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称舜
【戏曲家小传】
（1600—1684）字子若，一作子适、子塞，号卧云子，又号花屿仙史。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一说乌程（浙江湖州）人。明末诸生，屡应乡试不中。崇祯二年（1629）加入复社。清顺治六年（1649）贡生，任松阳训导。工诗文，然所著多散佚。其创作属于临川派，善写柔情，但亦能悲歌慷慨。祁彪佳《孟子塞五种曲序》极口称誉：“其为文也，一人尽一人之情状，一事具一事之形容。雄壮则若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之辞；妩媚则如十七八小女娘唱‘晓风残月’之句。按拍填词，和声协律，尽美尽善，无容或议。”杂剧有《死里逃生》、《英雄成败》（后改为《残唐再创》）、《花前一笑》、《桃花人面》（后改为《桃源三访》）、《眼儿媚》、《红颜年少》六种，前五种今存。传奇今存《娇红记》、《二胥记》、《贞文记》三种。《娇红记》为其代表作，《英雄成败》、《桃花人面》成就亦较高。又辑选元以来剧作五十六种为《古今名剧合选》，按作品风格之婉丽与雄爽，分为《柳枝》、《酹江》两集。还曾校刻元钟嗣成《录鬼簿》。
二胥记
第二十三出 哭庭
孟称舜
（老旦扮老黄门上）黼帐天临御路开[1] ，葱葱紫气满瑶台。旌旗云暗千官拜，鼓角雷殷万兽来。自家秦国黄门官是也。俺秦国开于非子[2] ，大自缪公[3] ，星分井翼之交[4] ，地据殽函之胜[5] 。铁驷 [6] ，甲骑素雄于列辟[7] ；秦川郁郁，祥光上接乎三台[8] 。龙楼凤阙，俨然共主之居；贝殿珠宫，仿佛天王之宅。真乃是：一时霸国浑无二，四海强都定少双。今日俺王尚未升殿，怕有列国使臣朝见，则索在此伺候。（生敝衣裹足上）风雨萧萧行路艰，几番乞食叩秦关。衣衫敝垢形枯槁，不是轩车使者颜。旧主列国使臣，出聘外邦，在会同馆安下[9] ，鸿胪寺报名引见[10] ，国王临朝，待以九宾之礼。今俺因为国家丧败，间道求救。昼驰夜趋，足肿蹠劈，来到秦国，待不得报名引见，则索闯入朝门，叩头哀籲者[11] 。（入朝叩首呼千岁介）（老）金阶之下，衣衫蓝缕，形容憔悴，不文不武，非官非吏，此是何人？辄敢擅闯朝堂，唐突天听！（生）臣乃楚国使臣下大夫申包胥是也，国有急难，星夜趋驰，来叩上国。
【正宫端正好】俺本是楚孤臣，为社稷遭磨障。霎时间兵破君亡，因此上临危历险受尽了穷途况，九顿首在秦庭上。
（老）汝既是楚国使臣，国有甚难，起跕金阶，仔细奏闻。待我为你转达上听，临轩引见。（生叩首介）千岁不厌烦絮，容臣细奏。（起唱）
【滚绣球】想着那楚与吴，木相连唇齿邦，接长江云天一望。恨无端小女子祸起争桑，恶生了吴将相，恼动了俺楚君王。两下里争强兢爽，闹嚷嚷不住的煽动刀枪。恶滚滚血流万斛胭脂水，愁叠叠尸积千年古战场。满眼悲伤。
（老）争桑小事，怎么两国就生战伐？胜败无常，毕竟楚国何以即破？（生叹介）吴虽强国，楚非小邦。
【么】方城百尺高，湘川万里长，这半壁的锦江山真乃是金瓯无恙。谁知被几个小蝼蚁钻破堤防，吴兵五战五胜，直抵郢都，将相奔亡，士民逃散，恰便似猛风呵吹败叶，残雪的遇春阳。捱不彻霎时片晌，忽忽里把楚乾坤断送他行。提起好伤心也！（哭介）想着一抔黄土今何在[12] ？和那六尺遗孤走那厢？委实凄惶。
（老亦哭介）可怜，可怜！据你说来，老楚王陵墓都坏了，小楚王銮驾也走了。楚与吴国，既非敌手，怎么强要争疆，致于此败？这也是你楚国君臣自家的不是也。（生）楚与勾吴素称敝国[13] ，吴人无道，凌虐邻邦，楚偶不戒，以致此败。
【倘秀才】虽然是吴泰伯世称让皇[14] ，怎比俺楚鬻子夹辅文王[15] ？他待要蚕食诸邦自逞强。淫威凌上国，流毒遍炎荒，却不道天道何常。
（老）我闻楚王无道，杀害忠良，其子报仇，致有此败。今日之祸，都是楚王自家造下的。
【叨叨令】（生）非干是坏神器老君王无道把邦家丧，都只为进谗言奸邪的无忌误做了头厅相[16] ，黩宝货贪婪的囊瓦误拜了登坛将[17] 。因此上使那伍员、伯嚭呵，两个小幺魔乘机报怨把边疆荡[18] 。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则望你扶危难大秦王早些儿与俺把妖尘荡。
（老）既如此，待俺与你转奏我主，且看我主从否，如何？（下）（生）黄门官转奏秦王，未知从否。我今万里奔驰，未得面谒秦王，只得把哭声彻入宫中，感动他罢了。（放声大哭介）
【滚绣球】新鬼呵啼宿邙[19] ，旧鬼呵号夜霜。遍郊墟血流成浪，扫欃枪白昼生光[20] 。想着俺楚先王桃弧开社稷[21] ，荜蕗启封疆。到今日把旧辛劳登时抛漾，则俺小嗣君呵，百忙里离妃嫔奔走仓皇。乱攘攘三千犀甲填丘莽，齐臻臻八百烟花委道旁。痛恨难当。
（老上）呀，朝门之下，岂汝痛哭之所！俺主道来，楚平王无道，吴人报怨兴兵，实所当然。吾国何故助楚，与吴为怨。（生号哭介）呀，秦王不允吾请，楚国江山自此休矣。但我今日请兵，虽以为楚，实亦为秦。
【幺】荆山王气收，姑苏虐焰狂。他则待吞列国把河山一掌，真个似齿巉岈封豕天狼[22] 。他本待陈兵窥上国，先则是饮马吸长江。把楚国权为榜样，即渐里蚕食秦疆。似这狐亡兔死情堪怅，则那虎斗龙争势怎当？须索要仔细思量。
（老）秦与吴国，素无仇怨，他虽灭楚，安敢代秦？（生）吴如蛇豕，吞噬邻邦，利则为之，岂必有仇怨乎！
【倘秀才】自古道存天道得人者昌，违天道失人者亡。则他那辱国鞭尸烈焰长。视虎狼心更毒，比蛇豕恶犹张，这凶势难当。
（老）楚用囊瓦、无忌以亡其国，俺秦朝相非无忌、将非囊瓦，便与吴为邻，怕他怎么？（生）如今为相的，何止一无忌；为将的，何止一囊瓦。秦虽多贤，则怕似此两人的也未必少。
【叨叨令】如今文官呵，都倚着三寸舌尖头使尽了赚国的乖模样，武官呵，都为着一领鹔鷞裘费尽了卖国的乔形状[23] 。古云：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今文官爱钱又惜死，武将惜死又爱钱，都为贪财怕死用尽了败国的真材量，因此上一个个把一座锦江山双手儿轻轻的掇送在须臾晌。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空教俺草莽下小孤臣呵，怒轰轰猛冲天怨气有三千丈。
（老）似你说来，这些断送江山的狗弟子孩儿，又可恼、又可伤，待俺再奏我主，替你兴师复国。你且暂停哭声，在朝门外候旨。（下）（生）黄门官又转奏秦王去了。我也别无他法，则索哭祷上苍，求其拨转秦王之意，速兴救楚之师。（哭拜介）
【脱布衫带小梁州】俺则是撮土为香，哭哀哀祷告穹苍。天色又早晚了，遥望着星稀月朗，盼乡关则有断魂相向。乌鹊南飞绕建章，拣寒枝只影凄凉。冷西风长夜凛清霜，说不尽孤穷况。水浆呵俺可也连日不曾尝，血淋浸泪渍满在襟衫上。天色又将明了也，猛觑了浸天街月色黄，忽听得冻吚喔鸡声唱。则望那纶音来降，早些儿长驱万骑出咸阳。
（老上）你痛哭秦庭七有昼夜，未尝绝声，听者无不哀怜。俺主道来，楚虽无道，有臣如此，可无存乎？大夫可暂就馆舍，寡人将与诸臣图之。（生谢伏不起介）（老）俺主已许出师，何不就馆候命。（生）寡君出亡在外，老知所伏，小臣何敢即安。
【耍孩儿】想着俺寡君王流播在荒郊莽，怕寻不出睡眠屏帐。楚国覆亡，更有何人得以安处。纵横白骨满城乡，大半是贵派天潢。蒙恩特赐闲庭馆，俺有甚心情呵，捱彻秋风五夜霜。（老）你如今日间不食，夜又无眠，怕不疲困死了。（生）只要秦王为我出师，我便忍死以待，如今也倦把雕墙傍。果得片词儿允诺，胜赐我万斛的甜浆。
