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㿥
【戏曲家小传】
(1620?—1701后)字素臣,号笙庵,以字行。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与朱佐朝为兄弟,系苏州派剧作家中重要一员。擅写公案戏与爱情戏,所作情节曲折,结构紧凑,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语言生动,是真正的场上之曲。所作传奇十九种,今存《十五贯》、《未央天》、《秦楼月》、《翡翠园》、《锦衣归》、《聚宝盆》、《文星现》、《朝阳凤》、《万年觞》、《龙凤钱》、《四大庆》(与丘园、叶时章等合作)、《四奇观》(与朱佐朝等合作)。另与李书云合编《音韵须知》,协助李玉校订《北词广正谱》。诸作中以《十五贯》最著名,《秦楼月》、《翡翠园》亦为代表作。
十五贯
第七出 陷辟[1]
朱㿥
【破阵子】(末冠带,副吏、丑门子、老杂皂隶喝上)(末)十年窗下揣摩成,早年甲榜荣登[2] 。河阳春色权支领[3] ,伫看万里功名。
下官山阳县正堂过于执是也。十年辛苦,七品恩荣。立心不染苞苴[4] ,矢誓勿容情面。到任之日,便将板对一联,钉上堂柱。那对联两句“爱民犹子,执法如山”不知被那个狗弟子,暗地里续上几字:“爱民犹子,牛羊父母,仓廪父母[5] ,供为子职而矣已;执法如山,宝藏兴焉,货财殖焉,是岂山之性也哉?”好恼!好恼!一时受人轻薄,决意要做清官。凡有词讼,一概秉公审理。且喜三年任满,注作上考[6] ,升为常州理刑,交代在即。昨有告状人冯玉吾投词,为奸杀事。谋弑亲夫,地方大变。随于今早票发[7] ,官坛检验已过。此际午堂时分,正好细细研鞫。左右,开门抬听审牌出去。(众应介)分付把奸杀一案有名人犯,一齐带进来。(众应介)(带小生、小旦、净上介)
【引】(小生)投水屈原是屈,杀人曾子何曾?
(末)听点!原告冯玉吾。(净应介)被告熊友蕙。(小生应介)侯三姑。(小旦应介)地邻余在泉等。(众应介)在下边伺候。(众应介)原告跪过一边。唤那熊友蕙上来。(小生)小人有。(末)熊友蕙,看你斯文体态,必然明理知书。据这状词看来,你与侯氏既已私通于前,复行窃盗于后,今又同谋下毒,立弑亲夫,这个罪名所犯不小!真赃已获,你到此还有分辩么?(小生)爷爷容禀:
【风入松】闭门矻矻自穷经,(末)你读书人,偏干此犯法的事。(小生)老爷,小人闭户读书,从不解偷香行径。(末)据你说,奸情事一些也没的了?这金环是何处得来的?(小生)小人架上抽书,偶得此环,只道天赐寒儒,那知是他家故物么?爷爷,爷爷明鉴万里,若是侯氏私赠,小人怎么反到店中露目起来?敢把真赃自抱窥同井,难一概捕风捉影。(末)胡说!难道这环儿会插翅飞来的么?据状词上说:侯氏迁房,你也迁房内进。可不是两下通情,同谋惨杀么?(小生)爷爷,这是那里说起?小人正为邻房通近,礼当远嫌,奉哥哥之命,把书室暂迁往内,不料他家不约而同,可可也是这日迁房进内。致锦郎身死情由,小人分毫不知。若要诬陷同谋,真正是冤上加冤了!爷爷,当不起寸磔罪名[8] ,爷爷,须悬镜望超生!
(末)下去。侯氏上来。(小旦)有。(末)据说锦郎面目奇丑,此女自不安心。冶容诲淫,信有之矣。侯氏,你把通奸始末,并致死原由,一一从头细细实说。若有半字支吾,人来,刑法伺候了!(小旦)爷爷,冤枉!小妮子呵,
【前腔】深闺似海未许一尘生,敢卖风情胡逞?(末)赃证已实,这奸情事再没得讲了。只是人命关天,你却如何下手?自是与奸夫同谋的了。(小旦)爷爷,没有这样事!小妇人与熊生虽隔一墙,从未识面。同谋事情,何不路途暗害,反谋死自己家里么?爷爷,无从谋约通名姓,怎造得关天人命?(末)本县早上检验尸骸,分明是你毒药致死。锦郎进房时安然无恙,顷刻间便中毒而亡。明为索取宝钞,无有交还,一时语言斗殴,故将毒药灌入。这可是么?(小旦)那有此事?可怜小妇人呵,手纤纤缚鸡未能,为甚蹈法网自轻生?
(末笑介)据你说,一些相干是没有的了?本县莅任三载,片言折狱,略有矜疑,无不虚心研审。今日这桩公案,可也再无疑惑的了。侯氏天生冶容,锦郎身带残疾,心多怅望,邻有少年,再无有不做出来的道理。熊有蕙上来!你迁房进内是一证,赃露金环是一证,登时中毒是一证。不要说是本县,就是三岁孩子,可也瞒他不过。你们还要抵赖到那里去!(小生、小旦)青天爷爷,冤枉!(末怒)唗!胡说!打!(打小生、小旦介)
【急三枪】怨村郎,怜宋玉,钻穴隙,只这奸近杀,是真情。
(小生、小旦)实是冤枉!(末)不招,拶起来!(小生、小旦)冤枉难招!(末)你欺本县三日京兆[9] ,希图徇情么?看夹棍来!(小生)呀,爷爷,受刑不起了,小人愿招了!小人与侯氏呵,
【风入松】风挑月窃两心倾,不合同谋戕命。(末)侯氏,你怎么说?(小旦)爷爷,小妇人受刑不起,情愿招认了毒死亲夫之罪。若说熊生通奸,不忍牵害无辜。(末)到此地位,还要怜惜汉子么?(小旦)一杯鸩酒我亲持赠,怎屈陷闭门孙敬[10] ?(末)胡说!没有通奸,并无弑夫之事了。熊生既已招成,你还要强辩怎么?该吏取供画了!(小生、小旦)那头直上少甚苍苍证明,偏这覆盆下日光暝!
(末判介)熊友蕙因奸致死人命,依律问斩。侯氏谋弑亲夫,依律问剐。宝钞十五贯,立限追比给主[11] 。该吏连夜叠成文卷,申详上司便了。各犯带去收监,原告地邻召保。(小生)大哥,可怜嗄!死罪招成了也罢了,方才说宝钞十五贯追比给主,这个那里来的还他?(差人)这个是你自作自受,那个怜惜你!(小生)阿呀,皇天嗄,皇天嗄!
【急三枪】血空溅,阍难叩[12] ,甘万剐,这便是偿宿债,了今生。(下)(皂)禀老爷:有抚院差官求见。(末)请来。(生)扬眉浥清露,翘首依白云。(见介)(末)贵差何来?(生)奉都爷之命,道太爷终任清廉,具本扬荐,已奉俞旨,升任常州理刑。今因衙门事繁,差人星催赴任。该府各役,现在门外迎接。(末)上台知遇之恩,不可少负。贵差官先行,本县即刻走马赴任。一面着该房造册交盘,另日发舟迎接家眷便了。(生)如此恭候。(末)分付接官人役,上堂相见。(众上见介)直隶常州府理刑,吏、书、门、皂叩老爷头。(末)分付摆齐执事,就此起马。
【风入松】居官惴惴似持盈[13] ,刚博得考成上等。骅骝又向毗陵骋[11] 4,忘不了弦歌四境[15] 。飏西风悠悠旆旌,须努力干功名。(同下)
〔注〕 [1]陷辟:陷入法网。辟,法。[2]甲榜荣登:指考上进士。进士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3]河阳春色:河阳,旧县名,治今河南孟州市西,晋潘岳曾官县令,一县广栽桃花。北周庾信《春赋》:“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4]苞苴(jū):指贿赂。《荀子·大略》:“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杨倞注:“货贿必以物苞裹,故总谓之苞苴。”[5]“牛羊”二句:语出《孟子·万章上》。此处“父母”借为父母官之“父母”。[6]注作上考:考核列为上等。[7]票发:签发批文。[8]寸磔(zhé):寸寸碎割,即剐刑,古代的一种酷刑。[9]三日京兆:当作“五日京兆”。《汉书·张敞传》载张敞为京兆尹,受杨恽案牵连将罢官,令贼捕掾絮舜办案,絮舜故意拖延,说:“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张敞恨其负己,收絮舜入狱,治成死罪,并对他说:“五日京兆竟何如?”[10]孙敬:汉人,以刻苦读书闻名,夜读则以绳结发悬于梁上,以制眠意。尝入市,人皆曰:“闭户先生来也。”[11]追比:限期交纳税赋,此为追回之意。[12]阍(hūn):门,此指宫门。阍难叩,谓冤情难以上达天听。[13]持盈:拿着装满水的器皿,比喻小心谨慎。[14]骅骝:周穆王八骏之一,后多代指骏马。毗(pí)陵:即常州。[15]弦歌四境:《论语·阳货》:“子(孔子)游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孔子弟子,时为武城宰)对曰:‘昔者偃(子游名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十五贯》系清初苏州著名剧作家朱㿥(素臣)的作品,剧本以明代清官况钟为中心人物,着力歌颂他的严明执法。故事从熊友蕙与冯锦郎的童养媳侯三姑这一对青年男女展开。他们彼此本系邻居,但并没有什么交往。某夜侯三姑的首饰与十五贯钱被鼠拖走,而正好冯锦郎又误食鼠药中毒身亡。山阳县知县过于执自以为是,不认真研究案情,草率地断为熊、侯通奸,故而毒死冯锦郎,遂判两人死刑。此时无锡乡民游葫芦筹资十五贯拟开肉店,天亮前惯偷娄阿鼠入室行窃,被游发觉,娄一不做二不休,将游杀死,攫十五贯溜走。而当夜游葫芦入睡前与养女苏戌娟开玩笑,谓已将其卖与富家,换得十五贯钱,苏戌娟信以为真,夤夜出逃奔姑妈家。适熊友蕙之兄熊友兰从江西携款十五贯来探望其弟,熊、苏两人途中相遇,遂同行一程。此时公差赶至,武断地认为人赃并获,将两人扭送官府。公堂提审,被断为男女通奸、谋杀游葫芦,窃取十五贯私奔。于是均被拟处死刑。熊、苏二人再三辩解,过于执不予置信,认为铁案如山,无可怀疑。此二案经巡抚江南诸府的周忱复审后,报刑部核准,交苏州知府况钟执行。况钟夜梦二熊向之诉冤,醒后思索,感悟二熊实即熊友兰、熊友蕙兄弟,看来案情不实,真相未明。乃冒丢官之风险,夜见周忱,请予重审。初周忱不允,经况钟力争,周忱始勉强应允。况钟踏勘现场,发现种种疑窦,又通过为娄阿鼠测字,初步认为娄阿鼠语无伦次而神色仓皇,有杀害游葫芦的重大嫌疑。以此为突破口,真相逐步弄清。最后熊友兰、熊友蕙、侯三姑、苏戌娟均无罪释放,娄阿鼠则被明正典刑。
因有况钟夜梦双熊情节,故《十五贯》一剧也叫《双熊梦》。作者系以宋人话本《错斩崔宁》(《醒世恒言》作《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为故事之框架,但又另增加了另一冤案,双线交织进行,最后集中到况钟身上而一并予以平反。
此剧情节结构相当周密,前后均有呼应,故事则曲折而富于吸引力。况钟历史上确有其人,在明代宣德年间出任苏州知府,政绩卓著,届满后又两次连任。直到清初康熙、雍正前后,苏州仍有多处况公祠,香火不绝。
《十五贯》歌颂况钟为民请命的精神,刻画了他办案重视调查研究获得第一手材料,发觉冤情敢于向上司据理力争的事迹。而山阳知县过于执的凭主观臆测作结论,巡抚周忱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人命视作儿戏,显然又是封建社会中典型的官僚作风。应该说除了贪官污吏之外,过于执、周忱这两个不同的艺术形象,在古代封建社会是具有代表性的。像况钟那么敢于为民请命的实在是极少数。
康熙年间,庄廷鑨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等文字狱相继发生,文人遭受迫害的不计其数,全国各地明代残余的抗清武装仍有活动。在这种情况之下,朱㿥写作《十五贯》,应该说是冒了一定风险的。
在清代,折子戏《批斩》、《见都》、《访鼠·测字》演出较多,相当于原作之《夜讯》、《乞命》、《廉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浙江昆苏剧团曾对《十五贯》作整理改编,在突出主题的同时,将熊友蕙一线予以删除,带迷信色彩的托梦亦不再保存。当时得享盛誉,被认为是“推陈出新”的典范。
现在我们对原作进行鉴赏,首先是《陷辟》一出。
清官这一概念,其内涵本来比较复杂,清廉是不贪污,清正是不徇私,清明是不糊涂,清介是不从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陷辟》出场主审熊友蕙、侯三姑一案的山阳县知县过于执为进士出身,知书达理,自然不在话下。
正因为他不贪污、不徇私,所以自我感觉特别好,觉得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清官。而上级衙门对属官的考绩,更是全凭官僚主义的一套,并不认真查核,所以过于执三年任满,就被提升为常州理刑。
此时此刻的过于执,仍旧按照他自己三年来一成不变的主观臆测的“操作规程”问案。已有成见在先,当然把熊友蕙的一切分辩都当作强辩或狡辩,听不进去。
过于执有他自以为是的逻辑推理:“侯氏天生冶容,锦郎身带残疾,心多怅望,邻有少年,再无有不做出来的道理。”在过于执看来,侯三姑的美貌竟也成了她的罪状。他认为以侯三姑之美,必然会厌恶身有残疾的丈夫,进而必然会对邻居的少年发生好感产生奸情,为了排除障碍,还会勾结起来毒死冯锦郎。
照常理说,听了熊友蕙的分辩,过于执应该研究一下,这金环如不是侯三姑给熊友蕙的,那么是否还有别的可能让这首饰到了熊家?侯三姑平时对冯锦郎的态度如何?她和熊友蕙究竟是否接触过?熊友蕙搬迁卧室既称是奉兄长之命,完全可以派人去外地问一下熊友兰,核对两人的说法是否相吻合,还是有破绽?这样取证,才有最可靠的依据。可叹过于执对证据并不重视,他自我陶醉于其荒谬的逻辑推理,认为“今日这桩公案,可也再无疑惑的了”。可笑的是他对自己那么充满自信,一贯认为自己是个“爱民犹子,执法如山”的清官。对于在任三年的山阳县知县一职,他为自己作了一个鉴定:“莅任三载,片言折狱,略有矜疑,无不虚心研审。”从他对熊友蕙一案的判决看来,以前的那些案件也不可能是认真审理,弄清事实后才对罪犯绳之以法的。
在这种不广搜证据的情况之下,过于执只有一桩事情可以做,那就是对捉拿到案的人逼供。他听不进别人的分辩,只让对方按照他的逻辑推理招供。对方不愿招供,那又怎么办呢?那就用酷刑。吩咐差役,把熊友蕙和侯三姑“拶起来”。
更可恨的是,当熊、侯二人声称“冤枉难招”时,他丝毫不进行反思,仍旧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反而怀疑他们因为他这个正堂迁升在即,有可能趁此机会要他卖个情面。这真是想入非非,对“犯人”来说,官员升迁的消息,他们又哪里能知道呢!即使知道,又哪里会有什么非非之想呢!
过于执要侯三姑招认时,侯三姑受刑不起,情愿“招认了毒死亲夫之罪”。但她还是提出“若说熊生通奸,不忍牵害无辜”。在一般情况之下,审问的官员很可能为之感动,产生一点同情之心,进而对案情的真相有彻底弄清的想法。但是,过于执的成见已经到了执迷不悟的程度。因此,他只知道再追问侯三姑:“到此地位,还要怜惜汉子么?”
我们无论是读剧本,还是看演出,到了此处,对于这种人物,忍不住憎恨和忿怒。觉得作者把这位县官命名为“过于执”,确乎名实相符。
将下场时,过于执即将上任就新职了。他踌躇满志地唱道:“骅骝又向毗陵骋,忘不了弦歌四境。飏西风悠悠旆旌,须努力干功名。”完全是一副清官气派。殊不知这种自命的清官实际上是昏官加酷吏的双料混蛋。在他们治理之下,到处都是冤案,善良的平民百姓被错当凶犯处决,而真正的凶犯却能逍遥法外。
如果没有况钟的一心为民请命,把此案予以平反,那么过于执的清官的美名也将世代流传下来。当事实证明过于执确实错判之后,巡抚周忱后来仅给予他“罚俸三月”的处分。这不能说作者对过于执有什么谅解,只是按照历史真实,也仅能给他一点象征性的处罚而已。因为平民百姓的死活问题,对朝廷来说,对巡抚大人来说,本来就无关痛痒。如果不是为了平民愤,即使平反了冤案,也不一定给过于执以处分也。
(蒋星煜)
十五贯
第十五出 夜讯
朱㿥
【点绛唇】(外上)雁绣鸿材[1] ,朱旙皂盖,君恩拜,俺恐负须眉,故把民社轻担戴。
乍驾熊车出翠微[2] ,苍生百万好支持。时人莫谩轻刀笔[3] ,千古萧曹相业推[4] 。下官况钟,字伯律,江西靖安人也。作掾部曹,荐受主事。今蒙圣上特恩,擢为苏州太守,又亲授玺书,得假便宜行事。到任以来,且喜政平讼理,吏畏民怀。目下秋后冬前,适当行刑时候。上台转奉部文,连夜决囚四名,委本府监斩四犯。刽子手每前往吊取,只得秉烛以待。正是:王法由来无面目,民风胡可不淳良!(众)禀老爷:斩剐四犯吊齐了。(外)分付带进来。(净、丑、夫、付扮刽子手解二生、二旦上介)犯人进。(生)呀!
