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园
【戏曲家小传】
（1617—1690）姓一作邱，字屿雪，号坞丘山人。常熟（今属江苏）人。为人跌荡不羁，耻事干谒，隐居邑东之坞丘山，筑既耕堂以居。工绘事，取法明四家之一的沈周，造诣不凡。又精研言律，善制曲，取法元人贯云石、马致远。与尤侗、吴伟业等有深交。清顺治三年（1646），闻张献忠破成都，吴伟业从兄成都令吴继善全家死难，因亲至西川访求逸闻，作《蜀鹃啼》一剧（今佚），尤侗、吴伟业为作序。其剧作教化意味较浓，但非常适于舞台演出。《新传奇品》评其词如“入薄后庙，绮丽满身”。所作今尚存传奇《党人碑》、《百福带》、《幻箱缘》、《四大庆》（与朱佐朝、叶时章合作）、《虎囊弹》（存六出，一说朱佐朝作）。诸作中以写北宋党争的《党人碑》最杰出。写鲁智深仗义解救金翠莲事的《虎囊弹》亦有名。其诗作见《海虞诗苑》。另有《名教表征录》、《既耕堂草》、《杜甫诗解》、《竹溪杂兴》等，均佚。
虎囊弹
折子 山门
丘园
（净上）
【仙吕点绛唇】树木槎枒，峰峦如画，堪潇洒。呣！只是没有酒喝。闷杀洒家，烦恼倒有那天来大。
削发被缁改旧装，杀人心性未全降。生平那晓经和忏，吃饭穿衣是所长。洒家鲁智深，自从拜了智真长老，剃度为僧，看看将近这么一载。俺想往常间大碗的酒大块肉，每日不离口，如今受了什么五戒，弄得个身子瘪瘦，口内淡出鸟来，如何捱得过这日子！我想就做了西天活佛，也没有什么好处。嗄！俺不免离了这可厌山门，往山下闲走一回，有何不可？呀！你看云遮峰岭，日转山溪，那五台山好景致也。
【混江龙】只见那朱垣碧瓦，梵王宫殿绝喧哗。郁苍苍虬松罨画。（笑介）咦咦！哈哈哈！听，听吱喳喳古树栖鸦。你看那伏的伏起的起斗新青群峰相迓，那高的高凹的凹丛暗绿万木交加。遥望着石楼山雁门山横冲霄汉，那青城宫避暑宫隐约云霞。这的是莲花涌定法王家[1] ，说什么袈裟披出千年话？好教俺悲今吊古，止不住忿恨嗟呀！
（丑内白）卖酒吓！（净笑介）咦咦！哈哈哈！你看那山底下有个卖酒的来了。吓，看他挑往那里去卖。（下）（丑上）
【山歌】九里山前作战子个场[2] ，牧童里个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里个水，好似虞姬别霸子个王。
卖酒吓！卖酒吓！（净上）卖酒的，你好么？（丑）好个耶。师父好。（净）你好，你好！（笑介）哈哈哈！歇歇去。（丑）挑上山来吃力得努，歇歇再走。（净）卖酒的，你这两桶是好酒？（丑）好个耶。（净）挑往那里去卖？（丑）挑拉山上去卖个。（净）敢是卖与那些和尚们吃的？（丑）弗是哟，卖拉个星做工个人吃个。（净）就卖些与和尚们吃了何妨？（丑）动也动弗得！师父，㕶弗晓得[3] ，我渠领老和尚个本钱，住老和尚个房子，若卖个酒拉和尚吃子，老和尚晓得子，立刻追本钱赶出屋，还要顶香罚跪厾来！（净）嗄！老和尚这等利害？（丑）利害！利害！（净笑介） 好笑[4] ？㕶厾出家人是戒酒除荤个哟。（净）哈哈哈！（丑）师父，笑 个？（净）卖酒的。（丑）那哼？
【油壶芦】（净）俺笑着那戒酒除荤闲嗑牙，做尽了真话靶。（丑） 个话靶？你们和尚只好吃点草根树皮，倒要吃起酒来。（净）他只道草根木叶味偏佳，全不想那济颠僧[5] ，他的酒肉可也全不怕。弥勒佛米汁贪非诈。（丑）个个济颠僧是金身罗汉，㕶啰里学得渠来[6] ？（净）偏要学他。（丑）啰里学得来介？（净）卖酒的，卖一桶与洒家吃了罢。（丑）弗卖个。（净）卖酒的，来。（丑）那哼？（净）咱囊头有衬钱，（丑）㕶有铜钱，也弗拉我心上。（净）现买你的不须赊。（丑）老和尚晓得子，要打要骂个。（净）那里管西堂首座迎头骂！（丑）酒没 好，你为什么要吃吓？（净）卖酒的，可不道解渴胜如茶？
（丑）吓，口渴吓，山底下碧波清涧水厾，吃两口就解子渴哉。（净）卖酒的，卖一桶与洒家吃了罢。（丑）咳！弗卖！弗卖哉！有个都哈鲁苏！（净）不卖，挑了走！（丑）不走，到拉个搭住夜。（净）稀你娘的罕！（丑）见子娘个鬼。（净）吓！看他挑往那里去？（丑）卖酒吓！卖酒！（净嗽介）（丑）阿呀！个意思弗许我拉个答走？山上是百脚路 ，我就拉个答走。卖酒吓！卖酒！（净上）（嗽介）（丑）鬼打墙哉！哙，师父！㕶到底要那哼了？（净）卖酒的，你且歇下来。（丑）阿哟哟！歇拉里哉，那道理？（净）卖酒的，你真个不卖？（丑）真个不卖。（净）你敢说三声不卖？（丑）弗要说三声，三万三千由我说。弗卖！弗卖！真弗卖！（净）呔！（拿桶吃完）（丢，丑接）（净又拿）（丑）阿呀！（净）卖酒的。（丑）那哼？（净）你卖不卖？（丑）弗卖个。（净）不卖？（丑）弗卖。（净）哈哈哈！（丑）阿呀呀！（净吃介）（完，丢桶）（丑接）（丑）吃得干净！（净）好酒！好酒！（丑）师父，弗要去，酒钱来。（净）你方才说不卖，如今又要酒钱？（丑）㕶既吃子酒，要酒钱个哉那。（净）有。（丑）有，拿得来。（净）明日到寺里来取。（丑）寺里和尚多得势，啰里来寻㕶？今朝要个。（净）卖酒的，只算斋了僧，布施与洒家吃了罢。（丑）只有豆腐面筋斋僧，啰里有 酒肉斋僧个了？（净）你不知那酒肉斋僧，功德最大。阿弥陀佛！（丑）弗相干，直头要厾[7] ！（净）若要酒钱，先吃俺一拳。（丑）对吓！酒吃完哉，到要豁拳哉。师父，酒钱弗要哉，㕶张开咀来，把来我看看。（净）哈哈！（丑）阿唷！通阳沟个！（丑下）（净）打打打！哈哈！妙吓！洒家正在枯渴之际，这两桶酒吃得俺好不爽快！来此已是半山亭了。且住，洒家自到丛林[8] ，不曾耍拳，今日趁此酒兴，使他几路，把身子活动活动，有何不可？（打拳势）（内应）（摊亭响）呀！洒家才把脚尖略动了这么一动，那鸟亭就塌下半边来也！
【天下乐】只见那飘瓦飞砖也那似散花。恁差也不差，直恁哗呀，却便似黄鹤楼打破随风化。守清规浑似假，一任的醉由咱。阿呀！酒涌上来，哈哈！也罢！只索去倒禅床，瞌睡煞。（下）
（丑上）事不关心，（付上）关心者乱。师弟，山门口啰里是介一响，倒子 个哉？（丑）弗差个，我搭㕶去望望看。阿呀！弗好哉！㕶看鲁智深吃醉子，拿个半山亭才打摊哉！我答㕶关子山门罢。（付）有理个。（关门介）（鸣钟擂鼓）（净上）呀！
【哪咤令】听钟鸣鼓挝。 ！恨禅林尚遐。把青山乱蹅，似飞归倦鸦。醉醺醺眼花，惹傍人笑咱。才过了碧峰尖，呀，早来到山门下。哈！怎把山门都闭上了？这些鸟和尚！只好管闭户波查。
呔！开门！开门！（丑低白）开弗得了。（净）你若不开，洒家取把火来烧，烧烧烧！（付）弗好哉！开子渠罢。（去栓介）（净）嗄！你当真不开？洒家就打！（跌介）（付）跌杀个氲贼秃！（净扒起抓棚头介）呔！我把你这两个鸟和尚！洒家倒在地下，不来扶一扶，反在那里骂谁？（付、丑）啰个骂㕶介？拉里念佛。（净）念佛？呣！念什么佛？（付、丑）南无阿弥陀佛。（净）南无阿弥陀佛？（丑、付）阿歪歪！（净）这两旁鸟大汉是谁？（丑）个是哼哈二将。（净）何为哼哈二将？（付）个哼将军专管和尚吃酒肉，若是吃子酒肉，拿起来一哼两半。（净）那呢？（丑）个哈将军是好个。哈哈哈！且由他。（净）吓！怪道他有些恼着洒家。（丑、付）恼得㕶势厾。（净）和尚，将山门拴抬过来。（付、丑）吓！（下）（净）呔！我把你这鸟大汉！洒家倒在地下，扶也不来扶我，反恼着谁？反恨着谁来吓？