（老）你不过楚国休弃的下大夫，受恩有限，何消如此？（生）这却不是这般讲了。
【六煞】臣虽居草莽间，念君恩不敢忘，事君事父如天样。一官半职休言小，也曾请却王家数斗粮。要撇漾情难漾，今日个倚墙鹤立，禁不住血泪汪汪。
秦王许我出师，已经一日，怎么还未见令旨下来？（老）敢不又变卦了？（生大哭介）如此却怎生是好？秦王素明大计，难道于此尚无决断？我今不哭楚国江山覆败，只怕秦家社稷也不可保了。
【五煞】楚为南服雄，秦作西陲长，两家儿世把婚姻讲。唇亡齿冷须当计，救难扶倾自古扬。倘君王坐视我江山丧，则怕丑吴奴明攻梦泽[24] ，还待要暗渡陈仓[25] 。
（老）吴为姬姓之长，楚国既破，你便顺了吴王也不妨，何消这等啼哭。（生）黄门大人，一发说左了！
【四煞】吴虽为姬姓长[26] ，却逃居蛮貊邦[27] ，文身断发龙蛇样。身为奕代簪缨冑[28] ，怎忍低头拜虎狼。愿君王蚤把同仇讲，好借伊千群铁骑，重还我万里金汤。
（老）说是如此说，只怕俺主不肯出师，你却也无计可处。（生大笑介）罢了，罢了，秦既甘为吴虏，我说也枉然了！我今作歌上告秦王，烦大人转达：吴为无道兮封豕长蛇，荐食上国兮欲有天下。政从吴起兮渐及他家，寡君使来告急兮秦王不察。甘为吴虏兮痛也堪嗟。
【三煞】把歌辞当哭声，一声声痛断肠，半啼半笑愁难状。笑则笑秦庭有鹿谁能逐，啼则啼楚国亡猿祸自当。果若大秦家不把妖尘荡，那些个扶危救急继绝兴亡。
（老）俺当为你转达我主，或我主见听，也未可知。正是：数行血泪看成碧，化作虹光贯紫宸。（下）（生）可怜俺痛哭秦庭，七有昼夜，如今泪已竭了、声已喑了，倘秦王意尚犹豫，如之奈何！
【二煞】泪珠儿兀自枯，哭声儿渐已亡，一灵儿直赴云霄上。倘君王不恤同仇谊，好把衷肠达彼苍，越说着添悲怆。昏惨惨明星敛彩，黑漫漫红日无光。
（外扮秦王引内侍上）世守秦关百二雄，志吞列国霸西戎。咸阳王气联星斗，直压吴山第一峰。寡人秦王是也。久雄西上，素擅中华，会盟通乎上国，朝贡遍于戎蛮。今与我争强者，中则有晋，东则有齐，南则有楚。近闻吴王阖庐，新起竞伯，威齐灭楚，渐迫西秦。楚臣申包胥奔来告急，倚墙鹤立，哭不绝声者七有昼夜。楚虽无道，有臣若此，安得不发兵救之。内侍召楚国使臣中包胥进见。（宣生见）（叩头介）楚国使臣申包胥顿首顿首大王殿下。（外）大夫远来乞师，足肿蹠劈，泪尽血枯，足知大夫之忠矣。我今发兵，非以为楚，亦非为秦，盖专为大夫也。寡人赋诗一章，以答子歌。（咏诗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出师，与子同仇[29] 。（生、内侍同呼千岁介）（外）内侍传旨，速宣大将子满来见。（内侍向内传介）大将子满有召。（末戎扮上）将出凶门勇，兵因死地强。蒙输皆突骑，按剑尽鹰扬。俺乃秦国大将子满。俺主有召，则索朝见。（见介）（外）吴人无道，灭楚逼秦，将军可帅兵车五百乘，与楚国使臣申包胥分道救之。（末）领旨。（生易戎服谢介）大王恩同天地，使楚国亡而复存、危而复安，则当世世敛衽以事大王矣。
【一煞】念同袍恩怎当，恤同仇谊怎忘？感君王大德凌霄壤。扶危济难全三楚，翼霸尊王定一匡。非是咱虚夸奖，他虽有伍员孙武，怎当这铁驷龙骧！
【尾声】熊罴万队驱，旌旗向日扬。听一声声鼓角声悲壮，便扫尽了千队吴儿敢则如反掌。
（生）神号鬼哭黄埃暮，（末）地惨天愁白日昏。
（合）伯主威灵慑异域，（外）忠臣烈气凛乾坤。
〔注〕 [1]黼（fǔ）帐：华丽的帐子。[2]非子：秦的先祖，为周孝王养马于汧渭间，被封于秦，为周之附庸。[3]缪公：即春秋时秦穆公。[4]“星分”句：谓秦国地当天上井宿、翼宿的分野。[5]殽（xiáo）函：殽山与函谷关的并称，地当今陕西潼关以东至河南新安一带。汉贾谊《过秦论》:“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6]铁驷：驷，四马拉的战车，铁驷，形容车马精良，适于作战。 ，同辚辚，车驰声。[7]列辟：各诸侯。[8]三台：天上的星名。[9]会同馆：春秋战国时出使他国的使节所住的宾馆。[10]鸿胪寺：汉武帝置大鸿胪掌诸侯王及少数族首领的迎送、接待、朝会、封赠及郊庙祭祀的赞导等礼仪，北齐时始置鸿胪寺官署。秦时有典客而无大鸿胪、鸿胪寺，此处将后世官署移前，在戏曲中常见。[11]哀籲（yù）：哀呼。籲，同吁。[12]一杯黄土：当作“一抔（póu）黄土”。一抔，犹言一把。[13]敝国：疑当作“敌国”。[14]泰伯：吴国的始祖，泰亦作太。他是古公亶父的长子，古公亶父欲传其位于幼子季历，以便季历之子昌（周文王）能继位兴周，他与二弟仲雍便避走江南，断发文身以居。[15]鬻子：即鬻熊，楚国的始祖，曾为周文王之师，周成王追封功臣之裔，封其曾孙熊绎于楚蛮，建立楚国。[16]无忌：即费无忌，忌一作极。春秋楚人，楚平王时为太子少师，为太子所不喜，遂诬太子与伍奢（伍子胥之父）谋反，平王遂杀伍奢、伍尚父子。后又诬郤宛欲害令尹囊瓦，挑唆囊瓦杀郤宛。国人伤郤宛屈死，因怨囊瓦，囊瓦乃杀无忌。剧中则描写他为伍子胥所杀。[17]囊瓦：春秋楚人，字子常，官令尹。吴军伐楚，他率军御之，司马沈尹戌约其分兵夹击，他恐沈尹戌立功，自率兵渡汉水击吴，数战皆败，弃军逃至郑国，吴军遂乘势攻下郢都。[18]伍员：即伍子胥。伯噽（pǐ）：春秋时人，字子余，原为楚人，系楚大夫伯州犁之孙，州犁被杀，遂出奔吴国。吴王阖闾使其率师伐楚，与伍子胥攻陷郢都。夫差继位，他得到宠信，受越人之贿而劝夫差接受越王勾践的求和。后又谮杀伍子胥。吴国灭亡后，降越，一说为越王所杀。[19]宿邙：疑当作“宿莽”，墓前的野草。[20]欃（chán）枪：彗星的别名。古人认为见则大凶。《汉书·天文志》:“枪、欃、棓、彗异状，其殃一也。”[21]桃弧：桃木做的弓，古时用于辟邪。《左传·昭公四年》:“桃弧棘矢，以除其灾。”[22]封豕：大猪，喻贪暴者。《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贪惏无餍，忿颣无期，谓之封豕。”天狼：天上星名，极亮。古人以为天狼星主侵掠。《楚辞·九歌·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王逸注：“天狼，星名，以喻贪残。”[23]鹔鷞裘：用鹔鹴鸟（雁的一种）的皮制成的裘衣，非常名贵。相传汉司马相如曾身着此裘。此代指大官的华美衣服。[24]梦泽：云梦泽，古时的大泽薮，据今人考证，其地大致包括今江汉平原及附近的部分丘陵。此代指楚国。[25]暗渡陈仓：西楚霸王项羽封刘邦为汉王，刘邦拜韩信为将，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出汉中击项羽所封雍王章邯，拉开了楚汉战争的序幕。陈仓，古县名，在今陕西宝鸡东。[26]姬姓长：见注[14]。[27]蛮貊（mò）：蛮，南方的少数民族；貊，北方的民族。古代常代指四方文化落后的部族。[28]簪缨：簪，插在头上固定发髻、冠帽的长针；缨，系在颔下戴紧冠帽的带子。因其为古代官吏冠服所用，故常以之比喻显贵。[29]“岂曰”四句：此为《诗经·秦风·无衣》中的句子，该诗首章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按：《左传·定公四年》记申包胥乞师于秦，“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二胥记》传奇，明孟称舜作，有明崇祯刻本，凡二卷三十出。
