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彝宣
【戏曲家小传】
一名大复，字心其，亦作星期、心期，号寒山子。苏州（今属江苏）人。明末清初在世。长期寄居苏州城外寒山寺，因颜其室为寒山堂。粗知书，好填词，不治生产，性淳朴，亦颇知释典。与李玉、钮少雅、冯梦龙、朱㿥 、朱佐朝等共同切磋戏曲，为苏州派作家之一。曾编订曲谱四种，即《南词便览》、《元词备考》、《词格备考》、《寒山堂曲谱》，今存。《寒山堂曲谱》简明实用，对后世南曲曲谱影响较大。所作传奇今存《醉菩提》、《如是观》、《金刚凤》、《快活三》、《海潮音》、《双福寿》、《钓鱼船》、《读书声》、《吉祥兆》、《紫琼瑶》，其他如《天下乐》、《井中天》、《獭镜缘》、《芭蕉井》、《龙华会》、《双节孝》、《娘子军》、《小春秋》、《天有眼》、《发琅钏》、《龙飞报》、《痴情谱》、《智串旗》、《三祝杯》、《大节烈》、《罗江怨》、《新亭泪》、《金凤钗》、《喜重重》等均已散佚。其中，《天下乐》、《井中天》、《獭镜缘》、《芭蕉井》尚有残出佚曲存世。
如是观
第八出 交印
张彝宣
（老、正引生上）
【引】一生落魄，忠孝平生乐。问丹心几时归着？为国深忧，思亲愁索，两事恨来飘泊。
（白）伏枥悲鸣意不穷，相逢伯乐马嘶空，人生莫恨无知己，英雄自古识英雄。下官姓岳名飞字鹏举，乃相州汤阴人也。忝中武科状元，除授江南游击。向在张招讨麾下，今归宗留守辕门。闻得元帅有恙，不免前去问安。过来，到辕门上去！（老、正）吓，已是辕门了。（生）看那一位将爷在。（老）是。吓，那一位将爷在？（末上）巍巍元帅府，团团将士营。是那个？（老）是岳爷在此。（末）吓，岳将军请了。（生）请问元帅起身了么？（末）还未起身。（生）相烦通报。手本在此，说岳飞问安。（末）既如此，且在马台少坐，待元帅升帐，与你通报便了。（生）是。请便。（末下）（生）过来，你每回去，若有紧要之事，即来报知。（老、正应下）（生）英雄自恨英名事，心病难将心药医。（下）（丑扶外上）
【引】心事将谁托？这几日愁心越觉。白发冲冠，丹心如昨，未审孤臣怎生着落。
（白）主暗臣庸天地阴，羽书烽火动人心[1] 。胡酋未灭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下官宗泽，官拜东京留守。只因朝中奸雄跋扈，盗贼蜂起，蒙圣恩命我出镇荆、湖。虽授节钺之隆[2] ，实为疏远之计。幸喜提兵到此，军民有幸，烽烟无警。前日在张招讨麾下新得一将，姓岳名飞，有罪将刑，我见他一表非俗，免其一死，赦他带罪立功，要彼抚顺招逆。我看他实有大将之才。吓，我想朝廷得此一二辈也呵，何患金人跋扈哉！咳！只是当今主上勤于土木，信任奸邪。不料杞人之忧[3] ，积劳成疾，连日谢事卧帐。咳！不知可有痊可的日子么？过来！（丑）有。（外）唤中军。（丑）是。中军，老爷唤。（末上）是。（外）我有病卧帐，一应事情不许进见。（末）吓。（外）来！（丑）来！（末）有。（外）若有紧急军情，才许通报。（末）是。启元帅：岳飞问安辕门，候久了。（外）吓？岳飞在外么？快令进来！（末）吓。（外）我正在想他来谈谈，来得好！（末）岳将军那里？（生上）欲显医国手，须识病根源。（末）元帅令将军进见。（生）是。（末）岳飞传到。（外）你在外厢伺候。（末应下）（生）元帅在上，岳飞参见。（外）鹏举少礼。（生）问安。（外）请。（丑）请。（外）看座。（丑）吓。（生）元帅在上，小将不敢坐。（外）我来有几句话儿谈谈，坐了好讲。（生）如此告坐了。（外）把椅儿往上些。（丑）吓。（生）不敢。（外）再上些。（生）够了。（外）㕶，㕶，这里来。（丑）吓。（外）快去烹茶来。（丑应下）（生）闻得元帅有恙，岳飞特来禀候。（外）多承！（生）元帅贵恙，幸得痊可了些么？（外）咳！怎能痊可吓！（生）请问元帅贵恙，从何而起？（外）吓，鹏举，我这个病吓！（唱）
【高阳台】只为恩重身轻，愁真神失，丹心昼夜热极。（生白）缘何就得此症？（外唱）积怒邪风，怕乘虚早晚彻入。悲㦉！（生白）不日自然痊可。（外唱）目前恨无医国手，（生白）还请太医调治。（外唱）病膏肓料非药石。（生白）不用医怎得痊可？（外唱）则除是民安国泰，便是九还一粒。（生唱）
【前腔】得失事在于天，数皆前定，可见决非人力。一木难支，大厦可怜颓危！攻击，但能保全神气也，贼风邪自然难入。劝君侯此身倚重，甚勿轻掷！
（净上白）报！万骑胡儿入帝京，羽书飞报进军营。将军纵有回天力，此际应难定太平！来此已是帅府，辕门上有人么？（末上）啲，什么人？（净）吓，爷！边上夜不收报紧急军情的。（末）住着。（净）吓，加，加……，阿呀！跑得浑身是汗，跑乏了！跑乏了！（外）鹏举吓！（生）元帅。（外）这几日不知边庭事如何了？（生）便是。（末）启元帅：夜不收报紧急军情事要见。（外）吓！夜不收报军情事？速速令进来！（末）吓。（净）如何还不出来？（外）才在此讲，就有军报来了！（生）是。（末）吓，夜不收呢？（净）在。（末）元帅令你进见。（净）吓，夜……（末）住了。元帅有恙，（净）吓。（末）报事缓缓而讲！（净）我晓得。（末）随我来。（净）夜不收进见。夜不收叩头。（外）吓，夜不收！（净）有。（外）我着你打听金酋消息，如何了？（净）阿呀爷爷……（生、末）吓，元帅有恙，悄悄的讲！（净）吓，爷爷！不好了，那金兀术打破汴京、飞渡黄河，事在危迫了吓！（外）吓，怎么讲？（净）阿呀，爷爷吓！（外）吓！（净）兀术打破潼关，飞渡黄河，直抵汴京，将勇兵强。事在危迫，一言难尽呢！（外）住，住了！那兀术打破潼关？（净）打破潼关。（外）飞渡黄河？（净）飞渡黄河。（外）直抵汴京，事在危迫了么？（净）事在危迫了。（外）你，你且起来讲吓！（末、生）起来讲。（净）吓，爷听禀！（唱）
【前腔】即日胡马长驱，看花洛苑，一片鬼号神泣。（外白）可有人与他交战么？（净）谁敢与他交战！（唱）他就靴踢城崩，不费半矢人力。（外白）那文武百官如何下落？（净）那些百官呵，（唱）安逸，或降或走文共武，止留得赵官家孤立。（外白）城内百姓怎么样了？（净）那兀术在城掳掠，把百姓灼杀、砍杀也，惨不可言吓！（唱）那汴京城三宫六院，尽成空壁。
