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旦

【戏曲家小传】

字既扬，号听然子，一作䜣然子。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寓居无锡（今属江苏）。怀才不遇，无缘仕进，以诸生终。系苏州派重要作家之一，时借戏曲以自浇块垒。剧作甚富，据高奕《新传奇品》、《曲海总目提要》、《传奇汇考标目》别本、《今乐考证》的著录，又据严绳孙《秋水文集》记载，多达二十二种。今存杂剧《昭君梦》，传奇《续情灯》、《醉月缘》、《齐天乐》、《九龙池》、《喜联登》。其诗作散见于《梁溪诗钞》、《江苏诗征》。

喜联登

第三十三出 乔妆返室

薛旦

【梨花儿】（净）财旺生官古语留，援例蒙恩选远州。山西县治此为头，嗏，红同主簿金银有[1] 。

（笑介）费尽千金选美官，忝为县佐势轰然。荣身冠带心何乐，未许傍人侧目看。我赵昂，承岳翁王员外助银，援例揠选山西红同县主簿，即欲临任。今日众亲友作贺，大排筵席，用俳优以侑觞，何等气概！不免请岳父母并三叔翁同一门至亲，共成家宴，有何不可。岳母有请。（末、小生、占、旦、丑上介）

【菊花新】（众）从来爵禄固堪求，但求钱神事可谋。荣显即成休，何必务科名内走。（见介）

（末）我儿，恭喜冠带荣身，愈显堂堂一貌，真像个缙绅中人物。（净）感谢岳翁岳母，成就前程，皆出恩赐，没齿敢忘！（末）贤婿，我这些家私，俱是你的。（净）筵席已周，又无外客，可以即席。（小生）恐有贺客前来，再缓一时。（净）领命。（生素服旧巾上）

【前腔】（生）依然微服返林丘，试探行藏逐与留。笑里隐吴钩[2] ，料彼也焉能识透。（进见欲避介）

（小生）呀，原来是廷秀官人，何一身褴褛如此？他趑趄不前，莫非含羞否？待我迎他进来。（见介）侄婿先生，数年不见，原何落魄如此？快请进去，兄嫂俱在堂中。（生）晚生正欲造府，见堂上喧哗，故回避尔。（小生）请进，不妨。（生进见末、占介）（生）赵姨丈见礼了。（净作色介）谁是你姨丈！好羞人得紧。（生）呀，差了。俗语云：皇帝也有草鞋亲。我虽贫窘，终不然把穷气就过与你了？（占）我儿，不须与他计较。女孩儿，快取套衣服与他换了，同赴宴罢。（旦下取衣介）（生换衣介）（末作怒视叹气介）（占）我儿，你的前程如何？数年流落，音信不通，一身狼狈如此，你将始末具陈我听。（丑作手势介）数年做此生意。（小生）不要多讲。（生）岳母、叔翁听禀。

【好事近】（生）命蹇枉图谋，无知群小为仇。乔妆设骗，金资罄失无留。含凄可忧，待相求青眼何能彀[3] 。苦资身之计无些，已从人习学俳优。

【前腔】（小生）休生欺望哄吾俦，无端虚捏情由。卑污下贱，岂为儒者之流。（末）不思自羞，有何颜不揣来庭右。这行藏引惹人憎，穷骨头孰可为寿。

【前腔】（占）尽言呵叱没来由，前情此际须丢。穷通有命，何须任尔啾啾。（生）你恃富甲一州，守钱虏何处夸铜臭。我凌霄志非尔能知，际风云高出人头。

【前腔】（旦）自相贬抑谁怨就，令人鄙贱成仇。学成文武，把士风扫地无谋，还宜省修。（占）这功名若有终须有，趁青春尚可营为，到中年万事皆休。

（小生）侄婿，适间汝言能演戏，今试自为之，何如？（生）这诚不难。（向内冠带上介）叔翁，我今冠带可相像么？（小生）俨然一个士夫。（杂）府上来相谒，忙将拜帖投。里面有人么？府主老爷同四府老爷来拜邵爷的。（众惊介）府主来拜那个邵爷？（净）莫非来拜我的？着人看来。（副净出问介）本府老爷莫非来拜三尹赵五爷么？（杂）好嘴脸三尹，老爷来拜他！拜新科进士、扬州府四府邵老爷的，快通报！（副）少待。（进介）员外，他来拜新科进士、扬州四府邵老爷的。（众）我家并无邵爷，去回覆他。（副出回介）（杂）邵爷昨日来拜老爷，说是你家至亲，寓居于此，怎么说没有？（副进再言介）（生）这等待我去回话他。（小生）侄婿又来痴了。太爷可不当耍，你穿这般服饰，怎么见他？（生）不妨，我去回话。（净）王义，你去看他怎么行径来。（副暗看介）（外扮府主、老扮四府）（杂随相见介）

