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昇
【戏曲家小传】
（1645—1704）字昉思，号稗畦，又号稗村、南屏樵者。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十岁从陆繁弨学诗文，十五岁从毛先舒学音韵。清康熙七年（1668）进京入国子监学。次年返乡，遭家难，此后多年与父母离居，穷困潦倒。三十岁又入京，献诗李天馥，得其赞赏。又受业于著名诗人王士禛。康熙十四年作《沉香亭》传奇演李白事；十八年改写为《舞霓裳》，写李泌辅肃宗中兴事；二十七年，又更定为《长生殿》，以其艺术之笔将李隆基和杨玉环的“钗盒情缘”理想化，以歌颂人间之至情。翌年，演此剧于北京寓所，名士多往观之。适值佟皇后丧期，为人所劾，被革去国子生籍。遂归里。后定居杭州，筑稗畦草堂，授徒十多人。四十三年，应江宁织造曹寅邀至江宁观演《长生殿》。返程中行经乌镇，与友人饮，酒醉失足堕水而死。工诗词，尤善作戏曲，精通音律，与作《桃花扇》传奇的孔尚任并称“南洪北孔”，同为清前期最优秀的戏曲家。所作戏曲数量较多，但多亡佚。传世者除《长生殿》传奇外，尚有《四婵娟》杂剧。还曾为吕熊评点小说《女仙外史》。另有《啸月楼集》、《稗畦集》、《稗畦续集》，今存。今人辑有《洪昇集》。
长生殿
第二出 定情
洪昇
【大石引子东风第一枝】（生扮唐明皇引二内侍上）端冕中天，垂衣南面[1] ，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韶华入禁闱，宫树发春晖。天喜时相合，人和事不违。《九歌》扬政要[2] ，《六舞》散朝衣[3] 。别赏阳台乐，前旬暮雨飞[4] 。朕乃大唐天宝皇帝是也。起自潜邸[5] ，入缵皇图。任人不二，委姚、宋于朝堂[6] ；从谏如流，列张、韩于省闼[7] 。且喜塞外风清万里，民间粟贱三钱。真个太平致治，庶几贞观之年；刑措成风，不减汉文之世。近来机务余闲，寄情声色。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已曾传旨，在华清池赐浴，命永新、念奴伏侍更衣。即着高力士引来朝见，想必就到也。（丑扮高力士）（二宫女执扇引旦扮杨贵妃上）
【玉楼春】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宫女）六宫未见一时愁，齐立金阶偷眼望。（到介）
（丑进见生跪介）奴婢高力士见驾。册封贵妃杨氏，已到殿门候旨。（生）宣进来。（丑出介）万岁爷有旨，宣贵妃杨娘娘上殿！（旦进拜介）臣妾贵妃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内侍）平身。（旦）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8] ，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生）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取供内职，深惬朕心。（旦）万岁！（丑）平身。（旦起介）（生）传旨排宴。（丑传介）（内奏乐）（旦送生酒）（宫女送旦酒）（生正坐）（旦傍坐介）
【大石过曲念奴娇序】（生）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前腔换头】（旦）蒙奖。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9] 。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须仿。冯嫟当熊[10] ，班姬辞辇[11] ，永持彤管侍君傍[12] 。（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前腔换头】（宫女）欢赏。借问从此宫中，阿谁第一？似赵家飞燕在昭阳[13] 。宠爱处，应是一身承当。休让，金屋装成[11] 4，玉楼歌彻，千秋万岁捧霞觞。（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前腔换头】（内侍）瞻仰。日绕龙鳞，云移雉尾，天颜有喜对新妆。频进酒，合殿春风飘香。堪赏。圆月摇金，余霞散绮，五云多处易昏黄。（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丑）月上了。启万岁爷撤宴。（生）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内作乐）（生携旦前立）（众退后齐立介）
【中吕过曲古轮台】（生）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低笑向旦介）此夕欢娱，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15] 。（旦）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生）掌灯往西宫去。（丑应介）（内侍、宫女各执灯引生、旦行介）（合）
【前腔换头】辉煌，簇拥银烛影千行。回看处珠箔斜开，银河微亮。复道回廊，到处有香尘飘飏。夜色如何？月高仙掌[11] 6。今宵占断好风光，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凰。《琼花玉树》，《春江夜月》[17] ，声声齐唱，月影过宫墙。褰罗幌，好扶残醉入兰房。
（丑）启万岁爷，到西宫了。（生）内侍回避。（丑）春风开紫殿，（内侍）天乐下珠楼。（同下）
【余文】（生）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合）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宫女与生、旦更衣）（暗下）（生、旦坐介）
（生）银烛回光散绮罗，（旦）御香深处奉恩多。（生）六宫此夜含颦望，（合）明日争传《得宝歌》[18] 。（生）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袖出钗、盒介）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
【越调近词绵搭絮】（生）这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我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今夜把这钗呵，与你助云盘，斜插双鸾。这盒呵，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付旦介）（旦接钗、盒谢介）
【前腔换头】谢金钗钿盒赐予奉君欢。只恐寒姿，消不得天家雨露团。（作背看介）恰偷观，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圞。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生）胧明春月照花枝（元稹），（旦）始是新承恩泽时（白居易）。
（生）长倚玉人心自醉（雍陶），（合）年年岁岁乐于斯（赵彦昭）。
〔注〕 [1]南面：指帝王的统治。帝王居朝南而坐的尊位。[2]九歌：上古时夏代的庙堂乐曲。[3]六舞：即《大武》，周武王的乐舞，凡六章。[4]“别赏”二句：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5]潜邸：登帝位之前的府第。按：唐玄宗为唐睿宗第三子，封平王，立为皇太子，先天元年（712）登基。[6]姚宋：姚崇、宋璟，唐开元年间的名相。[7]张韩：张说、韩休，也是唐开元间的贤相。[8]掖庭：妃嫔所居之处。[9]椒房：古时后妃所居多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有香、多子。后因以“椒房”代指后妃之居。[10]冯嫟（nì）：汉元帝婕妤，有一次熊越笼而出，她恐帝被伤，乃以身蔽帝。[11]班姬：汉成帝婕妤，有一次帝欲载其同车而行，她婉拒，谓明君当近贤臣而远女色。[12]彤管：笔杆为红色的笔。古时后宫有女史执此记事。[13]赵家飞燕：赵飞燕，汉成帝皇后，深受帝之宠幸。昭阳：汉宫昭阳殿，后妃所居。《三辅黄图》:“（汉）武帝时，后宫八区，有昭阳……等殿。”[14]金屋：汉武帝小时候被姑母长公主抱在怀中问：“儿欲得妇不？”他答：“欲得妇。”长公主又指其女阿娇问他：“阿娇好不？”他答道：“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见旧题汉班固《汉武帝故事》。[15]“笑他”句：见注[4]。[16]仙掌：指汉武帝于建章宫神明台上造金铜仙人，掌托铜盘以承仙露，后因称金铜仙人之掌为“仙掌”。唐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诗：“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17]“琼花”二句：琼花玉树，即《玉树后庭花》；春江夜月，即《春江花月夜》，南朝陈后主所制歌曲。[18]得宝歌：宋乐史《杨太真外传》:“是夕（定情之夜），……上喜甚，谓后宫人曰：‘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乃制曲子曰《得宝子》。”
《定情》是《长生殿》的第二出。而第一出《传概》是全剧的总纲，因此从剧情展开来说，《定情》实际上是全剧的开端。唐明皇李隆基与杨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故事，自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以来，历代的小说、戏曲家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不少优秀作品。洪昇充分吸收了前人的成果，在《长生殿》中，以歌颂李、杨生死不渝的爱情为主线，以安史之乱为背景，给李、杨的爱情故事作了新的发展。
《定情》写杨玉环作为一名普通宫女被唐明皇选中，赐浴华清池，册封贵妃，并赠以金钗钿盒定情。这样，在戏的开端，就摒弃了杨玉环曾是寿王妃的前史以及小说家、戏曲家津津乐道的杨贵妃与安禄山有暧昧关系的“秽事”，将李、杨的爱情提纯，以表达“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专写钗合情缘”的爱情主题。
第一支曲【东风第一枝】不仅为唐明皇这个人物定下了基调：他曾是个开创“开元盛世”的有为之君，但如今成了“寄情声色”，“愿此生终老温柔”的昏聩之君；也为李、杨的爱情悲剧埋下了重要的伏笔：“寄情声色”是唐明皇一切行为的出发点，也是导致安史之乱和杨贵妃马嵬坡自缢的根源。
第二支曲【玉楼春】是写杨贵妃的心态。杨玉环从一个普通宫女被册封为贵妃，真可谓“喜从天降”，因此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不胜陨越之惧”，但“惧”是次要的，而“喜”才是主要的，尤其当“六宫未见一时愁，齐立金阶偷眼望”时，杨贵妃那种得意之态，窃喜之情，充分地流露出来了。首句“恩波自喜从天降”，“恩波”是由赐浴引起，而赐浴是杨妃承恩第一件事，从此写起，可见其针线之缜密。
下面四支【念奴娇序】由唐明皇、杨贵妃、宫女、内侍分唱，每支曲子后三句相同：“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这是祝酒词，当然也是李、杨对爱情的期望。在近代昆剧演出中，只唱前二支，后二支删除不唱。而第一支【念奴娇序】，艺人们将唐明皇的独唱改为由台上所有演员一起合唱（称之为“同场曲”）。过去艺人们学唱昆曲时，首先学唱的就是这一类的同场曲，其中包括这一支“寰区万里”。当年昆剧传字辈艺术家学戏时唱过，后来上海戏校历届昆曲班开蒙时也都唱过此曲。因为此曲节奏缓慢，婉转动听，在南曲中极具代表性。
