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隆

【戏曲家小传】

（1543—1605）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晚号鸿苞居士，又号一衲道人、蓬莱仙客、娑罗主人、冥寥子。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明万历五年（1577）进士。官河南颍上知县，旋改青浦知县，迁礼部主事。与西宁侯宋世恩交往甚密，万历十二年，因被劾与西宁侯淫纵而罢官。此祸与参与演剧有关。家境清贫，归里后卖文自给。然风流豪放如故，宾客盈门。万历二十五年，诏复冠带。晚岁奉佛道。兼擅诗文词曲，作品颇富藻饰，曾师从诗坛盟主王世贞。戏曲有《凤仪阁乐府》，系传奇《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三种之总名，俱存。曲词华美，洞见世情，但内容均有关神怪，关目漫衍，人物冗杂。另据清笠阁渔翁《笠阁批评旧戏目》著录，尚作有《水浒记》。《全明散曲》收其套曲二套。诗文集有《白榆集》、《由拳集》、《鸿苞集》。或谓章回小说《金瓶梅词话》亦出其手笔。另有杂著《文具雅编》、《游具雅编》等十多种，谈禅讲道之作《娑罗馆清言》、《冥寥子游》等七种，及《荒政考》等。

彩毫记

第二十出 乘醉骑驴

屠隆

（生骑驴上）头顶星辰碧玉冠，飘然策蹇出长安[1] 。故人家住云台上[2] ，翠扑莲花掌上看[3] 。李白离了长安，往华山访故人元丹丘，来到这里，已是华阴界上。我想长安是青骢宝马，怎如驴背逍遥也。

【意迟迟】一解金鞍辞辇道，驴背斜阳好。野旷碧天高，凉风飒飒吹秋草。华山仙掌忽当前[4] ，遥想那琼宫路插云台杳。

（末扮华阴县令上）簿书作令休云俗，勾漏旌阳俱是仙[5] 。最喜华山收部内，莲花日日县门前。下官华阴县令任华是也[6] 。幼攻诗赋，渴慕名贤，曾撰两长歌自通于杜子美、李太白。子美有诗见答，只是太白无一字相闻。闻得此君落拓清狂，纵酒遗世，近因牡丹一咏，得罪宫闱。他不知我，我自慕他。几回欲解印绶，访之长安，蹉跎未果，这也不在话下。今日早衙开门，教左右，门外有投牒告状者着令进来。（生骑驴过县门，门卒喝生下驴，生不肯下，喧嚷科）（末）看你像是一个道士，怎敢骑驴不下，径过公门。（生）方外野人，不知礼法，望大人恕罪。（末）你是何等样人，从实供来。（生）我是海上钓鳌客，不必问我家乡姓名。（末）这厮好无礼，敢造次狂言。我且问你，你海上钓鳌以何物为钩线？（生）我以四海为鱼池，三山为钓台，虹霓为丝，明月为钩。（末）以何物为饵？（生）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末）谁是无义气的丈夫？这厮唐突公门，欺傲官长，不知有礼，安知有义。既犯吾法，合当受刑。左右将刑具伺候。（生）是野人有罪了，听吾一言奉禀。（末）你有甚么说话，且容你说上来。（生起立介）

【北一枝花】我本是山林物外豪，管领着风月闲中调。出落我丹山飞彩凤，安排着沧海钓神鳌。莫怪唠叨，莫怪唠叨，且喜将日月笼儿跳，等闲把烟霞担子挑。终日价与绿酒为邻，不眨眼报道黄花绽了。

（末）不须闲说，且讲你平生勾当来。

【梁州序七】（生）我有时向王侯门衔杯潦倒，有时向田父老插杖逍遥。乐乐乐，那月明荡入芦花棹，受用的风生浦口，受用的露满蓬梢，受用的凫雏雁子，受用的兰笋菰苗。乐乐乐，舴艋儿夜泊溪桥，袚襫儿冷挂山椒[7] 。乐乐乐，准备着青钱酒馆歌楼，青钱酒馆歌楼，受用的是唤客绣裙花袄，醉的是殢人玉管金箫[8] 。任河汉星低，帘栊月晓，两眉端不挂闲烦恼。直待把公侯藐，乾坤傲，永不踏红尘向市朝，真唤做圣世渔樵。

