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
【戏曲家小传】
（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石巢、百子山樵、横云山人。怀宁（今属安徽）人。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授行人，擢户科给事中。长期在清流与阉党间首鼠两端，进行政治投机。天启间附魏忠贤，擢太常寺少卿。崇祯初被定为阉党，闲居达十七年。崇祯八年（1635）避兵于南京，巴结清流，希图起用，遭坚决抵制。甲申之变后，与马士英拥立福王，任兵部侍郎、尚书，大事报复，迫害东林党、复社士人，卖官鬻爵。后降清，带领清军攻破金华，又随军入闽，在仙霞岭不慎落马跌死。然其品格低下而才艺不凡。工戏曲，其《石巢四种》曲文典丽，善写人物微妙的感情和心理，吴梅认为深得玉茗（汤显祖）之神；情节关目妥帖、新奇、热闹，极具匠心。家蓄戏班，亲为演员讲解剧本，“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字字出色……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张岱《陶庵梦忆》）。故《石巢四种》盛行于明末与清代舞台，吴梅尝谓之为“三百年一作手”。亦工诗。作有传奇《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合称《石巢四种》）、《老门生》、《忠孝环》、《桃花笑》、《井中盟》、《狮子赚》、《赐恩环》、《翠鹏图》等十一种。前四种今存，后七种均佚。另有《咏怀堂诗》、《咏怀堂诗外集》。
春灯谜
第二十一出 泄笺
阮大铖
【长相思】（旦上）人奈何，秋又过，不似春宵风雨多。青天蘸碧波。在心窝，诗句和，一年无夕渡银河，天孙阁锦梭[1] 。
[集唐]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2] 。不知何处啸秋月，闲却松门一夜风。奴家自从踏灯迷失，相依在此，不觉又是深秋时候了。幸喜这厢爹妈，看待犹如亲生女儿一般，也是难中缘法。只是生匪空桑[3] ，迹同路草，至亲骨肉，相见何年？（微悲介）见此孤月一天，虫声四壁，好不伤感人也。
【二郎神】秋气泼，偏是离人愁思多。这小月风吹寒满阁，叮冬檐马[4] ，撩人偏奈他何。更窗缝零星纸相磕，没紧慢征鸿频过。谁孤似我？待上碧海青天，悔无灵药。
我想那晚遇的秀才，风标举止，甚是不俗。问他说姓宇文，这厢承应拿回来的衣巾，分明是那晚穿戴的，那秀才不是哥哥是谁？那晓得我又收养在此。
【前腔】猛可往事潜评，旧游打合。那佳月溶溶春似昨。灯花隐谜，一天情在眉窝。蝶使蜂媒未猜觉。我想看灯时，月色好好的，怎么一阵风雨起来，大家失散了。想是黄陵庙神道[5] ，怪奴家不合女扮男装，去儿戏他，故此显灵显圣。敢则是侮弄却灵祠香火，因此上风势恶。把奴家呵，与牧羊龙女，一般差拨。
那日联和诗句，藏在身边，不曾去展玩他，不免取出灯下细看一看。（作看细思介）怎么灯谜儿上，却好他打着司马相如，奴家打着孟光。他这诗中道：“庑下一餐聊举案，白头胜似远山眉[6] 。”也是无心的话，却象暗藏春意一般。（作悲介）真是迹虽萍梗，遇是天缘，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啭林莺】诗笺灯下详玩索，墨花金粉轻涴，点笔含情多细作。记得我答他的诗，偶然也有两句：“茂陵才子太情痴，何不求凰未嫁时。”哥哥，如今那未嫁文君真已是瓜葛，倒是相如作么，拾江华先漱文园渴[7] 。情思无聊，懒去解衣就枕，不免灯下假寐片时则个。还怕梦难那，魂飘月露，风雨又急来过。（作倚桌睡，袖压笺半露介）（老旦缓步上）
【前腔】宵长秋冷睡不着，好寻儿女笑语闲科。衙舍萧条，夜长难寐，不免去女孩儿房中，说话片时，消遣消遣。呀，怎么门也不关，他独自睡在这里。你看半户风灯吹小瞌。女儿家贪睡，灯花落在衣袖上，也不晓得弹掉了，煤花如黛轻点袖衫罗。（作拂去灯花见笺介）（取看介）原来有幅诗笺在此，想是因秋思感怀，作此消遣。花笺一抹，敢为秋思无聊而作。（细看介）呀，好古怪，这笔迹分明是我小孩儿的，怎么在他身边？（悲介）细观摩，丝丝点点，一印板并无他。
不免叫醒了他，问个明白。女孩儿起来，老娘在此。（旦作惊起介）母亲，孩儿知罪了，因一时困倦，瞌睡在此，不知母亲到来。（老旦）儿，我问你，你那日在船上，问你可曾见第二的哥哥，你也说得不详细，只说打灯谜时，见这样一个人来。我心上痛酸，不曾细细问那灯谜，是怎么说？如今我见你桌上这幅诗笺，却是你哥哥笔迹，怎么落在你手里？儿，莫要瞒我。（悲介）细说与你老娘一番，解我疑惑。（旦）实不瞒母亲，孩儿那日看灯，因人众不便，改扮男装，好去走动。
【啄木公子】（旦）更钗燕，敛黛蛾，扮却男儿好行作。见人丛中有个书生，（老旦）那书生可是面上白晰、身材小小的，身上穿红，头上戴了九华巾[8] ，坠着玉圈在上？（旦）果是这般出落。（老旦）这的的是你哥哥了。会着后面怎么？（旦）遇有一班打灯谜的来，灯上贴的，用几句俗语打古人名字。恰恰哥哥打着司马相如四个字，孩儿打着孟光两个字。众人赞赏起来，那庙祝留住吃酒，抵死不放。又叫孩儿与哥哥将各人打的古人名字作诗一首，彼此收藏，以为后会之验。孩儿题的诗，哥哥笼在袖中去了。哥哥题的诗，孩儿存在这里。后来又同去街上看灯，忽然一阵风雨来，各不相顾，遂分散了。今日睹物伤情，故此不胜凄楚，续麻折字曾打和[9] ，霎儿风雨相摧挫。今宵秋影荡春波，因此上咽寒莎。
（老旦哭介）原来如此，你两个是天缘凑合，无心中，一个打着司马相如，一个打着孟光，分明是成双作对的兆意了，怎么后来是这一场结果？还是我没福，不能登受你这一个好媳妇了。（旦亦悲介）
【前腔】（老旦）听言语，细忖度，诗谜天然非做作。你是个艳玉包胎，我孩儿他也是锦香箱裹。既后来七张与八角[10] ，索信春灯无会合。今生何处结丝萝？这一幅诗呵，空撇下弄愁梭。
孩儿此情，不忍瞒你爹爹，况偶然相会，无心做诗，原非苟合，说了何妨？只是他此时安寐了，我拿这诗去，明早与他说罢。
【哭相思】从今后越加疼热着，姑妇娘儿莫分却。
[集唐]虫声已尽菊花干，想象精灵欲见难。
越女含情已无限，莫教长袖倚栏干。
〔注〕 [1]天孙：指织女星，传说中织女为天帝的孙女。[2]“巫峡”二句：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之“巫山云雨”典。[3]匪：非。空桑：空心桑树。《吕氏春秋·本味》:“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后指不知生身父母，来历不明者。明宋濂《金华张氏先祀记》:“人非空桑而生，孰不本之于祖者。”[4]檐马：檐下的铁马，风吹之叮咚作声。[5]黄陵庙：舜二妃娥皇、女英之庙，也称二妃庙，在湖南湘阴北。[6]“庑下”二句：举案，用汉梁鸿妻孟光举案齐眉，夫妇相敬如宾典。白头，传司马相如欲聘茂陵女子为妾，卓文君因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远山眉，传卓文君貌美，眉色望如远山，脸际常如芙蓉。[7]文园渴：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他有消渴病，故称。[8]九华巾：一种头巾。[9]续麻：即顶真续麻，诗词曲或酒令中的一种修辞格，前一句的末字为后一句的首字，衔接而下。[10]七张与八角：张为天上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的首星，张为南方朱鸟七宿中的第四星。七张八角，犹东散西落。
《春灯谜》又名《十错认》，是阮大铖仕途落魄寓居南京时所作。作品通过一大串的错认和误会，扣人心弦地表现了主人公大悲大喜的人生经历，体现了一代戏剧大手笔的艺术成就。阮大铖人品卑下，其奸恶史有定论，但有道是“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他戏曲创作的成就，确乎是不能抹煞的。
此剧以唐代为背景，叙西蜀学士宇文行简仕途惨淡，二十余年仅得一博学之职，乃留长子宇文羲在川中应试，携次子宇文彦往湘乡赴任。途中经黄陵驿码头，逢西川节度使韦初平升官进京，同泊船在此。韦有二女，长女名影娘，次女名惜惜，皆美而有才。是夜正逢元宵，宇文彦便上岸观灯。那边船上，影娘不耐寂寞，在侍女春樱的陪同下，女扮男装，也上岸观灯。黄陵庙前猜灯谜，宇文彦和韦影娘分别猜中“司马相如”和“孟光”的谜底，博得庙祝和众人的喝彩。影娘未敢暴露身份，只自称尹相公，两个才子彼此十分钦佩，题诗互赠。不久风雨大作，人群散乱，为避风雨，两家船各移了泊位。忙乱中，宇文彦上了韦家的船，韦影娘上了宇文家的船。宇文彦次日醒来，已知误上官船，急欲脱身而不能，被韦家发现，并搜出影娘诗笺。宇文彦怕累及家声，自称于俊，韦初平认定是奸情，在其背上写“獭皮军真贼一名于俊”，然后捆绑抛入水中。獭皮军是在当地起事的一支农民军，正被朝廷清剿。而另一边春樱则因走失了小姐而投水自尽。此时宇文家的船早已起航，影娘发现误船后遂冒姓宇文，被宇文行简夫妇收为义女。黄陵驿捕快从江水中捞出宇文彦，将其作为反贼打入死囚牢。宇文行简派人寻找宇文彦，又误以溺水的春樱为宇文彦，家人遂以为宇文彦已亡故。宇文羲会试、殿试高中探花，赐姓李文义，官至御史，与韦初平女惜惜完婚，前往湖湘招安獭皮军。李文义审明了宇文彦的冤案，予以开释，两人均易了姓名，竟未能相认。宇文彦历经磨难，又改名卢更生赴京应试，得中状元。主考官韦初平推荐给宇文行简为女婿。新婚之际，一切误会全消，宇文彦与韦影娘终成良缘。
《泄笺》是该剧中第二十一出，写影娘被宇文夫妇收养后，拿出与宇文彦互赠的诗笺，睹物思情，深深地表达了凄楚伤感之情。老夫人在影娘小睡之时见到诗笺，认得是孩儿宇文彦的笔迹，影娘遂将黄陵庙题诗之情相告，老夫人见有此情缘而无此命数，亦伤心万分。
本出戏是剧情由开展向高潮衍化的一个重要关目，男女主人的情感深度，在这出戏中得到了决定性的加强。本来是才子佳人的偶然巧遇，经过生离死别的苦难磨炼和刻骨铭心的感怀相思，爱情的内涵得到了升华。
前半段着重从影娘的心理表现上进行渲染，真实地写出了她的心理发展轨迹。上场道白中便吐出了“至亲骨肉，相见何年”的悲叹，从思念双亲开始抒发离人愁思。【二郎神】一曲，极为细腻地表现了这种心态：本是秋高气清之际，在影娘眼中却是“秋气泼”，没有半丝好心情。金风送爽，在影娘看来则“这小月风吹寒满阁，叮冬檐马，撩人偏奈他何。更窗缝零星纸相磕”，又满是哀怨。风吹檐马，窗纸作响，都成了女主人公凄凉心境的催化剂。接下来“没紧慢征鸿频过。谁孤似我”，同样是写孤独，却渐渐地由思亲的主题向念郎的主题过渡。对一个青春少女来说，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其烈度此时此刻超过了父母亲情。对一个礼教中熏陶成长的官家小姐来说，先从温润的亲情出发，再向深挚的爱情过渡，这样的感情轨迹，非常符合影娘的身份。
接下来的表白，全都集中到了对宇文彦的思念之上。记忆中首先凸现的，便是宇文彦“风标举止，甚是不俗”的外在形象，又想到了“那佳月溶溶春似昨。灯花隐谜，一天情在眉窝。蝶使蜂媒未猜觉”，不仅是相会的情景历历在目，又隐隐中感到了上苍的情缘安排。对自己女扮男装触犯神灵导致风雨大作的深深自责，从反面加深了对这一情缘的怀念。剧情通过影娘的内心独白在一步一步地发展，题诗吟和，才子佳人的偶然相会，正演绎为生离死别的爱情。
这个主题到了影娘展诗笺低吟细品时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宇文彦字谜打着的司马相如，是男子有才的典范，韦影娘字谜打着的孟光，则是女子有德的典范。字谜中品出了情思，而生死离别又加重了这一情思，何况，失去了的东西往往倍感珍贵。影娘从与宇文彦的相交以及一系列波折的品味中，通过忆旧、悼亡、自责、哀怨等思绪，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心理历程，爱情的主题被完全确立了。
《泄笺》的后半段，写宇文夫人上场后，见到宇文彦的诗笺手迹，惊问来历，影娘遂将元宵灯谜之事如实相告。老夫人亦认为此乃“天缘凑合”，“分明是成双作对的兆意了”，转而悲上心来，自认无福消受这么一个好媳妇，痛子之心又化为爱女之情。这个情节的发展，实际上是在宇文行简的家中，形成了对这一爱情关系的确认。
从情节发展上说，《泄笺》虽然没有大起大落的剧情演变，但《春灯谜》作为一部爱情戏剧来铺衍，《泄笺》一出已成为男女主人公爱情定格的一个契合点，它以细腻的心理描写，从影娘思故的角度出发，渐渐地将二人的巧遇导向了爱情的既定轨道，而这一切都是在男主人公被告身亡的背景下展现的，并且这一心理发展历程表现得并不牵强，从中可见作者确有很强的表现情节和刻画人物的才华。所以，当剧情发展到第三十七出《矢笺》，影娘得知又有婚聘时，决绝地表示“誓当淡扫蛾眉，不愿重交鸳颈”，女主人公的心态，正是顺着《泄笺》铺就的轨迹而发展到了极致。《泄笺》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完成了这一重要的情节导向，从中也可见作者在情节编排上的细针密线和心理刻画上的圆融妥帖。
（耿百鸣 张溦）
春灯谜
第二十六出 吁触
阮大铖
【金蕉叶】（生囚服上）哑口黄连，挨不过度日如年。传闻宪府理沉冤，生生死死今番。
