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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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家小传】

(1541—1596)字道行,号衡宇、衡寓,又号恒岳。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明隆庆二年(1568)进士,授绍兴府学教授。历官刑部主事、吏部郎中。万历十二年(1584)出任山东按察副使,再迁福建提学副使,因拒受请托而遭谗被贬,乃自免归,不复出仕。擅诗文。亦好词曲,家蓄声伎,偶尔亲自登场。与张凤翼、沈璟、王骥德等多有往来,为吴江派剧家。妙解音律,剧作守律谨严,文词秀雅,然关目平平。有《清音阁集》、《海岱吟》、《闽游草》、《园居稿》。剧作有传奇《青衫记》、《葛衣记》、《义乳记》及《风教编》,合称为《清音阁四种》。前二种今存,《义乳记》失传,《风教编》尚留有少量佚曲。《全明散曲》辑录其套数二套。

青衫记

第二十八出 坐湿青衫

顾大典

(旦抱琵琶上)影似白团扇,调谐朱弦琴。一毫不平意,幽怨古犹今。奴家方才闭上舱门,拒绝那厮。且喜他使性,上岸去了。如今再上船头消遣一回。你看江深夜静,月冷风清,好凄惨人也。前日闻得白相公谪宦江州,此间正是江州地方了。咳,只在一处,不能勾厮见,好苦呵!稍水那里?(丑扮船家上)随风倒舵,顺水推船。裴娘有何分付?(旦)稍水,你把这船头对着月色,就泊在这芦花岸边,待我把琵琶自弹一曲。(丑诨下)(旦)碧海青天无限恨,等闲拭泪付琵琶。(弹介)

【新水令】鹍弦铁拨紫檀槽[1] ,断送许多年少。空林惊宿鸟,幽壑舞潜蛟。切切嘈嘈,写不尽相思调。

【步步娇】(生、外、末、小丑挑酒罍上)荻花枫叶秋容老,祖饯浔阳道[2] 。山低月已高,挈榼提壶,且须倾倒。(末)此间已是元爷船了。(外、生)快通报。(末)稍子,打扶手。(净稍子上)是那个?(末)刘爷、白爷下马。(净)老爷有请。(小生上)独坐正无聊,主人下马刚来到。

快请上船。(相见送酒介)(换冠服)(生内穿青衫介)

【折桂令】(旦)恨悠悠粉褪香消,怅忆仙郎梦绕魂劳。想他们别恋多娇。(生、外)微之请一杯。那里琵琶声响?(旦)他有樱桃素口,杨柳蛮腰[3] ,抛闪得人牛马同槽。他昏腾腾酗酒餔糟,眼睁睁受尽煎熬。(生)弹得好,微之,再请一杯。(旦)到头来风月场空,那些儿云雨峰高。

【江儿水】(外、小生)逸调来云表,清声彻斗杓。似湘灵鼓瑟江干晓[4] ,似临邛夜弄求凰操[5] 。(生听介)好怪好怪,宛然是裴兴奴的指拨。(拭泪悲介)他穿帘入溷俱难料[6] ,谁共篷窗孤棹?暂且停桡,试问主人消耗[7] 。

左右的,你把船移近那船,问他是什么船。(问介)(丑)我们载的是浮梁茶客。(回话介)(生)你就问那弹琵琶的可是裴兴娘?(众问介)(旦作惊介)他为何晓得我?我正是,问我怎么?(众)果然是。(生)我说是了。快请过船来。(众请介)(旦)我已从了良,不好过来。(生)与他说,我是白乐天。(众传说介)(旦)既是他在船里,我就过来了。(过船相见介)(生拭泪介)我说是他。

【雁儿落带过得胜令】(旦看介)岂忍见休文减带腰[8] ,岂忍见宋玉悲秋貌[9] 。(生)你可认得这件青衫么?(旦)重提起典青衫酒价高,免不得掩红妆把琵琶抱[10] 。(生)你为何就嫁了人?(旦)恨娘行把我一时抛,付茶商把箕帚操[11] ,也不管参商和卯酉[12] ,逼迫咱鸾枝作鹊巢。(生拭泪介)(外)乐天为何只管堕泪?你的青衫尽湿透了。(小生)连我们也要堕泪起来了。(旦)延烧,死灰然祆神庙[13] 。蓝桥,为风波败久要,为风波败久要。

【侥侥令】(生)一番新懊恼,几载旧根苗。(外、小生)邂逅相逢如天造,怎忍似弃言的解佩要,弃言的解佩要。

【收江南】(旦)呀,算将来生死是今宵,(外)可惜已嫁人了。(旦)那筹儿都休道。二位大人,没奈何要与奴家做一个主,须教我断弦再续藉鸾胶[14] ,休疑虑章台杨柳摘长条[15] 。望相怜旧交,望相怜旧交,纵春山淡了尚堪描。

