你看月色转明，兴还不浅。叫左右，看酒来！做个通宵之乐，有何不可？（中净上）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廖莹中见老太师。归朝何太晚也？（贾）我与圣上平章了几件军国重事，赏月出朝不觉晚了。（廖）老太师在半闲堂与姬妾们斗促织便足了，军国重事何必入朝？（贾）休得取笑。且问你，所云之事可曾行否？（廖）启告老太师得知，裴秀才已被府中人放出去了。（贾）呀，这是何人，敢放他出去？（廖）廖莹中承太师尊命，走到西廊，只见书房门大开，里面悄无人影。小子急忙提着灯儿到处跟寻。原来于后花园内同一妇人站着，此时正待下手，被一阵风打灭了灯，黑地里被他闪过。再点灯来照着，只见花园门大开，人不知走到那里去了。（贾）有这等异事？你既见一妇人同在，认得那妇人是那一个呢？（廖）小可见便见个妇人，急节间也认不出是那一个儿[1] 。（贾怒介）可恼，可恼！这班贱人恁般作怪。老廖请回，俺自有处置。（廖下）（贾叫介）众姬们那有？（旦、小旦、老旦、丑扮众妾上）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众妾们叩头，（贾）唗！你这班臭歪剌骨[2] ！是那一个私自放去了裴秀才？从直招来！（众惊介）此语从何起？贱妾们都不知。望老爷详察。（贾）与我一个个拶起来[3] ，各敲一百！（拶介）（众哎哟介）（魂贴上）半闲堂直恁的闹热也？
【北一枝花】忽听得空堂人语喧，把俺幽穸里魂灵诧[4] 。呀，太师坐当门，俺这里闪过靠边些。（听介）（贾骂介）（贴）只道为甚哜喳，原来是花园事发。（贾）还不招来么？（众妾叫苦介）（贴）这才是堂堂宰相坐官衙，一声儿怒发如雷，把俺怯生生小胆来吓杀。
李慧娘鬼魂放出裴郎，贼子不知，拷打众妾。俺若不向前厮认[5] ，累了姊妹行受苦也！
【梁州第七】怎忍见姊妹行无端拷打？（众哭介）（贴）好一部肉鼓吹唧唧喳喳[6] 。呀呀呀，仗威风不下的阎浮刹。是这等五更签押，三鼓排衙。荆条竹板，玉锁金枷。呀呀呀，（窥介）那边厢止少个拨云堆牛头夜叉，这边厢止少个哨风尖鸟喙獠牙。呀呀呀，便阴司呵少不得一桩桩把善恶稽查，少不得把明晃晃业镜来照察[7] 。早难道葫芦提一笔儿勾拿。（贾）你们若不招时，少不得都是死！（贴）哎哟，死不当耍，针尖事谎的天来大。任粗豪将神鬼诧，则怕呵相报冤冤定不差，迟早儿争些。
（见介）贱妾叩头。老爷，夜深了将息贵体，为甚在此烦恼呵？（贾）你这贱人好大胆，一向躲在那里，才来见我？放出裴生敢就是你？（贴起介）
【牧羊关】一犬声还吠，千牛在那家[8] ？是这般重重朱户锁窗纱，怎出得羊肠路奔走天涯？（贾）后花园放出，还要强口，你休道我剑不利也！（贴惊介）哎哟，动不动刚刀一下，俺也不害些儿怕，迟和疾一死无加。却原来有亏心的也怕杀，你怎不自保身家？（贾）贱人，敢在我跟前指东话西。你浑身是胆哩！（怒介）（贴）小妮子从来心胆大，因此上拚残生来吊牙[9] 。
（贾）你放出裴秀才是真了？（贴）怎么不真？（贾笑云）天网恢恢，把众人松了。（众作疼介）哎哟！哎哟！
【四块玉】（贴）脱牢笼，原是咱，怎掇陷在他名下[10] ？（贾）那个教你放他去了？（贴）直恁把书生冷禁在官衙，听他一句句诉向俺伤情话。（贾）他怎么说？（贴）他说穷秀才分无缘住相府家。（贾）我请他教书。（贴）他拜上了老平章且放了先生假。（贾）我自有发放。（贴）他思家，这其间是俺方便了他。
（贾）这等想起来，你这贱人定与书生有帐了？（贴）也差不多。（贾怒介）罢了，气也！气也！