小生幸蒙豆卢提控照顾，又遇新任县尹准我辨状，吊出详审一番，颇有怜我之意。只是一桩苦情：再不敢供出误入官船一事，只得含糊分解，故此止疏了枷杻，幽系经年，坐成疑狱。昨日豆卢先生来说，朝庭新差一员御史李文义，来按治重大狱情，只在目下审录。我想此一番，是我的出生入死的关头，事非小可，不免到狱神祠中，祷告一回，多少是好。（入祠介）你看阴风满户，败纸敲窗，炉中堆几寸半黄半黑的纸钱灰，梁上挂一盏不明不暗的琉璃火。点点滴滴，那些翦牲血埋了古础方楹；闪闪尸尸，这挂买命幡断了垂头宝盖。梆铃声，镣锁响，便是三天法鼓振潮音；永决酒，断肠汤，赛过六甲仙人调鼎膳。怪鸦依树宿，黄昏叫到五更头；黠鼠学人啼，白昼行来香案上。枉费着金乌有足[1] ，不来到照济乌盆[2] 。可恨那青女无灵[3] ，怎敢去煎熬赤口[4] 。（哭介）狱神爷，你就泥塑木雕，也奈不得这般凄凉香火。我鲰生蚁命[5] ，更有何罪，受此惨毒牢笼。可怜！可怜！小生名姓，尚且不真，供招尽皆说梦。近日闻得审录御史将到，狱神爷，我是鬼是人，只在这一遭了。我今日从实告诉一遍，望你详细听着，阴中替我作主，如今人是全然靠不得了。（作叩头跪介）
【小桃红】我宇文名彦，家住巫山。我父亲呵，授教湘乡县，船泊在黄陵庙前[6] 。那日正是元宵节，偶尔闲游，遇着一个书生，在庙中同打灯谜，被那道士留饮联诗，不觉沉醉，归途风雨，因此错上了枢密的官船。信步闲游玩，遇年少和诗篇。因风雨归途昏黑，乘醉入官船。此时触怒那个枢密，把我扭作贼论，捆缚丢在江中。遇着这些缉捕官军捞了，硬拿来做贼报功，把我假报的于俊名字，招成一个斩罪。受刑拷羁囚，冤诬怎言？狱神爷，我待要将我真名字，与那误入官船一事，实实供出，恐解在那枢密处，讨个明白，定然不活的了。若不辩明，官府怎知道这些苦情？到底作件疑狱，老死在此中，何日是个出头的日子！百口难分辩，何日见天。伏望神灵，阴中保全。
祷告已毕，身子困倦起来，不免在神龛前歇息一会。（作就地睡介）（旦女装同一戴假面红衣少年上）
【下山虎】上元时候，灯月交圆。我与你酬香愿，到神灵案前。（作踹生绊脚）（双跌介）谁知道就地铺茅，有囚徒醉眠。（生看哭介）原来是我元神现。（旦哭介）就是我亲夫面，倒地伶仃实可怜。（旦与假面又各持笺抱哭介）欲合鸳鸯柬，今生甚年？（内作鸣鼓介）你听，又是春江风雨悬。
（内鸣锣鼓）（一人戴鬼面金盔，一手持剑一手提人头，将假面生、旦赶下）（又将人头向生打三下）（下场）（生大喊作醒介）（醒后直立睁眼一歇又跌倒介）（再作醒介）呀，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打盹片时，梦见一个白面秀才，同了一个女子，跌在我身上来，口里唧唧哝哝的，不记得说些甚么，只见对我啼哭了半晌。又见一个青脸獠牙的鬼，头戴金盔，一手拿刀一手提个人头，将那两个人打下去了，回身又将人头打我，才惊醒了。恰好在神前祷告，得此一场凶梦。我想那白面的，像我哥哥一般，那女人比我母亲年纪小些，到像前元宵夜庙中会的那朋友，怎么说，却变个女身，这都难明。只是明明那个鬼，拿把刀，将人头望我身上打来，此断断是大凶的兆头。今番审录御史来，我性命多应难保，是狱神指我一条尽头路，免在刀下亡了。（大哭介）天那天那，我宇文彦这个狗命，怎生这样苦！罢罢，不免望空拜别爹妈，寻个自尽吧。（拜介）
【蛮牌令】望爹娘肠寸欠，痛孩儿死含冤。明年逢此日，算是一周年。黄泉路那厢客店，瘦形骸简慢乌鸢。不周山，霎儿眼前[7] 。把一腔怨气，撞倒青天。（作撞地死介）
（豆卢吏上介）欲将六耳难传事，报与千秋负屈人。来此是狱神祠，呀，为何于秀才跌倒在这里。（作连叫介）（生缓醒伤面流血介）（豆）这是怎么说？撞倒在地下。（生）不瞒先生说，小生闻得审录御史将到，在狱神案前祷告祷告，偶然倦了，略在地下歇息，才合了眼，就梦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抱我痛哭，都像是我平生相熟的人。这也罢了，又见个鬼，一手提把明晃晃的刀，一手提个血淋淋的人头，将那两个人打将下去，把人头打在我身上。我惊醒了，那打的处犹痛，此是个大凶之兆。想审录后，定要行刑了，不如在此寻个自尽。（豆）这是你因审录察院到，放心不下疑出来的梦，未必准。我来寻你，正有好事与你说知。如今太爷，前日见你的辩状，审过你口词，心上十分怜悯你，已将招情，细细辩驳，又密申到察院里，替你开豁。闻得那察院是个极廉明的，一路来，不知出了多少冤狱。你见天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断无别样不好的事情。就是你也是个读书人，与那些囚犯不同，我听得读书人梦见人头，是个头名好兆。我又梦见你押上生一枝梅花，你辩出去有些好处，也未见得。怎么这样短见，寻这条道路。呀，把这头上与脸皮都撞破了，可怜！可怜！禁子，快取一个好膏药来。（禁子取膏药上介）提控老爹要膏药何用？（豆）你快些与于秀才贴在面上，破处仔细，不要含了风。（禁作将包头捆头、膏药贴生面介）先生，你虽是如此说，我到底放心不下。
【前腔】（豆）你九死历屯邅，苦极定甘旋。况琴堂明剖豁[8] ，柏府定垂怜[9] ，这春梦从来倒颠。况读书人喜夺头元，好简点公庭分辩。且自宽心，莫浪忧煎。
[集唐]自有春愁正断魂，鸦栖吏散掩重门。
回身掩泪挑灯泣，长向夷门感旧恩[10] 。
〔注〕 [1]金乌：指太阳。古人以为日中有三足金乌。[2]乌盆：本指溺器，此指冤案。元杂剧有《乌盆记》云包公审乌盆而发现一起人命案子，并使之昭雪沉冤。此故事一直流传于民间。[3]青女：司霜雪的女神。[4]赤口：谗毁者之口。[5]鲰（zōu）生：自称的谦词。鲰，小鱼，引申为渺小、低下。[6]黄陵庙：舜二妃娥皇、女英之庙，也称二妃庙，在湖南湘阴北。[7]不周山：神话传说中的山名。《淮南子·天文》:“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同书《原道》高诱注谓不周山在昆仑西北，《楚辞·离骚》王逸注亦同。[8]琴堂：州、府的官署，也可指州、府的长官。典出《吕氏春秋·察贤》:“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9]柏府：御史府的别称，也可指御史。汉御史府中列植柏树，故后世称御史台为柏台，柏府之名同此。[10]“长向”句：夷门，战国魏都城的东门，故址在今河南开封东北，因在夷山上，故名。战国魏侯嬴年七十，为夷门监者，被信陵君奉为上宾。秦攻赵，赵求救于魏而魏将晋鄙屯兵不进，侯嬴乃献计使魏王宠姬窃兵符，又用力士朱亥击杀晋鄙，信陵君遂代领魏军退秦救赵。感旧恩，本指侯嬴报信陵君之恩，此指感豆卢吏之恩。
阮大铖在《春灯谜》自序中说：“夫能悲，能令观者悲所悲；悲极而喜，喜若或拭焉浣焉矣。”这个悲极的段落，差不多就是《吁触》这出戏了。
从类型上说《春灯谜》是一部才子佳人的爱情剧，但剧中情节所及，则往往是揭示那些贤愚不辨、黑白倒置的社会现状，以及那腐败不堪的吏治。故事写的是唐代，影射的差不多都是晚明的社会现状。虽然阮大铖作此剧，“其意欲东林持议者怜而恕之，言己是误上人船，非有大罪”（《曲海总目提要》），但剧中人物的冤屈实在具有很强的社会性，正是该剧最有意义的部分。
剧中最初出现的宇文彦，是一个饱读诗书、才学横溢的学子，同时又是一个涉世尚浅、思想单纯的青年。父母因他年少，不放心他独处故带在身旁，而他却耐不得船中的枯燥乏味，离船观灯，去凑元宵节的热闹，又十分投入地去猜谜赋诗，这充分体现了他率真而又单纯的性格特点。在这个环境中生活下去，他会一路不停地在科举和仕途上去走完他的既定人生。可命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开了他的玩笑，把他从书生秀才一夜之间打入了社会的最底层——死囚牢。在他被冤屈为贼的过程中，封建官吏们的自私、腐败、残暴、奸诈都一幕幕地暴露无遗：韦初平的黑白不分、残害无辜，黄陵捕头的贪功邀赏、诬良为匪，县官的受贿枉法、草菅人命，导致了宇文彦屡屡失去辩白洗刷的机会，最后被问个死罪丢入牢中。贪官昏官酷吏狡吏比比皆是，就是没有一个忠于职守的好官，剧中所反映出的社会现实实在是触目惊心的。
在这个境地中的宇文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愤怨与绝望交替。《吁触》一出戏，逼真地写出了他的这种心理状态。本出一开始对狱神祠的环境描写，便把这种气氛推向了极致：“你看这阴雨满户，败纸敲窗，炉中堆几寸半黄半黑的纸钱灰，梁上挂一盏不明不暗的琉璃火。点点滴滴，那些翦牲血埋了古础方楹；闪闪尸尸，这挂买命旛断了垂头宝盖。梆铃声，镣锁响，便见三天法鼓振潮音，永诀酒，断肠汤，赛过六甲仙人调鼎膳。怪鸦依树宿，黄昏叫到五更头；黠鼠学人啼，白昼行来香案上。”这段绝妙无比的牢狱描状，先写窗户之阴湿，纸灰之残灭，梁灯之晦暗，方楹之血痕，旛盖之尸迹，把狱中特有的物象和氛围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然后通过梆声镣声和供酒写到了自己的心态。在宇文彦的心中，声响是超度的法鼓，酒浆是永诀的饮膳，不但这一切都成了死亡的象征，连户外的乌鸦和案上的老鼠似乎也都显得极为反常，似是为死囚鸣哀而来。
通过这一番写照，主人公的哀伤悲痛已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作者笔意未尽，又以恶梦来反衬主人公心中难以名状的恐惧感。梦中那有点像哥哥的白面书生和有点像赋诗少年的女子，似是为他送行而来，而狰狞小鬼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劈面打来，这更是大凶之兆。越是恐惧死亡，心里便越是摆脱不掉这份阴影，迷糊中做了个恶梦，梦见亲人又梦见鬼。这非常吻合宇文彦此刻的心理状态。情境描写是正面着笔，恶梦袭人是侧面落墨，这一正一侧反复渲染，的确把《春灯谜》这一喜剧中的悲点写得悲惨极了。
恶劣的情景和不祥的梦兆，把宇文彦尚存的一丝求生希望冲得已是无影无踪，终于出现了悲极的一幕——宇文彦撞墙自尽。虽然豆卢吏及时赶到，救下了自尽的宇文彦，但这凄苦至极的氛围和主人公冤屈悲惨的命运，却足以令观者垂泪。
尽管宇文彦日后得脱厄运，并金榜题名，与意中人结合，但这一段死而复生的惨痛经历却使他的人生境界出现了一个升华。在年少无聊中糊里糊涂地惹上了大灾难，在地狱煎熬中跌跌撞撞地渡过了生死关，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对理想的追求，也无关乎对爱情的追求。小人物被命运狠狠地作弄了一下，除了偶然因素外，导致这一切的无疑是吏治的昏暗和官僚的凶残。不管作者的原意如何，在才子佳人剧中，如此渲染这一点，的确是有相当深度的。
本出唱词、对白中精彩的环境描写和心理刻画，对于人物形象的完善和作品思想的深化，起到了恰如其分的衬托作用。排比对仗，是以景写情；回首往事，是以事传情；梦中怪遇，是以幻达情。彼此之间，推波助澜，一波一波地把戏剧冲突推向高潮，为全剧情节的丰富化和曲折化，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耿百鸣 张溦）
春灯谜
第三十二出 呼卢
阮大铖
（生上介）正是：运去金成铁，时衰鬼弄人。这庙祝怎把小生认作鬼？是了，想听得官船上抛我下水，不晓得未曾淹死，也难怪他。正待与他作揖，那晓得那些徒弟，不容开口乱棍打将来，故此慌了，只得跑出来，这都是晦气还不曾脱得干净。如今天色昏暗，风雪又大，教我去在那里安歇？不免敲开庙门，再细细与他说明，他便不疑心，留我住下了。（作敲门介）开门，开门！（内不应）（又敲介）（内应）宇文相公，死得不明白，自有冤对，与我庙中无干，莫在此吵，明日烧纸与你罢。（生）看他们的的认我作鬼，枉费打门，越打越不开了。且在此檐下存站一夜，明早与他说，难道白日里也疑心不成。只是风雪大，寒冷得狠，苦恼！苦恼！（作冻介）（杂扮二乞丐上）
【缕缕金】风雪大满江天，有瓢无处饮，受饥寒。今夜女郎庙，人还香愿。哥，如今不叫女郎祠，因那宇文秀才显圣后，改作宇文祠了。（众）今夜宇郎庙，人还香愿。将爹爹奶奶叫喧阗，炒他那餐饭。（下介）
（生作听介）你看这些贫子们，拖泥带水的，往甚么庙里去。想那里好投宿，只是腌腌脏脏的，不便问他，那厢又有许多人来了。（杂扮村众，内邹念八同父捧幡纸，许登四同妻孩儿上）
【前腔】神灵事岂偶然，求签与问筊[1] ，果平安。相期十五夜，来还前愿。相期十五夜，来还前愿。就这般冻地与寒天，怎敢有些欠。
大哥，我们都是往宇郎祠里还愿的，起更天好去了。（生扯众问介）（生）列位，这样大雪，天又晚了，都往那里去的？（众）你还不知，我这所在，有个宇郎祠，极灵感的，但凡人家求签、扶鸾、问筊[2] ，就是活现的一般。今是十五夜，我们都是受过神道保覆的，去酬还香愿。（生）元来有这样一个显应的祠，我也随列位去，求他扶一扶鸾，问问前程事何如。（众）这个却好，只是大哥要虔心些。转弯抹角，此间就是了。女道姑有请。（作设乩、筊、签筒）（二道姑上介）（诗）九点秋烟黛色空，绿华归思颇无穷[3] 。每悲鹤驭身难住，长恨临霞语未终。众位善男信女都来了，这是那一位？（众）是一位过往客官，见我们来，他也随来要请乩，问前程的。（道姑、生见揖介）（邹）老道姑，我那一日到家去，果然我爹爹释放回来了，官府一些也不曾难为他，只纳了一刀纸钱。如今造下一挂绣幡在此，特来张挂，还有白银一两，送与老道姑。（道）生受了。（许）前日回去，照依大仙筊上说，叫我房下，将后园池中水，半夜取来，与孩儿吃，果然就好了。今日同房下抱孩儿在此寄名。有白织粗布二匹，与道姑裁鞋面罢。（道）我出家人，脚虽不缠，那消得许多布。多谢！多谢！列位，我撞起钟鼓来，你们可拜谢。（众作拜介）