《二胥记》所述申包胥、伍子胥事本《左传》、《史记》有关记载。故事大概为：楚平王无道，听信费无忌谗言，将伍子胥一家满门抄斩。申包胥上书谏阻，被贬谪归乡。伍子胥只身逃亡到吴国，受吴王重用，率兵伐楚，攻入楚都郢，楚平王之子楚昭王逃难。伍子胥掘平王坟墓，鞭其尸，又斩奸臣费无忌以祭父兄。申包胥闻楚国国破君亡，使人劝伍子胥收兵还吴，伍子胥不听。申包胥只身入秦求救，在秦庭恸哭七昼夜，秦王感其赤诚，发兵救楚。伍子胥、申包胥路途相遇，两国讲和。申包胥迎楚昭王归郢。
《哭庭》为全剧第二十三出，主要叙述的是申包胥在秦国宫廷前恸哭，感动秦王，使秦王发兵救楚这一段故事。《二胥记》传奇中的主角一为申包胥，一为伍子胥，前者主要表现其忠，后者主要表现其孝，而实际上申包胥的地位显得更为重要（所以申包胥用生扮演，而伍子胥用外扮演）。《二胥记》中表现申包胥忠义性格特征的情节固然有很多，但《哭庭》一出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段情节，所以作者此节的描写可以说是浓墨重彩，颇费匠心的。
明清传奇的用曲虽有时南北曲兼用，但一般以南曲为主，故曲词风格以清丽婉转为多。而《二胥记》则较多采用北曲，以北曲的慷慨激昂表现忠臣烈士。以《哭庭》出而言，本出使用了一套完整的北曲正宫【端正好】，由申包胥演唱始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申包胥对楚国的一片赤胆忠心。同时，此时的申包胥身遭国破家亡之痛，长歌当哭，此处用北曲也非常切合人物当时的情感色彩。但从场上表演来看，如果台上只有申包胥一人演唱，很容易有单调之感，所以作者必须考虑如何使场上气氛不致过分冷清。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精心结构，巧妙安排，圆满地解决了这一问题。本出主要当场人物实际上是申包胥（生扮）和秦宫的一个老黄门官（老旦扮），秦王、秦将子满都是本出接近末了时才出场的。为了使申包胥的演唱不显得单调，作者有意使用了黄门官这个人物，使申包胥的“唱”与黄门官的“问”相交替，一问一答，形成呼应，活跃了场上的气氛。具体来看，又包含这样三个层次，所以耐看、耐听。
第一个层次是申包胥历经艰辛刚刚来到秦国宫廷前，他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在黄门官看来，他“不文不武，非官非吏”，根本不像一个大国的使者，因此拒绝为其向秦王通报。申包胥是以描述楚国国破人亡的惨状，自己作为故国之臣的悲痛之情，感动黄门官：“（俺）想着一抔黄土今何在？和那六尺遗孤走那厢？委实凄惶”，“新鬼呵啼宿邙，旧鬼呵号夜霜。遍郊墟血流成浪。”黄门官因此被打动了（“老亦哭介”），决定代他转奏秦王。
但秦王并不因为申包胥的恸哭，就发兵救楚，因为在秦王看来，楚之国破乃其君昏庸无道，“吴人报怨兴兵，实所当然”。至此，申包胥陷入困境，他不得不改变策略。他知道不能单纯地动之以情，还必须晓之以理，“今日请兵，虽以为楚，实亦为秦”。因为吴灭楚后必危及于秦，吴国用心险恶，“他本待陈兵窥上国，先则是饮马吸长江。把楚国权为榜样，即渐里蚕食秦疆”。吴国灭楚，对秦国是很不利的。更何况“存天道得人者昌，违天道失人者亡”，现在秦国见死不救，有违道义，最终将会像楚国一样断送锦绣河山。于是，老黄门官再次被劝转，上报秦王。
【脱布衫带小梁州】曲主要描写申包胥连续七昼夜哭于秦庭的情状：“俺则是撮土为香，哭哀哀向穹苍，……冷西风长夜凛清霜，说不尽孤穷况。”他对故国的一片赤诚渐渐感动了秦王，秦王终于答应出师相助。但发兵的旨令却迟迟未下，显然秦王又犹豫了。见此情景，申包胥以笑代哭（“生大笑介”），他唱道：“笑则笑秦庭有鹿谁能逐，啼则啼楚国亡猿祸自当。果若大秦家不把妖尘荡，那些个扶危救急继绝兴亡。”至此，申包胥再次说动黄门官上奏秦王，劝其当机立断。
申包胥对秦王一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秦王最后决定发兵救楚了。这时申包胥易戎服登场，一出戏就以壮阔的行军场面结束。
孟称舜友人宋之绳《二胥记叙》评论说：“《二胥记》则有气乎中，凛乎忠孝相感，所谓长言之不足而咏歌之，又从而痛苦之者。”巽龙友则评点说：“曩见其《鸳鸯冢》词，酸楚幽艳，风流蕴藉，为传情家第一手。此又何苍凉雄壮也！”这样的评述主要是针对《二胥记》全剧而言的，若用之于《哭庭》出，则更为确当。
（蔡永明）
娇红记
第三出 会娇
孟称舜
【凤凰阁】（末、外旦引贴、净同上）（末）空庭春广，丽色垂垂欲上。昼闲无事坐黄堂[1] ，看儿女帘前来往。（外旦）衷肠难放，门楣少[2] ，几时得画眉相向[3] ？
（末）宦处眉州二载余，官清民善颇安居。（外旦）膝前一对娇儿女，（末）且与焚香课读书。老夫王文瑞，奶奶赵氏，这侍女名唤飞红。自家世籍成都，今官眉州通判之职。所生一子，名曰善父，年方六岁。女曰娇娘，小字莹卿。生时老妻梦天上仙娥折与仙葩一朵，娇艳异常，因此取名娇字。今年已二八，才貌端妍，为我宦居在此，尚未许聘于人。俺肩上止有一姊，适与同郡申庆为妻，生下二子，俱有文才。俺因孩儿幼小，意欲唤二甥到任所同理诸事，为他方读书进场，迁延未果。今闻次甥自来候我，只目下可到。院子，你在外厢伺候，看申家官人到来，即便通报。（净诺，同下）（生上）
【新水令】行行步步看花放，遍郊墟暖风轻荡。看对对衔泥燕，傍人飞，为春来说与多愁况。
小生为访舅氏，行来到此，看眉州好风景也。〔摸鱼儿〕锦城西、一区华屋，天开多少佳趣。当门绿水朝千里，何况碧山无数。堪爱处，有潇洒新篁，松桧森前路。深深院，见帘幕低垂，丝簧迭奏，镇日价歌舞。金闺彦[4] ，联翩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朝走马行来近，试倚绣鞅凝觑。见处处、繁花开遍，幽意谁为主？诗朋酒侣。向此地嬉游，寻花向柳，须自有奇遇。说话间到了门首，有老院子在此候门。老院子，你报老爷、奶奶知道，说申官人来也。（净）呀，申官人到了。老爷正著我等候，待我去通报咱。（报介）（末、外旦、贴同上）（生入见介）（末）久违音问，今日见了贤甥，使我不胜之喜。（生）久别尊颜，容小甥一拜。
【步步娇】千里驱驰来相访，忙拜倒台阶上。（末）贤甥免礼，且问你爹妈俱好么？（生）别来已二霜，幸我双亲，一般无恙。舅妗想俱万福？（末、外旦）侥幸也好。（生）恰两下尽安康，今日个相逢欣喜应难量。
（末）三哥路途劳顿，院子将酒来洗尘。（净下持酒上）（生、众同坐饮介）（生）含弟、百一姐俱好么？
【前腔】（末、外旦）我稚女痴男皆娇养。（生）含弟尚小，百一姐今庚十几了？（末、外旦）我女孩儿是你年居长。（生）闻的聪慧异常。（末）知书性颇良。（生）可曾许聘了么？（末、外旦）未遇姻缘，使人惆怅。（生）不知要许甚样人家？（末、外旦）要配好鸳鸯，则除他人材呵得似你才郎样。
（生）小甥礼合请见。（外旦）飞红，请小姐来见三哥。（贴下，上，耳暗介）小姐未曾妆束哩。（外旦）三哥家人也，便不妆束，出见何妨？（贴下，同旦上）（旦）槛外新花又一年，蜂须偏惹绣窗前。金针绣帖无心弄，且拔鸾簪理篆烟。（贴）姐姐，你今日朱粉未施，双鬟绾绿，愈觉可人也。
【懒画眉】乱云鬟低绾出汉宫妆，（掩鬓介）这金钗敢溜下也。鬓儿边，斜亸著一枝金凤凰[5] 。这衣服恁精楚呵，身儿上，穿著套花茸茸织锦藕丝裳。奶奶堂上等著，姐姐，你脚步儿那了半日呵，刚转过翠生生绣软梅罗帐，这正是娇怯怯云雨巫山窈窕娘[6] 。
