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从
【戏曲家小传】
字际飞,一字雯虬。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生平事迹不详。清初在世。《新传奇品》称其剧作如“骏马嘶风,驰骤有矩”。所作传奇数量甚多,今仅《儿孙福》、《龙灯赚》尚存,其他如《一笑缘》、《二龙山》、《人面虎》、《小蓬莱》、《石点头》、《赤龙须》、《别有天》、《两乘龙》、《万寿鼎》、《照胆镜》、《齐眉案》、《灵犀镜》等均已亡佚。
龙灯赚
第十五出 述义
朱云从
(生上)
【引】幻无端,总是愁魂惊惋。
我王元成,昨晚到了永安驿。黄昏时分,解军出去登东[1] ,怎么一夜竟不进来睡?今天已明了,还不进来收拾起身,这是什么缘故?我要出去问一声,又将外房门锁了,连驿中没有一人则声[2] ,好生奇异。我且坐在此,看他几时进来。(净上)自不整,自不整,(开门介)王爷,起身了么?(生)你这个人好没正经。这样差事,也算一件大差,怎么把我丢在此?夜来假说登东,敢是到小娘家睡了一夜[3] ?这时候才来,这是要误大事的,下次切不可!(净)这句话到说得冠冕。(生)咳,不要讲了,与我上了刑具赶路。(净)你到像了刑部差的解军。王爷,如今刑具也不必上了,路也不要赶了,事体也完了,解军也要别了。(生)什么事体完了,你要回去了?好不明白。(净)王爷,你道解军昨晚不进来睡,为什么?(生)什么缘故?(净)刑部又差两个校尉,有公文一角,咨会本地方官[4] ,好生利害。部文在此,拿去看就知明白了。(生)取来。(看介)刑部大堂遵奉圣旨,犯官王元成,不必到边。着该在有司即便典刑,首级回缴。嗄!原来今日要除我。圣上阿,我有何罪,听信谗言,即便除我。(倒介)(净)王爷苏醒,不要着忙,还有话说。(生)圣上阿!(净)王爷不要忙,这是你的造化。(生)斩首什么造化?(净)我的爷,你的首级已去了,只管乱喊。(生)什么首级去了?(净)你的首级,已有人替你斩了,校尉拿去覆旨了,哭他怎么?(生)呀呸!敢是你嫖昏了,还在那里魔。(净)嫖你娘的鸟,在这里魔,难道这个部文也是梦中带来的?(生)住了!你说我的首级已斩,(呆介)嗄!莫非我在阴司与你讲话么?(净)什么阴司阳司,内中有个缘故。昨晚呵,
【降黄龙】义气掀天,名节千秋,万古留传。(生)那个名节千秋的是谁?(净)就是这里驿丞老爹,他昨晚在县中闻了此信,回来他就汪汪泪洒,巧扮伊家名色,即赴云阳市[5] ,把头拚。(生)咳,那杀头谁肯代替,况且这里驿丞呵,他一微官,又不与他昔日交原。从不识他面庞长短,怎效太平庄,程婴杵臼[6] ,把屠贼生瞒[7] ?(净)王爷,你疑想也是不差,只是王爷家中可有一个张恩大叔?(生)有的,这狗才我心中最恨他。(净)为何恨他?(生)那张恩呵,
【前腔】他无端节届上元,抱子观灯,将女孩生换。(净)如今那里去了?(生)潜踪匿迹,背井离乡,我也目皱眉攒。(净)王爷如此说来,一些也不差,那驿丞就是你家张恩,昨晚与解军呵,说得心酸,不忘恩主,视死如归已算。(生)既是他,昨晚怎么不来见我?(净)他教我不要与王爷说明,竟扮作犯官站在驿庭,才到五更时分,顷刻里如狼似虎,一旦难完。(生)岂有此理?那有代死不与我讲明的?(净)王爷,你还不信,随我来认一认。(生)认什么?(净)这是那一个尸首?(生)是何人的?(净)这就是驿丞张老爹的尸首,你不要错怪了人。他临死时再三吩咐,交我上覆恩主,此一去呵,