【鹊踏枝】觑着伊挂天衣，剪彩霞，毗罗帽，压金花。他做什么护法空门，怎与那古佛排衙？俺怪他有些妆聋做哑，俺又怪眼睁睁笑哈哈，两眼儿无情煞。
（众和尚上）打！（净挡众下）（外上） ！智深休得无礼！（净爬地介）阿哟哟！师父！徒弟被众和尚打坏了。（外）这里五台山千百年香火，被你搅得众僧卷单而走[9] ，你在此住不得了。我有一师弟，现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你到彼讨个职事僧做罢。（净）吓！师父，你不用徒弟了？（外）不用了。（净）罢，如此，徒弟就此拜别。（外）罢了。
【寄生草】（净）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且住，想俺当日打死了郑屠，若非师父相救，焉有今日？师父吓！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师父，你当真不用了？（外）当真不用了。（净）果然不用了？（外）果然不用了。（净）罢，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去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外）我有书一封，白银十两，你可收去。（净）多谢师父。（外）还有偈言四句，听者：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性而寂。牢牢记着。（净）弟子谨记偈言。（外）你去罢。（外下）（净）师父！师父！师父竟进去了，不免下山去也。
【尾】俺只待回避了老僧伽，收拾起浮生话。俺老和尚是好人，又与我十两银子。好向那杏花村里觅些酒水沾牙，免被那腌臢秃子多惊讶。一任俺尽醉在山家，如今我不是五台山的和尚了，早难道杖头沽酒也不容咱？（下）
〔注〕 [1]法王：佛教对释迦牟尼佛的尊称。后亦可指高僧。[2]九里山：在江苏徐州市铜山区北，是秦末刘邦与项羽两军对阵的战场。[3]㕶：俗字，苏州方言，你。[4] ：同啥。[5]济颠：即民间传说中的济公。[6]啰里：哪里。[7]直头：苏州方言，真个。[8]丛林：寺庙。[9]卷单：僧人收拾自己的行李离开寺庙。
《虎囊弹》是丘园所撰传奇之一，全本已失传。据《曲海总目提要》介绍，此剧取材于小说《水浒传》中鲁智深救金翠莲故事，剧情比小说有所增饰。全剧写鲁智深救金翠莲后逃走，翠莲之夫赵员外被诬告窝藏鲁智深而被捕入狱。翠莲到经略种师道衙门投诉，谁知经略府有陋规，告状者必须先受一百虎囊弹，能不惧者才准状。金翠莲甘愿受弹，其夫终得获释。此剧今仅存《山门》一出，收于《缀白裘》三集中。另外，清代宫廷大戏《忠义璇图》第二十出即采用《虎囊弹》里的《山门》，文字与《缀白裘》本稍异。这出戏是全剧中的代表性情节，流行较广，除昆剧之外，京剧、汉剧、河北梆子、桂剧、秦腔、潮剧等都曾改编演出。
《山门》一出写鲁达打死“镇关西”郑屠之后，逃到代州，入五台山削发为僧，法名智深。他秉性豪爽不羁，厌恶寺院里清静平淡的生活，某日下山闲游，遇卖酒人，夺酒豪饮，醉后回寺，打坏山门，大闹五台山。其师智真长老觉得此寺难再留他，就介绍他前往东京大相国寺安身。这出戏把率性自然、不受羁绊而又豪迈刚强的鲁智深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曲词豪壮而有气势，鲜明地表现了鲁智深的性格特征。尤其是【寄生草】一曲，特别脍炙人口。《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薛宝钗过生日，贾母让她点戏，宝钗就点了《山门》一出，并且向宝玉推荐【寄生草】这支曲子，宝玉听后，喜得拍膝叫绝。可见《山门》一出甚为精妙，非同寻常。
此出一开始，鲁智深上场，唱仙吕【点绛唇】一支曲子，表现他初出寺院闲游时的心情。他见到山色树木风景如画，感到兴奋，同时又因好长时间没有酒喝而焦躁烦闷。“烦恼倒有那天来大”，这句曲词极力形容鲁智深的烦恼之大。他本来是江湖中人，豪爽好饮，却因躲避官府追捕而委屈地栖身于寺院，这种清静无聊的日子真叫他难以忍受。接下来的一段自白，更把他因窝憋而心烦的情绪毫无顾忌地倾吐出来。他特别感到难忍的是没有酒喝，“口内淡出鸟来”这句话正是鲁智深的非常性格化的语言。
对鲁智深来说，能够有一次出寺闲游的机会是十分难得的。这天他走出寺院，自然感到心情特别舒畅。他置身寺外，回头望一望寺院的规模景象，不由得引发他欣赏的兴趣。【混江龙】一曲，就是鲁智深对所见寺院景象的描绘。他看到寺中红墙碧瓦，苍松翠柏，树木高低参差，殿宇远近错落，寺院的建筑又和远处的山色、天上的云霞互相映衬，更显得非常壮观。同时，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寺院虽好，自己却像囚犯一样栖身其中，忍受着无边的烦恼，因而感叹人生的遭际常有不得意处，又不由得心中增添悲恨。
这时，来了一个卖酒的。对思酒如渴的鲁智深来说，正好挠着他的痒处！卖酒的乡村小厮唱的一支【山歌】，烘托出山野间的生活气息。鲁智深提出要买酒吃，小厮见他是个和尚，竟然要破戒吃酒，就不肯卖给他，并且唱一曲【油壶芦】讥笑他。鲁智深坚持要买一桶吃，小厮却固执地坚决不卖，挑了酒就走。这下子惹急了鲁智深，他不但不再客客气气地出钱买酒，而且表现出强硬态度，一定要吃小厮挑的这担酒，若不让吃就要打。小厮畏惧鲁智深的拳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鲁智深把一担酒吃光。鲁智深和卖酒小厮的调笑斗口与插科打诨，诙谐而生动。小厮凡目不识英雄而且油嘴滑舌的俗气，鲁智深在凡夫俗子的轻蔑面前的无奈，两种人物的两种不同性格都活灵活现。买酒、吃酒的过程在这出戏中是一段重要的铺垫，过程的结果是鲁智深吃醉了，这才引出下面“醉打山门”的重要情节。
鲁智深吃完了一担酒，多日不得饮酒的饥渴得到满足，感到十分爽快。他来到半山亭，乘着酒兴练起了拳脚。练得正起劲时，脚尖踢在亭柱上，竟然把那亭子踢倒了。在鲁智深眼中，看到的是“那鸟亭就塌下半边来也”。这样的描写，既表现了鲁智深的神力，又表现了他的豪爽与风趣。【天下乐】一曲，是鲁智深醉眼迷离中望着那亭子倒塌的情形所产生的感受。这时他的思维状态是一种醉态思维，因此他看到那飘瓦飞砖就像散花似的，不由得哈哈大笑。打拳踢倒亭子的情节，对于下面的“醉打山门”，又是一步重要的铺垫，这时鲁智深的醉迷状态和非凡武力得到初步的展现，预示着后来进山门时必定会有更加精彩的好戏。
