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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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家小传】

字冶卿,号午山。元城(今河北大名)人,侨寓金陵。约生活于明万历初年,与陈所闻为友。作有传奇《双烈记》、《章台柳》、《螭璋记》,唯《双烈记》今存,清抄本题作《麒麟记》,写韩世忠与梁红玉事。散曲集有《溪上闲情》,未见,《全明散曲》辑录其套数一套。

双烈记

第三十八出 辩冤

张四维

【画堂春】(生朝衣上)一封朝奏九重天,辩明忠义深冤。须知为国惜豪贤,那避奸权。

下官报国心诚,一点贯日,交游谊笃,其利断金[1] 。可怜少保精忠,祸遭秦桧诬陷,令人矢心喷火,怒发冲冠。今早具奏,若得准行,是社稷生民之福,少保父子之幸也。少待秦桧出来,当面与辩,尤为切要。

【前腔】(净朝衣上)朝回紫禁散仙班,衣冠香惹炉烟。职司燮理近尧天[2] ,独擅威权。

韩枢密拜揖。(生)相国拜揖。(净)先生来省中何早?(生)下官为岳飞被诬事,特问老丞相,那岳飞恢复中原,剩有七八,剿灭酋虏,仅存二三,国家中兴,正在此际,顾乃坏此良将,岂宰衡事乎[3] ?(净)是谁诬他?他自悖逆无道,谋为不轨,有他裨将告发,大理审鞫得实,非老夫所得私也。(生怒介)你诬害忠良,真个是贼残心性,有乖和气,那些个燮理阴阳!

【红纳袄】(净怒介)你道是理阴阳在庙堂,我正要为朝廷除逆党。见如今酋肆毒流霄壤,又怎禁大将贪兵逞横强?忧煞我宋家邦几覆亡,苦煞我宋生灵遭杀伤。我只愿两家罢战通和也,看取兵气销为日月光。

(生)咄,你佛口人前说善言,毒蛇常养在心田。

【前腔】你自道掌朝纲佐圣王,我道你假威权丛恶党。全不想未迎二帝蒙尘壤,全不想未复中原祸犬羊。你既欲为生民谋泰康,你就当为皇家植栋梁。如何坏了万里长城也[4] ?我会见荆棘铜驼卧夕阳[5] 。

(净)呀,韩枢密,你全然不知那岳飞了,

【前腔】他持军威甚不臧,滥军功叨上赏,虚申探报资欺罔。他附下要名殊未良,弃淮西住大江,肆奸雄玩庙堂。致书张宪通谋也,他只欲猎猎云旗入建章[6] 。

(生)岳少保父子忠义,朝野共知。那通谋的事,可保其无。(净)韩枢密,你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事莫须有。(生)老相国,你差了也。天下事当有明验,犹恐有疑,说甚么莫须有。“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前腔】那岳少保呵,天地间忠义郎,古今稀英杰将,杀得那金酋心胆闻风丧。只俺这家国仇雠尽雪偿,那些个谋不臧?那些个心不良?你那莫须有三字,怎服得天下人心也?说甚么黄阁经纶肃万方!

(净)韩枢密,你道是我等诬也,

【薄媚滚】朝廷上,朝廷上,闻奏台官,龙颜怒难挡。敕司勘详,追寻逆党,已是究出奸谋情状。谁人将他来冤枉?自罹殃,窃柄贪兵,百般欺罔。

(生)老相国,国破家残,不思拯救,锻钳结网[7] ,毒害忠良,是何心也!

【前腔】全不想,全不想,人有人心,此处难容枉。如何藏祸殃,陷诬名将?愿吾皇准奏,鉴明欺罔。此时追诛奸邪党。这纯钢,不到他行,在奸邪头上。

罪加悖逆理应当,谋害无辜太不良。

大鹏吹在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注〕 [1]其利断金:语出《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谓同心。[2]燮理:协和治理。《尚书·周官》:“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尧天:喻太平盛世。[3]宰衡:宰相。[4]“如何”句:《宋书·檀道济传》载南朝宋大将檀道济遭谗被捕,“脱帻投地曰:‘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剧用此典。[5]荆棘铜驼:《晋书·索靖传》载索靖有远识,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外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剧用此典。[6]建章:建章宫,南朝宋时据京城建康(今南京)旧建筑改建。此代指京城的皇宫。[7]锻钳:指罗织罪名。