【骂玉郎】（贴）俺和他欢会在西廊下，行了些云雨，勾了些风华。（贾）你这贱人该万死了！（贴）这些时甘一死也干休罢。（贾）你何不奔他去了，敢来见我哩？（贴）待今宵跟着他，呀呀呀，厮撞着教我难停踏。
（贾）料你也去不通，你不记得李慧娘故事么？（贴悲介）哎哟，
【哭皇天】休休休，这话儿提他怎么？说的来教人痛杀。则他在断魂桥盼上个人清雅，少年郎瞥见了冷嗟呀。并不曾背地里通些情话，也不曾背人儿眼角眉梢去挑弄他。却怎生半声纳采，一剑儿分花？
（贾）你可知一言差了，便还他个死。你今做下这等事来，难道饶得你么？（按剑介）（贴怕介）
【乌夜啼】手提着明光光刚刀一把，这下场头又轮到奴家。俺死后呵，把尸骸仍竁向牡丹花[11] ，俺可也做鬼是风流杀。伴艳艳朝霞，冉冉春华。与他把天姿国色向人夸，怕的风僝雨僽将香魂咤[12] 。你早些儿发付，有什么争差[13] ？
（贾）我自动手到便宜了你，我与你一剑，要你好好自己割下头来。（贴）承命了。（提剑介）
【尾煞】好一会说尽了伤心话，（内鸡鸣介）（贴）听隔户鸡声报晓衙，说的冷风颤齿寒毛乍。老爷呵，你饶恕了这班俊娃，难将罪加。你若真个要寻消问息，只索向半闲堂牡丹花下。（贴灭灯掷剑闪下）（众怕介）
（贾）快掌灯来！（杂掌灯上）（贾）这是怎的来？这贱人那里去了？（杂）禀老爷：十院歌姬，俱在这里。（贾）这般他是甚人？我醉眼看不明白。（杂）小人不该说，太像李慧娘生前模样。（贾怕介）众姬可曾认得他模样么？（众）委似慧娘庞儿无异。（贾）不信有这等一个出跳的鬼！叫院子拿锄锹来，向牡丹花下看其影形。（杂持锹锄上介）（内鬼火起）（众惊介）呀，兀自肉身尚在，不曾朽烂。（贾看介）呀，奇哉！奇哉！面色如生，衣衫不毁。院子，快买棺木，重新安葬。待老爷生日，你可广济云水僧道，做一会道场，超度他阴魂便了。
从来说鬼不分明，鬼物原来恁有灵。
一点香魂犹未散，三千云水广超生。
〔注〕 [1]急节间：急忙当中。[2]歪剌（là）：亦作歪辣，詈词，指卑劣下贱的人。[3]拶（zǎn）：拶指，是古代的一种夹手指的残酷刑法。[4]幽穸（xī）：坟墓。[5]厮认：相认。[6]肉鼓吹：击打人身体发出的声音。鼓吹，鼓吹乐。典出《类说》引《外史梼杌》，后蜀酷吏李匡远，性苛急，喜闻捶楚之声，曰：“此吾一部肉鼓吹。”[7]业镜：佛家语，指诸天与地狱中照摄众生善恶业的镜子。[8]千牛：原指皇帝的护卫，引申为禁卫军，这里指的是相府中的侍卫。[9]吊牙：分辩、论理，有自找麻烦、故意纠缠的意思。[10]掇陷：牵连。[11]竁（cuì）：挖地建坟墓，这里是埋葬的意思。[12]风僝（chán）雨僽（zhòu）：僝僽，烦恼、愁闷。[13]“有什么”句：无关紧要，反正都一样。
裴禹因为冒充卢夫人的女婿被贾似道识破，诱禁在贾似道府中。李慧娘遭到贾似道残酷杀害，但是她的鬼魂依然钟情于裴禹，夜夜化作少女来到裴禹的房里与裴禹幽会。贾似道得知卢夫人母女俩迫于权势弃家逃走，暴跳如雷，认为“都是裴禹这小畜生误事，幽禁府中倒被他白白吃了半年”，因此，“心中愤他不过，思量一计，害了此人，方消吾气”。于是，贾似道阴谋派遣心腹之人廖莹中刺杀裴禹。李慧娘的鬼魂探听到贾似道与廖莹中二人密谋策划的内幕，急忙赶往裴禹的书馆解救裴禹，设法帮助裴禹逃脱虎口。之后，贾似道恼羞成怒，拷问众妾，欲知是谁放走了裴禹。《鬼辩》是《红梅记》的第十七出，演绎的就是李慧娘在贾似道面前为众妾辩护，与贾似道进行斗争的情节。