接着，鲁智深要回寺去了。这时，寺中有和尚出来观察鲁智深的动静，当发现鲁智深吃得大醉而归并打倒了山亭时，就先跑回寺中关上山门不让鲁智深回寺。这里制造出一个悬念，鲁智深究竟如何回寺就成了观者非常关心的问题。【哪咤令】一曲，是鲁智深归途中所唱，他听到山寺钟鸣，看见乌鸦归巢，醉步踉跄地走在乱石纵横的山路上，此时他仍然保持着醉中的清醒。当他看见山门关闭时，他还不知道是寺中和尚故意所为，在他上前叫门而寺中和尚却不肯开门时，他被激怒了，以要放火烧寺提出警告。里面的和尚不得已只好打开寺门，鲁智深火气难消，抓住他们就要打，却因酒醉立不住脚。这时，他看见山门旁边两个泥塑的哼哈二将，误以为是真人，就问“这两旁鸟大汉是谁”，并责怪他们不来扶自己一把。这个细节非常风趣，喜剧意味浓厚。接着鲁智深唱【鹊踏枝】一曲，把哼哈二将数落一番。这段曲词，似醉言，亦似醒言，他嘲笑泥塑虽然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却装聋作哑、两眼无情，分明是语带双关，讥刺世间俗人的冷漠。这时，寺中一下子涌出许多和尚，来阻挡鲁智深，鲁智深正有气没处出，便借此机会施展拳脚，与众和尚大打一场。剧本中虽然只有“净挡众下”四个字的舞台提示，但实际上这是一场精彩好看的武打戏。鲁智深虽然只有一人，而且又在醉中，但却像下山的猛虎，出海的蛟龙，那一大群和尚哪怕有几十人，也抵挡不住鲁智深一人的神力。
这场武打戏正演得热闹的时候，鲁智深的师父智真长老来到跟前，他喝道：“智深休得无礼！”这句台词看似平常，却有深意值得玩味。深意之一是，智真长老不喝斥众和尚而单喝斥智深，可见这时一定是智深正打得顺手，一定是众和尚被打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假如是众和尚得手而智深吃了大亏，智真长老就不会喝斥智深无礼了。深意之二是，鲁智深是智真长老特意收留、格外关照的弟子，平时众和尚对他已有嫉妒和畏惧之意，甚至对智真长老偏向智深已有某种程度的怨气，而智真长老心中又明白这一点。因此，这时智真长老当着众和尚的面喝斥智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而鲁智深呢，他却爬在地上叫疼，说自己被众和尚打坏了，显然，这是鲁智深假装的。鲁智深虽然还在醉中，却有十分清醒的机智，他要装出吃亏的样子，以显示出众和尚的无礼，给智真长老一个处理问题的台阶。智真长老当然能够看出鲁智深耍的这点小聪明，尽管他并不深怪智深，但他看到智深既然已与众和尚打到这种地步，恐怕日后也难以相处了。因此，智真长老当即决定让智深离开寺院，介绍他到东京大相国寺他的一个师弟那里去安身。
鲁智深只好向师父拜别。他唱出【寄生草】一曲，表达他此刻对待师父，以及对待自己命运的十分复杂的心情。对师父，他心存感激，他想到自己是在危难时被师父收留的，这份恩情他铭记不忘，因此对如今的突然分别不免感到十分遗憾。当他知道师父不再留他的心意已定、无可挽回，他又表现出随遇而安、来去自在的旷达胸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十分精警深刻，既含有佛法的真谛，又含有哲理的精髓。鲁智深对于离开师父虽有遗憾，但他对于自己的行为却没有遗憾，他对于在五台山的剃度出家所感觉到的是有缘而来，无缘而去，对于佛门的戒规本来就不是虔诚的信徒，如今离去也只是顺其自然而已。《红楼梦》中贾宝玉非常喜欢这支曲子，当是由于贾宝玉和鲁智深二人在叛逆性格基础上的心灵契合。鲁智深不守佛门戒规，率性而为，贾宝玉不遵封建礼教，我行我素，两人行为的本质都是对礼法和权威的挑战，都是自我个性的真实表露。【寄生草】这支曲子，不仅能够受到贾宝玉的赞赏，古今其他读者或观众都能从这支曲子中各有所悟。
智真长老取出书信和银两交给智深，又告诉他四句偈语，和他作最后的诀别，这说明智真长老对于遣送智深不仅主意已定而且是有周密的安排的。鲁智深在辞别师父、独自一人下山时，唱出【尾】曲，表达的是另一番心境。此时，鲁智深自由了！没有了师父的管教和寺规的约束，鲁智深首先想到的是饮酒，他要找一处酒店大吃大喝一番，把多日受戒所欠缺的酒债一齐补上，要饮个酩酊大醉方才过瘾。曲词自抒胸臆，尽露本相，他回归了自我，恢复了天性，江湖好汉鲁智深的本来面目鲜活地展现出来。这是鲁智深下场时的亮相，也是本出精彩的结尾，给读者、观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永宽）
党人碑
第七出
丘园
（副）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1] 。幸逢明圣主，沉醉有何妨。自家长安城外酒肆店小二便是。好笑今早绝早开了店，就撞一个秀才官人进来吃酒，独自一个对壁噇介[2] ，半大的壶，竟吃了十来壶哉，还在里面乱嚷：“拿酒来！拿酒来！”勿知里身边有什么东西没有[3] ？竟像要吃杀里个娘老子哉。（生作醉上）酒保。（副）咦，醺朵哉[4] 。（生）我吃了，我去了。（副）相公算帐。十壶酒，一只猪耳朵，一碟盐豆。（生操手） 个勿曾吃[5] ，不要算。我有一个玉玦在此，留在此处，明日吃了，一总算罢。（副）相公，就见赐些现的罢。（生）咦，蠢才，这是：神仙留玉佩。（副）不差，卿相解金貂。相公明日早些来吃。（丑下）（生）醉眼朦胧天地小，脚跟颠倒路途遥。他年若守酒泉郡，不挂诗瓢挂酒瓢。我谢琼仙自与傅人龙为八拜之交，真是意气相投，可为天涯知己，在此不觉寂寞。今早他不知那里去了，小生独自旅邸无聊，偶尔闲步酒肆中，沽饮一壶，不觉吃得大醉。且到寓所去，看哥哥可曾回来也未？
【端正好】艳阳天，平夷道，眼迷𥉐𠾏𥅻信步游遨。则索向醉乡中觅几个同调，怪眼底乾坤小。
咳！我好笑那蔡京这厮，贿赂公行，白丁横带，使俺们擎天有志，无路请缨，好不可恨！不如我谢琼仙今日借此村醪，用浇傀儡[6] ，好不洒乐也。
【滚绣球】走荒郊脚斜，笑春风意气饶。凭着俺那千杯美酒，尽消得万种愁苗。休提起际风云龙虎遭，且缔那伴烟霞渔牧交。得意处披襟长啸，放怀时趁口长嚎。俺自有山高水远共题桥，俺自有鸟语花香破寂寥，图什么青紫金貂[7] 。
你看这一带溪山烟色，好难描画也。
【叨叨令】你看那一溪红浸霞光耀，三山黛锁云容罩。求鱼野叟在江边钓，鸣春好鸟在枝头噪。兀的不畅杀人也么哥，兀的不乐杀人也么哥，添俺个疯痴生醉醺醺独自个舞狂叫。
闲步之间，早已是端礼门了。呀，老兄请了。（跌介）（起介） ！可恶！我相公好意与你作个揖，你不回我一揖也罢，反把我推上一跤，放肆！可恶之极！
【倘秀才】恁道是气昂昂惊人仪表，直恁的将人欺藐，禁不住老拳头狠这遭。（打碑看介）咦，阿呀，是什么东西，这等硬得紧？呀，啐！我道是个人，原来是一座石碑，为何打他起来？嗄！我醉了。且住！这里我常此出入，不曾见有什么碑在此，却缘何今日有一碑在路傍？待我看什么碑记。元祐党人碑，奸党司马光、吕公著，阿呀，有这等事！放屁，放屁！可笑，可笑！司马相公，就是三岁孩童，那个不晓得是正人君子，反说他是奸党！可恼，可恨！是那个把公评一担儿多抹倒，这一座党人碑分明是坑儒窖，可不是坏国根苗。
且看后面还有许多名字，不知是何等样人，待我再看。苏轼、文彦博、程颐，呀呸！一发放屁！把一个程夫子也认做奸人，这样败伦伤化的事，也竖在这里，待我摸去了石碑上的字。石碑，石碑，你须受我谢相公打几下者。