【园林好】(外、小生)教坊中声名久标,便于归须从俊髦。出幽谷正宜及早,从今夜好迁乔,从今夜好迁乔。(小丑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娘子在那里?不好了,员外大醉,落在江里了。(内)娘子遇了一个旧相识,在座船上,请过去弹琵琶去了。(小丑过船报介)(外)既然如此,明日着地方与他打捞尸首,棺敛载回便了。(小丑)请娘子回船里去。(外)胡说,裴兴奴系官妓,名在教坊,你们庶人之家,如何娶得他?如今就把他留下的衣饰,当他财礼退还你。兴奴自应在此值应,不得前去。(小丑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下)(外)如今兴奴已归乐天,我们就差人送他到衙里去罢。(生对外、小生背云)兴奴已作商人妇,恐怕使不得。(外、小生)乐天,你生平大节不亏,官箴无玷,就有些风流罪过也何妨。(生)既如此,唤从人取乘轿来,送回衙去。(众)此处没有轿,请老爷少待,须要到城里去取来。(小生)既要等轿子,何不取酒来再饮几杯,再弹一曲,如何?

【沽美酒带太平令】(旦)谢阳侯斩鸱鸮,谢阳侯斩鸱鸮,赖恩相续鸾胶。你把今夜琵琶付彩毫,一字字继《离骚》,一声声彻云璈[16] ,一句句完璧归赵。朋友们千杯欢笑,夫妻们五花官诰,儿曹红绡紫绡。总只是朝云暮潮,呀,总不如百年谐老。(众)轿子来了。(旦)奴家就此拜别二位大人。(外、小生)且不要谢,明日还要来奉贺。(旦)乍逢浑似梦,相见反成悲。(下)

【尾声】(外、小生)登堂拜贺须明早,(笑介)乐天,他久旱逢甘在此宵,须暂时落后那杨柳樱桃[17] 。

姻缘簿上喜和同,恩怨遥传指拨中。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注〕 [1]鹍弦:用鹍鸡的筋做成的弹拨乐器的弦。[2]祖饯:饯别。祖,本指出行时祭路神。[3]“他有”二句:唐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见唐孟启《本事诗·事感》。[4]湘灵:湘水女神。《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5]临邛:古县名,秦置,治今四川邛崃,秦蜀卓氏迁此,以铁冶致富。求凰操: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曾弹琴唱凤求凰之曲挑卓文君,文君遂与之私奔。[6]穿帘入溷(hùn):指人境遇的好坏。《梁书·儒林传·范缜》载范缜云:“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入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剧用此典。溷,厕所。[7]消耗:消息,音信。[8]休文减带:休文,南朝梁沈约字,他与徐勉交厚,致书徐勉言己老病,致谓“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9]宋玉悲秋:战国楚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唐杜甫《咏怀古迹》之二:“摇落深知宋玉悲。”[11]箕帚:畚箕和扫帚,泛指妇人操持的家务。[12]参商:参星和商星,天上二十八宿中的二宿,不会同时出现在天空,故常以之喻人之暌违。卯酉:早晚。卯,卯时;酉,酉时。[13]祆(xiān)神庙:祆教(也叫琐罗亚斯德教或拜火教)祭祀火神的庙宇。祆教南北朝时传入中国,唐朝曾一度流行。相传蜀帝公主与乳母之子陈生相爱,约定在祆神庙见面。公主至庙,适陈生酣睡,因解玉环置其怀中而去。陈生醒来,不见公主,怨气化为大火,焚其自身与庙宇。剧用此典。[14]鸾胶:《海内十洲记·凤麟洲》载,西海中有凤麟洲,仙家煮凤喙麟角合制为膏,能续断弦,称鸾胶。后世多以之喻续娶。五代刘兼《秋夕书怀呈戎州郎中》诗:“鸾胶处处难寻觅,断尽相思寸寸肠。”[15]章台:汉长安街名,后常指青楼集中倡女聚居之地。[16]云璈(áo):即云锣,一种打击乐器。[17]杨柳樱桃:即白居易的姬人樊素和妓人小蛮。见注[3]。

《青衫记》是由白居易《琵琶行》故事所感发而引申虚构的传奇剧本,参照元代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杂剧,演述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和琵琶女裴兴奴的爱情故事。白居易天赋才情,风流倜傥,娶教坊歌女樊素、舞女小蛮为姬妾,以侍琴书之乐。但他也是个有抱负的士人,不肯辜负平生之志。尝闭门累月,揣摩当世之事,撰成策论七十五篇,以为进取之资。于是与契友元稹赴京应举,策试及第,授谏院左拾遗兼中书舍人。大诗人刘禹锡邀请元白二人往东郊游乐,一展契阔之情,二申庆贺之意。三人同往妓者裴兴奴家饮酒。裴兴奴生长教坊,弹得一手好琵琶,厌倦风尘,久欲从良。经刘禹锡介绍,结识白居易。白居易以青衫典酒,自得其乐,认为“坐有妖娆,轻颦浅笑,何妨日日典青袍”。裴兴奴也“愿相期偕老”。一个是“窈窕倾城貌”,一个是“谈笑气雄豪”;一个说“我爱你风情月调”,一个说“我爱你歌唇舞腰”。于是裴兴奴以身相许,二人欢度良宵,一夜恩情,百年盟誓,相期偕老。