从【古轮台】到【余文】，这三支曲从赏月写到入西宫，进兰房，赐金钗钿盒，皆以“月”字映带贯串：正因为“笼灯就月”才能把杨妃的鬓影衣光，掩映得“丰姿千状”；正因为“风清月朗”，才有此夕欢娱胜过楚王梦游高唐之感。真可谓“月华写艳，梦雨翻新”，俱是绝妙好词。在近代艺人演出中，第一支【古轮台】由唐明皇唱一半，至“笑他梦雨暗高唐”止，下接第二支【古轮台】的后半支，即从“红遮翠障”起，同场合唱。在《集成曲谱》中，此出分为《定情》、《赐盒》两出。【余文】曲是《定情》的结束，而下面【绵搭絮】二曲则为《赐盒》出。
【余文】一曲中，唐明皇唱：“把良夜欢情细讲。”“细讲”二字下得极有韵致。试想若是莽男儿、急色鬼，草草成欢，岂不辜负了如此良夜，如此欢情。“细讲”除了两人相依相偎，卿卿我我，唧唧哝哝外，还包括唐明皇赐以金钗钿盒，以作定情之物的行动。金钗钿盒是贯串全剧的道具，其象征意义在于“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整出戏的结尾落在金钗钿盒上，这也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定下了基调：他们的爱情是真挚的、细腻的，富于浪漫气息的，他们追求的是那种天长地久，永不变心，永不分离的理想爱情。因此，这出《定情》是塑造唐明皇、杨贵妃人物形象，表达全剧爱情主题的极为重要的起点。
（唐葆祥）
长生殿
第十九出 絮阁
洪昇
（丑上）自闭昭阳春复秋，罗衣湿尽泪还流。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舞北宫愁。咱家高力士，向年奉使闽粤，选得江妃进御，万岁爷十分宠幸。为她性爱梅花，赐号梅妃，宫中都称为梅娘娘。自从杨娘娘入侍之后，宠爱日夺，万岁爷竟将他迁置上阳宫东楼。昨夜忽然托疾，宿于翠华西阁，遣小黄门密召到来。戒饬宫人，不得传与杨娘娘知道。命咱在阁前看守，不许闲人擅进。此时天色黎明，恐要送梅娘娘回去，只索在此伺候咱。（虚下）（旦行上）
【北黄钟醉花阴】一夜无眠乱愁搅，未拔白潜踪来到[1] 。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软咍咍春睡难消，犹自压绣衾倒。今日呵，可甚的凤枕急忙抛，单则为那筹儿撇不掉。（丑一面暗上）
（望科）呀，远远来的，正是杨娘娘，莫非走漏了消息么？现今梅娘娘还在阁里，如何是好？（旦到科）（丑忙见科）奴婢高力士，叩见娘娘。（旦）万岁爷在那里？（丑）在阁中。（旦）还有何人在内？（丑）没有。（旦冷笑科）你开了阁门，待我进去看者。（丑慌科）娘娘且请暂坐。（旦坐科）（丑）奴婢启上娘娘，万岁爷昨日呵，
【南画眉序】只为政勤劳，偶尔违和厌烦扰。（旦）既是圣体违和，怎生在此驻宿？（丑）爱清幽西阁，暂息昏朝。（旦）在里面做甚么？（丑）偃龙床静养神疲，（旦）你在此何事？（丑）守玉户不容人到。（旦怒科）高力士，你待不容我进去么？（丑慌叩头科）娘娘息怒，只因亲奉君王命，量奴婢敢行违拗！
【北喜迁莺】（旦怒科）唗，休得把虚脾来掉，嘴喳喳弄鬼妆幺[2] 。（丑）奴婢怎敢？（旦）焦也波焦，急的咱满心越恼。我晓得你今日呵，别有个人儿挂眼梢，倚着他宠势高，明欺我失恩人时衰运倒。（起科）也罢，我只得自把门敲。
（丑）娘娘请坐，待奴婢叫开门来。（做高叫科）杨娘娘来了，开了阁门者。（旦坐科）（生披衣引内侍上）（听科）
【南画眉序】何事语声高？蓦忽将人梦惊觉。（丑又叫科）杨娘娘在此，快些开门。（内侍）启万岁爷，杨娘娘到了。（生作呆科）呀，这春光漏泄怎地开交？（内侍）这门还是开也不开？（生）慢着。（背科）且教梅妃在夹幕中暂躲片时罢。（急下）（内侍笑科）哎，万岁爷，万岁爷，笑黄金屋恁样藏娇[3] ，怕葡萄架霎时推倒[4] 。（生上作伏桌科）内侍，我着床傍枕佯推睡，你索把兽环开了。
（内侍）领旨。（作开门科）（旦直入见生科）妾闻陛下圣体违和，特来问安。（生）寡人偶然不快，未及进宫，何劳妃子清晨到此？（旦）陛下致疾之由，妾倒猜着几分了。（生笑科）妃子猜着何事来？（旦）
【北出队子】多则是相思萦绕，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生笑科）寡人除了妃子，还有甚意中人？（旦）妾想陛下向来钟爱，无过梅精。何不宣召他来，以慰圣情牵挂。（生惊科）呀，此女久置楼东，岂有复召之理！（旦）只怕悄东君偷泄小梅梢，单只待望着梅来把渴消。（生）寡人那有此意！（旦）既不沙[5] ，怎得那一斛珍珠去慰寂寥！
（生）妃子休得多心。寡人昨夜呵，
【南滴溜子】偶只为微疴，暂思静悄。恁兰心蕙性，慢多度料，把人无端奚落。（作欠伸科）我神虚懒应酬，相逢话言少。请暂返香车，图个睡饱。
（旦作看科）呀，这御榻底下，不是一双凤舄么？（生急起作欲掩科）在那里？（怀中掉出翠钿科）（旦拾看科）呀，又是一朵翠钿！此皆妇人之物，陛下既然独寝，怎得有此？（生作羞科）好奇怪！这是那里来的？连寡人也不解。（旦）陛下怎么不解？（丑作急态）（一面背对内侍低科）呀，不好了，见了这翠钿、凤舄，杨娘娘必不干休。你每快送梅娘娘，悄从阁后破壁而出，回到楼东去罢。（内侍）晓得。（从生背后虚下）
【北刮地风】（旦）子这御榻森严宫禁遥，早难道有神女飞度中宵？则问这两般信物何人掉？（作将舄、钿掷地）（丑暗拾科）（旦）昨夜谁侍陛下寝来？可怎生般凤友鸾交，到日三竿犹不临朝？外人不知呵，都只说殢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那知道恋欢娱别有个雨窟云巢！请陛下早出视朝，妾在此候驾回宫者。（生）寡人今日有疾，不能视朝。（旦）虽则是蝶梦余，鸳浪中，春情颠倒，困迷离精神难打熬，怎负他凤墀前鹄立群僚！（旦作向前背立科）
（丑悄上与生耳语科）梅娘娘已去了，万岁爷请出朝罢。（生点头科）妃子劝寡人视朝，只索勉强出去。高力士，你在此送娘娘回宫者。（丑）领旨。（向内科）摆驾。（内应科）（生）风流惹下风流苦，不是风流总不知。（下）（旦坐科）高力士，你瞒着我做得好事！只问你这翠钿、凤舄，是那一个的？
【南滴滴金】（丑）告娘娘省可闲烦恼。奴婢看万岁爷与娘娘呵，百纵千随真是少。今日这翠钿、凤舄，莫说是梅亭旧日恩情好，就是六宫中新窈窕，娘娘呵，也只合佯装不晓。直恁破工夫多计较！不是奴婢擅敢多口，如今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容不得这宵！
【北四门子】（旦）呀，这非是衾裯不许他人抱，道的咱量似斗筲[6] ！只怪他明来夜去装圈套，故将人瞒的牢。（丑）万岁爷瞒着娘娘，也不过怕娘娘着恼，非有他意。（旦）把似怕我焦，则休将彼邀。却怎的劣云头只思别岫飘？将他假做抛，暗又招，转关儿心肠难料。（作掩泪坐科）
（老旦上）清早起来，不见了娘娘，一定在这翠阁中，不免进去咱。（作进见旦科）呀，娘娘呵，
【南鲍老催】为何泪抛，无言独坐神暗消？（问丑科）高公公，是谁触着他情性娇？（丑低科）不要说起。（作暗出钿、舄与老旦看科）只为见了这两件东西，故此发恼。（老旦笑）（低问科）如今那人呢？（丑）早已去了。（老旦）万岁爷呢？（丑）出去御朝了。永新姐，你来得甚好，可劝娘娘回宫去罢。（老旦）晓得了。（回向旦科）娘娘，你慢将眉黛颦，啼痕渗，芳心恼。晨餐未进过清早，怎自将千金玉体轻伤了？请回宫去寻欢笑。
（内）驾到。（旦起立科）（生上）媚处娇何限，情深妒亦真。且将个中意，慰取眼前人。寡人图得半夜欢娱，反受十分烦恼。欲待呵叱他一番，又恐他反道我偏爱梅妃，只索忍耐些罢。高力士，杨娘娘在那里？（丑）还在阁中。（老旦、丑暗下）（生作见旦）（旦背立不语掩泣科）（生）呀，妃子，为何掩面不语？（旦不应科）（生笑科）妃子休要烦恼，朕和你到华萼楼上看花去。
【北水仙子】（旦）问、问、问，问华萼娇，怕、怕、怕，怕不似楼东花更好。有、有、有，有梅枝儿曾占先春，又、又、又，又何用绿杨牵绕。（生）寡人一点真心，难道妃子还不晓得！（旦）请、请、请，请真心向故交，免、免、免，免人怨为妾情薄。（跪科）妾有下情，望陛下俯听。（生扶科）妃子有话，可起来说。（旦泣科）妾自知无状，谬窃宠恩。若不早自引退，诚恐谣诼日加，祸生不测，有累君德鲜终，益增罪戾。今幸天眷犹存，望赐斥放。陛下善视他人，勿以妾为念也。（泣拜科）拜、拜、拜，拜辞了往日君恩天样高。（出钗、盒科）这钗、盒是陛下定情时所赐，今日将来交还陛下。把、把、把，把深情密意从头缴。（生）这是怎么说？（旦）省、省、省，省可自承旧赐福难消。（旦悲咽）
（生扶起科）妃子何出此言，朕和你两人呵，
【南双声子】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笑觑旦科）见了你这颦眉泪眼，越样生娇。
妃子可将钗、盒依旧收好。既是不耐看花，朕和你到西宫闲话去。（旦）陛下诚不弃妾，妾复何言。（袖钗、盒福生科）
【北尾煞】领取钗盒再收好，度芙蓉帐暖今宵，重把那定情时心事表。（生携旦并下）
（丑复上）万岁爷同娘娘进宫去了。咱如今且把这翠钿、凤舄，送还梅娘娘去。
柳色参差映翠楼（司马札），君王玉辇正淹留（钱起）。
岂知妃后多娇妒（段成式），恼乱东风卒未休（罗隐）。
〔注〕 [1]拔白：指天亮。[2]妆幺：也作装幺，装腔作势。[3]金屋：汉武帝小时候被姑母长公主抱在怀中问：“儿欲得妇不？”他答：“欲得妇。”长公主又指其女阿娇问他：“阿娇好不？”他答道：“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见旧题汉班固《汉武帝故事》。[4]“怕葡萄”句：推倒葡萄架，喻吃醋。因葡萄味酸，故云。[5]既不沙：若不然。[6]斗筲（shāo）：两种不大的容器，比喻气量狭小。
这出戏写杨贵妃闻说唐明皇复召梅妃，在翠华西阁宿夜，醋意大发。在宫女的劝阻下，强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实在忍不下去，就带着宫女，提着灯笼，来闯西阁，于是一场西阁争宠的矛盾冲突爆发了，而最终杨妃获得了全胜。
这出戏写的是梅、杨争宠，但作者的笔墨完全集中在杨妃身上，梅妃全用侧写，甚至她都没有出场。开始只是由高力士吊场，介绍了梅妃失宠，久置楼东，昨日万岁忽召梅妃，宿于翠华西阁。至于万岁为何密召梅妃，也不作说明，简略若此。后来阁门打开后，梅妃也未出场。先是唐明皇吩咐小内侍将梅妃藏起来，后由高力士吩咐内侍将梅妃从阁后破壁送出。唯一能够表明梅妃的存在的是梅妃所留一双凤舄和一朵翠钿。杨贵妃正是抓住了这两件信物大做文章。试想，如果让梅妃出场，与杨妃发生正面冲突，这与坊间的泼妇骂街，互相扭打，有何区别？
作者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将梅、杨争宠的矛盾，巧妙地转移到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正面冲突上来。在中国的古典戏曲中男女主人公很少有正面的冲突，往往此一折写男主人公，彼一出写女主人公，两条线平行发展，很少交叉，这样就很难在面对面的冲突中使人物的性格得到充分的展现。《絮阁》则不然，它将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矛盾冲突，经过前几出《傍讶》、《幸恩》、《献发》、《复召》的充分酝酿，在这里交叉起来，正面展开，成为全剧中最富戏剧性的折子之一。
第一支曲【醉花阴】是交代杨妃闯阁的原因。其实，万岁昨夜不回西宫，杨妃早就派宫女前去打听明白：原来万岁忽然想起梅妃，私封珍珠一斛去赐她，她不肯受，回献一诗，有“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之句，万岁看了大为感动，因此密召梅妃西阁幽会。当时，杨妃妒火中烧，就欲连夜闯阁，被身边的念奴、永新劝阻住了，但这一夜，杨妃怎能睡得安稳？“一夜无眠乱愁搅”，十分贴切地描绘出杨妃的心态和境况，所以她等不得天亮，就来闯阁。
杨贵妃与唐明皇冲突的第一回合是高力士在西阁门口挡驾。在这一回合中，杨妃不仅是主动出击，而且是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先是高力士见杨妃前来，知道不妙，想转身回避，杨妃眼快，将他喝住。当高力士谎称万岁身体欠佳，故而在此静养时，杨妃立刻将他的谎言揭穿。当高力士抬出万岁有旨，不准任何人进闯时，杨妃不予理会，撇开高力士，自己上前叫门。高力士眼看挡不住，只得高声向阁内通报。