【脱布衫】怪着你竖立都门道，只为着排陷人豪[8] ，须把党人碑名蠲除早。妙，妙！好快活！这许多姓名多被俺打磨去了。这石碑如今没用了，请你走开去罢。（作醉介）我谢相公吩咐你，你就该走开了才是，怎么还公然站在这里做甚么？（外、副上）哥，我们奉蔡府的钧旨，看守党人碑。如有人在碑前谈论者，即许擒拿解究。（看生作附碑介）（生）呸！又不是曹娥堕泪[9] ，何须怪石云高。（作推碑大笑介）
好了！真畅快人也。（副、外）不好了！一座碑被这醉汉推倒了，又兼多已打碎，这个怎么处？（副）你这不知死活的狗头！这一座党人碑，是蔡府新建的，你将来打坏，又敢推倒，你有多大的胆，在此撒泼，拿了去见太师爷去。（生）唗！你们这些小人，谁敢上前？我是谢相公，可要认认我的手段？（打介）（跌介）（副）好大胆的狗弟子，还要在此行凶。（作起介）快走，快走！（生）你们让我回去？好，这才有光。
【煞尾】好笑俺玉山自倒[10] ，（外）吃了酒，在外生事。不饮从他酒价高。怪不得骑鲸跨鹤，枕曲籍糟[11] 。（外、副）你莫思着误入桃源，管教你九泉须早。
〔注〕 [1]坛：原抄本作潭。[2]噇：原抄本作撞。[3]里：今常作俚，苏州方言，他。[4]醺朵哉：醉了。醺，原抄本作燻。下同。[5] ：同啥。[6]傀儡：同块垒，郁积在心中的愁愤。[7]图：原抄本作因。青紫金貂：指高官厚禄。青紫为古时公卿绶带之色。金貂为古时皇帝左右侍臣的冠饰。[8]为：原抄本缺。[9]曹娥堕泪：曹娥碑与堕泪碑，都是古代的名碑。曹娥碑为东汉孝女曹娥的墓碑，碑文人称“绝妙好辞”。堕泪碑为晋羊祜的墓碑，因死后民感其德，过其墓则堕泪，故名。[10]玉山自倒：指醉倒。《世说新语·容止》形容嵇康“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唐李白《襄阳歌》诗：“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11]枕：原抄本作椀。
《党人碑》是丘园的代表作。今存清代抄本，首尾有些缺损，已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1988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张树英的校点本。此剧取材于北宋末年史实，剧情则多为虚构。写蔡京把持朝政，把前朝元祐党人司马光、苏轼、程颐、文彦博等一百二十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上，立于端礼门，名为“党人碑”。户部尚书刘逵痛恨蔡京专权，传揭帖于六部九卿，连章弹劾蔡京，蔡京矫旨逮捕刘逵治罪，并迫害其家属子女。东阳书生谢廷玉已聘定刘逵之女丽娟为妻，某日他在酒店豪饮解闷，乘醉至端礼门打倒党人碑以泄愤。蔡京得知打碑者为刘逵之婿，下令捕谢严审，谢廷玉得好友傅桂枝救出逃走。后来徽宗皇帝得知蔡京奸恶，将他罢官惩处，刘逵得谢廷玉、傅桂枝等辅助剿灭田虎，立功受封，廷玉与丽娟完婚。这是明清之际描写忠奸斗争题材的传奇作品之一，情节有些模式化，但此剧结构紧凑，线索分明，人物众多却很有个性，特别是刘逵刚直不阿，傅桂枝豪爽侠义，谢廷玉虽多书生意气却也忠正果敢，都是比较成功的人物形象。
第七出是写谢廷玉怒打党人碑的一场戏，是全剧中的重要情节之一。今见《缀白裘》中收录《党人碑》的部分出次，第七出标目为《打碑》，而今存抄本中各出均无标目。谢廷玉到京师长安（北宋京城在汴京，戏曲作者随意假借而已）应试而落第，失意无聊之时独游凌烟寺，遇侠士傅桂枝，二人意气相投，结为兄弟。这天，傅桂枝因事外出，谢廷玉独自一人来到城外一家酒肆中饮酒。此出一开始，作者从店家眼中描写谢廷玉饮酒至醉的情景。谢廷玉一连饮了十来壶酒，还在乱嚷“拿酒来！拿酒来”；酒家催他算账，他竟然没有带钱，却把身上所佩玉玦留下为质。这样的举动，把谢廷玉的书生态相鲜明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谢廷玉乘醉离开酒肆，打算回寓所看看傅桂枝回来没有，走在郊外的路上，他唱出【端正好】一曲，自述他此时此地的心情。他自负满腹才学，取功名如拾芥，谁知竟然名落孙山，这使他对现实与朝政大为不满，无奈何只好向醉乡中寻求心理平衡。如今他乘着酒意，不由得又提起“蔡京这厮”，骂一番，恨一番，方觉得心里畅快一些。接着，谢廷玉唱【滚绣球】一曲，倾吐书生胸中块垒。郊外春色宜人，令他心旷神怡，片刻的酒醉暂时消解了愁烦，把功名事业权且抛开，回归到烟霞渔牧的自然境界。此时，他可以忘怀地长啸，纵情地呼喊，自由地欣赏眼前的水光山色，随意地享受身边的鸟语花香。这样的感受，进一步缓解了他原来怨恨愁烦的情绪。在兴致昂扬之时，谢廷玉惊奇地发现，这一带的山水风光竟然是这样美好。【叨叨令】一曲就是对这里的风光景致的具体描绘：溪水在彩霞映照下闪耀着红光，周围黛青色的山峦云雾缭绕，江边有垂钓的野叟，枝头有鸣春的飞鸟，这样的风光真叫人舒畅快乐。面对如此美景，谢廷玉又不由得手舞足蹈、大呼大叫了。世间万物大抵是不得其平则鸣，人在不得其平而心中有所郁结之时也需要鸣，只不过鸣的方式有所不同。谢廷玉是借狂舞长啸来发泄不平。
闲步之间，谢廷玉来到端礼门，撞着了那块“党人碑”，醉眼矇眬之中把石碑当成了人。他因撞碑而跌倒，却说是被那人推倒的。他在气恼之下，唱【倘秀才】一曲，表达他面对石碑时的醉态感觉。他先是认为这“人”无端推他太可恶，就要挥拳将这“人”痛打；继而发现这原来不是人，而是块石碑；再仔细一看，这是刻着元祐党人姓名的党人碑，于是不由得恼上心来。他原有坚定信念认为司马光、文彦博等人是正人君子，是朝廷忠臣，而碑上却称他们是奸党，真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既诬陷好人，又坑害国家，这叫他如何不恼！这里分三个层次表现谢廷玉在这特定时刻的心理活动和情绪变化过程，真实合理而又风趣生动。
谢廷玉有所思便有所行，他气愤地打磨碑上的人名，又把石碑当作出气的对象予以猛击。他唱的【脱布衫】一曲，痛责这块石碑，也是在痛责擅权乱政的蔡京。此时他还没有从醉态中清醒过来，就喝令石碑走开，见石碑仍然屹立不动，就用力把石碑推倒。这番举动，使他体验到了情绪发泄的快感，于是放声大笑，直喊畅快。人物情绪变化的紧凑节奏感和强烈的动作性，把“打碑”一出的戏剧情节推向高潮。但是，痛快的同时潜伏着危机，剧情的发展也必然要发生跌宕。就在谢廷玉尽情发泄之时，蔡京所派看守石碑的卫士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要拿他送交“太师爷”治罪。谢廷玉乘着醉意，根本不把这两个走狗放在眼里，抓住他们就是一阵痛打，打得他们跌倒在地。打这两个守碑卫士是打碑的继续，谢廷玉所发泄的都是对蔡京的愤恨，他在醉中体验到的只有发泄的痛快，却没有对可能发生的危机的恐惧。他不但向这两个走狗直言真实姓名，而且在两个卫士捉住他要回去向蔡京请功时，他还以为卫士是送自己回家而感到光彩和得意。