【混江龙】则见那四凶犹在[5] ,多则是乾坤戾气不成材。这一个垂头丧气,那一个无语兜腮。这一个愁眉低锁,那一个倦眼微开。男的呵,温柔乡失足;女的呵,风流窟为灾。分付打开枷杻,就此洗剥者[6] 。(众应介)(外)尽教你赤条条不挂寸丝,只算去其牙爪。叫刽子手,与我绑下。(众应介)(外)免不得密扎扎牢栓四体,赤紧的扎尔狼豺。(二生、二旦跪哭介)皇天!好冤枉嗄!(外拍案介)唗,噤声!须不比杀之三,宥之三[7] ,着你极天叫枉;(二生、二旦)好苦嗄!(外)抵多少五更风,五更雨,则那鸟死鸣哀。(二生)阿呀!爷爷嗄!传说爷爷是包龙图再生,难道四名冤囚,竟不能超救了?(外拍案介)唗,多讲!眼见得三推六问,早已九重闻[8] ,怎教俺一言半语便把缧囚贷。叫刽子手,须早把宝刀齐掣,叫一声恶煞都来[9] 。
(众)晓得。求老爷判定招旗,就此押赴法场便了。(外)取上来。(掭笔介)
【油葫芦】俺这里一笔千钩索把高价抬,那许你莽无常片刻捱[10] 。(欲判介)觑着这出生入死犯由牌,熊友兰,熊友蕙。呀,好奇怪!适才本府还不在心上,一时间想起,前日到任宿三,梦有两个野人,衔鼠哀泣。野人者,熊也。这两宗公案,不无冤枉。咦,其间必有万分冤枉!既不是飞熊入梦周家赉[11] ,又不是维熊应兆宜男瑞[12] 。好教俺顿心窝猛着惊,蹙眉头暗自揣。遮莫是刑书铸就冤情大,因此上感动鬼神来?
也罢,熊友兰一起,跪在一边。带熊友蕙一起上来。(众应介)熊友蕙,你且说,这宗罪案因何而起?(小生)爷爷!小的闭户读书,祸与冯氏贴邻。他家失去金环一双、宝钞十五贯。那金环,小的偶从书架上拾取,冯氏执此为证,便诬陷小的与侯氏通奸,同谋毒死亲夫等情。受刑不起,屈招在案的。爷爷!(外)这也不为冤枉,冯家失去金环,可可在你书架上。侯氏上来。(小旦)有。爷爷!(外)且问你,你家金环,缘何得入熊生之手?(小旦)那时公公把金环、宝钞,并付小妇人收藏。暂放桌上,偶然睡去,醒来就无处寻觅了。(外)熊友蕙,你说书架上拾取,那架儿安放何处呢?(小生)安放书室中。(外)书室又在何处?(小生)书室与侯氏卧室,只隔一墙。(外)侯氏,你丈夫是怎样死的呢?(小旦)爷爷,丈夫为索取金环,进房辱骂,顿时腹痛身死。那致死情由,小女子那里晓得?(外)丈夫死,有甚么时候了?(小旦)辰牌时候[13] 。(外)那日公公在家不在家?(小旦)在家。(外)这等说,实实有冤枉了。侯氏既有私赠,熊生何不先将宝钞使用,反将有厮认的金环,仍向本家露目?致中毒身死,若说同谋,熊生既非同室,白昼何从杀人?若说独自下手,侯氏又系女流,焉能反致死男子?咳,原问官虽然据理明断,本府看来,
【天下乐】都是些捕影追风少主裁,疑也么猜,酿祸胎。只俺这轩辕明镜有高台[14] 。熊友蕙,(小生应介)觑着你惜惺惺一腐儒,侯氏,(小旦)有。(外)谅着你怯生生一女孩,不信有胆门儿大似海。
且跪过一边。带熊友兰一起上来。(众带介)(外)熊友兰,你也把当日罪犯,一一说来。(生)爷爷嗄!熊友蕙就是小的亲弟。(外)怪道姓名相似,原来就是同胞弟兄。(生)家贫不给,情愿受值当梢。为闻吾弟受枉,早行在道,背负十五贯,原系商人所助。祸与苏氏同途,他家中被劫,贯陌相同,遂把小的坐下个同谋杀父的罪名了。(外)如此说,是个孝友之士了。苏氏,你是个女儿家,怎么破晓出门,又与熊生同走?(旦)那夜继父回来,背负十五贯,明说是卖小女子的身价。小女子不甘为婢,欲求亲戚劝解,以此乘早独行,偶尔熊生途遇。那家中事体,小女子分毫不知道。爷爷!(外)这个自然也有冤枉在里头了。熊生家住山阳,与无锡相隔千里,平昔既无交往,一时那有私情?况钱无厮认,那里据了这十五贯,就定了这斩剐的罪名?咳!
【那咤令】纵书生卖呆,岂杀人手乖?便芳容惹灾,敢瞒天计排?况梁溪距淮,怎逾墙穴窥?那里有照天烛燃的明?那里有金鸡敕颁得快[15] ?人命关天,何况四命!似此奇冤,俺况钟若不与超救呵,可也等待谁来?
叫刽子手,这四名重犯,多有冤抑在身,快与俺带去耳房伺候。本府连夜叩见都爷,与他乞命去也。(众)阿呀,老爷!奉旨决囚,这是停不得的。倘耽误时刻,老爷罚俸降级,小的多有未便。(外)咳!我难道不知?本府呵,
【寄生草】也只为国宝当矜惜,闺英忍弃埋,得情合把人情卖。今日钢刀口内冤魂待,敢向枯鱼肆上把生机贷。从来开府苏郡两黄堂[11] 6,俺况钟不让包弹在。
(众)小的每知道。(带各犯下介)(外)家丁每,甚么时候了?(夫、丑)二更三点了。(外)呀,又早半夜了。取我素服过来换了。分付把仪门掩上,挑起明灯,随俺都爷辕门走遭去。(夫、丑)是。(外)
【煞尾】谯楼报子牌,玉宇鸣天籁。只片刻光阴宁耐,索把血沥沥头颅亲自买。看马过来。看晶荧灯火微筛,任蹀躞马蹄乱踹,怎敢爱惜功名口倦开。列位看官每,总不须惊骇,也休教喝彩,则说俺况青天夜深犹作大诙谐。(下)
〔注〕 [1]雁绣:明代知府官服的补子上绣云雁。[2]熊车:有伏熊形状横轼的马车,汉时为公侯所用,后亦用以代指地方官。[3]刀笔:刀笔吏。[4]萧曹:汉开国功臣萧何、曹参。萧何初为地方上的刀笔吏,汉朝建立后,任丞相,死后曹参继任,一遵萧何旧法,世称萧规曹随。[5]四凶:古代传说舜所流放的四个罪人。《左传·文公十八年》:“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此代指囚犯。[6]洗剥:将人的衣服脱去。[7]“杀之”二句:《礼记·文王世子》:“公族无宫刑,狱成,谳于公,公曰:‘宥之。’有司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甸人。”[8]九重:指皇帝。[9]恶煞:凶恶的煞神。[10]无常:传说中阎王手下勾人魂魄的魔卒。[11]飞熊入梦:《六韬·文师》记周文王将猎于渭滨,行前占卜,其辞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遣汝师,以之佐昌。”后果得姜太公于渭水。后世民间文学则演变为周文王夜梦飞熊,周公解梦谓当得大贤。[12]维熊应兆:《诗经·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熊维罴,男子之祥。”后因以梦熊为生子之兆。[13]辰牌:辰时,相当于上午七时至九时。[14]“只俺”句:轩辕,上古帝王黄帝之名。轩辕镜,镜名,宋赵希鹄《洞天清禄》:“轩辕镜,其形如毬,可作卧榻前悬挂,取以辟邪。”轩辕台,在今河北怀来乔山上。[15]金鸡:一种帝王表示大赦的标志物。据《新唐书·百官志三》记载,“赦日,树金鸡于仗南,竿长七尺,有鸡高四尺,黄金饰首,衔绛幡长七尺,承以彩盘,维以绛绳”。[16]黄堂:古代太守衙门的正堂。此指宋代知开封府事的包拯和时任苏州知府的况钟自己。
《十五贯》传奇的第十五出《夜讯》,是全剧的关键场次。
作为监斩官员,况钟对清晨即将处决的熊友蕙、侯三姑、熊友兰、苏戌娟四名囚犯要进行一次夜讯。这原是官样文章,在形式上做做而已。在以前,也从无监斩官推翻原来的判决的先例,但是在《夜讯》中,况钟却并没有依样画葫芦的意思,在听到人犯喊冤之后,他认真地重审了案情,这使本出戏成为全剧情节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因为原判决中的疑点、漏洞,正是在夜讯过程中逐渐发现的。
作者首先交代了况钟并非一般的四品知府,而是一位俗语所称的钦差知府。他一出场所唱【点绛唇】“雁绣鸿材,朱旙皂盖,君恩拜”,既是自我介绍,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他自己有当今皇上可依赖,对任何官员敢于力争。
他声称:“作掾部曹,荐受主事。今蒙圣上特恩,擢为苏州太守,又亲授玺书,得假便宜行事。”如果不具备这样的身份和有利条件,他对原案判决有疑窦,要想为之彻查,进而平反,也是力不从心的。因为监斩是江南诸府巡抚周忱批交的任务,作为监斩官,他必须是坚决执行。
此时此刻,监斩官若对案情提出异议,通常的情况只可能被视为干扰执法,玩忽职守。而这四个人的死刑,仍旧会照常进行,至多是另行指派监斩官而已。幸好,况钟不仅有特殊的身份,而且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有爱民如子的精神。如此,冤狱的平反才有可能。
至于况钟为什么会对冤狱产生疑问,则可以在第十三出《梦警》中找到原因。况钟曾梦见“两个野人,衔鼠哀泣”,眼前之事,令他想到:“野人者,熊也。这两宗公案,不无冤枉。”也许有人认为野人与熊互不相关,因此觉得对况钟的想法无法理解。按《诗经·小雅·斯干》说:“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熊维罴,男子之祥。”所以后世就往往用熊罴来象征男性或取代男性。《梦警》中况钟所见为野人,恐怕是为了符合“衔鼠”的特定细节,对一般人来说,“衔鼠”的动作是不可想象的。但关键不在文或野,在乎性别。既是男性,就可以作熊姓解了。
在没有想到那场梦之前,况钟一开始并没有对案情有什么怀疑。虽然熊友兰、熊友蕙兄弟苦苦哀求:“传说爷爷是包龙图再生,难道四名冤囚,竟不能超救了?”因为他觉得早经三推六问,而且也上报过朝廷,当然不可能因这几句求情的话就把犯人赦免或从轻发落。
想到那一场梦,他于是开始反思,开始怀疑。对梦中野人衔鼠示警如何理解?一般认为这应当归因于作者朱㿥思想的局限性。再有一种可能是朱㿥的自我保护手法。康熙年间,文字狱相当普遍,歌颂明代的清官,有被认为是反对清代统治的一种曲折反映的危险。现在借用野人托梦,对作者的风险有所淡化,这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昆剧改编本《十五贯》删除了《梦警》的关目,当然使人物形象有所提高,剧本的框架结构也更趋紧凑。
我们知道一个清官要能做到明察秋毫,就必定要有较丰富的知识和高出一般人的智慧,才能不为某些表面现象所迷惑。况钟开始问案后,犯人刚申诉了几句,他就发现原来的判决难以成立。因为如果侯三姑真的与熊友蕙有私情,送给他金环与铜钱,那么熊友蕙肯定要将金环藏匿起来,决不会使之显露,而现在案情与之相反。再说侯三姑迄未外出,公公也整日在家,她又怎能有机会去串通熊友蕙来毒死丈夫呢?因此,他肯定是原问官“捕影追风”而草率定案的。
至于熊友兰、苏戌娟一案,况钟也很快发现了“这个自然也有冤枉在里头了”。因为“熊生家住山阳,与无锡相隔千里,平昔既无交往,一时那有私情?”
此时此刻,况钟真不愧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他没有顾虑到任何可能面临的阻力,就立下了为之申冤平反的决心。但是,衙门里的吏员差役都是老于世故的,他们都为况钟捏一把汗,觉得知府大人在自讨苦吃,于是纷纷向况钟恳求,希望还是将犯人按原定时间处斩。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也很明白:“倘耽误时刻,老爷罚俸降级,小的多有未便。”那知况钟毫不动摇,对众人说:“我难道不知?”这说明况钟已铁了心要平反冤狱。后果如何?他也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了。
“开府苏郡两黄堂,俺况钟不让包弹在”,这两句不是多余的话,宋代清官包拯,曾任开封府知府,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清官,看来包拯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况钟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历史名人的风节对后人的教育作用是客观存在,是任何人都抹煞不掉的。
(蒋星煜)
十五贯
第十六出 乞命
朱㿥
(净、付扮更夫歌上)星斗无光月弗明,衣寒似水欲成冰。人人尽说困便困个冬至夜,偏是我手不停敲到五更。我每是都爷辕门上两名夜巡。今夜奉旨决囚,各处巷门栅栏,倍加紧急。我每轮值辕门,分毫怠玩不得。此际二更已过,将近三更时分,小心巡缉则个。(外策马)(夫、丑持灯笼随上)
【缕缕金】横斗柄,转星河。加鞭乘,半夜敢蹉跎?人命关天重,忍使无辜碎剁?(鸣更介)呀!鸣金击柝有巡逻,想仪门控金锁,想仪门控金锁。
(净、付)半夜三更,甚么人到此?(夫、丑)是本府太爷,要谒见都爷的。(净、付)原来是太爷。此际夜半,都爷久已安寝。角门刚刚掩上,夜巡官还在那里伺候哩。(外)如此,竟着夜巡官通报便了。你每去罢。(净、付应下)家丁每,辕门外伺候去。(夫、丑应下)门上夜巡官在么?(小生内)甚么人?(外)本府知府况钟在此。(小生上)呀,原来是太爷到此。太爷今夜决囚,辛苦哩。(外)本府正为决囚,特来面见都爷。相烦通报,要紧!要紧!(小生)呀,太爷,这等深夜,合衙门安置久矣[1] ,小官怎么还敢通报?(外)有紧急公务,一定要面见的!(小生)嗄,也罢,太爷是个青天,比别位不同。小官冒死通报,料也不妨。太爷少待,小官传鼓进去便了。(下)(外)好,这官儿甚是小心,果然传鼓进去了。(小生上)太爷请回罢。夜深惊动老爷,十分着恼,说了太爷,小官才得免打。又传话出来说:太爷请回,明日早堂相见罢。(外)死生呼吸,说甚么早堂相见?还是相烦再禀一声。(小生)阿呀,性命要紧,这个小官再不敢了!(外)也罢,既不便通报,本府自行击鼓便了。(击鼓介)(内)分付开了角门,仰该班夜役,明火站堂[2] ,老爷就出来了!(内应)(付、净、二旦扮役执火把灯笼,二生中军,末苍须冠带上)
【引】乌台凛凛石峨峨[3] ,半壁东南保障多。起问夜如何[4] ?又有高轩过我[5] 。
下官周忱,字恂如,江西吉水人也。官拜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等处[6] 。所喜僚属清廉,地方宁谧。今当行刑时候,凛奉部文的决重囚四名,仰苏州府知府监斩回报。不知有何紧急事情,夤夜击鼓求见?知府品望非常,不好轻慢,只得出堂接见一回。夜役每,传苏州府进见。(众传介)(外进介)知府叩见老大人。(末)奉旨决囚,已经借重贵府,只合法场监守,夤夜投见为何么?(外)卑职奉委决囚,理合监斩回报。只是这斩剐四犯,各负奇冤,不合弃市。因此乘夜禀见,欲求老大人,免其一死,以待平鞫[7] 。(末)怎见得各负奇冤呢?(外)大人听禀:
【尾犯序】碧血恣滂沱[8] ,士女双双,无罪蒙祸。(末)三推六问,经过多少官员,本都院朝审已过,那有甚么冤枉么?(外)肺石无灵[9] ,气恹恹空呵。自古一人陷狱,六月飞霜[10] ;匹妇含冤,三年不雨[11] 。何况今日枉杀四命,岂不上干天和!不可直恁的轻戕人命,直恁的重干天怒。(末)如今依你待怎么?(外)须索要开三面,把法诠细检,重与注淆讹。
(末)贵府说那里话?按律决囚,朝廷大典。今日部文既下,本都院那里还做得主么?况四犯呵,
【前腔】按律不为苛,春雨秋霜,天道无跛。今日事出朝廷,敢夺人向森罗?(外)老大人,那《会典》上原载有一款:“凡死囚临刑叫冤者,许再与勘问陈奏。”只须老大人作主,四命便可全生了。(末)咳!你见左,则待要星空贯索[12] ,则待要权移帝座[13] 。贵府请回罢。倘违误时刻,彼此多有未便,更筹促[11] 4,典刑明正,无复累萧何。
(外)呀,老大人,这个差了!卑职虽以刀笔出身,未尝失于学问。还记得孟夫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间苟有冤抑,便当力为昭雪。难道事出朝廷,便坐视不救么?违误时刻,卑职愿以一官殉之。
【前腔】君王恩顾多,痛赤子匍匐,可能安坐?血奏何妨,愿一官勾抹。(末)事关重大,本都院不便作主。贵府请回,将四犯斩讫报来。(外)老大人何出此言?不要说老大人,就是卑职,蒙圣上亲赐玺书,得假便宜行事,僚属不法,径行拿问。难道这四个小民,就不能保全了?担荷,虽不敢龙颜直犯,也难把纶音轻抹[15] 。(叩首介)老大人,还是看卑职面上,休执见,只算屋乌推爱[11] 6,提出自天罗。
(末怒介)咳!待决重囚,何须如此保救?贵府既然奉有玺书,贵府竟自陈奏便了,何必又向本都院饶舌!
【前腔】便宜行事可,独抗天条,足见黄堂尊大。(外)老大人请自息怒,卑职无非为民请命。(末)这个断难从命!力怯回天也,则任刀尖血裹。(外)嗄,也罢。老大人既不便陈奏,(出印介)卑职愿将此印为质,姑限半月,亲往淮、常二府,察明回报。若有不决,老大人竟将卑职题参,一应罪名,卑职独自承认便了。(末)咳,有这样个莽知府,可也难得!非懦,着甚的霆霆岩电,着甚的腾腾心火?本院呵,不觉的心为动,这姑息之政,宛转奈君何。
也罢,贵府如此力恳,或者果有冤抑在内,也未可知。这印还请收去,准限半月,察明回报便了。(外)如此还要求请老大人令箭两枝,卑职亲赍前往。(末)要他何用?(外)淮、常二府,均非卑职所属。有了老大人令箭,自然有呼必应了。(末)这也说得有理。令箭二枝,贵府可便赍去,一任便宜行事。或有不决,题参未便。贵府请回,夜役们,好生关上角门。(外出介)好了,这四命如今得生了!家丁每何在?(夫、丑上)小人在。(外)甚么时候了?(夫、丑)五更了。(外)天色将明,速速回府,将冤囚放绑,暂寄铺中。一面点齐各役,星夜往淮、常二府相机行事。马来!