【前腔】（旦）我刚在绣房中绣罢了锦鸳鸯，待收拾起金针看海棠。则见小梅香轻轻的弹响小纱窗。（贴）申家哥哥在此，奶奶催着哩。（旦）道是老夫人宴客华堂上，待我且偷觑咱，呀，却是个玉面鹴裘楚楚郎[7] 。（出见介）
（外旦）哥哥远来，孩儿可把酒劝哥哥一杯。（旦把酒）（生接介）呀，这妹子长的恁般好也，
【玉交枝】蓦见天仙来降，美花容云霞满裳，天然国色非凡相。看他瘦凌波步至中堂，翠脸生春玉有香，则那美人图画出都非谎。猛教人魂飞魄扬，猛教人心迷意狂。
（旦）申家哥哥好一表人材也，
【前腔】神清玉朗，转明眸流辉满堂。他虽是当筵醉饮葡萄酿，全不露半米儿疏狂[8] 。淹润温和性格良，尽风流都在他身上。不争他显峥嵘珠宫画廊，也不枉巧温存锦帏绣床。
（生）我见了那妹子，可忘了与舅妗扳话。请问舅妗，平日也饮些酒么？（末）我与你舅母居常饮酒，不过数爵。（生）贤妹也饮些么？（外旦）他天性不饮。（旦低头介）
【前腔】（生）可人模样，天生就春风艳妆。他妹妹，我哥哥，则是侧身偷眼低低望。想他是年少娇娘，蓦然间翠靥红生两颊傍。怕道不关情怎便把春情飏，猛教我神飞醉乡，猛教我魂飞翠乡。
（末）贤甥量好，可开怀饮数杯。（外旦）飞红满斟三哥酒。（生）长者赐，不敢辞[9] 。但小甥失志功名，一向负病，不能多饮。（旦低语贴介）看三哥似不任酒力了。（贴低笑介）小姐初见，怎便恁般相知哩。（旦）我看他，
【前腔】停杯相向，言笑处风生画堂。他那壁，我这壁，偷睛两下频来往，爱他个年少才郎。虽然阻隔筵前花数行，则乍相逢早已私相傍。敢一样神飞醉乡，敢一样魂飞翠乡。
（末、外旦）三哥虽则有恙，一路上劳顿，倒多饮数杯也好。
【江儿水】玉碗斟香糯，盛来琥珀光。你客中畅饮精神壮。（生）小甥饮不得了。（侧觑介）见他佯整搔头[10] ，我偷睛望。（翻酒介）将这杯酒儿都淹在青衫上，险露出轻狂模样。似这般醉眼荒唐，将座中的人呵，错认做巫阳[11] 仙仗。
（贴）我觑申家哥哥和小姐呵，
【玉抱肚】两下低鬟相向，我心中猛然暗想。多管他佳人才子，都一般儿风流情况。一个待眉传雁字过潇湘，一个待眼送鱼书到洛阳。
（末、外旦）三哥既然推辞，且暂歇息，明日再饮罢。
【玉山供】蓦见你形劳意攘，待来朝花前举觞。（生）小甥委是醉也。（侧唱）我见他抵春纤推整云翘[12] ，（旦侧唱）我见他湿青衫暗倒霞浆。（外旦）飞红，可送小姐先归绣房去。（贴）酒阑客散，各自的归回庭帐。俺小姐呵，道去也回头望。（旦）自情伤，今后呵，甚心儿向窗前重绣好鸳鸯。（同贴下）
（生）小甥领二亲尊命，候过舅妗，即便告回。（末、外旦）三哥远来劳苦，况我家事务，正欲籍你料理，归去之话，且则休提。
【好姐姐】那厢，收拾下半间草堂，安顿了琴书剑囊。且自安心，莫为思家归去忙。在此有我舅妗呵，相亲傍，也当的一家骨肉团圞相，好认并州作故乡[13] 。（下）
（生）小生不图今日有此奇遇也，恰才蒙舅妗留俺，俺便住在此一世也罢。
【川拨棹】心思想，我可也不空来了这一场。蓦遇著这金屋娇娘[14] ，蓦遇著这金屋娇娘，猛回头何方故乡？则索破工夫，闲打当。耐心情，守夜长。
【前腔】想著他庞儿浅淡妆，玳筵前情意长。我被逗得个意乱心狂，我被逗得个意乱心狂，他娇模样还不离我眼眶。待相忘，知怎忘。要相从，转渺茫。
【侥侥令】空庭人已往，莺韵罢调簧。酒醒神回，益觉无情况。这没下梢的恶相思，知怎当。
【尾声】三春杨柳堪人赏，只怕捱不彻这相思两字长。今日呵，怎把我归去的心期来便讲。
长为看花涕泪盈，今朝忽尔遇云英[15] 。
蓝田洵是神仙宅，何用崎岖上玉京[16] 。
〔注〕 [1]黄堂：州府长官衙门中的正堂。宋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天子曰黄闼，三公曰黄阁，给事舍人曰黄扉，太守曰黄堂。”[2]门楣：喻门第。《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五载》:“杨贵妃方有宠，……民间歌之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胡三省注：“凡人作室，自外至者，见其门楣宏敞，则为壮观。”[3]画眉：《汉书·张敞传》:“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张敞时任京兆尹）眉怃（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4]金闺：即金马门，汉代宫门。《史记·滑稽列传》:“金马门者，宦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金马门。”后常以“金闺”代指朝廷。彦：俊杰。[5]金凤凰：指金凤钗。[6]云雨巫山：喻男女欢会，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7]鹴裘：鹔鹴裘，用鹔鹴鸟的皮制成，一说谓用一种名为鹔鹴的飞鼠皮制成。旧题汉刘歆《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8]半米儿：犹言半点儿。[9]“长者”二句：此为引经之语。《礼记·曲礼》:“长者赐，幼者、贱者不敢辞。”[10]搔头：一种女子首饰名，多用玉制。[11]巫阳：巫山之阳。仍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典。参注[6]。[12]云翘：一种女子首饰名。[13]“好认”句：用唐贾岛《渡桑乾》诗。原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14]金屋娇娘：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武帝）年四岁，立为胶东王。数岁，长公主嫖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15]云英：唐裴铏《传奇》记书生裴航于蓝桥驿遇仙女云英，其祖母谓己有灵丹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若能求得杵臼，即将云英下嫁。裴航果求得杵臼，遂与云英成亲，后两人皆超为上仙。[16]“蓝田”二句：此亦出自裴铏《传奇》所述裴航故事。裴航先遇樊夫人，樊夫人赠诗云：“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上玉京，谓赴京应试求取功名。
《娇红记》传奇为晚明著名戏曲家孟称舜的代表作，所述申纯、王娇娘的爱情故事出自北宋宣和年间的实事。元代有宋远所著小说《娇红传》，明初有刘兑所著杂剧《金童玉女娇红记》，孟称舜乃据此前的小说、戏剧敷衍而成。《娇红记》全剧五十出，故事大概为：四川成都府尹申庆之子申纯秋试落榜，以探亲为名至眉州通判、母舅王文瑞家消愁释闷，与王文瑞之女王娇娘相见，彼此倾心。其后申纯、王娇娘作诗酬和，暗表心意，乃至拥炉而坐，共定盟约。后因帅府公子求婚，王娇娘执意不从，抱恨抑郁而逝。申纯闻讯，为娇娘绝食而亡。两家为之合葬，申、王成仙团圆。