在酒肆饮酒和在端礼门打碑这两段情节是有非常密切的内在联系的。饮酒是打碑的重要前奏，饮酒之后的醉态营造了打碑的戏剧气氛，也酝酿了打碑的胆气和勇力。饮酒时以玉玦为抵的行为所表现的是生活中书生的疏狂情态，而打碑的壮举所表现的是书生在朝廷大政问题上的是非立场和道义原则。而后者是作者所立意表现的人物思想与性格的本质。从酒肆饮酒到端礼门打碑，谢廷玉这个剧中主要人物的形象得到升华，通过打碑的生动表现，确立了谢廷玉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品格，因此，对于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来说，第七出也是关键性的一场戏。
【煞尾】一曲，是谢廷玉和那两个卫士的轮唱。谢廷玉此时还没有从醉中醒过来，他对自己脚步踉跄、东倒西歪的醉态感到好笑，对方才打碑的行为却满不在乎。那两个守碑卫士想的却是向主子报信，让主子惩治谢廷玉。一个说谢廷玉喝了酒在此生事，尽管是自负风流多才的文士也难逃罪责；同时他们又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嘲笑谢廷玉还在做着“误入桃源”的美梦，但却离“九泉地府”不远了。卫士的唱词提出一个令人牵心的悬念，谢廷玉有没有生命危险？他又如何逃脱危险？这使观者急切地想要了解下文。因此，此出的结尾扣人心弦，对剧情的发展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王永宽）
党人碑
第十八出
丘园
（生上）凛凛秋霜列铜台，煌煌帝旨下金阶。杨柳枝头飘怨血，鹧鸪声里带声哀。自家刽子手便是。昨晚奉枢密院钧旨，将犯官刘逵今日五鼓绑出市曹斩首。为此来到法场，一来禁止闲人，二来恐监斩老爷下来，只得在此伺候。哥，犯官可曾绑下？（净）绑下了。（生）带出来。（净押外上）刘逵，刘逵，今日完你为臣子之事了。
【粉蝶儿】吐雾吞云，俺今日吐雾吞云，舒不了满乾坤搜搊垂恨[1] 。圣上嗄，再不能待漏彤宸，只除是冤魄书残鬼奏，兀自泣长门隐隐[2] 。他只为不辨个贤臣君子，可不笑杀那宋家张本。（下）
【泣颜回】（丑、旦上）懿旨降慈仁，为悯颜长庚倾殒。自家司礼监内侍是也。奉太后娘娘懿旨，令咱家到法场留取犯官刘逵，到五军都督府候旨定夺。（净、生、外上）圣旨昨已到下，少顷童老爷亲自监斩，你们自内侍下僚，敢来传旨么？（旦、丑）唗，好胡说！皇太后呵，怨燕霜飘血，金闺玉旨陈情。（生、净）且住。待圣旨到来，放去便了。（旦、丑）好胡说！（抢下）（生、净）怎么一个斩犯，竟是夺去了？（老旦、小旦引副上）回凶供鲸，待诛谗方把朝纲振[3] 。戮尽了雉兔狐猿，从今后虎豹横遁。
（净、生）启老爷，一个犯官被内侍夺去了。（副）夺到那里去？（生、净）五军都督府去了。（副）一个犯官被内侍抢去了？反了，反了！（生、净）说奉太后懿旨，还要候旨定夺。（副）圣旨昨已到下，太后焉能违旨？该死的！既没有圣旨，怎被阉狗夺去？蔡府知道，连我也都不好了。快快夺回斩首！（净、生）嗄！（下）（副）有这等事！铁案如山立，龙章岂悔移。（下）（丑、旦、外上）（旦）刘先生，这里是五军都督府了，请候片时，等皇爷的圣旨。
【北石榴花】（外）俺只见漫漫长吁气氤氲，不能够嚼血喷顽嚣。我这餐刀饮剑一个残魂，望什么杨枝一点，再沾天恩。（丑、旦）太后娘娘知道你是忠臣义士了。（外）说甚么义和忠，落得丘陵损，泪残襟雨似杜鹃枝印。（旦、丑）午未一时，就有赦书到了。（外）捱甚么日时辰，捱甚么日时辰，多一刻多悲恨，那里是枯木又逢春？
【泣颜回】（生、净上）鲸鲵驾海管取又邅迍，岂惧风云作阵。你这些孩子们，快快把犯官放回枢密府处斩！这是煌煌天旨，无端横肆强秦。（丑、旦）放屁！太后有旨，谁敢不从？你家官儿这等大的么！（生、净）打这阉狗！（夺外下）（末上）殷殷志恳诚，凝眸望断重瞳信。定须教恩向日边，必竟雨露重新。
（丑、旦）启上公公，今早夺得刘逵，又被童府夺去了。（末）童贼，童贼，不畏太后懿旨么？敢来夺取犯官！难道司礼威权，反不如你那贼子么？孩子们，随我去抢夺刘爷。（丑、旦）晓得。（末）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下）（生、净、外上）老爷有请。（副上）可曾夺回么？（生）夺回了。（副）有赏。刘逵，刘逵，你犯下大罪，又通同内侍，搅混法场，敢是你要谋为不轨么？（外）你休得多言！
【黄龙滚犯】我是个箕比殷民[4] ，我是个箕比殷民，不畏着敲牙绝吻。你是操莽雄狐[5] ，不省着法伦国本。少不得烛焰冰消势当尽，岂百年兽迹在衣襟？留取俺舌剑唇枪，留取俺舌剑唇枪，道刘逵为国身殒。
（末上）孩子们，提过犯官来。（生、旦）有。（副）段老先，刘逵坏法乱臣，罪在不赦。下官钦奉圣旨，法曹处斩，你来抢劫，无法无君是何道？（末）咱奉太后娘娘懿旨，暂停半日，如午未二时赦书不至，悉听处斩。
【扑灯蛾犯】明湛湛青宫懿旨垂，炫赫赫子母较前因。（副）自古道：天无二日，国无二王。犯法当行，何由内官作主？（末）住了！你道我内官做不得主，难道把皇上孝道多废了？圣上呵，端端侍亲闱，律堂堂法章尧舜。倭倭的狐尾乱金门，休狠。殿中持法须绶绶，金风透露有丝纶。
（副）似欺我不是皋陶之辈[6] ，不能执法？我今偏要依律奉旨，拿过来。（净、生）晓得。（末）童贯，你敢就斩么？过来，太后何人之母，敢不遵旨么？（副）段老先，你与刘逵虽然是个好友，也要看朝廷体面。一个斩犯，擅自劫夺。
【上小楼犯】欺明主乱烘烘背旨来，口查查言不顺。你与刘逵呵，两下里如臭芝兰，两下里如臭芝兰，犹如管鲍[7] ，犹如龆龀[8] 。却不道律有萧曹[9] ，却不道律有萧曹，律有亲谊律无私，这其间在休积浑。
吩咐开刀。（小生）圣旨下！圣上有旨：犯官刘逵疏辩党人碑，未必有负朝廷。姑且停刑下狱，明日会同科部，实拟党人碑上一百二十人，果系贤党、奸党？着该部实奏，不得有违。谢恩！（下）（外、末、副）万岁，万万岁！（末）孩子们，把刽子手着实打！（生、净下）（末）犯官在此，你带了去。（副）下官不敢。（末）你道内官做不得主，这一道圣旨从那里来的？（副）下官是奉蔡府钧旨。
【尾】（末）你谄谀媚灶为章本，全不顾男儿须鬓，（合）那邪正岐途势有分。
（外、末下）（副）啐！还有蔡府做主，管他怎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注〕 [1]乾：原抄本作朝。[2]长门：汉宫名。此借指宋宫廷。[3]谗：原抄本作纔（才）。[4]箕比殷民：商朝的臣子箕子与比干，都是著名的忠臣。殷，商代的别称。[5]操莽雄狐：操莽，曹操与王莽，王莽令西汉失国，曹操使东汉趋亡，故剧中将之视为祸国巨奸。雄狐，此指奸邪之臣。语出《诗经·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朱熹集传谓“狐，邪媚之兽”，以比“居高位而邪行者”。[6]皋陶（yáo）：虞舜时的司法官。《尚书·舜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7]管鲍：春秋时齐国的管仲与鲍叔牙，两人是知心朋友。[8]龆龀（tiáochèn）：垂髫换齿之年，即童年。此指儿时即为密友。[9]萧曹：西汉开国功臣萧何、曹参。萧何先任丞相，制定律令，死后曹参继任，一依萧何成法，人称萧规曹随。