（外白）住了，城破之后那兀术如何定夺？（净）爷，那兀术破城之后，他就——（唱）
【前腔】飞檄，（白）要邀二圣出城议和[4] 。（外）可曾出城？（净）怎么不去！（唱）只得亲诣军前，偷安宗庙，（外白）可曾还宫？（净唱）羁留至今不出。（外白）后妃宫僚呢？（净唱）那些后妃宫僚，俘囚百不存一。（外白）二圣在虏营如何相待？（净）小的一路打听，说二圣在虏营好不苦哩！（唱）绝食，（外白）吓，绝了食！（净唱）青衣侍酒为异服，满道上军民号泣。（外白）住了，可有勤王之师么？（净）阿呀，爷吓！（唱）没勤王；人人袖手，旁观无策。
（外白）住，住了，那兀术恁般猖獗！汴京破了？（净）汴京破了。（外）没有人勤王？（净）没有人勤王。（外）二圣在虏营受苦？（净）虏营受苦。（外）呀，吓！（晕介）（生）外厢伺候。（末）外边去。（净）吓。（下）（生、末）元帅苏醒！元帅苏醒！（外醒介）（唱）
【红衲袄】我骤闻言，（白）阿呀！阿呀！（唱）日月昏，天地翻！（生白）快看热汤水来！（末应介下）（外唱）不由人不箭攒心，魂魄散。（生白）元帅保重吓！（外）阿呀，我好恨吓！（生）敢是恨小将不能够为国分忧么？（外）非也！（唱）我恨金酋恁猖獗，肆祸残，把中原人看得来不在眼。（生）其实可恨！（外）阿，鹏举，你道此事从何而起？（生）这个，小将不知。（外）多是朝中蔡京、童贯、杨戬、高俅那班的贼吓！（唱）他逞奸雄弄朝权，蒙蔽了天，致令得宋江山宗庙迁，君父散。（生白）原来如此！（外）鹏举，取我令箭，传诸将进营议事。（生）晓得。吓，那一位在？（末上）怎么？（生）元帅有令，速传诸将进营议事。（末应下）（外）阿呀二圣吓！（生）元帅，传令出去了。（外）唔，鹏举来！（生）有何吩咐？（外）扶我起来。（生）做什么？（外）阶下去。（生）何干？（外）我要遥拜二圣。（生）元帅，圣上是该拜的，贵体有恙，恐劳动不得。（外）咳！你怎说得个劳动不得？我就死，一定也要拜一拜的！（生）如此，看仔细。（外）不妨。（生）阿呀元帅！（外）你扶好了。（生）是。（外）咳，不想圣上遭此大变！（生）元帅，已是阶下了。（外）是阶下了么？（生）正是。（外）二圣行宫在那里？（生）望北一带就是。（外）吓？望北一带就是？（生）是。（外）二圣在虏营受苦？（生）正是。受苦！（外）受苦吓！（生）受苦！（外）阿呀，我那二圣吓！（唱）不道须臾变乱如斯也！（生白）阿呀元帅！（外）我宗泽老迈病笃，不能够瞻天仰圣，为国报仇了！（唱）我除非做厉鬼，我杀——杀贼还！
（生白）阿呀元帅吓！（外跌介）（生）元帅吓！（末引付、丑、净、小生上）太平原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末）随我来。众将到，交令。（众）一同进见元帅。诸将打躬，问安。（外）诸将齐了么？（生）俱齐了。（外）吓，列位将军！（众）元帅！（外）我宗泽老迈病笃，不能与诸公欢呼杀贼了吓！（众）元帅，吉人自有天相，何出此言？（外）我死何足惜，但恨君父受此惨祸，臣子闻之，五内迸裂。我死之后，公等当思忠义，为国报仇，我纵死在九泉，一灵儿只在诸公马前旗下矣。吓！（众）元帅何出此不利之言，请自保重！（外）吓，鹏举！（生）有。（外）你一生忠孝自许，智勇兼全。我意欲同你少建功业，吓！不料皇天不佑，中道捐生，恰当此国破家亡之日。中军，取印信兵符过来，我今日就将兵符印信交付与你。我死之后，须要为国报仇，扫尽金酋，迎还二圣。此一节大事，全仗于你，还望你无负我意。送过去！（生）且慢。元帅在上，岳飞有一言告禀。（跪介）（外）起来讲！（生）岳飞一介武夫，蒙圣恩首拔，承元帅提携，何惜一死，上报朝廷，下答元帅；只是家中有老母在堂，不能轻许一死，有负元帅重托，岳飞不敢奉命。（外）咳，鹏举你差了！为人臣者，怎能忠孝两全？汝当细思，勿负我意。送过去！（众）岳将军，元帅执意如此，请收了！（生）既如此，小将只得权且拜领。多谢元帅！（跪介）（外）请起。诸将都在么？（众）都在。（外）我今日将印信兵符交付与岳将军了。（众）是。（外）我死之后，汝等当与岳将军同心戮力，为国报仇。（众）元帅遗令，悉听岳将军指挥。（外）好！公等报效朝廷，名垂竹帛，我宗泽含笑九泉矣。吓！（倒介）（众）阿呀，元帅苏醒！元帅苏醒！（生）吓！（唱）
【前腔】我见他剖丹心似溅苌弘血一盘，狠号呼把忠心苦问天！（外白）渡河杀贼吓！（生）列位吓！（唱）他就死不忘渡河杀贼还，可见忠心铁石样坚。（白）皇天！我岳飞出自草茅，蒙圣恩首拔，今承元帅重托，况君父受此惨祸，若不能为国报仇，何颜立于人世！（唱）我怎忍见君王受困残！为人臣，真汗颜！（外白）快快渡河杀贼吓！（生）吓，元帅！（唱）你还须保重尊躯也，留取丹心为国全。
（外白）鹏举，众将还在么？（生）还在。（外）我死之后，切不可把我尸首埋葬。（众）却是为何？（外）你每不知：二圣陷身虏穴，为人臣者，怎忍安然就土！直待诸公扫灭金酋，迎回二圣，那时才与我薄治棺殓。只要诸公在我灵前高叫一声，说：“宗留守！宗泽……”（众）元帅！（外）“今日二圣还朝了！”那时我就……阿哟！阿哟！（呕介）（生扶介）（众）快扶进去！（扶外下）（生）阿呀列位！元帅呕血不止，料不济事了吓！（众）便是。（末上）阿呀岳将军，不好了，元帅进帐连呼“渡河杀贼”，呕血而亡了！（下）（众）阿呀元帅吓！（挥泪介）（生）阿呀，列位不必悲伤，恐乱军心。元帅新丧，我自承理；今后有事，大家商议而行。（众）这也有理。（生）吓！元帅吓，元帅！你赤胆忠心，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众）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同下）
〔注〕 [1]羽书：插有鸟羽的军书，表示军情紧急。[2]节钺：符节与斧钺，古代帝王授予将帅，特作为出征或镇守时行使权力的标志。[3]杞人之忧：《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后因以“杞人之忧”指无端的忧虑，此则只取“忧”的字面意义。[4]二圣：指宋徽宗、宋钦宗父子。