【黄龙衮】须将名姓瞒,须将名姓瞒,急往他方窜。带月披星,切莫辞寒暖。(生)这也难信,我想张恩何来有此一官?(净)我好焦燥!一个人代死了,还有许多劳劳叨叨,好不服气。咳,撞死了罢。(生扶介)不是阿,就是张恩,他焉肯代我一死?(净)你看他还说冷肠子的话。咳!张老爹,你爬起来,我原对你说讲明了死,如今死得糊涂,他又不肯信,我又不服气,怎么样好?啐!我倒忘了。(生)忘了什么?(净)还有一个对证在这里。这个锦囊,说王爷付与他的,交我原送还王爷。现在书词作证,急须着眼,这便是他赴阎罗无羁绊。(生)这帖儿只有个走字。且住,这锦囊虽不是我付他的,这笔迹出自夫人之手。如此说来,果是张恩了。(哭介)(净)如今又哭鸟。(生)我倒错怪你了,不想你在背地里,竟行此一桩报恩义事,全我的性命。张恩阿,交我心如刀剑,心如刀剑攒,恨杀奸臣算。你舍死成仁,清史流芳远。呸!徐羡之,你这奸贼,我王元成呵,志在春秋,独开手眼。(净)王爷,你还称自己名字,万一被人知觉,事情败露,不惟王爷性命依旧难保,连我解军也要问罪,枉了他这番死报恩情空虚幻。(生)解军,【尾】我从今好把名儿换。(净)王爷,还要把斯文改变。(生)我晓得了,只是你怎么样去回覆上官?(净)王爷,我凭着这一幅咨文,去覆上官,我是回去了,你路上须要谨慎。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生)是,晓得,只是有累了你。倘我或有出头之日,自当报你。(净)不敢。(净指地介)张老爹,你放心,你的主人已认下了。(生)不必多言了。(净)我去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下)(生)我如今悄地回去,见夫人一面,说明此事,就改作姓谢,潜奔他方便了。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注〕 [1]解军:押解犯人到流放地的差役。登东:上厕所。[2]则声:发出声音。[3]小娘:妓女的别称。[4]咨会:告知。[5]云阳市:指行刑之处。[6]程婴、杵臼:相传为春秋晋景公时人,杵臼即公孙杵臼。时晋司徒屠岸贾杀赵朔一家,公孙杵臼与程婴设法保全赵朔妻之遗腹子,待其成人后,报仇诛屠氏。元人有杂剧《赵氏孤儿》演其事。[7]屠贼:即屠岸贾,参见注[6]。
《龙灯赚》剧写南朝宋金陵人王碧,字元成,为翰林侍讲,因事归隐林下。妻谢道衡,素性豪侠。上元佳节时,夫妇二人遣仆张恩抱子观灯,为了不让孩子受惊,将皇上所赐的浑仪宝镜系其身上。谁知孩子因饿啼哭时,遇到了江南都督檀道济的官船,檀夫人正为未生男孩替檀家承续香火而烦恼,在喂乳时便与乳娘合谋将己女易之。张恩抱归,道衡见非己子,大恸。王碧令张恩速往易归。然恩至江口,檀府官船早已解缆离去。道衡惧丈夫重惩张恩,便通过恩妻交给张恩一个锦囊,要他火速逃走。张恩遂往投其妹丈兵部尚书曾无咎,依托其力,得为永安驿丞。后王碧被征召入朝,供职于史馆。他见史稿中有关当朝大司空徐羡之的战功记录,完全不实,便径行改削。恰巧此时同年好友兵部车驾司主事钱国器来访,交谈中,钱得知皇上所赐浑仪镜丢失事,又见到王碧删改徐羡之冒功之文字,便劝王碧明哲保身,不要触怒徐羡之。碧大怒,立即与钱绝交。钱受到羞辱后,至徐处将王碧削改史稿事告之,徐顿生杀王之心。钱又教以借丢失浑仪镜的罪名将王充军,待王离京后,再派人假传圣旨,将王杀死。徐依计而行。王碧受陷获罪,在永安驿处于险境之时,得老仆现任永安驿丞的张恩代死,方免于难。王碧妻谢道衡得到凶信后,假装沉江自杀,实女扮男装,逃往外地,居于义民镇。其时檀道济与北魏交战,因乏粮而难与北军抗衡,道衡倡议镇上居民捐粮十万石,又授道济“唱筹量沙”之计,使檀道济大获全胜。道衡归朝,按事先君臣所定之约,杀了徐羡之,并将徐首级祭奠丈夫。后通过解军了解到丈夫未死的真相,但不知王碧流落檀道济府,充当西席。后檀、王两家结为姻亲,儿女新婚之日,方发现檀子实为张恩抱去观灯的道衡之子,而道衡之女即为檀女。