谢廷玉打碑后被捕，蔡京传令把他发往枢密院交与童贯严刑拷问，随即又派差官去枢密府传令杀谢并取来首级回话。傅桂枝得信，用计骗得差官令牌，到枢密府中救出谢生一同逃走。蔡京得知谢廷玉逃走，又得知他是刘逵的女婿，就传令杀害刘逵。第十八出就是写刘逵被押赴法场斩首而被司礼监内官段笏营救的一场戏。
此出一开始，两个刽子手奉枢密院钧旨，将犯官刘逵从监中提出来，在当天五鼓时分绑于市曹斩首。法场气氛严肃，禁止闲人行走，专等监斩官童贯到来。刽子手唱【粉蝶儿】一曲，以调侃的语气告知刘逵，今天就是他的毕命之日了。在刽子手看来，刘逵自谓忠心耿耿，如今却落了个被冤杀的下场，真正有些可笑。此时的场面惊心动魄，刘逵处于生死关头，剧情的发展也到了紧要关头。
这时，司礼监的两名内侍奉皇太后旨意，来到法场营救刘逵。原来刘逵被逮捕之前，已让女儿丽娟随乳母一同逃生，丽娟得算卦人刘铁嘴的妻女收留同住。蔡京下令搜捕刘逵女儿，校尉误将刘铁嘴的女儿琴儿当作丽娟捕去。司礼监内官段笏与刘逵交情深厚，他欲救护刘逵之女，向皇太后进言让刘逵女儿（实为琴儿）到宫中浣衣局供职。皇太后召见琴儿得知刘逵冤情，决心救他，于是段笏便依据皇太后密旨派内侍到法场要把刘逵带走，送到五军都督府候旨定夺。【泣颜回】一曲，前半段是内侍所唱，他们自恃是皇太后差遣，开门见山讲明来意。但是，法场上的枢密院校尉自认为是奉圣旨行事，对内侍的要求根本不买账。内侍们有恃无恐，亮出皇太后的招牌，然而校尉们仍然坚持必须有圣旨才能放人。内侍们见善说不行，只好恶夺，就动手强行抢刘逵而去，法场校尉竟然无可奈何。此时枢密院童贯来到法场，他是蔡京的同党，具体执行对刘逵的斩首。【泣颜回】一曲的后两句是童贯所唱，他认为杀了刘逵这样的乱臣才能重振朝纲，所表现的附和蔡京、与刘逵为敌的政治态度非常鲜明。童贯听了校尉报告，得知刘逵已被内侍夺去的情况，觉得事情重大，无法向蔡京交差，就又命令校尉前往五军都督府再把犯官夺回来。这样，矛盾冲突一下子推到非常尖锐的地步，观剧至此，不能不为刘逵的生死捏着一把汗。
刘逵被两个内侍带到五军都督府候旨。他自己还不知道其中的内情，所唱【北石榴花】一曲表达的仍然是临刑前为国尽忠、视死如归的心态。刘逵是忠烈之士，他在开始决心同蔡京进行斗争时，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因此，他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只恨在死之前不能像前代烈士嚼血喷敌那样表现一番；眼下马上就要被斩首，他对获得皇恩特赦不抱任何希望。当内侍告诉他，皇太后已经知道了他是忠臣义士并有可能将他赦免时，刘逵仍然不敢相信，他只是觉得多捱些时辰只是多增添几分悲恨而已，不可能有枯木逢春的奇迹出现。这段唱词和几句对白，生动地表现了刘逵刚烈不屈并带有几分愚忠的性格特征；同时，也说明刘逵对奸恶势力的凶残狠毒有清醒的认识，对自己可能遭遇的悲惨结果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果然，童贯所派校尉又赶来了，他们要把刘逵再夺回去，遵照既定命令将他在法场斩首。这里的一曲【泣颜回】也分前后两段。前几句是校尉们所唱，他们既仗童贯之势，又仗圣旨之威，因此态度非常凶横。在内侍们和他们争执时，这些如狼似虎的校尉就倚仗武功动手开打。内侍们哪里是校尉们的对手，于是刘逵又被校尉们夺去了。这时，段笏来到这里，【泣颜回】一曲的后几句是段笏所唱，他自信皇太后的威力能使圣旨改变，并能使刘逵这样的忠臣得救。
值得注意的是，本出中前后两支【泣颜回】曲的结构安排大致相同。第一支【泣颜回】曲前半是段笏掌管的司礼监的内侍所唱，后半是段笏的对立面童贯所唱；第二支【泣颜回】曲前半是童贯掌管的枢密院的校尉所唱，后半是童贯的对立面段笏所唱。这样的安排，反映了朝廷中两派势力斗争的针锋相对和势均力敌，也表现了斗争的尖锐和激烈。
这种激烈的冲突在继续着。段笏听了内侍的报告，得知刘逵又被童贯亲自带人抢去，于是他也亲自带领内侍们再往枢密院抢夺刘逵。童贯夺回刘逵，非常得意，对刘逵进行斥责，说他勾通内官谋为不轨。刘逵唱【黄龙滚犯】一曲，对童贯进行坚决的回击。曲词中，刘逵以殷商时著名忠臣箕子和比干自比，表示决不屈服于奸佞的淫威；同时，他把童贯、蔡京一伙比作曹操和王莽，揭露他们把持朝政、祸乱国家的罪恶；并且警告童贯总有一天会如冰山崩倒，难逃覆灭的下场；而他自己则决心以唇剑舌枪同奸臣斗争到底，以死报国。此出中反复渲染刘逵的忠烈品格和斗争精神，一方面是突出树立刘逵的形象，一方面也是标示出段笏和童贯之间斗争的性质，产生以情感人和以理服人相结合的双重戏剧效果。
接着，段笏带领内侍来到枢密府，同童贯展开面对面的斗争。段笏让内侍把刘逵带过来，童贯以奉圣旨监斩的理由指责段笏无理，段笏则以奉皇太后懿旨让暂停半日，等候新的圣旨下达。【扑灯蛾犯】一曲是段笏所唱，他向童贯讲明，皇帝尽管是一国之君，圣旨虽然是最高命令，但是皇帝对母亲是要尽孝道的，是要听从母亲的旨意的。童贯以圣旨压人，段笏则以超过圣旨的旨意予以回击，而且他对皇太后懿旨的威力充满信心。但是，童贯还不甘心服输，他出于蔡京一党的政治需要仍然进行强辩，段笏则针锋相对，毫不让步。此曲之后的一段对白即是童、段二人的又一轮舌战，斗争极其尖锐。此时，童贯又举出一条新的理由，他指责段笏抢夺刘逵是出于个人私交，不顾朝廷法纪。他唱【上小楼犯】一曲，对段笏提出警告，说段笏和刘逵只不过是臭味相投的朋友，而他却是像萧何、曹参那样在为朝廷执法。童贯把他伙同蔡京残害忠良的行为说得冠冕堂皇，依仗他所掌握的现有权力，强行下令对刘逵开刀。他作为蔡京的同党，既内心奸恶又办事果断，这里的描写生动地刻画了童贯的性格特点。
在这关键时刻，宫中内侍赶到，传达皇帝圣旨，让暂且停刑，将刘逵下狱监押，明日会同有关科部审议党人碑一事。在封建社会里，圣旨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圣旨一到，原有的对峙之势自然消解。段笏十分得意，下令让内侍们“把刽子手着实打”，并以自己能讨来皇帝的圣旨对童贯进行奚落。【尾】曲是段笏所唱，他得理不让人，进一步指责童贯对蔡京谄媚逢迎，厚颜无耻。童贯此时则垂头丧气，他只有以奉蔡府指令来自找台阶，并且以蔡京作靠山来推卸罪责。随着圣旨的到来，段笏、童贯这两个人物的态度与表现急剧发生变化，戏剧气氛也急剧发生变化，跌宕起伏过后给观者留下丰富的回味余地。