第二回合是杨妃进了西阁，与唐明皇发生直接冲突。唐明皇在阁内听得高力士“杨娘娘来了”的通报，十分惊慌，吩咐内侍将梅妃藏在夹幕里，自己佯装生病。杨妃吸取了以前的教训，她曾因吃虢国夫人的醋，得罪了唐明皇，被逐出宫门；这次，她改变了策略，并不与唐明皇争吵，而是因着唐明皇的装病，半真半假、不冷不热地指出唐明皇患的多半是相思病，并直接挑明：“陛下向来钟爱，无过梅精，何不宣召她来，以慰圣情牵挂。”话说得大度漂亮，似乎她非但不吃醋，而且还为唐明皇着想，劝他复召梅妃。但她所用的“梅精”一词，仍充分流露出她的妒恨。唐明皇深知其意，但又没法发火，只得用“此女久置楼东，哪有复召之理”来辩解。杨妃立刻以“一斛珍珠慰寂寥”之事加以揭穿。唐明皇语塞。这一回合，唐明皇又输了。
第三回合是杨妃在御榻下找到了一双凤舄，唐明皇一慌，又从袖笼里落下一朵翠钿。这是确确实实的证据，但杨妃并没有借此发威撒泼，只是为自己抱屈：“都只说圞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并劝唐明皇赶快出视早朝。唐明皇正在犹豫时，高力士偷偷告诉他梅妃已送走。这下唐明皇放心了，乘机开溜。这个回合似乎并没有剑拔弩张，但唐明皇完全在杨妃的掌控之中，输得很彻底。
第四回合是唐明皇走后，杨贵妃一腔怒火冲着高力士尽情发泄。她用十分严厉的口气责问，更确切地说是审问高力士。高力士何等老练，他知道再隐瞒、抵赖已无济于事，干脆换个角度奉劝杨妃：“如今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言下之意，就是劝杨妃不要闹得过分，不要让万岁恼羞成怒，以至重蹈被逐出宫门的覆辙。这个道理，杨妃也清楚得很，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忍耐不住而已，如今经高力士提醒，赶快顺势落篷，推说自己不是气量小，只是为万岁瞒着自己而生气。这就是说，她已接受了高力士的劝说，不再追究此事了。就这场冲突来说，这是一个转折点，一个跌宕，代表唐明皇意志的高力士是胜利者。
第五回合是唐明皇朝罢归来。这次唐明皇采取主动，他有意避开刚才发生之事，嘻嘻哈哈地邀请杨妃到花萼楼观花。杨妃何等聪慧，见唐明皇的态度，知道事情正向着自己有利的方面转变，但要取得最后胜利，还缺一把柴火。于是，她使出了“以退为进”招数，反向唐明皇认错，说“自知无状，谬窃宠恩”，希望将她斥放，并归还定情之物金钗钿盒。这一下，唐明皇可没想到，弄得手足无措。但就是这把火，逼得唐明皇放下了君王的架子，诚恳地向杨妃认错，二人遂和好如初。从后来的情况看，唐明皇此后再也没有移情别恋，杨贵妃完全达到了她的目的，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短短一出《絮阁》，由于矛盾集中，冲突尖锐，层层推进，将杨贵妃、唐明皇、高力士三个人物的性格，刻画得十分鲜明生动。【水仙子】一曲是全出的高潮，曲中有许多夹白，与唱腔融为一体，不仅增加了曲牌的容量，而且对于理解曲文，刻画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是明清传奇的一个特点，相对于元杂剧来说，是一大发展。
（唐葆祥）
长生殿
第二十四出 惊变
洪昇
（丑上）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咱家高力士，奉万岁爷之命，着咱在御花园中安排小宴，要与贵妃娘娘同来游赏，只得在此伺候。（生、旦乘辇）（老旦、贴随后）（二内侍引行上）
【北中吕粉蝶儿】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 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
（到介）（丑）请万岁爷娘娘下辇。（生、旦下辇介）（丑同内侍暗下）（生）妃子，朕与你散步一回者。（旦）陛下请。（生携旦手介）
【南泣颜回】（旦）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生）高力士，将酒过来，朕与娘娘小饮数杯。（丑）宴已排在亭上，请万岁爷娘娘上宴。（旦作把盏）（生止住介）妃子坐了。
【北石榴花】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1] 。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咿咿哑哑乐声催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妃子，朕与你清游小饮，那些梨园旧曲，都不耐烦听他。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令李龟年度成新谱，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旦）妾还记得。（生）妃子可为朕歌之，朕当亲倚玉笛以和。（旦）领旨。（老旦进玉笛）（生吹介）（旦按板介）
【南泣颜回换头】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生）妙哉！李白锦心，妃子绣口，真双绝矣！宫娥，取巨觞来，朕与妃子对饮。（老旦、贴送酒介）
【北斗鹌鹑】（生）畅好是喜孜孜驻拍停歌，喜孜孜驻拍停歌，笑吟吟传杯送盏。妃子干一杯，（作照干介）不须他絮烦烦射覆藏钩[2] ，闹纷纷弹丝弄板。（又作照杯介）妃子，再干一杯。（旦）妾不能饮了。（生）宫娥每，跪劝。（老旦、贴）领旨。（跪旦介）娘娘，请上这一杯。（旦勉饮介）（老旦、贴作连劝介）（生）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子见花一朵上腮间。（旦作醉介）妾真醉矣。（生）一会价软咍咍柳亸花欹，软咍咍柳亸花欹，困腾腾莺娇燕懒。
妃子醉了，宫娥每，扶娘娘上辇进宫去者。（老旦、贴）领旨。（作扶旦起介）（旦作醉态呼介）万岁！（老旦、贴扶旦行）（旦作醉态介）
【南扑灯蛾】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老旦、贴扶旦下）（丑同内侍暗上）（内击鼓介）
（生惊介）何处鼓声骤发？（副净急上）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问丑介）万岁爷在那里？（丑）在御花园内。（副净）军情紧急，不免径入。（进见介）陛下，不好了。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生大惊介）守关将士何在？（副净）哥舒翰兵败，已降贼了。
【北上小楼】（生）呀，你道失机的哥舒翰，称兵的安禄山。赤紧的离了渔阳，陷了东京，破了潼关。唬得人胆战心摇，唬得人胆战心摇，肠慌腹热，魂飞魄散，早惊破月明花粲。
卿有何策，可退贼兵？（副净）当日臣曾再三启奏，禄山必反，陛下不听，今日果应臣言。事起仓卒，怎生抵敌？不若权时幸蜀，以待天下勤王。（生）依卿所奏。快传旨，诸王百官，即时随驾幸蜀便了。（副净）领旨。（急下）（生）高力士，快些整备军马。传旨令右龙武将军陈元礼，统领羽林军士三千，扈驾前行。（丑）领旨。（下）（内侍）请万岁爷回宫。（生转行叹介）唉，正尔欢娱，不想忽有此变，怎生是了也！
【南扑灯蛾】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鼕鼕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黫[3] 。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4] ，碜磕磕社稷摧残。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
（向内问介）宫娥每，杨娘娘可曾安寝？（老旦、贴内应介）已睡熟了。（生）不要惊他，且待明早五鼓同行。（泣介）天那，寡人不幸，遭此播迁，累他玉貌花容，驱驰道路。好不痛心也！
【南尾声】在深宫兀自娇慵惯，怎样支吾蜀道难[5] ！（哭介）我那妃子呵，愁杀你玉软花柔要将途路趱。
宫殿参差落照间（卢纶），渔阳烽火照函关[6] （吴融）。
遏云声绝悲风起（胡曾），何处黄云是陇山[7] （武元衡）。
〔注〕 [1]眉山：旧题汉刘歆《西京杂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后因以“眉山”喻女子之秀眉。此处“对眉山”兼有举案齐眉之意。[2]射覆藏钩：射覆，行猜谜的酒令。藏钩，古代的一种游戏。[3]碜（cǎn）磕磕：犹言惨切切。碜，借作惨。磕磕，助词，无义。[4]支吾：应付。[5]函关：即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战国秦置，为古代著名的险关。此当为泛指。[6]遏云：指歌声。《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7]陇山：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在今陕西陇县西南，延伸于陕西、甘肃之边，为渭河平原与陇西高原的分界。
惊变是《长生殿》传奇的第二十四出。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御花园中尽情游乐，小宴遣兴，顷刻杨妃酒醉。此时忽报安禄山造反、哥舒翰投降，长安危在旦夕。玄宗仓皇间听从杨国忠奏请，急拟离宫出奔。
昆曲演唱此出，将前半场自【粉蝶儿】至【扑灯蛾】的戏称为《小宴》，而将后半场称为《惊变》。《小宴》可单独演出，但演《惊变》者必先演《小宴》。
这一出戏可以说是《长生殿》的分水岭，此前的戏表现“乐极”，此后的戏则表现“哀来”。洪昇在《长生殿》的自序中曾云：“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这一出戏的本身亦正好写出了“乐极哀来”的巨变。前半场写尽帝妃的纵情享乐，后半场则写出乐极生悲，祸败随之。
起首唐玄宗唱北曲【粉蝶儿】:“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 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此曲写得美景如画，色香迷人。昆曲唱此曲，闲雅从容，节奏悠扬。故而此曲成了昆曲冠生的名曲，亦成了学唱昆曲的著名的开蒙之曲。
在这一种清秋的优雅氛围中，作为深谙艺术之道的帝王唐玄宗与歌舞艺术家杨玉环单独对饮，自然会生发出优雅的情趣，而对浓艳的宫廷俗气生厌。玄宗说要“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菜”，“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而且不耐烦听那些梨园旧曲，而要贵妃唱李白的《清平调》三章，玄宗吹玉笛伴歌。
李白作《清平调》的故事，见载于多种野史小说。晚唐李濬《松窗杂录》云：“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会花方繁开，……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遽以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颇黎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长生殿》所写的今日情境，颇似当年旧景，故而玄宗云：“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令李龟年度成新谱，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
李白的《清平调》三章，其一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二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如果在《惊变》出中，贵妃就这样唱了三段词，一则可能太长，二则不合曲律。故而洪昇浓缩了三首诗的句意，由杨贵妃以一支南曲【泣颜回】唱出，其曲云：“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玄宗听唱后赞道：“妙哉！李白锦心，妃子绣口，真双绝矣！”