【尾声】官艖又向秋江过,待平明克期休挫[17] ,莫负了入梦双熊神明先告我。(下)
〔注〕 [1]安置:安歇。[2]明火:谓打起火把。[3]乌台:御史台,为古时的监察机构。[4]“起问”句:《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郑玄笺:“诸侯将朝,(周)宣王以夜未央之时问夜早晚,……美其能自勤以政。”此为剧中周忱表示勤于政事之辞。[5]高轩:高车,贵者所乘,此泛指宾客之车。[6]应天:应天府,朱元璋改元集庆路置,治上元、江宁二县,明初定都于此,永乐后定为南京。[7]平鞫(jú):公正的审案。[8]碧血:周灵王贤臣苌弘被放归蜀,刳肠而死,据《庄子·外物》说,“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碧,碧玉。后因称血为碧血。[9]肺石:形如肺,色赤,设于朝廷门外,民可击石鸣冤。《周礼·秋官·大司寇》:“以肺石远穷民,凡远近惸独老幼之欲有复于上,而其长弗达者,立于肺石,三日,士听其辞,以告于上而罪其长。”[10]六月飞霜:喻冤屈。汉王充《论衡·感虚》:“邹衍无罪,见拘于燕,当夏五月,仰天而叹,天为陨霜。”五月,后通作六月。[11]“匹妇”二句:晋干宝《搜神记》:“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自后郡中枯旱,三年不雨。”[12]贯索:星名。《晋书·天文志》:“贯索九星,贱人之牢也。”[13]帝座:星名,属天市垣。[14]更筹:古时报更计时用的竹签,代指时间。[15]纶音:君主的谕旨。典出《礼记·缁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16]屋乌推爱:犹言爱屋及乌。[17]平明:早晨天明。克期:如期。
《乞命》为《十五贯》传奇的第十六出,所写情节为况钟夤夜求见周忱,请求重新审理熊友蕙、侯三姑、熊友兰、苏戌娟一案。因为他发现判这四个人死罪的证据不确凿,内有冤情,所以尽力保护他们的生命。所谓“乞命”,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为民请命”的意思。在前一出《夜讯》将结束时,况钟有这样一句说白:“本府连夜叩见都爷,与他乞命去也。”后来的整理改编本,这一出改名《见都》,立意并没有多少不同之处。“都”者,都爷。周忱是带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头衔巡抚应天诸府的,故老百姓或属官称之为都爷或都老爷。
这一出戏将周忱与况钟作了鲜明的对比。周忱是老官僚,虽不是贪官或昏官,但他的为官信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过于执都已审问过,定了死罪,到他手里,再审一次,只是为完成程序,在形式上不能不做一做而已,根本没有再认真复查的企图。至于犯人呼冤,他也认为凡是犯人都呼冤的,不必当真。而况钟则认为证据不足不能定案,错判的冤狱应当平反。他不考虑个人的得失,同时又对当时的法令条文非常熟悉,从多方面找到了对自己有利的法律依据,最后使得官位比他高的周忱不得不后退一步,甚为勉强地接受了况钟的请求。
况钟与周忱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论争,他的每一句话都显示了非凡的胆识。此出的情节可以说充满了戏剧性。作者在写况钟见周忱之前,就已作了必要的铺垫,以便下面展开尖锐的矛盾冲突。
一个巡抚一方大权在握的钦差大臣,即使在日常处理公务时,也在严密的保护、警卫之中,部属要叩见,也往往不能如愿,更何况此时已经是“二更已过,将近三更时分”。周忱“久已安寝”,而整个“辕门”,则处于“倍加紧急”的特殊情况之下。夜巡官最初不肯为况钟通报,原是情理中事。
而况钟声称有“紧急公务,一定要面见的”。按理夜巡官仍可拒绝通报,因为通报上去,夜巡官本身很可能受到极严厉的斥责。问题在于况钟不是一般的官员,夜巡官知道“太爷是个青天,比别位不同”,这才硬着头皮“冒死通报”。他估计都爷也要考虑到况钟的名声和威望,通报上去,“料也不妨”。
夜巡官传鼓进去了,都爷果真“十分着恼”。他急忙说明求见者是况钟,这“才得免打”。但况钟还是没有能达到目的。传话出来是“太爷请回,明日早堂相见”。应该说已经非常客气了。
况钟又要求夜巡官“再禀一声”,夜巡官认为肯定要受严厉惩处,于是以“性命要紧”的理由,予以回绝。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况钟就“自行击鼓”。这是最后的一个绝招。
如果一般的官员“夤夜击鼓求见”,周忱未必就见。如今考虑到“知府品望非常,不好轻慢,只得出堂接见一回”。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接见的。
周忱首先指出况钟此时此刻“只合法场监守”,质问况钟:“夤夜投见为何么?”
况钟乃正面回答周忱的质问:“只是这斩剐四犯,各负奇冤,不合弃市。”因此他请求周忱老大人“免其一死”,以便重新进行公正的审判。
周忱觉得况钟的要求过分了。因为这案子经过“三推六问”,而且“本都院朝审已过”,不可能有什么奇冤的。也就是明明白白地表示:你况钟莫非对我亲自审理过的案件也认为不公?他对况钟的要求感到非常意外,觉得下不了台,很不自在。
况钟不但寸步不让,而且步步进逼,声称如果“枉杀四命”,那是违反天意的。
周忱的涵养再好,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反问况钟:“如今依你待怎么?”原是将况钟一军。哪知况钟顺势提出,必须予以平反。周忱推托道刑部下的“按律决囚”的公文,如今他身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也作不了主,无权再作任何更改。这况钟原是吏员出身,对《明会典》这部最权威的法令汇编很熟悉,说其中有“凡死囚临刑叫冤者,许再与勘问陈奏”一条可作为依据。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周忱见况钟居然如此顶撞,忍无可忍。他责备况钟这样做是擅自改变皇上的御旨,对况钟下了“你见左”的评断。“你见左”,用大白话来说,就是“你错了”。接着,周忱命令况钟立刻执行监斩的决定。
况钟仍旧不屈服,表示此事关系重大,枉杀无辜,违背自己的良心。即使用自己的鲜血写奏章,即使丢掉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丢掉知府的官职,他仍要争一个是非曲直。周忱还是拒绝了况钟的要求,责令“贵府请回,将四犯斩讫报来”。
在用完了所有的言词,引用了《明会典》的法令条文以后,周忱顽固依旧。况钟还有最后一张王牌,说他出京来就任苏州知府时,“蒙圣上亲赐玺书,得假便宜行事”。说得露骨一点的话:他可以拒绝执行周忱的命令。
周忱终于勃然大怒,对况钟说:你既然奉有玺书,你自己去陈奏皇上就是了。何必和我来纠缠不休呢?说到这般地步,他已经不顾官场的礼仪,有如民间的吵架。
对况钟来说,他的目的是平反冤狱,缉获真凶,原没有必要和周忱闹翻,所以还是把口气缓和了下来,对周忱提出一个权宜之计。他把苏州知府的官印送交周忱,保证在半月之内,到淮安、常州两府明查暗访,弄清案情。到那时如果仍旧没有水落石出,他况钟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周忱此时此刻在一定程度上被况钟为民请命的忠心所感动,同意了况钟的方案。但是觉得收下况钟的印信作为担保也太过分了,所以说:“这印还请收去。”
况钟对交涉的结果自然很满意,考虑到淮安府、常州府都不是苏州知府所能管辖,于是又请求周忱给予令箭两枝,他凭令箭可以自如地在那里办事。周忱听了觉得此请颇合情理,就给了令箭,并亲口对况钟说:“贵府可便赍去,一任便宜行事。”至此,况钟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乞命》层次分明,波澜迭起,在传统剧目中是罕见的艺术珍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整理排演的昆剧《十五贯》,《见都》一场是在《乞命》的基础上加工而成,应该说,关键在基础极好,所以加工也比较方便。
(蒋星煜)
十五贯
第十七出 踏勘
朱㿥
(付总甲上[1] )自家身充总甲,全凭作事奸猾。衙门中朋友是养家神道,书房里相公是家堂菩萨。遇了熊家这场官司,真正有些兜搭[2] 。凶身亦是穷鬼,苦主有些唧滑[3] 。臭低铜不曾赚得厘毫,茶汤水何曾尝着一滴?见官府只落得几遭点心,解上司走破了数双鞋袜。巴不得结案完事,那晓得况太爷又起兜搭。更请了都老爷令箭,直到淮安访察。要到他两家踏勘,带累我地方无法。不惟要摆设打扫,到要伺候他唤呼登答[4] 。幸喜不曾赚个牢钱,不然到要吓杀。闲话少说,自家山阳一个总甲夏胡子是也。只为冯家这场人命,只道是冬前处决,完了一桩事体,不想苏州府太爷监斩,道是他冤枉,竟要翻招。行牌到我山阳县来,要到两家踏看。我看这况太爷,比别府太爷不同,有朝廷亲赐玺书,任他便宜行事。今早府县各官出郭迎接,到了马头上。这也是我地方上干系,快些到冯家去打点伺候。一路行来,此间已是。冯玉吾!(净上)气孛当头坐,官符接踵临。夏大叔,你来了。不想官府到要来我家里踏勘起来,你道世上有这样可笑的事!人命重案,不比屋宅田地,有甚么踏勘?况且苏州府又管我淮安不着,真个扯淡!(付)扯“淡”?极有滋味的。奉军门令箭前来,着实利害。已到马头上,即刻就来了。快些打扫,快些打扫,莫要带累我地方上!(净)少停官府来,全仗帮衬帮衬。(付)那个自然。(二生、夫、丑引外上)
【一江风】闪双旌,点染花骢影,千里风霜应。玉壶冰[5] ,白日清风,掩映腰金冷。(旦持帖上)禀老爷,本府太爷邀酒。(外)今早辞帖致谢。本府完了公事,就要回去。多多拜上,不消了。(旦应下)(众)名轰神鬼惊,名轰神鬼惊,威行狐鼠清,莽黄堂代执乌台柄[6] 。
(付)地方叩老爷头。(净)小人冯玉吾叩老爷头。(外)你就是冯玉吾么?(净)是。(外)跪在一边。叫地方!(付)有。(外)那熊友蕙家住那里?(付)就是隔壁。(外)其房现归何人管业?(付)因为给主十五贯未曾追出,县中新任太爷封锁在此。(外)向来封锁,没有动么?(付)原封不动。(外)叫人来押去看来。(众)启老爷:封皮损了。(外)唗!既有官封,擅自揭动,打!(付)爷爷,这是风雨打坏的,小人实实没有动,求老爷问四邻就晓得了。(外)风雨损坏的么?饶打。唤冯玉吾上来。(净)有。(外)你媳妇与熊友蕙通奸,一向往来踪迹,你可曾觉察一二么?(净)老爷,小的是酒米营生,日逐在铺生理,两下踪迹,从未曾露目。只是金环便是老大实证。况小人儿子现被毒死,不是奸夫同谋,却是那个么?爷爷!(外)既是同谋,何处买药?如何下手?怎么那问官没有个的实,就将两人轻易成招大辟?却也可笑!(净)老爷,不是他两人同谋,小的儿子何由中毒?前任老爷已曾检验过的。(外)不必多辩,且待本府内外一看,便知分晓。(净)是。(外)止着快手一名,并地方进来。(进介)(净)老爷,过了中堂,这是小的卧房,那边就是厨灶。(外)你媳妇的卧室在那里么?(净)这锁门的就是。(外)为何锁着?(净)小的因痛伤儿子,不忍开看,故此关锁。(外)打开进去。(看介)
【太师引】启门扃四顾房栊静。把那窗儿开了。你看窗外墙垣,颇也高峻得紧!看墙儿高过户庭。就是四面墙壁,十分坚固,纵然有窥邻行径,料东家无隙堪乘。据侯氏口供,金环、宝钞放在床前桌上的,如今看来,就是这张小桌了。(四顾介)这样所在,怎么遗失起来?又不是车中雀连宵潜影[7] ,知恩鸟衔将别赠[8] 。(沉吟介)既不是窃取,又不是私赠,难道真个飞了去不成?(摇头介)好难猜度也!如昏镜,茫然未明。叫地方。(付)有。(外)与我打开熊家大门,随着本府进来。(付应开门介)(外走介)忽做了飞熊入梦竟无征[9] 。
(付)请老爷进去。(外进介)一进门来,你看:蛛丝悬破壁,尘土满颓床,端的好凄凉也!
【前腔】看伶仃四壁如悬磬,难道恁穷酸偏不志诚?(上下视介)与冯家虽则一墙之隔,却也迥绝难通。不要说是行奸下毒,就是欲谋一面,却也甚难。况那冯玉吾也说,从来未曾露目,眼见得奸情没有的。没有奸情,那同谋一发没的了。既不曾壁光凿映[10] ,怎装诬掩耳偷铃?(又看介)那壁傍书架,宛然就在,只是那金环从何而至?(作想不出焦躁介)咦,如此光景,终非下落。不要说他二人之罪难明,就是下官怎好回覆上台?似这般捕风捉影,怕不做一场画饼。(向上细看介)呀,你看墙尽处,隐隐有个窟窿。人来!上去看那墙壁,可与隔壁相通的?(小生立上看介)老爷,那窟窿是个老鼠窝,隐隐有些光亮,像与间壁相通的。(外惊介)是鼠穴么?(背介)呀,奇怪!前是梦见双熊,各衔一鼠,这有缘故在里头了。猛思省,熊衔鼠鸣,早难道三刀两犬直恁欠聪明[11] 。
不要管,就把那墙壁撬开一看便了。(小生撬墙取钞、饼介)启老爷:墙壁里边取出面饼一枚、宝钞一束。(外)宝钞有了么?取上来。(看介)咳,这般冤狱,不是下官虚衷细鞫,那枉死城中,早已添上两名新鬼了。冯玉吾过来。(净)小的有。(外)鼠穴中有一件东西,你看是甚么?(净)这就是宝钞十五贯。原来熊友蕙藏在这个所在。(外)唗!这明是鼠虫衔去的,还要把人坑陷。叫左右,将冯玉吾先押上小船,候本府回苏听审。(众押净介)地方回去。左右,就此打道上船。(付下)
(众唱前【一江风】介)(小旦扮船头接)船头接老爷。(众)起去。(外)左右,二号船内伺候去。(众应下)(外)分付就此开船,昼夜兼行,赶回苏州去。(小旦应下)(外进舱坐介)且住,山阳一案,虽已察明;那无锡一案,茫无证据。嗄,也罢!且待舟进无锡,一面分付船头照旧吹打,放舟前行;本府一面扮作江湖上术士,悄地上崖私行察访,见机而作便了。
【尾】渊鱼察见非不幸,得情更自动哀矜,则看我闪烁双睛加倍明。奇冤泪瞩已无余,犹有前途载鬼车[12] 。
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下)
〔注〕 [1]总甲:明清地方上的职役。一百十户为一里,一里分十甲,总甲管理一里的捐税、劳役。[2]兜搭:麻烦。[3]唧滑:滑头。[4]登答:应承奔走。[5]玉壶冰:喻心怀高洁。南朝宋鲍照《代白头吟》:“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6]黄堂:古时太守衙门的正堂,此代指知府。乌台:御史台,古代的监察机构。[7]车中雀:唐皇甫氏《原化记·车中女子》记开元中吴郡人某入京应试,遇车中女子及数少年,能飞檐走壁。会有盗案,吴郡人遭鞫问,复被推入深坑中。正感悲凄,忽一人如鸟飞而至,即车中女子,以索系吴郡人,腾身而上,飞出宫城,盖此女乃飞鸟化身。[8]知恩鸟:《后汉书·杨震传》李贤注引《续齐谐记》载杨震父杨宝少时救一为猛禽所伤的黄雀,养之百日毛羽成,纵之飞去。一夜有黄衣童子衔四枚白环来,言:“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事,当如此环矣。”[9]飞熊入梦:《六韬》记周文王将猎于渭滨,占卜得辞,有“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遣汝师,以之佐昌”之语。后果得姜太公于渭水。后世民间文学则演变为周文王夜梦飞熊,周公解梦谓当得大贤。[10]壁光凿映:旧题汉刘歆《西京杂记》:“匡衡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11]三刀:《晋书·王濬传》载王濬梦见三刀,后又增加一刀。李毅为其解梦,谓三刀合为“州”字,增加一刀为“益”,则王濬将被任为益州刺史。后王濬果然得授益州刺史。两犬:传说岳飞梦两犬对言,一僧人为其解梦,谓两犬对言乃“狱”字,后岳飞果罹莫须有之狱含恨而死。[12]鬼车:传说中的怪鸟,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鬼车鸟,相传此鸟昔有十首,能收人魂,一首为犬所噬。”相传其所断之首滴血人家,能为灾咎。
《十五贯》传奇上卷展现熊氏兄弟和苏戌娟、侯三姑两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先后无辜罹祸的悲惨遭遇。全剧主角况钟在上卷的最后一场即第十三出出场,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清正廉明,敢于为民请命的清官形象。他于奉旨决囚之时察觉冤情,连夜求见上司请求缓刑,面对斥责仍然援引律典争辩,最后不惜以官印质押取得半月复查期限。第十七出《踏勘》即是描写他勘明熊友蕙曲折冤情的一场重头戏。
此出况钟上场前,有付扮夏总甲的一段戏。作者借主角上场前小角色的铺垫,传达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官场腐败。夏总甲为在熊友蕙一案中“茶汤水何曾尝着一滴”而满腹牢骚,同时又为自己“不曾赚个牢钱”而庆幸,不然况钟来了“到要吓杀”。可见办公事顺手牵羊、敲诈勒索已是普遍风气。他通知原告冯玉吾作好准备。冯老板虽然骄横,但对夏总甲一叠声“快些打扫,快些打扫”的催促也只得低声下气,央求“全仗帮衬帮衬”。区区一个小吏都有如此威势,头顶乌纱者岂不更叫人发怵?二是况钟面临的困难。上司既不支持复查,下属也早“巴不得结案完事”,连当事人都气呼呼高叫“有甚么踏勘”,“真个扯淡”!作者以白描手法把夏总甲、冯玉吾两人的语言口吻写得活龙活现,正是为况钟踏勘营造逆水行舟的气氛。在况钟出场前后,作者又穿插了一个虚笔、一个实笔。虚笔是由夏总甲交代,有大群官员到码头迎接况钟。看似官场俗套,实质说明官吏们热衷于迎往送来更胜于关心民瘼,这是大背景的点染。实笔是况钟还未下马,当地太守即来下帖接风,被况钟一口回绝,并将事后可能的饯行酒也预先堵了回去。通过这一细节描写,作者令观众看到况钟清廉方正的形象。
古典戏曲最重要的表现手段是曲唱。作者把这出戏的中心情节——况钟来到案发现场察看安排在两支【太师引】曲中展开。【太师引】属五声音阶的南曲,具有南曲细腻委婉的共同特点。而它又特别适于表达惊疑、猜度一类情绪。明传奇《金雀记》之《乔醋》一出中的【太师引】曲最称典型,传为名曲。可见作者谙熟曲律,选择十分恰当。再者,踏勘过程不仅有思索、判断种种心理活动,更难免出现行进、探索等寻寻觅觅反反复复的行为动作,这就为唱和做的结合提供了基础。虚拟的表演,使同一舞台能先后出现冯、熊两家两个不同的地点。熟悉舞台的朱㿥,抓住了戏曲艺术载歌载舞、“景随人移”的基本特征,因而能把破案细节表现得如此真实细致。
作者以工笔式的精细来刻画况钟的用心观察和缜密思索:在冯家媳妇内室,看到窗外墙垣高过户庭,不似一个沟通私情的环境;到隔壁严家再次证实,两家虽则一墙之隔,却是“迥绝难通”。奸情既不成立,谋杀便成虚妄。然而放在侯三姑桌上的金环怎么会到了熊友蕙手上?还有和金环一起的十五贯铜钱又在哪里?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况钟为此苦恼、自责。此时作者特地作了一个表演提示:“作想不出焦躁介。”然后插白:“咦,如此光景,终非下落。不要说他二人之罪难明,就是下官怎好回覆上台?”由于期限只有半月,复查是担着风险的。踏勘过程中的这一反复,不仅增强了戏剧性,更进一步表现了况钟一心惩恶扬善、不顾个人进退的品格。
真相终于大白。一个连通两家的鼠穴,揭示通奸、窃盗、谋杀的奇案其实是一场鼠祸。金环和十五贯是老鼠衔去的,冯锦郎也是误食药鼠面饼而亡。况钟十分感叹:“不是下官虚衷细鞫,那枉死城中,早已添上两名新鬼了。”这是他不抱成见、亲临实地调查的胜利。此前,作者有意描写了过于执初审此案的情形。过于执认为,既然熊友蕙握有冯家媳妇的金环,那便是铁证。“侯氏天生冶容,锦郎身带残疾,心多怅望,邻有少年,再无有不做出来的道理”(第七出《陷辟》)。浅尝辄止加上主观妄断,结果是草菅人命。作者以对比的手法,一褒一贬,使况钟的形象更为鲜明突出。不足的是,况钟由鼠穴想到双熊衔鼠示冤的梦警,结构针线虽密,托梦情节却含有迷信色彩。
从《踏勘》一出可以看出,清官况钟的艺术形象必为平民百姓认同,而剧本又有较强的舞台性,因而《十五贯》演出颇多。清嘉庆以后,传奇多以折子戏形式出现。有称“全本”者,也是部分折子戏的串演。如著名的《牡丹亭》,全本五十五出,光绪元年(1875)演出“全本”,仅串十二折。而《十五贯》光绪十六年(1890)在上海的一次演出,两天里前后两本,达二十八折(演出本折目),是个确确实实的“全本”。这是近世中国戏曲史少见的现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过改编的昆剧《十五贯》轰动一时。改编本删去熊友蕙一条线索,但仍保留了《踏勘》一折,经过改写,成为况钟勘破熊友兰冤案的重要关节。昆剧《十五贯》可谓继承发扬了原作的优秀传统,一个实事求是、注重调查研究的况钟形象,是古典戏曲中不可多得的艺术创造。
(方家骥)
秦楼月
第十出 心许
朱㿥
(旦上)(小旦随上)
【谒金门】遭僝僽[1] ,肠断西风杨柳。今夜月明须坐守,幽期刚十九。
奴家陈素素,偶以小词题墓,漏泄小名。承吕郎谬加赞赏,无限钟情。前日一见,使我惊喜相半,寥寥数语,遂已铭感终身。他约定三日之后,准到我家相访。今日刚刚十九,至诚君子,必不爽信。只得扶病起来,打点凝妆以待。绣烟,你可安排奁具,整顿衣饰,伏侍我梳裹则个。(小旦)呀,姐姐,你连日身子不快,茶饭也懒进,今日侵早起来,就要梳妆打扮,可不太劳碌了?(旦)丫鬟,你那里知道我的心事来!