戏曲中的王碧事当取自于《晋书》卷八二《孙盛传》,至于檀道济、徐羡之相互构陷事虽然属实,但与戏曲所写的抗魏无关。多半情节为作者虚构或参考他戏,与史实无涉。《曲海总目提要》卷二九云:“所载官名,皆明时始有,大抵近世人也。”又云:“看灯男女互换,情节略仿《春灯谜》。父为西席教子,情节又似《牟尼珠》。”清初朱佐朝有《轩辕镜》传奇,与本剧无甚差异,二剧实为一剧,这给学术界留下了作者到底是谁的谜团。本剧又名《春秋笔》,同名之作为清初高奕的《春秋笔》,然高作已佚,不知是否为同一题材。本剧在戏曲史上有一定的地位,秦腔、京剧、河北梆子等剧种都有此剧目。
《述义》是该剧最具戏剧性的一出,人物的形象也在此出中得到成功的塑造。此出涉及三个人物:解军、王元成与张恩。张恩虽已死去,但他的品质、情感通过解军被表现了出来。最能打动观众的,毫无疑问是张恩。
张恩的“义仆”形象,在当时并非孤零零的一个,顺治、康熙间苏州派作家的剧作中,义仆形象有一个群体,如朱㿥《未央天》中的马义,李玉《一捧雪》中的莫成,朱佐朝《九莲灯》中的富奴等。苏州派的剧作家们热衷于塑造义仆形象,是有其社会背景的。明末清初,江南的土地兼并之风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农民只得依附于豪绅地主,或为佃农,或为奴仆,于是大户人家的家奴越来越多。明代于慎行《穀山笔麈》卷五记载:“海忠介公(海瑞)为御史中丞,出抚苏、松……华亭(陆树声)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海至相君第,请其削籍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相君无以难也。”奴仆地位卑下,生活困苦,且常受到主人的凌辱,因此,主奴的矛盾始终是存在的。当奴仆数量较少时,他们迫于主人的权势与淫威,只能屈服,当他们人数众多,成了事实上的一种社会群体时,他们的意志与反抗便自然地形成了一种力量,并不时地表现出来。据记载,苏州附近的上海、嘉定、昆山等地,常发生奴仆暴动之事。王家桢《研堂见闻杂记》中谈到了清顺治二年(1645)的太仓“奴变”:奴仆“一呼千应,各至主门,立逼身契。主人捧纸待,稍后时即举火焚屋。间有缚主人,虽最相得、最受恩,此时各易面孔为虎狼,老拳恶声相加。自城及镇,及各村,而东村尤甚,鸣锣聚众,每日有数千人。鼓噪而行,群夫至家,主人落魄,杀劫焚掠反掌间耳”。当然,在社会生活中,也有安分守己、忠贞不贰的奴仆,如《醒世恒言》中的“徐老仆义愤成家”中的徐老仆即是生活中的真人,他原名阿寄,在主人去世后,尽其最大的努力,含辛茹苦,帮助主母致富。他的事迹,最早由田汝成写成《阿寄传》,后《浙江通志》、《严州府志》甚至《明史·孝义传》皆予收录,可谓青史留名。
作为持儒家传统思想的知识分子,朱云从等苏州派戏曲家,当然反对这种犯上作乱的奴变之事,于是,他们在戏剧中塑造了许多“义仆”的形象,为天下的奴婢们树立正面的道德形象,希望以此教化底层的百姓,以挽救道德颓靡的趋势。
除此之外,苏州派作家热心于塑造“义仆”形象,还出于这样一个原因:他们都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目睹了很多缙绅之士贪生怕死、媚敌卖国的嘴脸,那些人在民族危难之际,无忠义之心,无廉耻之念,成为道德沦丧的衣冠禽兽。朱云从等人塑造“义仆”的形象,客观上便将士绅们与他们作了强烈的对比。这些平常被人称作“大人”的人,实在不如地位卑下的“小人”,剧作家们以此来谴责这些民族败类。