接着便是帝妃对饮与贵妃酒醉。贵妃醉态，先是由玄宗的【北斗鹌鹑】唱出：“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子见花一朵上腮间。一会价软咍咍柳亸花欹，软咍咍柳亸花欹，困腾腾莺娇燕懒。”再是由贵妃的【南扑灯蛾】唱出：“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叠字复词，曲尽其态，亦极写帝妃间“逞侈心而穷人欲”。于以下之“惊变”，既作铺垫，又成对比。
贵妃刚“下台”，便有鼓声突起，“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于是杨国忠“登台”，报告“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哥舒翰兵败，已降贼了”。历史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变，在此处只在三言两语中便交代过去了。一个世纪后，曾协助林则徐禁烟抗英的戏曲家梁廷枏对洪昇的这种写法不理解，他说：“《长生殿》《惊变》折，于深宫欢燕之时，突作国忠直入，草草数语，便尔启行，事虽急遽，断不至是。”（《藤花亭曲话》）其实，梁廷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舞台上之详略，与世事之轻重缓急并无直接关系。《长生殿》着重在写李、杨之情缘，世事变故只是背景而已。洪昇能以寥寥数语即交代了剧情之大转折，正显示了他“举重若轻”的大手笔。此处亦充分体现了中国艺术“虚实相生”，中国戏曲“时空自由”的特色。
此后唐玄宗一曲【北上小楼】，尽现其惊惶失措，说明他晚年在政事上的无能。又一曲【南扑灯蛾】唱出了臣民逃散、乾坤翻覆的战乱惨象。其末云：“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这时的秋景，与开首时的“天淡云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洪昇友人吴舒凫在《长生殿》的眉批中说：“从前宴赏，无非华筵丽景；此折花园小宴，后曲所叙，皆一派萧疏秋色。‘密誓’已动忧端，‘惊变’动于哀飒矣。”其言深中肯綮。
（叶长海）
长生殿
第二十五出 埋玉
洪昇
（末扮陈元礼引军士上）
【南吕过曲金钱花】拥旄仗钺前驱，前驱。羽林拥卫銮舆，銮舆。匆匆避贼就征途。人跋涉，路崎岖。知何日，到成都？
下官右龙武将军陈元礼是也。因禄山造反，破了潼关，圣上避兵幸蜀，命俺统领禁军扈驾。行了一程，早到马嵬驿了[1] 。（内鼓噪介）（末）众军为何呐喊？（内）禄山造反，圣驾播迁，都是杨国忠弄权，激成变乱。若不斩此贼臣，我等死不扈驾。（末）众军不必鼓噪，暂且安营。待我奏过圣上，自有定夺。（内应介）（末引军重唱“人跋涉”四句下）（生同旦骑马引老旦、贴、丑行上）
【中吕过曲粉孩儿】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丑）来此已是马嵬驿了，请万岁爷暂住銮驾。（生、旦下马）（作进坐介）（生）寡人不道，误宠逆臣，致此播迁，悔之无及！妃子，只是累你劳顿，如之奈何！（旦）臣妾自应随驾，焉敢辞劳。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便好。（内又喊介）杨国忠专权误国，今又交通吐蕃，我等誓不与此贼俱生。要杀杨国忠的，快随我等前去！（杂扮四军提刀赶副净上）（绕场奔介）（军作杀副净）（呐喊下）（生惊介）高力士，外面为何喧嚷？快宣陈元礼进来。（丑）领旨。（宣介）（末上见介）臣陈元礼见驾。（生）众军为何呐喊？（末）臣启陛下：杨国忠专权召乱，又与吐蕃私通，激怒六军，竟将国忠杀死了。（生作惊介）呀，有这等事！（旦作背掩泪介）（生沉吟介）这也罢了，传旨起驾。（末出传旨介）圣旨道来，赦汝等擅杀之罪。作速起行。（内又喊介）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扈驾。（末见生介）众军道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肯起行。望陛下割恩正法。（生作大惊介）哎呀，这话如何说起！（旦慌牵生衣介）（生）将军，
【红芍药】国忠纵有罪当加，现如今已被劫杀。妃子在深宫自随驾，有何干六军疑讶？（末）圣谕极明，只是军心已变，如之奈何！（生）卿家，作速晓谕他，恁狂言没些高下。（内又喊介）（末）陛下呵，听军中恁地喧哗，教微臣怎生弹压！
（旦哭介）陛下呵，
【耍孩儿】事出非常堪惊诧。已痛兄遭戮，奈臣妾又受波查[2] 。是前生事已定，薄命应折罚。望吾皇急切抛奴罢，只一句伤心话。
（生）妃子且自消停。（内又喊介）不杀贵妃，死不扈驾。（末）臣启陛下：贵妃虽则无罪，国忠实其亲兄，今在陛下左右，军心不安。若军心安，则陛下安矣。愿乞三思。（生沉吟介）
【会河阳】无语沉吟，意如乱麻。（旦牵生衣哭介）痛生生怎地舍官家[3] ！（合）可怜一对鸳鸯，风吹浪打，直恁的遭强霸。（内又喊介）（旦哭介）众军逼得我心惊唬，（生作呆想）（忽抱旦哭介）贵妃好教我难禁架！（众军呐喊上）（绕场、围驿下）
（丑）万岁爷，外厢军士已把驿亭围了。若再迟延，恐有他变，怎么处？（生）陈元礼，你快去安抚三军，朕自有道理！（末）领旨。（下）（生、旦抱哭介）
【缕缕金】（旦）魂飞颤，泪交加。（生）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4] 。（合哭介）难道把恩和义，霎时抛下？（旦跪介）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哭倒生怀介）
（生）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摊破地锦花】任讙哗，我一谜妆聋哑，总是朕差。现放着一朵娇花，怎忍见风雨摧残，断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拚代你陨黄沙。
（旦）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5] 。（丑作掩泪跪介）娘娘既慷慨捐生，望万岁爷以社稷为重，勉强割恩罢。（内又喊介）（生顿足哭介）罢罢！妃子既执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凭娘娘罢！（作哽咽掩面哭下）（旦朝上拜介）万岁！（作哭倒介）（丑向内介）众军听着，万岁爷已有旨，赐杨娘娘自尽了。（众内呼介）万岁，万岁，万万岁！（丑扶旦起介）娘娘，请到后边去。（扶旦行介）（旦哭介）
【哭相思】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转作到介）
（丑）这里有座佛堂在此。（旦作进介）且住，待我礼拜佛爷。（拜介）佛爷，佛爷！念杨玉环呵，
【越恁好】罪孽深重，罪孽深重，望我佛度脱咱。（丑拜介）愿娘娘好处生天。（旦起哭介）（丑跪哭介）娘娘，有甚话儿，分付奴婢几句。（旦）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丑哭应介）奴婢晓得。（旦）高力士，我还有一言。（作除钗、出盒介）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万不可遗忘。（丑接钗盒介）奴婢晓得。（旦哭介）断肠痛杀，说不尽恨如麻。（末领军拥上）杨妃既奉旨赐死，何得停留，稽迟圣驾。（军呐喊介）（丑向前拦介）众军士不得近前，杨娘娘即刻归天了。（旦）唉，陈元礼，陈元礼，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杀。（军又喊介）（丑）不好了，军士每拥进来了。（旦看介）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作腰间解出白练）（拜介）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丑泣介）（旦作哭缢介）我那圣上呵，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做缢死下）
（末）杨妃已死，众军速退。（众应同下）（丑哭介）我那娘娘呵！（下）（生上）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丑持白练上，见生介）启万岁爷，杨娘娘归天了。（生作呆不应介）（丑又启介）杨娘娘归天了，自缢的白练在此。（生看大哭介）哎哟，妃子，妃子，兀的不痛杀寡人也！（倒介）（丑扶介）（生哭介）
【红绣鞋】当年貌比桃花，桃花。（丑）今朝命绝梨花，梨花。（出钗盒介）这金钗、钿盒，是娘娘分付殉葬的。（生看钗盒哭介）这钗和盒，是祸根芽。长生殿，恁欢洽。马嵬驿，恁收煞！
（丑）仓卒之间，怎生整备棺椁？（生）也罢，权将锦褥包裹。须要埋好记明，以待日后改葬。这钗盒就系娘娘衣上罢。（丑）领旨。（下）（生哭介）
【尾声】温香艳玉须臾化，今世今生怎见他！（末上跪介）请陛下起驾。（生顿足恨介）咳，我便不去西川也值甚么！（内呐喊掌号）（众军上）（丑暗上引生上马行介）
【仙吕入双调过曲朝元令】（合）长空雾黏，旌旆寒风飐。长征路淹，队仗黄尘染。谁料君臣，共尝危险。恨贼寇横兴逆焰，烽火相兼，何时得将豺虎歼？遥望蜀山尖，回将凤阙瞻[6] 。浮云数点，咫尺把长安遮掩，长安遮掩。
翠华西拂蜀云飞[7] （章碣），天地尘昏九鼎危[8] （吴融）。
蝉鬓不随銮驾去（高骈），空惊鸳鹭忽相随（钱起）。
〔注〕 [1]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西，相传晋人马嵬于此筑城，故名。[2]波查：折磨。[3]官家：指唐玄宗。[4]莫愁：一为石城（今湖北钟祥）女子，《乐府诗集》收古乐府《莫愁乐》，其辞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一为洛阳女子，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云：“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此处化用唐李商隐《马嵬》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诗意。[5]宗社：宗庙与社稷，是国家的象征。[6]凤阙：汉代宫阙名。《史记·孝武本纪》:“其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司马贞索隐引《三辅故事》:“北有圜阙，高二十丈，上有铜凤皇，故曰凤阙。”后多代指皇宫。[7]翠华：帝王仪仗中所用装饰翠鸟羽毛的旗帜。[8]九鼎：相传夏代大禹铸九鼎以象九州，下传商、周，为镇国之宝。后多以之代指国家。
《长生殿》所描述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其历史背景是安史之乱。有的封建史家把安史之乱归罪于杨贵妃的“女祸”。如《新唐书》有云：“呜呼，女子之祸于人者甚矣。自高祖至于中宗数十年间再罹女祸，唐祚既绝而复续。中宗不免其身，韦氏遂以灭族。玄宗亲平其乱，可以鉴矣，而又败以女子。”但洪昇并不这样看。他认为当时之“乐极哀来”，乃是统治集团“逞侈心而穷人欲”之故。因而该剧中削尽“史家秽语”，对于各种杂记，“若一涉秽迹”，“绝不阑入”。作者抱定一个宗旨：“专写钗合情缘。”（见《长生殿》之自序及例言）
剧本以许多专场浓墨谱写李、杨之间的“情缘”，直至《埋玉》出中的杨贵妃之死。这继承了白居易《长恨歌》的精神。《长恨歌》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白居易写出了一个凄美的故事，并不多加议论，写到杨妃之死，不免有几分怜惜。
元代白朴对李、杨故事似乎情有独钟，曾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和《唐明皇游月宫》两种杂剧，现存的《梧桐雨》堪称元杂剧中的佳构。杨贵妃之死是这部杂剧的核心事件。杂剧中有一段唐玄宗的唱：“【搅筝琶】高力士道与陈玄礼休没高下，岂可教妃子受刑罚？他见请受着皇后中宫，兼踏着寡人御榻。他又无罪过，颇贤达。须不似周褒姒举火取笑，纣妲己敲胫觑人，早间把他个哥哥坏了。总便有万千不是，看寡人也合饶过他。一地胡拿！”这是唐玄宗对杨贵妃的庇护之词，实则也隐含着作者的同情。杂剧中杨妃死前与玄宗有一小段对话：“（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正末云）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陈玄礼云）愿陛下早割恩正法。（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正末云）寡人怎生是好？”这里写出了杨贵妃对生命的留恋以及唐玄宗在事变中的无能。