【二郎神】人别后,三日夜提心挂口。(小旦)吕相公虽然有约,那得今日准来?(旦)他密语惺惺应不谬。(小旦)即使果来,姐姐扶病相见,就不梳裹也罢。(旦)说那里话!我天生爱好,病中人更要风流。(小旦)如此,奁具在此,绣烟伏侍姐姐梳妆便了。(旦梳头介)悄问侍儿妆好否,只莫管我镜中肥瘦。(画眉介)还把螺黛钩,钩出个新添欢喜的眉头。
(小旦)阿呀,妙嗄!
【前腔】迟留,看你妆成楚楚,恰趁副病余时候。(旦)女为悦己者容,这妆束倍宜鲜艳。你与我把秋花插上几朵。(小旦)晓得。姐姐,你一种奇香伊自有,秋花添鬓,怎不怕游蜂撩乱钗头。(旦)只捡华丽衣服,与我穿上。(小旦与旦穿衣介)呀,姐姐这般瘦了。宽却罗衫松钮扣,可知道今朝觉瘦。我绣烟在这里想,你便扶病添妆,知道那人可能践约?若使不来呵,可不枉凝眸,待如何支消茗碗香篝[2] ?
(老旦内叫介)素素孩儿,进来罢。(旦)母亲声唤,进去罢。(小旦)姐姐请。(同下)(生上)
【集贤宾】三秋一日经九秋,梦不离十里红楼。小生邂逅名姬,订期今日造访,又得刘公指引前来,这里已是素素住居了。门儿虚掩在此,不免径入。此际相逢须即溜,断不似前番嫩脸藏羞。有人么?(老旦上)是那个?客来失候,忙杀了鹦哥红咮[3] 。原来是一位相公。(生)妈妈拜揖。姐姐可在家否?有烦传语,说小生吕贯奉访。(老旦)嗄!原来就是吕相公。怎么说个在家否?我家小女,蒙相公相约,扶病久,刚阶下香茵蹙皱。
相公请坐,待我就唤他出来。女儿快来,吕相公在此。(旦)来了。(老旦)老身烹茶出来。(下)(旦上)
【前腔】声声门外嘶紫骝。呀,原来果是那生!禁不住掩扇回眸。(生)姐姐拜揖。(旦)相公万福。相公真信人也。如此至诚诚罕有,不枉我隔宵来便数更筹[4] 。(生)为别未久,尊容便觉消瘦了。敢问姐姐,病体略好些么?(旦)相公,小妹那有什么病来!从来消瘦,对君子敢云负疚。(作委顿强支介)(生)姐姐力疾之意,小生尽知。感杀你情意厚,只一语心窝印透。
前日草草相逢,还不曾细问,姐姐艳质奇才,缘何落于风尘之内?宅上更有何人?此身还可自主么?(旦)嗳!不要说起。
【黄莺儿】我生性是温柔,障风尘又几秋。(指内介)当不起狺狺阿母多生受[5] 。(生)既有令堂作主,将来婚姻之事,正好与他商量。姐姐,可知小生此来呵,原非冶游,端为好逑[6] ,岂肯一宵恩爱双丢手。(旦)相公,不要太认真了。相公名教中人,衣冠自重,烟花下贱,何足以辱君子?婚姻二字,断断不可提起。相公,记取这下场头,无非楚馆,不是凤凰楼[7] 。
(生)嗳,姐姐说那里话?姐姐天上仙娃,一朝堕落,既蒙心许,自当出之火坑,况小生原非好色之徒,岂作寡情之事?姐姐如此说,太觉小觑我吕贯了。
【前腔】决裂绾鸾俦,不从心誓不休,为卿赌下同心咒。(旦)相公注意如此,小妹万幸,只恐阿母为恶,黄衫客不易觅[8] ,奈何!(生)这也说不得了。牵的是愁,担的是忧,总拚耐着心儿守。(旦)如此,容奴致谢。(福介)(作立不定介)(生)看仔细!(旦)谢偎兜,便做道今生已矣,魂亦抱衾裯。
(作欲倒)(生扶定靠椅介)呀,姐姐为何如此?惊杀小生也。(老旦提壶上)
【猫儿坠】芽茶浓泼,合与润枯喉。(生)妈妈快来!令爱晕倒在此。(老旦)呀,好奇怪!早难道阿母摇钱树子休?嗄!是了,我女儿连日身子本来有病,今日起的太早,又与相公陪话多时,神思消乏,所以委顿至此。谁教破早上帘钩,知否?况复连朝,见粒而呕。
(生)这等不妨,待小生抚摩一会,缓缓扶他起来。姐姐苏醒,姐姐苏醒!(旦渐起介)阿呀,相公,生受你了。
【前腔】抛君未忍,薄命且淹留。(生)姐姐体中不快,静养为上,妈妈好生扶进房去,小生不便扰动,也只得要告别了。(旦)相公且住着,一刻相亲一解愁。(生)姐姐休如此说,还是进房安憩的是。小生今日别去,另期再来相访。妈妈,这白金十两[9] ,奉为令爱调理之资。前日乍会,便知玉体欠安。已曾商之名医,修合丸药一种,旦晚制成,即当耑人送上。妈妈,你还看小生面上,将他十分调护要紧。(老旦笑介)这个自然。(旦)如此说,相公真个要去了。哎哟!眉头事又到心头。(合)绸缪,四目相看,毕竟谁泪先流?
(生携旦手介)姐姐,千万保重,小生去了。
【尾声】忍言分手还携手,(旦)相公嗄!你芳草从教识旧游。(合)莫负了一样心肠两处有。(生下)
(老旦)我的女儿,倒说看他面上,这相公好不痴!只是他缠头空费[10] ,巫梦未交[11] ,岂不辜负了他来意?我儿,你还是倍加保重,巴得体中略好,约他再会便了。(旦)谨依母亲严命。
(旦)未知携手定何时?(老旦)酒美茶香慰所思。
(老旦)今夕月明楼上望,(旦)却教成喜又成悲。
〔注〕 [1]僝僽(chánzhòu):困扰,烦恼。[2]支消:应付。香篝:爇香的熏笼。[3]咮(zhòu):鸟喙。[4]更筹:古时计时报更所用的竹签。[5]狺(yín)狺:狗吠声。[6]好逑:《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配偶。[7]凤凰楼:即凤楼。传春秋时秦穆公女弄玉好音乐,嫁善吹箫之萧史,穆公为二人筑凤楼,夫妇俩吹箫引凤,乘凤仙去。[8]黄衫客:指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士,原为唐蒋防传奇小说《霍小玉传》中人物。[9]白金:银子。[10]缠头:赠送妓女的财物。[11]巫梦: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载楚怀王梦与巫山神女交欢事。
《秦楼月》是朱㿥(素臣)所作十九种传奇中唯一今存刊本的一种。剧中吕贯实即清初文士姜实节,他和陈素素的爱情故事散见于《词苑丛谈》、《国朝画识》、《多罗艳屑》等书。此剧杂采有关传说,加以虚构。剧情梗概是:莱阳书生吕贯在苏州虎丘凭吊真娘墓时,见到署名陈素素的一首《秦楼月》词,乃引出情思,得退休武官刘岳帮助,与素素相会。吕贯的仆人许秀劝主人以家门声望和功名前程为重,不要和青楼女子来往,而吕贯与素素再次相见时两情难舍,当即对天盟誓,订下婚约。土贼王庆、胥大奸在太湖中落草,劫去素素与侍女绣烟,欲霸占为压寨夫人,二女不肯从贼,绣烟被杀,素素撞头流血,幸未绝命。贼众围攻吴兴,吴兴太守袁皓是吕贯好友,率兵坚守,刘岳则趁贼巢空虚之机潜入太湖,杀死王、胥二贼,救出素素。吕贯赴京应试,高中状元,至吴兴见到袁、刘二人,与素素喜偕花烛。众人提及吕、陈姻缘起于一首《秦楼月》词,于是吕贯、素素、袁皓、刘岳四人联句赓和《秦楼月》词二首,以纪此事。
清代戏曲家李渔以其所著《笠翁十种曲》名重当时。他才高气盛,对别人的传奇作品不轻易给予赞誉,而对朱素臣的《秦楼月》却大加推崇。这不能不说是《秦楼月》传奇艺术上成功的证据。今存《秦楼月》刊本末出有李渔的评语,说此剧“远则可方《拜月》,近亦不让《西楼》,几案氍毹,并堪心赏,此必传之作”,评价是够高的了。李渔的赞赏既是对朱素臣作品的肯定,也能引发今天的读者对于《秦楼月》一剧的兴趣。
试看这里选录的第十出《心许》,即能看出作者的才华、情趣和全剧的妙处。此出写吕贯和素素的第二次相会,是全剧的关键情节。前面第八出写吕、陈第一次相会是刘岳的精心安排,这一次相会是二人自主的约定;第一次相会是神貌初交,这一次相会是心灵沟通。此出是第八出的照应和发展,又为以后二人爱情的升华作出了重要的铺垫。在这一出中,作者先仔细描写了素素等待吕贯的情景。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又特别突出素素的两点表现。一是素素坚信吕贯必来。前次约定吕贯在三日后来家中相访,此日到期,素素一早诚心相等,她认定吕贯是“至诚君子,必不爽信”。这种信任,是固结爱情的基础,是以心相许的内因,虽未明言心许,却已扣定了此出的主题。二是素素带病梳妆。素素让绣烟服侍她梳妆打扮,印证了太史公司马迁“女为悦己者容”的名言。这一行动,说明了素素已认定了吕贯对自己的爱情并自愿领受这份爱情,虽未明写吕贯,吕贯于此时已呼之欲出了。素素回答绣烟说“我天生爱好,病中人更要风流”,“悄问侍儿妆好否,只莫管我镜中肥瘦”,生动地传示出她此时此际的心态。李渔对这几句唱词特别欣赏,批语说:“消魂艳语,绝妙情词,作者应是舌本有莲。”今天反复玩味,也使人叹服作者才笔不凡。
吕贯如约来访素素,他与素素的养母钱氏见礼寒暄以及见到素素时开口就问她的病情,这都是正常的应对,毋须细说,而素素的回答才正是作者行文的妙处。当吕贯问她“病体略好些么”时,若按正常应对,素素的回答应针对问话,要么答病体略有好转,要么答病体尚未好转。但是,这里素素却回答说:“小妹那有什么病来!”她竟然不承认自己正在生病的事实,实在有些反常。而恰恰是这种反常,才真正表现了此时此刻素素对于吕贯的真挚、专注与炽烈的情感。她本来已十分眷恋吕贯,当吕贯信守承诺、准时赴约时,又使她的眷恋之苦化为现实相会的幸福。这时,是她因爱情的陶醉而不再感到有病,还是她不肯让心上人知道她在生病,还是两种心情兼而有之,已难分清。总之是素素在此刻不愿让生病的事实成为她爱情幸福的干扰。逆向的答语是奇妙的,而作者能写出这样奇妙的答语不能不说是奇妙之笔。难怪李渔读曲至此,忍不住赞叹素素“反说无病,妙妙”,能识得曲中妙处,堪称作者知音。
然而,素素的病容毕竟遮掩不住,聪明的吕相公也决不会相信素素自言无病是实话。吕贯说“姐姐力疾之意,小生尽知”,他理解了素素自言无病的良苦用心,接着,他又消解了素素自感“烟花下贱”的自卑心理。这两点基本态度,征服了素素的全部感情,这时,她病情再也遮掩不住了,坐在椅子上就晕倒了。素素病情的展露又为吕贯提供了奉献爱心的契机,他先是为素素按摩,唤她苏醒,又拿出银子让钱妈为素素治病,之后才与素素握手惜别。这些举动,自然进一步感动了素素,使她彻底以心相许,同时也使素素坚信吕贯对自己也已以心相许。心许是双向的情感交融,此出中把这一交融过程写得如此宛转、细腻,在古代爱情故事戏剧中确实是优美的篇章。
欣赏《心许》一出应掌握的要点是作者如何写素素的病。病因情生,情因病生,情病相感,互为因果;同时,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文情并茂,相得益彰。作者为写情而写病,借写病而写情,病为表而情为里,病为形而情为质,今读《秦楼月》,当体察作者用意之深远。
(王永宽)
秦楼月
第二十五出 病捷
朱㿥
(生病装上)(净扮店主扶上即下)
【卖相思】新剧西楼全本,似刚演到于鹃泣试[1] 。哎!吕贯,吕贯,无计问天,转而问自。自也难解难明,憔悴因何至此。
向以许秀传报,奋迅上京,大地茫茫,终难访素素消息。寓中纳闷,一病弥留。前日试期,又被礼部开报,逼勒进场。本分曳白而出[2] ,一时间没有主意,也就胡乱涂上了几篇。出得场来,只有那人在念,不觉病势日增。多承店主美意,请来太医诊治。那先生可也伶俐,三指一点,就晓得是七情所伤[3] 。据他说来,此症唤做什么相思病,须得意中人髻发煎服,才可救疗。在恒言谓之心病心药,论大意也算以人治人。虽如此说,吾家素素此时踪迹尚未可问,何况髻发这一味丹药,眼见永永难觅。我这既惫之躯,也多分不济事了。阿呀,我那素素嗄!