《会娇》在全记中为第三出，主要描述的是申纯、王娇娘初次相见的情景。申纯身到眉州，见眉州风景宜人，心中春情无限：“见处处、繁花开遍，幽意谁为主？”申纯出场所唱【新水令】曲及所念《摸鱼儿》词正是这种心绪的传达。申、王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春天开始的，这与故事结束时申、王双逝时的枯寂寒秋恰成鲜明对照。王娇娘的非凡美貌是从申纯的角度加以描绘的：“蓦见天仙来降，美花容云霞满裳，天然国色非凡相。看他瘦凌波步至中堂，翠脸生春玉有香，则那美人图画出都非谎。猛教人魂飞魄扬，猛教人心迷意狂。”申纯的这种见到美人便“心迷意狂”的心态，与《西厢记》中的张生可谓渊源有自。与此相似的是，申纯的儒雅风流则借王娇娘之眼加以描绘：“神清玉朗，转明眸流辉满堂。他虽是当筵醉饮葡萄酿，全不露半米儿疏狂。淹润温和性格良，尽风流都在他身上。”选择这样的描绘角度，一方面可以借一方的眼睛描摹对方的玉容花貌，另一方面也可以见出描摹者的评判、欣赏。
申、王相见一出的描述之所以具有戏剧性，首先归因于特殊的见面场景的选择。申、王相见是一见钟情，彼此都希望能有更多的情感交流。但申、王的相见是在王府堂上发生的，在场的既有王娇娘的父亲王文瑞（末）、母亲赵氏（外旦），也有王娇娘的侍女飞红（贴）、王府家人（净），可以说是人多眼杂，不容许不合于礼的事情发生。申、王初次相见的特殊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娇红记》整个社会环境的体现：申纯、王娇娘的纯真爱情为当时封建礼法所难容。申、王对爱情自由主动的、勇敢的追求，也只能在这样特殊的背景之下加以理解。
但《会娇》一出的叙述并不仅限于描绘申、王的暗自观望、揣想，孟称舜在剧中也写出了他们的大胆而近乎出格的言行。如酒席之上，申纯由询问舅父、舅母日常的饮酒，突然趁便转移话题说：“贤妹也饮些么？”由此可见，其询问舅父、舅母日常饮酒与否是话头，对王娇娘特别留心才是真情。王娇娘呢？剧中也有关于她的具体科、白的描写，如“旦低语贴介”:“看三哥似不任酒力了。”可见这位王娇娘自始至终一直在偷偷关注着申纯，且大有爱慕之意。这种有些露“骨”的言行，终于招致侍女飞红的取笑：“小姐初见，怎便恁般相知哩。”《娇红记》中的侍女飞红聪明机灵，极善察颜观色，她的打趣绝非无的放矢。剧中还借飞红的曲唱形象地描绘了申纯、王娇娘在酒席上的眉目传情：“两下低鬟相向，我心中猛然暗想。多管他佳人才子，都一般儿风流情况。一个待眉传雁字过潇湘，一个待眼送鱼书到洛阳。”【玉山供】曲在剧中属生、旦、贴三人分唱的曲子，其中有生“侧”唱“我见他抵春纤推整云翘”，旦“侧”唱“我见他湿青衫暗倒霞浆”。此处申纯的“侧”唱应当是侧面向王娇娘（自然是不宜正面相对的），王娇娘的“侧”唱自然应当是侧面向申纯（自然更是不宜正面相对的），但一个“侧”字将申、王临别时的情态极为传神地描摹出来了。
【好姐姐】曲是筵席结束后申纯独留场上的唱曲，曲中“莫为思家归去忙”、“好认并州作故乡”的唱词，稍带幽默色彩地写出了申纯的一片痴情——为遇佳人缓回乡！【川拨棹】以下数曲则主要描述申纯独在房中对王娇娘的一片痴情怀想。此出最后结束于他对王娇娘的无尽相思中：“三春杨柳堪人赏，只怕捱不彻这相思两字长。”申、王的爱情传奇究竟后来应当如何展开呢？申纯此后将采取何种行动以补偿今日的相思债？王娇娘呢？戏剧至此，为观众留下了放不下的悬念。
（解玉峰）
娇红记
第十出 拥炉
孟称舜
【绕地游】（生上）桃花落后，是我归时候。到今朝为谁拖逗？旧愁正陡，新愁还又，甚时节博得个佳人意投？
误却春光底事忙，相思一夜九回肠。沉吟认取佳人意，为雨为云未可量[1] 。小生辞家月余，为慕小姐，致妨归约。昨蒙他分烬相与，似有顾盼之情。及至话到中间，又复变色拒我。似此半吞半吐，甚时得了？今后遇他，定须与他讨一决绝。正是：欲识琴中意，全凭指上弹。（下旦同老旦小慧上）
【前腔】（旦）晚春时候，绣阁轻寒透。瘦花枝伴人清昼。伤春病陡，人更比花枝消瘦，冷眉峰分不出今春去秋。
〔菩萨蛮〕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老）燕语自双双，锦屏春昼长。（旦）愁匀红粉泪，眉染春山翠[2] 。独坐对花枝，忆郎郎不知。小慧，今日春寒比昨宵更甚，深闺独坐，好难消遣人也。（老）姐姐，春风寒峭，不如到暖阁中拥火去。（同行介）（旦坐叹介）（老）姐姐，你日常寝食悠悠，有颦无笑，不知为著何事？（旦）小慧，你知道么？
【金络索】深闺不解愁，因甚愁偏陡。不为伤春，却似伤春瘦。朝朝夜夜期，思悠悠，化做春波不断流。便做道春波有断情难断，一刻还添万斛愁。（叹介）相逢处，欲将诉与又夷犹。硬心情，打叠忧愁。愁未去，来还又。
（老）小慧伏侍小姐，一日三餐，不知愁是怎的。如何小姐整日说个愁字？（旦）小丫头你晓甚么？你且去瞧瞧奶奶，若寻我，来说我知道。（老）小慧晓得。自来不识愁何物，闲向街头看卖花。（下）（旦）像小慧这等年小妮子，无虑无忧，到也快活。我怎学得他？我想世间女子，似我这样愁的呵，可也尽多。
【前腔】婚姻儿怎自由？好事常差谬。多少佳人，错配了鸳鸯偶。夫妻命里排，强难求。有几个美满恩情永到头，有几个鸾凰搭上鸾凰配，有几个紫燕黄鹂误唤俦？相邂遇，人生福慧总双修。问天公，一霎风流，怕无分也难消受。
婚姻事本由天，女子一身，岂容自失！我当初听人说起姻亲，全然不放在怀。自从瞥见申生之后，不知何故，心上要丢再也丢他不下。
【前腔】往常时见人兀自羞，见了他呵，蓦地心拖逗。白日黄昏，梦魂儿不离了人前后。知他意怎生，两情投。想则是老天公注定了今生鸾凤俦。还则怕春风未老桃花面，等不的双镜台前人白头。伤情处，拥炉无语自悠悠。（叹介）我看申生，料不是寡情薄倖的人，果得和他半晌绸缪，我也拚着三生守[3] 。
（生手执花枝上）美人独坐颦蛾眉，未识心中却为谁。小生折得梨花一枝，欲将到胆瓶去。那壁拥炉而坐的，正是小姐。待我撞将过去，看他怎么。（见旦）（旦坐不起）（生掷花）（旦惊视）（徐起拾花介）（云）兄为甚弃掷此花？（生）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
【喜梧桐】将好花，折在手。未识花心可也得似人心否？撇下花枝，和你两休休。你果若无情呵，免为你添僝僽[4] 。从今后，再不再不向花间走。
（旦）东皇故自有主[5] ，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
【前腔】花泪盈，花枝瘦。知他也为关情，害得这伶仃瘦。人面花容，一样两悠悠。还怕道人心不似花容久，风吹的，零落零落在黄昏后。
（生）幸蒙见诺，无得翻悔。（旦笑云）诺甚么？（生）姐姐自想。（旦）春风甚劲，兄可坐此共火。（生坐介）（旦）兄衣厚否？恐寒威相迸呵，
【金梧桐】春寒翡翠衣，独坐销清昼。怕你客中人，容易伤春瘦。（生）我客衣常苦单，您相念情何厚。则我这寸断柔肠，你可还也相怜否？
（旦笑介）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你断肠为甚，索与从头剖 。（生）姐姐无戏言。我自遇姐姐后，魂飞魄扬，不能著体。夜更苦长，终夕不寐，求一诉衷情而不可得。我每细察姐姐，言语态度，亦似非无情者。及言深情味，则变色以拒我。岂真不谙世事而故为此？谅孱谬之质，不足当雅意，深藏自秘，将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小生只索西骑了[6] 。（泪介）
