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筠
【戏曲家小传】
(1749—1819)字松坪,号绿窗女史。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王之常为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工诗文。得父指授,书史过目辄解,为诗亦工。秉慧性异质,每以身列巾帼,不能掇巍科、取显宦为憾,遂作传奇《繁华梦》以自抒胸臆,朱珪、曹仁虎为之题词。后又作传奇《全福记》。今皆存。
繁华梦
第二十四出 出梦
王筠
(生急立起叫介)夫人转来,二姬慢去。(作呆状)(四顾忽惊介)咳呀,好奇怪呵!这是什么所在?我方才身在书房,怎么得到此处?(起身四望介)咦,看此情境,竟是闺阁中的光景了。(看自身惊介)呀,我的须髯冠带怎么都不见了?好生奇怪,是什么原故呢?(作呆想介)(忽大叫介)哦!我省得了,原来半世功名竟是一场大梦。(作闷倒介)(坐地缓唱)
【端正好】梦迷离,神颠倒,猛惊回魂魄飞摇。俺向那睡乡中觅了些虚欢笑,怪转眼乾坤悄。
(起叹介)咳!可惜我二十年的爱眷,竟逐浮云空矣。(泪介)(唱)
【滚绣球】痛花枝空里簪,叹月光水底捞。未卜得再生缘今生已了,思量起恨茫茫蝶翅飞飘[1] 。(哭介)俺撇了效齐眉的孟光[2] ,抛下了抱衾裯的二乔[3] 。眼睁睁问不着故人消耗[4] ,闪杀咱地远天高。看了这一庭花影帘前转,恰似我半世功名醒后消。只落得怨气冲霄。
(试目看画)(惊介)呀,我看这画上佳人分明是我妻房谢氏。(拍桌哭介)阿呀,夫人嗄!(唱)
【叨叨令】这姻缘魂招和那梦招,一灵儿赴天台乘风到。这莽红尘谁识得旧蓝桥[5] ?空想你鸾飞鹤去三山香[6] 。曾记得那梦里的情苗,伊是咱金兰琴瑟的真同调[7] 。今做了花残和那露消,断送得啼鹃频向斜阳叫。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闪得我形影萧条,似这等悲悲切切的悼。
想起胡、黄二姬,甚因缘竟为我妾?(悲唱)
【脱布衫】醒无缘月下吹箫,睡偏能金屋藏娇[8] 。空和恁梦魂中红依翠靠,只落得觉来时影形相吊。
(拍书恨介)咦,则被这案上诗书误了我也。(掷砚笔)(唱)
【小梁州】恨冲冲击砚抛书掷彩毫,(泣介)做不得投笔班超[9] 。空向那梦里占金鳌,虚荣耀,回首处泪滔滔。咳!我如今便对人言有谁相信?不若隐之于心罢了。(叹介)天那!从此后宵长昼永,无赖无聊。好梦成空,风流难再,教我如何捱得过也?(泣介)(唱)
【么篇】没来由花前午梦迷心窍,枉添番怨绪与愁苗,忘不了二十年风流调。叹茫茫人间天上,此恨怎能消!
嗳呀,我那夫人嗄!我那二妾嗄!(唱)
【快活三】念前缘冉冉,追往境恨迢迢。(白)如今画图虽识春风面,只是环佩难归月夜魂了[10] 。(唱)问嫦娥何时再降碧云霄?可念我一点痴心儿临风吊。
【朝天子】慕淳于境迢,羡卢生入道[11] ,这闹尘中难寻到。似这等一枕浮云游魂的飘渺,怎能够了尘缘归玄妙!梦去难招,愁来谁扫?此日凄凉,惨东风落照残霞老。(泣介)泪洒衣袍,魂消芳草。好把这一觉繁华,做一个天荒地老的痴情稿。(下)
〔注〕 [1]蝶翅飞飘:用《庄子·齐物论》梦中化为蝴蝶,醒来后不知自己做梦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自己的典故。[2]孟光:东汉梁鸿之妻,她事夫恭敬尽礼,每日具食进梁鸿,皆举案齐眉。后世以之为贤妻典范。[3]二乔:东汉末孙策、周瑜的妻子。大乔嫁孙策,小乔嫁周瑜。[4]消耗:音信。[5]蓝桥:唐裴航遇仙女云英处。见唐裴铏《传奇》。[6]三山:传说中海上的三座仙山,即蓬莱、方丈、瀛洲。[7]金兰:指结拜兄弟。[8]金屋藏娇:汉武帝小时候曾对他姑母长公主嫖说:“若得阿娇(长公主的女儿)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见旧题汉班固《汉武帝故事》。[9]投笔班超:东汉班超早年贫困,经常为做官的人家抄书养家,十分辛苦,曾掷笔叹道:“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砚)间乎!”见《后汉书·班超传》。[10]“如今”二句:唐杜甫《咏怀古迹》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11]“慕淳于”二句:淳于,淳于棼,南柯梦故事的主人公。卢生,黄粱梦故事的主人公。二人都是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醒后悟浮生若梦,遂看破红尘。见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与沈既济《枕中记》。
“闺阁沉埋十数年,不能身贵不能仙。读书每羡班超志,把酒长吟太白篇。
怀壮志,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玉堂金马生无分,好把心情付梦诠。”清代女剧作家王筠的这首《鹧鸪天》词,已把她创作传奇《繁华梦》的缘由和盘托出。