【楚江情】柔魂何所之?念兹在兹,看看孱骨不自支。因人说,病是相思也。那医人还说,这病根不在皮毛,不居脏肺,深入骨髓之中,断非草根树皮可疗。便有丹成绛雪,羹分紫芝,争似他绿云缭绕一股丝。若得这件活宝,不要说煎服,就是嗅气闻香,也当得解渴金茎赐。事已至此,小生也 得一死。此恨绵绵无尽时,一息淹淹竟若斯,天那!论人生只合情中死。
困倦之极,且自凭几少憩则个。(末怀发环上)
【香柳娘】戴星霜不辞,戴星霜不辞。我许秀得见素娘,传寄发环二事,急附快船上京,报与主人知道。贡院前看过晓帖,访得相公寓所,一路问来,此间已是。店主人有么?(净上)是那个?(末)我是江南吕相公家家人。(净)来得好。你家相公害病在此,正在需人服伺哩。随我来!这间房子里边,就是你相公在内。(末)请便。(净应下)(末推门进)(放行李轻叫介)相公!(生不应)(末)呀,看他阳台酷嗜[4] ,多应为场事辛苦,天池暂偃扶摇翅[5] 。(又近身叫介)相公,相公!(生作醒介)你是那个?(末)小人是许秀。(生)呀,许秀,你从那里来?(末)小人从家里来。把遥天信携,把遥天信携。(生)你从家里来?(作悲介)(末)是。相公病体可觉好些?(生摇首介)不济事。我且问你,你从家里来,可晓得些素娘的消息?(末背介)如今是瞒他不得了。(作取发环欲拿忽止介)不好,相公一见伤心,这病益发难愈了。(转向生介)相公,素娘消息便略略有些,止是相公不要痛苦,小人方才敢取出来。(生急问介)你说那取字……(住口介)嗄!敢有甚书信在你处?(末)书信是没有。(生)这等,素娘如今现在那里?(末)相公听禀。压寨觊娇姿,(生惊介)却被贼人赚去,他从也不从?(末)触阶显奇志。(生)原来素娘为我守贞,这也难得。只是你前日因何妄报,赚我来到此地?(末跪介)这却小人有罪了。(生)起来说。(末)岂迂途妄指,岂迂途妄指。忍见伊花羁柳縻,误却梯云伊始[6] 。
(生怒介)嗄!有这等事?你这狗才,恁般没理。功名什么大事,却故意赚我上京!如今素素有了消息,反不能前往相救。咦,狗才!这是那里说起?
【前腔】敢家法藐视,敢家法藐视。伶牙俐齿,反把我做家主的三千里外空驱使。(末)阿呀,相公,功名不是大事,到是什么大事?(生)唗!狗才多讲!甚功名介意,甚功名介意。你这些时还不晓得,除却那人儿,都为不急事。(末)素娘身寄虎穴,即使相公在家,却也难得会面。如今小人见过,得了消息,与相公见过一般了。(生)不信你竟得见过?(末)是小人扮了医人,赚进贼营相见的。(生)你这般大胆,敢是又来掉谎。(末)怎敢又掉谎?现有素娘亲手传寄信物二事在此。(生)在那里?(末出发环介)在此。(生急取看介)原来是金指环一枚,青丝发一缕。阿呀,我那素素嗄!(大哭晕倒介)(末)相公病体,请自保重。(生)素素嗄!你将此二物传寄,我已十分猜着了。料因缘尽此,料因缘尽此。将这坚金断丝,做了决绝回示。
睹此二物,不觉心如刀割,恨不得一口气儿赶回家去。咳!又奈病躯狼狈,不能奋飞。嗄!且住!医人说此病惟髻发可疗,恰好获此奇珍,岂非天赐?妙妙!快取雅式鼎铛,清冽泉水,文武炭火[7] ,郑重煎服。(末)这个容易,待小人就煎起来。(生)咦,这个可是你腌臜蠢才经得手来?你且回避,待我盥手焚香,亲自煎服。闻说金子可以定惊,将指环一并煎入在内。(焚香煎介)(扇火介)(手掬作闻介)呀,才经煎动,就觉香馥馥起来了。
【前腔】沁奇香入脾,沁奇香入脾。(开看作喜介)呀,奇怪!你看煎上数滚,发儿与环胶结不解,岂非精诚所感?(蘸尝介)妙!香甜得紧!(倾瓯介)磁瓯倾试,(欲饮介)且住,如此至宝,岂敢遽饮?待我望空遥拜,称谢而尝。(揖空介)素素嗄!谢你个嫦娥灵药,又许凡夫饵。(饮介)妙!才经饮下,不觉神思清爽,病骨顿轻。好了!如今竟可归去,亲身营救了。(喜介)岂非天意周全?谢天天可怜,谢天天可怜。呀,今日又是东南风。嗳,老天,你有心周全了,何不反一阵顺风儿,送我归帆疾如驶?(小生、副净、老旦、小旦扮报人持官帽袍带上)喜名魁多士,喜名魁多士。一路问来,这里是吕老爷寓所了。打进去!(末急上)你每什么人?(众)我每是报捷的。(见生介)老爷,报人叩头。报,报!恭喜老爷中了状元了。(生)那个中了状元?(众)是老爷中了头名状元了。现有纸条在此,写得明白:第一甲第一名,吕贯习诗,江南人氏。
求老爷写赏票。(生)咦,状元又是什么大事,这等大惊小怪!我要紧回家去了,许秀,快些收拾行李。(众)老爷,琼林宴上[8] ,专等你去坐个首席,怎么说到要回去?小的每辛辛苦苦,报着个状元,也是天大的造化,赏赐是要加倍的。(生)有,有,待我早早回去,救出素娘,与他做了亲,一并打发何如?
【前腔】小登科有期,小登科有期。赏封姑俟,少不得我夫人另有花红赐。(众)讲这远话!快去赴宴要紧。(生攒眉介)正待束装,偏有这许多兜搭[9] 。(指末恨介)总是你这狗才不好,赚我来京,惹出这事。竟场闱误入,竟场闱误入。(又笑介)也难独怪着你。自不惜珠玑,也合三分认不是。(众背介)老爷敢是痴的,中了状元,何等快活,反生烦恼!不要管,我每拥着老爷,竟自前行,且待赴过琼林宴,然后领赏便了。(众)说得有理。(推生行介)(合)醉春风此时,醉春风此时。笃速马蹄[10] ,消受这曲江故事[11] 。(拥下)
(末)原来相公果然中了状元了,快活,快活!前日原说机会不可错过,我许秀这番,也可将功折罪了。只是他性子执拗,口中说要回去,一定劝他不住。我且一面在此收拾行装,看相公如何区处便了。呀,呸!如今要称老爷了,又叫什么相公!(下)
〔注〕 [1]于鹃泣试:袁于令《西楼记》传奇中的情节。《西楼记》写于鹃与穆素徽相爱,几经磨难,后来他迫于父命赴京应试,途中听到讹传素徽已死,十分悲痛,他在考场应试时无心作卷,啼哭不住,因考官催促,只得“且胡乱涂完此卷”。见该剧第二十八出《泣试》。《秦楼月》写吕贯应试,与于鹃相似,故引《西楼记》作类比。[2]曳白:考试交白卷。[3]七情:《礼记·礼运》:“何谓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4]阳台:此代指相思梦。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5]“天池”句:《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又:“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摇,从下而上的暴风。[6]梯云:登云。指科举及第飞黄腾达。[7]“文武”句:指慢火与旺火。[8]琼林宴:皇帝招待新科进士的宴会。[9]兜搭:周折。[10]笃速:马蹄声。[11]曲江故事:唐时新科进士在放榜后大宴于曲江亭,称曲江会,所谓“故事”即指此。曲江,在今陕西西安东南,唐时为游赏胜地。
明代戏曲名家汤显祖有“师讲性,某讲情”的名言,他认为进行戏曲创作是“为情作使”,由此“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他的这种“不言性而言情”的观点影响到许多剧作家,当时有“临川派”之称,后世也有不少作家步其后尘,以“言情”自我标榜。朱㿥(素臣)即是受汤显祖影响较大的作家之一。《秦楼月》末出“尾声”云:“为多情开生面,何尝讲学让临川?少不得与濂洛心书一样传。”自诩以曲传情并不亚于汤显祖,自己所作的传奇虽为小道,但却能和宋代理学大师程颢、程颐、周敦颐的著作一样流传不朽。这种自我评价,是够自信、够大胆的了。把握作者的这种心态来读《秦楼月》传奇,可以发现它确实是一部追步汤显祖的《牡丹亭》、以言情为宗旨的名作。朱素臣的好友吴绮的夫人龚静照评论《秦楼月》说:“人所不易得者情,情之不易得者真。”明末著名戏曲评论家王思任的女儿王端淑评论《秦楼月》说:“深情宛转,幽意缠绵,如读江淹《恨赋》,使人自然泪下。”这两位女性评论家也从她们各自的角度指出了此剧言情的特点。
第二十五出《病捷》是最能体现全剧“言情”主题的关键性的一出。本出的中心事件是吕贯在京中带病参加考试并且得中状元,但正和前面所分析的第十出一样,写考试是表,是形,写爱情是里,是质。本来,吕贯是被仆人许秀设计诱骗而进京的。许秀的意图是让主人以前程为重,进京求取功名;而吕贯进京只是一心要寻访素素下落,“那功名之事,可否任意为之便了”(第十六出《赚试》)。到了京中之后没有得到素素消息,因愁闷而生病,对于考试,只是被逼进场,胡乱涂了几篇。他心中一直牵挂着素素,以至于为七情所伤,病情加重了。吕贯对考试的敷衍和对素素的专注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显然是把爱情放在了高于功名的位置。吕贯的因情致病同第十出中素素的因情致病也形成前后的呼应,吕贯对爱情的执著、炽烈比之素素毫不逊色。当吕贯病势沉重、自感弥留之际,他想到的是“论人生只合情中死”,竟然甘愿为情而殉身。这句话表明了吕贯对情的坚定信念,也表现了作者极力张扬青年男女纯真爱情的本意。李渔对这句话特别赞赏,批语云:“一语刺人心髓,可为千古定论。”在《秦楼月》全剧中,在明清传奇的其他爱情故事剧中,“论人生只合情中死”都是感人至深的警句。
这一出中,作者特意设置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情节,让太医提出医治吕贯相思病的药方是必须得到意中人素素的髻发煎服,才可救治;而在关键时刻让许秀带着素素的头发和指环赶到,吕贯将此二物煎汤服用,于是病体顿瘥。这样的药方和治疗效果,从客观实践上看显然是荒诞的,但荒诞中却分明含有某种合乎情理的因素。吕贯的病源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药也只能是抽象的精神抚慰与心理调适。可是在此剧中,作者却突发奇想,把心药具象为髻发和指环。这两件东西来自素素身边,带着素素的行踪信息,也带着素素的心愿与意志。具象的实物是抽象的爱情的载体,是虚幻的心语的物化,吕贯得到了它们,实即得到了爱情的满足,于是身体的疾病也就自然消除了。作者特别详细地写了吕贯“煎药”、“服药”的过程。他所用器具是“雅式鼎铛,清冽泉水,文武炭火”,煎药前“盥手焚香”并且亲自动手,煎药时头发与指环胶结不解,饮药时还要“望空遥拜,称谢而尝”。这样不厌其烦地叙写煎药、服药过程,正好与他参与考试“胡乱涂上了几篇”的草率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比的效果正凸显了一个“情”字。
接着,剧情又生波折。吕贯病愈,正要马上动身离京去营救素素,忽然传来他高中状元的捷报,这又把吕贯推到面临抉择的紧要关头。一般人看来,中了状元是天下的大喜事,读书人十年寒窗正是盼着这一天;但吕贯却看得甚为平淡,他说:“状元又是什么大事,这等大惊小怪!我要紧回家去了。”李渔在这里批语道:“看得状元轻美人重,方可谓之好色;若看得状元重美人轻,直可谓之俗人。”对吕贯的反常言行的描写,是作者的妙笔;对此反常行为的赞赏,是李渔的高论。所谓好色,实为多情,多情为雅,重名为俗,作者对于情与理、雅与俗自有其独特的评判标准,而李渔旗帜鲜明地认同了这样的标准。
从戏剧结构上看,《病捷》一出对于联缀全篇、前后照应的处理,施针引线极其细密。李渔《闲情偶寄》中论及“密针线”时说:“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近代吴梅引申了李渔的理论,进一步指出:“传奇全本,统计不下数十折,此数十折中,关目孔多,事实颇烦,而于起伏照应之处,须如草蛇灰线,令人无罅隙之可寻,无缝天衣,不着一针线痕迹,方是妙文。”(《顾曲麈谈》)今观《病捷》一出,可谓深得这些要领。对于前面各出,多处细心照应。如第二出《论心》中吕贯自云“小生心怀万里,必期虎榜先登”,至此出中状元正应了那句话;第十一出《忠谏》中许秀哭谏主人以功名前程为重,至此出中状元正遂了他的心愿;第十六出《赚试》写许秀设计促使吕贯赴京应试,第二十出《遗环》写素素以指环和发丝交许秀带给吕贯,也都在此出中有了归宿。同时,此出对于后面的几出,虽然临近终场,却也不忘预留伏笔。如写吕贯病愈之后急切要回去救素素,即使中了状元将赴琼林宴这样的大事也置之不顾,这预示着他归去与素素相见必有好戏,以此吊足观者胃口。旧波初平,新波将兴,传奇高手常在行文中屡起波澜。此剧作者可谓是深得此法的高手。
(王永宽)
朝阳凤
第二十六出 法场
朱㿥
(外上)(净、占家丁随上)(白)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1] 。某徐乾初是也。自从奏凯回朝,久已告病不出。今有公务料理,只得命驾出城。家丁,看日色正中,炎气逼人,就此趱行一步也。
【新水令】腰横宝剑闪秋月,只俺英雄性儿曾消歇。山河天子寿,堂构子孙业。(白)呀,一霎时天昏地黑,石走沙飞起来。(唱)力士鞭掣,敢有不平事,天窥也。(下)(老、正刽子手)(付上)
【步步娇】名利场中奔波彻,笑骂由他也。(付白)下官余谷,屡蒙太岳表兄提挈[2] ,得授刑部郎中。今日奉旨监斩海瑞全家。叫刽子,将女犯跪过一边,把犯官带上来。(老、正)女犯另跪一边,带犯官上来。(生、末、小生、丑上)圣上吓!(唱)头颅许镆耶[3] ,巴上这赤族[4] ,无遗也,完却一生功业。(付白)海瑞,你是铁铮铮好汉,也有今日么?(生)咄!奸贼,我一死不打紧,(唱)全不费周折,无非是自寻自己真归结。
(丑白)咳!老爷,横是要死个哉,等我骂渠一场介。呔!狗奸臣,入娘贼!我做子鬼,活活能个来扑杀你。(付)哇!押去跪下,等候开刀。(外、众上)
【折桂令】趱花虬随处蹀躞,早来到西市云阳[5] ,只见雾惨风咽。(白)今日法场上监斩什么人,这等热闹?家丁去问一声。(净)今日你们监斩什么人?(老、正)监斩海瑞全家。(净)说监斩海瑞全家。(外)吓!如此说,刚风有难了。咳!(唱)笑天王莫恁决绝,把一个真正男子恁样磨灭。(白)说不得还待老夫去救他一救。(唱)俺只待硬开弓把书生救彻,软兜藤心事谈说。(老、正白)徐老爷来了。(付)监斩官迎接老大人。(外)刚风在那里?(副)在那一边。(外)海刚风在那里?(生)阿哟!徐大人吓!(丑)阿呀老爷,好人救救吓!(外)刚风,你才得还朝,便遭王法。(唱)一日臣节,合族名节。(生白)大人,晚生获罪朝廷,长别在即,今日得见大人面,也好含笑归泉了。(外唱)说什么含笑而归,定教伊灰烬重热。
(白)请问刚风,毕竟为何事,遂致于此?(生)大人听禀。
【江儿水】只为奸相专权久,微臣图报切,弹王论驾曾饶舌。(外白)元来为劾奏张居正,触怒了圣上,故有枭首之旨。咄!张居正,你寻差了对头了!不妨,我把这行人犯,割断绳索,尽行放过了。(生)大人,使不得。自古君命臣死,臣敢不死,不为忠也。(唱)爱惜身家非豪杰,平生学问于斯决。(外白)不妨,有我在此。家丁,多放了,把那边女犯尽放了。(付)大人,国法森严,未便轻放,还求大人三思。(外)咄!三思什么?播弄朝纲,多是你们这班小人做的事情。你若再多言,我先砍你头颅下来。(付)不敢,不敢。(外)家丁,同这官儿,把这行人犯护送入朝,我回府取了打佞金鞭,飞马见驾去也。(下)(丑)呔!余谷,你是铁铮铮的好汉,也有今日么?打你个奸臣一顿便好。(付)咄!就此回到午门去。(合唱)梦醒邯郸无别[6] ,还上承命,须认取君王一霎。(共下)(外上)
【雁儿令】只为他鬼狐犹手段杰,闪得俺汗淋浸肝肠裂。来此已是午门了。他那里建章宫叫未开[7] ,俺这里紫游缰收不迭。(白)闻得张居正那厮,留中讲读,未曾回去,不免把登闻鼓击动,自有定夺。(击鼓介)(内白)何人击登闻鼓?着师相看明回奏。(净上)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何人擅击登闻鼓?呀,原来是徐老先生,请了。(外)呀,张居正,你果然出来了。(唱)呀,恨杀恁蛇鬼逞妖孽,恨杀恁牛神能诡谲。说不尽罪状余千款,记不了爰书有几节[8] 。(净白)徐老先生,学生并未曾得罪来。(外)我且问你,今日监斩海瑞全家,为着甚来?(唱)猖獗,恁只待网打尽忠良也。情切,张居正,你好把俺急先锋细认者。
(净白)原来老先生此来,端只为解救海瑞么,这还使得。若是归罪于学生,差之又差了。(外)何差?何差?(净)学生入相以来,勤劳颇著,这十年之间,无颓废汗浊之象,这难道不是区区赞勷之功?
【侥侥令】槐堂晋异绩[9] ,芸篇记青节[10] 。(白)就是经筵进讲,原撰下几部秘传之书。(唱)锦绣文章千秋讲,(白)就有几桩小过,(唱)须知罪和功堪准折,罪和功堪准折。
【收江南】(外)呀,说什么罪功相准折,呵,直恁的齿牙折。(白)你道通纪上边,有奖无贬,可不道翰林院官员,多半是你门生故旧。你道经筵进讲,曾撰下几部秘传之书,吊誉沽名,多干你自己的事体。(唱)几曾与天家之事有干涉?(白)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净)这是打佞金鞭。(外)上边镌着的什么字?(净)待我看来:此鞭赐与徐增寿[11] ,世世珍藏,后有奸臣弄权、助我子孙不肖者,劾奏不行,即行打死勿论。(外)这可是御制的?(净)自然是御制的。(外)可又来!(唱)试着俺龙光闪烁夺奸魄。作认俺定疯子的手段,看打!趁钢鞭未折,趁钢鞭未折,打教你岳坟夜夜哭顽铁。
(净)阿呀,圣上吓!(内)驾到!(占上)(付、正生、老内使上)
【园林好】坐瑶宫万几妥贴,闹金銮伊谁玩亵。(占白)原来是徐爱卿在此。(唱)你将相定须和协。(外白)臣祖赐金鞭在手,不敢朝见,恕臣无礼。(占)寡人自当拜见。(唱)佩祖训敢轻越,佩祖训敢轻越。
(外白)臣启陛下,老臣今日携鞭入朝,一来为海瑞全家解救,二来专欲打死这奸臣。祖训煌煌,幸恕臣唐突之罪。(占)爱卿既欲解救海瑞全家,寡人自当准奏。若欲打死张先生,可看寡人之面,饶他一次罢。张先生,你可向徐爱卿请个罪儿,寡人为你解和了罢。(外)圣上,教他请那一庄罪来?
