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晋
【戏曲家小传】
(1583—1665)字伯明,又字长康,号鞠通生。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弱冠补博士弟子员,明亡不仕,隐居吴山。为戏剧家沈璟族侄,长于音律,曾将沈璟所著《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增补为《广辑词隐先生南九宫十三调词谱》,简称《南词新谱》,较原本更精详。所作戏曲谨守绳墨,而属辞清新、神情佳妙,一时曲家如范文若、卜世臣、冯梦龙、袁于令等俱叹服。散曲明亡前多闲适之作,清丽典雅,明亡后多写故国之思,雄劲悲凉。有传奇《望湖亭》、《翠屏山》、《耆英会》等。前二种存全本,后一种存残曲。清姚燮《今乐考证》等谓沈璟传奇《一种情》亦出沈自晋手笔。另有散曲《黍离续奏》、《越溪新咏》、《不殊堂近草》,总名《鞠通乐府》,另《赌墅余音》或即《黍离续奏》之异名。今人辑有《沈自晋集》。
翠屏山
第八出 戏叔
沈自晋
【引】(小生上)伏剑遥辞江树,向燕城秋月云孤[1] 。
荆卿西去不复返[2] ,易水东流无尽期[3] 。落日萧条蓟城北[4] ,黄沙白草任风吹。我石秀自与杨大哥结义,在此生理。这几日在外乡收买牲口,今日回来。嗳,怎么静悄悄,店也不开,刀砧家伙多收拾过了,却是为何?吓,是了。自古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哥哥一身在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几件新衣,他心上不快。这几日我又不在家中,必有人搬斗是非,所以不做买卖了。休等他发言,先辞他好去。只是一件,那帐目要明白,才是石秀无欺。(看帐白)多已清楚,不免请潘老丈出来,交付与他。潘老丈请出来,讲句话儿。(正旦内)不在家哩。(小生)这是嫂嫂的声音,就交付他总是一般。就请嫂嫂出来。(正旦上)来了。
【引】独坐闲庭无绪,(小生白)嫂嫂。(正旦叹)听三郎传话归宇。
叔叔回来了?(小生)是,回来了。这帐目请嫂嫂收过,石秀若有半点私心,天诛地灭。(正旦)何出此言?并不曾有甚他故。(小生)石秀离乡已久,意欲回家去走走,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别哥哥,明日早行。(正旦)吓,奴家知道了。叔叔几日不回,今日见收过了家伙,只道不开店,因此要回去么?可是?阿哟,这是那里说起。叔叔请宁耐性儿,待奴家说个详细。请坐了。叔叔,你是晓得的呀,奴家为先夫王押司呵,
【桂枝香】情匪朝暮,宁同陌路。没来由两个周年,欲把经文超度。(小生叹)原来为此,原来为此,(正旦)别无他故。叔叔,还要劳伊相助。(小生)这个自然。(正旦)劝你莫多虑。(小生)我岂不晓得?受恩深处家随在,为人在世,须要财上分明大丈夫。
(正旦)好,好个财上分明大丈夫。这些帐目不必提起,叔叔请收了。(小生)放下。(正旦)吓,叔叔来路远了,随便用些素饭罢。(小生)多谢嫂嫂。(正旦)迎儿,石叔叔回来了,取酒饭出来。(小生)为着此事,所以不开店。我且耐着性儿再住几时。(贴上)酒饭在此。(正旦)放下。见了石叔叔。(贴)石叔叔回来了?(小生)正是。(贴)请用酒饭。(正旦)你自回避。(贴)晓得。(下)(正旦)叔叔请坐。(小生)有坐。(正旦)没有什么,请杯热酒。(小生)承嫂嫂美情,待石秀领一杯。(正旦)叔叔,这酒可好?(小生)这酒倒也好。(正旦)好的,再请一杯。(小生)有酒放下,待我自斟自饮。不敢劳嫂嫂费心。(正旦)何妨?叔叔。(小生)嫂嫂。(正旦)叔叔,吓,叔叔两日在外,可知一件新闻的事儿?(小生)这个,石秀倒不晓得甚么新文旧文。(正旦)吓,说道阳谷县有个打虎的武松,起初那嫂嫂也是这等喜欢他,那厮倒不肯从顺。后来那嫂嫂有些甚么事儿,倒被那厮行凶杀坏了许多人。江湖上遍传,难道叔叔不晓得?(小生)吓,就是那武都头干的事么?(正旦)正是。(小生)好,他干得正气!(正旦)啐,甚么正气,据奴家看来,那武松是个呆子。