【锁南枝】占灵筊，掣圣签，蒙开彰休咎真显然[4] 。惊怖果安痊，官司没凶险。（邹同父）小人呵，五彩制，一挂幡。（叩首介）（许同妻）小人夫妻呵，把这小孩童，改名换。（众俱叩首起介）
（道）信官，也是你一片虔心，这挂幡委实齐整。徒弟，就挂起来。（许同妻）老道姑，这孩儿烦取一个法名。（道姑作摩娃顶介）好个娃娃，取名叫紫夫保罢。我这神道是紫姑娘娘的丈夫[5] ，故此取名叫紫夫保。（对神赞介）宇郎大仙，保佑紫夫保，易长易大，活一百岁。（许同妻谢介）（生背说）原来这神道，这样灵的。不免将豆卢哥哥送我的盘缠，取出几钱来，不去抽签问筊，单求他扶一鸾，问我前程事怎么样。（取银转身介）老道姑，小生一身流落，四海为家，今幸到仙祠，也是前生缘分。有薄薄香钱在此，求老道姑与我扶一扶紫姑鸾，倘日后应验，再来相谢。（道）这个生受了，只是我这个鸾奇怪得狠，比别处的不同，别人扶的是紫姑鸾，我扶的是紫姑丈夫的鸾。头一张纸是悬笔写，倘复问时，这大仙原是个书生家，性格有些懒，就要我们扶了写。预先告过，说得太直，莫要怪。（生）大仙，那敢怪他。（道）如此，相公你默默拜祝了。我与你烧符念咒，早请大仙降临。（生跪拜默祝介）（道姑将纸摊开在箕下介）（内作细吹）（道姑念咒步诀烧符介）往常间，一请便来，怎么今日不动，想这位女娘身上带了厌来了。（许妻）今日还愿，洗浴过的，若带厌怎么敢来。（道姑又烧符如前介）（作烧断线乩动写字）（众惊异跪介）（动完取看介）
【前腔】（生读介）你是个黉门士[6] ，（生点头介）起句就是了。教学先，（小生）却不曾教学，只是我父亲倒是个学官。（道）父子一体，也就是了。（生复读介）历尽穷愁苦万千。（生哭介）果然果然，一些不差。从此脱屯邅，功名渐荣显。（生）那得有这个日子。那秀士，记我言。久以后，有灵验。（生作叩头谢介）
真个批得明白，谢大仙指示了。只是大仙高姓尊名，请写一写，小生果有发迹的时，好做疏文来此挂幡酬愿。（道）相公，先说过的，复问就请下乩来，我与徒弟扶，大仙是这样不耐烦的。（生）但凭，但凭。（道与徒弟扶书介）（乞儿叫讨饭上叫介）（道扶书生看介）
【前腔】蓬壶客[7] ，洞庭仙，（生）自然是仙长。蟠桃会上偶醉眠。西母怒冲天[8] ，东王公苦相劝。因此罚人间世，打一旋。（生）这也奇，元来托生在人世打一旋，想是在世上又升仙了。请问姓名。（鸾复动）（生读介）赘紫姑，宇文彦。（生作惊介）
（背说介）有这样怪事，难道恰好与我同名同姓？事有可疑，待我再问他。（转身问介）请问你，托生人世在那处地方？是甚出身？后来怎么样又亡化了？烦细说一番。（道）从来只复问一纸，再不过三了。（生）我有话说在里面，请再扶一扶。（道）若聒絮了大仙时，就发性乱草起来。（做扶乱写介）我说何如。（生取看作快读）（大惊介）
【前腔】巫山县，弟子员，随任湘乡泊此间。踏灯月晚归船，错踹他家纤。因失足，堕浅水边。因此上伴水仙，示灵显。
啐，啐，元来着鬼了。我就是巫山县活活的一个宇文彦，半日倒对着一个破筲箕叩头，啐，啐！（作扯碎纸、踢倒箕介）
【扑灯蛾】这女巫太弄暄，一团鬼胡旋，设法骗财钱。我就是宇文名彦，也这般活现。怎便说甚赘紫姑，筲箕儿将来缚缠。
（道姑声冤介）列位，有这样无籍光棍，平白来破坏我的香火。那宇文神仙尸解在我祠里时，是我亲与他管家承应收殓的。前月不久，那五经博士李爷又在此埋葬了。神仙亡也亡过了一年多，那里讨活的来。不信时，把灯笼提了，我们就扭他同到祠边坟上去看一看。（作扭住生介）（众）这元来是个光棍，我们错引他来了，倒反得罪。（作一起扭到坟前介）（道）徒弟把碑上雪打扫开了，列位请看。（众看介）唐巫山县文学宇文彦之墓。又有一行小字，五经博士李行简立。（众）光棍，这也没得赖了。（众作打介）（生哭天介）天那，天那，这是怎么说起，天上地下有这一桩冤枉的事。我活活在此，是那个的尸首，把做我埋在这里？又不知是那个李行简，树起碑来？这骚道姑兴妖作怪，藉此骗这一班人，到把我真正活活宇文彦，大家来打。老天，有这等异事！（众）这厮莫不是个疯子？这坟墓碑文明明白白的，还要胡赖。
【前腔】（众）坟堆甚俨然，坟堆甚俨然，镌字碑一扇。何处水慌精，自认作宇文名彦，也神仙敢来冒滥。（二乞白）列位犹自可，我特来赴愿，被你耽阁了一餐剩饭，待扭去到官司吃篾片。
（众骂散，乞扭生下介）（豆卢带从人骑马上介）
【孝南枝】【孝顺歌】关山冻，马不前，趁霁色鸡声早着鞭。小生宿此黄陵驿店家，一夜大雪，今早幸晴了，只得起行前去。（内作打）（生叫宇文彦介）何处听呼喧，声声宇文彦。呀，远远望见两个乞丐儿，扯住一个人来，像是宇文兄弟，怎么说？（二乞扭生上介）老爹，他昨夜胡诞，假托神仙，担我餐饭。（生）你们倒把我假作神仙，怎么说我去假神仙。（豆上前喝乞介）这是我兄弟，你这些花子，怎么乱扯住他？（作打乞下介）（豆见生介）兄弟，这是甚么缘故？（生）哥哥，再莫要提起，我只是一死便了。（投水介）（豆慌抱住介）但将一命黄泉，再没些儿欠。（抱住问介）（生哭诉介）自从别了哥哥，路上大雪。昨日是兄弟生日，指望到黄陵庙，寻着原日相会的庙祝，住几日，待晴明了，买舟去湘乡见我父母。谁想走到庙中，这些道士把我认作鬼，一顿打出来。想是听见枢密船上抛我下水，只说我死了，故此生疑，这也难怪他。谁想后来走到这一所祠里，有许多男女酬还香愿，又替人扶鸾、打筊、抽签。是我把哥哥见惠的盘缠拿了些，央那女道士扶鸾，果然悬了笔，写下一张纸来，许我功名有份。（豆）如此也奇，我好也去央他扶一扶，看此去前程何如。（生）哥哥，后来可笑得狠，我求他说个姓名，验时，好挂幡作疏文酬谢。你说他写些甚人名姓？（豆）写着谁？（生）就写着兄弟名姓。（豆）或者同名同姓，也未见得。（生）后来越发可笑，又细问他，说得居住父母与兄弟一些不差。故此气将起来，将那破筲箕踢翻了。这女道姑与那一班人，倒说我是光棍，破坏他长住香火。我受气不过，与他争辩，却也是一桩大古怪的事。（豆）这也古怪不去了，还有甚么古怪？（生）那道姑见我争辩，点起火来，同众人引我到祠边。一所大坟，坟上一道碑，扫开雪看时，果然是“唐巫山文学宇文彦之墓”，傍边又有一行小字，是“五经博士李行简立”。我见如此，气得哑口无言，讨他们作践一场。不知是什么人的尸，捏作我的尸，又不知怎样哄了那五经博士将来埋葬，立起碑来。哥哥，从古至今，有这一场奇怪的事没有？这些赛愿乞儿，因兄弟打了那破筲箕，没得散神的酒饭讨，遂扭住我半夜，今早还把我做光棍，扯住见官。不是撞了哥哥，我又要吃亏。我也不埋怨他们，总是兄弟狗命不好，带了许多磨难。如今也羞见爹妈，索性投水死了，省得在人世上受罪。【锁南枝】我好似辽海鹤[9] ，独自还。城郭存，人民换。
（豆）这事我心里难明，本待同你赴官告理，审密根由，正这些人妖妄之罪。只是岁里无日，我要进京去了。兄弟，你既是羞去湘乡，明年是大开选场年份，何不同我进京求取功名后，再来见你爹妈未迟，
【前腔】【孝顺歌】明年是，大比年，绕朝三策堪着鞭。（生）就是承哥哥挈带去了，到那里没角地土，起送文书，又无人保结。兄弟是薄命之人，定要遭一番查驳，功名求不成，或者还问个冒籍罪，也未见得。况且于俊是个贼名，宇文彦又弄成个鬼名了，都不吉利，千休万休不如死休。（豆想介）有了，兄弟，我和你既结拜兄弟，你就改姓卢罢。我有枝江县现起送到京听拨当该的文书，替你还得保结起，再没些儿查驳。你即便同行，不可失此机会。（生思介）这也说得有理，同哥哥进京去，就不中，也只当陪伴走一遭罢。兄弟性命，赖哥哥重生，就叫卢更生罢，卢姓请从权，更生把名撺。（豆祝天介）老天，老天，保佑卢更生苦尽甘来，此去就夺金榜头名。愿去长安，弃旧从新，魁名高占。（生）深感谢前世恩兄，屡救残生喘。（豆）小厮，把那驼行李的马，卸下行李你挑着，那马收拾了，与卢相公骑。（作卸行李）（生骑介）【锁南枝】（生）猛然想起灯谜，今日无心应了。也奇，也奇，他道驴配马，没半边。却好哥哥，改我卢姓，此行定赋《子虚》[10] ，把《上林》献[11] 。[集唐]未及酬恩隔死生，逢人犹问向前程。
寒天暮雨空山里，更与殷勤唱《渭城》[12] 。
〔注〕 [1]问筊（jiào）：问卜。筊，占卜吉凶的用具，本作珓。[2]扶鸾：即扶乩（或作扶箕），在箕上吊一竖杆，两人扶箕，让杆子在箕中所盛沙子上划动，写出的字句就作为神的指示。下文中的筲箕即扶鸾所用的器具。[3]绿华：萼绿华，传说中的仙女，得道于九嶷山。唐李商隐《重过圣女祠》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4]休咎：吉凶。[5]紫姑：传说中的厕神。南朝宋刘敬叔《异苑》:“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云是人家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一说姓何名媚，原为唐人李景妾，为大妇所嫉，正月十五夜被杀于厕中，上帝怜悯，以之为厕神。见宋苏轼《紫姑神记》。旧俗每于元宵在厕中祀之，并迎以扶乩。[6]黉（hóng）门：古之学校。[7]蓬壶：传说中海上的仙山蓬莱、方壶。[8]西母：西王母，神话传说中的西方女神。[9]辽海鹤：典出晋陶潜《搜神后记》:“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弯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10]子虚：《子虚赋》，汉司马相如所作的著名大赋。[11]上林：《上林赋》，也是汉司马相如所作的著名大赋。[12]渭城：指《渭城曲》，即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入乐而成的歌辞。
如果说《吁触》一出是悲剧性的冲突高潮，直接揭示了主人公命运的大起大伏，那么三十一出《闹祠》和三十二出《呼卢》则又表现了一连串的喜剧性情节冲突，在结构上完成了由大悲向大喜的过渡，在人物刻画上也进一步强化了命运的多舛不测和主人公身世遭遇的倒霉及无奈，极大地丰富了戏剧的机趣和观赏性。
此前的《闹祠》，写宇文彦出狱后途经黄陵庙，庙祝正遵守宇文彦之父的嘱托逢生辰忌日为之招魂，宇文彦睹衣衫诗笺等故物而动情，庙中道士则以为是宇文彦冤魂显现，乱棒将其打出，宇文彦莫名其妙而不解其中原委。
《呼卢》这出戏，续前出写宇文彦离开了黄陵庙又前往宇郎庙。这宇郎庙原名女郎庙，供神仙紫姑，宇文彦溺水一事发生后，庙中道姑借机宣扬宇郎是紫姑的丈夫，在此尸解升天，改庙名为宇郎庙，求签问卜，居然十分灵验，故此香火甚盛。宇文彦到得庙中，果见求签还愿之人络绎不绝，听之皆灵验非常。宇文彦不禁心动，想到自身命里多灾，也想扶鸾求签，问个前程。不想问及神灵姓名来历，竟与自己一般无二，便当即斥责道姑谎言骗人。道姑申辩是亲自为宇文彦下葬，怎会有错，又带宇文彦到坟上看，果然写着宇文彦的名字，立碑人是李行简（宇文羲中榜时皇帝赐姓李，故宇文行简亦改为李姓）。宇文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入葬人分明是指自己，但自己并不曾死，死者为谁？立碑人又是谁？自己怎么又变成了神仙紫姑的丈夫而被这妖道姑来愚弄人？就在这谜团重重冲突不断的时候，几个乞丐因混不到散神的酒饭，气得骂宇文彦光棍耍赖而要扭去见官。途中幸遇豆卢，备说缘由，说着说着，宇文彦又倍感伤痛，起了寻死的念头。豆卢亦觉难解，宽慰几句后，提议宇文彦暂将此事搁下，随他上京赴考。宇文彦思之再三，改名卢更生，随豆卢赴京，从此走上了一路顺风大团圆的结局。
《春灯谜》又名《十错认》，是一部全由误会和巧合构成矛盾冲突的戏剧，但这些误会，针线细密，显得非常合理。男女性别的错置，姓名谐音的错置，真假姓名的错置，活人死人的错置，导致了全剧大悲大喜的跌宕开合，引发了一连串扣人心弦的戏剧冲突。它的引人入胜，更在于误会上加误会，错合中复错合。元宵猜谜，误上官船，虚报家名，在一连串误会中惹上官司，几经反复，方得脱难，宇文彦此时犹如惊弓之鸟，这是一条线索。另一头，春樱自溺，因穿上宇文彦衣服，被误作宇文彦已死，李行简又立碑行葬，这又是一条线索。生死宇文彦，两条线索在此碰撞，又撞出了一串新的戏剧冲突：到了黄陵庙被当作鬼魂逐出，到了宇郎祠又被当作光棍送官，他真被弄得一头雾水：“天那，天那，这是怎么说起，天上地下有这一桩冤枉的事。我活活在此，是那个的尸首，把做我埋在这里？又不知是那个李行简，树起碑来？这骚道姑兴妖作怪，藉此骗这一班人，到把我真正活活宇文彦，大家来打。老天，有这等异事！”结果，“于俊是个贼名，宇文彦又弄成个鬼名了”。这一切迫使宇文彦不得不改名赴京应考，又酝酿出新的戏剧冲突。
这部《春灯谜》，既没有男女主人公刻骨铭心的相思爱恋，也没有主题鲜明的现实针砭，所以它既不是一部纯正的才子佳人爱情剧，也不是一部借古道今的社会政治剧。剧中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好人，也没有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作者强调的是命运与人生的关系，渲染的是错认误会所带来的矛盾冲突和戏剧趣味，而这两者的结合点恰恰是命运的不可知性，是一个连一个的悬念，是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和无奈。每个人的人生际遇，都如大洋中的一叶小舟，被命运的浪潮颠上抛下而不能自主。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是如此，其他人也概不能幸免，即便是贵如韦初平，面对父女离失也是同样的无奈。