【沽美酒】俺为朝廷公论说,为朝廷公论说,不是为身家把旧仇挟,丕振皇灵罪状决。(白)张居正,你今日若没有裁夺,我把你这厮,(唱)一鞭儿须见血,直打到铁梢折。(占白)住了!爱卿执意如此,教寡人也难解和。今日大家归第,明日着文武百官,集于金銮殿上,将海瑞原本,公同评阅。若罪案果真,罪归师相;若有半字情虚,罪坐海瑞。爱卿可待朕处分,候旨定夺。(外)如此,容臣谢恩。(唱)感吾皇秋毫鉴彻,喜孤臣梦魂重热。海刚风海胆争些,定疯子疯邪愈也。(白)张居正,明日金銮评本,你不无嘱托事情,俺一步也放你不得,只是紧紧随你归第便了。(净)但凭老先生。(外)如此,随我出朝去。(唱)俺呵,赤紧的奇绝快绝,不由人不叫绝。呀,好手段自称豪杰。(扯净下)
(占白)看这定疯子一疯起来,就不肯住手。分付回宫。
【清江引】论奸忠自古难陈列,治乱从兹决。长将玉烛调,不使金瓯缺,又何妨铸画堂一个酬犒也。(下)
〔注〕 [1]“泽国”四句:这是唐朝诗人曹松《己亥岁》诗的全文。[2]太岳:明宰相张居正的号。[3]镆耶:春秋时宝剑名。[4]赤族:灭族。[5]西市云阳:指行刑处。西市,指京城西市,即今北京菜市口,明清时为处决死囚的刑场。云阳,秦置县,治今陕西淳化西北。《史记·秦始皇本纪》:“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汉桓宽《盐铁论·毁学》:“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势,志小万乘;及其囚于囹圄,车裂于云阳之市。”后世戏曲小说多将“云阳”作为刑场的代称。[6]梦醒邯郸:唐沈既济《枕中记》记道士吕翁在邯郸道旅舍中遇卢生,闻卢生自叹不遇,乃以仙枕授生。生俯首就枕,梦中进士,享尽荣华富贵。及其醒时,旅舍主人蒸黍尚未熟,因悟穷达之理。此处只取生死如梦之意。[7]建章:建章宫,汉都长安宫殿名,在未央宫西。后世常以之代指宫阙。[8]爰书:本指记录犯人供词的文书,后则指定刑的判决书。唐柳宗元《酬韶州裴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圣理高悬象,爰书降罚锾。”[9]槐堂:三公的官署,因周代朝廷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列坐其下,以定三公九卿之位,故称。此指宰相府。[10]芸篇:书籍,因古时常置芸香于书页内以防蛀,故称。青节:竹节,此喻人的气节。[11]徐增寿:明开国功臣徐达幼子,以父荫官左都督。建文时,因其姊为燕王朱棣之妃而与燕王勾通,为建文帝所杀。燕王起靖难兵夺帝位,追封增寿为定国公。剧中徐乾初为徐达后裔,但史无其人。
《朝阳凤》是朱㿥(素臣)撰写的以海瑞故事为题材的著名传奇。海瑞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明朝万历年间已有长篇小说《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此剧取材于海瑞的真实事迹及传说,并加以虚构。剧情梗概是:海瑞任浙江严州府淳安知县,因正直清廉受到剿倭将领定国公徐乾初赏识,被荐授户部主事。当时内阁大学士张居正把持朝政,重用亲信大理评事龙宗武、刑部司狱余谷等。海瑞上疏评议朝政,触怒嘉靖帝,被逮捕监禁于刑部狱中。海瑞家中婢女紫苔自愿卖身给张居正作妾,所得钱财供海家用作狱中花费。因皇后关照,海瑞得以保全性命,在嘉靖帝驾崩、隆庆改元后遇赦出狱。张居正仍然当权,排挤海瑞,海瑞出使琉球归来后得知张居正擅权乱政事实,让其婿陈三木草拟奏章,入宫启奏,同时让家人把母亲、妻子等亲属俱绑缚于宫门外待罪。万历帝袒护张居正,传旨将海瑞全家押赴市曹斩首。适逢徐乾初剿倭获胜,奏凯还朝,见到法场情景,极力营救。于是万历帝召集三公六部在朝堂公议,之后传旨将张居正削职为民,同党龙宗武等俱受惩治。海瑞全家团圆,朝廷钦赐《朝阳仪凤图》一轴予以褒奖。
与海瑞同时代的著名文士王世贞评论海瑞说:“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清褚人获引用此语后写道:“此九字,断尽海公生平。即千万语谀之,岂能加于此评乎?”(《坚瓠集》庚集卷一)《朝阳凤》全剧写海瑞事迹,突出地展现了海瑞“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的思想性格特点,而《法场》一出更着重表现他的“不怕死”。其写法不是直接写海瑞不怕死,而是通过写徐乾初营救海瑞来表现海瑞的不怕死,更通过徐乾初营救海瑞不成而必须经过皇帝“圣裁”方能解决问题来表现海瑞的不怕死。这样,此出中把海瑞推到封建专制制度下上层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矛盾尖锐,冲突剧烈,帝王将相、忠臣奸臣(按:历史上的张居正并非奸臣,剧中人物形象多有虚构)一齐出场,煞是好看。
此出开始,写徐乾初奏凯还朝,后某日出城办理公务,适逢法场上余谷奉命监斩海瑞全家。“天昏地黑,石走沙飞”,这样的特殊环境,渲染出法场阴森可怖的气氛。徐乾初还未到场,海瑞先登场亮相,他与余谷的几句对话,表明了他对死的态度。英雄本来不怕死,只怕死不得其所,只怕死而未完其业,“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历代有多少文士反复咀嚼这种无奈的遗憾。海瑞身临法场,视死如归,只想着“完却一生功业”,其“不怕死”的态度泰然自若。这里特意写了家人海安骂余谷的情节,尽管是丑角科诨,却构成对海瑞的鲜明的反衬,奴仆尚且不怕死,其主人的从容赴难就可想而知了。海瑞主仆的表现,显示一股浩然正气,和天昏地黑、石走沙飞的自然景观相对照,使观者感到严峻、壮烈与冷酷,其戏剧效果是极大地引发观者的悲愤与怜悯,强化悲剧场面巨大的感人力量。
真正表现海瑞不怕死精神的动人场面更在徐乾初来到法场之后。徐乾初原来对海瑞有所了解,深知其风骨人品,当他得知在法场待罪的是海瑞全家,便决定“硬开弓”解救他们。当听罢海瑞诉说获罪缘由,更坚持立即要余谷释放犯人。徐乾初倚仗功臣身份,不顾法律程序,态度明朗,想到便做,显然带有几分执拗。海瑞见徐乾初来到,并没有提出请他解救,只是要和他“长别”。在徐乾初提出要立即释放他们时,海瑞不同意他这样做,仍然坚持“君命臣死,臣敢不死,不为忠也”的信念,抱定必死的决心。海瑞的执拗,更超过徐乾初。以执拗对执拗,是以死的意志对生的希望,这里所显示的不怕死的精神同前段的惨烈相比,更带有几分豪壮。
由于海瑞的执拗和余谷的阻挠,徐乾初不能在法场解救海瑞,只得到宫门外去击登闻鼓启奏朝廷。以下徐乾初与张居正的当面争论,以及他要持鞭痛打张居正并引出万历帝出场解劝,海瑞并不在场,但这几个人物谈论的中心议题仍是海瑞。这一段是全剧的重场戏,也是有关海瑞题材的戏曲中突出表现海瑞精神的重要戏剧情节。海瑞为诤谏而获罪,牵动了整个朝堂,构成了当时最高层统治集团中矛盾冲突的焦点。引起争议的基本问题是对于海瑞个人品质的评判与对他诤谏内容的认定。海瑞的孤忠亮节与不怕死的凛然正气感动着徐乾初,促使徐乾初为解救他而动用最后的法宝——打佞金鞭。张居正对于徐乾初的怯懦与退让,固然是由于对象征权力的打佞金鞭的畏惧,同时也是海瑞的精神具有一定震慑作用的结果。以至于万历帝在徐乾初与张居正冲突时只能扮演一个和事老的角色,提出要在第二天让文武百官齐集金銮殿评定海瑞之事来缓解眼前的矛盾,这无疑是给徐、张二人提供一个退步的台阶。帝王将相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及此特定时刻的特定思想状态,反映出海瑞的行为在当时的朝廷内部占有的分量及产生的影响。看到这里,观者又面对着一个新的悬念:明日金殿评本,究竟结果如何?尽管可以预知“拿住奸贼才煞戏”的最终结局,但还是渴望看到忠胜奸败的具体场景。由此来看,《法场》一出是全剧的高峰,但未把戏写尽,仍留有吸引观者的后续手段。作剧高手运笔不凡,从这一出中可窥知其精妙所在。
(王永宽)
翡翠园
第五出 谏父
朱㿥
(末上)度理无情,后宾先礼,上命差遣,概不由己。自家麻府中院子便是。俺老爷职居长史[1] ,家寄南昌,向蒙宁王千岁优礼相待[2] ,言听计从,凡有作为,无不资其筹划。近又制造万寿珠冠一顶,献媚宫中,只待穿点完成,便索进上。这也不在话下。老爷主意,要在东庄左侧,方方起造园亭一所,名曰翡翠园,以便岁时行乐。叵耐东庄一角,碍着舒秀才住居,计欲方圆,甚难摆布。我见老爷心上焦躁就禀上说,老爷既要方圆,却又何难,小的打听得舒秀才衣食不周,今年又兼失馆[3] ,只消与他半价,不怕他不双手奉上。老爷听说,十分欢喜,就要在我身上立时停当回覆。既奉差遣,只得走遭。行行去去,去去行行,这里已是。舒相公在家么?(生上)是那个来了?
【引】读罢残书,声声剥啄[4] ,谁顾茅庐?
(白)呀,原来是麻府大叔。(末)岂敢。(生)请坐。(末)舒相公,告坐了。(生)大叔何来?(末)在下此来,非为别事。只为我家主人要在东庄起造翡翠园一所,基址已定,只是尊居却碍一角。若是别人家,又有一说,既是舒相公,怎好造次。意欲奉价求买,相公另觅新居,未识可否?(生)这是那里说起!蜗居数椽,所值无几,只是祖父遗传,不敢变弃。(唱)
【驻马听】瓮牖绳枢[5] ,世代遗留此敝庐。(末白)那家房子不是祖父遗留的?今日得价别买,也未为不可。(生)使不得。(唱)便道一贫如洗,若把祖计轻抛,不肖何如!(末白)敝主人以礼相求,不为唐突。相公执意不允,倘有触怒,反有未便。(生)从来交易,要凭两愿,不允怎就触怒起来?(唱)王侯不占庶民居,相加非礼何急遽!(末白)起造翡翠园,非是主人私意,盖为宁王要来巡幸,构此以备游览。相公执意不允,就不怕我家老爷,难道宁王也不怕的?(生怒介)放屁!宁王素有不臣之心,你家老爷自为冰山可恃耳,我怕他怎的!(唱)达礼知诗,王章无犯,吾心何惧。
(末白)好意相劝,怎就指斥王爷起来?(唱)
【前腔】可怪逆儒,藐视天潢正派殊[6] 。倘一旦泰山压卵,祸到临头,后悔应迟!(生白)唗!狗才,甚么祸到临头,这等放肆!(末)我是好话,怎么就骂起来?(生)就骂了,打甚么紧?(末)咦,也是难骂的呢!(生)此处没有你的坐位,还不走出去!(唱)鹊巢鸠占计偏迂,虎威狐假情难恕。(推末出介)(白)这狗才放肆。(下)(末)好骂!且住,我在老爷面前一口担承,稳稳半价可得。如今事体又做不来,反受这场呕气,回去如何回覆老爷?说不得添上几句言语,撺掇老爷寻个题目将他处置便了。(唱)法网轻拘,这数椽陋室,不怕不奉申谨具。
(白)已是府中了。老爷立等回话,不免一一禀知。老爷有请。(净上)
【引】宠藉天潢,职叨长史,泰山久恃无虞。
(白)院子,你回来了,那舒家房子怎么样了?(末)不要说起。那舒秀才不惟不肯,反道老爷用强谋占,把小的骂了一场。(净)他敢骂你?(末)不但骂小的,还道老爷素有不臣之心,连老爷也骂哩!(净)连我也骂?(末)骂是小事,老爷要起造翡翠园,如今却方圆不成了。(净)咳,这个怎么使得?我用价求买,非同白占,那厮辄敢无状,岂不可恼!(唱)
【驻马听】藐玩区区,金屋繁华胜事虚。恨不置之死地,好越界侵疆,方便园居。(末白)老爷,要置之死地,一些不难。小的除夜从宁府王陵经过,只见舒家母子在陵旁隙地挑掘苦菜,拾取枯枝。如今老爷面奏王爷,将言耸激,只说他盗掘王陵,砍伐冢树,小人便是见证,怕不坐他的立斩罪名。那时家产封闭入官,老爷就取之无碍了。(净)好计好计!明日面奏王爷,依计而行便了。(唱)虽然罪状太虚诬,由知情理难宽恕。(白)你且回避。(末应下)(净)不免草就密揭,明早进上。(唱)一纸谗书,那怕他伶牙利齿,生生抗拒。
【引】(旦上)谢粉辞朱,窈窕自愧淑女。
(白)呀,爹爹,因何事怒容如许?(净)孩儿,吾有心事,故此着恼,你女儿家可也不消问及。(旦)爹爹心事,不须孩儿问及,孩儿窃听多时,早已略知一二了。(净)知道甚么来?(旦)阿呀,爹爹吓!你只为起造园亭,要谋占人家房屋。那舒秀才一时唐突,遂欲置之死地。爹爹,天理昭彰,这却断断不可!(唱)
【啄木儿】听几谏,恕戆语,论万物从来各有主。(白)那舒秀才住房与我家庄房相近,(唱)也须念桑梓情关,并未有衅隙相须。(白)就是求买不允,将言挺撞,(唱)原非不共深仇比,如何顿把刑书铸?望爹爹鉴纳篘荛早把怒焰除[7] 。
(净白)咳!你——(唱)
【前腔】言词谬,识见迂,可不道今古江山尚且非一主。(白)我欲起造翡翠园,岁时遣兴,(唱)凭着他执滞难通,却教我行乐成虚。(白)况他盗掘王陵,砍伐冢树,若不奏明正法,朝廷令典安在?(唱)一抔擅向王陵取,三章怎把天条恕!顾不得手辣心粗断送渠。
(旦白)那有此事!那舒秀才父子呵,(唱)
【三段子】明理读书,列胶庠是表表大儒[8] 。若深求重诛,负冤屈真真子虚[9] 。(净白)你女孩儿家,那里就晓得他是个好人?(旦)前日赵翠儿在此穿造珠冠,每常道及。那舒秀才与他贴邻,止因陌路捐金,无以度岁,勉从陵旁隙地挑取苦菜充饥,不过是——(唱)艰难茹苦充饥馁,便要模糊陷罪填刀锯。可不道暗室亏心天鉴诛。
(净白)女儿家,辄敢恁般多嘴!(唱)
【归朝欢】书生的,书生的,敢撩虎须,我安排定急须剪除。你女儿家,女儿家,只合深闺静居,又何须多言聒絮。(白)你自进去!(旦)爹爹吓,(唱)慢将此日冰山恃,却把朝廷法令寻常觑。(净白)闲说,快进去!(旦)咳!惭愧我——(唱)谏诤无功志愿虚。(下)