时值兵乱,白居易上疏言弊政而得罪皇帝,被谪贬江州。启程之前,特地寻访裴兴奴,裴兴奴避乱不知去向,白居易好不伤感。情节的发展陡起一大波澜。

裴兴奴匆匆避乱之际,为白居易赎回典酒的青衫,“等待重来,使异日青衫无恙,白首同归,一段姻缘或者在此,也未可知”。也许天缘巧合,裴兴奴母女从京城避乱到了白居易的家乡,自诉苦难,为小蛮、樊素所收留。久之,问将起来,方知就是白家。裴兴奴鼓起勇气向小蛮、樊素送还青衫,告知与白乐天的真情厚意,并说:老鸨母强逼自己接一浮梁茶客,“怪我不从,终日打骂,如今要他千金,把我卖与他,怎生是好”?裴兴奴对白居易的爱情得到了小蛮、樊素的理解和同情,使情节向前发展了一大步。但蛮、素二人被白居易迎往江州之后,裴兴奴也随即被母亲强逼出嫁。她长恨不已,说:“娘,我是你亲生的女,全不念骨肉之情,今日千乡万里,把我嫁与这个茶商,闪得我好狠毒也。”蛮、素至江州,说起此事,白居易立即命人携带三百两银子,以青衫为表记,迎娶裴兴奴,但是为时已晚,裴兴奴早已随茶船南下,不知去向。爱情很真诚,缘分却渺茫,情节的发展又陡起第二大波澜。

有缘千里来相会,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白裴二人出现了一个意外的重逢。

《坐湿青衫》一出就是演述裴兴奴船至浔阳江头,正值白居易江边送客,两人意外重逢的场景。浮梁茶客强娶裴兴奴之后,船载南下,并无欢乐,裴兴奴的态度是:“你若再来缠我,拚取微躯赴九泉。”船至浔阳江头,浮梁茶客使性赌气进城玩乐。裴兴奴则心事重重,独抱琵琶,看那江深夜静,月冷风清,好不凄惨。于是命船夫“把这船头对着月色,就泊在这芦花岸边”,轻拢慢捻,自弹一曲,抒发衷肠:“碧海青天无限恨,等闲拭泪付琵琶。”“碧海青天”四字出自李商隐《嫦娥》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写闺中离人彻夜思念之情。裴兴奴在浔阳江头,就像李商隐笔下的女主人公一样,对着碧海般的青天,心事应比嫦娥更重。嫦娥仅仅是单纯的思念,裴兴奴则除了煎心的思念之外,还有沦为商人之妇的无穷怨恨。这种思念和怨恨都化作眼泪流出。裴兴奴不是寻常的女子,她精通琵琶,她把泪中所包含的思念和怨恨又都化作琵琶的旋律,飘扬开去。她抱着紫檀木制成的琵琶,指拈铁拨,轻扣鹍弦,弹奏出动人心魂的旋律,似乎诉说士子追求功名,轻易别离;又似乎描述壮士巡守边疆,见宿鸟惊飞,而觉察敌人的偷袭;又似乎抒发壮志未酬之士有如幽壑之潜蛟,待时而出。他们都是重功名事业,轻儿女柔情,不惜辜负青春年少的甜蜜相聚。这些音乐形象深刻地表现出闺中少妇对于离人的深切的思念和思而不见所生发的绞心的幽怨。