【簇袍莺】我为你担愁病，宽翠裘。盼佳期，掩泪眸。冰弦赋尽求凰奏[7] ，你狠文君还知否？妆台千里，琴心怎投。玉容咫尺，诗谜怎酬。料凡夫做不得那神仙偶。诉情由，今生薄福，早自办归舟。
（旦长叹介）君固疑妾，妾敢无言？妾知兄心已久，但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比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那知道呵！（生）姐姐既有此情，何复固尔拒我？（旦）岂不知男女婚姻，当图久长。兄既有情，当归告尊亲，遣媒说合，安得聊为目前苟且之计？（生）相思病染，朝不谋夕，往返求婚，动须累月，此时当索我枯鱼之肆了[8] 。况或议亲不允，则当赧然远遁，后更何以为计？（旦）只要两下心坚，事终有济。若事不济，妾当以死相谢。（生）小姐此言，小生当谨铭之肺腑。（旦）妾心所虑，还则有一件。（生）姐姐所虑何事？
【前腔】（旦）我和你，两意投。欲言时，还自羞。痴心女子从来有，您俏相如敢知否？怕则怕茂陵秋草，抛人白头[9] 。汉宫红叶，飘残御沟[10] 。等闲容易将人逗。甚情由，落花飞絮，干自问东流。
（生起揖天介）姐姐不必过虑。小生若有负心，皇天共鉴。
【猫儿坠桐花】（生、旦合唱）拥炉相对，诉尽两心愁。一个懒整新妆上翠楼，一个青衫湿尽楚江头。一个门掩梨花倦对酒，一个寒添锦袖慵挑绣。
【前腔】两人心事，一样害春愁。夜夜朝朝无尽头，生生死死几时休。今日呵，妾意郎心两泄漏，愿天公有意，有意把姻缘就。
（老上）奶奶寻小姐哩。（旦）奶奶寻我，我见奶奶去。（同下）（生）今日与小姐细诉衷肠，蒙小姐许我婚姻之约，这段相思，可不枉然了。我还待同小姐密订佳期，被小慧蓦地来唤去。正是世间万事，怎便得如意也。
【尾声】一天好事准拟今宵就，又则被不做美东君断送愁[11] 。今夜呵，空教我魂断西风燕子楼[12] 。
炉头细语订心期，胜似云英一唤时[13] 。
此后相思应有准，定知足底系红丝[14] 。
〔注〕 [1]为雨为云：即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云巫山云雨事。[2]春山：形容女子眉之姣好。[3]三生：前生、今生、来生。[4]僝僽（chánzhòu）：此作憔悴、烦恼解。[5]东皇：司春之神。[6]西骑：此指回家。[7]冰弦：冰蚕丝做的琴弦，此代指琴。求凰奏：汉司马相如在卓王孙家以《凤求凰》琴曲挑动其女卓文君，文君遂与相如私奔。[8]枯鱼之肆：《庄子·外物》载庄子行路，闻车辙中鲋鱼呼己，曰：“君岂有升斗之水而活我哉？”庄子谓己将“激西江之水而迎”，鲋鱼于是怒道：“吾得升斗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9]“怕则怕”二句：旧题汉刘歆《西京杂记》:“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10]“汉宫”二句：用红叶题诗典。唐宫女题诗红叶，自御沟流出，为士子所拾得，后宫中放宫女，题诗宫女得归拾得题诗红叶之士子。事见《云溪友议》、《北梦琐言》、《本事诗》、《青琐高议》等，各书所记时代及士子姓名不一。[11]东君：日神。[12]燕子楼：故址在今江苏徐州。据唐白居易《燕子楼诗序》云：“徐州故张尚书（张愔，张建封之子，或谓乃张建封，非是）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徐州）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13]云英：唐裴铏《传奇》中所载书生裴航于蓝桥驿所遇仙女，二人后结良缘，超为上仙。[14]足底系红丝：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载韦固旅次宋城南店，见一老人倚布囊坐阶上，向月检书，因问：“囊中何物？”老人答曰：“此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拥炉》在《娇红记》传奇中为第十出，是《娇红记》中最著名的出目之一。看了此前的诸出，观众（或读者）已得知申纯、王娇娘彼此有情，但因为申纯行事鲁莽（在此前第九出《分烬》中，他勇敢的求爱遭娇娘严厉拒绝），所以申、王的爱情到第十出时尚未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从客观因素来看，王娇娘对申纯还缺少足够的理解，所以对自己是否可将终身托付申纯这一点上，还存有疑虑。从另一方面看，她的爱情梦想毕竟是没有得到父母许可的，所以面对封建礼法的种种教条，她内心中仍然犹豫不决，这正与《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是同样的情形。申、王的爱情仅限于彼此的暗自相思，这对这一对痴情男女而言，当然是极为痛苦的。所以在王家暖阁中的意外遭逢，为他们爱情的确定提供了机会。《拥炉》之所以在整本《娇红记》中显得非常重要，就是因为此出是申纯、王娇娘爱情故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申、王从此走上信守盟约、追求自由爱情的艰难道路。
中国戏曲中有一类戏，其所以具有戏剧性，最根本的原因是作者或编者先向观众说破戏剧秘密（而不是保持秘密），但剧中人并不一定知道对方心中的秘密，所以他们之间会形成不必要的误会或猜忌，由此产生戏剧效果。如梁祝故事中著名的《十八相送》，观众事先已经知道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她真心喜欢梁山伯（这是戏剧秘密），而作为当事人的梁山伯却全然不知。所以相送过程中，祝英台做出的种种暗示和表白，梁山伯都像“呆头鹅”一样浑然不解，如此形成《十八相送》特有的戏剧性。从这样的角度看，《拥炉》一出也是围绕中国戏曲这种特定的戏剧性进行安排布置的，形成特有的喜剧色彩。
《拥炉》出一开始，通过人物上场的唱曲及念白，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心中的秘密。申纯爱恋娇娘，备尝相思之苦，下决心道：“今后遇他（指王娇娘），定须与他讨一决绝。”王娇娘也暗恋申纯，感叹红颜易逝，春愁无限，“则怕春风未老桃花面，等不的双镜台前人白头。伤情处，拥炉无语自悠悠”。现在，两人因春寒料峭，同往暖阁取暖，意外相逢了，会发生什么故事呢？戏剧性由此展开。首先，我们看到的申纯果决的爱情行动：“那壁拥炉而坐的，正是小姐。待我撞将过去，看他怎么。”既入阁中，又将手中折得的梨花投掷于娇娘面前。娇娘问其故，乃道：“未识花心可也得似人心否？撇下花枝，和你两休休。你果若无情呵，免为你添僝僽。”对申纯而言，这自然以言相激，探试对方的虚实。不料王娇娘竟故作不解风情状，顾左右而言他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迸呵，……容易伤春瘦。”申纯在这种情况下，并未因此就收转话头，而是更进一步发起进攻，表白自己的心迹：“我为你担愁病，宽翠裘。盼佳期，掩泪眸。冰弦赋尽求凰奏，你狠文君还知否？”至此，王娇娘已别无退路了，只好交代实情：“妾亦比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此处“旦长叹一声”的科介，细致真实地传达了王娇娘内心既喜且忧的复杂感受。“喜”的是申纯对自己果然一片赤诚，“忧”的是这样的爱情恐不能长久。至此，申、王的爱情暂以欢喜终结。彼此的误会、猜疑消除后，申、王二人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两情相得的快乐，过去的相思至此才得到初步的补偿。生、旦同唱的【猫儿坠梧桐】曲正是描绘他们两情相悦的悲喜交集之情：“拥炉相对，诉尽两心愁。一个懒整新妆上翠楼，一个青衫湿尽楚江头。一个门掩梨花倦对酒，一个寒添锦袖慵挑绣。”而生、旦同唱的第二支【猫儿坠梧桐】曲中的“夜夜朝朝无尽头，生生死死几时休”，则分明是他们的铮铮誓言。从此之后，他们便信守盟约，开始他们对自由爱情的执着追求了。