【前腔】倾城一顾,《高唐》应赋[5] 。(小生)大丈夫戴发含牙,敢使陈平污[6] ?(正旦)又何必恁般,何必恁般,咳,只是可惜。(小生)倒要请教,可惜甚么来?(正旦)可惜做嫂嫂的是一片好心,把此情辜负。(小生)他出言无据。(正旦)吓,他意如何?(正旦)叔叔,虽云男女无亲受[7] ,却不道嫂溺须将亲手扶[8] 。
(小生)咳!嫂嫂,我石秀是不读诗书的男子,不耐烦听你这许多唠唠叨叨咭咭刮刮的言语。(看正旦即下)(正旦呆看介)咳,罢!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方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呀啐!原来是个俗子!(下)
〔注〕 [1]燕城:燕地之城。燕,周诸侯国,地当今之河北省北部、辽宁西端。[2]荆卿:即荆轲,战国末刺客,卫国人,游于燕国,燕人称其荆卿。燕太子丹尊礼之,使之往刺秦王政。至秦庭,刺秦王政不中,被格杀。[3]易水:在今河北省北部,源出易县。战国末荆轲受燕太子丹之聘行刺秦王政,出发前太子丹曾在易水边为其饯行,荆轲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4]蓟城:当指蓟县城,秦置县,治今天津市蓟州区。[5]“倾城”二句:倾城一顾,典出《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高唐赋,战国楚宋玉所作辞赋,其序述楚怀王梦幸巫山神女事,记神女辞去时有“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之语,后世因以“云雨”、“阳台”为男女交欢的隐语。[6]陈平污:陈平,汉初阳武人,为刘邦建立汉朝的重要谋臣,封曲逆侯,官至丞相。他曾受到周勃、灌婴等的谗毁,谓“闻平居家时,盗其嫂”,“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见《史记·陈丞相世家》。[7]“虽云”句:《孟子·离娄上》有“男女授受不亲,礼与”之语。按旧时礼法,男女之间传递东西时应当避免手或身体的直接接触。[8]“却不道”句:《孟子·离娄上》又有“嫂溺,援之以手”之语,意谓假如嫂嫂掉在水中,可以用手去拉她。
沈自晋《翠屏山》传奇共二十七出,本《水浒传》杨雄、石秀事。剧情梗概为:蓟州节级杨雄娶寡妇潘巧云为妻,杨雄因忙于公务,致使潘氏深感冷落寂寞。金陵人石秀告别家人来蓟州谋求前程,见蓟州当地流氓张何等以无赖手段欺负杨雄,遂上前相助,杨雄、石秀因结义为兄弟,杨雄留石秀在家中帮助开肉店。潘巧云不堪寂寞,引诱石秀,遭石秀拒绝。潘氏后与报恩寺海和尚勾搭成奸,被石秀觑破。后石秀趁潘氏与海和尚幽会之际,将海和尚杀死,使杨雄明白真相。杨雄、石秀召潘氏及侍女上翠屏山对质,杀死潘氏及侍女。两人一起投奔梁山,后与众英雄接受朝廷招安。
《戏叔》在全剧中为第八出,是《翠屏山》一剧中极富戏剧性的一出,包括三个前后相继的叙事片段。第一个叙事片段主要是一段误会的消除。石秀(小生扮)上场所唱的【引子】曲“伏剑遥辞江树,向燕城秋月云孤”及上场诗“荆卿西去不复返,易水东流无尽期。落日萧条蓟城北,黄沙白草任风吹”,真实地传达了石秀英雄落魄、流落他乡的苍凉心境。作为豪杰之士功业未就,自有许多慷慨不平;久别故里,见秋月孤云,自有不少思乡的伤感。【引子】曲和上场诗,一方面刻画这位失意英雄的形象,另一方面则为后文石秀因误会而辞别回乡作了铺垫。致使石秀产生误会的主要原因是他从外乡回来,见店铺悄寂冷清。石秀虽然相信杨雄对自己的诚意,但却不免怀疑潘巧云对自己有成见,因此决定辞别回乡。但辞别前,决定先理清店铺的账目,“那帐目要明白,才是石秀无欺”。由这样的独白,我们可以看到石秀作为义士的光明磊落。石秀本来可以向潘巧云的父亲潘老丈交付账目的,却适逢潘老丈不在家,偏偏引出一位潘巧云来。