白居易和刘禹锡就在这琵琶声中,备着酒肉,来到浔阳江头的客船之上,饯别元稹。琵琶女仍旧在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恨悠悠粉褪香消,怅忆仙郎梦绕魂劳。想他们别恋多娇。”琵琶的旋律引起了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的注意,仔细倾听琵琶女的继续弹奏:“他有樱桃素口,杨柳蛮腰,抛闪得人牛马同槽。他昏腾腾酗酒餔糟,眼睁睁受尽煎熬。到头来风月场空,那些儿云雨峰高。”刘禹锡、元稹对琵琶声称赞不已:“逸调来云表,清声彻斗杓。似湘灵鼓瑟江干晓,似临邛夜弄求凰操。”在刘、元看来,琵琶的旋律似乎进入了本朝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的幽怨凄清境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她弹琵琶的音调,除了思念幽怨之外,更蕴含着向往和追求,有如司马相如客临邛,弹奏《凤求凰》,追慕卓文君一样,其歌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白居易听曲知音,心有感应,说道:“好怪好怪,宛然是裴兴奴的指拨。”不禁一洒伤心之泪。心想:裴兴奴的近况如何?是过着幸福的生活,还是遭受悲惨的命运?来到浔阳江头,篷窗孤棹,可与谁结伴?挂念在怀,放心不下,即刻命人打听“那弹琵琶的可是裴兴娘”?询问确实之后,立即请过船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岂料曾相识?往日的情人,久别重逢于逆境之中,无限伤心之事涌上心头,不可名状之泪夺眶而出。裴兴奴眼看白居易消瘦忧愁,深感不安。“岂忍见休文减带腰,岂忍见宋玉悲秋貌。”沈约、宋玉都是前代文学家,才情横溢,风流倜傥,是古时妇女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此处借来比喻情人白居易。白居易曾派人携带青衫为表记迎娶裴兴奴,不遇而返,今日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便指着身上的青衫说道:“你可认得这件青衫么?”往事重提,裴兴奴记忆犹新:“重提起典青衫酒价高,免不得掩红妆把琵琶抱。”当年白居易初访裴兴奴,以青衫典酒,刘禹锡提出琵琶助兴,裴兴奴娇柔婉转,犹抱琵琶半遮面,用琵琶的旋律表达出柔情蜜意和才情风调,深深地打动了白居易。裴兴奴对往事的回忆那么清晰,说明她几年来时刻不忘白居易。白居易反问她:“你为何就嫁了人?”这一问勾起她满腹委屈,她将被逼出嫁的经过一一倾诉了出来。白居易的怜爱之心、伤感之情被触动,辛酸之泪,有如泉涌,刹那间将青衫湿透。刘禹锡、元稹也被感动,为之一洒同情之泪。裴兴奴认为自己钟情守志,磐石不移,说道:“延烧,死灰然(燃)祆神庙。蓝桥,为风波败久要。”裴兴奴借用两个典故表示:当初与白居易海誓山盟,相期百年偕老,她等了又等,魂断蓝桥,白居易却总不见来,那蓝桥早应被水冲垮;她怨恨满腹,像蜀国乳母陈氏之子一样,怨气成火,可以烧毁祆神庙。很明显,背诺失信的是白居易。白居易感到旧的情根带来新的苦恼,原先派人迎娶裴兴奴,不遇而返,现在知道裴兴奴已经嫁人,如果再娶她,不能不是一件麻烦事。刘禹锡、元稹认为:“邂逅相逢如天造,怎忍似弃言的解佩要?”意思是说:这次白、裴二人是天缘巧遇,怎忍心看着白居易到手的姻缘又落空呢?“解佩”一典出自《列仙传》,江妃二女游江滨,见郑交甫,遂解佩与之,交甫受佩去,数十步怀中无佩,女亦不见。刘、元二人也不愿意白居易像郑交甫那样,满心欢喜一场空。裴兴奴领会了此意,算计起来,是生是死,是苦难是幸福,命运的好坏就决定在今宵。刘禹锡叹惜道:“可惜已嫁人了。”裴兴奴毫不犹豫地说:“那筹儿都休道。”“筹儿”,即事儿,指嫁给茶商的事儿,那是被强逼的,不用再提了。她恳求:“二位大人,没奈何要与奴家做一个主,须教我断弦再续藉鸾胶。”断弦须用鸾胶粘结,离散的婚姻应靠二位大人做主撮合。她表白自己,以消除二位大人的顾忌:“休疑虑章台杨柳摘长条,……纵春山淡了尚堪描。”“章台杨柳”,用韩翃“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诗意;“春山”,比喻妇女眉样,汉卓文君眉如远山,后世因以山喻女子眉样之姣好。裴兴奴的意思是说:虽在青楼,身子却是清白的,年岁渐长,却还可描眉傅粉,姿色依然,二位大人大可不必担心。刘、元二人原本心向白居易和裴兴奴,认为:“教坊中声名久标,便于归须从俊髦。出幽谷正宜及早,从今夜好迁乔。”意思是说:裴兴奴名播教坊,即便出嫁,也应嫁给才俊之士。出幽谷,迁乔木,正在今宵。刘禹锡是江州刺史,掌管一州,言出必行,自然可以解除裴兴奴的买卖婚姻,从茶商手中夺回裴兴奴,还给白居易,但是,作者似乎感到,这么做仍有抢夺人妻之嫌,仍有人情不顺之处。于是安排茶商大醉落水而死,此举虽属牵强突兀,而白、裴二人团圆却能够顺理成章。作为书生的白居易却还有一个观念上的障碍:“兴奴已作商人妇,恐怕使不得。”意思是不能坏了裴兴奴的名节。刘、元二人却更能超脱于礼教名节之外:“乐天,你平生大节不亏,官箴无玷,就有些风流罪过也何妨。”于是白居易命人取轿迎裴归衙。在此等轿之时,元稹提议再饮几杯,再弹一曲。裴兴奴精神抖擞,转轴拨弦,弹奏出感恩戴德、朋友庆贺、夫荣妻贵、百年偕老的欢快的旋律。欢快之余,感到邂逅相逢,意外团圆,好像梦幻一般,想起往日的思念之苦,逼嫁之恨,失意之哀,不免又悲上心头:“乍逢浑似梦,相见反成悲。”大悲之后,意外大喜,喜不胜悲,悲实因喜,悲喜交融,这是人世间的大喜征象,是心理上的自然流露。《坐湿青衫》这出戏以此圆场,使全本剧情的发展达到高潮。

白居易迎裴归衙之后,三艳同堂,又接圣旨,蒙召回京,荣升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友情、爱情,文运、官运,无不得意,这是命运之神给予读书人的最高奖赏,更是剧本作者给予观众和读者的最大满足。

