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郊
【戏曲家小传】
(1544—1611)先世本姓高,原籍不详,后移居海宁(今属浙江),又入赘陈氏,故改姓陈。字广野,号禺阳,一作虞阳,又号隅园、薠川,别署玉阳仙史、高漫卿。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授河间府推官,历官吏科给事中、太常寺少卿。以事罢归。通经史,工诗文。为晚明剧坛名家,所作戏剧以文辞之清丽雅洁著称,关目排场则尚有可议之处。散曲多写隐逸、风怀,曲词清俊谐趣。有《三礼广义》、《晋书勾元》、《广修辞指南》、《方言类聚》、《乐府古题考》、《陈奉常集》等。辑刻《古名家杂剧》正、续集。杂剧有《昭君出塞》、《文姬入塞》、《义犬记》、《中山狼》、《淮阴侯》,前三种今存。传奇有《樱桃梦》、《灵宝刀》、《麒麟罽》、《鹦鹉洲》四剧,总名《詅痴符传奇》,俱存。《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六十首,套数六套。
鹦鹉洲
第十一出 送别
陈与郊
【谒金门】(小生上)才困酒,一枕晓屏醒后。报道青门将折柳[1] ,怕听车马骤。(旦)郢树荆烟马首[2] ,别梦离魂关右。(生)江外啼猿何太陡,客衣催泪透。(相见科)
〔菩萨蛮〕(生)隔帘微雨惊飞燕,砌花零落红深浅。(小生)捻得宝筝调,心随桂棹遥。(旦)恨君容易处,便话潇湘去。(合)凝思倚屏山,相流双脸斑。(小生)喜遇荣行,聊陈薄饯。敢谓一时尊酒,能写绸缪;总之千载河梁,尚为卤莽。(生)正觉山林有味,真令仕宦无心。岂期直指之麻[3] ,惊断曲肱之梦[4] 。青门别酒,饯我离津;白马 轩,迟君都市。(旦)功名万里,心事一杯。频催宾御之骊歌,暇顾闺人之粉泪。正是:客心君莫问,青草是王程[5] 。(小生)仁兄既拜尊官,应携少妇。僻居别院,虽则深藏;留滞长安,不无远念。就使鱼来雁往,何堪凤只鸾孤。(生)下官与季父,一别家山,久疏邸报。若载河洲之窈窕,疑耽粉泽之欢娱。况托邻庄,如归陋室。弟幸无忘乳母,生终不负细君[6] 。(小生)谨领。看酒来。
【园林好】(小生)君今去鲲鹏遇秋,君今去鸾凰丧俦。怎不教双飞双宿,同载上帝王州,同载上帝王州?
【前腔】(生)我自为云山浪游,他只道巫山逗留。因此上难携红袖,非不虑两担愁,非不虑两担愁。
【江儿水】(旦)烟锁前溪径,风生古渡头。潮平月落催分手,羞答答难擎骊驹酒,泪盈盈低问鲈鱼候[7] 。莲子怎生结藕?回向兰房,懒与梅花争瘦。
【前腔】(小生)魏阙飞征旆[8] ,湟池隐钓舟。城南去住烟含柳,客舍并州应回首,停云楚馆难忘旧。仁兄,佩玉鸣銮不久,旅况闺情,两下暂时消受。
【玉交枝】(生)埋光闾右,怎堤防司空斗牛[9] 。下官既赴国忧,想贤弟不久亦通朝籍。桃源一去刘郎后,怕阮郎不稳林丘[10] 。春帆猛惊悬客舟,朝云冷落留巫岫[11] 。(小生)客邸风霜,仁兄宝重。(生)蒙见怜天涯敝裘,烦好护风前弱柳。
(小生)这不须多嘱。
【前腔】(旦)深闺依旧,没心情帘琼罢钩。冷烟寒树重重甃,蔽人江上归舟。这早晚,俺公子要向长安对公车去也。王孙也图蟾窟游,儿家一任蛛丝覆。唯怕吟东西御沟[12] ,岂肯怨短长玉漏。
【前腔】(小生)仁兄去后,箫妹呵,钟残月漏,翠屏空朱轓在眸。凤帷中妇停鸾绣,望君龙额封侯。今朝宝筝珠泪流,明朝鸟道蝥狐簉[13] 。傥顿教云中信休,可痛煞眼中人否?(旦隐泣科)
【前腔】(生)夫人,你且支吾僝僽[14] ,把溅红绡梨花雨收。春心一别调琴后,岁华揽镜双愁。烟迷陇山鹦鹉洲,云连楚馆胭脂岫。下官此去,如失群之雁、绕树之乌也,自有许多凄苦。哀塞鸿芦汀乍投,赖么凤桐花足覆。(旦携手科)
【尾】(生)鲛绡湿尽还携手,(小生)驻春漏畔为花愁。(旦)落照关西断妾眸。