《呼卢》这出戏，所表现和所强化的，正是这样一种旨趣。因为从全剧的情节主线索来说，这出戏的情节犹如插科打诨，与主线无太大关系，但从人与命运的关系上来看，这出戏恰恰是最能反映作者创作思想的段落。它不仅趣味性、观赏性强，且因其对人的命运不可预料的揭示十分生动，很容易引发人们的共鸣。其实，如前所说，阮大铖作此剧是有其个人的动机的，即为自己投入阉党辩解。“通本事事皆错，凡有十件，以见当时错认之事甚多，而己罪实误入也”（《曲海总目提要》）。剧终的【清江引】曲中也道：“功名傀儡场，影弄婴儿像。饶他算将来，到底是个糊涂账。”表现的正是陷入是是非非中的感慨。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表白，但在本剧中，那种对错认误会的无奈，仍深深地打动了观众、读者。
综观该出戏，除了展现出民俗性很强的民间神祇崇拜的场景外，主要就是强化主人公被命运拨弄倍感无奈的主题，表现得相当生动有趣。
（耿百鸣 张溦）
牟尼合
第六出 分珠
阮大铖
【绕池游】（旦上）江风收絮，春色冥冥去，伴黄昏丝儿梅雨。京兆眉蛾[1] ，临邛裈犊[2] ，兴不到芦帘秸户。
[集词]〔菩萨蛮〕斜日昼桥芳草路，东风欲共春归去。暝色入高楼，吴山点点愁[3] 。着意隋堤柳，闲却传杯手。无人整翠鬟，黄昏独倚栏。我相公去赴龙塘寺大会，往年本日便回，今年整整去了三日，尚兀自不见回来。多是相知朋友，拉在那厢游玩去了，想也没有别样缘故。你看暮雨潇潇，柴门深掩，趁佛珠儿睡着，不免取过筐篮来，在灯下绩麻一歇，多少是好。（绩麻介）
【黄莺儿】暝色动蘼芜[4] ，待垂帘，问燕到无。宵灯纺绩是我寒家数。鱼膏佐夫，山鸡抱雏，旧门楣消不尽清贫福。听栖乌，风翻巢柳，往往夜相呼。
（生上介）
【前腔】信宿寓精庐[5] ，洗天龙[6] ，现衲珠。光音天亲洒杨枝露[7] 。为官衙假狐[8] ，平民剥肤[9] ，粘泥心逗起无明怒[10] 。且趱昏途，满怀零碎，归说与妻孥。
娘子开门。（旦开门介）（生）娘子，你在灯下做甚么事？（旦）在此绩麻。（生）佛珠儿那里？（旦）刚才喂了奶，睡了。（生叹气介）（旦）你往时赴会，一去便回，今年为何一连去了三日？却又不住的长吁短叹，像有许多事在心上一般，这是怎么说？（生）娘子，常年会上，拈过香后，我们便与二三契友，吃了素斋，看那些摆弄耍拳卖解的散心，一日尽兴而回。今年遇着招讨，叫做封其蔀，极是个歪人。（旦）歪便怎么？（生）他平白地看上了卖解的两匹好马，要去骗他，骗之不遂，硬将那人锁了，扭作贼论。我与同行朋友都于亳，苦苦央求解免，只是不依。因此上，与他大抢白一场，把那卖解的夫妇，径放去了。寺中住持僧恐怕迁怒到他，留我与都兄多住几日，商量解和。这几日，见招讨动静悄然，想也没有甚么话说了，方得回来。（旦）呀，原来如此。相公，凡事须要忍耐些方好，况且别人家闲是闲非，管他怎的？
【簇御林】你天潢派[11] ，黉序儒[12] ，那招讨的是个不撑达，侥幸徒。凤凰原不共乌鸦树，怕明枪暗剑须防取。（生）我为无辜之人不平动气，是一点好心，理直气壮，那里犯着怕他。（旦）请思之，庭生瑞草，好事不如无。
【前腔】（生）公论在，天理扶，女人家，何见愚？口头言辩何干系？那封其蔀是招讨，与儒学朋友没一毫相干，他就要害我，怕癞蛤蟆怎下得天鹅筯。总是命为之，流年赤口，八字上有差池[13] 。（外骑马上）
【赚】冒雨拖泥，策蹇潜过旧友居[14] 。你看他门儿闭，药栏花径夜参差。（作下马系马）（敲门）（生开门见介）（外）萧兄，你有一桩事，大不恰好，特来与你说。你前日曾在龙塘寺骂了封招讨，此事有没有？（生）果有此事，如今他待怎么样？（外）你还不知，如今那麻总管，体访民间不法事情，他将你密密的揭报去了。（生）我一个贫王孙，又是读书的秀才，有什么不法的事情可以揭报？可笑！可笑！（外）他诬赖你倚梁朝后裔，倡建濯龙大会，希图谋反，应奏请拿问。（生做慌）（旦潜听忙介）（外唱）因此上暗知道，中山满箧含沙字，道你帝胄包藏不轨思。（生）圣熙兄，这信可真不真？（外）这是麻总管取用副中军，封其蔀将我呈送去，唤我再三嘱付，叫在麻总管跟前，把开报你的事情一一照应，不可异同。我与你至戚厚交，他一毫不知道，故此对我说，我才晓得，特报与你。此是确然无疑的了。（生）如此，却怎么处？（外）我本待不去，倒因你有此事，权且应他，到总管衙门中，或者可以乘机照管你一二。只是此事关系甚大，与他硬做头敌不得的，你再作个道理方可。我因限期甚紧，明日五鼓就要起程，连令郎也不得抱出来看看。（与生各相抱哭介）我已登程去，为防六耳亲传语。你好自为之计。（上马下介）
【前腔】（旦向生哭介）相公呵，窃听魂离，天样灾殃一霎时。奴家刚才说得了，封其蔀既是一个不义之徒，你不该与他作对。那晓得下手如此狠毒！（生怒介）谋反是何等大事，好平空陷人的么？我就出头与他抵辩一番，讨个明白，死也不惧。（唱）伊休虑，猛拼七尺付刑司。便就箯舆[15] ，青天湛湛难装砌。做厉鬼咆哮尚可为。（旦哭介）说那里话，你有些差池，奴家与佛珠儿，靠那一个？（唱）奴何恃？血胞儿一点如风中絮。算不如先死。（旦倒地）（生扶起介）
（生沉吟介）我有道理了。趁申文未下，如今不免改变了姓名衣服，潜避他乡外郡。待来拿时，只说我游学外厢，不知去向。你一个妇人家，孩儿又在怀抱，难道刑拷不成？看日后事体定了，我再回来探你罢。（旦）也只有这个计较了。（生）只是我恩爱夫妻，孩儿又小，教我如何割舍？（旦）孩儿我自会看取他，不必挂心。只是你孤孤单单，一身远出，后来完聚知在何年，我心真是如割。（生）娘子，你可取传代的牟尼珠来[16] ，我两人各收一颗，以为后来会合之验。趁此天色未明，无人知觉，不免换了衣帽，将就收拾些随身行李，我就好出门去了。（旦哭下介）晓得了。
【忆多娇】（生）我何所之，仰面吁，似纸破风鸢线断丝。且击筑埋名学高渐离[17] 。（旦上）牟尼珠取在此，行李也收拾了。（生、旦各收一颗介）（合）颗颗珠圆，颗颗珠圆，眼见得天涯海隅。（生换衣帽，背包袱执伞介）
【前腔】（旦）他虎负隅，你鬼载车，补漏收缰尚未迟。怎能够相从歌《五噫》[18] ！（合前）
（生）娘子，我在外改姓梁，把表字做名字，叫做梁德祖。你可记着。快抱佛珠来，我看一看。（旦下抱上介）（生看哭介）
【斗黑麻】（生抱旦头哭介）娘子，我和你绿鬓夫妻，连枝切骨。佛珠儿那黄口孤儿，伶仃块肉。枉有蒯通舌[19] ，不救卞和足[20] 。死别生离，前程怎卜？风灯破屋，猿啼声断续。（旦大哭）（生掩旦口介）怕有人知，怕有人知，且自吞酸忍哭。
【前腔】（旦）欲止伊行，恐怕牢笼黑狱。欲共伊行，又无驰驱健足。（指佛珠介）我不瞑目，也为此块肉。便祸及妻孥，甘承窘辱。此去长亭矮屋，孤灯防夜宿。（同拜哭介）一瓣名香，一瓣名香，兀自呼天叫佛。（内鸡叫介）（生、旦挽手唱介）
【尾声】天渐旭鸡咿喔，阁泪潸潸上途路。娘子，你可依旧掩上了门，进去罢。（唱）偏这不做美的细雨斜风来伴我。
（生分手下）（旦掩门唱《哭相思》下介）
[集唐]风飘碧瓦雨摧垣，江上阴云锁梦魂。
惆怅路歧从此处，有谁倾盖待王孙？
〔注〕 [1]京兆眉蛾：《汉书·张敞传》:“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京兆，京兆尹，官名。眉蛾，娥眉。[2]临邛裈犊：《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夜亡奔相如，……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裈犊，犊鼻裈，围裙，或说为短裤。[3]吴山：山名，在杭州西湖边。按：“吴山点点愁”为唐白居易《长相思》词中的句子。[4]蘼芜：草名，叶有香气。[5]信宿：连宿两天。精庐：佛寺，僧舍。[6]天龙：佛教语，天龙八部中之诸天与龙神二部。[7]光音天：佛教语，色界诸天之一，二禅天之第三天，以光为语言而绝声音，故名。[8]假狐：狐假虎威的缩语。[9]剥肤：指灾祸临身。典出《周易·剥卦》:“剥床以肤，切近灾也。”[10]无明怒：愤怒。无明，佛教语，谓痴愚无智慧。佛家认为愤怒是无明的表现，故称。[11]天潢：帝王后裔。[12]黉（hóng）序：学校。[13]八字：术数家算命要根据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的干支共八个字来推算其一生的吉凶。[14]策蹇：骑驴。[15]箯（biān）舆：竹轿。[16]牟尼珠：念珠，佛教徒念佛、持咒、诵经时用于计数的珠串。[17]高渐离：战国末燕人，以屠狗为业，善击筑（一种古击弦乐器），与荆轲为友，荆轲受燕太子丹之聘往刺秦王政，他击筑为之送行。秦王朝建立后，他隐藏的身份被认出，秦始皇熏瞎他的双眼，令其为己击筑。他置铅于筑中，得隙击秦始皇，未中被杀。[18]五噫：东汉梁鸿所作歌，其辞云：“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19]蒯（kuǎi）通：即蒯彻，秦汉之际范阳人，尝说秦范阳令归降陈胜部将武臣，又说韩信取齐地，并劝韩信背汉自立，为当时著名的有口才的人物。[20]卞和：春秋楚人，曾得到稀世的玉璞，两次进献楚王，都被认为是假的，先后刖二足。楚文王即位后，他抱璞哭荆山下，文王乃命人治其璞，遂得美玉，因称和氏之璧，奉为国宝。
《牟尼合》为阮大铖所撰传奇之一，亦名《牟尼珠》。叙隋末金陵萧思远，字德祖，为南朝梁武帝后裔，娶妻荀氏，生下一子名佛珠，与王 家订了亲。家藏牟尼珠一对，是当年达摩祖师赠予武帝的。龙塘寺有张僧繇所画壁龙，每年四月八日例建濯龙会，萧思远为会首。是日有芮小二夫妇在寺前卖解（表演马戏），建康招讨使封其蔀欲强占其马，为芮小二夫妇所拒，乃诬之为贼，将二人锁拿，被萧思远阻止。适河道大总管麻叔谋奉旨开河，暗访奸宄事。封乘机诬告萧思远建濯龙会，意在谋反。萧因此遭到缉捕。得王 夤夜报信，萧遂变姓名为梁德祖，孤身投奔海州庙湾芮小二。
麻叔谋用陶榔儿蒸食婴儿，死婴无数。封其蔀索佛珠以献。荀氏用诗笺包牟尼珠系儿衣内。诗云：“裙布萧然妇，深冤向孰呼。有人收此子，相报佛头珠。”王 在麻叔谋手下任副中军，辞职离去时窃走一儿。因追急，弃之白衣庵。盐商令狐頔正设斋求子，喜得此儿，取名佛赐。萧作书托芮取其妻儿。妻未至而萧被海盗劫持，逼为盗魁。萧不从，遭害。得达摩以返魂香救活，留住海外香草丛林。数年后，达摩折芦渡海，送萧归。萧偶识令狐，受聘教其子佛赐。芮往迎萧妻荀氏至海州，又避海盗之乱，转赴扬州。因女道士之荐得入王 宅，教其女。佛赐登第，娶王 女。萧、荀夫妇，王 与令狐頔，皆会于婚宴。始知佛赐即佛珠，先为王救出，后为令狐收养。王女即佛珠之娃娃亲。时已在唐武德初。唐宫内使裴寂寿诞，芮借猴戏告发麻、封二贼血腥罪行，为萧鸣冤。二贼伏诛。萧终得昭雪，诏封兰陵郡公。
本剧借萧思远一家悲欢离合的故事，反映明末官吏扰民害民的现实，赞美下层民众患难与共、见义勇为的善举。可以说《牟尼合》是阮剧中思想比较积极的一种。在艺术上，它保持了阮剧曲文优美、关目奇巧、布局妥帖、针线绵密、描写细致、适于舞台演出等特点。故文震亨题词谓《牟尼合》剧初成，“南中一时歌茵舞席，卜夜达曙，非是不欢”。《牟尼合》虽然是一本生、旦戏，然而生、旦离多合少，情节是分两条线索铺展的。唯其中《分珠》一出则是生、旦同场，叙萧思远遭封其蔀陷害，幸得王 报信，遂匆匆泣别妻儿，潜逃外乡。写来情势紧迫，情感真切，令人动容。
开场一段，写荀氏在家思夫。作者用了两支独唱曲写景抒情。第一支【绕地游】交代时间和地点。首句“江风收絮”就抓住了江城金陵晚春风物的特征，随后以“春色冥冥去”正面点明春归，“冥冥”既指春暮，又指日暮。暮色更著风雨，柴门深掩，少妇独守空房。古时张敞画眉、文君当垆那样的雅兴，未曾降临这一所茅舍。“芦帘秸户”一语，清新秀逸。
第二支【黄鸾儿】描写荀氏在灯下绩麻。“宵灯纺绩”，切合家境。“鱼膏佐夫，山鸡抱雏”，荀氏自有“清贫福”，她感觉很是满足。此时只闻柳巢栖乌，在猛烈的夜风中惊呼。此起彼伏的鸟鸣反衬了夜晚的幽静，又象征着女主人几分忐忑心理。【绕地游】从户外写到室内，【黄莺儿】又从室内写到户外，引出萧思远的归来。
接着又一曲【黄莺儿】发泄着萧从龙塘寺带回的余怒。一声叹息，引起妻子的关注。萧述说他在濯龙大会上义释卖解夫妇、抢白封其蔀的经过，交待三日未归的原因是寺僧受惊留住，以观封其蔀的动静。看来，也许风波已经平息了。然而荀氏听罢未能宽怀。她劝说相公凡事忍耐，休管闲是闲非，“怕明枪暗剑须防取”。萧大不以为然，认为打抱不平理直气壮，何惧之有。荀氏唱的【簇御林】曲中插入萧的说白，显出他年轻气盛，急于辩驳的情状。萧夹白意犹未尽，也唱起【簇御林】，慷慨陈词，责备妻子“女人家，何见愚”。以上两曲，描写生、旦处世态度的深刻分歧。
夫妻争执未休，王 骑马赶来，向“至戚厚交”通报封其蔀诬陷他的消息。萧总以为自己有理，封奈何他不得，故疑消息不真，不料确切无误。这一段情节组织在一支【赚】曲内，由王 主唱，夹入主、客对白。曲、白的紧凑加快了戏的节奏。
封贼的狠毒超出了荀氏的忧虑，萧家陷入极大的危机。萧怒欲出头，与封“抵辩一番，讨个明白，死也不惧”。荀怕丈夫倘有差池，母子何靠？一时气昏倒地。这时情节和情绪的紧张达到高潮。一个文弱书生，外有恶人加罪，内有妻子抱怨，他的内心在苦苦地挣扎。此时舞台上当有一个较大的停顿，剧本在此指示：“生沉吟介。”这一段情节也组织在一曲【赚】内，也有对白穿插其间。所不同的是，前曲由外（王 ）一角主唱，叙述外的报信；后曲由生、旦对唱，生、旦都有激情亟待抒发。