全剧以青衫为关目,贯串各个情节,典衫沽酒、赎衫避兵、还衫述怀,白居易因青衫忆起旧情,又以青衫为表记派人娶裴,听琵琶坐湿青衫而得团圆,最后御赐锦袍却不忘旧日的青衫,使全剧的情节显得十分紧凑。

本剧的主题是白、裴的姻缘,为使剧情曲折,虚构鸨母贪财、茶商强娶的情节,颇顺情理之自然。为表现裴兴奴之真情实意,虚构其拒客、抗婚、赎衫、还衫,也在情理之中。裴氏避兵落在白居易之家,纯属巧合,文学创作上常常使用。浔阳江头,裴氏独奏琵琶,正值白居易月夜送客,这种天缘巧合通常是作家特意捕捉的对象。姻缘的撮合,少不了朋友的帮助,因而安排元、白同榜,郊游访裴,刘禹锡出任江州刺史,元稹奉诏安抚江南,于是江头饯别有了客人,裴兴奴的人身自由有官方做主,白、裴的姻缘有人促成,喜庆之夜有朋友祝贺,这种设置,其人物有史籍为据,其情节却无史实可查,这也是历史文学常用的手法。唯有茶商酒醉落江一节,人工斧凿之痕似乎太露。当然,作者也自有其良苦用心,他不欲白居易落得诱夺人妻之名,更不欲刘禹锡带有恃权帮友之嫌,也不忍心让茶商活活地遭受失妻之辱之痛,因此,设置落江一节,使全剧完成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中国古代是一夫多妻制的社会,剧中出现白居易原有的二妾小蛮和樊素,虽然小有醋意,却全力促成自己的丈夫与裴兴奴的婚姻。作者并没有将这一婚姻作为严肃的终身大事来颂扬,只是作为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来表现。这是过去的时代在本剧中留下的烙印。

(张玉奇)

葛衣记

第十出 走雪

顾大典

【金焦叶】(生)寒催,恨催,泪盈盈空沾两腮。姻缘簿须臾拆开,蒹葭谊无端悔赖[1] 。

(白)倚富凌人太不禁,丝萝空说附乔林。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我想父亲存日,与到家结婚,何等相厚。今见我家凌替,一时心变,勒写休书,是何道理!我想父亲相厚,也不止他一人,那个不晓得我每这头亲事?我如今且不要回去,省得母亲知道又要着恼,就往各宅告诉一番,必竟也有公论,然后回家去便了。阿呀,只是风紧衣单,好生寒冷!

【山坡羊】想当初许多亲爱,到如今蓦然更改。恶狠狠如狼似豺,好教我恨悠悠不断如江海。谩自猜,他无端溺死灰。想梧桐吹倒[2] ,自有旁人在。世变星移,人情物态。伤怀,兰茝深交安在哉?堪哀,宿莽荒榛土一堆。

(白)此间已是陆太常门前,不免唤一声:门上有人么?(末、外院子上)侯门深似海,不许外人来。(外)是那个?(末见生)是个广东人吓!(生)不是!(外)怎么说是广东人?(末)不是广东人,这等寒天还穿着葛衣。(外)休得取笑。你是什么人?(生)我是任公子。我家老爷在日,与你老爷最厚。今日特来求见,乞烦禀一声。(末)看看这个模样,与他通报了,总是不相见的,回他去罢。(外)来,他任爷在日,与我家老爷是通家。他家如今贫落了,想有什么事来求见。也罢,方便与他禀一声。(末)既如此,住着。(下)(外)吓,官人,有什么要紧事,这等寒天雪冒而来。(生)吓,管家,不要说起。我特为那到……(生住口)(哭介)(外)吓,敢是到府中有什么事么?(生)见了你家老爷,自有话说。(外)进去禀了。(生)这样说话告诉他也没相干,见了老伯面陈一番。(末上)方才那人呢?(外)可曾与他禀?(末)老爷怒得紧,道他世之不肖,玷辱门墙,着门上打发他去。(外)既如此,你去打发他。(下)(末)那人呢?(生)可曾与我禀?(末)禀过了。老爷不得工夫,你改日来。(生)管家,我今日特特而来,怎么说不得工夫?(末)老爷道你世之不肖,玷辱门墙,着门上打发你去。(生)老爷道你世之不肖!(生拦撞进)(末拦介)这是门上人的干系,还不走!(推生出门)(关门介)(生)吓!竟闭户不纳,就进去了。好无情的人家吓!呀,呸!我父亲相与的难道只是他一家?我如今再到别家去。阿呀,雪儿,雪儿,你是天上的东西,怎么也有世态,偏向我没有衣服的身上只管打将上来!

【前腔】疏辣辣寒林风摆,扑簌簌雪儿无赖。乱纷纷堆积闷怀,密匝匝似愁锁围难解。(跌介)(白)阿呀,谁想又遭此一跌。(唱)也是我运乖偏遭颠仆灾。(白)我想他们若有念故人之情,也该怜念我的。任西华,任西华,你好痴。阿呀,阿呀!(唱)只怕绨袍恋恋[3] ,古道今难再。谩自踌躇,谁来瞅睬?