这一出戏的奇妙之处，在于对刘逵的夺来夺去。剧情的发展可谓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刘逵的生命悬于一旦，戏剧的悬念一直没有放松。在杀害还是营救刘逵的过程中，童贯所代表的奸恶的一方和段笏所代表的忠良的一方展开尖锐的冲突。冲突双方都要借助于皇权，而皇权也在一定程度上受皇太后的特殊身份的制约。从本出剧情我们可以看到封建时代朝廷与宫廷中错综矛盾关系和复杂内幕的一角，并了解到封建时代朝廷中的忠奸斗争同宫廷中内官（太监）及宫闱（后妃）的各种复杂关系彼此交织的情形。在明清之际许多描写忠奸斗争的作品中，《党人碑》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此剧的这一出戏所表现的斗争场景又是比较典型的情节，其认识价值和欣赏价值都是值得重视的。
（王永宽）
党人碑
第二十一出
丘园
【秋夜月】（外上）出未央[1] ，鸡舌犹相傍[2] ，一旨内召文宗匠。咱家内官常侍便是。奉皇爷旨意，叫咱家密召蔡学士进宫议事，来此已是。有人么？（副上）什么人？（外）报去，说内侍公公要见。（副）是。老爹有请。（净上）内屏坐拥春罗帐，半闲堂虚讲[3] ，金谷园效放[4] 。
（副）内侍公公要见。（净）道有请。公公，适才朝罢，又召何事？（外）皇爷退居长信宫，忽传一旨，着咱家来召你进宫议事，皇爷立等。（净）就行。（外）口传皇帝旨[5] ，（净）不俟驾而行。（下）
【引】（三旦、末引小生上）富有山河锦绣壤，梨情歌有《甘棠》[6] 。
天仗霄岩建羽旄，春风送色晚鸡号。金炉香动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寡人大宋徽宗是也。守太祖之封疆，系黎庶之乐土。纳言纳奏，每以难为自警；寡尤寡悔，常将盘铭怀恩。果然物阜民安，真个丰和世泰。前因学士蔡京进党人碑，元祐奸党共一百二十人，教孤颁行立石，以励臣下。又有户部侍郎刘逵，疏辩司马光等尽皆忠臣义士，寡人未知就里，将刘逵逮狱，前日命部科九卿会同，实拟贤奸具奏。不想各衙门有执贤而论，也有执奸而辩，寡人难以分别，为此密召蔡京进宫，朕自与他微服改装，私行天街，暗察人心公论，便知端的。（净上）臣蔡京见驾。（众）平身。（净）万岁，万万岁！（小生）学士，朕之圣人也有游览山川，体访民瘼。朕今端居九五，未知民间疾苦。欲与学士微服游行，效乡观之问俗，学巡狩之遗风。卿意以为何如？（净）皇上效圣君之游豫，实乃万姓之休助也。臣不敢不随驾。（小生）朕改装一书生，卿改装一随从便了。（净）领旨。（小生）内侍，取九云巾过来，你们回避了。
【宜春令】离金阙叩阖阊，望云霓空随建章[7] 。非为舞霓，又非云际重门访。看双双莺雁□行，一对对蜂狂蝶攘。忽听书生，声声笑语对着同讲。（下）
（生、外、副、丑上）请了。（外）一片飞花带恨来，（生）几重怨雾傍泉台。（副）藤萝也解埋忠义，（丑）附石唏嘘似有哀。（外）列位，我等俱是同学中朋友，只因蔡京专权，蒙蔽圣上，将元祐贤人尽属奸党，立石颁行，是非倒置，公论磨灭，总有抱负，难展奇怀，不能为先辈先生洗涤沉冤，如何是好？（副）圣上为党人碑一事，不知埋没了多少公卿。我等俱是腐儒，焉能挽回天日？我们同到碑前，拜哭一回，使元祐先灵也知我等少挟公道。众兄意下何如？（丑）妙，妙！就请同行。（副）信步之间，这里是了。（众）你看草护残碑，云封姓氏，好不凄惨人也。
【太师引】恨一座锦绣碑埋荒壤，又不是杏苑凤墙。却留着旧贤宿义，与闲花和野草流香。（小生、净暗上）（听介）怪请缨路没难枭逆党[8] ，谁不泣歧路亡羊[9] ？我那司马相公嗄，不能够凌烟上共守着旧章[10] ，却受了冷风残的惆怅。
（小生）列位请了。（众）请了。（小生）适才列位在此哭拜残碑，为何事故？（外、生）长兄有所不知，这碑姓名俱系元祐先贤。（净）怎见得就是贤人？（小生）不许开口！（丑）勿要插嘴！（外、生）当今听信之言，（副）蔡京乃当今世上之权奸嗄。（丑）尽没为奸党，（生、外）撰作党人碑，颁行天下。吾辈呵，
【琐窗寒】恨衣冠牛马同邦，把公平一旦亡。（小生）想圣上未知就里。（众）圣明蛊惑，把巧舌如簧。（小生）那些朝臣，缘何不辩？（众）封书待漏，遭冤流谤，谁肯把一身骯髒[11] ？因此流泪诉衷肠，把百年贤士安放。
（净）诸生狂言，不可为信。（小生）我命你不许开口！（丑、副）这也可笑之极。我们相公在此说话，谁要你多嘴？惹打之极，可恶，可恶！你看什么，你不认得我相公么？（小生）列位，还要请教个明白。碑上第一名司马光，有何贤德？（外）那司马光相公，在哲宗一十五年，身徇社稷，毫无瑕疵。至病革，不复自觉[12] ，谆谆如梦中，语皆天下事也。及卒，太后闻之大恸，哲宗亲自临丧[13] ，京师为之罢市往吊。后移棺葬秦，送者如哭亲丧。都中四方，皆图画像，四时以祭。苟非贤达，焉能如是乎？（小生）苏轼有何贤德？（生）东坡先生身居翰院，时神宗每读其文，赞曰：“奇才，奇才！”颇以语言切见时政。王安石居政，藐视百官，及见苏轼在坐，不敢狂言作色。非正人君子，权相焉能畏避乎？（小生）文彦博有何德能？（副）文老太师逮事四朝，任相五十余年，名闻四夷，立朝端重，临事能断，有大臣之风[14] 。功成退居，朝野岂得不重焉？（小生）程颐有何贤德？（丑）程夫子乃湖南处士，力学好古，安贫守节，年逾五十，不求仕进，真儒者之高蹈，圣世之逸民。为崇政说书[15] ，标《大学》、《论语》、《中庸》，注解而达于天下，及尊儒道之重者，不独为子孙所当法，而为百世帝王所当法也，安得不贤？安得不贤？在碑一百二十名，无不名彰功绩，行制勋猷。
【三段子】却是梁材庙廊，金椟里简编有香[11] 6。不能够凌烟姓扬，反守着花烟草塘。（丑、副）老兄，那奸相蔡京呵，瞒天昧地心术丧，贪婪酷法生无状，把一个国宪君权窃来自掌。
（净）你们不要骂便好。（副）就骂了那老狗骨头，亦有何妨？（丑）我相公们见了他，竟打而为者也乎哉。
【大圣乐】（小生）听他人言语真详，贤良关甚党？错教鸯鹭来惆帐，朝和野暗流谤。诸生过来，我非别人，孤是赵家之主徽宗帝，（众）臣等不知圣驾到临，死罪，死罪！（小生）罢了，这人呵，就是平章一蔡郎。（众）圣上问起元祐一事，臣等敢不以言实对？今则负罪于君相，愿陛下怜而赦之。（小生）朕因党人碑一事，朝臣辩论不明，私自游行，以察民心。今得诸生讲明，始知颠末。今蔡京在此，诸生协拿，午门候旨便了。（众）万岁，万万岁！（小生）得遇玄言辟妄，救正了伤风化的一旨明党。（下）
（丑）这个就是蔡京奸贼！（副）等学生来认一认看，好一个相公，坏尽了他的体面，我们竟打这老乌龟便了。（丑）把他的胡子都拔去了他的！（外、生）拿到午门候旨便了。
【尾】你今势败方悔想，好一个纳言宰相，今与元祐诸君才有光。