《龙灯赚》中的张恩为报主人的恩德,当得知王碧将被奸臣处死时,便求解军让他代主人一死,为了得到解军的理解与支持,他回忆了昔日主人的种种恩德,直说得解军“心酸”。更感人的是,他替代主人一死,还不想让主人知道,其想法一是怕主人阻拦,二是不求回报。他临死时,并未想到自己的亲人与家庭,考虑的仍然是主人的安危,他让解军传话:“须将名姓瞒,须将名姓瞒,急往他方窜。带月披星,切莫辞寒暖。”可谓是“全心全意”了。
王元成的形象,刻画得亦很突出,这是一个认真并执着于原则的人,决不会与时俯仰,人云亦云。这在前面第九出《修史》中已有表现。当他见到之前的史官颠倒黑白,歪曲历史,阿谀司空徐羡之的记载时,立即“将他虚词假冒一笔涂抹”。当钱国器劝他不要得罪当权者时,他义正词严地说:“咳!兄言差矣。史职全在直笔,以诛乱臣贼子之心,以正是非颠倒之伪,若曲从阿世,岂不上负圣德,下遗世讥,兄乃何以不肖之习见教?”钱国器要他明哲保身,他痛斥这种处世态度是“妾妇之道”。他耿直率真坚持道义,一切言行都以“应该的”为衡量标准,决不苟合于流俗,是封建社会中的正人君子。
在《述义》出中,他的这种性格同样得到了表现。他是一个充军的犯人,但是仍用“应该的”作为行为标准。他认为,作为押解他这样重要犯人的解军,决不应该夜里独自出去,也不应该该走时不走。于是,他竟忘记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斥责起解军来:“你这个人好没正经,这样差使,也算一件大差,怎么把我丢在此?夜来假说登东,敢是到小娘家睡了一夜?这时候才来,这是要误大事的,下次切不可!”有人替他去死,他自然不会相信,因为在他乡异地,一个素不相识的驿丞为何会做出这种举动?解军告诉他,这驿丞是他家的旧仆张恩,他仍然不信,一个仆人如何“有此一官”?直到见到锦囊上有他夫人的字迹,他才相信。表面上,他迂阔、固执,然而这些言行又实实在在地表现了他坚持操守、老实做人的品性。
王元成的形象与张恩的形象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王元成的品性表现能为张恩的义举作出令人信服的注脚。张恩的捐躯报主并非是一个盲目的行为,如若王元成是一个残暴刻毒、少恩寡义的主子,张恩决不会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尽管剧中没有直接表现王元成对张恩是如何的关爱,但我们能够从王元成的形象中看到他是一个恪守儒家道德的君子,对下人一定是十分仁厚的。
该剧的情节在整体上显示了鲜明的“传奇”色彩,表现了作者编故事的巧思。不过,由于“巧合”太多,斧凿的痕迹过深,减弱了故事的生活真实性,在今天追求写实风格的观众看来,这部戏似乎不是对生活本来面目的反映。
(朱恒夫)
【戏曲家小传】丁耀亢
(1599—1669)字西生,号野鹤,又号紫阳道人、木鸡道士、野航居士。诸城(今属山东)人。明诸生。南明弘光朝官监纪司理。清顺治五年(1648)拔贡,授镶白旗教习,改镶红旗。迁容城教谕,擢惠安知县,以病目辞官归。少负隽才,从董其昌等游,尝与人结山中社。中更变乱,栖迟羁旅,时多激楚之音。入都以后,交游渐广,声气日甚。工诗文,而其小说、戏曲尤为治文学史者所重。作章回小说《续金瓶梅》,传奇《赤松游》、《化人游》、《西湖扇》、《蚺蛇胆》,今存,另传奇《星汉槎》、《非非梦》等已佚。诗文有《丁野鹤遗稿》。今人辑有《丁耀亢全集》。
赤松游
第十出 大索
丁耀亢
(丑扮县官,皂隶随上)
【字字双】(丑)我做县官真侥幸,奔竞。四人大轿使人擎,转正。六房皂隶唤家兄,救命。追赃拿问觅人情,蹭蹬[1] 。