潘巧云出场时所唱的【引子】曲“独坐闲庭无绪,听三郎传话归宇”,也是人物内心情感的传达。从《翠屏山》前面的叙述中,我们已经得知,杨雄整日忙于公事,对潘巧云并不是十分关心,所以独坐闲庭的潘巧云不免感到寂寞无聊,所以才会有后面“戏叔”一场戏的发生。从潘巧云“叔叔请宁耐性儿,待奴家说个详细”等诸般言辞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位伶牙俐齿、极善察颜观色的妇人。原来那日正是潘巧云前夫去世两周年的祭日(潘氏在前夫祭日与小叔调情,也是对潘氏性格的一种刻画),潘氏请和尚念经文超度,所以店铺一片冷清。潘巧云既然解释明白,石秀的误会消除,决定继续在杨家帮忙。戏剧至此为一段落。潘巧云对石秀的调戏、引诱,实际上是从劝酒暗暗开始的。潘巧云为石秀接风洗尘,招待石秀饮酒用饭,是别有用心的:俗子多为酒色所惑,而酒使人性乱。所以潘巧云让侍女端上酒菜,见过石秀之后,便令侍女迎儿退下:“你自回避。”只有侍女不在场,她才可以方便行事。在接下来的潘巧云劝酒、石秀饮酒中,我们也不难体会出人物内心的活动。潘巧云是有意劝酒,显得过于热情——以此暗示自己对石秀的喜欢;石秀的饮酒却显得彬彬有礼,丝毫不为所动——这正显示出石秀作为义士的胸怀坦荡。戏剧至此又为一节,潘巧云试图对石秀暗行引诱,却劳而无功,不得不另谋他策。
潘巧云对石秀谈武松杀潘金莲事是《戏叔》这出戏真正出彩的地方。潘巧云是以“叔叔,吓”的感叹引起这个话题的。对潘巧云而言,这似乎是她偶然记起的一件事,但实际上她可能早在劝酒时即已在盘算:抛出武松杀嫂这个“桃色事件”看看石秀如何反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潘巧云在叙说武松杀嫂这一“桃色事件”时,叙述本身即已有所暗示——“起初那嫂嫂也是这等喜欢他”(表明今日她潘巧云正如潘金莲喜欢武松一样喜欢石秀)。潘巧云对潘金莲很明显是同情、偏向的,是惺惺惜惺惺,潘金莲同西门庆勾搭成奸、谋害武大郎的种种罪恶被她轻描淡写地陈述为“后来那嫂嫂有些甚么事儿”。相反,潘巧云对武松杀嫂这一行为表示不解,甚至愤恨,在她看来,武二郎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而同样面对武松杀嫂这一事件,石秀的看法显然是与潘巧云对立的——“好,他干得正气”,对武松的行为极为赞赏。潘巧云此后的唱词则是进一步为潘金莲作辩护,这实际上也是对石秀的进一步试探、引诱。她把潘金莲的以美色引诱比拟为“倾城一顾,《高唐》应赋”,为武松不理解潘金莲的一片痴情表示惋惜(表明她潘巧云今日的心思正同潘金莲相似),甚至断章取义地用“嫂溺须将亲手扶”暗示石秀,劝石秀不必固守礼节。但石秀却以“不读诗书”为由,予以坚绝的回绝。小生“看正旦下”的科介,表示了石秀因潘巧云行为不轨而生的气愤、鄙薄。潘巧云对石秀的不辞而别,起初的反应是“呆看”,是不理解。待她回过神,想到自己刚才引诱石秀的种种丑态,不由地又羞又恼,恨恨说道:“原来是个俗子!”戏剧最后在潘巧云无地自容的羞恨中收场。
《戏叔》一出因极富戏剧性,明清以来舞台上甚为风行,成于乾隆年间的流行折子戏选集《缀白裘》便收有此出,唯与沈自晋原作稍有出入,且改题为《戏叔叔》。今昆剧尚能演此出及《送礼》、《反诳》(即《巧潜》)、《杀山》(即《除淫》)诸出,京、川、汉、徽、桂、滇等剧种及秦腔也都有这一剧目(或折子戏)。
(解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