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三更，贾似道刚刚与皇帝一块赏完月，现在回到府中，“才罢堂餐，又排家宴”，准备“做个通宵之乐”。剧作家于开篇描叙贾似道奢靡荒淫的腐朽生活，交代拷问众妾的背景，目的显然是为了与贾似道对待众妾的残酷无情互相映衬，为进一步揭露贾似道心狠手辣的丑恶行径作铺垫。贾似道看见廖莹中，询问刺杀裴禹的阴谋是否已经得逞。廖莹中告诉贾似道说，裴禹已经被府中的一个妇人放走了，只是“急节间也认不出是那一个儿”。贾似道听说后怒不可遏，大叫：“可恼，可恼！这班贱人恁般作怪。”显示出阴谋败露之后的暴躁性格。贾似道把众妾叫到半闲堂，逼迫她们招供是谁放走了裴禹。众妾不知底细，自然不能给予贾似道满意的回答。于是，贾似道不分青红皂白，命令手下人：“与我一个个拶起来，各敲一百！”众妾遭受酷刑疼得“哎哟”“哎哟”直嚷。贾似道一向权势熏天，视生灵如草芥，杀人不眨眼，拷问众妾甚至于采用暴虐的肉刑，活现出奸臣惨无人道的丑恶嘴脸。
这时，李慧娘的鬼魂潜入半闲堂，站在一旁目睹贾似道“声儿怒发如雷”，众妾叫苦连天，知道是为了放走裴禹的事情。李慧娘自言自语道：“李慧娘鬼魂放出裴郎，贼子不知，拷打众妾。俺若不向前厮认，累了姊妹行受苦也。”又唱道：“怎忍见姊妹行无端拷打。”她打算向贾似道说明真相，主动承担责任，替众妾解脱惩罚，这充分体现了李慧娘善良、正直的性格。当李慧娘看见贾似道以“你们若不招时，少不得都是死”威胁众妾时，毅然挺身而出。她首先采用缓兵之计，劝阻贾似道说：“老爷，夜深了将息贵体，为甚在此烦恼呵？”设法转移贾似道的注意力，显示了她的聪明。当贾似道认定是李慧娘放走了裴禹时，李慧娘仍然设法与贾似道周旋，声称“一犬声还吠，千牛在那家？是这般重重朱户锁窗纱，怎出得羊肠路奔走天涯”，矢口否认有放走裴禹之事。这是李慧娘故意采取的模糊是非的战术，对贾似道作出的试探，表现出李慧娘的机灵。贾似道对李慧娘说人是“后花园放出”，并且胁迫她说：“还要强口，你休道我剑不利也！”李慧娘知晓贾似道已经掌握了裴禹逃脱的路线，便转而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唱道：“动不动刚刀一下，俺也不害些儿怕，迟和疾一死无加。却原来有亏心的也怕杀，你怎不自保身家？”这一段话软中有硬，柔中寓刚，绵里藏针，既有对自己的保护，又有对贾似道的讽刺，充分体现了李慧娘不甘轻易屈服的倔强个性。贾似道见李慧娘非一般的懦弱女子可比，竟敢与自己对抗，不禁怒气冲天，破口大骂：“贱人，敢在我跟前指东话西。你浑身是胆哩！”李慧娘没有被贾似道的淫威所吓倒，回应道：“小妮子从来心胆大，因此上拚残生来吊牙。”在这里，李慧娘对贾似道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斗争策略，表现出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勇敢精神。最后，在贾似道面前，李慧娘直言不讳地承认是自己放走了裴禹，替众妾解脱了拷问，把矛盾冲突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是李慧娘与贾似道进行面对面斗争的第一个阶段，李慧娘巧妙地采取了步步为营的策略，向贾似道不断反击，多侧面多层次地展示了李慧娘的丰富的性格内涵。