(净白)事在骑虎,不得不下个毒手。我明日亲到王府奏知宁藩,即着提刑衙门提那舒德溥到来,要问他立决罪名,家产封闭入官,我这座翡翠园就造得成了。
可怪狂生执不通,由知情理两难容。
结成鸾凤双飞翼,碾就鸳鸯翠阁中 。(下)
〔注〕 [1]长史:在明代是藩王王府长史司的长官,左、右各一人,正五品。[2]宁王:明宁王朱宸濠。正德间起兵叛乱,被王守仁讨平,受诛于通州。[3]失馆:指设馆授徒的儒士失业。[4]剥啄:敲门声。[5]瓮牖绳枢:破瓮作窗户,绳子作门枢。形容家境贫寒。[6]天潢:指帝王的家族。[7]篘荛(chúráo):割草采薪,因篘荛之人地位低下,故亦以之指代浅陋之见,多作谦词。[8]胶庠:周代胶为大学,庠为小学,后世以“胶庠”通称学校。[9]子虚:汉司马相如作《子虚赋》,设想楚使子虚、齐乌有先生、亡是公互夸齐楚风物,为汉代著名大赋,后世因以“子虚”指代不实之事。
《翡翠园》是朱㿥(素臣)的代表作之一,它与《十五贯》可称为朱氏剧作的双璧。其故事梗概是:明朝正德年间,分封于南昌的宁王朱宸濠府中长史麻逢之欲建造一座花园名“翡翠园”,其邻居舒德溥家的房宅恰在规划中的花园一角。麻逢之为使花园成方,提出购买舒家房宅,舒德溥憎恶王府的贪横,以祖业不能轻弃为理由严词拒绝。麻逢之怀恨在心,就捏造罪名对舒家进行迫害,南昌府理刑胡世宁秉公为舒德溥申辩,也受麻逢之诬陷而罢官。麻逢之又请得宁王令旨,要把舒德溥斩首。有贫女赵翠儿以穿珠花手艺为生,原与舒家交谊密切,她潜入麻府得麻逢之的女儿翡英帮助,盗取令牌,救舒德溥逃走。后来麻逢之怂恿宁王谋反,兵败被擒。舒德溥助胡世宁平叛立功,其子舒芬考中状元,娶翡英、翠儿二女为妻。因舒芬号梓园,婚姻巧谐“翡翠园”三字,故此剧又名《翡翠缘》。
《谏父》是剧中的第五出。清代戏剧研究家姚燮编《今乐府选》收录《翡翠园》,选取了《拜年》、《谏父》、《恩放》、《副审》、《封房》、《盗牌》、《杀舟》、《脱逃》共八出,可知《谏父》是全剧的重要场次之一。此出分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写麻府中院子受麻逢之派遣到舒德溥家交涉购买房宅,遭到拒绝与斥责,回去向麻逢之复命的情形。这些是戏剧故事进展的不可缺少的情节,但作者并不是单纯地叙事,而是通过剧中人的言行活画出麻府院子、舒德溥、麻逢之三个典型人物形象。院子是走狗典型,他身为豪门奴仆,却在贫士舒德溥面前摆谱装大,态度骄横。他先以“奉价求买”进行试探,被拒绝后又以麻逢之的权势进行威胁,之后又搬出宁王企图压服舒德溥就范。而舒德溥是书生典型,他遇事主意坚定,不为所动,既不买麻逢之的账,又不惧宁王的威权,他痛骂眼前这个狐假虎威、仗势逼人的走狗,并动手推他滚蛋。作者写两人的交锋循序发展,逐步升级,符合情理,又很有层次。院子盛气凌人、以势压人的神态跃然纸上,舒德溥率直倔强、嫉恶如仇的气概活灵活现。二人性格的迥异在言词与动作对比的巨大反差中得以凸显,使读者阅读剧本便能得到深刻感受,若在舞台上演出会产生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
麻逢之是一个权奸的典型。院子在舒德溥面前讨了一场没趣,十分恼恨,于是他的骄横便化作阴险。回到府中向麻逢之复命时,他添油加醋,进行挑唆,激起麻逢之的恼怒,又向麻逢之进献陷害舒德溥的毒计。院子的这番表现,显然是走狗挨打之后向主子乞怜并仰仗主子之势寻求报复,而麻逢之却连说“好计好计”,并表示要立即“依计而行”。院子的奸狡与麻逢之的狠毒形成了另一层面上的对比,这两种邪恶的依存与发作,成为那个时代黑暗与凶残的渊源。同时,麻逢之说要“面奏王爷”才能实施惩治舒家的计划,也揭示出权奸的恶行常常必须借助于封建王权才能逞其淫威这一重要社会特征。奸谋的酝酿,使麻府与舒家围绕建造翡翠园一事的矛盾突然激化了,推动剧情向引人入胜的纵深发展,剧中几个主要人物形象便在这一戏剧冲突中各自亮相,从而使形象的典型性得到成功的展示。
这一出既然标目为《谏父》,主角应当是全剧的女主人公之一的翡英,可是,作者却用这么大篇幅写院子、舒德溥和麻逢之三人,岂不是有些名不副实?不然。这样安排正是本出的妙处,作者的手段可以称之为“借客引主”之法。清代毛声山点评《琵琶记》的第三十七出《书馆悲逢》时指出,这一出主要是写蔡伯喈和赵五娘夫妻在书馆相逢,但开始却用很大篇幅写蔡伯喈和牛氏观看画像和题诗及二人的大段对话,说:“此借客引主、得主弃客之法也。”(见《成裕堂绘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卷六)《翡翠园》的《谏父》一出所用手法正与《琵琶记》的《书馆悲逢》相同。此出中翡英是主,麻府院子等三人皆为客,先写客正是为了引主。写客的过程一方面是出于交代剧情的需要,同时更重要的是为翡英出场进行必要的铺垫,以麻府主仆的奸恶与翡英的善良进行鲜明的对比。麻府阴谋与舒家灾难共同构成女主人公身处的背景。这背景是一片绿色,翡英是矫然挺出的一朵红花;这背景是一片黑暗,翡英是忽然闪现的一线光明。因此,翡英出现时便显得格外亮丽、鲜活,借客引主的手法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剧中,翡英上场并没有立即和父亲发生冲突,她先问父亲为何发怒。这其实是明知故问,因为麻逢之主仆密谋时,她早已“窃听多时”了。明知故问,正表明她的性情稳重及遇事沉着的特点。当麻逢之反问她“知道甚么来”,她便立即揭出父亲的阴谋,对父亲进行劝谏,其态度又甚为爽直和明朗。她与父亲的论辩大体上分三个层次:第一步指出父亲的阴谋天理难容;第二步指出父亲所谓舒家“盗掘王陵,砍伐冢树”的罪名是诬陷,希望父亲能尊重事实;当麻逢之仍然不听时,她的第三步是向父亲指出宁王像冰山一样不可恃,希望父亲能顾及自己的身家利害。谏诤的过程步步深入,合情合理,翡英的人品、识见与辞令都得到充分的展示。其中她谈到早知舒家父子明理读书的事实是听赵翠儿讲的,这又顺便交代了她与翠儿原有来往的关系。剧作家构思剧情之巧,用笔之细,可谓丝丝入扣,兼顾人物描写和戏剧结构,处理得颇为完满、恰当。
但是,翡英的劝谏却未能奏效,麻逢之利令智昏、一意孤行。这不是翡英的无能,而是此时良知还不能战胜愚顽,正义还不能击败邪恶。戏剧冲突还正在发展,逐步向新的高峰推进,《谏父》一出展现的人物形象初步表达了全剧忠奸斗争、善恶较量的主题,同时也为后来翡英嫁给舒芬、麻逢之因女儿的贤良而被赦罪等戏剧结局埋下伏笔。作为承上启下的一出,作者的描写极其成功。
(王永宽)
翡翠园
第九出 副审
朱㿥
(副差人押丑上)哙!王馒头,你个公人勿是新出茅庐,就要赚银子,也要看事务起个[1] 。舒德溥犯子啥等样个对头,你贪子个买命个得钱买放?吓!受个样竹爿夹棍痛苦,你是自作自受,也是该应个。我没何可赔饭折工夫,也受个样累,叫我啰里说苦处?(丑)你看见我赚子几哈银子?一个穷秀才,饭饭也没得拉屋里吃,有啥铜钱买放?(副)赚勿赚也勿拉我第三只脚上,只是走子犯人,少勿得禀子官,亲捉亲、邻捉邻个。老舒原有底老个,阿可以捉得渠个?(丑)哙!就是做公人也要积点德,老舒虽穷,到底是黉门中人个[2] ,舒大娘娘也是大门槛勿出个,摇脚额手捉渠到厅里去出乖露丑,阿要子孙昌顺个?(副)勿差,子孙是要昌顺个,你今日再捉勿到,三十头号,啰个替你吓?(丑)哙!苦你勿着,只说王馒头也逃走哉,你就替我介一限,也是朋友个情分。(副)个倒勿敢劳。走走,日头转西哉!官一出堂,就要带上去个。只因一着差,满盘多是空。(丑)啐!出来公人勿吃打,要个屁股种菜。(下)(生急上)(唱)
【缕缕金】身狼狈意彷徨,只因儿失去,返家乡。拚得亲投到,公堂之上。(白)自从中途失去孩儿,遍访不见。又在庙中守过几天,音信杳然,死生未卜。只得愤着一口气,回到刑厅,自行出首。我此去就明目张胆,骂贼而死,亦是大丈夫所为。急急行来,且喜将近府前了,不免走上前去。(唱)男儿血性自昂藏[3] ,偷生敢承望,偷生敢承望。
(副内白)呔!老王,走一步呢!(生)呀,前面来的是王兄?(副扯丑上)走 !(生)王兄王兄!(丑见反低头急走介)走 !(副)哙!有人厾叫你。(丑)理渠做啥?我里是寻人要紧。(生扯丑介)王兄,卑人舒德溥在此。(副扯介)你就是舒德溥?来得正好,害个气块两夹棍六十头号哉。(丑)勿要理渠个,个人像是痴个。(向生丢眼色介)个是斩头沥血个事体,勿要个荡秋打混。(推生)痴朋友,快点走!(生)王兄,卑人虽承释放,我想人不累人,何可累你追比?快快同到刑厅自首去。(副)走走!勿要说闲话,立等子下落,要解副使衙门个。(扯生走)(丑)慢点,还有说话商量来。(副)商量买北寺塔?阿是你打勿爽利来,走走!(丑)阿呀,坏哉坏哉!勿要道是凑口馒头,直头是死面块!那间竟要上一遭蒸笼哉。(副、丑、生下)
【新水令】(三旦、小生、小军引外上)(唱)蒙恩特拔按封疆,矢精忠勿辜圣望。秉公扶善类,执法抑豪强。愿得个物阜民康,好把个旧疮痍新培养。
(白)性矗惟存铁骨寒,萧然岂虑一囊悭。到来只饮民间水,归去还看户外山。下官胡世宁[4] ,北直涿州人也。世叨科第,累任部郎,圣上鉴我菲才,特升为按察副使,分守江西全省。到任以来,幸得民安讼简。但藩府宁王自恃国戚,坏法虐民,且王府各官,尽皆凶残不法,下官暗暗采访。伺有举动,即当发其奸,以闻之官理,这也不在话下。前日麻长史发下一事,乃是他家家人首告舒德溥父子,发掘王陵,砍伐冢树,已转发该府速行提解。不想差人卖法,私放脱逃。且喜本犯昨日诣府自首,原差申解前来,下官正待升堂,从公听审,可怪那麻长史又着家人致嘱,必要将他父子处死,家产籍没。下官想来,自有律法按治,何劳他又差人私嘱?其间必有隐情,下官自当虚心细鞫,庶不有屈平人。左右,吩咐开门,带盗陵一起人犯来!(丑带生、末上)(报门进介)(外)舒德溥!(生)生员有。(外)舒芬!(丑)未蒙之先,游学在外,未曾拘到。(外)胡说!这是要紧人犯,辄敢卖放,拿下去打!(丑)他父子一同游学在外,那舒德溥是小的缉获来的,如今他儿子也在小的身上缉获便了。(外)这等记打,限十日内拘到,如违处死。(丑)是哉!唬杀馒头皮几何亨子一爿厾。(下)(外)原首家人麻容!(末)有!(外)阶前伺候。(末下)(外)带舒德溥上来!你把发掘王陵之事从实招来!(生)爷爷听禀。念生员呵,(唱)
【步步娇】楚地多年为设帐,除夜家乡往。况平居称善良。(白)莫说到王陵上去,(唱)便左右邻家,也未曾轻向。(外白)你便说得这般干净。现有麻府家人作证,亲眼见你妻子在陵上发掘,自古罪坐家长,你如何赖得去?(生)爷爷,其中有个缘故,生员家道贫窘,妻子见我岁底不归,仍恐逗留他乡,无以度岁,故同了孩儿,挑下苦菜,拾取枯枝,胡乱烹煮充饥。不过在王陵傍隙地上,并不曾有犯寸土。若说发掘王陵,砍伐冢树,这都是长史挟仇诬害。(外)他与你有甚仇来?(生)生员有几间破屋,不合与他庄房基址相连。他要起造园亭,逼我馈献,因是祖父遗产,不忍轻弃,又辱骂了他家人几声,故尔捏此一端,希图害杀全家,仍将祖业霸占。爷爷吓!(唱)须明鉴狠如狼,这是欲加之罪何难枉。
(外白)我原想其间必有一段隐情在内。(唱)
【折桂令】怪奸人依附藩王,暴虐邻居,侵占民房。因此上假捏诡词,挟私妄奏,陷害驯良。(白)我如今待罪江右,为民公祖,必须度理原情,抑强扶善,使闾阎无冤苦之声,天地降融和之气,庶不负皇上知遇之恩也。(唱)俺今日奉天符按视江西,自应该公道昭彰。若一味淟涊周章[5] ,兀的不下负吾民,上负吾皇。
(白)左右,将舒生员原带去收监,候本司申详定夺。(众应带生下)(末急上)住了住了,这是我家老爷首告的盗犯,缘何老爷竟不加刑,又不严究供招,原带入监中去了?(唱)
【江儿水】独与天潢抗,待开笼任远翔,多应受贿将奸人放。(外白)受贿是未必,那霸占民房是实。(末)这是舒德溥假捏一词,我家呵,(唱)画栋雕梁层霄障,料寒儒陋室谁思想?今日呵,不把供招呈上,只怕触怒天威,祸到临头悲怆。
(外)吓!(唱)
【雁儿落带得胜令】恁只靠主人威敢肆猖,可知道暗中神难欺诳?只为着一抔泥起祸殃[6] ,全不念一家人遭魔障。(末白)他一面之词,何足为信?(外)呀,(唱)虽则一面词何足信,则恁这一封书却也不可当。岂不闻盗祭器难加罪,早难道采田蔬算盗赃?(白)你去上覆主人,大凡为人在世,须要——(唱)堂堂,没一事不可对人前讲。苍苍,举心儿将善恶详。
(末)老爷!
【侥侥令】他分明干国典,你左袒灭王章[7] 。岂不是一片情私糊涂账?(扯外白)请老爷自去回覆王爷。(唱)早难道发冢开棺也任将。(外唱)
【收江南】呀,俺本是奉朝廷特简呵,须不是藩府内一陪堂。若不把是非曲直细分张,怎做得民之父母固金汤?(白)你自回去,本司呵,(唱)把情词达上,写情词奏王,可知道屈诛孝妇累年荒[8] ?(末唱)
【园林好】你若不遵依立栽祸殃,直待马临崖方才勒缰。(白)你要上疏,只怕俺家爷的疏已先上了。(唱)笑你鸡卵故将石撞,晴不走雨淋将,晴不走雨淋将。(外)唗!(唱)
【沽美酒带太平令】俺老提刑法令彰,老提刑法令彰。你狐鼠辈敢恣猖狂,俺须是定罪从公分短长。(末白)你道是朝廷差来一员副使,有本事加罪于我么?(外)罪是赊的,打是现的。左右,揣下去重打三十。(末不伏)(众打介)(外唱)一任你藐公堂,一任你逞强梁。欲把那豺狼诛攘,先把你爪牙催丧,须知是董宣项强[9] 。(白)你去对家主说,(唱)俺呵视功名如潦草霜,枯株败杨。呀,一任你众奸回冰山千丈[10] 。
(白)吩咐掩门。(外、众下)(末)咳,这是那里说起!