萧情急智生，拟即刻隐姓潜逃，暂避一时。临行，取出一对牟尼珠，夫妻各收一颗，以为后来会合之验。分珠已毕，却难以举步。亲人从此天各一方，互不相顾，不知完聚何年？生离无异死别。于是有一个夫妻诀别的抒情唱场面。曲文形象贴切，明白如家常语，如表现生的怜妻惜子：“绿鬓夫妻，连枝切骨……黄口孤儿，伶仃块肉。”如反映旦的两难心理：“欲止伊行，恐怕牢笼黑狱。欲共伊行，又无驰驱健足。”曲文有感情的直接抒发，也有环境的侧面烘托：“风灯破屋，猿啼声断续。”曲文与舞台动作结合：“旦大哭，生掩旦口介。”并唱：“且自吞酸忍哭。”在此场面，生、旦各唱整曲，并有合唱。鸡叫后，生唱【尾声】，出得门来，扑面一阵风雨，“偏这不做美的细雨斜风来伴我”，与开场“伴黄昏丝儿梅雨”遥相呼应。真是一个凄风苦雨之夜啊！
《分珠》出在抒情叙事之中，成功刻画了三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萧思远嫉恶如仇，力不从心；荀氏安贫乐贱，与世无争；王 见义勇为，沉着稳健。
（宋光祖）
双金榜
第四十四出 廷讦
阮大铖
【点绛唇】（杂扮黄门官上[1] ）昼漏舒迟，宫莺嘹呖。晨光曙，户内昭仪[2] ，合殿春云丽。
下官黄门官是也。今日早朝，恐有百官奏事，只得在此祗候。
【前腔】（净）槐棘逶迤[3] ，丝纶重地。（外）春卿署[4] ，邦礼攸司，（合）晓入铜龙曙。
（净）下官平章蓝廷璋是也。（外）下官礼部尚书汲嗣源是也。今日早朝，在此祗候。
【前腔】（生）圣寿天齐，皇都日丽。（末）膺花诰，率舞彤墀，拣着宫砖跪。
（生）下官敕封翰林院修撰皇甫敦是也[5] 。（末）下官翰林院修撰皇甫孝绪是也。为谢恩在此祗候。
【前腔】（小生）藜阁研朱[6] ，葵心捧赤。听金钥，问夜何其，待指佞陈封事。
下官听调翰林院编修詹孝标是也[7] ，有劾奏表章在此祗候。（黄）各官有事奏事，无事退班。（末、生跪介）（末）翰林院修撰臣皇甫孝绪奉父皇甫元礼，为封诰事叩头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生跪介）原任翰林院编修今听调臣詹孝标，为纠发奸弊，小跪面奏。（黄）圣旨道来，詹孝标纠举何事？奸弊何人？着指名奏来。
【北新水令】（小生）双悬日月照铜池，效屈轶尧阶指。臣启陛下，同官皇甫孝绪之父，原有本名，为通番案候未结，今改作皇甫元礼，朦胧请封。他南塘通海舶，北阙冒天题。诬上欺君，罪非小可。（黄）圣旨道来，皇甫元礼通番冒封，有何指证？再着详奏。（小生）皇甫孝绪有亲笔回海南佥判书一纸，便是指证，一并奏上，伏乞圣明，严加处分。现有钻托私书，怕不得他父子兵，与那丈人势。
（黄）圣旨道来，皇甫元礼也着回奏上来。（生）臣皇甫元礼，果是原名皇甫敦。
【步步娇】（生）自天中流寓乌蛮地，姻续花田里。风尘遇旧知，邀赴楼船，观潮游戏。十八年用夏变诸夷，到如今秋霜点鬓还乡里。
臣实非通番，为相知莫佽飞，延请海外，教授诸夷。今诸番不日来朝，便见有功无罪，伏望陛下参详。（末）臣皇甫孝绪谨奏：编修詹孝标，原非詹氏之子，生父姓黄，名辅登，为着盗库，永戍海南。（生惊介）（末）将孝标藏匿邻家，图免佥解。（生）孩儿少说些。（末）爹爹，话不说不明。孝标冒籍登第，养父临终说与缘故，他遂冒行陈乞，复姓邀恩，亲来浼臣向平章蓝廷璋钻求票拟[8] 。臣不允从，不料禁封触忌，中旨处分。因此疑恨横生，泼口诬害，伏乞陛下参详处分。
【北折桂令】（末）他生身父，是案结穿窬[9] 。远戍龙编，籍冒牛医[10] 。求周庇长跪哀祈，逆天颜贬秩何辞。因此上杯影怀疑，铦口相訾。怎又牵扯门楣，纵不去证父攘羊[11] ，怎生的拨草胚寻个蛇儿。（净、外同跪唱介）
【醉扶归】（净、外）小门楣两向金兰契[12] ，猛可的生嫌隙。那些个引车廉颇蔺相如，也不是维州安置争牛李[13] 。望圣恩如海宥狂且[14] ，容官僚详议回台旨。
臣平章蓝廷璋、礼部尚书汲嗣源奏闻陛下：念皇甫孝绪、詹孝标俱新进小臣，不达国体，天威咫尺，各以私情争竞，均属不敬。伏乞天恩容恕，令臣等看详回奏。（黄）圣旨到来：交戟近地，岂容聚讼。皇甫孝绪、詹孝标本当拿究，念阁部两臣，合词申解，即着黄门官同阁部诸臣从公议明，回奏定夺。（众）万岁，万岁，万万岁！（俱出外分立介）（小生）下官为纠举奸弊，不是挟私，怎么说个争竞？（生）詹孝标，你少说些，恐说多了，后面自己要悔。（小生）胡说！你怎生擅叱下官名字。（生）叱得的。（小生）呸！有甚么悔。我既弃身击奸，便砍头陷脑，亦不顾惜。（生）你的头脑是父母遗体，你不顾惜，自有人替你惜。（生指末介）你也要少说些话，多说了，难收拾。（末）爹爹，不是孩儿寻他，是他先下手孩儿。大家齐搬出楦头来，凭皇上处分便了。（生）只怕他的楦头就是你的楦头。（背介）好笑，好笑。亲父子兄弟差错在一团，怎么处？待他意气稍平，与他细说方可。（黄）老平章，老宗伯，两位贤坦，各持一说。二位大人，不便折服他，待下官平心问个明白，免得葛滕不了。探花，凡事有个根源，这本是你先上的，你请把身上事情，见教一遍，然后等状元分剖。不然，一盆糊浆搅动了，那有清楚的时候？（小生）可怪那皇甫孝绪，病狂丧心。说我冒籍牛医。实不瞒说，下官生父叫黄辅登，为问官诬陷，罗织遣戍。下官年方襁褓，托附邻人詹公抚养，怎么说是冒籍！
【雁儿落带得胜令】（小生取血书、玉蝶出见介）为含冤远别离，付螟蛉亲手书[15] 。血淋淋一纸，还有蝶珊珊留记，怎生说攘羊待证鹊巢居[16] ？（末上前对嚷）（生扯介）莫要动气。有缘故在里面，从容与你说。（末）爹爹，莫要太怯。孩儿顾不得了。他上本参着爹爹，孩儿怎骂不得他父亲？（末）你如山卷不移，如簧口太欺。詹孝标，你好不识羞。伊伊，不记得奴颜屈膝泪交垂。（小生）皇甫孝绪，这寄毕佥判手书，是谁写的？这书书，想是野狐脚迹鬼标题。（生大悲介）
【园林好】（生）听详细吾心痛悲，亲骨肉两相凌逼，看蝶玉双双一对。詹孝标，我问你，你生父决不是皇甫敦，若是皇甫敦，你不该这样糊涂，朝老夫讪辱不止。（小生取书介）老黄门，这是我养父临终托邻人写书的在此，有生父名姓在上。（众接看）（生接看介）元来也难怪他，是那代写的错写着三个字了。（扯末悄说介）小孩儿，这黄辅登就是我这三字，那探花是你的哥哥了。（末）不是，不是。他黄白的“黄”字，双名辅登。爹爹是复姓单名，绝不相干。（生）你不曾听他说么，是邻人代写的，断断是写错了。（生与众说介）这黄辅登就是老夫名字，是那代书人错写，故此孝标孩儿不认得老夫了。（小生大怒介）三字音同字别，原何径冒认做我爹爹，越发可恨了！（生向末取玉蝶介）你不要发躁。这玉蝶原有一对，一个在此，一个付与你的。那血迹是我亲手书，不信时吾念取。
你血书在何处？（小生）血书也在此。（生）此是老夫在十里长亭亲写付詹大公的。你可付与列位大人收执，老夫从头至尾念得一字不差，便见分晓。（黄门取书介）（生）尔父读至尽。（众皆惊介）（黄）果然一字不差。探花，这却是真正令尊无疑了。（小生扑地打滚介）罢了，罢了。（生抱哭介）
【收江南】（小生）呀，衣冠人类活枭鸱，生生把亲爹噬，却怎生姓名三字恁差池。孩儿万死有余了。不认亲爹也罢，反来攻讦辱骂，那有这般道理！（生哭介）我那亲儿，怎生怪得你？我离你时，你还是个血胞儿，怎么晓得其中缘故，你且起来。（末）呀，你原来就是我亲哥哥了。我攻讦的也是爹爹。（末哭跪介）是爹行往事，恕孩儿不知，却怎生弟兄鹬蚌两相持。
（小生、末又拜哭介）（生笑介）总是人生幻梦犹如此蝶，嫡亲骨肉，对面却不相认，真是可笑。（净）看来老夫当日得罪多了。
【皂罗袍】（净）深愧刑书造次，偶一时投杼[17] ，罗织名儒。（揖谢介）（外）下官当年虽然争执，如今不合帮着大令郎，令他多这些言语。（揖介）当年鸡肋挂冠归，如今蛮触相攻击[18] 。（小生、末俱跪介）泰山犹可，孩儿怎的。吠声吠影，是颠是痴，打爷骂父该何罪。
（生笑介）总是不知者不罪。（生）当日事情怪不得老平章。
【沽美酒带太平令】（生）醉饮官衙达曙归，醉乡中受罗织。是鬼弄人谋两未知，俺心中尚然自疑，难怪你刑推招拟。（净）纵亲家相谅得过，老夫到底惶愧。（对外揖介）全仗你挂冠而去，今日里相逢总奇，闲言语休提一句。（指小生、末介）好痴，莫悲，请看取双双蝶翅。梦儿中冤亲如是。
（生）是则是一家骨肉认明，俱和气一团了。只是两个孩儿各人见教的本章无一字松泛，却如何缴奏？（净、外）这都在下官两人身上。
【尾声】（合）此情缴奏吾担取，来日双双赔罪，待负过荆条方才行割襟礼。
君家兄弟不可当，见此踌躇空断肠。
琼箫暂下钧天乐[19] ，侍女新添五夜香。
〔注〕 [1]黄门官：太监，宦官。东汉黄门令、中黄门诸官，皆宦官充任，后因以“黄门官”称宦官。[2]昭仪：宫中女官名，汉元帝始置，初为妃嫔的第一级，后世地位逐渐下降。[3]槐棘：周代朝廷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以定三公九卿之位，此泛指宫禁中的树木。[4]春卿：礼部长官。因周代春官为六卿之一，掌邦礼，故称。[5]修撰：官名，明清两代通常授予一甲第一名进士（状元），从六品。[6]藜阁：指天禄阁，此代指翰林院。典出晋王嘉《拾遗记》载汉刘向夜校书天禄阁，有老父吹所执藜杖之端，烛燃火明事。[7]编修：官名，位次于修撰，通常授予一甲第二、三名进士（榜眼、探花）及二甲进士出身的庶吉士留馆者。[8]票拟：即拟票，亦称票旨、条旨。明代内阁阁臣对诸臣章奏所拟的批答，因用小票墨书贴于奏疏面上，呈皇帝定夺，易朱书批出，故名。明中叶后，票拟之权由首辅独专，但因宦官干政，票拟的结果多取决于内监的批红。[9]穿窬：钻洞和爬墙，指作贼的人。[10]牛医：指微贱之家。《后汉书·黄宪传》:“世贫贱，为牛医。”[11]攘羊：偷羊。《论语·子路》:“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后因以“攘羊”为显扬亲人过错之典。[12]金兰契：指融洽深挚的友情。[13]“那些个”二句：廉颇、蔺相如，战国赵的名将与名卿，廉颇初轻视蔺相如，数辱之，后为其人格所折服，遂负荆请罪，后世传为将相和的佳话。牛李，唐代的牛僧孺、李德裕，分别是牛党、李党的首领，党争十分激烈。[14]狂且（jū）：行动轻狂的人。语出《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15]螟蛉：稻螟蛉的幼虫，蜾蠃常捕之置己巢中，并产卵于其体内，卵孵化后即以之为食。古人误以为蜾蠃收养螟蛉，故以之为义子之代称。[16]鹊巢居：谓鹊巢鸠占。[17]投杼：扔下织布的梭子。《战国策·秦策二》:“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曾参者，与曾子同名族，杀人。人告曾子之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也。’织自若。有顷，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此以“投杼”比喻误系罪名。[18]蛮触：《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19]钧天乐：天上的音乐。指美妙的音乐。
《双金榜》是明末阮大铖撰写的一部传奇，叙洛阳秀才皇甫敦才貌俱佳，然而家境清贫，不幸丧妻，把幼子孝标寄养于邻翁詹彦道，自投白马寺借住。因安抚使司衙门长盈库藏御赐白马寺佛头宝珠失窃案而被误捕，由安抚使蓝廷璋发戍岭南崖门。弘农郡太守汲嗣源为他分辩无效，愤而挂冠归隐。皇甫敦起解时，将孝标改姓詹，过继于詹彦道，写下血书一封，留下传家碧玉蝴蝶一枚，以为日后重逢时的凭证。皇甫敦解至海南，邂逅海上舶主莫佽飞故友，被安顿在多宝番寺。一日，偶见大殿上供着一枝新鲜牡丹，不免惊喜，取出另一枚玉蝶系于这枝家乡名花之上。原来此花乃花田卢府小姐弱玉梦见天女所撒，供于佛前。卢老夫人认出玉蝶正是老员外当年敬赠皇甫先祖的，以为花、蝶相合乃是吉兆，就此招赘了皇甫敦。婚后一年，得子孝绪。莫佽飞盛情邀请皇甫敦前往海岛，以华夏礼仪教授外邦王子。不料皇甫因此被诬通番，累及妻孥，只得逃亡他乡。光阴荏苒。皇甫孝绪和詹孝标俱已长成，各赴长安会试，双登金榜，一中状元，一中探花，分别入赘于平章蓝廷璋（时已升迁）和礼部尚书汲嗣源（时已起用）之府。其时詹彦道病危，临终欣闻喜报，口授遗书，连同留存的血书和玉蝶，一并交来人捎回。孝标得信，欲为生父昭雪。孝绪则迎母卢氏进京，又亟待寻找漂泊海外的父亲。经一番周折，皇甫敦冤案终得平反，与妻儿团圆。
此剧情节曲折跌宕。皇甫敦一生接连遭遇两件冤案，致使夫妻父子离散十八年。待到两子登科、赐婚、接亲；按照传奇套路，便可请得圣旨一道，召取皇甫敦入京，直接实现昭雪、封诰、团聚。然而此剧别出机杼，再掀波澜，竟使弟兄互相攻讦，方才急转直下，完成大收煞。其中《廷讦》便是冲突集中爆发的一出。
为了引发《廷讦》中的冲突，作者熟练地运用误会、巧合等技巧，周密巧妙地编织情节。
首先，作者系了一个扣子，使詹孝标对皇甫孝绪产生误会，肆意报复。叙的是詹孝标从养父遗书和生父血书得知生父黄辅登含冤远戍，自己自幼过继詹姓，故拟上本请求昭雪冤枉，复姓归宗。为保奏本必准，特地向皇甫孝绪告知原委，示以两书，托他转求岳丈蓝廷璋一力主持。皇甫孝绪慨然允诺。谁知冤家路窄。正是蓝当年错判了窃宝案，如今求到他的座前，他岂肯推翻旧案？但他又很圆滑，见女婿再三恳请，便假意允许，暗中阻挠。致使詹的陈情奏本被驳回，还给以降职调用的处分。詹误认皇甫孝绪出尔反尔，串通岳翁，排挤同僚。
因为皇甫孝绪误托了蓝廷璋而使詹孝标产生误会，是一个巧合。而剧中又有托对人的巧合，即为了找到漂泊海外的父亲，皇甫孝绪托新授广南佥判、提辖市舶提举司的同年毕尔珩察访皇甫敦的踪迹，这果然如愿。于此颇可见作者的精心安排。