(白)此间已是萧左丞门首,不免叫一声门。(住口介)且住,跌上一交,身上愈加狼狈,怎好进去相见?呸!贫乃士之常,何妨,何妨!门上有人么?(抖介)(丑扮皂隶醉上)醉酒方酣睡,(生)门上!(丑)咦,何人来扣门? 人[4] ?住子抖,我替还羹饭!你是 人?(生)我是任公子!(丑)你杀歇倭子?(生)不曾!(丑)任同知?(生)是公子!(丑)公子那介?(生)我家老爷在日,与你家是通家。今日特来求见,乞烦通报一声,重重有赏。(丑)吓!你要见,我里管同,住厾,我替你禀。宅上阿有六个大胖子厾?(末内应)怎么?(丑)外头有一个任公子,说是老爷个亲,要见了,去禀一声。(内)住着。(丑)方才个人!(生)可曾与我禀?(丑)我替你传子进去哉。(生)你们老爷可在府中?(丑)来屋里。(生)在家何干?(丑)无 做,无非吃酒赏雪。我方才来门上,风又介冷,雪又介大。我说勿是介哉,替我走到厨房下去端端菜,到桌上去筛筛酒。一阵马前健,老爷赏我两大碗酒,吃子竟有点意思意思。(内)门上的!(丑)那说?(内)老爷道他世之不肖,玷辱门墙。看门的,打发他去。若不打发,要打卅板哩。(丑)是哉!(内)快些!(丑)是哉!我说,我里老爷有介个寒亲人介。(生)可曾与我禀?(丑)禀吓。(生)禀过了有赏。待我进去。(丑)慢点!(生)吓!门上,你既禀过了,待我进去。(丑)我里老爷说,直头勿认得。(生)怎么说不认得?(丑)勿得知。(生)敢是你传得不明白了。(丑)那我传得勿明白?(生)你方才怎么禀的?(丑)我方才么,我说、我说……外边、外边……有个、有个……你姓 ?(生)我说误事了。你去说:故人之子任西华求见吓!(丑)旧年个!(生)什么旧年的!(丑)陈西瓜,倒是个着皮松,有是到练个!(生喊介)阿约,门上!(丑推介)啐!萧老爷门上大惊小怪! 公子,直头是花子!(生打丑介)唗!狗才,我任相公是花子?(丑)既勿是花子,住厾,等我不两个雪炮你使使!(拿雪打生介)(生)狗才放肆!(丑)萧老爷厾门上,弄得水汤骨碌碌!(下)(生)狗才,这等可恶!上覆你老爷,打你卅大毛板吓!也是闭户不纳,进去了。阿呀皇天吓!我想这个两家,都不肯相见,就到别家去,也是枉然了。腹中饥又饥,身上寒又寒,且回去见了母亲,再作道理。(唱)徘徊,十谒朱门九不开。虺 尵[5] ,似拨尽寒炉一夜灰 。(内喝介)(生)呀,前面官来了,且自回避。(外乘车上)(占、正小军,末、小生院子)

【缕缕金】乘驷马,出天街。宫阙迢遥外,俨瑶台。因念无衣客,重裘堪爱。歌残《黄竹》转兴哀[6] 。寒威怎担待,寒威怎担待?

(白)住了车。这等寒天,重裘尚且不能御寒,道旁站的,只穿一领葛衣,咳,可怜!(生)好大雪吓!(外)那人有些面善。院子,过来。(小生)有。(外)你去问那人,可是姓任么?(小生)是的。(生)我是回避在此的了。(小生)不要慌,老爷问你,可是姓任么?(生)我是任公子。(小生)他说是任公子。(外)吓,正是任公子!快请过来相见。(小生)是。(生)有些面善。管家,车上的可是刘秘书老爷么?(小生)正是。请你相见。(生)吓,请我相见!阿呀,老伯吓!(外)贤侄,请到檐下来讲。院子,取件衣过来。(小生应)(外)请穿了细细说与我知道。(小生、外替生穿衣介)