接下来是李慧娘与贾似道进行面对面斗争的第二个阶段。李慧娘义无反顾地在贾似道面前为众人辩护：“脱牢笼，原是咱，怎掇陷在他名下？”李慧娘还诘问并且指责贾似道说：“直恁把书生冷禁在官衙。”表现出李慧娘强烈的正义感。当贾似道怀疑李慧娘与裴禹有私情时，李慧娘公开承认：“俺和他欢会在西廊下。”表达了对裴禹的真挚爱情，同时也是对贾似道的大胆蔑视与公然挑战。贾似道得知李慧娘与裴禹曾经幽会过，气势汹汹地对李慧娘说：“你这贱人该万死了！”再一次暴露了残忍的狰狞面目。但是，在贾似道发出的死亡威胁面前，李慧娘毫不畏惧，她说：“这些时甘一死也干休罢。”表现了对真纯爱情的坚定与执着。贾似道没有认出在他面前的女人是李慧娘的鬼魂，见这个女人态度如此强硬，于是，用李慧娘被斩首一事进一步威胁她。刹那间，李慧娘联想到自己的不幸遭遇，难免担惊受怕，所唱“手提着明光光刚刀一把，这下场头又轮到奴家”，正是这一种心理的反映。然而，她马上镇定下来，唱道：“俺死后呵，把尸骸仍竁向牡丹花，俺可也做鬼是风流杀。伴艳艳朝霞，冉冉春华。与他把天姿国色向人夸，怕的风僝雨僽将香魂咤。你早些儿发付，有什么争差？”这说明李慧娘并没有在贾似道的威胁下动摇自己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意志。她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甘愿为了真纯的爱情再作一次牺牲，表现出了一位弱女子面对恶势力决不屈服的难能可贵的勇敢精神。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鸡叫，报道天将破晓，李慧娘的鬼魂即将离贾府而去。李慧娘在离开贾府之际对贾似道说：“你饶恕了这班俊娃，难将罪加。你若真个要寻消问息，只索向半闲堂牡丹花下。”这一番话一方面再一次表现了李慧娘对众妾的关心，体现了她的正直善良；另一方面暗示了李慧娘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着蒙冤受屈便以鬼魂救裴禹向贾似道讨公道的深刻意味。随后，贾似道率侍从们来到牡丹花下，掘得李慧娘“肉身尚在，不曾朽烂”，“面色如生，衣衫不毁”，最终明白了是李慧娘的鬼魂营救了裴禹，是李慧娘的冤魂砸碎了自己的如意算盘，是屈死的李慧娘在向自己拼命抗争。惊恐之余，贾似道忙不迭地吩咐侍从“快买棺木，重新安葬”，又准备请僧道“做一会道场，超度他阴魂便了”，以期安顿李慧娘的亡灵。经历了与李慧娘的一番交锋之后，贾似道如此“厚待”李慧娘，反过来充分暴露了他理亏心虚的真实面目。
这一出戏全面塑造了李慧娘正直善良、勇敢坚强的形象。在李慧娘与贾似道的斗争当中，李慧娘有智有勇，爱憎分明，在道义上是一位真正的胜利者。因此，她虽死犹荣。贾似道在拷问李慧娘等人时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玩弄无辜的众妾于股掌之中，欲置李慧娘于死地而后快。当然，毫无疑问，他虽然凭藉权势从表面上看来占据了上风，但他色厉内荏，在道义上自始至终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贾似道要“厚葬”李慧娘，超度李慧娘，只能够暂时求得心理上的安宁，可是绝对挽救不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可耻下场。戏曲故事情节后来的进一步发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