作者还为《廷讦》中的冲突安排了其他一些线索，笔下该瞒则瞒，该露则露。一件，詹彦道遗书是口嘱蔡蒲包医生记录的，蔡听错了，把“皇甫敦”写成谐音的“黄辅登”。这就对皇甫弟兄掩盖了真相，防止他们提早相认而消解冲突于《廷讦》之前。另一件，毕尔珩找到皇甫敦后，商议如何请封诰，因皇甫通番案未销，不便署本名，只得以“元礼”之字顶“敦”之名。这就瞒过了朝廷，也瞒过了蓝廷璋。但此事又不可瞒着詹孝标，相反，倒是要泄密于他，用作攻讦的把柄。故借毕尔珩的差役向詹口禀，又让詹盗取了孝绪寄毕的回书。
皇甫元礼赚得封诰，赴京与妻卢氏、子孝绪团聚。叙话涉及亲家蓝廷璋原是仇家，不加细述；涉及詹孝标乃是亲子，不曾明言，这些都要留待会面时揭晓。这也是为了防止消解冲突于《廷讦》前。
扣子系好，诸事俱备，《廷讦》出便水到渠成。吴梅曾赞道：“头绪纷繁，一丝不乱，是大手笔。”《廷讦》是皇甫父子三个头绪的汇合之处。这一出的情节可分三段。
第一段，攻讦。皇甫孝绪奉父元礼为封诰事入朝谢恩，詹孝标迫不及待纠举皇甫孝绪之父改名赚封事，并呈孝绪复毕尔珩回书以为凭证。皇甫敦承认改名，奏明苦衷，辩别冤情。孝绪随即反击孝标，言其生父黄辅登盗库远戍，是冒了邻家詹姓才登第的。弟兄俩互相揭发，火冒三丈，一场争吵在所难免，但在御前拘于礼仪，不便展开，作者让蓝、汲两阁部大臣向皇上揽下这件调解的差事，地点移至殿外。情节进入第二段——认亲。
詹孝标反驳皇甫孝绪的参奏，解说自己并非冒姓，因生父黄辅登被诬陷遣戍，把自己托付詹公抚养的。倒是该追问皇甫孝绪寄毕佥判手书事。皇甫敦于是“大悲”。他责怪孝标糊涂，既知皇甫敦是生父，为何“朝老夫讪辱不止”。“皇甫敦”与“黄辅登”又一次被混淆，孝标只知生父黄辅登，面前的皇甫敦为何骂不得？经孝标出示养父遗书，皇甫敦顿悟孝标糊涂是代笔者错写姓名所致。但是两弟兄不信服，弟不认兄，兄不认父。直至对了玉蝶，皇甫敦背诵了血书，证据确凿，父子弟兄才得以相认。皇甫敦一生历尽劫难，终于盼到了父子重逢的一天，却还要经受“亲骨肉两相凌逼”的煎熬，以及儿子诟骂、拒认老子的耻辱。剧本用了大段宾白进行描写。且看以下几句（生扮皇甫敦，小生扮詹孝标，末扮皇甫孝绪）:“（生）詹孝标，你少说些，恐说多了，后面自己要悔。（小生）胡说！你怎生擅叱下官名字。（生）叱得的。（小生）呸！有甚么悔。我既弃身击奸，便砍头陷脑，亦不顾惜。（生）你的头脑是父母遗体，你不顾惜，自有人替你惜。（生指末介）你也要少说些话，多说了，难收拾。（末）爹爹，不是孩儿寻他，是他先下手孩儿。大家齐搬出楦头来，凭皇上处分便了。（生）只怕他的楦头就是你的楦头。（背介）好笑，好笑。亲父子兄弟差错在一团，怎么处？”生动传神，令人啼笑皆非。
第三段，言和。蓝廷璋为当年错判致歉，皇甫敦予以谅解。由此回顾上文，蓝廷璋承担调解，恐怕是有深意的。那就是蓝料想双方争执下去会牵扯出他错判窃宝案的往事，还是及早避开皇上为好。尽管剧中没有点明蓝的这个动机，但完全可以根据情理推断。此剧针线之密，由此可见一斑。
纵观《廷讦》，其意不在昭雪皇甫敦之冤。昭雪是在下一出《侠吁》，新拜归义都尉莫佽飞率领四夷国世子入朝进贡，由他向皇上为皇甫敦在海岛教化外邦二十年的劳绩请功（因此通番罪不攻自破），并为弘农窃宝案负责（盗珠一事原是他所为）。《廷讦》着意渲染的是“嫡亲骨肉，对面却不相认”，溯其根源，则在官府腐败，制造冤案。
《双金榜》人物和事件，时人多以为有所影射。吴梅跋云：“圆海诸作，果各有所影射欤？今读诸剧，唯《双金榜》略见寄托，顾亦非诋毁东林也。”此为公允之论。即使创作初衷确有影射，也仅为作者的一种寄托。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不等同于生活原型，作者寄托又不等同于作品思想。由于此剧通过艺术形象表现了封建社会某些生活真实，至今仍不失其审美与认识价值。
（宋光祖）
燕子笺
第十一出 写笺
阮大铖
（双蝴蝶飞上舞介）
【步步娇】（旦徐步上）甚风儿吹得花零乱，你看双蝶依稀见。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上扑来。为何的扑面掠云鬟？又上花树上探花去了，红紫梢头，恁般留恋！（作花下仰看又回身介）
呀，怎么又在裙儿上旋绕？欲去又飞还，将粉须儿钉住裙汊线 。（蝶飞在桌上）（旦桌上扑打不着遂睡蝶下介）（梅上介）悄步香闺内，巫山梦未醒[1] 。呀，小姐，才梳洗了，缘何睡在妆台上？待我轻轻唤醒他做针指。（轻咳唤介）（旦徐起）（唱介）
【风马儿】（旦）琐窗午梦线慵拈，心头事，忒廉纤[2] 。（起坐介）梅香，檐前是甚么响？（梅香）晴檐铁马无风转，被啄花小鸟，弄得响珊珊。
〔减字木兰花〕（旦）春光渐老，流莺不管人烦恼。细雨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梅）眉峰双蹙，画中有个人如玉。小立檐前，待燕归来始下帘。（旦）梅香，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惚，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荼䕷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始惊醒了。（梅）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这许多光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此梦中可与那红衫人儿在一答么[3] ？（旦）莫胡说！你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梅）理会得。（取画介）小姐，画在此。（旦取画细看介）
【黄莺儿】（旦）心事忒无端，惹春愁为这笔尖。哑丹青问不出真和赝，将为偶然，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小旦取镜介）（旦看镜，又看画笑介）这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这腮边多了个红印儿。多只多粉腮边一点桃红绽，若为怜。倘把气儿呵着，他便飞下并香肩。
（梅）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生画得这样活现！
【莺啼序】（梅）似莺啼恰恰到耳边，那粉蝶酣香双翅软。入花丛若个儿郎，一般样粉扑儿衣香人面。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若不是燕燕于归[4] ，怎便没分毫腼腆？难道是，横塘野合双鸳？
小姐，这画上郎君呵，
【集贤宾】你看他乌纱小帽红杏衫，与那人笑立花前，掷果香车应不忝[5] 。（旦）只是女儿们忒家常熟惯，恁般活现，平白地阳台拦占[6] 。那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儿的。我心自转，分明有霍郎姓字描写云鬟。
我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儿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免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则个。（磨砚取笺笔写介）
【啼莺儿】（旦）乌丝一幅金粉笺[7] ，春心委的淹煎。并不是织锦回文，那些个题红宫怨[8] 。写心情一纸尖憨。荡眼睛片时美满。闷恹恹，（上看介）又听梁间春燕，不住的语呢喃。
（写完自念介）〔醉桃源〕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误认看。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韦曲飞云题。我这一首词，也抵得这画过了。（放桌介）（梅香做从上至下看介）好古怪！怎梁上燕子儿，只是这样望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作往扑介）把这残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的这笺儿衔去了？（叫介）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小姐的笺。（旦笑介）痴丫头，这个燕子怎么晓得人的言语？只得随他罢了。
【猫儿坠】（旦）飞飞燕子，双尾贴妆钿。衔去多情一片笺，香泥零落向谁边？（梅）天天！莫不是玄鸟高媒[9] ，辐凑姻缘？
【尾声】（梅）小庭且把梨花掩，（指巢介）燕子，燕子，你免不得还来巢畔，我好拴上了红丝问你索彩笺。
小姐，我收拾笔砚先进去，你可就到房中歇歇。红豆且调鹦鹉粒，雪花待酌兔儿班。（下介）（旦斜视进介）咳！适间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介）果是那画上红衫郎君，委实可人。
【四季花】画里遇神仙，见眉棱上，腮窝畔，风韵翩翩。天然，春罗衫子红杏单。香肩，那人偎半边。两回眸，情万千。蝶飞锦翅，莺啼翠烟。游丝小挂双凤钿，光景在眼前。那些要阳台云现，纵山远水远人远，画便非远。
【浣溪纱】麟髓调，霜毫展，方才点笔题笺。这巢间小燕忒刁钻，蓦忽地衔去飞半天。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边水边。那些御沟红叶荡春烟，只落得飞絮浮萍一样牵。
【柰子花】三三春月日长天，往常时兀自恹煎。那禁闲事，恁般牵挽。画中人几时相见？待见，才能说与般般。
绣屏斜立正销魂，侍女移灯掩阁门。
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注〕 [1]巫山梦：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载楚怀王游高唐，梦一女自称“巫山之女”，“愿荐枕席”，楚王遂幸之，女辞去时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2]廉纤：细微。[3]一答：一处。[4]燕燕于归：《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后因以“于归”代指女子出嫁。[5]掷果香车：《晋书·潘岳传》:“岳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载而归。”[6]阳台：见注[1]。[7]乌丝：乌丝栏，印有黑线栏的笺纸。[8]“并不是”二句：织锦回文，前秦窦滔为秦州刺史，获罪流放，其妻苏蕙相思不已，遂织锦为回文璇玑图以寄之。见《晋书·窦滔妻苏氏传》。题红宫怨，唐僖宗时宫人韩氏题诗红叶，投入御沟水漂至宫外，适为于祐拾得，因亦题诗红叶置御沟上流，其诗复为韩氏所见。后韩氏被放出宫，二人遂得成夫妇。事见《青琐高议》。另《云溪友议》、《本事诗》等所记之事人物、时代各异。[9]玄鸟：燕子。《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高媒：即高禖，古代帝王为求子所祀的禖神。《礼记·月令》郑玄注：“变媒言禖者，神之也。”此指婚姻之媒。
《燕子笺》是明末戏曲家阮大铖的代表作。演绎了唐代扶风才子霍都梁与曲江名妓华行云、官宦小姐郦飞云之间一段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
霍都梁长安应试，寄寓名妓华行云家，两情相悦，霍将行云与己像画成听鸾扑蝶图，付裱时与礼部尚书郦安道之女郦飞云的观音像错换。飞云见听鸾扑蝶图，惊画中行云之像与己酷似，又慕画中男子之俊雅，萌生爱恋之情，遂题词笺上，忽有梁上燕子飞来，将诗笺衔去。又恰被曲江漫步的霍都梁拾得，因此奇缘而惹动情思。临试期，霍之乡友鲜于佶科场舞弊，偷换霍之试卷。因怕败露而以燕子笺事相恐吓，将霍诓出京城。是年，安禄山作乱，霍改名卞无忌在西川节度使贾南仲幕任参军。避乱中，郦飞云与家人失散，被贾收为义女。贾以霍立有奇功，将飞云许配之，婚后两人方知对方即是自己念中之人，而由燕子衔笺作合。华行云在离乱中被飞云之母收为义女，又助郦安道识破鲜于佶假状元面目，终于与霍都梁再度团圆。霍都梁新中状元，又晋升河陇节度使，夫荣妻贵，飞云、行云，诰命双封。真是燕子为媒，促成千古佳缘。
《写笺》一出，是刻画剧中女主人公郦飞云形象，展现其内心世界的重要一幕，吴道子的水墨观音变成了一对俊男倩女的听鸾扑蝶图，更奇怪的是画上的女子容貌竟与自己一般无二，连题款中“云娘”的名字也与自己暗合，这一切好似春雷，震醒了郦飞云，使这位出身名门，长年深闺独处，“再没有一丝儿胡思乱想”、幽静贤淑的贵族小姐感受到了心灵的悸动：“莫不是赚阳台，行雨云？莫不是谎天台，刘阮情？莫不是踅离了倩女魂，莫不是颦效了东家逞？怎生生的打合上卓女琴，教我暗煎煎，难将这哑谜儿忖。”（第九出《骇像》）飞云由于“好奇”，瞒着父母，留下了画像，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里，拿出来展看玩味。