《长生殿》的《埋玉》则把这瞬间的故事敷演成一出精彩的戏。先是唐玄宗亦有一段【红芍药】曲为贵妃辩护，这段唱与《梧桐雨》中的【搅筝琶】略似，如云：“国忠纵有罪当加，现如今已被劫杀。妃子在深宫自随驾，有何干六军疑讶？”而描写杨贵妃临死前的表现，则比《梧桐雨》大为感人。此时杨玉环已不是哀求玄宗“救妾身一救”，而是希望玄宗“急切抛奴罢”，以挽救局面。但她又有深情的表现，说是“只一句伤心话”。是一句什么话呢？她“牵生衣哭”云：“痛生生怎地舍官家！”但她主动提出“望赐自尽，以定军心”，并劝慰玄宗说：“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又吩咐高力士说：“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此时的唐玄宗也不是只能说“寡人自不能保”、“寡人怎生是好”之类令人失望的话，而是说出了饱含深情的肺腑之言：“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甚至说，若是哗变的军人再闹下去，“拚代你殒黄沙”。
《埋玉》中把李、杨之间的情意渲染得很有深致，极具生死不渝的意味，令读者为之感叹。作者笔下的杨贵妃，尤其令人同情。作者把乱国之咎归之于杨国忠、安禄山之流，而杨贵妃临死所留下的形象，却是美好的。
昆曲演唱此一出，显得起伏跌宕，缠绵悱恻。唐玄宗虽然是冠生扮演，却要带有老生情状，使剧情染上一层苍凉悲壮的色彩。近年上海昆剧团由李紫贵导演此出，非常成功。最后杨玉环托着长绫向舞台深处走去，舞台渐暗，只留一束追光投射在白绫上，反射出惨白的寒光，而后全场暗。忽而，一条长长的白绫“从天而降”，斜挂在舞台上，令人顿觉惊悸，全场一片惨烈之感。
（叶长海）
长生殿
第二十八出 骂贼
洪昇
（外扮雷海青抱琵琶上）武将文官总旧僚，恨他反面事新朝。纲常留在梨园内，那惜伶工命一条。自家雷海青是也。蒙天宝皇帝隆恩，在梨园部内做一个供奉。不料禄山作乱，破了长安，皇帝驾幸西川去了。那满朝文武，平日里高官厚禄，荫子封妻，享荣华，受富贵，那一件不是朝廷恩典！如今却一个个贪生怕死，背义忘恩，争去投降不迭。只图安乐一时，那顾骂名千古。唉，岂不可羞，岂不可恨！我雷海青虽是一个乐工，那些没廉耻的勾当，委实做不出来。今日禄山与这一班逆党，大宴凝碧池头[1] ，传集梨园奏乐。俺不免乘此，到那厮跟前痛骂一场，出了这口愤气。便粉骨碎身，也说不得了。且抱着琵琶，去走一遭也呵！
【北仙吕村里迓鼓】虽则俺乐工卑滥，硁硁愚暗[2] 。也不曾读书献策，登科及第，向鹓班高站[3]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今日个睹了丧亡，遭了危难，值了变惨。不由人痛切齿，声吞恨衔。
【元和令】恨子恨泼腥膻莽将龙座渰，癞蝦蟆妄想天鹅啖，生克擦直逼的个官家下殿走天南。你道恁胡行堪不堪？纵将他寝皮食肉也恨难劖。谁想那一班儿没掂三[4] ，歹心肠，贼狗男。
【上马娇】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咱只问你蒙面可羞惭？
【胜葫芦】眼见的去做忠臣没个敢，雷海青呵，若不把一肩担，可不枉了戴发含牙人是俺。但得纲常无缺，须眉无愧，便九死也心甘。（下）（净引二军士上）
【南中吕引子绕红楼】抢占山河号大燕，袍染赭冠戴冲天[5] 。凝碧清秋，梨园小部，歌舞列琼筵。
孤家安禄山。自从范阳起兵，所向无敌。长驱西入，直抵长安。唐家皇帝，逃入蜀中去了，锦绣江山归吾掌握，（笑介）好不快活。今日聚集百官，在凝碧池上做个太平筵宴，洒乐一回。内侍每，众官可曾齐到？（杂）都在外殿伺候。（净）宣过来。（军）领旨。（宣介）主上宣百官进见。（四伪官上）今日新天子，当时旧宰臣。同为识时者，不是负恩人。（见介）臣等朝见。愿主上万岁，万万岁！（净）众卿平身。孤家今日政务稍闲，特设宴在凝碧池上，与卿等共乐太平。（四伪官）万岁！（军）筵宴完备，请主上升宴。（内奏乐）（四伪官跪送酒介）
【中吕过曲尾犯序】（净）龙戏碧池边，正五色云开，秋气澄鲜。紫殿逍遥，暂停吾玉鞭。开宴，走绯衣鸾刀细割[6] ，揎锦袖犀盘满献。（四伪官献酒再拜介）瑶池下，熊罴鹓鹭拜送酒如泉。
（净）内侍每，传旨唤梨园子弟奏乐。（军）领旨。（向内介）主上有旨，着梨园子弟奏乐[7] 。（内应，奏乐介）（军送净酒介）（合）
【前腔换头】当筵，众乐奏钧天[8] 。旧日霓裳，重按歌遍。半入云中，半吹落风前。稀见，除却了清虚洞府，只有那沉香亭院。今日个，仙音法曲不数大唐年。
（净）奏得好。（四伪官）臣想天宝皇帝，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教成此曲，今日却留与主上受用。真乃齐天之福也。（净笑介）众卿言之有理。再上酒来。（军送酒介）（外在内泣唱介）
【前腔】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烽烟。叶堕空宫，忽惊闻歌弦，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怨。（大哭介）我那天宝皇帝呵，金銮上，百官拜舞何日再朝天？
（净）呀，什么人啼哭？好奇怪！（军）是乐工雷海青。（净）拿上来。（军拉外上）（见介）（净）雷海青，孤家在此饮太平筵宴，你敢擅自啼哭，好生可恶！（外骂介）唉，安禄山，你本是失机边将，罪应斩首。幸蒙圣恩不杀，拜将封王。你不思报效朝廷，反敢称兵作乱，秽污神京，逼迁圣驾。这罪恶贯盈，指日天兵到来诛戮，还说什么太平筵宴！（净大怒介）唉，有这等事。孤家入登大位，臣下无不顺从。量你这一个乐工，怎敢如此无礼！军士看刀伺候。（二军作应）（拔刀介）（外一面指净骂介）
【扑灯蛾】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怒发上冲冠。我虽是伶工微贱也，不似他朝臣䩄觍。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9] ，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将琵琶掷净介）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10] 。（军夺琵琶介）
（净）快把这厮拿去砍了。（军应）（拿外砍下）（净）好恼，好恼！（四伪官）主上息怒。无知乐工，何足介意。（净）孤家心上不快，众卿且退。（四伪官）领旨。臣等恭送主上回宫。（跪送介）（净）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怒下）（四伪官起介）杀得好，杀得好！一个乐工，思量做起忠臣来，难道我每吃太平宴的，倒差了不成！
【尾声】大家都是花花面，一个忠臣值甚钱。（笑介）雷海青，雷海青，毕竟你未戴乌纱识见浅！
三秦流血已成川[11] （罗隐），为虏为王事偶然（李山甫）。
世上何人怜苦节（陆希声），直须行乐不言旋（薛稷）。
〔注〕 [1]凝碧池：唐禁苑中池名。唐王维《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记安史之乱中安禄山于此张乐设宴之事。[2]硁（kēnɡ）硁：固执浅薄。这里是雷海青的谦词。[3]鹓班：百官上朝时按一定次序排成的行列。鹓，鹓雏，凤的一种。[4]没掂三：没脑筋。[5]赭袍：此指皇帝所穿的黄袍。冲天冠：此指皇帝所戴的冕。[6]绯衣：古时朝中官员的红色品服。鸾刀：祭祀时用的割牲畜的刀，刀环有铃。《诗经·小雅·信南山》:“执其鸾刀，以启其毛，以取血膋。”孔颖达疏：“鸾即铃也，谓刀环有铃，其声中节。”[7]梨园：唐玄宗时供奉内廷的歌舞艺人的练习之地，在京城长安（今陕西西安）光化门（或谓芳林门）外禁苑中。[8]钧天：指钧天广乐，天上的音乐。钧天，天之中央。《列子·周穆王》:“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天帝）之所居。”[9]神器：帝位。[10]开元：唐玄宗年号，公元713年至公元741年，这段时间是唐代可与“贞观之治”相提并论的盛世，史称“开元之治”。[11]三秦：秦亡后，西楚霸王项羽三分秦故地关中，封章邯为雍王，封司马欣为塞王，封董翳为翟王，分领今陕西中部咸阳以西及甘肃东部地区、陕西咸阳以东地区、陕西北部地区，合称三秦。后常以“三秦”指关中一带。
此出写安禄山攻占长安后，自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在洛阳凝碧池上大宴群臣。一班伪官对安禄山大拍马屁，唯乐工雷海青大哭天宝皇帝，大骂安禄山，用琵琶怒掷安禄山，以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正气歌。
此出取材于唐代郑处诲《明皇实录》中的一则记载：“天宝末，群贼陷两京，大掠文武朝臣及黄门宫嫔乐工骑士。每获数百人，以兵仗严卫，送于洛阳。至有逃于山谷者，而卒能罗捕追胁，授以冠带。禄山尤致意乐工，求访颇切，于旬日获梨园子弟数百人。群贼因相与大会于凝碧池，宴伪官数十人。大陈御库珍宝，罗列于前后。乐既作，梨园旧人，不觉歔欷，相对泣下。群贼皆露刃持满以胁之，而悲不能已。有乐工雷海青者，投乐器于地，向西恸哭。逆党乃缚海青于戏马殿，支解以示众。闻之者莫不伤痛。”这段记载非常感人，但自唐代以降，在描写李、杨爱情故事的诗歌、小说、戏剧中很少采用这一素材，唯明代传奇《惊鸿记》和《彩毫记》中曾出现过雷海青的形象，但均显得苍白无力，很不成功。就以《彩毫记》中《海青死节》这一出来说，作者将大半篇幅用来描写安禄山的原配夫人醋意大发，大闹凝碧池宴会，而雷海青则成了一个陪衬。在整出戏中，雷海青没有一段唱词，只有一个动作：“末将琵琶撞净面而落齿声”；一句台词：“你这臊羯狗，唐天子有甚亏负你？你敢造反僭位！我为大唐供应，岂服侍你这臊羯狗！”与《长生殿》中雷海青的丰满形象，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洪昇写《骂贼》一出，成功的原因何在呢？首先，《骂贼》一出，全为雷海青一人而设。雷海青是绝对主角，安禄山在这里只是反衬。安禄山夺了两京，僭位称帝，正是得意扬扬，人人都屈服于他的淫威的时候，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乐工竟敢当庭痛哭唐皇，当众数落他的罪状，当面骂他个狗血喷头，并将琵琶怒掷过来，要他的性命。雷海青这一行动不仅搅乱了安禄山的太平宴席，也是对安禄山的嚣张气焰予以有力的打击，令其最后悻悻然道：“孤家心上不快，众卿且退。”只得灰溜溜地下场。这就更突出了雷海青坚贞不屈、正气凛然、铁骨铮铮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并且在这出戏中，四伪官的陪衬，也是洪昇的一大创造，对雷海青的性格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四伪官的上场诗是：“今日新天子，当时旧宰臣。同为识时者，不是负恩人。”用“识时务”来为他们的变节行为开脱；而当安禄山迫胁梨园弟子演奏《霓裳》旧曲时，他们肉麻地奉承，说什么：“臣想天宝皇帝，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教成此曲，今日却留与主上受用。真乃齐天之福也。”其丑恶嘴脸，暴露无遗。当安禄山命军士杀死雷海青时，这批伪官竟拍手称快：“杀得好，杀得好！一个乐工，思量起做忠臣来，难道我每吃太平宴的，倒差了不成！”真是恬不知耻之极。作者就是通过雷海青与伪官们的思想行为的强烈对比，将雷海青的形象烘托得更高大更光辉。