《拥炉》一出最后结束于王家丫头出场。王家丫头的突然出现，冲散了这一对正喁喁细谈的情侣，以至于他们连他日再会的佳期也没有来得及商定。如此的结尾，令人对两人爱情的发展是否顺利完满生疑，为后面情节的进一步展开作了有效的铺垫。
（解玉峰）
娇红记
第四十八出 双逝
孟称舜
【破齐阵】（生愁容上）数叶芭蕉萧瘦，房空帐冷魂孤。哀雁天边，寒蛩草际，几阵暗风吹雨。黯黯残灯浑无焰，垂死萧萧鬓影疏。梦中人到无？
三十三天离恨高[1] ，我今更上一层霄。悠悠魂去无寻处，怕见残灯助寂寥。我自与小姐相别回来，枕边滴滴，尽是啼痕；袖上行行，无非泪血。他今亲期已迫，未知生死如何。思想起来，便把青天作纸，峨眉山为墨，瞿塘三峡当砚水，湘川上竹竿为笔，怎写的尽俺满腔中愁恨也。
【刷子带芙蓉】蓦地想当初，花前月前，同结欢娱。道是尽世今生，休教凤散鸾孤。嗟吁，更几遍离愁间阻，终博不得连枝双树。暮云断处望苍梧，雁声凄咽楚天孤。
若小姐果然为我而死，我少不得也相从了。
【普天乐】我和他舣孤舟江头哭，哭的来肠寸断。伤情处，天昏惨，烟水模糊，江涛咽，惊走游鱼。算世间那似我衷肠苦！您独拚的红颜向冥涂，我怎还忍别画眉怃[2] 。记的拥炉共语，誓双双并结生死鸾书。
（小生上）不是愁魔即病魔，知他愁病两如何。虽然病为愁偏重，也道愁因病愈多。我兄弟素性风流，赋情俊爽。数年之内，往来舅家，去则笑逐颜开，归则欢随兴减。日来势更加剧，兀坐一室，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言[3] ，不知为着何来？我今去看他病景，可怎么了！（见生痴坐不理介）（小生）兄弟，你怎生痴坐在此？（生惊起介）兄弟病中恍惚，望乞休罪。
【尾犯序】（小生）你独坐自嗟吁，为甚伤情，无意无绪？我猜着你了，敢则是苏小当年，撇不下那油壁香车[4] ？休误，你兰阁上早则名高绣虎[5] ，怕鸳帏里少甚身偎锦玉。休只为迷花沾草，断送了美身躯。（生叹介）
【前腔】欲语又踌蹰。（小生）不索踌蹰，直说我知道，我或当为标谋之。（生）有个人儿，相倾相慕。（小生）是那个？（生）是那个金屋娇姿[6] ，曾许与我同结鸾书。叹吁，是则是今生没福，是则是前生合注。无端的分开连理，两下里泪痕枯。
（净院子上）世上可怜长别酒，人间最苦永休书。（见生云）我家小姐，不幸已亡，老爷有书在此。（生惊介）小姐亡了？天呵，兀的不痛杀人也！（拆书看介）呀，内有飞红寄来小姐诀别诗二首，读之胸怀千裂，肝肠寸断。天，天呵！我、我申纯早则死也。（闷倒介）（小生扶介）兄弟甦醒。（生徐醒介）天呵！小姐，你何薄命，一至于斯！
【香柳娘】想当初偶然，想当初偶然，花间相遇，拥炉细把衷肠诉。你今朝死也，你今朝死也，魂向楚天隅。我梦中怎能睹？痛从此间阻，痛从此间阻，行云径迷，断红难续。
（小生）兄弟且免悲伤。
【前腔】（生）怅秦楼悄然，怅秦楼悄然，听箫人去[7] ，月明谁伴孤鸾舞？看诗词惨凄，看诗词惨凄，蘸绿古堂前，教我放声向天哭。待重逢路阻，待重逢路阻，甘归九泉，和伊一处。（小生）呀，兄弟何出此不祥之语？却不道断者不能复续，死者不能复生。况那娇娘，义为中表，两次言婚，不遂百年之约，岂得过尔伤心，有乖大义？吾弟读书知礼，万宜自节，以保身躯。我去说与爹娘知道，打发院子回去，兼遣往吊罢了。（同净下）（生）咳，哥哥，你怎知我与娇娘情深义重，百劫难休。他既为我而死，我亦何容独生。我今留诗与爹娘、哥哥为别，只索自缢，随小姐于地下罢了。（含泪题诗介）窦翁德劭如椿古[8] ，蔡母年高与鹤齐[9] 。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10] 。（再题介）当年风雅蔼双鸾，拟共翱翔万里天。今日雁行分散去，谁怜只影叫苍烟？（掷笔悲介）爹娘、哥哥，非是我不念深恩，忍得半路相抛。想古来义夫烈士，不惜杀身，以践一诺。我昔与小姐有誓，生不同辰，死当同夕。今他既待我九泉之下，我便欲悔背前盟，谅老天也断不相容了。小姐向时赠我一幅锦罗香帕，指望金莲对爇，银烛高烧，双牵绣幕之红丝，共结锦裙之翠带。不意今日将来自缢，做了追魂的牒子，索命的幡儿。天、天，好是可怜煞人也。（缢介）（外、老旦、小生同上）（见，惊救介）
【江儿水】吓吓得心惊怖，身笃速。则见他把香罗紧系喉咙住，我手脚忙忙都无措。（解下罗帕叫介）孩儿，孩儿！（小生）兄弟，兄弟！（合）叫他不醒却教如何处？（生气转哎哟介）（众）蓦听他喉咙儿底，气断也声还续，细喘吁吁，讨得个丝丝生路。
孩儿，快醒，快醒。（生低介）
【哭相思】正待要急往相随，谁把我唤回泉路？（外、老旦）孩儿也，爹娘在此，你怎么这等短见？
（生叹介）爹娘在上，听儿一言。承继宗祧，大吾家门，有哥哥在此也勾了。孩儿不肖，不能终侍膝下，惟大人割不忍之爱，休为孩儿致有痛伤，则孩儿死亦瞑目了。（悲介）
【二郎神】听儿语，望爹娘免把孩儿顾虑。哥哥呵，他早已致足云程万里路，鸾封豸诰[11] ，定然光耀门闾。似我不肖孩儿，生的生的来都是虚，半路间把双亲别去。（外、老旦）儿，休如此说。则愿你好自将息，保全性命，慰我白头爹妈之望。（生）要孩儿身好，谅不能勾。哥哥，你觑双亲年老，兄弟殀亡，尽心侍养，专靠你一人了。好将觑，两白头爹娘晚景桑榆[12] 。
（小生）兄弟，怎如此痴见？大丈夫志在四方，岂甘死儿女子手中乎？弟年少科高，青云足下，何在区区眷恋一女子。况世间美妇人尽多，你今为彼一人，上负二亲之望，下殒六尺之躯，窃为吾弟有所不取。
【前腔】悲吁，你名高翰苑，兰堂早住。少甚么红粉楼头卿相女，容华似玉，双双同咏《关雎》[13] 。又何须故把青春轻送与。您觑着两爹娘呵，年衰为汝泪双枯，倘你真个不保，痛怨煞这两白头爹娘，究竟何如。
（外）哥哥说的话，句句是正理，你快休痴也，儿。（老旦）儿，你做了官，怕没有好媳妇儿？却只为亲事不就，断送残生，可不真个短见也，儿。（生）二亲之言，孩儿亦岂不晓？但事已到此，儿即欲自主，也不能勾。只望爹娘休的为死伤生，罔极之恩[14] ，待孩儿再世来相报罢了。
【二莺儿】难语，我身躯在此，我魂灵早去。想当日呵，有的是死死生生月下书，神明鉴取应难负。（哭介）爹娘、哥哥，我都顾不得你了。我一行行泪枯，我一丝丝气无，不如早些儿死去，也同归一所。（外、老旦）再休这般说也，儿。（生张目介）强捱取一晌的时光，也反添着嗟嘘。（闭目昏介）
（外、老旦哭介）儿，儿，兀的不痛杀我也！
【二贤宾】听他语，揾不住我几千行泪雨。我两人年老，定道是你来送我，也知道父子白头难久居，却谁知你青春早送，反教凤泣鸾雏。（老旦哭骂介）这都是阿舅的不是。他两番价违背亲盟，自自断送了香闺幼女[15] ，又把别人家的孩儿辜负。（合）真痛楚，问天天怎挖却我心头肉。
（小生扶生介）兄弟挣挫着，不争你死了呵，老爹娘在此，你怎放的去也。