〔注〕 [1]未央：汉宫名，此借指宋宫。[2]鸡舌：鸡舌香，即丁香，古代尚书口含此香上殿奏事。[3]半闲堂：南宋权奸贾似道的堂名，此系泛指。戏曲作品中常有将后世事物前置的写法，此处亦然。[4]金谷园：东晋石崇所建之园，是古代的名园。此亦系泛指。[5]旨：原抄本此处为空格。[6]甘棠：《诗经》篇名。甘棠，即棠梨，《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朱熹集传谓“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7]建章：汉宫名，后多泛指宫殿。[8]请缨：西汉终军自请出使南越，表示：“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后用作自告奋勇请求杀敌除害的典故。枭：枭首，把割下的头颅悬挂起来。[9]歧路亡羊：典出《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后因用作迷失方向之典。[10]凌烟：凌烟阁，汉代图画功臣以为纪念表彰的地方。[11]骯髒（kǎnɡzǎnɡ）：亢直貌。[12]复：原抄本作後。[13]哲：原抄本作泽。[14]臣：原抄本作宋。[15]崇政说书：即崇政殿说书，宋官名，职在为皇帝讲解经书史传，并备顾问应对，以士人官秩低、资历浅而学识可备讲说者充任。[16]椟：原抄本作读。
第十八出中，段笏从法场上救下了刘逵，但戏剧冲突并没有最终结束。刘逵究竟如何翻案？蔡京将有什么样的下场？这仍然是观者非常关心的问题。第二十一出是写徽宗皇帝进行微服私访，发现蔡京奸恶并决定将他治罪的一场戏，也是全剧的关键性场次。
这一出开始，【秋夜月】一曲只是一段“引子”。宫中内官常侍奉皇帝旨意召见蔡京，他的两句唱词表明了他的身份和他刚刚接受的使命。蔡京的两句唱词自述他正在府中悠闲自在，还不知道皇上召见他是什么意思。在和内官常侍见礼之后，只得立即奉旨见驾。“引子”交代即将发生的事情，但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却朦胧不清，埋下了带有疑问的伏笔。
此时，徽宗皇帝由段笏和内侍陪同出场了。他唱的两句【引】表明了他的身份和他沉醉于歌舞升平的养尊处优的心态。之后的一段道白自述他微服私访的起因。他说起曾采纳蔡京的主张，在端礼门树立了党人碑，后来又把上疏反对树立党人碑的刘逵下狱论罪。近日让部科九卿会同议论，众说纷纭，他一时难以判断。于是决定带蔡京一同微服私访，暗察人心公论，以便作出新的决策。但是，当蔡京来到时，他却对蔡京说是要效仿古代明君“乡观之问俗”，并没有明言他私访的真实目的。这里表现出徽宗皇帝颇有心计，而蔡京一时也难以了解皇上的意图，只好表示遵旨随行。此处又一次埋下伏笔，预示着徽宗带着蔡京的一次私访必有精彩好看的情节。【宜春令】一曲是徽宗所唱。他扮作书生，让蔡京扮作随从，出了宫门，走过长街。曲词表现了他以一个普通文士的身份进入市井的感受，看到莺燕飞翔、蜂蝶嬉戏，听见人们的读书声和欢笑声，他都觉得非常新鲜。
接着就发生了生动的戏剧性场面。几位太学中的书生相聚一处，谈起蔡京专权及立党人碑颠倒黑白、诬陷忠良的行径，不由得十分气愤。他们相约到被打破的石碑跟前哭拜，表达他们伸张正义的心情。【太师引】一曲，是几位书生的合唱。他们面对倾倒的残碑，表达伤今怀昔的感慨；他们思量起前朝的司马光、文彦博等先贤，流露出敬仰之情，并为这些先贤们如今受到的贬损而伤感惆怅。他们的行为，正好被私访到此的徽宗皇帝看得一清二楚。当徽宗询问他们哭拜的原因时，他们就如实相告，直言不讳地说前朝的元祐党人是贤良忠臣，并痛斥当朝的蔡京是祸国奸佞；还直言说如今皇上受到蔡京蒙蔽，没有能够阻止蔡京的奸谋。【琐窗寒】和【三段子】两支曲子都是书生们回答徽宗时所唱，此时他们不知道眼前的二人竟然就是徽宗皇帝和奸相蔡京，因此带着爱憎分明的情感，毫无顾忌地进行了痛快淋漓的倾诉。当徽宗询问前朝的司马光等人有何贤德时，书生们把他们所知道的司马光、苏轼、文彦博、程颐等人的品德、才学和业绩作了详细的介绍。在徽宗和书生们进行交谈的过程中，特别有趣的是蔡京总是要寻机插话，而徽宗总是斥责他不让他开口。而且，书生们说到气愤处就骂蔡京出气，甚至说若撞见蔡京还敢当面打他，蔡京当场听着却不能发作。书生们不知道眼前这位书生打扮的人所带的随从就是蔡京，只是一味地畅所欲言；而且，他们愈是畅所欲言，愈是解恨，观者也随着他们的解恨而解恨。这是戏剧艺术常用的误会法的一种，对于表现人物关系、塑造人物形象、推动剧情发展，都能产生令观者感到振奋和激动的艺术效果。
徽宗听罢书生们的议论，并受到书生们义愤填膺的情绪的感染，他对党人碑一事、对蔡京其人都有了新的认识。这时，他唱出【大圣乐】一曲，表达了他对于书生们的议论的态度；同时，他向书生们亮明了自己的皇帝身份，也向书生们说明他所带的这位随从就是蔡京。至此，书生们感到突然，也感到惊喜，当他们向皇帝谢恩、请罪并且得到皇帝的宽容和支持时，那种喜悦、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观者观剧至此也会同样感到喜悦和激动。尤其是徽宗当场宣布让书生们擒拿蔡京，到午门候旨时，书生们高兴得连呼万岁。徽宗的微服私访取得了重大收获，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此曲的最后两句唱词表达了他此时的心情，他听到了公正的民众舆论，澄清了原来的迷惑，对前朝的元祐党人重新有了正确的评价。于是，徽宗感到心满意足，他立即回宫了。
徽宗的离去，给几位书生留下了一个难得的发泄怨恨的机会，也为本出戏留下了一段精彩的结尾。书生们按照皇帝的旨意捉住了蔡京，那种痛快而激动的心情，那种急切报复的情绪，的确按捺不住。他们面对这个痛恨已久的奸贼，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一起动手殴打“这老乌龟”，有人还把蔡京的胡子拔掉，让他出尽丑态，然后押着他前往午门候旨。【尾】曲是书生们的合唱。此时书生们看到蔡京势败倒台的下场非常得意，其曲词对蔡京尽情地奚落；同时，他们觉得为前朝的元祐党人申雪了冤案，颇为扬眉吐气。本出这样的结尾是一个精妙的“小收煞”，捉拿了蔡京，全剧的主要矛盾得到基本解决。此后，刘逵的获释，谢廷玉的昭雪及与丽娟、琴儿的成婚，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小收煞”处理得好，对于全剧的“大收煞”是成功的铺垫，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出戏对于全剧剧情的发展至关重要。
在中国古代戏曲作品中，常见有官员微服私访的情节，其目的或者是缉查凶手，或者是寻访人才，或者是体察民情。这样的情节因有改装和误会发生，所以其戏剧性比较强烈，舞台演出的效果因此也比较好。但是，写到皇帝微服私访的情节却甚为罕见。丘园的传奇作品有两种都写了皇帝的微服私访，除《党人碑》之外，《幻缘箱》中也写了宋徽宗的微服私访。此剧中陶模与薛老男二人在京中同住，徽宗微行至其住处，薛以菠菜煮豆腐来招待他，把豆腐叫作“金镶白玉板”，把菠菜叫作“红嘴绿鹦哥”，徽宗甚喜，并从陶、薛二人口中得知方瑞生等人冤情。若将二剧相比，《党人碑》中写徽宗微服私访并有蔡京随行，情节更紧凑、更生动，而且更具有观赏性。从这里也可以了解丘园戏曲创作的独到之处。
（王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