其二，作者对雷海青的内心世界作了极为细致的刻画。《骂贼》中雷海青的所作所为决不是一时的冲动，决不是匹夫之勇。当他被迫参加安禄山的“太平宴”时，早已作了捐躯的准备：“俺不免乘此，到那厮跟前痛骂一场，出了这口愤气。便粉身碎骨，也说不得了。”这就是说，他明知痛骂的结果，一定是“粉身碎骨”，但为了出这口“愤气”也就奋不顾身了。那么，雷海青的“愤气”是什么呢？一是痛恨安禄山兴兵作乱，秽污神京，逼迁圣驾。安禄山这种滔天大罪是决不可饶恕的：“纵将他寝皮食肉也恨难劖。”二是痛恨那班降官“一个个贪生怕死，背义忘恩，争去投降不迭”，他们“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雷海青面对这种“没廉耻的勾当”不屑一顾，痛恨之极。骂他们是“歹心肠，贼狗男”！雷海青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工，身份卑贱，地位低下，“也不曾读书献策，登科及第，向鹓班高站”，可他有一腔正气，“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在这没人敢做忠臣的时刻，他要独自肩负起“忠臣”的重任，为那些没廉耻的文武百官树立一个做“忠臣”的榜样。他在那支【胜葫芦】曲中深情地唱道：“若不把一肩担，可不枉了戴发含牙人是俺。”“戴发含牙”这里是强调“人”这个庄严的字眼，也就是说，雷海青把面对叛逆，面对淫威，敢不敢做忠臣，敢不敢坚持气节，提高到是人还是禽兽的高度来对待。因此，他能从容不迫、视死如归，“但得纲常无缺，须眉无愧，便九死也心甘”！正因为作者对雷海青的内心世界作了如此深刻细致的描述，因此，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雷海青不是一个“忠孝”概念的化身，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第三，作者在这出戏中，对安禄山挑起民族矛盾涂炭生灵十分痛恨，充分流露出他的民族感情，而这种感情，极易引起广大深受清统治者压迫而怀有民族义愤的观众、读者的共鸣。“今日个睹了丧亡，遭了危难，值了变惨。不由人痛切齿，声吞恨衔”，这几句唱词，会令他们觉得唱的不仅是唐代，也是他们自己所身处的时代。洪昇生活在由明入清，朝代更替，社会剧变的时期，在《长生殿》一剧中，我们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兴亡之感、家国之恨，而通过雷海青这个人物的塑造，他也让自己的这种隐秘的感情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唐葆祥）
长生殿
第三十八出 弹词
洪昇
（末白须旧衣帽抱琵琶上）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老汉李龟年，昔为内苑伶工，供奉梨园，蒙万岁爷十分恩宠。自从朝元阁教演《霓裳》[1] ，曲成奏上，龙颜大悦。与贵妃娘娘，各赐缠头，不下数万。谁想禄山造反，破了长安，圣驾西巡，万民逃窜。俺每梨园部中，也都七零八落，各自奔逃。老汉来到江南地方，盘缠都使尽了。只得抱着这面琵琶，唱个曲儿糊口。今日乃青溪鹫峰寺大会[2] ，游人甚多，不免到彼卖唱。（叹科）哎，想起当日天上清歌，今日沿门鼓板，好不颓气人也。（行科）
【南吕一枝花】不堤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岐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3] ，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4] 。
【梁州第七】想当日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说不尽九重天上恩如海。幸温泉骊山雪霁[5] ，泛仙舟兴庆莲开。玩婵娟华清宫殿[6] ，赏芳菲花萼楼台[7] 。正担承雨露深泽，蓦遭逢天地奇灾。剑门关尘蒙了凤辇鸾舆[8] ，马嵬坡血污了天姿国色，江南路哭杀了瘦骨穷骸。可哀落魄，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有谁人喝声采？空对着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虚下）
（小生巾服上）花动游人眼，春伤故国心。《霓裳》人去后，无复有知音。小生李謩[9] ，向在西京留滞，乱后方回。自从宫墙之外，偷按《霓裳》数叠，未能得其全谱。昨闻有一老者，抱着琵琶卖唱。人人都说手法不同，像个梨园旧人。今日鹫峰寺大会，想他必在那里，不免前去寻访一番。一路行来，你看游人好不盛也。（外巾服、副净衣帽、净长帽帕子包首扮山西客携丑扮妓上）（外）闲步寻芳惜好春，（副净）且看胜会逐游人。（净）大姐，咱和你：及时行乐休空过。（丑）客官：好听琵琶一曲新。（小生向副净科）老兄请了。动问这位大姐，说甚么“琵琶一曲新”？（副净）老兄不知，这里新到一个老者，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在鹫峰寺赶会，因此大家同去一听。（小生）小生正要去寻他，同行何如？（众）如此极好。（同行科）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已到鹫峰寺了。就此进去。（同进科）（副净）那边一个圈子，四围板凳，想必是波。我每一齐捱进去，坐下听者。（众作坐科）（末上见科）列位请了，想都是听曲的。请坐了，待在下唱来请教波。（众）正要领教。（末弹琵琶唱科）
【转调货郎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10] 。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外）天宝遗事，好题目波。（净）大姐，他唱的是甚么曲儿，可就是咱家的西调么？（丑）也差不多儿。（小生）老丈，天宝年间遗事，一时那里唱得尽者。请先把杨贵妃娘娘当时怎生进宫，唱来听波。（末弹唱科）
【二转】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访丽色把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跋做昭阳第一花[11] 。
（丑）那贵妃娘娘，怎生模样波？（净）可有咱家大姐这样标致么？（副净）且听唱出来者。（末弹唱科）
【三转】那娘娘生得来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真个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风标，似观音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霄。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总有好丹青，那百样娉婷难画描。
（副净笑科）听这老翁说的杨娘娘标致，恁般活现，倒像是亲眼见的，敢则谎也。（净）只要唱得好听，管他谎不谎。那时皇帝怎么样看待他来？快唱下去者。（末弹唱科）
【四转】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宫飞燕倚新妆。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个伶俐的官家，颠不剌懵不剌撇不下心儿上，弛了朝纲，占了情场，百支支写不了风流帐[12] 。行厮并，坐厮当。双，赤紧的倚了御床，博得个月夜花朝同受享。
（净倒科）哎呀，好快活，听的咱似雪狮子向火哩。（丑扶科）怎么说？（净）化了。（众笑科）（小生）当日宫中有《霓裳羽衣》一曲，闻说出自御制，又说是贵妃娘娘所作。老丈可知其详？请唱与小生听咱。（末弹唱科）
【五转】当日呵，那娘娘在荷庭把宫商细按，谱新声将《霓裳》调翻，昼长时亲自教双鬟。舒素手拍香檀，一字字都吐自朱唇皓齿间。恰便似一串骊珠声和韵闲，恰便似莺与燕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恰便似明月下泠泠清梵[13] ，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11] 4，恰便似步虚仙佩夜珊珊[15] 。传集了梨园部教坊班，向翠盘中高簇拥着个娘娘，引得那君王带笑看。
（小生）一派仙音，宛然在耳，好形容波。（外叹科）哎，只可惜当日天子宠爱了贵妃，朝欢暮乐，致使渔阳兵起。说起来令人痛心也！（小生）老丈，休只埋怨贵妃娘娘。当日只为误任边将，委政权奸，以致庙谟颠倒，四海动摇。若使姚、宋犹存，那见得有此。（外）这也说的是波。（末）嗨，若说起渔阳兵起一事，真是天翻地覆，惨目伤心。列位不嫌絮烦，待老汉再慢慢弹唱出来者。（众）愿闻。（末弹唱科）
【六转】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堤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刬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炒炒轰轰剨剨四下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外、副净同叹科）（小生泪科）哎，天生丽质，遭此惨毒。真可怜也！（净笑科）这是说唱，老兄怎么认真掉下泪来！（丑）那贵妃娘娘死后，葬在何处？（末弹唱科）
【七转】破不剌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16] 。
（外）长安兵火之后，不知光景如何？（末）哎呀，列位，好端端一座锦绣长安，自被禄山破陷，光景十分不堪了。听我再弹波。（弹唱科）
【八转】自銮舆西巡蜀道，长安内兵戈肆扰。千官无复紫宸朝[17] ，把繁华顿消，顿消。六宫中朱户挂蟏蛸[18] ，御榻傍白日狐狸啸。叫鸱鸮也么哥，长蓬蒿也么哥，野鹿儿乱跑，苑柳宫花一半儿凋。有谁人去扫，去扫！玳瑁空梁燕泥儿抛，只留得缺月黄昏照。叹萧条也么哥，染腥臊也么哥！染腥臊，玉砌空堆马粪高。
（净）呸，听了半日，饿得慌了。大姐，咱和你喝烧刀子，吃蒜包儿去。（做腰边解钱与末）（同丑诨下）（外）天色将晚，我每也去罢。（送银科）酒资在此。（末）多谢了。（外）无端唱出兴亡恨，（副净）引得傍人也泪流。（同外下）（小生）老丈，我听你这琵琶，非同凡手。得自何人传授？乞道其详。
【九转】（末）这琵琶曾供奉开元皇帝，重提起心伤泪滴。（小生）这等说起来，定是梨园部内人了。（末）我也曾在梨园籍上姓名题，亲向那沉香亭花里去承值，华清宫宴上去追随。（小生）莫不是贺老？（末）俺不是贺家的怀智[19] 。（小生）敢是黄旛绰[20] ？（末）黄旛绰同咱皆老辈。（小生）这等想必是雷海青？（末）我虽是弄琵琶却不姓雷。他呵，骂逆贼久已身死名垂。（小生）这等，想必是马仙期了[21] 。（末）我也不是擅场方响马仙期，那些旧相识都休话起。（小生）因何来到这里？（末）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小生）毕竟老丈是谁波？（末）您官人絮叨叨苦问俺为谁，则俺老伶工名唤做龟年身姓李。
（小生揖科）呀，原来却是李教师。失瞻了。（末）官人尊姓大名，为何知道老汉？（小生）小生姓李，名謩。（末）莫不是吹铁笛的李官人么？（小生）然也。（末）幸会，幸会。（揖科）（小生）请问老丈，那《霓裳》全谱可还记得波？（末）也还记得，官人为何问他？（小生）不瞒老丈说，小生性好音律，向客西京。老丈在朝元阁演习《霓裳》之时，小生曾傍着宫墙，细细窃听，已将铁笛偷写数段。只是未得全谱，各处访求，无有知者。今日幸遇老丈，不识肯赐教否？（末）既遇知音，何惜末技。（小生）如此多感，请问尊寓何处？（末）穷途流落，尚乏居停。（小生）屈到舍下暂住，细细请教何如？（末）如此甚好。
【煞尾】俺一似惊乌绕树向空枝外，谁承望做旧燕寻巢入画栋来。今日个知音喜遇知音在，这相逢异哉！恁相投快哉！李官人呵，待我慢慢的传与你这一曲《霓裳》播千载。
（末）桃蹊柳陌好经过（张籍），（小生）聊复回车访薜萝（白居易）。
（末）今日知音一留听（刘禹锡），（小生）江南无处不闻歌（顾况）。