【少年游】（外、老）官居郡守，五马声名旧[4] ，屏翰一方推首[5] 。（生作迎行礼介）（副进报介）（众惊介）

（净）这样果中进士，不好了。

【古轮台】（净）暗中筹，当初是我没来由，将伊间阻成僝僽[6] 。他功名已就，微服来投，旧憾断然穷究。及躬自惴，难逃凶咎。倘然做出下场头，怎生分剖。早知机速自为谋。保身明哲，高飞远举，不宜迤逗。素志妄贪求，今罢手，不宜相伴虎狼游。

岳翁岳母，今日就携妻子一齐赴任去也。（众同下介）（生迎外、老介）（生）承蒙老大人光顾，不胜仰荷。（外、老）幸蒙先施，拜迟了。（生）孙大人，朱年兄，适值舍亲有现成小酌，聊为叙情，望乞勿辞。（外）领命。只是取扰不当。（生）有俳优侑酒，令彼承应，使得么？（外）更妙得紧。（生送酒介）（旦、占侑酒）

【前腔】（生）君侯，轩车过我暂淹留。且维驹投辖[7] ，表情浓厚。（旦、占叩首介）殷勤奉酒，罗列珍馐，不类烹葵剪韭[8] 。（外、老）促席谈心，幸遇忘年良友，主宾交错进觥筹。（旦、占）双飞舞袖，鸣金戛玉纵歌喉。演文娱乐，移宫换羽，座中相□，尽日漫优游。成欢遘，直待花稍月上醉方休。

（外、老）□□□□，学生力不胜酒，告辞了。（生）还要尽欢罄量而去。送酒上来。（旦、占）

【尾声】（众）酒逢知己何辞斗，一任钟声出梵楼，拚学瑯琊醉太守[9] 。

（老、外）邵年兄几时赴任？（生）明日就行。家父当年有一冤狱不明，虽蒙超豁，未究其所从来，相烦老大人与年兄严究其人，以泄夙愤，望乞勿辞。（外、老[10] ）当得效劳，不必分付，但求情款[11] 。（生）即当具送。

恨当日将无作有，到如今弄假成真。

恩共仇官私难掩，报与复轻重自分。

〔注〕 [1]主簿：官员，此为县主簿。明代于编户二十里以上的县置主簿，正九品，与县丞同为知县的佐官，分掌本县粮马、巡捕之事。[2]“笑里”句：谓笑里藏刀。吴钩，一种似剑而头弯如钩的兵器，春秋末初产于吴国，故名。后世多代指宝剑宝刀。[3]青眼：指看重别人的眼神。《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彀（ɡòu）：够。[4]五马：汉时太守乘车用五马驾辕，后世因以“五马”代指太守，宋以后知府相当于前代之太守，故亦指知府。[5]屏翰：比喻国家重臣。典出《诗经·大雅·板》:“大邦维屏，大宗维翰。”屏，屏障。翰，主干。[6]僝僽（chánzhòu）：憔悴。[7]投辖：《汉书·陈遵传》:“遵耆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闭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后因以“投辖”指热情留客。辖，车辆两端的键。[8]烹葵剪韭：指简单的蔬食。[9]瑯琊醉太守：指宋欧阳修，他知滁州时曾作《醉翁亭记》。瑯琊，山名，在今安徽滁州西南，《醉翁亭记》起首云：“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10]老：原本下有“云”字，删。[11]情款：真实情况。

《喜联登》又名《八义双杯记》，本《醒世恒言》中《张廷秀逃生救父》加以敷衍。剧写张权有二子，曰廷秀、文秀。时遇灾年，张权一家难以为生，蒙王宪收留作雕刻匠作，廷秀并被王宪招为次婿。王宪长婿赵昂乘王宪去淮安之际，买贼扳赃，诬张权为窝主。张权被捕入狱，其妻被卖与商人褚元。褚见苦状，不忍带走张妻，张权乃送文秀为褚元之子。赵昂又诬廷秀嫖赌和盗卖玉杯，致使廷秀被王宪逐出。廷秀之岳母赠以玉杯，其妻赠以银两，不幸银又被骗。幸遇邵承恩怜才收养之。后经御史高鉴复审，张权冤情得白。廷秀、文秀赴考得中，全家喜得团圆。