在这出戏里，飞云一出场便给人以情思萦绕、心事重重的印象：“琐窗午梦线慵拈，心头事，忒廉纤。”恍恍惚惚，缠缠绵绵。小梅香（丫头）最懂得小姐心事：“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这许多光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此梦中可与那红衫人儿在一答么？”一席话更说出了飞云的无限心思：“心事忒无端，惹春愁为这笔尖。哑丹青问不出真和赝，将为偶然，如何像得这般？”于是面对画中人，取笺题词：“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将内心的憧憬向往表露无遗。
如果说飞云的心事至此还是比较朦胧的话，接下来梁上飞燕衔笺而去的奇事则似催化剂，使飞云情思萌动，平生出几许希冀：“天天！莫不是玄鸟高媒，辐凑姻缘？”继而又觉得希望渺茫：“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边水边。”更深地陷入相思之中：“往常时兀自恹煎，那禁闲事，恁般牵挽。画中人几时相见？”作者用非常细密委婉的笔调，抓住深闺小姐郦飞云复杂的心理活动这条线索，尽情地展露飞云的内心世界，将飞云由错画骇像到观画写笺，由朦胧向往到情深意切的心理变化轨迹演绎得细腻真实，逐层深化。
飞云之爱确实不同一般，因为它完全是幻想的产物，故而后来连见多识广的女医孟妈初闻时也无法相信：“从来那里有个不见面害相思的。”（第十三出《入闱》）然而飞云却宁愿信其为实：“纵山远水远人远，画便非远。”正因为飞云的向往是虚幻的，才更见其对爱情的渴望与希求的真挚顽强，怀远堂批点本对这出戏评道：“此出尽情，乃尽出无情中之情。”在郦飞云身上，我们依稀可见《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影子。
阮大铖历来被称为是“临川派”的重要作家，在许多方面都有意模仿汤显祖，尤其是曲辞的文采韵致，近人吴梅以为其“固深得玉茗之神也”（《中国戏曲概论》）。《写笺》一出充分体现了《燕子笺》一剧语言华美清丽、隽永含蓄的特色，作者将曲辞作为传递人物细微曲折情感的重要途径，又注重场上气氛的营造渲染，将眼中景、心中情融成一体，既细腻地描绘出深闺少女郦飞云幽妙惆怅的心理，又使景象情状历历如绘。飞云的端庄娴婉与小梅香的伶俐机敏，宛如红花绿叶，飞云不便直白的心思，由梅香口中径直道出，饶有谐趣。飞云曲词的清丽流转又十分切合她的身世。读来余香满口，《词余丛话》赞曰：“圆海（阮大铖号）词笔，灵妙无匹。”真非虚言。
（耿百鸣 张溦）
燕子笺
第十六出 驼泄
阮大铖
【小蓬莱】（生上）浪暖桃花风起，得意后渴倒相如[1] 。（小旦）打叠腰围，放开情绪，去着宫衣。
（生）云娘，小生场中文字甚是得意，可不负你一番指望。只是身子中着实有些欠爽利！（袖中取文介）今日又不该在窗下亲把文章誊写，这一会头目更加眩晕，心儿上又烦燥得紧，恐怕书生没福，不能承当功名两字了！（小旦）说那里话！尊体清癯，又着劳碌，故此有些不耐烦。奴家记得昔年有病，曾请过一个女医姓孟的，用药甚效，已曾着人请去，待他来看看，服一两剂药便好了，你且放心。
【桂枝香】（生）曲江寻翠，便听春雷轰地，连朝鏖战风云，自笑随行逐队，那管轻寒透衣，轻寒透衣。（小旦）想是雄文得意，定要脱胎换体。好与你问良医，漱止相如渴，腰扶沈约围[2] 。
（副净上介）欲图虎榜登名姓，先向鸡窗问号头[3] 。此间是华行云门首了。（作进见）（小旦揖拜介）（生强起拱手介）（副净）霍兄，怎么是这样一个光景？（生）偶尔小恙，不能相迎，得罪得罪！（副净）想必是场中忒用心了。（小旦）正是如此说。（副净作掇椅就生温存介）好事将近，须要上心调理，莫作儿戏。场中得意，不消说了。（生）风檐之下，草草完篇，胡说也写在此。（小旦送副净看介）（副净哼读介）这样七篇簇锦，定然高中无疑，怎么倒说草草，天下有这样草草的！只是这病也害得你好。天杀的，你肚子里怎生有这许多好东西？胀也该胀病了！（生）老兄也一定得意，文字倘写出，也要请教请教。（副净笑介）小弟是瞒不过老兄的，只好浑场中一两顿酒饭吃，到家时节去哄吓那些乡里的人，说鲜于相公又观场一次了。里边文字，不过胡乱写几句出来，那里记得？取笑取笑！
【前腔】（副净）你鹏飞比势，龙媒争驭[4] 。看棘闱星火森沉[5] ，笔扫千人都废。你胸中可抒，胸中可抒，定是朱衣不弃，孙山前置[6] 。只还有一件，今科场中规矩，与常年不同，要各人认定自己卷面上的字号，到发榜时，只写了号数，不写名字，直至进呈过，磨对明白，方才写名姓传胪[7] 。（生）这个记得。（副净）小弟编的是“昃”字号。（生）小弟的是“日”字号。（副净）记得真么？（生）自己号数，怎么记得不真！（副净笑介）云娘，莫怪我说，你已后但遇了“日”字号，（作抱介）便叫这是我的霍相公！我的霍相公！（小旦）鲜于相公，也莫怪奴家说，你也真是个“贼”字号相公了。（生）休得取笑，免得病支离，与你同踏天街马[8] ，分穿御赐衣。（生伏桌睡介）
（丑扮驼女医，保儿同上介）背包自有驼峰耸，搀手何愁鸡眼疼。（保）妈妈，此便是我家门首了。（同进见介）（副净）那里走了这样一个婆子来？（小旦）是一位女先生，奴家请来看霍郎病的。（丑与副净、小旦拜介）（转身介）我说前日郦府里那轴画，像个人儿，彼时急忙想不起，元来就像昔年请我看病的这位华云娘。（小旦唤生抬头见介）霍相公，请得女先生来了，好诊诊脉。（丑细看生面转身介）好古怪，这位相公面孔，也有些熟会，急忙想不起，元来也像郦府里看过那画上穿红衫的秀才。我晓得了，晓得了！（扯小旦问介）适间听见这位相公姓霍，他可叫做霍都梁么？（小旦）果是叫做霍都梁。（丑）他可晓得画几笔画儿么？（小旦）画得极好的。妈妈，他的名字，与他会丹青，你却怎生知道？（丑）你莫管，有些说话在里面。（转身介）那里撞得这样巧，恰好就是他！且莫就说，待我看脉时，把些言语惊他一惊，看他如何？（看脉）（眼中不住看生介）
【泣颜回】（丑）真说病因谁？为惜花心憔悴些儿。你有青楼红粉，那隔墙花怎去轻窥？（小旦）妈妈，只请你看病，怎么说起这些闲话来？（丑）不是闲话，病根都是从这里起的。牙签锦题，笔尖儿乱点得潇湘翠。这病药都没效的，除非是铜雀春深[9] ，始医得你彩凤情痴。
（副净）这婆子！霍相公请你来看病，病症不说，一刬胡柴鬼话。好可恶，好可恶！（作怒介）（丑）倒不是鬼话，倒是一轴春容画！（副净）还是这般胡言！（丑）不是胡言，倒是一片诗笺。（副净）这是那里说起？（丑）说起说起，反劳动了那燕子。（生惊与小旦悄说介）这妈妈讲的话，像是知道那丹青的下落。你可问他一问。（小旦）妈妈，你才说的话，有些来历，你可明白讲罢。（丑）你也说有些来历么，我直说与你听罢！
【前腔】（丑）说起话跷蹊，谁识其中情事？朱门有女，为儿郎皱破双眉。实不瞒你说，老身前日郦府里请去看小姐的病，那小姐症候，像是伤春的。细细问他梅香，说道日前因为裱轴观音像供养，错讨了一轴春容画来了，那画上女娘像得他凶。（生、小旦惊介）原来有这等事！（丑）那画上，又有一个穿红衫的郎君，生得标致，小姐看见，着实想了，故此害出这病来。老身彼时不信，那梅香悄悄地取画与我细细看来。（生）元来妈妈细看过画的，画上面是甚么样？（丑）上面么，那像小姐的女娘，就是云娘活现；那着红衫的，就像相公。（生笑介）天下像貌同的尽多，那里就是小生。（丑笑介）相公你还要瞒我，那上面还落的款，我记得，念与你听。（生）你请念来。（丑）莫怪我犯讳了。是“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十一个字儿，说得不差么？是鬼话胡言么？（副净）霍兄，这些详细，你请说说。只知道你替云娘曾画的有春容，是我叫送与那缪酒鬼裱。后来这些话，却不晓得。（生）鲜于兄，正为着这轴春容，因你说送与那老缪装裱，那晓得是个酒徒，想是酒醉了，错发了别处去，倒取了一轴观音像来，正不知那轴春容的下落。今日孟妈妈这样说，分明错到郦府中去了。（副净问丑介）郦府中可就是礼部郦老爷，今年知贡举的么[10] ？（丑）便是。（生）此小像，小弟元为云娘而写，那里知道那郦小姐，生得与云娘一样。如今错认做自己的，在那厢疑惑。怪道小弟在曲江闲步，见个燕子衔幅笺来，笺上字迹语气，正与云娘说像个女郎。今日后这位妈妈说明，方晓得是郦府小姐题的。（丑）正是，那梅香也说来，说小姐曾把乌丝咏题，猛可儿燕子衔将去。如今待文场高占鳌头，我与你向官衙稳做蜂媒。
（小旦）媒不敢劳做，只是劳动妈妈，婉转说与小姐，取还奴家那轴春容来，就多感你了！（丑）要去取回，只是没个凭据，他怎肯相信？（小旦想介）有了，如今先将燕子衔来的笺儿，你拿去与小姐验过，他便信了。待他发过春容来，然后把这幅观音像央你送还，如何如何？（问生取笺出介）（副净取笺念介）这就是郦小姐亲笔？（丑）便是，便是。（副净）我前日在曲江边踱一踱，猛然间也遇一个巧。（丑）相公遇着甚么巧，想是也撞了个燕子？（副净）倒没见有个燕子飞，只是被那鹤鸟撒得满头上白剌聒的，褪下头巾来，洗也洗得不干净。（小旦付丑笺介）这是金凤小钗一股，权送妈妈的。你换得画来时，再加重谢。（丑喜谢介）（拜介）多谢多谢！只是如今还不能彀进去，郦老爷好不严紧，临入场时，亲口分付过我的，叫我莫要进衙里走动。待出场来，我去看小姐时，与你婉转说明，或者他肯发来也未见得。（副净）妈妈，我有一桩事，也央你一央。我有一幅行乐图，拿去与郦小姐看看，如何？（丑）不用了。（副净）怎知道就不用？（丑）如今不是时节了。（副净）怎么不是时节？（丑）如今端阳将近，过了年，小姐家那里还要贴钟馗像。（众笑介）（丑指生介）你看你看，霍相公听了这些话，身子都爽利起来，不消用药了。只是云娘再将就他些儿便好。我去了。且将扁鹊巧心手，去作双鸾系足人[11] 。（下介）（副净）原来有这一段奇事在里面。霍兄，你好生将养，且告辞了。（小旦）请小坐坐何如？（副净）多谢了，小弟要在下处收拾收拾行李，待放了榜，不济事的时节，就要学这驼婆娘，弯起腰来背了包，一溜跑了！（生、小旦笑介）
【尾声】（副净）画中活现阳台女，那知又一副巫山添注。来日里金榜当头看把日字儿题。（别介）（生、小旦下介）
闺里收缃轴，江边拾彩笺；
两厢情意密，都倩老驼传。
〔注〕 [1]渴倒相如：汉代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有消渴疾，故称。[2]沈约围：指瘦腰。南朝梁沈约与徐勉交契，尝致书徐，叹己老病，云：“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见《梁书·沈约传》。[3]“欲图”二句：虎榜，龙虎榜的简称，也即进士榜。元萨都剌《丁卯年及第谢恩崇天门》:“虎榜姓名书勅纸，羽林冠带竖旌旄。”鸡窗，指书斋，典出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4]龙媒：骏马。典出《汉书·礼乐志》:“天马徕，龙之媒。”[5]棘闱：科举考试的考场。唐五代试士，以棘圈围试院防止作弊，故称。[6]孙山：宋范公偁《过庭录》记孙山赴举他郡，受同乡之托照顾其子，发榜后孙见己与乡人之子皆未中式，遂先归。乡人问其子得失，孙答道：“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7]传胪：科举考试中，在殿试后由皇帝宣布中进士者名单的仪式。[8]“与你”句：唐时新中进士者有骑马游京城大街以示荣耀的习俗，此指同登进士。[9]铜雀春深：语出唐杜牧《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此处歇后“锁二乔”，谓情有归依。铜雀，铜雀台，汉魏之际曹操所建。[10]知贡举：宋礼部试时，朝廷在近臣、两省和台谏长官中，选差权知贡举一人和同知贡举二或三人主持考试。[11]双鸾系足人：指媒人。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记韦固旅次宋城南店，见一老人月下倚囊检书，问其囊中何物，老人答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传奇之要旨在新在奇，“戏场关目，全在出奇变相，令人不能悬拟”（李渔《闲情偶寄》）。而情节关目之生新奇巧，又需与构思布局之精心细密相结合，所谓“密针线”，“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同上）。《燕子笺》一剧最为人所称道之处，正在于结构关目之精巧曲折，针线绵密，故前人尝有“《燕子笺》一曲鸾交两美，燕合双姝，设景生情，具征巧思”（清梁廷枏《曲话》）之评。
《燕子笺》一剧有两条线索：一是由错画衔笺而引起的郦飞云、霍都梁、华行云之间的爱情故事，这是全剧的主线。另一条线索则是鲜于佶科场割卷舞弊一案。两条线索在剧中生发展衍、交错并行，其衔接交会之处便在第十六出《驼泄》，这是剧情发展的重要关节点，也最能体现此剧精巧绵密的特色。
题画、错画、写笺、拾笺，阴差阳错的巧合，使郦飞云、霍都梁这一对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不知不觉地堕入苦苦相思之中，驼医孟妈的出现，使得原本云遮雾罩的传奇故事一点点显出庐山真面。飞云在燕子衔笺而去之后，因时常思念画中人而恹恹成疾，其母请来驼医孟妈诊治，孟妈从小梅香处得知小姐心事，经过孟妈的巧言宽解，加之略用汤药，飞云之病渐愈。正巧，都梁应试之后，偶感风寒，华行云心上不安，便也请了孟妈前来诊治，孟妈一见行云便恍然大悟：“我说前日郦府里那轴画，像个人儿，彼时急忙想不起，元来就像昔年请我看病的这位华云娘。”同时又认出面前的都梁“元来也像郦府里看过那画上穿红衫的秀才”，于是精明老练的孟妈便在把脉之时用言语点拨试探，几番语去言来，果然弄明了错画拾笺的真相。孟妈告诉了都梁、飞云由画成病的情由，行云则赠钗托孟妈送还诗笺，互换原画。孟妈有意成全这段奇缘，欣然允诺。由燕子传笺而引发的这段传奇爱情似乎好事在即，团圆有望。