(外、末扮甲,将领仪从上)夜壁冲高斗,寒空驻彩旃。小的是陇西裨将翟烨,带领甲士迎接爷。(生)前途伺候。(众应下)(小生)惆怅青门送碧车,不堪烟雨湿屠苏。(生)骄骢系软相思树,(旦)香泪回穿九曲珠。(小生从人下)(生、旦吊场)
【尾犯序】(旦)载去半天愁。(生)夫人省烦恼。(旦)奴家心绪,一个“愁”字儿怎生了得。几日欢娱,万种离忧。君向长安,望音书早修。颙候,怕缫断游丝易惹[15] ,又枰借归期未偶。从今去寻思泣别,合眼到江头。
【前腔】(生)谁待赴皇州?甘老荆扉,耻佩吴钩。季父追呼,遂匆匆命舟。厮守,权累你愁红惨绿,休虑我添花补柳。应马上频笺心事,敢滞大刀头[16] 。
(旦)相公此去几年?(生)与子定盟,无过七载,傥予乘便,尚及五年。(旦)闺阁心情,边关岁月。盟寒道妾怨不怨,身健任郎归不归。望相公宝重便了。
【前腔】(旦)轻雪犯貂裘,慢蹙降王,亟望封侯。但得你虎帐逍遥,任凄凉凤楼。蓬首,挨七载珠帘夜月,有一日銮舆昼绣[17] 。相公,若过七年,贱妾终当一死。(痛哭科)愆期久梨云化梦,飞绕曲江头。
(生)听不起你这伤心话儿。夫人,夫人,你竟不亮我那伤心处。
【前腔】呜咽向西流,镜约钗盟,一日三秋。肯恋龙旌,忘鸳帷逗留。我有玉指环一对,留赠夫人。(旦)唉,欲奴家如玉之贞,密意如环不解耳。(生)还有小诗一首,聊见鄙怀。(旦)愿闻。(生吟云)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旦)相公,但恐无书,不愁无梦。(生)知否,我自念凭栏屈指,你须信临岐执手。(旦)昔汉帝赐戚夫人玉环,照见指骨,今日此环,当照见妾心。(相哭科)(合)销魂处江烟陇雾,都撮四眉头。
【鹧鸪天】(生)五两风轻不自由,(旦)复看津舍隐离舟。一尊酒尽青山暮,(生)千里书来碧树秋。(生半下科)(旦)刚出浦,几回头。(生)正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下)(旦)只怕他泪添九曲黄河水,一过龙门别处留。
〔注〕 [1]青门折柳:指分别。青门,本名霸城门,汉长安城东南门。汉人送客至霸桥,折柳赠别。[2]郢树荆烟:郢,春秋时楚国都城,故址在今湖北江陵西北;荆,春秋楚国的别称。郢、荆在剧中都是指汉中一带。[3]直指:官名。汉武帝时朝廷直接派往地方巡视、处理问题的官员,也称直指使者。此借汉言唐。[4]曲肱:曲臂以为枕。《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5]王程:奉公命差遣的旅程。[6]细君:古时诸侯之妻称小君,也称细君。后为妻的通称。[7]鲈鱼候:典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言张翰在洛阳为齐王东曹掾,因不愿为官,云:“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乃托词见秋风起,思故乡莼菜、鲈鱼,辞官归里。这里指回归之时。[8]魏阙:指朝廷。征旆:古代官吏远行所持的仗旗。[9]“埋光”二句:典出《晋书·张华传》,言晋初牛、斗二星之间常见紫气照射,张华请教雷焕,得知是牛、斗的分野有宝剑精气上彻于天,遂任雷焕为丰城县令前去寻找,果然在丰城地下掘得龙泉、太阿二剑。这句是说自己本想埋名民间,不料才华被朝廷所知。[10]“桃源”二句:意谓自己做官,友人也会很快登入仕途。典出刘义庆《幽明录》,言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到两位仙女,被邀至家中成婚。半年后回家,子孙已过七代,时已至晋。[11]“朝云”句:意谓夫妻分别。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云楚怀王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神女辞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12]“唯怕”句:谓男女离别长怀相思之苦。