【山坡羊[7] 】(生)叹不肖一家狼狈,(外白)令先尊许多书籍还在么?(生唱)论遗编五车书犹在。(外)这等足见贤侄能守了。令堂康健否?(生唱)念寡母茕茕在堂,(外)贤侄你一向如何过日?(生)阿呀老伯,小侄说也惶恐!(外)众人退后。(生)小侄如今呵,(唱)奈三餐菽水犹尴尬。(外)咳,可怜。元聘到氏可曾毕姻么?(生)阿,老伯,还要说他怎么!(唱)那事不谐,谁知是祸胎。(外)怎么说是祸胎?(生)小侄正要告诉老伯。小侄前日奉母之命到静贞庵读书,(外)读书好。(生)到翁令爱正来烧香,与他在佛殿上遇着。因幼时曾相见的,况又没处躲避,只得上前与他作了一个揖。(外)这也何妨。(生)阿呀老伯,不想被他的家人把小侄大肆凌辱。(外)吓!那家家人就敢凌辱你?(生)凌辱小侄。(外)你去告诉他主人,惩治这班狗才何难。(生)小侄曾告诉来。(外)他便怎么说?(生)他不去惩治这些家人,见小侄身上衣衫褴褛,一时心变,逼写退婚。(外)吓!逼勒你写退婚。可曾写与他?(生)老伯说那里话来!他家人又多,拦住了小侄,只是乱打乱骂,只得当时写与他了。(外)咳!贤侄,你不该写才是。(生)阿呀老伯吓,(唱)把潘杨旧契都颓败[8] ,秦晋深盟却变做张陈冤债[9] 。(外)贤侄,你如何不回去,独自在雪中行走?(生)小侄无计可施,只得将此情往诉父执诸公。(外)有理,告诉那几家?(生)萧左丞、陆太常这两家。(外)这两家令先尊都是有恩惠与他的,必定自有公论。(生)老伯,有什么公论!这两家都闭门不纳。(外)吓!都闭门不纳?有这等负心禽兽! !世道交情,可耻可恨!今后与他们绝交便了。(生)因此小侄呵,尘埃,似雪压梅花冻不开。幸遇老伯呵,春台,似动地东风雪后来。

(外)看车!贤侄不消说了,请上车,同到舍下去,再作道理。(生)多承老伯美意,但小侄如此光景,恐玷辱了老伯。(外)咳!贤侄,你说那里话来。

【猫儿坠】想死生贵贱,天自有安排。咳,到兄,到兄!你覆雨翻云真世态,不念任兄呵,他在白杨宿草掩泉台。(合)分开,那些个千金一诺,仗义疏财。(外、生上车)(众合)

【前腔】徘徊顾望,邂逅在天街。念旧怜孤真慷慨,衔恩佩德意无涯。(合)舒怀,果然千金一诺,仗义疏财。

(外)众人回避。(众人下)(外)贤侄,向来闻你落寞,正欲就差人访问。今已相逢,果然如此!也罢。你如今也不消回去,就住在此看书,待等进取之日,看这班负心禽兽怎生见你之面。(生)多谢老伯!自怜踪迹久飘蓬,(外)学富三冬岂是穷。(生)今日得君提拔起,(外)免教人在污泥中。(生)告辞了!(外)那里去?(生)小侄回去禀过老母,然后就来。(外)你怎么这么性急。你身上也寒冷,进去换了棉衣,着些暖酒暖一暖,然后回去也未迟。(小生)多谢老伯!(外)吃了苦了!(下)

〔注〕 [1]蒹葭谊:《诗经·秦风》有《蒹葭》篇,咏叹对“伊人”的深切思慕之情。[2]梧桐吹倒:古代俗谚云:“门前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意为凡事总禁不住有人议论。[3]绨袍恋恋:战国时魏人范雎为大夫须贾所恨,陷之几死。范雎逃至秦国,变名张禄,说秦王得用,为相国。须贾入秦,范雎微服往见,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一绨袍赠之。范雎觉得他“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因此就饶其死罪。[4] 人:苏州方言,啥人,谁。[5]虺尵(huǐtuí):同虺 ,疲病之态。[6]黄竹:《穆天子传》:“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礼乐其民。’”诗为怜念风雪中受冻之人而作。[7]山坡羊:原抄本作“又”,即前腔,兹据《缀白裘》改。[8]潘杨旧契:晋潘岳《杨仲武诔》:“潘杨之穆,有自来矣,矧乃今日,慎终如始。”潘岳与其夫人杨氏两家世代联姻,后世以“潘杨”作为表示姻亲关系的典故。[9]秦晋深盟: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为婚姻,缔结联盟。张陈怨债:指好友反目成仇。秦汉之际的张耳和陈余曾为刎颈之交的密友,后在楚汉战争中二人争权夺势,陈余为张耳斩杀。

顾大典的《葛衣记》共二十七出,是一部反映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讽世之作。取材于《南史》、《梁史》中的《任昉传》。在《南史·任昉传》中提到任昉去世后,“有子东里、西华、南容、北叟,并无术业,坠其家声,兄弟流离,不能自振,生平旧交莫有收恤。西华冬月著葛帔綀裙,道逢平原刘孝标,泫然矜之,谓曰:‘我当为卿作计。’乃著《广绝交论》以讥其旧交。……到溉见其论,抵之于地,终生恨之。”剧中情节则多有增饰、虚构。其故事梗概是:南朝梁代乐安博昌人任西华,为新安太守任昉之子。彭城到溉为任西华之父执,当年与任昉约为儿女亲家。任昉死后家道中落,任家一贫如洗。而到溉已升为吏部尚书,听说任西华落魄潦倒,颇有悔婚之意。时值严冬腊月,到溉之女慧贞至静贞庵烧香,与正在庵中课读的任西华相遇,因任西华衣衫褴褛,结果被到府豪仆辱打一顿。任西华气极往到府向到溉哭诉,不料到溉不念旧情,立逼任西华写下休书,赶出门外。任西华身着葛衣,冒雪往父执太常陆倕、左丞萧寀两家投诉,皆拒不接纳。返家途中,遇父执刘峻(孝标)。刘峻对任西华极表同情,见他如此贫困依然不忘苦读,就邀任留居刘府,教读兵书。刘峻作《广绝交论》,讥讽到溉等人忘怀旧情,并向尚书仆射沈约推荐任西华投军效力。军中,沈约荐任西华为记室参军,后因立下军功,授驾部员外兼中护军,归京省亲。到溉悔婚之后,逼慧贞改嫁显贵贾司马公子。慧贞不从,离家出走,欲投江自尽,为静贞庵女尼所救,留在庵中暂避一时。到溉以为女儿已死,伤心不已,思女伤目。夫人曾氏告之女儿尚活在人世,到溉立即派人接回女儿。刘峻讥嘲到溉之所作所为,到溉极为后悔,最后仍将女儿嫁任西华为妻。