《双烈记》是根据《宋史·韩世忠传》和《女侠传》改编的传奇剧本,敷演韩世忠建功立业,梁红玉助夫勤王,二人知几身退,因而全始全终,最后加爵封王的故事。韩世忠出身寒微,落拓江湖,而风骨伟岸,膂力千斤。其时方腊造反,金兵南侵,正是朝廷用人之际,韩世忠投军于杭州兵马大元帅王渊麾下,掌管铁骑二千。梁红玉出身于教坊官妓之家,有母无父,却教养有素,初长成人,矢志从良。有一次新正元旦,凌晨入府中贺岁,廊上伏着一个人,众人见是一位官人,在她看来却是一只猛虎。她认定此人日后必然拜相封侯。于是主动约会,终身相许。此人便是韩世忠。

剧本主要描述了韩世忠三大战功。第一次是以武节郎掌先锋印,进剿方腊,斩酋立功,凯旋回师。红玉喜添贵子,合家团圆。

第二次是平定宫廷政变。大臣苗傅、刘正彦恃功擅权,废高宗,胁六宫,杀害恩相王渊。韩世忠立即领兵,直赴平江,以清君侧。在梁红玉的协助之下,马到成功,铲平叛逆,论功册封为检校少保武胜昭庆节度使。梁红玉也被加封为梁国夫人。合家欢庆,极尽侯门之富贵排场。

第三次是围困金兵于黄天荡。金兵沿江扎寨,进逼江南。韩世忠料得金兀术必登金山龙王庙观察地势,于是在江边和庙内设伏,打算活捉敌酋。然而却被兀术逃脱。梁红玉请缨从军,助韩世忠作战。兀术退入死港黄天荡,向韩世忠求和未准,隐伏不出。韩世忠料定敌人并无出路,只在早晚受缚。梁红玉则屡屡提醒韩世忠,敌情难测,迟则有变,不宜怠慢。但屡谏不从。金兀术得闵人献计,暗中凿河三十里,每船八桨,夜遁金陵。事后梁红玉秉公面君,表奏韩世忠骄奢拒谏,锐始怠终,围而不攻,贻误战机,致使兀术脱走,而驱除金虏,恢复中原的事业,也将形势难卜。圣旨却说,敌有未测,兵有胜败,因而未予加罪,反给褒功。

在韩世忠以及各路大军节节取得抗金胜利的时候,宰相秦桧得金兀术蜡书,指令“必杀岳飞而后可”。秦桧召集同党枢密张俊、谏议大夫万俟卨阴谋策划,诬陷岳飞窃兵权,慢军情,谋为不轨,违抗君命。韩世忠闻讯后,怒发冲冠,表奏朝廷,为岳飞辨冤,并责问秦桧为何陷害良将,与秦桧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辩冤》一出演述了这场辩论,充分展现了战与和的一场精彩的对白,彻底透视了忠与奸的灵魂。韩世忠责问:“下官为岳飞被诬事,特问老丞相:那岳飞恢复中原,剩有七八,剿灭酋虏,仅存二三,国家中兴,正在此际,顾乃坏此良将,岂宰衡事乎?”秦桧矢口否定是诬陷,说:“是谁诬他?他自悖逆无道,谋为不轨,有他裨将告发,大理审鞫得实,非老夫所得私也。”秦桧伙同党羽捏造罪状,栽赃陷害,强词夺理,包藏祸心,激怒了韩世忠。韩世忠指责秦桧说:“你诬害忠良,真个是贼残心性,有乖和气,那些个燮理阴阳!”秦桧也不相让,大怒道:“你道是理阴阳在庙堂,我正要为朝廷除逆党。见如今酋肆毒流霄壤,又怎禁大将贪兵逞横强?忧煞我宋家邦几覆亡,苦煞我宋生灵遭杀伤。我只愿两家罢战通和也,看取兵气销为日月光。”秦桧口称按阴阳之理辨证治国,实际却打着保卫朝廷、拯救生民的幌子,将敌酋肆虐、家邦覆亡、生灵杀伤,都归罪于岳飞贪兵逞强。他口头上希望宋金两国罢战通和,化干戈为玉帛,销烽烟见光明,俨然一派主和的嘴脸,而实际上却是通敌卖国,摧毁长城,因为他是在宋军节节胜利,歼敌复国而仅功亏一篑的关键时刻诬害良将的。韩世忠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咄!你佛口人前说善言,毒蛇常养在心田。你自道掌朝纲佐圣王,我道你假威权丛恶党。全不想未迎二帝蒙尘壤,全不想未复中原祸犬羊。你既欲为生民谋泰康,你就当为皇家植栋梁。如何坏了万里长城也?我会见荆棘铜驼卧夕阳。”韩世忠句句骂到本质上,秦桧无法正面辩解,只有在诬蔑岳飞上作文章。他说:“韩枢密,你全然不知那岳飞了。”列举了一些强加的琐碎的罪状之后,断言:“致书张宪通谋也,他只欲猎猎云旗入建章。”岳飞精忠报国,天下人有目共睹,岂会阴谋篡位?韩世忠当即拍胸担保:“岳少保父子忠义,朝野共知,那通谋的事,可保其无。”秦桧说:“你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事莫须有。”“莫须有”就是或许有,只是一种猜测之词。韩世忠马上驳斥他:“天下事常有明验,犹恐有疑,说甚么莫须有。‘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并指出像他这种宰相,还谈什么经纶国事,肃靖万方!秦桧无话可说,最后摆出了皇帝这张王牌:“龙颜怒难挡。敕司勘详,追寻逆党,已是究出奸谋情状。”韩世忠仍然心愤难平,骂道:“老相国,国破家残,不思拯救,锻钳结网,毒害忠良,是何心也!”韩世忠的辩冤奏章自然也无济于事。《辩冤》一出以无结果而收场。