《如是观》是一部描写南宋民族英雄岳飞事迹的戏曲作品。但是，作者并没有按照历史的原样来敷演全剧，而是顺着自己的意愿去编写，作了一些虚构。他不满岳飞被害的结局，就展开想象，将岳飞惨死风波亭这段公案，翻改为岳飞截获秦桧通敌密信，将计就计大败金兵，趁势直捣黄龙府，迎回徽、钦二帝，再将汉奸秦桧正法的结局。并认为，世上之事，无论真假都应“如是观之”（像这样去看待它），所以剧名定为《如是观》。作品的爱憎态度极其鲜明，其作者就是清初苏州布衣作家张彝宣（也有人说是明末的吴玉虹）。虽然作品结果是假的，内容离奇，但观众却因此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所以这个剧本出来后就风行舞台，上演不衰。尤其是剧中的《交印》、《刺字》、《草地》、《败金》等折，更成了昆曲和各地方剧种的保留剧目。
《交印》是原剧的第八出，也称《宗泽交印》，是《如是观》全本中很优秀的一出戏。内容述东京节度使宗泽因忠直而受排挤离京。金兵渡黄河，破汴京，掳去徽、钦二帝。宗泽闻报后忧愤交并，病重不起，临终召集众将议事，郑重地将帅印交给岳飞，嘱咐大家誓死抗金，为国尽忠。然后，连呼“渡河杀贼”数声，呕血而亡。
这出戏虽只叙述“交印”这个简单情节，但却蕴含着社会巨变和个人生活巨变的背景。金兵陷汴京，掳徽、钦二帝等一系列重大变故，标志着北宋王朝的覆亡，牵系过无数百姓的生死。剧本特意将这些重大事件浓缩集中于“交印”这个关目，把宗泽的病亡、交印与国家的兴亡紧紧地联系起来，让这位忧国忧民、忠直刚正的老人在矛盾冲突激烈的时刻，遭受国破家亡和病魔的双重打击，饮恨而死，使整个“交印”过程充满了崇高和悲壮的气氛。
宗泽登场的道白，先点明自己得病缘由：“当今主上勤于土木，信任奸邪。不料杞人之忧，积劳成疾。”可见，他的病，是因忧心国事而起。一片忱忠，皇上不理解，还疏远他，把他调离京城。眼看朝政腐败，外敌虎视眈眈，他心中十分痛苦，郁郁成病。这里通过宗泽之口，概述了宋王朝面临内忧外患错综复杂的矛盾。接着，矛盾发生激变，剧情急转直下，打探军情的士兵跑来报告：金兵攻入汴梁，京城军民惨遭屠戮，徽、钦二帝也被金兵俘虏了。宗泽闻讯，顿感“日月昏，天地翻”，病情恶化，昏死过去。此处表现宗泽得知凶讯，采用的是古典戏曲常用的“汇报军情”手法，以急促的问答和语句上的重叠反复，造成舞台上的紧张气氛：“（外）那兀术打破潼关？（净）打破潼关。（外）飞渡黄河？（净）飞渡黄河。（外）直抵汴京？事在危迫了么？（净）事在危迫了。……（外白）住，住了，那兀术恁般猖獗！汴京破了？（净）汴京破了。（外）没有人勤王？（净）没有人勤王。（外）二圣在虏营受苦？（净）虏营受苦。（外）呀，吓！（晕介）”
宗泽问，探子答，越问越急，越急越问。宗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再重复探子报来的话，定要问明白、问实在，严酷的事实使他不得不信了，于是便经不住打击昏倒了。众人将他救醒后，他很快对形势有了判断：当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同心协力赶走金兵，拯救百姓。埋怨皇上糊涂，痛恨奸佞误国都于事无补了。遗憾的是自己性命就如风中残烛，成不了大事了。此时此刻，忠直坚毅的宗泽表现出了一位政治家的冷静和远见卓识——他决定，自己马上从统帅位置上退下，让贤于能人，将帅印交给能担当抗金重任的岳飞。他早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心中挂念的唯有抗金大业。他果断召集众将议事，说道：“我宗泽老迈病笃，不能与诸公欢呼杀贼了吓！”
接着，他郑重地举行仪式，把帅印和军事指挥权交给岳飞，并以自己的名望和威信，替新统帅树威，命令和嘱咐众将：
“我死之后，汝等当与岳将军同心戮力，为国报仇。”
岳飞一时犹豫，不敢接印，宗泽便声色俱厉地晓以大义，教育他要抛除杂念为国尽忠，使在场所有的人都肃然起敬。交完印，他才松了口气，呕血不止，又昏厥过去了。他生命精力已耗尽，完成了一生中最后的大事，所以神与气都松弛了下来，此后宗泽躺在床上就再也撑不起身子了。
接下去宗泽的死，是本出戏的高潮。由于不断吐血，几次昏厥，宗泽已奄奄一息。自知将死，唯有说几句遗愿了。虽然抗金大业已经托付于人，本无遗憾。但国恨家仇，则让他刻骨铭心，看不到抗金事业完成，不能亲手杀敌报仇，他死不甘心啊！于是，宗泽又竭尽最后的力量，在昏迷中突然大喊：“渡河杀贼吓！”众人听了，无不热血沸腾，失声痛哭。每喊一次，宗泽口中就呕血不止，连呼连呕，连呕连呼，众将官都掩面不忍看下去，直到最后一声高呼，宗泽吐尽了最后一口血，才阖然瞑目，撒手西去。这生死的瞬间，他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闪耀着震撼人心的光芒，使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这出戏的人物是以宗泽为主，似乎没有全剧主角岳飞的戏。但宗泽的交印，从全剧而言，则是岳飞抗金事业的起点。宗泽交印，不仅仅是交兵权，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未竟理想以及中原百姓的希望托付给了岳飞，其忠直刚正也为日后岳飞精忠报国的思想和行为树立了榜样。宗泽的“忠直”，就是岳飞“精忠”的前驱和先导，是贯穿全剧、维系全剧的精神命脉，也是这出戏之所以流传不衰的主要原因。
（宋光祖）
如是观
第九出 刺字
张彝宣
（旦上）
【引】侍姑余力守蚕桑，夫志忠良，妾志贞良。
（白）既受 蘩托[1] ，须承菽水欢[2]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妾身张氏，乃岳状元之妻。我丈夫少孤贫窘，亏我婆婆三迁之教，稍成头角。我父张世远，为本郡太守，见我丈夫文武全才，将奴侍奉巾栉。不幸我父物故。喜得儿夫得中武状元，除授江南游击。虽则用武之秋，争奈他时乖运蹇。初在张招讨麾下，有罪当刑，亏得宗留守救拔，置之幕下，因出镇荆、湖，我丈夫亦常得告假省亲[3] 。今已两月不回，想有戎事羁身也。正是：公而忘私事，为国敢辞劳！（四将引生上）