休笑县官不济,自小曾充衙役。用钱钻干生员[2] ,又被宗师革退。幸喜恩例纳银[3] ,上蒇布政通吏[4] 。考满使了百金,买缺又取官利。官帽员领皂靴,肚里许多闲气。平生识字不深,又好噇酒盹睡。幸有书办扶持,免使上司惩治。以此犹鼠同眠,把官当做犯屁。虽然卖酒张旗,到是旁人先醉[5] 。小子姓胡名图,绰号昏侯。由吏员出身,蒙上司委署颍川知县[6] 。只是地方残破,一日状子告不上两纸,连原被证俱罚做不应,也不勾还京帐的。可恼,可恼!叫皂隶抬出放告牌去。(杂扮差官上)衙前有人么?兵部紧急,奉旨钦供,立等回文,快报!(禀科)(丑作忙科)快请,快请!看文书,看文书!(拆文胡哼介)怎么处?念不来!便请上差读与本县听者。(杂念科)
【仙吕过曲一封书】钦件部院行,为钦拿奸细警。东巡博浪城,乱军中王驾惊。幸得铜锤来的妙,飞中旁车逃去生。限严拿,旬日程,泄漏军机罪不轻。(杂下)(丑念毕滚地科)(众扶起)
(丑哭科)我的皇天呵,我的亲娘呵,我的娇儿呵!(众)老爷因甚便哭起来?(丑)列位有所不知:我学生费了许多银钱力量,弄得一身京帐,求了个署印正堂,到此不曾挣的些大钱。我想秦皇法度,不是耍的。这贼情大盗,一时难拿,误了钦限,将我老婆、儿子俱要入官,(作杀科)将我学生这点狗骨头儿,一刀弄的干干净净,到不如央求列位诸兄,将我杀生不如放生。这顶官帽儿我戴着甚不合时,就让与众位,不拘谁戴。(作取帽跪科)老爷,请请请!(众)老爷请起!这是老爷买卖来了。这样钦件文书,就是挣大钱、拿鹅头的名色。不拘大家小家,看他有钱的,就说是窝盗通贼,监禁拷打,不怕他一千、五百不拿来救命。他若不肯,就申他一路文书,一样倾家。他自然要奉承老爷的。(丑作喜跳科)我的爷!你何不早说?这顶纱帽,还是老爷暂戴一戴。(戴科)这是各安生理。叫刑房上堂[7] !(末上)卖法朝朝乐,欺官日日闲。非因官怕吏,只为吏生官。(欲跪不跪科)老爷有何吩咐?(丑)如今部院差来钦限拿贼,非同小可!我学生不敢相欺,若是吃烧刀、唱弋阳腔曲儿[8] ,还略晓的,拿贼实不在行。请你出来,见教一二。若得些水头儿,我们大家四六分,用些也不为私取民财、拨官害众。请教,请教!(末)旧规上司号件,先出告示,各村举报,密骗保甲,再发票逐门挨查。有贼审解,请老爷先出明示。(末送纸笔科)(丑背科)这厮明知我不识字,故意相混,只得央他罢了。皂隶们回避!(丑下)(坐揖末介)老兄你我一样出身,实不相瞒。学生原不甚清楚,所以如此。若要清楚,谁肯如此?便请登坐,学生磨墨何如?(丑磨墨)(末写科)
【皂罗袍】(末)示谕乡城里正,为严拿叛贼,钦限军情。严查保甲甚经营,细开年貌何名姓。大家小户,不许出城。挨门查羞,编册报京,两邻保结为干证[9] 。
(皂隶众上)禀老爷:还是出票差役挨查,如有贼情,即便拿来审解才是。上司编册,俱有小的公费,这是老爷恩典。(丑)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就烦贵房写票,皂隶叫甚名字?(众)小的名唤钱胜。(丑磨墨)(末写科)
【前腔】票仰官差钱胜,同班头番捕,密缉休停。文书机秘莫虚惊,贼情重大休私纵。事关风影,都要上绳。排门连坐,拿来动刑,还要经村过站差兵送。
(丑伸指摇头科)好个刑房,好个刑房!连花押日子你都押了罢,省事,省事。请问你尊号?我学生以后有幸了。(末)不敢。小人贱号近亭。号件重大,老爷亲到乡村挨查才是。(丑)老近,你这又弄我了。我到其间,不知那个是贼,从何发付?(末)只看我咳嗽一声,老爷就点一点头,是该打的了。他若许了银子,我跌一跌脚,是该放的了。老爷就拔一根胡须记着,到后堂四六分银子便了。(丑)说得有理!好人,好人。连印你都收着,不消费老爷的心。省事,省事!看马来。(同众行介)
【南吕过曲香柳娘】奉上司秘行,奉上司秘行,串村过井,高门大户先盘弄。这是那家一带高楼,焚了一半?(末)这是韩国丞相张府。如今久不在城,俱往外去了。(丑怒介)此是故家,定有银子!连老爷到任的礼也不送一分,拿他家眷来!(众扭一人上)(末咳)(丑怒科)打,打!(末乱嗽)(丑乱点落帽科)打打打!(人作死科)(丑)老近,你打死人,你偿命,不干我做官的事!(末)官刑打死不妨。(丑)这等再打!(递银)(末跌脚科)(丑免打乱拔须介)犯当今典刑,犯当今典刑,依律不容情。隐匿妨多命,休想要放轻,休想要放轻。具揭开名,地方清静。