此出之后,作者写韩世忠心情非常沉痛:“痛煞为国忠良经百战,谁知今日遭诛谴!”梁红玉则预感到祸当旋至。韩世忠感慨万千:“我前后百余战,报国之心力尽矣,此时不休呵,是不知进退,岂得为智?”于是着手做好三件善事:一是追奠战争中遭杀戮的千万亡灵;二是焚毁债券;三是遣散身边侍妾,任其各奔前程。最后上表乞休,遨游于西湖之畔,即使旧部裨将来访,也避而不见。三代同庆,举家欢宴,极尽天伦之乐。全剧【尾声】云:“夫忠妇义谁为伍?全始全终天下无。达者须知几早图。”

《双烈记》这部传奇的可传之奇有二:一奇在夫妇双方都是将才,二奇在全始全终天下所无。韩世忠作为将才,表现为韬略超群,屡立战功,剿灭方腊,围困兀术。作为将才,还有一个重要品质是忠义。为岳飞辩冤,义愤填膺,则是他心灵深处的忠义情结的最透彻的展现。梁红玉作为将才,表现在美人慧眼,识英雄于寒微之时,表现在请缨从戎,参谋韬略,助夫建功。她的忠义之心更表现在秉公不避亲,上表弹劾夫君韩世忠骄奢拒谏,贻误战机。夫妇为将,古今少有,而功高震主,却能全始全终,封王进爵,更为罕见。他们之所以福禄绵远,关键是他们知几早图,功成身退,大度达观。这也就是本传奇所要表现的一个重要思想,这在封建时代是有其典型性的。

韩世忠落魄江湖,却遇红颜知己,最后进爵封王,命运如此飞跃,似是偶然;但是,从其自身素质来看,风骨伟岸,膂力千斤,胸怀韬略,勇武过人,知几身退,大度达观,因而,他的全始全终的福分,又有着内在的必然性。外在的偶然现象显然易见,内在的必然本质蕴藏较深,这就给世人一种印象,人的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被天神所主宰。作为这种社会心理的表现,剧本安排了两个道教人物穿插其中。一是隐者陈公,在韩世忠发迹之初,赠送四句偈语,日后一一应验。二是卜者开口灵,只因精通命理,开口便灵,于是得名,两次为韩世忠算命,都很灵验;特别是第二次,梁红玉问卜,卜者之言坚定了韩世忠与梁红玉功成身退的决心。这种宿命论实是本剧的消极因素,于世无补。

(张玉奇)


沈鲸屠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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