【尾声】是非只为闲多讲,轻轻的对头狠撞,(白)他如今要上疏,吓,也罢,我回去回覆了老爷,管教他——(唱)立刻驱除烟瘴方。(下)
〔注〕 [1]“也要”句:为苏州方言,意思是“这要看是什么事儿了”。朱㿥等苏州派剧作家的作品中,一些小人物的说白常用吴语,以下不再一一注释。[2]黉(hónɡ)门:学校。[3]昂藏:慷慨豪迈。[4]胡世宁:字永清,号静庵,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弘治六年(1493)进士。曾官江西副使,上疏论宁王宸濠反状,被捕下狱,后免死罪戍远东。宁王败灭后他被起用,嘉靖间官至兵部尚书。[5]淟涊(tiǎnniǎn):软弱。周章:迟疑不决。[6]一抔(póu)泥:即一抔土,一捧泥土。此用《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之典。[7]左袒:《史记·吕太后本纪》载汉高祖死后诸吕擅权,吕后亡,周勃等谋诛诸吕扶汉室,号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后因称偏袒一方为“左袒”。[8]孝妇:指汉代东海孝妇某氏,事姑孝顺,姑自恨年老添累而自缢,其女报官言孝妇杀其母,孝妇遂被捕,屈打成招,判成死罪。她被冤杀后该郡枯旱三年。事见刘向《说苑·贵德》篇及《汉书·于定国传》等,清代陈宝、王曦各有《东海记》传奇,皆演其事。[9]董宣:汉陈留人,字少平。曾任洛阳令,光武帝姊湖阳公主的奴仆犯杀人罪,董宣设计将他捕杀。公主诉于光武帝,帝让董宣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用两手撑地,终不低头,帝呼为“强项令”。见《后汉书·董宣传》。[10]奸回:奸恶邪僻,也指奸回邪僻之人。
在中国古代戏曲中,公堂是经常出现的场景。清官的明察善断,贪官的徇私枉法,平民百姓的含冤受屈,豪强恶棍的仗势欺人,以及受害者的昭雪,犯罪者的伏法,都在这一场景中进行。忠臣与权奸的较量,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善良与凶顽的冲突,聪明与愚昧的交锋,也都在这一场景中展开。因是常见场景,剧作者处理不好容易出现雷同,搬演者处理不好易使场面呆板。如何写好并演好公堂戏,常常是一剧成败优劣的关键。
《副审》是《翡翠园》剧中的一出公堂戏,却写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在古代戏曲的公堂戏中颇具特色。此出开始写王馒头因私放了恩人舒德溥而受到官府责罚,点明受审的对象还没有归案。从剧情进展来看,这离公堂审案相当遥远。不料作者笔锋一转,来个“生急上”,舒德溥自己来投案自首了,这就一下子推进了剧情,给观者一个惊奇。对于表现人物形象,这样安排符合舒德溥思想与性格的逻辑,他的敢作敢为的丈夫气概和不畏权奸的书生傲性促使他采取自投罗网的果断行动。可是,当王馒头看见舒德溥时,却故意装做没有看见,装做互不相识,这是王馒头继续在掩护舒德溥,王馒头知恩报恩、淳朴幽默的思想性格也十分鲜明。当押解王馒头的公差看出真相,要带舒德溥去官府时,王馒头报恩的小伎俩像孩童游戏一样因露馅而完结。舒德溥与王馒头的巧遇情景,是公堂审案之前的一段插曲,作者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写得如此轻松、风趣并带有几分滑稽,为下面公堂上的严峻斗争作了欲张先弛的逆向铺垫。
接着,胡世宁出场了。他身为江西按察副使、朝廷命官,因职责受理麻府告发舒德溥“盗掘王陵,砍伐冢树”且畏罪潜逃一案,他的自白又道出他的秉公执法与清廉正直。这样的“亮相”使观者产生悬念,预感到下面的审案将是一场好戏。但是,胡世宁却没有立即审问舒德溥,而是先追究王馒头徇情私放犯人之罪,为剧情的进展又作曲折之笔。王馒头未明言私放犯人的理由,而以继续缉获舒芬为借口来行缓兵之计,胡世宁却不容情,下了“限十日内拘到,如违处死”的苛刻命令,使王馒头感到十分恐惧。这里,作者借此张扬了胡世宁的气势,渲染了按察副使衙门的威风,预示着下面审问舒德溥时将有更加严厉的举动。未审舒德溥,先责王馒头,这是为后面公堂上严峻斗争所作的顺向铺垫。
但是,当胡世宁审问舒德溥,舒德溥诉说了麻逢之因谋占房宅而进行莫须有的陷害时,胡世宁明白了其中委曲,对舒德溥未加任何责罚,吩咐把犯人收监暂押。这和前面责罚王馒头的紧张气氛形成鲜明对照,使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弛而后张,张而后弛,作者的妙笔一直撩拨着观者的心弦。接着,真正戏剧性的情节发生了。麻府家人麻容见胡世宁对舒德溥既不加刑、又不严究,急忙闯入公堂质问胡世宁,于是引发了胡世宁与麻府的直接冲突。麻容责备胡世宁受贿纵囚,胡世宁揭露麻府霸占民房;麻容以宁王威势对胡世宁施压,胡世宁以自己为朝廷秉公执法表明心迹;麻容以麻逢之向宁王上疏参劾胡世宁相威胁,胡世宁被激怒了,他决定现官现管,先惩治一下眼前这个权奸的走狗,下令把麻容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至此,本出的戏剧冲突达到高峰,观者在感到畅快的同时忽然体会到作者构建剧情的匠心。前面胡世宁喝令责打王馒头而没有打,这里却打在麻容身上;前面胡世宁审问舒德溥而没有严审,这里却严审了麻容。观者如入山阴道中,峰回路转,扑朔迷离,曲终豁然开朗,令人回味。原来,此出标目为“副审”,并不单是按察司副使审问舒德溥,而主要是在审问舒德溥一事的全过程中,着重表现舒德溥、胡世宁等人所代表的正义一方与麻容、麻逢之乃至宁王所代表的邪恶的一方之间的矛盾与斗争。这样,此出虽为公堂戏,但同其他剧中的公堂戏相比包含了更丰富的内容,在结构上也更加宛转曲折,显示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最后,麻容受到痛责并不甘心,他再次表现了走狗挨打后向主子乞怜期求报复的丑态,他要让麻逢之借宁王之力将胡世宁贬官流放。这为剧情的发展又埋下伏笔,为观者留下新的悬念。
(王永宽)
翡翠园
第十三出 盗牌
朱㿥
(副上)上命差遣,盖不由己,自家宁府中一个差官便是。今有舒德溥盗掘王陵,王爷具本奏准,部文已到,奉旨处决。王爷特发令牌一道,着长史速往监中吊出舒德溥,限在今夜五更,绑去市曹枭首回话。此间已是麻府门首,有人么?(末上)侯门深似海,不许外人来。是那个?(副)在下是王府差官。王爷发下令牌,着麻老爷速吊监犯舒德溥,今夜五更市曹斩首。快请老爷出来!(末)老爷今日河干饯客,不在府中,怎么好?(副)既不在家,你将令牌收好,快请老爷回府,不可误事。(末)晓得。(副)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各下)(贴上)巾帼须眉莫浪猜,穿天入地一裙钗。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俺赵翠儿,与舒秀才虽系萍逢,谊同至戚。除夜神明预报,终须鼎甲荣登[1] 。今日他负屈衔冤,思欲多方营救,自古解铃还是系铃人,不向长史处求救,却向何方?因此我直入重门,往见小姐,求他转劝长史,开放一条生路,免教身弃云阳[2] 。此时天色将晚,不免走一遭也。(唱)
【醉花阴】且喜他生长幽闺性和洽,为诬陷舒生亲前 䛅[3] 。今日里往他家,管侯门似海深遐,向闺帏大行步踏。那小姐呵,不比那昧良心意偏奢。(白)俺欲待不去,(唱)又锁不住心猿意马。(下)
【画眉序】(旦上)宁府要擒拿,把令牌到门下,那无辜舒子,此念无他。(白)奴家翡英,为舒生一事,几番劝解,爹爹执意不从。不想适才王府差官赍令牌到来,道今夜五更要爹爹在监中吊出舒秀才处斩。今爹爹尚在河干饯客,若一回来,此生决难保矣。(唱)询犯由不比常科,离监禁定当遵法。波喳,祸起天来大,怎辨得中多欺诈。
(贴上白)为人须为彻,图始必图终。小姐万福!(旦)翠娘,连日不来,正在这里想念,今日已是抵暮,甚风儿吹得来?(贴)来得早了,小姐房门未开哩!(旦)又来!(贴)俺翠儿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桩要紧事情,特来恩求小姐。(旦)你敢是为舒秀才之事么?(贴)便是。那舒秀才问成大辟[4] ,监在狱中,无计挽回,特恳求小姐转求老爷宽释,感恩不浅。(旦)翠娘,你还不知道,今日王府有令牌到来,道今夜五更要我爹爹在监中取出舒秀才,绑去市曹处决,那生性命只在顷刻了 !(贴惊介)吓!今、今夜就要处决了?阿呀,小姐吓!你既知那生负屈,还是再求告老爷救他一命。(跪介)(旦)事在呼吸,奴家再也不便进言了。(贴)小姐真个不便进言?(旦)咳,大难大难!(贴)呀!(唱)
【喜迁莺】听语言风驰雷发,半空中起个根芽。即刻擒拿,可怜这穷酸措大[5] 。(白)小姐,如今老爷何在?(旦)在河干饯客未回,若一回来,就将令牌传出去了。(贴背介)还好。(转介)小姐,老爷既未回来,我在此陪伴小姐一回如何?(旦)如此甚好,和你同进房去。(贴)小姐,把那舒家之事,(唱)再与你细细商量,勿漫夸,凭小姐复按捺。到时节钢刀一下,这冤苦,浪起平沙。(同下)
【画眉序】(净上)(外、小生院子照灯同上)(唱)酒醉在河沙,往常时念常发。那舒生所法,有个天差。(白)下官今日在河干饯客,不觉沉醉而归,不知家中可有甚么事情?(末上)禀老爷,方才王府差官发下令牌在此,今夜五更要老爷监中吊出舒秀才,市曹处决,教老爷切不可误事。专候老爷验明,好发该管衙门去。(净)我已醉了,不便行事,可将令牌放在书房桌上,我就在书房中少睡片时,待我醒来将令牌发出便了。吩咐一个人不许在外行走,众人回避。(众应下)(净唱)把舒生罪名暗加,情已实不分真假。波喳,祸起天来大,一霎时将他裁刮。(下)
【出队子】(贴上)谁管着飞天门闼,且趁此月光斜照便佳。(白)俺悄地打听,那长史酒醉归家,就在书房安寝,将王府令牌安放桌上,又吩咐不许一人在外行走。所以奴家悄悄前来,觑便行事。来此已是书房门首,呀!(唱)看灯火尚荧煌,映照着窗纱。(白)你看长史睡熟,令牌果在桌上,书房门半掩在此,不免捱身进去。(进取牌出介)且喜令牌已取在此,那路径平昔走惯,处处熟识,不免打从西首便门而出。(唱)从此去,舒生性命尽亏咱,到监中救出往天涯。(下)
【滴溜子】(丑上)替不得,替不得,登闻鼓挝[6] 。盼不到,盼不到,金鸡衔赦[7] 。落得心心牵挂。
(白)方才路上撞着子赵大娘,说翠娘为子舒秀才,亲到麻府求救,勿知阿有用。掉勿落,特地前来打听打听。(唱)耳听好消息,可能宽解。怕话不投机,做了一场话靶 。(下)
【刮地风】(贴上)呀!趁着那酒醺人静插灯花,虚掩着门儿窥几上光华。牌儿在竟进取无轻舍,俺战兢兢遍体犹麻,令牌儿今到咱。(丑暗上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贴)呀!那边黑影之中有人来也,怎么处?(丑)哙!来个阿是翠娘?(贴)王哥,你为何也来了?(丑)闻知翠娘到府中求救,特来打听消息。(贴)你来得正好,有王府令牌在此,快快救取舒秀才去。(丑)这令牌从何而得?(贴)这令牌是王府发来,仰长史立提舒秀才枭首回话。(丑)阿呀,好险也!(贴)又是我赚得到手,你可急急到监,假传令旨,赚出舒秀才,乘夜放走,教他早办逃生之路。(唱)俺霎时间窃取堪夸,吩咐你持到监下。撇去那杻锁枷也,深感俺再生恩大。须详察,你同彼投路无差。(丑白)是便是,只是做子个样险事,我搭你出头勿得哉!(贴)便是。我只得同了舒大娘,也是一走。(丑)妙吓!我拿子令牌就到监里去救渠出来。翠娘,你也快点上船去罢!(贴)王哥,大娘呵,(唱)俺急赴停船下,挈彼同行,躲开了便无差。
(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
【鲍老催】(副、老同上)(唱)非关姻娅[8] ,两人比至戚尤和洽,从容在此同闲暇。(副白)舒大娘,我里囡儿要救你厾舒相公,因此亲到麻府去见小姐转求老爷。此时半夜多哉,还勿见居来,像是小姐留住厾哉。个歇月亮叛子云里去哉,黑洞洞。哙,舒大娘,你在船里先睏子罢,我在船梢上打个瞌铳[9] ,等子我里囡儿居来,一同睏罢。正是:漫江撒下针和线,从今吊出是非来。(同老下)(外家将上)(唱)论斩草,要除根,免萌芽。奉公差遣难干罢。(白)自家麻府中一个心腹家将。只因老爷酒醉失去王府令牌,急急往监中打探,早已吊出舒秀才了。查出是赵翠儿做的手脚。老爷十分着恼,着我趁此深夜,急往东庄左近,找着了赵翠儿,一刀杀却,以免后患。咳,可惜!好一个女子,何忍将他下手?既奉吩咐,却也顾他不得了。悄地行来,前面黑洞洞,有只小船泊下。嘚!你这船儿,可是卖珠翠赵大姐在内!(副)正是。(外)我来买货。(副)吓,来哉!(外)吃我一刀!(杀介)(内喊介)(外)后患已除,急急回覆老爷便了。(唱)可怜红粉多娇姹,一旦成虚话。(下)(老惊上)
(白)好奇怪,待我看来。吓,赵大娘!呀,不好了,被人杀死了!兀的不唬死我也!
【四门子】(贴上唱)彼魂灵已在刀头下,荷俺替他,保头颅全骨髁。夜更深急走寻船下,相伴娘儿自有咱。则怕我萱堂也早把裳衣解。看那边月光映艖,火光映纱,锁不住俺心猿意马。
(白)母亲,孩儿回来了。(老)翠娘来了?不好了,你母亲被人杀死了!(贴)我母亲被人杀死?这是甚么缘故?(老)我与令堂刚刚睡下,只听得岸上有人问道:“可是卖珠翠的赵大娘在内?”你母亲应了一声,你母亲即跳上船梢,只听得你母亲喊了一声。老身疾忙看时,你母亲已被杀死。(贴)我晓得,毕竟是麻贼知道我救了舒相公,差人谋害,奴家不在,误将母亲杀死了。(老)翠娘吓!你——(唱)
【双声子】慈恩大,慈恩大,霎时里轻抛舍。家将下,家将下,将你母亲误剐。我欲超拔,担惊唬,一刻丝儿,放人刀下。
(贴哭介)阿呀,亲娘吓!这是孩儿害你了。(唱)
【水仙子】呀呀呀,哭坏了咱。呀呀呀,哭坏了咱。怎怎怎,怎禁得泪痕流心害怕。苦苦苦,苦的这心儿里泪似麻。痛痛痛,痛的俺肝肠似激刮。母母母,母葬江边死没了渣。俺俺俺,俺为舒生连累母死者。罢罢罢,儿女场中不孝咱。好好好,好往前途把尸骸安葬下。(白)我同大娘呵,(唱)去去去,去荒野处走天涯。
(老白)翠娘,你虽然救了我相公一命,只是累你母亲身死,我心何安?(贴)这说不得了。不是俺——(唱)
【煞尾】小小蛾眉心计大,凡百事要终始周匝。(白)大娘,坐定了,看我摇上几橹。(唱)但愿得出死入生跳出罗网下,也不枉受怕担惊捏着汗一把。(下)
〔注〕 [1]鼎甲:明清进士分一甲、二甲、三甲三等,一甲进士三名,即俗所谓状元、榜眼、探花,是为鼎甲。[2]云阳:秦置县,治今陕西淳化西北,《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战国末韩非使秦被留,死于云阳,汉桓宽《盐铁论·毁学》载李斯“车裂于云阳之市”,后世戏曲小说多用作行刑之地的代称。[3] 䛅𧬈(xīxiá):言语声。[4]大辟:死刑。《尚书·吕刑》:“大辟疑赦,其罚千锾。”孔颖达疏:“《释诂》云:辟,罪也。死是罪之大,故谓死刑为大辟。”[5]措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6]登闻鼓:古代帝王为了表示能够听取臣下谏议或知悉民间冤情,在朝堂外悬一鼓,准许人们击鼓上闻,称为“登闻鼓”。唐时长安、洛阳并置登闻鼓,明代则将登闻鼓置于通政院。[7]金鸡:古代颁布赦诏的仪式上所用的金首鸡形物。《新唐书·百官志三》:“赦日,树金鸡于仗南,竿长七丈,有鸡高四尺,黄金饰首,衔绛幡长七尺,承以彩盘,维以绛绳。”[8]姻娅(yà):亲家和连襟。[9]瞌铳:同瞌 ,打瞌睡。
《翡翠园》传奇流传到后世,昆剧的保留剧目有《盗牌》,京剧有《翠娘盗令》,演出全本者极少。可见《盗牌》是全剧中最重要、最关键的情节。
此出一开始,写宁王府差官到麻逢之府中传达宁王旨令,让麻逢之到监牢中提取犯人舒德溥,限在当夜五更绑赴市曹斩首。适逢麻逢之在河边送客未归,麻府家人麻容把令牌接下收存。这道命令,一下子把舒德溥推到生死关头,也把观者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千钧一发,可谓万分危急。这时,翠娘出场了。她本来是打算到麻府向麻逢之的女儿翡英请求救舒德溥免除死罪的,还不知道令牌已到的新情况;及至见到翡英,得知令牌已下,舒德溥的生命只在顷刻之间了。她只有向翡英求告,请翡英去求告她的父亲。可是,翡英说她“再也不便进言了”。这样,作者把事态推向了危急的顶点,此时要达到解救舒德溥的目的,只有靠翠儿一个人了。以上描写,都是非常必要的背景铺垫和气氛渲染,铺垫渲染得越充分,人物的行为与作用越能显示其意义,人物的思想与性格越能闪射出光芒。
正像暴雨之前有片刻的平静一样,翠儿在寻觅营救舒氏父子的新办法之前忽然装作若无其事,她不再提舒家如何,只说要在此陪伴翡英。两个闺阁女子相伴叙话,这是生活中常见之事,翡英并未对翠儿存有戒心;而翠儿此刻面带春风,胸中十万火急,她要等待新的机会。果然,机会来了,但这机会却凶险异常。作者写麻逢之宴客归来,传过命令,就在书房和衣待旦,令牌就在他的身边桌上。这块令牌,系着舒德溥的性命,也系着观者的心。要救舒德溥,只有得到这令牌,而要得到令牌,无疑是猛虎口边拔毛!设置惊险环境,是叙事文学吸引读者的常用手法,评书、小说、戏曲无不如此。《水浒传》写武松打虎先渲染老虎如何猛恶,又写武松酒醉困乏,再写他的哨棒折断,这样就把又醉又累又徒手的武松推到又猛又恶又饥饿的老虎面前,结果,武松用拳脚打死了老虎,武松神勇异常的英雄形象就凸显得更为高大。环境愈是凶险,人物的行为、品德与思想愈是闪光。《翡翠园》中的这一出戏就是这样。麻逢之愈是防备森严,盗取令牌就愈困难,翠儿能完成盗令之举就愈显得非同小可,她对于舒家的情谊就愈显得珍重,她的见义勇为的行动就愈显得崇高。翠儿心中自然明白,如果盗取令牌被发觉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为了救人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终于得手了。剧本中这段文字叙写盗令动作,读起来尚觉平常,但当舞台上演出这一段时,灯光半明半暗,翠儿蹑手蹑脚,麻逢之似睡似醒,加上伴奏音乐一阵急一阵缓,观众紧张得屏声静息,挢舌难下,为翠儿捏着一把汗。好险!好险!
翠儿盗令成功,观者悬着的心稍觉松弛,但未放落实地。人们仍关心着剧中人物的命运,有了令牌,能否救得舒德溥?接下去,作者叙写盗令的余波。这余波主要在两个方向展开,一是翠儿出了麻府,正遇上前来打探消息的王馒头,让他持此令牌到监牢里提取舒德溥一同逃走。这是剧情发展的必然,勿须多议。二是麻逢之发觉令牌被盗,查出是翠儿所为,派家将杀她除患。这段情节在《翡翠园》的有些抄本中另为“杀舟”一出,可见它也是全剧的重要情节。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麻府家将没有杀着翠儿,却误杀了翠儿的母亲。家将的失误是偶然性的,但翠儿因盗走令牌而遭麻府迫害却是必然性的。“杀舟”的情节作为“盗牌”情节的发展,继续推动故事的戏剧性演进,不间断地调动着观者的情绪。前面看到盗牌历经凶险而成功,观者正为翠儿的义举而兴奋;这里又看到赵母的被杀,观者转而为翠儿的遭厄而叹惜。对于塑造翠儿这一人物形象来说,冒险的神奇、成功的喜悦、丧亲的悲痛接连加于一身,一次次锻造着人物的典型性格。在作者笔下,翠儿犹如浑金,愈熔炼愈显美质;犹如璞玉,愈磨砺愈见光泽。当翠儿哭罢母亲,摇起小船,载着舒大娘连夜远遁的时候,她已不是第四、五出中那个穿珠花的贫民姑娘了,也不是本出开始时来向翡英小姐求情的姑娘了。她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办了大事情,受了大刺激,经了大磨难,性格与人品也随之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
《翡翠园》剧中女主角二人,翡英为主,翠儿为副;剧终二女同嫁舒芬,翡英为正,翠儿为侧。但依笔者之见,翠儿的才智人品皆高于翡英,翠儿在剧中的光彩也超过翡英。观《盗牌》一出,当信斯言。
(王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