【引】萱亲年迈景斜阳[4] ，欲报君王，难舍高堂。
（众白）老爷回府！（外院子上）（接印）回避。（四将下）（生）夫人。（旦）相公回来了。（生）母亲康泰否？（旦）且喜平安。（生）如今在那里？（旦）在南楼拜佛。（生）同上楼去。（旦）是。（老旦上）阿弥陀佛！（生）呀，母亲出来了。（旦）呀，婆婆出来了。（老旦唱）
【引】和丸教子喜飞黄[5] ，惟愿流芳，不望门墙。
（生白）母亲在上，孩儿拜见。（老）罢了。（生）只为邦家多是非，久违膝下戏斑衣[6] 。（老）我做娘的，不图鼎食三牲奉[7] ，惟愿芳名万古知。吓，你又回来怎么？（生）孩儿在军中因放母亲不下，为此匹马省候。喜得母亲康泰，孩儿始得放心。（老）你此言差矣！做娘的呵，（唱）
【粉孩儿】茕茕的守孤灯惟望你，报君恩立志，扬名于世。（旦唱）岂因小节失大机？论君亲要识高低。（老唱）古人云为国忘家，那曾有公后先私！
（生白）母亲，孩儿只为这个呀！（唱）
【福马郎】我几度欲言仍自止，怕说着又添亲怨忆。我偷将泪滴。（旦白）相公！（唱）为甚沉吟无语，几多叹息？（老旦白）岳飞！（唱）你心戚戚为何的？把衷肠事，说与吾知。
（生跪介）（白）告母亲知道。（老）起来讲。（生）孩儿非为别事。只因近日边报到来，道：金人入寇，攻破汴京，二圣陷身虏营[8] ，朝廷尽被腥膻，因此孩儿太息。（老）你待要怎么？（生）孩儿欲奋志勤王，恐违孝道，故尔回家禀知。（老）咳，罢了罢了！我家门不幸，养你这不肖之子！（生）阿呀，母亲请息怒！（老）自古道：君亲本是一体。父母有疾，为人子者不亲侍汤药，可为孝乎？君父有难，为人臣者不鞠躬尽瘁，可为忠乎？今君父陷身虏庭，当此国破家亡，正是你立身扬名以显父母之日，你怎么反把我来借口？你事君不能尽忠，事亲焉能尽孝。不忠不孝，非吾子也，还来见我怎么！（生）阿呀，母亲！非是孩儿不能为国报仇雪耻，正要禀明母亲：今日宗留守一闻二圣陷虏，呼痛不已，即将印信兵符交付与孩儿，要孩儿为国报仇。孩儿再三以亲老为辞，不想宗留守连呼“渡河杀贼”，呕血而亡了。（老）吓，那宗留守忧国而亡了？（生）是。（老）好！这才是个忠臣！（生）孩儿今欲养亲行孝，犹恐有负于朝廷；欲尽忠报国，又恐贻忧于母亲。因此孩儿进退两难，望母亲教训。（老）好胡说！你不曾出仕，乃父母之身，今既受职，乃朝廷之身也。吓，自你父亲亡后，我做娘的孤苦伶仃，教养你成人，指望你立节扬名，以显我平日训子之功；你今反以我衰朽之年，累你为不忠之士。咳，我何以生为！（生）阿呀，母亲！还有一节：自古壮士临阵，不死即伤；孩儿此去，存亡未卜。媳妇又是女流，孙儿岳云尚在怀抱，教孩儿如何放心得下！（旦）相公！妾闻：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婆婆以节义自持，相公当忠良为重。婆婆在堂，奴家自能奉养；孩儿岳云，是我养育。你可放心前去，不必挂怀。（生）若得夫人如此，愚夫感激不浅也！（唱）
【红芍药】蒙美意，侍奉亲闱，须替我问寝晨鸡。（老唱）男子汉不流别离泪，你速行吾心方喜。（旦唱）君知家庭事且休提，但前去莫思回退。你亲老我自扶持，你子幼我当训诲。
（生白）下官此去呵，（唱）
【耍孩儿】拚取此身全忠义，马革裹尸还[9] 。夫人吓！也再再休想望我生回！（老唱）吓，多言！大丈夫一死何足惧，对妻儿絮聒成何济？吓！你甘犯着逆亲罪。
（生白）孩儿此去，侍奉无期，母亲可有什么言语？早晚以为忆记。（老）你要我忆记么？（生）是。（老）你且跪着！（生）吓。（老）朝上跪！（生）是。（老）解下衣服来！（生）晓得。（老）媳妇，取金针笔砚过来！（旦）是。（取介）婆婆，金针笔砚有了。（老）阿呀，儿吓！（唱）
【会河阳】我二十载谆谆何言教你？食君之禄怎无为？我将报国精忠，刺入血皮。（白）起来！我将“精忠报国”四字刺入你皮肤了！（唱）你当日夜牢牢记，念君奋力把胡酋退，念亲及早把捷书寄。（丑、小生、末、付上）（唱）
【缕缕金】齐队伍列旌旗，辕门宣将令，马频嘶。（白）有人么？（外上）什么人？（众）各营兵将请爷议事。（外）住着。启爷：各营兵将请爷议事。（生）在外厢伺候。（外）吓，外厢伺候！（众）吓！（生）夫人，下官此去呵，（唱）亲老垂星鬓，孤儿年稚。衰亲弱子好扶持，全仗你干系。（旦唱）都在我干系。
（老白）岳飞过来！我闻王陵之母[10] ，成子之功；陶侃之母[11] ，全子之孝。你今留恋不舍，皆因为我，也罢！我当先自刎以绝汝念。（走介）（生、旦）阿呀！（旦）婆婆吓！（生）阿呀！母亲不必发怒，孩儿就此拜别！（拜介）（唱）
【越恁好】只得阶前顿首，只得阶前顿首，百拜别慈闱。阿呀，母亲吓！你休将孩儿念，加餐饭，乐桑榆。（白）夫人请上，下官有一拜！（合唱）鸾凰从此两分离，叮咛寄语。（老白）过来！（生跪介）有。（老）你此去雪不得国家之耻，迎不得二圣还朝，你再、再休想来见我！（唱）君父仇不共天须牢记，慈亲语不可忘须常佩。
（生白）带马！（众应介）（合唱）
【红绣鞋】扬鞭一拥如飞，如飞。轰天炮响如雷，如雷。安社稷，定纲纪。迎二圣，雪臣耻。敲金铠，凯歌回。（下）
（老旦）阿呀儿吓！（唱）
【尾声】我明知此去无归理，（旦唱）背地偷将珠泪垂。（老旦）阿，媳妇！（旦）婆婆！（老）我教你丈夫一心为国，休念家乡，你可怨我么？（旦）正该如此，怎敢怨婆婆！（老）吓，你不怨我？（旦）怎敢！（老）好，这才是我岳门的好媳妇！吓，媳妇！（旦）婆婆！（老唱）我岂不念骨肉团圆也只怕臣道亏！
（白）真个不怪我？（旦）怎敢怪婆婆！（老）难得！贤哉媳妇！随我进来！（旦）是。（同下）