(众诨科)这是开油店的李家,他有锤,是贼!(末嗽)(丑点头介)打打!(递银)(拔须介)这是打油的铁锤,难道打的皇帝?去罢!(众)这是开肉铺的王屠,他有锤,是贼!(末嗽同前)(丑)打打打!(递银同前)这是个称肉的秤锤儿,小小的,可打皇帝么?去罢!(行科)
【香柳娘】(众)这尊官有声,这尊官有声,公私一统。满堂鼠狗钻邪洞,时时叫近亭,时时叫近亭。两耳已全聋,双眸又将瞑。(丑)可怜我嘴疼,可怜我嘴疼,只为家兄[10] ,弄成丑净。
(杂扮差人上)密奉乌台使[11] ,严拿鼠社官。俺系按院差官,闻此地县官借拿奸细,索诈民财,同衙役锁拿解部!(出绳锁丑科)(丑)近亭、近亭,这是怎么处?我的银子原是四六分的,拿出来打发上司!(末不理介)我是衙役,那见官银?有何执照!(丑哭科)罢了,罢了!只为昧心取利,取名一味胡图。始信官高有命,弄成花脸圈胡!
〔注〕 [1]蹭蹬(cènɡdènɡ):遭遇挫折。[2]钻干:以钻营求得禄位。生员:指国学及州、县学在学学生。[3]恩例:指帝王为宣示恩德而颁布的条例和规定。[4]蒇(chǎn):完成。布政通吏:指布政使。明时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清时为总督、巡抚属官,专管一省财赋和人事。[5]到:同倒。[6]颍川: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省登封市东,颍水以北。[7]刑房:衙门中掌理刑事案件的分署。这里指刑房的书吏。[8]烧刀:也称烧刀子,即烧酒。弋阳腔:一种戏曲声腔,元末明初起源于江西弋阳一带。[9]干证:与讼案有关的证人。[10]家兄:戏称金钱。因钱别号孔方兄,而拜金者愿以之为兄,故称。[11]乌台:《汉书·朱博传》记御史府中“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来暮去,号曰‘朝夕乌’”,后因称御史台为“乌台”。
《大索》选自清丁耀亢所作传奇《赤松游》。全剧共三卷,四十六出,此为第十出。
近人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云:“《赤松游》四十六出,演张良事,实为其友王子房而作。王负大志,慕张良为人,死流寇之难。耀亢因作此以伸之。卷首有《赤松游始末》一文,述其事甚详。”此剧的创作,始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写定于清顺治六年(1649)。其主旨则如卷首查伊璜《赤松游序》所云:“紫阳(丁耀亢号紫阳道人)曰:‘张良始终为韩。’野鹤子(丁耀亢号野鹤)所为寓言而心伤者哉?”丁耀亢“少负隽才,中更变乱,栖迟羁旅,时多激楚之音”。细读此剧,不难体味作者借“张良始终为韩”,曲曲表达对旧朝的眷恋,也委婉地为自己的改仕新朝作辩白。谓之“寓言”,谓之“心伤”,实为知音。
《赤松游》系据《史记》敷演张良遣力士行刺秦皇,辅佐刘邦建立汉朝,最后归隐山林的故事。韩国颍川人张良,在高士沧海君处偶识力士,结为兄弟。两人合谋椎杀秦皇。行刺时,力士误击副车。秦皇大索天下,张良投奔项伯。过圯桥,遇上仙赤松子所化之黄石老人,命张良纳履,以磨炼其心性,又授其素书三卷。后张良辅佐刘邦破咸阳灭秦,又击败西楚霸王项羽,建立汉朝,被封为留侯。后刘邦大杀功臣,张良遂携妇归隐谷城山,遵赤松子所嘱,往终南山学道,终于得道成仙。