正当这边厢离奇动人的爱情故事渐趋明朗，欢快融和之时，一场危机却已拉开帷幕。场上的另一个重要人物鲜于佶正暗怀鬼胎，酝酿阴谋。鲜于前来探望病中的霍都梁，阿谀奉承之余，不怀好意地反复细细探问都梁试卷的字号，孟妈说明错画衔笺故事的隐情，又让一旁的鲜于心念一转，他特地确认飞云之父郦安道正是此次会试的主考，一场陷害假冒的阴谋由此产生。
在这出戏中，错画拾笺故事由孟妈之串连而渐趋明朗，都梁、飞云之奇缘正欲成就，这是明线；鲜于佶舞弊之举尚在酝酿，是属暗线，作者充分运用情节穿插的技巧，使一明一暗两条线索相互穿插生发。燕子笺隐情的泄露，一方面为生旦的团圆会合张本，另一方面也使鲜于陷害都梁找到口实依据，并以此逼走都梁，达到割卷舞弊，假冒状元之目的。整场戏波澜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场的轻松欢洽与暗里的危机四伏相映相衬，在曲折跌宕中将剧情推向高潮。
剧情的起伏波澜，离不开铺垫。越是生新奇巧的关目，越需铺实垫稳。在这一场戏中，鲜于佶舞弊图谋初露端倪，作者处处采用暗中铺垫手法，由鲜于不怀好意地探问都梁字号，到鲜于打听飞云之父郦安道“知贡举”的身份，场中句句问话，皆有因由，俱含深意。观者彼时不解其意，待到后来鲜于买通缉捕，刑拷孟妈，又以买通女医、与主考之女私情往来暗通关节之名欲拘都梁，使都梁不得不逃离长安，最后鲜于假冒状元，欲娶飞云，方知一切关目均由此而起，真相大白。这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逻辑，使人不得不佩服作者构思安排之巧妙。
在《驼泄》一出中，驼医孟妈虽是配角，却在剧情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由她两处诊病串连，方使“燕子笺”故事显山露水，为生旦会合之一大功臣。作者虽用笔寥寥，但通过其举手投足、言谈颦笑间活画出一位饱经世故、精明干练的老妇形象。无怪吴梅先生曾道：“此剧之妙，在鲜于佶，此尽人皆知也。……（鲜于佶与）孟妈妈皆是出色人物，演者不可草草。”（《〈燕子笺〉跋》）确是中的之语。
（耿百鸣 张溦）
燕子笺
第三十八出 奸遁
阮大铖
【生查子】（外上）入彀溷鱼珠[1] ，惭主南宫试。潦草点朱衣，笑破刘蕡齿[2] 。
老夫为场中误取了鲜于佶这厮，既负圣恩，兼生物议，连日心下十分懊恼。只这节事，终无含糊之理，定须再加复试，自己检举方可。已曾着人唤那狗头去了。门官那里？（门官应介）小人在此。（外）你听我分付：鲜于佶若到了，便请到书房坐下，说我出衙门后，身子不快，到晚间，出来相陪。有封口的帖一通，叫他亲自拆看，是要紧的几篇文字，烦他代作代作。他若要回去时，你说我分付的，恐他寓中事多，就在此做了罢。门要上锁，他倘若不容你锁门，你也说是我分付过的，恐闲人来搅扰，定要锁了。凡事小心在意！（门接帖介）理会得。（外）欲防曼倩偷桃手[3] ，先试陈思《煮豆吟》[4] 。（下介）
【前腔】（副净）酣饮玉堂回，浓抱龙阳睡[5] 。相府疾忙催，想订红鸾喜[6] 。
今日同年中相邀，饮了几杯，与一两个惫懒莲子衚衕的拐子头，睡兴方浓，这些长班连报说郦老爷请讲话，催了数次。我想老师请我，没别的话讲，多分是前日央他亲事一节，接我对面商量。老师也是个老聪明、老在行，自然晓得我的意思了。郦飞云，郦飞云，你前日那首词儿，被那燕子衔去的，倒是替我老鲜作了媒了，我好快活快活！（长班）禀爷，到了郦老爷门首了。（门）老爷分付，状元爷到，径请进书房中坐。（副净笑介）这个意思就好，比往常不同，分明是入幕的娇客相待了。（进书房介）（门）老爷拜上，这一会身子被缠倦了，说晚间出来相陪。有一个封口帖子在此，请状元爷亲行开拆。
【一盆花】（门）老爷呵，连日衙门有事，刚转回私署，少息勤劬。待晚来翦烛话心期，这封书特烦亲启，便知就里端的。（副净接书笑介）自然相体，果然作美。一见了这亲开二字，不胜之喜！
怎么说亲手开拆，想必是他令爱庚帖了。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待开来。（开看）（做认不得字惊介）这却不像庚帖，是些甚么唠唠叨叨，许多话说，我一字不懂得！（问门官介）你念与我听听。（门）你中了高魁，倒认不得字，反来问小人？（副净）不是这等说，我因连日多用了几杯了，这眼睛懞懞忪忪的，认得字不清楚，烦你念与我听了，就晓得帖中是甚么话头。（门念介）恭慰大驾《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注叙》一首。老爷分付的，这三样文章，是要紧的，烦状元爷大笔，代作代作！（副净慌背语）罢了罢了，我只说今日接来讲亲事，不料撞着这一件飞天祸事来了，这却怎么处？有了，门官，你多多禀上老爷，说我衙里有些事情回去，晚间如飞做就了，明早送来何如？（门）老爷分付过的，恐怕状元爷衙内事多，请在此处做了回去罢。文房四宝现成安排在此。（移桌拂椅介）请，请！（副净叫疼介）不好不好，我这几时腹中不妥贴，不曾打点得，要去走动走动来方好！（门）不妨事，就是净桶也办得有，现成在里面。（做锁门介）（副净嚷介）门是锁不得的！（门）也是老爷分付过，叫锁上门，不许闲人来此扰乱状元的文思。（副净）怎么只管说老爷分付分付的，你们松动些儿也好！（门）可知道，前日该与我们旧规，你也何不松动些儿么！那样大模大样好不怕杀人，今日也要求咱老子！（作锁介）（门下介）合了黄金锁，单磨《白雪》词。（副净跌足介）这却怎么处？我从来那里晓得干这桩事的么？苦，苦！
【桂坡羊】【桂枝香】（副净）从来现世，文章不济，今朝打破砂锅，好待直穷到底。我心中自思，我心中自思，只得逾垣而避，上天无翅。不免爬过墙去罢。（作爬墙跌下介）爬又爬不过去，怎生好？我想这桩事也忒杀欺心，天也有些不容我了！【山坡羊】知之，青天不可欺。那恩师，变卦儿为怎的？
（门捧茶酒上介）未见成文字，先请吃茶汤。（敲门介）状元爷，你来，你来！（副净喜介）谢天地，造化，造化！想是开门放我出去了。（做听介）（门）你来门边来，老爷里面送出茶壶手盒在此。恐怕你费心，拿来润笔。差小人送在此，你可在转盘里接进去。（副净）你说我心中饱闷，吃不下，多谢，不用了！（门官）吃了肚子里面有料！（笑介）这样好酒好茶不吃，待我拿去偏陪了，如何如何？（笑介）他的放不出来，我的收将进去。（下介）
【前腔】【桂枝香】（副净）茶汤频至，并无只字，分明识破机关，故作磨砻之计。真无法可施，真无法可施，被龙门误事。我想墙是爬不过去的了，只得往狗洞剥相一剥相[7] ，何如？（斜视介）肮脏的凶，这里不是我状元走得路道。没奈何，要脱此大难，也顾不得了！把犬门偷觑。【山坡羊】且钻之，王婆烟一溜儿。（内犬吠介）（跌足介）偏是这东西，又哰哰吠怎的！（做钻过）（狗咬跌倒）（起来又飞跑下介）
（门）怎么狗这样叫得凶？甚么缘故？呀，这洞门口的砖块，缘何蹋下许多来了？（作开门寻不见介）状元爷那里去了？想是作不出文章，在这所在溜过去的。老爷有请！（外）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春魁捉笔慌？状元文字完了不曾？（门跪禀介）〔锦堂月〕小人传宣台旨，请状元代作文章。见他意思有些慌，说自不曾受这般刑杖。
（外笑）做文章怎么是刑杖？可笑，可笑！（门）他脚踏梅花树上，攀枝要跳东墙。吊下来又往犬门张，（指犬门介）溜走了不知去向。（外）原来竟日不成一字，场中明白是割卷无疑，定要上疏检举了。快叫写本的伺候！（杂上）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8] 。小的写本的叩头。（外）我为文场中误取榜首，要上检举疏。可取文房四宝来，起稿则个。（写介）
【黄莺带一封】（外）造次主春闱[9] ，被奸徒赚大魁，自行检举难回避。那霍都梁呵，是扶风大儒[10] ，将三场割取，明珠鱼目须更易。售奸欺，负恩私，请罢斥昏庸归故里。这本稿已写完，你们可分定扣数，连夜写了，明早就拿个帖子，送与管金马门内相，说我有病，叫他上了号簿，作速传进便了。（杂）理会得。
珊瑚铁网网应稀[11] ，鱼目空疑明月辉。
不是功成疏宠位，将因卧病解朝衣。
〔注〕 [1]入彀（gòu）：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此指中进士。彀，弓箭的射程。[2]刘蕡（fén）：唐幽州昌平（今属北京）人。宝历进士。太和二年（828）对贤良方正，斥宦官干政之非，考官畏祸不取，而士林重之。后遭宦官诬害，贬柳州司户参军，卒。[3]曼倩：汉东方朔，字曼倩。据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载，王母种仙桃三千年结一次果，东方朔三次偷食，因被谪下至人间。[4]陈思：三国魏曹植。为魏文帝曹丕之弟，封陈王，谥思。据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载，魏文帝曾以七步为限逼其作诗，否则行大法，曹植遂吟出“煮豆持作羹”六句，以萁豆相煎喻兄弟不能相容，文帝因有惭色。[5]龙阳：即战国时魏王之男宠龙阳君，此指娈童。[6]红鸾：旧时星命家所言之吉星，主婚配喜事。[7]剥相：即孛相，今吴语作白相，游玩之意。[8]玉珂：马络头上的玉制饰物，多为高官显贵所用，因常指高官显贵。唐李商隐《泪》诗：“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9]春闱：即会试。[10]扶风：郡名，三国魏以右扶风改置。旧为三辅之地，素多豪迈之士。[11]珊瑚铁网：《新唐书·拂菻国传》载有人驾海船以铁网捞取珊瑚珍品，后因以珊瑚铁网喻罗致人才。
鲜于佶原是个胸无点墨，只知眠花宿柳的无赖之徒，却痴心妄想窃取状元名头，他以重金贿赂考场中掌案的都吏，暗将霍都梁试卷上的字号与自己的对换，为怕弊情败露，又用计恐吓霍都梁，将他诓出京城。到了发榜之时，鲜于佶凭着霍都梁的试卷中了状元。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便得意忘形，竟在主考官郦安道面前无耻自荐，愿招赘为婿，实则是垂涎其女飞云的美色，却不料被知其底细的华行云识破。《奸遁》一出，正是写鲜于佶假状元原形毕露的一幕。
华行云认出鲜于佶试卷的笔迹是霍都梁的亲笔，便将自己收藏的都梁试后回忆自录的手稿交与郦安道对勘。郦安道据此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决定招鲜于佶来府面试真伪。鲜于佶不知就里，还以为今天吉星高照，“红鸾喜”好事临头，便兴冲冲赶来，心里还想：“郦飞云，郦飞云，你前日那首词儿，被那燕子衔去的，倒是替我老鲜作了媒了，我好快活快活！”如此一想，越发得意，连门人请他进书房中坐，也被他理解为：“分明是入幕的娇客相待了。”简直乐昏了头。门人告诉他“有一个封口帖子在此，请状元爷亲行开拆”，他就胡思乱想：“一见了这亲开二字，不胜之喜！”“想必是他令爱庚帖了。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寥寥几句，活画出这个小人得意忘形、利令智昏的丑态。可笑的是，这位“状元爷”根本目不识丁，“许多说话”，“一字不懂得”，及等到明白郦老爷这次是让他当场作三篇文章，这才要了他的命：“我只说今日接来讲亲事，不料撞着这一件飞天祸事来。”他想找个借口溜掉，岂料门子遵老爷之嘱，不仅定要让他作文，还将他反锁屋内，不得出入。这下鲜于佶可真尝到了苦头，纵然跌足长叹，也是无计可施，犹若受刑一般，窘态百出，最后只能不管肮脏，一头钻入狗洞，狼狈逃走。其可笑可鄙，使人捧腹。
错断是喜剧中常用的手法，错断者往往自以为阴谋得逞而有恣意妄为之举，或自我感觉良好而作稳操胜券之态，而观众却旁观者清，已经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们已经失算，正在自欺欺人，制造自己的喜剧厄运。在《奸遁》这出戏里，作者抓住鲜于佶这个无耻之徒得意忘形的心理状态，借助于鲜于佶的“错断”，使其行动本身构成了喜剧情节，鲜于佶入府便成了一个喜剧陷阱，让他掉入其中肆意表演。作者牢牢地控制了场上的节奏，恣意发挥，反复抖露，使喜剧效果层出不穷，最终“钻狗洞”的结局，使全场的喜剧气氛达到高潮，在观众的哄笑嘲弄声中，为鲜于佶这个种种恶行集于一身的无耻之徒，添上了精彩的一笔。
鲜于佶虽是作者刻画嘲弄的反面人物，但并非脸谱化的反角，人前人后，亦人亦鬼，作者写其行为与思想活动，可谓入木三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吴梅先生在《〈燕子笺〉跋》中曾道：“今日传唱，止有《奸遁》一折。即以此折论，吴中伶人工者绝少。……盖此折之难，在眉轮眼角，衣痕袖折之间，一举一动，各有神采处，非得老伶指点，辄不能工。”由此可见，《奸遁》一出，虽喜剧气氛浓烈，却绝非平庸闹剧，作者在情节安排、人物刻画和错断夸张等技巧的运用方面匠心独运，堪称出色。《奸遁》一出是全剧的一个亮点，也是昆剧舞台至今常演不衰的传统折子，在戏单上、说明书上有时也径称为《狗洞》。
（耿百鸣 张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