（末）你既是野人，受用渔樵风月是有的，怎么说绣裙花袄、玉管金箫，你好不夸口。（生）大人，俱是有的。（末）胡说！

【牧羊关】（生）怎知道，欢过后，愁还到，福穷时，祸所招。一霎时送将来罗网难逃。陪伴他虎穴龙巢，掇赚我羊肠鸟道[9] ，怕的是龟亡还为壳，愁则愁翠死却因毛。走入在是非场，终朝有，进一步风波平地高。

【四块玉】难难难恩情化作仇，大怒藏嘻笑。昨日价酒杯来往逞风骚，把人儿爱惜如珍宝，顷刻里变浮云，顷刻里同蒿草。早觑破这相逢没下梢。

（末）看这人絮絮叨叨，埋怨谁来，莫非害风了？

【哭皇天】（生）好好好急忙里收缰早，猛回头浪花中拿将柁牢。常言道人情初见应须好，苦杀人从前恩义总难消。我只将一付头颅来保。待还寻当时茅屋，旧日渔竿，桃花流水，桂树山坳，虚飘飘一往孤云不可招。好拜上你邑侯呵，莫苦问山人踪迹，怎便说云水根苗。

（末）细听此人言语蹊跷，必是一位埋名隐迹的贵人。且作意问他，必然说出真情。叫左右，此人一味胡言，必是奸细。可与他纸笔，要他从实供招，是何等人，因甚至此唐突官府。若不肯供，先行责治。（与纸笔介）

【乌夜啼】（生）苦苦里要问我的真消耗，我只得一笔儿从实供招。也有名字曾达在圣明朝，蒙宠眷强起应君王召。我如今也不论官僚，不计渔樵。非是我人前卖弄忒装乔[10] ，人前卖弄忒装乔，也只是相逢狭路难推调。莫浪言，夸马高，总不及，骑驴好，小可的踏穿烟峤，控上云霄。（写供状介）

【尾声】平生落拓真堪笑，此日疏狂罪怎逃，一笔分明尽供了。策蹇华山遥，又恐山灵恼，明日的徒步云台，把洞天绕。（生送供状）

（末读介）供状人无名氏，曾用龙巾拭面，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许骑驴。呀，原来是李翰林大人到此。（末跪扶生起）下官肉眼不识神仙，死罪死罪。下官非是别人，任华是也。先年因景慕仙才，曾作长歌以姓名自通，未蒙见答。今日天遣这里相会，此生大幸。（生）原来就是任君。向年领教长歌，词采流溢，小生气索，未有报章。幸会幸会。（末）近闻先生拜表还山，却至此贵干？（生）仆往华山访故人元丹丘，在此经过。（末）华山在下官封内，丹丘子亦素往来，如今是天台隐士司马子微招往金陵去了[11] 。（生）既如此，野人告别。（末）下界凡夫，幸遇仙客，容下官款留数日请教，方当投辖[12] ，未便放行。

（生）多谢，略在此领教一时，便当奉别。

（生）老子青牛出关，（末）肉眼误作关吏。

（生）岂有五千玄文，（末）惭愧不能望气。

〔注〕 [1]策蹇：指骑驴。蹇，跛驴，亦泛指驴。[2]云台：西岳华山东北部的高峰名。[3]莲花：华山的最高峰名莲花峰。[4]仙掌：华山东北，岩壁皆黑色，有石膏流出，凝结成痕，黄白相间，远望如巨人手掌，相传是巨灵擘山留下的痕迹。[5]勾漏：山名，在今广西北流县东北，为道家所传三十六小洞天的第二十二洞天。旌阳：古县名，在今湖北枝江县北，晋朝仙人许逊曾在此任县令。[6]任华：唐代诗人，与李白、杜甫同时，曾任桂州刺史参佐，所著诗流传者有《寄李白》、《寄杜拾遗》、《怀素上人草书歌》等三首。[7]袚襫（bóshì）：农夫穿的蓑衣。[8]殢（tì）人：迷人。殢，迷恋、沉湎。[9]掇赚：哄骗。[10]装乔：装模作样。[11]司马子微：唐代台州人，隐居内方山，炼丹修道。曾与李白相遇于金陵。[12]投辖：指殷勤留客。《汉书·陈遵传》:“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辖，车轴两端的键。