〔注〕 [1]霓裳：即法曲《霓裳羽衣曲》，唐宫廷乐舞，传为唐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初名《婆罗门曲》，后经唐玄宗润色，并撰歌辞，遂改此名。[2]青溪：三国吴在建业城东南所凿东渠，发源于南京钟山西南，入秦淮河，曲折达十余里，以水木清华著称。鹫峰寺：在南京钞库街南青溪旁，建于明天顺五年（1461），不应出现于唐代，但戏曲艺术中常有此类后代事物出现于前代之事。[3]高渐离：战国燕人，以屠狗为业，善击筑，与荆轲为友。荆轲受燕太子丹之聘往刺秦王政，于易水边饯行时，他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事败，他变姓名为佣。后被人认出，秦始皇招其入宫，熏瞎其目，使之击筑。他置铅于筑中，觅机击秦皇，未中被杀。[4]伍子胥：春秋楚人，父兄被诬遇害，他遂投奔吴国，发誓覆楚报仇。得吴王阖闾信任，破楚都郢，发楚平王墓鞭其尸，终得报仇。后渐被疏远，谏莫为越王所惑而得罪阖闾，被赐死。吹箫：伍子胥逃到吴国后，起初曾在吴市吹箫乞食。[5]骊山：秦岭支峰，因山似骊马之纯青色而得名，或谓因古骊戎居此而得名。在今陕西西安临潼区东南，西北麓为唐华清宫和温泉华清池。[6]华清宫：唐宫殿名，参见注[5]。[7]花萼楼台：即花萼楼，唐玄宗于兴庆宫西南所筑花萼相辉之楼的简称，为宫中的游乐之地。[8]剑门关：在今四川剑阁东北，因大剑山、小剑山奇峰相连，下隘如门，故称，是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9]李謩：唐长安人，元开时供奉内廷。为唐代的著名笛师，时称天下第一。曾为歌手永新伴奏，曲终笛裂，人叹妙极。[10]大古里：总是。[11]昭阳：汉代宫殿名，后妃所居。[12]百支支：形容话多。[13]清梵：清亮的梵呗声。梵呗，僧人唱经。[14]缑（ɡōu）岭：即缑氏山，在今河南偃师。据旧题汉刘向《列仙传》记载，周灵王太子晋（即王子乔）在此乘鹤成仙。[15]步虚：仙人漫步于天空。旧题汉班固《汉武帝内传》:“可以步虚，可以隐形。长生久视，还白留青。”[16]望帝：即古蜀国国君杜宇，传说死后其魂化为杜鹃，哀鸣不已。[17]紫宸：指皇宫。[18]蟏蛸（xiāoshāo）：蜘蛛的一种，肢长。俗称蟢子。[19]怀智：贺怀智，唐代著名的乐工。[20]黄旛绰：与注[21]中的马仙期都是唐时著名的宫廷艺人。[21]马仙期：见注[20]。
此出写梨园供奉李龟年，因安史之乱，流落江南，以弹词糊口，在金陵鹫峰寺庙会上，遇到铁笛李謩。李曾在宫墙外偷听过《霓裳羽衣曲》，因而点唱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故事。当李龟年叙述完李、杨爱情故事后，李謩十分感动，并得知说书人即李龟年后，愿向他请教《霓裳羽衣曲》。两人遂成为知音。
此出戏从情节上看，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因为杨贵妃从进宫到马嵬坡自缢的情节在前面已经细致地演绎过了，这里最多是补充交代一下李龟年的下落，而李龟年在剧中并不是主要角色。可作者却呕心沥血地用最浓重的笔墨色彩来谱写这出戏，使之成为全剧中一个亮点，一段华彩乐章。究其用意有二：一是借李龟年之口来总结李、杨爱情和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二是借李龟年之口来抒发作者自己的兴亡之感和家国之恨。
对于前者，洪昇的好友徐灵昭在眉批中说：“写欢情处美剌互见，可想见狐媚善惑，直是吐雅含讽。”已经点明了这层意思。作者在剧中用大量笔墨铺叙、描写李隆基对杨玉环的眷宠，表现了他的缠绵缱绻的柔情蜜意，但也毫不隐讳地批评李隆基是“弛了朝纲，占了情场”，“只可惜当日天子宠爱了贵妃，朝欢暮乐，致使渔阳兵起”。而且还通过李謩之口更直截了当地批评了李隆基：“休只埋怨贵妃娘娘。当日只为误任边将，委政权奸，以致庙谟颠倒，四海动摇。”这就表明了作者在歌颂李、杨生死不渝的爱情的同时，也指出了正是李隆基自己造成了这场爱情的悲剧，以此来达到“垂戒来世”的目的。
至于作者借此抒发自己的兴亡之感和家国之恨，更是这出《弹词》的题旨所在。李龟年一上场就念道：“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洪昇的好友吴舒凫眉批曰：“白头宫女闲说遗事，不如伶工犹能弦而歌之，感人益深。”道出了洪昇这出戏虽然借鉴了唐元稹“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的意境，但主人公由禁闭深宫的宫女换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伶工“闲话”变成“弦而歌之”，这不仅扩大了“说兴亡”的容量，而且使静态变成动态，感染力更强。据史载李龟年流落地是潭州（今湖南长沙），洪昇把它易为金陵（今江苏南京）。南京一度是明朝的首都，后改为陪都。北京沦陷后，福王曾在这里建立过南京弘光政权，被明朝遗老看作故国象征的明孝陵也在南京。因此，把《弹词》的地点安排在南京，“空对着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更能激起人们的故国之思和兴亡之恨。洪昇出生于明清交替之际，他虽不是明朝的旧臣，但他的亲属和师友中，不乏明朝遗老故臣，而且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南方的反清复明斗争此起彼伏，如火如荼，这一切不能不对洪昇的思想感情产生影响，尤其是清廷采取的民族高压政策，更能激发起像洪昇这样的汉族知识分子的民族感情和反抗心理。所以，这种兴亡之感、故国之思实际上是当时人们表达民族意识的一种方式。如果说洪昇的这种民族意识在《骂贼》中，借雷海青之口，表现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那么，在《弹词》中，则是借李龟年之口，表达得深沉含蓄，凄婉动人。李龟年唱天宝遗事，一开口就是“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得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遗事弹”，一种浓浓的、无边无际的悲情愁绪扑面而来，激起明朝遗民们的强烈共鸣。因此，《长生殿》一演出，就轰动京师，“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缠头为之增价”。而在这长达五十出的《长生殿》中，当时最激动人心的就是这出《弹词》，在京城里出现了“家家收拾起，户户不堤防”的唱曲盛况。“收拾起”是李玉传奇《千钟禄》《惨睹》一出中明建文帝逃难时的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而“不堤防”则是《弹词》中李龟年的第一句唱词“不堤防余年值乱离”。试想，京城中家家户户都传唱以这二支曲为代表的二出戏，可见，这二出戏所抒发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是如何强烈地叩动着人们的心弦。洪昇因演《长生殿》遭祸，被削去国子监的学籍，而观看《长生殿》演出的官员被贬官查处的达五十人之多。后人有诗曰：“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虽然，《长生殿》演出的罪名是“国丧期间演剧，大不敬”，但这是表面的理由，隐藏在背后的实质性问题，恐怕就是在《弹词》、《骂贼》中所反映出来的强烈的民族情绪，触动了清朝统治者的神经，为他们所不容。
《弹词》能广为流传，与它精妙文字的刻画入微，与它唱腔动听等高度的艺术成就是分不开的。例如【三转】描写杨贵妃的“仙姿佚貌”，连用四比：“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风标，似观音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霄。”一个人的肖像是很难描绘的，作者用历史上的两大美人，天上的两位女神来比拟，这就给观众极大的想象余地，更何况这幅肖像还是动态的，含有精神气质的。然而，作者的描写并没有到此为止，下面用“更”字领出三句：“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进一步把杨贵妃特有的神韵、风姿、体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又如描写杨贵妃的歌唱：“恰便似一串骊珠声和韵闲，恰便似莺与燕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间，恰便似明月下泠泠清梵，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真是“一派仙音，宛然在耳”。再如【六转】描写渔阳兵变，连下十七组叠词，由轻歌曼舞突然转为杀气腾腾的渔阳鼙鼓，那种纷乱、惊慌、喧嚷、仓卒、拥挤等情景和气氛被描绘、渲染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尤其唱腔的旋律、节奏能与唱词的规定情景完全吻合，使观众的情绪随之跌宕起伏。【七转】写杨贵妃马嵬驿自缢，则纯用虚笔出之。作者在这里突然放慢节奏，音乐调性一变，用一种悲怆凄绝的音调来哀悼杨贵妃的“为国捐躯”、“一代红颜为君尽，千秋遗恨滴罗巾血”，这是李龟年也是作者对杨贵妃之死的评价；“半棵树是薄命的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这是李龟年也是作者为杨贵妃之死发出的不平之鸣。当李龟年弹唱到这里的时候，满腔幽怨，无穷遗恨，都化作呜呜咽咽的歌声，不绝于耳，教人泪落，让人心碎。
【转调货郎儿】乃北曲。此调凡九转，每转各用一韵，前面常用南吕【一枝花】和【梁州第七】。这套曲在元杂剧《货郎旦》中用过，那是写奶母张三姑面对失散多年，如今当了官的儿子春郎，用唱【货郎儿】的小曲形式，诉说家史和失散的经过。洪昇的《弹词》就是借用了这套曲，推陈出新，青出于蓝，谱就了一出绝唱。而元杂剧《货郎旦》第四折，则被后世的艺人们称之为“女弹”。
（唐葆祥）
长生殿
第五十出 重圆
洪昇
（净扮道士上）
【双调引子谒金门】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贫道杨通幽，前出元神在于蓬莱。蒙玉妃面嘱，中秋之夕引上皇到月宫相会。上皇原是孔升真人[1] ，今夜八月十五数合飞升。此时黄昏以后，你看碧天如水，银汉无尘，正好引上皇前去。道犹未了，上皇出宫来也。（生上）
【仙吕入双调忒忒令】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净见介）上皇，贫道稽首。（生）仙师少礼。今夜呵，只因你传信，约蟾宫相见[2] ，急得我盼黄昏，眼儿穿。这青霄际，全托赖引步展。
（净）夜色已深，就请同行。（行介）（净）明月在何许？挥手上青天。（生）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净）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合）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生）仙师，天路迢遥，怎生飞渡？（净）上皇不必忧心，待贫道将手中拂子，掷作仙桥，引到月宫便了。（掷拂子化桥下）（生）你看，一道仙桥从空现出。仙师忽然不见，只得独自上桥而行。
【嘉庆子】看彩虹一道随步显，直与银河霄汉连，香雾濛濛不辨。（内作乐介）听何处奏钧天[3] ？想近着桂丛边。（虚下）（老旦引仙女，执扇随上）
【沉醉东风】助秋光玉轮正圆，奏《霓裳》约开清燕。吾乃月主嫦娥是也。月中向有《霓裳》天乐一部，昔为唐皇贵妃杨太真于梦中闻得，遂谱出人间。其音反胜天上。近贵妃已证仙班，吾向蓬山觅取其谱[4] ，补入钧天，拟于今夕奏演。不想天孙怜彼情深[5] ，欲为重续良缘，要借我月府，与二人相会。太真已令道士杨通幽引唐皇今夜到此，真千秋一段佳话也。只为他情儿久，意儿坚，合天人重见。因此上感天孙为他方便。仙女每，候着太真到时，教他在桂阴下少待。等上皇到来见过，然后与我相会。（仙女）领旨。（合）桂华正妍，露华正鲜。撮成好会在清虚府洞天[6] 。（老旦下）（场上设月宫）（仙女立宫门候介）（旦引仙女行上）