〔注〕 [1] 蘩：两种可食用的水草。《诗经·召南》有《采 》、《采蘩》篇，《采蘩》毛序云：“《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也。”后遂以“ 蘩”指妇职。[2]菽水欢：《礼记·檀弓》:“孔子曰：‘啜菽水尽其欢，斯之谓孝。’”菽，豆。[3]省（xǐnɡ）亲：回家看望亲老。[4]萱亲：母亲。[5]和（huó）丸：指母亲教育儿子勤学。典出《新唐书·柳仲郢传》:“母韩，即皋女也，善训子，故柳仲郢善学。尝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助勤。”飞黄：传说中的神马名。唐韩愈《符读书城南》诗有“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之句，故后世比喻升官很快则称“飞黄腾达”，也省作“飞黄”。[6]戏斑衣：指孝亲。《艺文类聚》引《列女传》:“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著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或弄乌鸟于亲侧。”[7]鼎食：古时富贵势要之家列鼎而食。三牲：牛、羊、猪，用三牲祭祀称太牢。《孝经·纪孝行》:“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不为孝也。”[8]二圣：指宋徽宗、宋钦宗父子。[9]马革裹尸：《后汉书·马援传》记马援曾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后因以“马革裹尸”作为国而战，甘死疆场之典。[10]王陵之母：楚汉相争之际，王陵兵归刘邦，项羽取陵母置军中，欲以招陵，陵母为使陵事刘邦无二心，乃伏剑而死。见《汉书·王陵传》。[11]陶侃之母：晋陶侃早年孤贫，做县里的小吏，一日孝廉范逵到陶侃家，陶母为使陶侃能给范逵留一个好印象，从而得到范逵的推荐，便剪去自己的头发卖了钱换来酒食，招待范逵。见《晋书·陶侃传》。
《刺字》亦名《岳母刺字》，是《如是观》传奇中的第九出，也是昆曲和京剧舞台上的一个流行剧目。内容叙述宗泽死后，岳飞接任三军统帅，欲率军渡河，抗击金兵。出征前，他顾念老母在堂，特地回家辞行。岳母见到儿子后，斥责他不该孝而忘忠，在国家多事之秋还惦念着家，命其立刻回营，一心杀敌。为坚定儿子的信念，岳母在他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嘱咐他铭记在心，永志不忘。这出戏也常和第八出《交印》连演，合称《交印刺字》。
这出戏中的岳母，是个伟大的女性。她深明大义，在国家危难的时刻，她把毁家纾难看作一个普通臣民的分内事，教育儿子要为国忘家，要舍弃“小家”，顾全“大家”。这样的母亲，应当说很具普遍性，实际上她便是我国古代众多妇女形象的一个缩影。在我国历史上，每当遭受外敌或异族入侵的危急时刻，都会涌现出千千万万个这样的英雄母亲。她们将自己的亲人送上前线，并以母亲宽阔的肩膀承担了战争的灾难后果，激励了热血儿郎奋不顾身地投入保家卫国的战场，与侵略者血战到底，这才铸就了几千年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精神。这也是《刺字》这出戏之所以感人，能在民众中广泛流传的重要原因。
此戏开始从母子俩久别重逢写起：岳飞马上要率军出征了，老母亲却令他放心不下，于是决定回家探母，作个妥善安置。
母子见面，场上气氛应该说是非常欢乐和激动的。不料岳母见到岳飞，却很不愉快，说：“吓！你又回来怎么？”
怎么回事？难道母亲见儿子不高兴？——戏就从这个反常的现象切入，层层展示岳母这位英雄母亲的精神境界和博大胸怀。
通过岳母之口，我们知道岳母期望儿子建功立业，“扬名于世”；并不图子女终日围绕膝下，更不图什么富贵荣华。她认为眷恋小家的人做不出大事业，因此，见儿子常回家探亲，就怕儿子忘了为国效忠，心里感到焦急，就严厉地批评他。但是，岳母心中也明白，儿子胸怀大志，决非只恋家不知报国的庸人。他搁下军机回家，必有原因。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儿子为何吞吞吐吐？于是，她严肃地对儿子说：“古人云为国忘家，那曾有公后先私！”催促他打破谜团。
岳飞此时心情很矛盾，他忍受着老母的责骂而不辩解，心中有很多话想说：金兵陷汴梁，皇帝成囚徒。自己临危受命，决心抛弃家小，率军北上，扫灭金酋，恢复中原，迎回二圣。此番回家，就是为了辞别老母。日后，他回家也不知哪年哪月了！也许，此行将成为永诀！但这些话，他不知如何对母亲开口：“我几度欲言仍自止，怕说着又添亲怨忆。”想起了自己出生时父亲亡故，母亲含辛茹苦拉扯自己长大，供自己读书，几十年如一日，累弯了腰，流干了泪。如今两鬓添霜，已是风烛残年，自己却要撇她而去，真是于心何忍！几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在母亲的催促下，岳飞只好吐了实情：“孩儿欲奋志勤王，恐违孝道，故尔回家禀知。”话一出口就放声大哭，觉得很对不起母亲。他觉得母亲应当数落他的不孝，一家人此时应该会聚一堂痛哭一场。可是，和岳飞的预料完全相反，坚强的岳母听了，没有丝毫的悲伤，更没有流泪，也没有责备他的“不孝”。她的反应是勃然大怒，说道：“当此国破家亡，正是你立身扬名以显父母之日，你怎么反把我来借口？你事君不能尽忠，事亲焉能尽孝。”岳母的话是说儿子“孝”得过头了，忘了为国尽忠，是不懂得真正“孝”的道理。母亲的一席话，倒给岳飞个当头棒喝，叫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于是，岳飞和盘托出自己的困惑和痛苦：“非是孩儿不能为国报仇雪耻……孩儿今欲养亲行孝，犹恐有负于朝廷；欲尽忠报国，又恐贻忧于母亲。因此孩儿进退两难，望母亲教训。”