《彩毫记》写李白娶相国之女许湘娥为妻，在扬州因资助众人荡尽数十万金家产。唐明皇闻李白才名，经贺知章推荐，征召李白为翰林供奉。李白日与名人文士买醉于长安酒家。一日，明皇与杨贵妃在沉香亭赏牡丹，召李白作新乐章。李白大醉入内廷，明皇让高力士为他脱靴，杨贵妃捧砚，即席成《清平调》三章。高力士衔恨脱靴之辱，向明皇进谗说《清平调》暗含讥讽杨妃之意。李白为避祸，挂冠而去。后安禄山发动叛乱，攻向长安，明皇仓促出逃蜀中。永王李璘起兵，欲将李白召入幕中。李白不从，遭囚禁，后被人救出。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永王也败死。李白受永王牵连，贬谪夜郎，经郭子仪营救，得赦复官，与家人团圆。从此，李白无意功名，慕道修行，与湘娥同升蓬莱仙界。

剧中李白的生平事迹，一方面据史传杂记铺叙，另一方面融入了作者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屠隆是借写李白来表现自我。吕天成《曲品》说：“《彩毫》，此赤水自况也。”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说：“先生才高名盛，为时所忌，登仕者无几，辄以罣误被斥，踯躅吴越间，声酒自放，憔悴以死，何类青莲之迍邅乎？《彩毫》之作，意在斯欤？”《彩毫记》写李白恃才傲物，纵情诗酒，被谗落职，游山访道，明显寄托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剧中的李白夙有仙根，学富五车，“进则欲经邦济世，小建麟阁之勋；退则学道栖真，早证神仙之位。”他任侠轻财，慷慨豪爽，在扬州救困济贫，挥千金如粪土。李白“不修小节，放浪诗酒，内境超然，灵明无恙”。他不但在长安酒家饮酒狎妓，而且在落职后依然挟妓泛舟，“身着宫锦袍，头戴华阳巾，仙风道骨，轩轩霞举，两岸人观者如堵，不下十万”。现实中的屠隆与《彩毫记》中李白的思想行为如出一辙。屠隆束发谈艺，好雕虫之技，同时研讨大道，求长生之术。他年轻时很有抱负，渴望建立功业，“然后退栖岩谷，同修净业”（《白榆集》卷七）。屠隆以李白为榜样，“外示通伟而内存冲夷”。他说自己“长乃好奇节，任侠里中行。放意出六合，万物皆蚊嬴。慷慨起急难，一身寡所营。泰山重然诺，蝉翼千金轻。秉心慕季布，希此梁楚声”（《由拳集》卷四《三司马诗》）。屠隆在青浦知县任内，延接吴越间名士，泛舟置酒，青帘白舫，纵浪泖浦间，以仙令自许。在京任礼部主事期间，饮酒狎妓，放浪形骸，颇招物议，并因此被劾落职。屠隆罢官闲居时，还具袍服头踏，呵殿而往金陵名妓寇文华家，“六院喧传，以为谈柄”（《野获编》卷四）。屠隆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塑造了李白这样一个“不复可以仁义羁绁”的豪爽通脱的艺术形象，既具有深刻的历史内涵，又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乘醉骑驴》是此剧中最为出色的一出，较成功地刻画了李白豪放任达、倜傥不群的性格。李白因畏罪避祸，辞职离京。他一上场便高唱“一解金鞍辞辇道，驴背斜阳好。野旷碧天高，凉风飒飒吹秋草”，表达了他在挣脱名缰利锁后，身心获得自由的喜悦。他对往昔在京城时“受用的是唤客绣裙花袄，醉的是殢人玉管金箫”的生活不无留恋，但是封建统治者的刻薄寡恩，“恩情化作仇，大怒藏嘻笑。昨日价酒杯来往逞风骚，把人儿爱惜如珍宝，顷刻里变浮云，顷刻里同蒿草”的残酷现实，使他产生了“急忙里收缰早，猛回头浪花中拿将柁牢”的念头，对人生作出了新的抉择。他向往着“还寻当时茅屋，旧日渔竿，桃花流水，桂树山坳，虚飘飘一往孤云不可招”的无拘无束的生活。尽管如此，李白藐公侯、傲乾坤的豪情并未消退。他经过华阴县衙不下驴，因而与门卒发生争执。县令任华盘问李白是何等样人，他回答：“我是海上钓鳌客。”任华又问：“以何物为钩线？”李白答道：“我以四海为鱼池，三山为钓台，虹霓为丝，明月为钩。”任华接着问：“以何物为饵？”李白说：“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这一段富有浪漫色彩的对白，生动地表现出李白独立不阿的傲岸性格和横空出世的豪迈气概。

（马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