【前腔】忙揾取，他额角上冷淋倾汗儿流似雨。软软摊摊，扶不起他憔悴躯。看双眉紧蹙，丝丝气也全无。都只为金闺幼姝，干断送了玉堂人物[16] 。（合）真痛楚，问天天怎挖却我心头肉。（同放声哭呼介）（生挣醒）（众扶介）
（生）爹娘、哥哥，啼哭也枉然，我今再不能重生了。
【尾声】今生无分重完聚，我一灵儿早飞向瑶台高处居。（叹介）枉活了这二十四年也，则当做人世三生一梦余。
人世生离最惨人，况今死别更伤神。
寒塘泪滴生青草，千古斑斑血未湮。
〔注〕 [1]三十三天：佛教语，即忉利天，为欲界第六天，在须弥山顶上，中央为释天帝所居，四周各有一峰，每峰各有八天，合中央为三十三天。[2]画眉怃：《汉书·张敞传》载汉京兆尹张敞与妻子感情很好，“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怃，同妩。[3]“以手”二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殷浩）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4]苏小：苏小小，南朝齐歌妓，居钱塘（今杭州）。南朝陈徐陵所编《玉台新咏》有《钱塘苏小歌》，宋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其辞云：“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5]兰阁：即兰台，汉宫中藏书处，唐时曾改秘书省为兰台。绣虎：喻文藻瑰丽，气骨劲健。宋曾慥《类说》引《玉箱杂记》:“曹植七步成诗，号绣虎。”[6]金屋娇姿：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幼时封胶东王，其姑母长公主嫖曾将他抱在膝上，问：“儿欲得妇不？”他答道：“欲得妇。”长公主乃指其女阿娇问曰：“阿娇好不？”他笑道：“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7]“怅秦楼”三句：唐李白《忆秦娥》词：“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传秦穆公有女弄玉，喜音乐，嫁善吹箫作凤鸣的萧史，秦穆公为作凤楼居之，夫妇吹箫引凤，乘凤仙去。见旧题汉刘向《列仙传》。[8]窦翁：窦禹钧，五代后周渔阳人，他教子有方，五子皆成进士，号“窦氏五龙”。[9]蔡母：指东汉蔡邕之母，蔡邕（字伯喈），戏曲小说中蔡伯喈的人物原型，高明南戏《琵琶记》中谓蔡母年满八旬。[10]奈虞兮：楚汉战争中项羽最终被围垓下，夜闻汉军四面楚歌，起而“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见《史记·项羽本纪》。[11]鸾封豸诰：指朝廷所赐予的封赠诰命。[12]晚景桑榆：指人的垂暮之年。因日暮时余晖在树顶，故称。[13]关雎（jū）:《诗经》的第一篇，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戏曲小说中常被当作情诗。[14]罔极之恩：指父母养育之恩无穷无尽。《诗经·小雅·寥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15]自自：疑误，似当作“自家”。[16]玉堂人物：宋以后翰林院称玉堂，因以“玉堂人物”称在翰林院做官的人（通常指翰林学士）。
《双逝》在《娇红记》传奇中为第四十八出，亦即故事的结局。男女主人公为争取自由爱情而不得，双双殉情而死，以这样的悲剧结束表现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恩格斯语），所以《双逝》一出深刻集中地表现了《娇红记》传奇的主题，是全剧主脑之所在。
本出一开始，作为男主人公的申纯尚不知娇娘已死的消息，所以虽然愁恨满腔，但仍然怀抱着几分重新相会的梦想。【破齐阵】曲云：“数叶芭蕉萧瘦，房空帐冷魂孤。哀雁天边，寒蛩草际，几阵暗风吹雨。黯黯残灯浑无焰，垂死萧萧鬓影疏。梦中人到无？”以萧瑟枯寂的寒秋残景喻写申纯的满腹愁肠、孤苦无望，真切感人。【刷子带芙蓉】、【普天乐】二曲则是回想往日花前月下的欢娱时光已长逝不往，孤舟江头的断肠之泣犹在耳际。以上数曲，情真辞切，非同于一般剧作的堆砌词藻、无病呻吟，这在明清传奇中也是难得的。
申纯的愁思郁结、神情恍惚，为其兄申纶察觉。出于对兄弟的关爱，申纶百般劝慰申纯，莫因伤情“断送了美身躯”。正在此时，王家的家院持书信来到王府送信，告知王娇娘已不幸身亡了！申纯拆书看到王娇娘所写的二首诀别诗，“胸怀千裂，肝肠寸断”，登时昏倒过去。剧本中“（生）闷倒介”、“小生扶介”、“生徐醒介”等科介说明，正是为了表现申纯的悲痛欲绝之状。接下来的两支【香柳娘】曲，为申纯苏醒后所唱，回想当日的“花前相遇，拥炉细把衷肠诉”，而今日生死相隔，独向旧人书，不由人不“放声向天哭”。申纶见兄弟痛不欲生之状，自然竭力劝慰，劝申纯节哀自制，以保身躯。如果申纯果然听从兄长的劝告，就不会有这样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悲剧了！申纯在申纶退场后，含泪写完题诗，却决意以死回报王娇娘对自己的深情：“想古来义夫烈士，不惜杀身，以践一诺。我昔与小姐有誓，生不同辰，死当同夕。今他既待我九泉之下……”此处，申纯将爱情男女的信守盟约比之于义夫烈士的杀身成仁。可见在申纯看来，男女爱情即使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只要是真正的两情相悦，则信守盟约为“义”，否则即为“不义”！申纯的这种纯真的爱情信念，在以往的爱情故事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正是孟称舜《娇红记》传奇所传达的具有新的时代意义的爱情理想！
申纯主意已定，遂以王娇娘遗留给自己的罗锦手帕为结自缢，因为家人及时发现，第一次自杀殉情未成。申纯苏醒后哭唱的【二郎神】曲，也是《娇红记》传奇情真意切的好曲子。中国传统戏曲最长于表现人物情感，而其之所以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则是因为善于运用曲唱的表现方式。【二郎神】曲恻恻感人，正是因为其真实传达了人物的内心情感。这里表现的是真正的生离死别，申纯既然决定以身殉情，就必然将生生抛掷下有二十年养育之恩的亲生父母！以身殉情，“半路间把双亲别去”，为“不孝”。申纯在这里实际上又面临一次人生抉择：或者听从申纶的劝告，珍惜锦绣前程，侍养年迈双亲；或者信守与王娇娘的爱情盟约，自杀殉情，断送残生，落得不孝之名。而我们最终看到申纯的选择却是以绝食殉情而死！他为爱情可以抛弃人人艳羡的“年少科高，青云足下”，他为爱情可以抛弃难以割舍的双亲养育之恩。理想爱情可以高于一切，这也正是《娇红记》传奇的主题之所在。从情感表现看，《双逝》一出可以说是《娇红记》传奇中情绪最为强烈的，也是全剧高潮之所在。这个爱情故事的最终结局可以说是一个大悲剧，这在明清传奇中也是极为少见的，但作者正是借用这样一个动人魂魄的悲剧故事，赞颂了申、王至诚至纯的爱情理想！
（解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