岳母见儿子虽然明白道理，但在关键时刻尚有犹豫，在“尽忠”与“尽孝”之间徘徊。于是毫不含糊地告诉儿子：作为母亲，自己只希望儿子在国家生死关头全力全意为国尽忠，而不希望儿子回家尽孝。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可以牺牲家庭和个人的亲情。如果颠倒了这个道理，就是既不忠也不孝。她决意要断绝儿子思念家庭的念头。说道：“你不曾出仕，乃父母之身，今既受职，乃朝廷之身也。……指望你立节扬名，以显我平日训子之功；你今反以我衰朽之年，累你为不忠之士。咳！我何以生为！”也就是说，你儿子不能为国建功立业，我老母只会觉得脸上无光，生不如死，你儿子尽孝又尽在哪里呢？
岳母这番话对岳飞震动极大，如醍醐灌顶，令人猛醒。接着妻子又从旁鼓励督促，表示服侍老人与养育孩子均由她来承担，她们对国家民族大义的理解和主动奉献精神使岳飞终于在思想上彻底解脱了包袱，定下了义无反顾为国赴难的决心。于是，他发出了豪言壮语道：“拚取此身全忠义，马革裹尸还。”有了母亲、妻子的全力支持，难道自己就不能像古人一样，把鲜血洒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作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建立一番辉煌业绩？
此时，岳母脸上才露出了欣慰之色，于是，她催促儿子即刻动身，说：“男子汉不流别离泪，你速行吾心方喜。”
这出简短的戏从母子匆匆见面开始，又要以匆匆分手结束了。于是，戏进入了最后的高潮。岳飞问有什么话母亲要叮嘱的。岳母略一思索，便叫儿子跪下，让人取来了金针笔砚，伏在他的背上开始一针一针地刺字。每一刺，都淌着血，都深入皮肉，好一会儿，认认真真地刺上了“精忠报国”四字，谆谆教诲道：“你当日夜牢牢记，念君奋力把胡酋退，念亲及早把捷书寄。”所有对亲人的思念，对国家的忠诚，都希望要化作杀敌立功的强大力量。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只盼望他早日把杀敌立功的捷报寄。
岳母的叮嘱让岳飞热血沸腾，让所有在场的将士肃然起敬，人人心中都充满了誓死杀敌的壮志豪情。于是，门外“齐队伍列旌旗，……马频嘶”，岳飞就此拜别母亲和家人，奔赴抗金杀敌的战场。“精忠报国”四个字，深深地刺进了岳飞的皮肉，更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心里。日后，岳飞驰骋沙场，九死一生，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虽历经坎坷却无怨无悔，其精神支柱便是母亲所刺的“精忠报国”四字。
这出戏虽然主要人物是岳母（老旦），似乎岳飞这个主要人物角色的戏并不重。但是，岳母给儿子所灌输的“精忠报国”的思想，则是全剧的“精神命脉”所在。岳母刺字，是岳飞此后率军痛击金兵，努力完成恢复中原、“收拾旧山河”伟大事业的前奏和序幕，也是这部传奇最感人的地方。
（宋光祖）
醉菩提
第二十五出 当酒
张彝宣
（生上）寒花吹搅飞成片，人影全无天地变。空中不见打罗槌，万里长空皆是面。我道济，自离灵隐，来到净慈寺，喜得此处德辉长老待我甚厚，各执事皆以礼相敬，住过几日。咳，只是不得酒吃，纳闷得紧。不道夜来下起一场大雪，寒气逼人。欲待悄出山门，寻个酒肉施主。争奈刺骨寒风，雪又不止。欲待不去，又坐卧不安。不须迟疑，还是出去走走的是。（行介）咦，我在屋里，看了外边十分畏惧，到了风雪之中，也只如此。
【北斗鹌鹑】白生生平了山坳，乌洞洞昏其天表。苦滴滴路少行人，静沉沉树无啼鸟。看不见南北高峰，辨不出野外六桥[1] 。破衣巾风乱钻，光头上雪乱敲。阿哟，寒凛凛把不住麻鞋，（跌介）滑喇沙将人来跌倒。
咳，只望吃酒冲寒，谁知反遭一跌，刚刚跌在泥坑里。咳，满身都是水，湿透了，可不晦气。（看介）你看那边挑出酒旗儿，不免到那边吃酒去。
【紫花儿序】转过了湾湾山径，一带的矮矮泥墙，恰又是小小溪桥。紫篱曲曲，翠竹萧萧。只见高挑，带雪迎风帘荡摇。我只索钻进茅茨，揭起芦帘，酒家，酒家。呀，有了，把那酒桌连敲。（拍案介）
（净上）酒店门前寂，雪里少人行。呀，师父抄化，过别家罢，这里不便。（生）小哥，我不是抄化，特来与你作主顾。（净）请问师父，那里来的？（生）小哥，你不认得我么？我就是净慈寺中济书记，从灵隐寺新过来的。（净）原来新来的，失敬，失敬。（生）小哥，你店中可有好酒？（净）有呀，白花露、银花露、琥珀泉酒、苏州老酒、镇江皮酒、无锡三白、滴花烧酒。（生）好，只把好的取来。（净）呀，师父，净慈寺中，多是戒酒除荤的，你为甚要吃起酒来？（生）我不同他们这些和尚。（净）怎么样？（生）他们呵，
【金蕉叶】一个个持斋戒茶包饭包，俺则是会脱套的诗豪酒豪。（净）他们都是参禅悟道的。（生）怎道他悟道参禅，逞一味担烦受恼。
（净）阿弥陀佛，说这样话。（生笑介）小哥，好赊几壶来，吃了再算。（净）赊么？我不认得你，赊了那里去讨？（生）你不认得我，普天下的人多认得我。（净）认得你是个冒失鬼。（生）你到寺中来，问济书记就是了。（净）那能到寺内来讨酒钱。（生）难道我赖了你的么？小气。（净）那个说你赖。只是两日来米也贵，酒也长，没本钱。不赊，不赊。
【小桃红】说甚么不饮从他酒价高，（净）我这里真真开坛十里香。（生）却原来十里香风到。（净）我们立誓不赊。（生）你须知人世上浮财莫争较，一似往来潮。（净）将本求利的生意，怎说不要较论？（生）小哥走来，你看那边好大雪呀，你看那朔风卷雪漫空落，这壁厢松吟翠涛，那壁厢梅绽香飘。你教俺不饮怎生熬？
（净）既要吃酒，铜钱来。（生）可怜我身无半文。（净）既无铜钱，走你的路。（生）可怜一文亦没有。（净）没有请到别处，不要在此鬼打诨。（生）咳，苦呀！
【天净沙】则被那当垆犊鼻言叨[2] ，则待要索钱留当声高。哙，小哥，自古僧来看佛面，你就该布施了。（净）从来没有酒肉斋僧的道理。（生）你道是酒肉斋僧绝少，可怜我少钱乏钞。（净）无铜钱，走你的路，不要在此打诨，走呀。（生）商量。（净）没有商量。（生）周身只一着，只有这罩体方袍。