这出《乔妆返室》写廷秀高中之后，假装落魄返回王家的情景，抨击了吏制的腐败，反映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赵昂本是个不学无术、奸诈阴险的小人，却靠其岳父出钱买了个红同（洪洞）县主簿。剧中言“援例蒙恩”，说明出钱买官已成了公开合法的惯例，并得到了皇帝的允许。剧中所谓“财旺生官古语留”，“从来爵禄固堪求，但求钱神事可谋”，更指出卖官鬻爵乃是整个封建社会都具有的丑恶现象，这就更深刻地抨击了吏制的腐败。在这出戏中，不学无术的赵昂靠金钱买了个官做，亲友都来祝贺，大排宴席，其岳父（末扮）并恭维说：“我儿，恭喜冠带荣身，愈显堂堂一貌，真像个缙绅中人物。”甚至说：“贤婿，我这些家私，俱是你的。”而当廷秀微服来拜见姨丈（妻的姐夫或妹夫）赵昂（净扮）时，赵作色道：“谁是你姨丈！好羞人得紧。”岳父王宪（末扮）初是“怒视叹气”，后是呵叱辱骂：“不思自羞，有何颜不揣来庭右。这行藏引惹人憎，穷骨头孰可为寿。”叔翁（小生扮）骂其“卑污下贱，岂为儒者之流”，并要其在席间作俳优演戏。但当得知廷秀高中做官之后，众皆大惊，赵昂匆匆逃走，廷秀的岳母（占扮）和妻子（旦扮）俯地叩首，并作俳优歌舞侑酒。封建社会的世态人情由此可窥一斑。

这出戏围绕对待功名富贵和廷秀的态度，写出了众多人物的不同思想性格。赵昂靠金钱买官，不但不知羞耻，反而大排宴席，不可一世。廷秀微服进见，他拒不相认，并加以羞辱。当得知廷秀高中之后，他自知诬陷廷秀难逃罪责，匆匆携家而去。这真是一个无耻可笑的小人。廷秀的岳父王宪虽为赵昂出钱买官，殷勤恭维，对微服的廷秀呵叱辱骂，但主要是受了赵昂的蒙蔽欺骗，从他开始收留张权一家的态度来看，本质上并不是坏人。廷秀的叔翁初见廷秀的落魄之状时，尚有同情之心，故请廷秀进门。但当廷秀讲述经历之后，他却认为廷秀是“无端虚捏情由”，非儒者所为，并让廷秀作俳优演戏。可见他是一个不厌弃贫穷但却鄙视说谎欺骗的儒者之流。廷秀的妻子面对“落魄”的丈夫，拿来衣服为他换上，并劝丈夫不要怨天尤人，都怪自己不争气，“还宜省修”。可见对丈夫有关心，也有劝慰和激励。廷秀的岳母并不计较女婿的“落魄”，让女婿换了衣服赴宴，并关心地询问女婿的经历。面对别人对女婿的呵叱，她说：“尽言呵叱没来由，前情此际须丢。穷通有命，何须任尔啾啾。”并安慰鼓励女婿：“这功名若有终须有，趁青春尚可营为，到中年万事皆休。”可见这是一个善良慈爱、通情达理的贤母。至于廷秀，始而乔妆落魄，谦恭中有自信，有骨气，外卑而内傲，后则扬眉吐气，让岳母、妻子作俳优侑酒，是自我傲气的表现，也是对世俗小人的示威。由此可见，作品对众多人物不同性格的把握是十分细致深入的。

这出戏用误会和对比的方法造成了强烈的喜剧性。误会的前提观众已知真相，而剧中人却不知道。在这出戏之前，观众已知廷秀高中，但赵昂等人却不知道。由此便产生了廷秀微服到来时赵昂等人的不可一世，呵叱辱骂，甚至让廷秀作俳优演戏，而越如此便越令人感到可笑。当府主来拜时，赵昂却误以为“莫非来拜我的”，当廷秀要去见府主时，叔翁却以为“侄婿又来痴了”。也都令人忍俊不禁。剧中除了以赵昂的前倨后惧构成鲜明的对比外，廷秀的前卑后亢，开始要廷秀作俳优和最后由其妻和岳母作俳优，也构成鲜明的对比，并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

（许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