《大索》一出,即写张良椎秦未遂,秦皇怒命天下大索十日,捕捉刺客。出人意料的是,原本来势汹汹的大索,竟出以滑稽的插科打诨,于是一场严肃的正剧被抹上了浓重的喜剧色彩。
《大索》分“接文书”、“出告示”、“乡村挨查”、“锁拿解部”四部分,关目紧凑,结构严整。
作者匠心别运,将大索的视角锁定于策划椎击秦皇的主角张良的故乡韩国颍川,使大索的表现更具有艺术的典型意义。而大索的主要人物,却是“自小曾充衙役”,“用钱钻干生员,又被宗师革退”,后“使了百金,买缺又取官利”的县官胡图(谐音“糊涂”)。此人无德无能,“平生识字不深,又好噇酒盹睡”,凡事只靠“书办扶持”,一心只想“挣的些大钱”,是个十足的贪官污吏。作者将他定为丑角,奠定了这出戏的喜剧性。
剧中,差官携钦件文书而来,宣称“兵部紧急,奉旨钦供,立等回文”,县官当即丑态百出,“作忙科”,“拆文胡哼介”,急呼“请上差读与本官听者”,听毕吓得“滚地”,众人将他扶起,他又哭喊“我的皇天”、“我的亲娘”、“我的娇儿”,惊恐万状,一副可怜虫模样。他惧怕“入官”,甚至不惜取下官帽跪道:“这顶官帽儿我戴着甚不合时,就让与众位,不拘谁戴。”但当众衙役告知他“这钦件文书就是挣大钱、拿鹅头的名色”时,又立刻转悲为喜,“作喜跳科”,改口道:“这顶纱帽,还是老爷暂戴一戴。”真是瞬息万变,洋相出尽。他大字不识,出告示须靠刑房执笔,便毕恭毕敬地请刑房登坐,自己情愿一旁磨墨侍候,为图“省事”,甚至连花押都让刑房代劳,真是糊涂得可以。他无能之极,到乡村逐门挨查,只得依刑房眼色行事:“只看我咳嗽一声,老爷就点一点头,是该打的了。他若许了银子,我跌一跌脚,是该放的了。”更可笑的是,他竟会照刑房的意思,以拔胡须作后堂四六分银的凭据,于荒诞中毕现腐败、贪婪、无能的本性。他奉行“官刑打死不妨”的科条,连打油的铁锤、称肉的秤锤儿,都视作椎击皇帝的凶器,大肆勒索钱财。他如此“昧心取利”,自以为得计,殊不料最后却被按院差官以“借拿奸细,索诈民财”的罪名“同衙役锁拿解部”。一场荒谬绝伦的闹剧,终于在观众的笑声中落幕。
清代著名戏曲理论家李渔曾说:“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之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丁耀亢深谙个中三昧,懂得以嬉笑戏谑的喜剧手法,讽刺人生丑态,揭露社会黑暗。他借秦汉之际一个“昧心取利”的糊涂县官的荒诞表演,揭示封建时代官吏的腐恶,具有普遍意义。他用诙谐、嘲讽、夸张的笔调,描画封建社会贪官污吏的群丑图,令人发噱。难能可贵的是,不忘让人们在笑的同时,洞见大索之下大家小户普遍遭遇的灭顶之灾:不论是韩国丞相张府,还是开油店、肉铺的李家、王屠,“事关风影,都要上绳”,“排门连坐”,“不拘大家小家,看他有钱的,就说是窝盗通贼,监禁拷打”,甚至“打死不妨”,不禁令人对暴政深恶痛绝,而为受苦受难的百姓一洒同情之泪。这或者就是作者关注社会、关注人生、关注现实的独到之笔。这出戏的末尾,贪赃枉法的县官衙役终于被“锁拿解部”,受到应有的惩罚,不免为封建统治者涂抹一层脂粉,但多少也折射出作者肃清吏治的政治理想。
此出戏以宾白胜,通俗、质朴、自然,人物口吻逼肖,性格如见:县官的愚昧无能,刑房的老奸巨猾,皂隶的有恃无恐,无不通过人物的宾白表现得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清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说:“说白极肖人物,亦是词场所难。”而丁耀亢的《大索》,正是在宾白上见出其驾驭语言的娴熟功力。
(林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