（净）你要吃，亦说不得。却不道：神仙留玉佩[3] ，卿相解金貂[4] 。神仙卿相，还要留下当头，何况于你。（生）是呀，神仙卿相，不错不错。身上冷，怎样脱去？（净）吃下去就暖起来了。（生）正是，吃下去就暖起来了。（净）这件龌龊衣服，看面上权当一壶罢。（生）甚么，这件衣服，只当一壶？（净）依你怎么样？（生）在你面上，权当二十壶。（净）不要。（生）十壶。（净）不要。（生）五壶。（净）四海。（生）甚么？（净）五湖四海是连的。（生）三壶。（净）万岁。（生）啐，吃起来看。（净）当二壶罢。（生）身上冷，快取来。（净）是了。小杯不痛快，换大杯。（生）有理。（净）甚么下酒？（生）荤素不论。（净）请吃。慢慢的，那个与你抢，滋味亦不辨，囫囵吞下去。（生）咳，不爽快。咳，少少少。（净）慢慢的。（生）呀，才吃得顺口，壶已告竭了。（净）我叫你慢慢的，你倒抢着吃，自然完了。（生）两壶了，还有八壶呢。（净）呸，说过两壶，什么八壶！走你的路。（生）小哥，
【么篇】香醪美酝且求饶，呀，只得把善语温言告酒寮。俺只索和颜悦色甘陪笑。（净）撞着这等歪缠的和尚。（生）小哥，你是好人，再加一壶罢。（净）再加一壶？（生）一壶。（净）走你娘的路。（生）我再三哀告，他原何越生烦恼？（净）还不走，拿柴棍来打你脚骨拐。（生）我不管，只要吃酒。（净）呀，走，不走打硬脚骨。（生）尽着你干柴湿肉随意拷，只图得一醉酕醄[5] 。
（净）原来是顽皮和尚，打，打，打。（生）阿呀，救人阿。（老旦上）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你为何打这和尚？（净）不要说起。这个叫化和尚，拿一件衣服当了两壶酒，又要添一壶，只管要吃。骂他不走，打他不去。（生）妈妈，我告诉你。我这件衣服，本该要二十壶，如今只得十壶酒，他只与我两壶吃。望妈妈判断，该吃不该吃。（净）十壶。（生）不是十壶。（净）打这贼秃出去。（生）六壶四壶，再加两壶。（老旦）罢罢罢，只算布施与他吃了。天气寒冷，把这衣服，还了他罢。（净）他当了两壶酒吃，怎么还他衣服？还要打这秃驴！（老旦）罢罢，不要打，由他去罢。（净）咳，我的娘呀，为子骂亦骂不出，打亦打不出。衣裳在此，走你娘的路。（老旦）衣服还了他。（生）好，好，好。
【秃厮儿】我谢谢你个好积善姑娘大嫂，我骂骂你个不安闲的村狗野猫。（净）还要骂我，打你个贼秃！（生）不要打，须得再吃一壶恰更好。（老旦）师父，你再到别家去，都吃得的。（生）多承指教。一步低，一步高，急急奔逃。（生下）
（净）捉捉捉，造化这贼秃，不该还他这件衣服便好。（老旦）这等天气，冻坏了人，可不罪过。况他是出家人，虽然不学好，亦是一条性命。又道寒不剥衣，布施他去罢。（下）（净）好笑，我个娘见了和尚便布施。罢了，罢了！（净下）（生上）阿哟，好冷阿。
【圣药王】看那风又号，雪又飘，路上泥泞若油浇。不见凹，只见高，白茫茫迷住了小溪桥。（跌介）不好了，跌一个倒撑篙。
阿呀，跌下泥坑里去了。
【尾声】一身陷入深泥窖，要伸头也费人吵闹。只闻得醉汉不堪扶，怎生醒人儿亦跌倒。
救人呀，救人呀！（下）
〔注〕 [1]六桥：指杭州西湖苏堤上的六桥，即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2]当垆犊鼻：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临邛卖酒，文君当垆，相如著犊鼻裈与佣保杂作，涤器于市中。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此指卖酒的人。垆，放酒坛的土墩。犊鼻，犊鼻裈，类似今之围兜。[3]神仙留玉佩：旧题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二女）遂手解佩与交甫。”[4]卿相解金貂：《晋书·阮孚传》:“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金貂，皇帝左右侍臣的冠饰，冠上著黄金珰，饰以貂尾。按阮孚非卿相，此盖泛言之。[5]酕醄（máotáo）：大醉貌。
《醉菩提》是清初苏州平民作家张彝宣所创作的一部戏曲作品，它以民间流传的“济癫”故事为题材，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个“不饬细行，饮酒食肉，与市井沉浮”的济公形象，受到观众的普遍喜爱，清末昆班仍能演其中的《伏虎》、《当酒》、《醒妓》诸出，海派京剧连台本戏《济公活佛》亦据此改编。
剧本的梗概是：南宋临安有个书生叫李修元，某日去灵隐寺听佛法，忽然顿悟而披剃为僧，取名道济。出家后，他行为怪僻，不打坐参禅，不守戒律，常把禅堂搅得乱糟糟；还游逛市肆，饮酒食肉。但在大街小巷，平民百姓都很喜欢他，叫他济公。因为他看似呆傻，实则法术高强，往往不知不觉就替人解除了困厄。后来，大家发现这个“疯子”竟是个得道高僧时，他却隐身而去，“坐化升天”了。《当酒》就是表现济公“疯癫”和“怪僻”的一出戏，它描写济公在寒冷的冬夜跑到酒店里喝酒，因为没钱，就把身上衣衫脱下来给老板当酒喝的一件趣事。戏里情节生动，人物性格鲜明，是《醉菩提》整本传奇中最精彩的折子之一，后世舞台演出极多。
此戏一开场是济公的“寻酒”。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夜晚，北风呼啸，“寒气逼人”，而在暖烘烘屋里的济公坐也不安，睡也不宁，因为没酒吃，他焦躁不安，心思早飞出了寺院。趁人不备，他溜了出来，一头扎进茫茫雪夜，“寻酒”去了。“破衣巾风乱钻，光头上雪乱敲”，在风雪里，他拼命地跑着，高一脚、低一脚地跋涉，“跌在泥坑里”，“满身都是水”，为了渴望的酒，他只能咬牙忍受。终于，发现有酒旗招儿了，他知道有酒招，就有酒店，顿时来了精神，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找到了酒店，济公先是“讨酒”，高声嚷嚷。店老板感到惊讶：“师父，净慈寺中，多是戒酒除荤的，你为甚要吃起酒来？”济公回答说，“持斋戒”的僧人，都是“茶包饭包”，只有我济公一人是“会脱套的诗豪酒豪”。这番话，叫老板听得目瞪口呆，连说“阿弥陀佛”。接着，身无分文的济公又打算“赊几壶”。老板回过神来，立刻精明了：给疯和尚赊账，岂不是白送？尽管济公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普天下的人多认得我”，什么“人世上浮财莫争较”；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说什么“朔风卷雪漫空落”，自己又冷又饿，“不饮怎生熬”，等等。嘴皮说破，招数使尽，店主只硬生生的一句：“无铜钱，走你的路。”一阵折腾没结果，济公“讨酒”不成，只能“当酒”了。