典出唐人红叶题诗故事,言宫女寂寞,题诗红叶,放入御沟水中,流到世间。后宫廷放出部分宫女,题诗女子得嫁拾到红叶诗之人。见范摅《云溪友议》,谓为唐宣宗时卢渥事;又见孟启《本事诗》,谓为唐玄宗时顾况事;又见孙光宪《北梦琐言》,谓为唐僖宗时李茵事。[13]鸟道:意谓险绝的山路,仅通飞鸟。蝥狐:狐当作弧,春秋诸侯建旗,蝥弧为郑伯旗名。簉(zào):排列。[14]支吾:勉强应付。僝僽(chán zhòu):憔悴,烦恼。[15]颙(yóng)候:翘首等候。[16]大刀头:典出《汉书·李陵传》,言汉使李陵之故人任立政等到匈奴,想暗地劝陵还汉。有一次,任立政见到李陵,眼睛注视陵,一面说话,一面用手屡次摸自己的刀环。环,与还字谐音,暗示李陵归汉。这里指回归的日期。[17]昼绣:白天穿锦绣之衣,比喻取得功名,衣锦还乡。典出《三国志·魏书·张既传》:“魏国既建,为尚书,出为雍州刺史。太祖谓既曰:‘还君本州,可谓衣绣昼行矣。’”
陈与郊作《鹦鹉洲》传奇共三十六出。故事梗概是:唐代京兆万年人韦皋,乃诸葛亮之再生,族望巍巍,声名耿耿,有经天纬地之才,气薄云天之志,无奈国家州郡有藩镇作乱,京都则宦官当权,人心浮动,国势阽危,虽被授予参军,然思以自保,懒于就职。偶往楚中探望家存三朝簪笏、父为节使的友人姜荆宝。途中遇见前去拜访名诗人元稹的名妓薛涛,赠以玉指环一对。韦皋宿寺庙时,又听胡僧无姓禅师解说因缘,知前世为诸葛亮。姜荆宝故友重逢,盛宴款待,席间出乳母之女、义妹玉箫相见。韦皋一见生情,暗中以言相挑。荆宝便以玉箫相赠,使成夫妇。会朱泚叛乱,朝廷征召韦皋平叛。韦皋将妻子托付给荆宝,留赠玉指环,定七载之盟。上任途中又遇元稹送薛涛归蜀,相托照顾。韦皋剿敌有功,得封西川节度使。然其时已过七载,玉箫相思成疾,愁怨而死,葬于鹦鹉洲。时荆宝任青城尉事,因罪被囚,得韦皋之力出狱。韦皋闻玉箫去世,愧疚悲痛不已,乃请天师摄其魂魄,约十三年重会。玉箫投胎川东节度使卢八座宅,为养女,及长,延请薛涛为师,色艺双全。十三年后,韦皋因功勋最茂,进中书令封南康郡王,又值六十寿诞,各镇纷纷以金宝为贺。卢八座闻韦皋丧偶,乃以玉箫相赠。成婚日,见玉箫手指间有指环印痕隆起,乃知为两世姻缘。
此剧本事出唐人小说《玉箫传》,亦见唐代范摅《云溪友议》卷中《玉箫化》,宋代曾慥《类说》卷四一《玉箫紫环》等。元代有乔吉《玉箫女两世姻缘》杂剧,明代万历间有无名氏之《玉环记》传奇,亦演韦皋、玉箫两世姻缘事。《鹦鹉洲》卷首削仙《序》云:“《云溪友议》载韦南康(即韦皋)二室,情甚奇。《唐语林》纪薛涛已奇。先生合而传之,尽本事中人,人尽有致,更奇。”剧中韦皋事本《旧唐书》卷一四〇、《新唐书》卷一五八及杂记敷衍、虚构而成。玉箫事悉据杂传,并入薛涛事,亦博采诸书,错综点缀。
《送别》为此剧第十一出,也是剧中相对出色的一出戏。韦皋、玉箫新婚燕尔,恩爱无比,无奈朝廷征召,韦皋不得不暂时割爱,与玉箫分别。这时,荆宝置酒,替韦皋饯行,玉箫也来相送。面对离别,男女主人公都苦不堪言。对韦皋来说,他非常满足于目前的生活状况,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正觉山林有味,真令仕宦无心”,割舍不下对玉箫的恩爱眷念。但是,一者国难当头,朝廷召唤,他韦皋不能袖手旁观;二者更担心季父责怪他沉溺男女之情,无所事事。他甚至因害怕而不敢将娶妻之事告知季父,“若载河洲之窈窕,疑耽粉泽之欢娱”。他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玉箫托付给荆宝照看,自己只身上任。面对玉箫的泪眼与忧愁,他一再声称“谁待赴皇州?甘老荆扉,耻佩吴钩”,而且前途坎坷,“下官此去,如失群之雁、绕树之乌也,自有许多凄苦”。只是“季父追呼,遂匆匆命舟”。他安慰妻子,让她耐心等待,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分别,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多则七年,少则五载,他定会回来团聚的。他会经常给她写信,每天都会思念她,根本用不着担心他在外面“添花补柳”。