《走雪》(全剧原无出名,此据《缀白裘》标出名)为《葛衣记》的第十出,是全剧最精彩的一出戏。剧中落魄书生任西华被势利长辈陆倕、萧寀及其门下豪仆凌辱、戏弄的遭遇,非常值得观众同情,人们也为他终于得到忠厚长者刘孝标的怜悯、善待而感到庆幸。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令人感慨。

开场时,任西华在寒风中怀着满腔愤恨,在街上徘徊。他是刚被欺贫爱富的势利岳丈立逼写下休书后,逐出门外的。对于到溉置与任昉旧日交情于不顾,公然“姻缘簿须臾拆开,蒹葭谊无端悔赖”的做法任西华实在无法接受,决定到父亲生前相厚的旧友处告诉一番,以寻求“公论”。对一个涉世未深、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来说,有这样的想法,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他怀念父辈之间曾经有过的“兰茝深交”,又想起长眠地下的父亲“宿莽荒榛土一堆”,感到无限哀伤。

接下来,作者用夸张的笔法充分描写陆、萧两家主仆对任西华的凌辱和戏弄。陆太常家的仆人嘲笑任西华是广东人:“不是广东人,这等寒天还穿着葛衣。”这对“贫落”的穷人是何等的冷酷无情。仆人已是这般嘴脸,其主人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果然,仆人给任西华的回话是:“老爷道你世之不肖,玷辱门墙,着门上打发你去。”任西华想撞进门去,结果被推出门外,“竟闭门不纳”。任西华于心不甘,再到萧左丞家去投诉。这时纷纷大雪直朝他只穿一件葛衣的身上打来,正是祸不单行,在雪地里还重重跌了一跤,愈加的狼狈了,哆哆嗦嗦走到萧左丞门首,以至萧家喝醉酒的皂隶以为见到鬼了。任西华在萧家门前遭到更为出格的戏弄,一会儿将他的“任公子”错缠为吴语“杀歇倭子”、“任同知”,一会儿又将他的名字“任西华”错缠成吴语“陈西瓜”,甚至骂他是“花子”,最终仍被拒不纳。“腹中饥又饥,身上寒又寒”的任西华悲惨地唱道:“徘徊,十谒朱门九不开。虺尵,似拨尽寒炉一夜灰。”这是对不合理的世道的强烈控诉!

道遇刘孝标,使任西华的命运发生了转机。刘见到“道旁站的,只穿一领葛衣”的年轻人,十分关切,看“那人有些面善”,就主动要院子去打听。作者从一开始就通过细节描写,突出刘孝标对落魄的朋友之子的关切之情,与到、陆、萧三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刘孝标仔细询问任西华读书、家中生活、婚姻等方面的情况。当任西华向他倾诉了刚才的不幸遭遇后,刘孝标怒火中烧,大骂到、陆、萧等人:“有这等负心禽兽! !世道交情,可耻可恨!今后与他们绝交便了。”任西华还算幸运,遇到了一位古道热肠的忠厚长者。但在旧社会,成千上万的穷困士人就未必有那样的运气了。

明吕天成《曲品》评《葛衣记》:“此有为而作,感慨交情,令人呜咽。”清姚燮《今乐考证》说顾大典“《青衫》、《葛衣》诸剧,梨园弟子多歌之”。说明顾大典创作的剧本是深受观众欢迎的。评论家认为:“此种戏剧,足以针砭恶俗,不可没也。”(钱静方《小说丛考》)有的甚至说《葛衣记》“实有益世道之文章,不当徒以戏曲目之”(蒋瑞藻《花朝生笔记》)。对剧作内容上的评价可谓不低,也能切中肯綮。至于在艺术风格上,当时就有人批评作者《葛衣》等记“操吴音以乱押者”(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也有说这些剧作“略尚标韵,第伤文弱”(王骥德《曲律》)。意思是音律等方面有所欠缺。从我们所选的《走雪》出来看,曲词好用典故,写得颇有文采;气氛亦渲染得较为成功。任西华、刘孝标的性格刻画得较为得体,描写几个仆人的形象,通过长篇对话寓讽刺于夸张之中,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也颇为热闹有趣。

(史美圣)


沈璟汤显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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