店主要济公拿东西抵押，济公只有身上的长衫值钱。可严寒天气，本来就冻得直哆嗦，怎么能随便解下御寒的衣服呢？可济公的酒瘾来了，身不由己。嘴上说：“（酒）吃下去就暖起来了。”其实谁都知道喝酒取暖是暂时的，喝完酒没了长衫，还会更冷，冰天雪地的夜晚怎么回去？回寺庙后怎么办？也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在这时候真的把长衫脱下来。而此时的济公恰似个失去理智的白痴，做出了最“傻”的举动——把衣服脱了，拿去“当酒”。谈妥一件长衫换两壶酒后，济公如愿以偿地喝到了酒，而其“疯癫”、“呆傻”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喝了两壶不过瘾，济公光着身子还想“赖酒”，结果差点挨揍，被逐出店外，出门后，就躺倒在雪地里不动了。
“寻酒”——“讨酒”——“当酒”——“赖酒”的情节发展过程，就是展示济公“疯癫”的过程。他就是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疯子”。然而，济公恰恰又是剧中那位神奇的“得道高僧”，他一举一动的目的都是为了弘扬佛法，这岂不是互相矛盾吗？其实不，因为济公这些怪僻疯癫的举动，只是混迹人世的“障眼法”，所谓“借皮囊色身度世”而已。这些刁钻古怪举止的背后，往往暗藏着玄机，蕴含着看不见的法力，能不知不觉地救人危难，为人做好事，其中的奥秘往往要到事后人们才能明白。而在当时，却常常不被世人所理解。因为济公做的事似乎根本不合生活的逻辑，因此人们总是很自然地用日常思维去矫正和规范他的行为，于是就会和他发生一系列喜剧性的冲突。这种冲突是建立在“凡通常的思维方式必然错误”这个基础之上的。所以冲突越激烈，行为越夸张，对比越强烈，事情就越可笑，喜剧气氛也就越浓郁。而冲突的结果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然总不出济公“疯话”的预料，济公也就显得越来越“神奇”。
其实，《当酒》这出戏应当这样理解：济公在一个雪夜欲随缘点化一位被钱财迷了眼的酒店老板，他装做疯癫和贪酒，故意试探和点化，可惜店主没有慧根，当面错过机会。
你看，济公衣衫单薄，傻乎乎地冒着风雪找到了酒店。先是身无分文要“讨酒”，直刺爱财店主的要害。接着劝他“人世上浮财”不要计较，精明的老板哪里听得进！钱财到底实惠，空喊善良又不能充饥。他斤斤计较，一毛不拔，哪肯施舍酒食！直接劝解唤不醒痴迷，于是济公变换手法，说自己又冷又饿，又装傻在大冷天脱下衣服“当酒”，想唤起店主的同情，激发他的恻隐之心，再慢慢转过来劝他信善信佛。哪知济公越装得可怜，老板就越攥紧钱袋，越显得精明，事情的结果就越南辕北辙。后来就变得济公似乎越来越疯、越来越醉、越来越讨人嫌，而老板就好像越显得有理。他不愿亏本，就要济公剥下外衣当酒；不愿让济公揩油多喝几壶，就把他赶出门外在雪地里冻翻。这些店老板似乎都做得很自然，没有任何过失，而实际上恰恰是铸成了大错，他肉眼凡胎，没有及时抓住机会消灾解难，反而给自己多添了几分冤孽。济公似乎很“傻”，不冻死也要冻僵了，但实际上济公却是个“金身罗汉”，根本就冻不坏，他正在暗笑店主痴迷呢。剧中充分运用了“似正而实误”的反衬手法、不知底里的误会手法、夸张和互相对比的手法，等等，使这场和日常生活场景没什么不同的小冲突却显得异常生动活泼、趣味盎然。
《当酒》这出戏，较典型地体现了《醉菩提》这部传奇在艺术手法上的特征，就是善用这种误会、对比和反讽的手法塑造人物，推动剧情。所以也是整本传奇中最成功的一个折子。综观全剧，济公始终是个爱酒贪杯、成天醉得颠三倒四的人物，剧本就围绕着一个“醉”字，反反复复地做文章，让许多自作聪明的人去讥笑济公、嘲骂济公，最后被事实无情地作弄。济公虽然看起来又疯又傻又可怜，但在暗中做了许多好事善事，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的真面目。他曾经多次“显灵”：如在虎口抢险，救下了命悬一线的孩童（《伏虎》）；在雷雨交加之夜，现出罗汉金身，保住贫穷孝子性命（《天打》）；大雪纷飞的严冬，他醉躺在雪地，却指点要饭花子捡到金银丝绢，免于冻饿（《散绢》）；通过托梦，他使皇太后为修建南屏山净慈寺工程捐献了大量金钱（《托募》），等等。最后，济公“坐化升天”，现出了罗汉金身，人们才恍然大悟，才开始努力回忆他在世时的种种神奇和显灵的举动，重新审视他“疯癫”举止的合理性。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迟了，高僧走了，他给世人留下的，则是一段又一段疯癫怪诞、暗藏玄机的谜团，让人们自己去解释，去传说，去演绎……
今天现实的生活中，电影、电视、电脑普及了，于是济公故事又被重新改编成电视剧，搬上荧屏，无论老幼，几乎都会哼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的“济公之歌”。可见济公故事多么深入人心，它至今仍在被人们不断地传说着、演绎着。
（宋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