与韦皋多少有些轻飘无力的劝慰相比,玉箫无疑将这次分别的后果看得更为严重。她是一个乳母的女儿,出身低微,只是义兄荆宝表示对友人深厚情谊的礼物(她在剧末再一次作了卢八座讨好上司韦皋的赠品),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因此,她非常在乎自己同韦皋的婚姻,而丈夫的离别,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婚姻的破灭(甚至自己生命的终结)。“奴家心绪,一个愁字儿怎生了得”。她对丈夫为取功名,“暇顾闺人之粉泪”的做法当然不满,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嘱咐丈夫在外多加保重,自己坚守如手指上的“玉环之贞”外,她只能企盼丈夫不停地鱼雁传书,祈祷丈夫不要移情别恋,抛弃自己。她甚至预感到了“相公,若过七年,贱妾终当一死”。而事实上,七年间,她的相公既没有回来重聚,也没有将她接至身边,甚至连书信也断绝了。她的担忧变成了现实,韦皋已另娶夫人不再顾念她了。“当初道韦郎是个信人”(第十八出《守死》,下同),然而这个“信人”却并未守信,令玉箫悲叹:“教我吞却尾生钩,任风波意外流。今日里反使奴家抱桥而死,蓝桥翻没云英袖。他那里过了今岁又是明岁,俺这里捱了今日怎捱明日,不如死罢。”“这绸缪分明砌就一座坠珠楼”。她对婚姻觉醒之日,也就是她丧命之时。
《送别》一出不是以情节曲折、新奇见长,也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作者以细腻之笔,描写了男女主人公激烈的内心活动,展现了他们各自的心灵世界。从中我们也可较为清晰地感受到两人的性格特点。玉箫的痴情、执著、善良,作为底层妇女不能支配自己命运的悲哀,是能够深深感动读者的。
陈与郊对自己的戏曲创作相当自负,《鹦鹉洲》第三十二出《团圆》【意不尽】曲云:“遗编本事非虚谬,花下填词月下讴,只恐采尽珠玑碧海愁。”他对此剧大量使用华丽辞藻与深奥典故感到很自豪,似乎戏曲创作应该就是用来展示作者语言才华、铺写技巧与文字修养的。明末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价《鹦鹉洲》道:“此记逸藻翩飞,香色满楮,衬以红牙檀板,则绕梁之音,正恐化彩云飞去耳。禺阳(即陈与郊)自诩为:‘写之无逸景,用之无硬事,铺之无留情。’”说此剧“逸藻翩飞”当然不错,可对此剧演唱效果的评价未免誉之太过。《鹦鹉洲》有两点不足是明显的:一是与陈与郊其他的戏曲作品一样,沿袭旧的题材,几乎没有自己的创新;二是为案头之作,很难在舞台上演出。这限制了陈与郊作品的流传与影响。虽然陈与郊和注重曲律、追求语言通俗易解、讲究舞台演出的沈璟相知最深,但其作品的语言却和沈璟相距甚远,以绮丽典雅见长。还是明人吕天成《曲品》的评价恰如其分:“纪韦南康事,词多绮丽。第局段甚杂,演之觉懈。是才人语,非词人手。”这也难怪,多年的仕宦生涯和中年之后归隐林下,赋予陈与郊的是一种深深的忧世意识和批判精神,他的剧作成了发泄愤世嫉俗之气、发抒理想寄托的载体。卷末收场诗云:“鹤盖低昂赴玉墀,柴门烟月醉琼卮。缘无倚翠偎红分,故作拈花弄柳词。”在此心态与宗旨下,《鹦鹉洲》能否演之场上,那倒是其次的了。
(程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