【尹令】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7] 。三生愿偿[8] ，今夕相逢胜昔年。（到介）
（仙女）玉妃请进。（旦进介）月主娘娘在那里？（仙女）娘娘分付，请玉妃少待，等上皇来见过，然后相会。请少坐。（旦坐介）（仙女立月宫傍候介）（生行上）
【品令】行行度桥，桥尽漫俄延。身如梦里，飘飘御风旋。清辉正显，入来翻不见。只见楼台隐隐，暗送天香扑面。（看介）广寒清虚之府。呀，这不是月府么？早约定此地佳期，怎不见蓬莱别院仙？
（仙女迎介）来的莫非上皇么？（生）正是。（仙女）玉妃到此久矣，请进相见。（生）妃子那里？（旦）上皇那里？（生见旦哭介）我那妃子呵！（旦）我那上皇呵！（对抱哭介）
【豆叶黄】（生）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旦）陛下，说那里话来！
【姐姐带五马】【好姐姐】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几不免。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9] 。【五马江儿水】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
（生）寡人回驾马嵬，将妃子改葬。谁知玉骨全无，只剩香囊一个。后来朝夕思想，特令方士遍觅芳魂。
【玉交枝】才到仙山寻见，与卿卿把衷肠代传。（出钗盒介）钗分一股盒一扇，又提起乞巧盟言[10] 。（旦出钗盒介）妾的钗盒也带在此。（合）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漫回思不胜黯然，再相看不禁泪涟。
（旦）幸荷天孙鉴怜，许令断缘重续。今夕之会，诚非偶然也。
【五供养】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生合）谢苍苍可怜，泼情肠翻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
（仙女）月主娘娘来也。（老旦上）白榆历历月中影[11] ，丹桂飘飘云外香[12] 。（生见介）月姐拜揖。（老旦）上皇稽首。（旦见介）娘娘稽首。（老旦）玉妃少礼，请坐了。（各坐介）（老旦）上皇，玉妃，恭喜仙果重成，情缘永证。往事休提了。
【江儿水】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你两人呵，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觉会合寻常犹浅，偏您相逢，在这团圆宫殿。
（仙女）玉旨降。（贴捧玉旨上）织成天上千丝巧，绾就人间百世缘。（生、旦跪介）（贴）玉帝敕谕唐皇李隆基、贵妃杨玉环：咨尔二人，本系元始孔升真人、蓬莱仙子。偶因小谴，暂住人间。今谪限已满，准天孙所奏，鉴尔情深，命居忉利天宫[13] ，永为夫妇。如敕奉行。（生、旦拜介）愿上帝圣寿无疆。（起介）（贴相见坐介）（贴）上皇，太真，你两下心坚，情缘双证。如今已成天上夫妻，不比人世了。
【三月海棠】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游衍，抹月批风随过遣，痴云腻雨无留恋。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
（老旦）群真既集，桂宴宜张。聊奉一觞，为上皇、玉妃称贺。看酒过来。（仙女捧酒上）酒到。（老旦送酒介）
【川拨棹】清虚殿，集群真[11] 4，列绮筵。桂花中一对神仙，桂花中一对神仙，占风流千秋万年。（合）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贴向旦介）
【前腔换头】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向生介）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空花幻影当前，总空花幻影当前，扫凡尘一齐上天。（合）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前腔换头】（生、旦）敬谢嫦娥把衷曲怜，敬谢天孙把长恨填。历愁城苦海无边，历愁城苦海无边，猛回头痴情笑捐。（合）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尾声】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贴）今夕之会，原为玉妃新谱《霓裳》。天女每那里？（众天女各执乐器上）夜月歌残鸣凤曲，天风吹落步虚声。天女每稽首。（贴）把《霓裳羽衣》之曲，歌舞一番。（众舞介）
【高平调羽衣第三叠】【锦缠道】桂输芳，按新声分排舞行。仙佩互趋跄，趁天风，惟闻遥送叮当。【玉芙蓉】宛如龙起游千状，翩若鸾回色五章。霞裙荡，对琼丝袖张。【四块玉】撒团团翠云，堆一溜秋光。【锦渔灯】袅亭亭现缑岭笙边鹤氅[15] ，艳晶晶会瑶池筵畔虹幢，香馥馥蕊殿群姝散玉芳[16] 。【锦上花】呈独立鹄步昂，偷低度凤影藏。敛衣调扇恰相当。【一撮棹】一字一回翔。【普天乐】伴洛妃[17] ，凌波样。动巫娥[18] ，行云想。音和态宛转悠扬。【舞霓裳】珊珊步蹑高霞唱，更泠泠节奏应宫商。【千秋岁】映红蕊，含风放。逐银汉，流云漾。不似人间赏，要铺莲慢踏，比燕轻飏。【麻婆子】步虚步虚瑶台上，飞琼引兴狂[11] 9。弄玉弄玉秦台上[20] ，吹箫也自忙。凡情仙意两参详。【滚绣球】把钧天换腔，巧翻成余弄儿盘旋未央。【红绣鞋】银蟾亮，玉漏长，千秋一曲舞《霓裳》。
（贴）妙哉此曲，真个擅绝千秋也。就借此乐，送孔升真人同玉妃，到忉利天宫去。（老旦）天女每，奏乐引导。（天女鼓乐引生、旦介）
【黄钟过曲永团圆】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尾声】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
谁令醉舞拂宾筵？（张说），上界群仙待谪仙（方干）。
一曲《霓裳》听不尽（吴融），香风引到大罗天[21] （韦绚）。
看修水殿号长生（王建），天路悠悠接上清（曹唐）。
从此玉皇须破例（司空图），神仙有分不关情（李商隐）。
〔注〕 [1]孔升真人：宋乐史《杨太真外传》谓唐玄宗原为天上的神仙孔升真人。[2]蟾宫：月宫。[3]钧天：指钧天广乐。天上的音乐。钧天，天之中央。《列子·周穆王》:“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天帝）之所居。”[4]蓬山：即蓬莱，也称蓬壶，与瀛洲、方壶并为传说中的海上三仙山。[5]天孙：即织女，传为天帝之孙女，故称。[6]清虚府：指月宫。洞天：道教所称神仙居住之地，意谓洞中别有天地。[7]紫宸：皇宫。[8]三生愿：指世世结为夫妇的愿望。三生，前生、今生、来生。[9]杜鹃：相传杜鹃鸟为古蜀国国君杜宇之魂所化，其声凄恻，啼至喙出血乃止。[10]乞巧：农历七月七日夜古称七夕，民间有陈瓜果针线向织女乞巧的习俗。按：唐玄宗与杨贵妃是在七月七日夜于长生殿盟誓的。[11]白榆：指星。典出古乐府《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12]丹桂：传说月中有桂树，故月亦称桂魄、桂轮，月宫亦称桂宇、桂阙。[13]忉利天：梵语的音意兼译，即三十三天，六欲天之一，也即一般人所说的天堂。[14]群真：群仙。[15]缑（ɡōu）岭：即缑氏山，在今河南偃师。据旧题汉刘向《列仙传》记载，周灵王太子晋（即王子乔）在此乘鹤成仙。[16]蕊殿：即蕊珠宫，仙宫。[17]洛妃：即宓妃，洛水女神，三国魏曹植《洛神赋》描写洛妃，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句。[18]巫娥：即巫山神女，见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19]飞琼：仙女名，即许飞琼。旧题汉班固《汉武帝内传》:“王母乃命诸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20]弄玉：秦穆公的女儿，相传她好音乐，穆公将其许配给善吹箫的男子萧史为妻，并筑凤台让他们居住，后二人乘凤飞去成仙。[21]大罗天：道教所言三十六天中最高一重天。唐王维《送王尊师归蜀中拜扫》诗：“大罗天上神仙客，濯锦江头花柳春。”
明清传奇，往往写悲欢离合，最后的结局总是各种各样的团圆。《长生殿》的最后一出，即第五十出名为《重圆》，也是一出团圆戏。剧写中秋之夜，道士杨通幽引太上皇李隆基的魂魄来到月宫，与“太真玉妃”杨玉环相会，尽诉相思。其时玉帝降旨，敕谕李、杨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
“唐明皇游月宫”，是历代传唱不已的浪漫之梦。
敦煌写本斯六八三六《叶净能话》说是唐明皇随叶净能上天，“净能作法，须臾便到月宫内。观看楼殿台阁，与世人不同，门窗户牖，全殊异世。……又见数个美人，身着三殊之衣，手中皆擎水晶之盘，盘中有器，尽是水晶七宝合成。”
北宋乐史所撰《杨太真外传》引唐代卢肇的《逸史》云：“罗公远天宝初侍玄宗，八月十五日夜，宫中玩月，曰：‘陛下能从臣月中游乎？’乃取一桂，向空中掷之，化为一桥，其色如银。请上同登，约行数十里，遂至大城阙。公远曰：‘此月宫也。’有仙女数百，素练宽衣，舞于广庭。上前问曰：‘此何曲也？’曰：‘《霓裳羽衣》也。’上密记其声调，遂回桥，却顾，随步而灭。旦谕伶官，象其声调，作《霓裳羽衣曲》。”
元人岳伯川有杂剧《罗光远梦断杨贵妃》，剧本已佚。“罗光远”疑即“罗公远”一音之转。白朴所作有关唐明皇的杂剧，除了《梧桐雨》以外，犹有一部《唐明皇游月宫》，剧本已佚。可知宋元间，“游月宫”的故事广为流传，而且已有舞台演出。
是何人与唐明皇同游月宫，说法各异。敦煌写本中是叶净能，《杨太真外传》中是罗公远，《异闻录》中是申天师、洪都客，《太平广记》中是叶法善，等等。
明代屠隆所撰传奇《彩毫记》中有《游玩月宫》一出，写叶法善道士挈唐明皇、杨贵妃、李白同游月宫。舞台上是如何演出此一奇景的呢？明末清初人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一段描写云：“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藜，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游玩月宫》的演出情景应该类此。从这里可以了解明代后期舞台布景、灯光以及演出的巧妙技艺。
洪昇笔下的《重圆》，自然会融入前人的舞台艺术创意，但又有独特的情节。本出的道士是杨通幽，他是将手中的拂子，掷作仙桥的，有似于上述的叶法善“撒布成梁”。仙桥出现后，道士忽然不见，只有唐明皇独自上桥而行。据剧中月宫主人嫦娥交代，今夕原来是贵妃杨太真令杨通幽引明皇上天的，“只为他情儿久，意儿坚，合天人重见”。李、杨在月宫相见时，即“对抱哭介”。于是钗盒再联，互诉相思。待玉帝降旨后，“众天女各执乐器上”，“把《霓裳羽衣》之曲，歌舞一番”。最后，全场歌唱【永团圆】曲：“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在一番热闹的团圆曲中，宣扬了洪昇关于“情缘总归虚幻”的思想，亦有“垂戒来世”的意味。
全剧【尾声】云：“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与第一出的开场词遥相呼应。开场词《满江红》云：“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统观全剧，完成了一种“情”的赞歌。作者在书首《例言》中谓“是书义取崇雅，情在写真”，并对各种有失蕴藉的演出提出批评，要求回到剧本的原旨。
有人称《长生殿》是一部“闹热《牡丹亭》”，也就是说乃一部“闹热”的言情剧。像《重圆》这样的情节，这样的排场，真是又“闹热”，又有“情”。上天，登月，是人间美好的梦想。古人的舞台上曾演得奇妙动人，今天的剧界中人，应该有更巧妙的招数再现此一浪漫之梦。
（叶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