王筠之父王元常是清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官翰林,工诗,其兄王百龄是嘉庆七年(1802)进士,官至保定知府。这是一个典型的通过科举入仕而光耀门户的书香之家。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王筠饱读诗书,恃才自负。“怀壮志,欲冲天”,她欣羡汉代班超投笔从戎,在一望无垠的戈壁上,驰骋战马,追杀胡兵;她心仪唐代李白把酒长吟,不为权贵所摧眉折腰,鲲鹏展翅,笑傲江湖。显然,这是一个“纵使裙钗难弃去,我心向往作男儿”的女子。但传统礼教对女性的种种束缚,注定了她不可能享有和男性同等的权利,也不可能同男性一样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杀敌立功的花木兰和女扮男装赴京赶考一举夺魁的黄崇嘏,都与她无缘。现实和理想的冲突,使王筠只好“把心情付梦诠”——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理想,只有在梦境可以寄托,于是创作《繁华梦》自抒胸臆,剧中主人公王梦麟实为作者之化身。
《繁华梦》中的主人公王梦麟,常怨恨自己生为女儿身,终日悲叹。一天春日昼寝时,梦见自己变成男儿,不胜欢喜,遂告辞双亲外出游学,游西湖时遇胡梦莲,纳为妾;游苏州时遇黄梦兰,又聘为妾。不久赴京应试,高中状元,荣归故里时始知父母已为其聘谢翰林之女梦凤为妻。谢梦凤知王梦麟私纳二妾后,并无妒意,妻妾共处,恩恩爱爱,共享荣华富贵二十年,最后王梦麟官至吏部侍郎。然而一觉醒来,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繁华梦,于是痛不欲生。最后被神仙麻姑下凡点化,成仙而去。《繁华梦》完稿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上下两卷,凡二十五出,第二十四出《出梦》写的就是王梦麟梦醒后的悲痛心情。尽管只是主人公王梦麟的独脚戏,但由于曲白相生,唱与做相协调,很好地表现了心中的重重郁积,那沸腾于胸中的情感岩浆喷涌而出,淋漓尽致,动人情怀。
首先看美梦初醒时配合旁白的一系列动作:从“急立起叫介”到“作呆状,四顾忽惊介”,再到“看自身惊介”和“作呆想介,忽大叫介”,这一系列动作,传神表达了从美好梦境到半梦半醒到最后全部清醒的过程,主人公的心情,也经历一个从荣耀富贵的欢乐到半信半疑的惊奇再到最后彻底破灭的痛苦的变化过程。“泣”、“泪”、“悲”、“叹”等一系列表情和动作,为这一出戏定下了情感基调。
接着看唱词中所表达的情感历程:【滚绣球】“痛花枝空里簪”,悲叹的主要是“二十年功名”和“二十年的爱眷”的烟销云散;【叨叨令】“这姻缘魂招和那梦招”,悲叹的是梦中夫人谢梦凤的不再出现;【脱布衫】“醒无缘月下吹箫”,悲叹的是梦中胡、黄二妾的消失无影。把组成“繁华梦”的一个个梦境分别拿出来一一击破,很像把美好的花朵一瓣瓣撕揉最后全部毁坏。这种把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毁灭给人看所产生的悲剧美,真是荡气回肠,哀感顽艳:“没来由花前午梦迷心窍,枉添番怨绪与愁苗,忘不了二十年风流调。叹茫茫人间天上,此恨怎能消!”
“梦去难招,愁来谁扫?此日凄凉,惨东风落照残霞老。”无限的悲凉中蕴藏着深重的怨愤。
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人物,王梦麟所追求的理想自然逃不出光宗耀祖、妻妾成群、荣华富贵等窠臼,剧中主人公也不可能找到造成这种悲剧的社会原因,因而只能简单地将之归罪于男女性别的差异。然而正是这种不满,这种追求,已隐含着一种抗争,一种争取消灭性别歧视,求得与男子同等社会地位的抗争。
在中国古代,追求名利是士子的专利,用唐传奇《枕中记》中卢生所说,那就是“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而妇女只能幽居深院,相夫教子,与功名利禄无关涉。“妇人不做功名梦,闲看南柯蚁往来”,元代郑允瑞《庭槐》的这两句诗,甚至把妇女们做功名梦的权力都给剥夺了。而王筠《繁华梦》剧中的女主人公王梦麟,不仅做了功名梦,而且对梦的破灭深感悲伤,这一切都说明了剧作家已具有一种朦胧的男女平等意识,这实在是非常可贵的。
梦是中国古代作家们百写不厌的一个题材,从古代诗词中那么多的“记梦”、“春梦”、“旅梦”就不难看出。究其原因,除了梦作为一种非自觉的思维形式与文学创作有相通之处外,更重要的还在于现实社会中有太多的理想无法实现,只好通过写梦来寄托、宣泄和补偿。然而,只要是梦,就有醒过来的时候,而此时此刻,梦境与现实产生强烈反差,理想在现实面前仍归破碎,在这样急剧的变化中,人的情感特征往往得到很好的凸现。“世间真荣真贵亦不过野马浮云,谁保百年长在”(第二十五出《仙化》),无奈之中,得道成仙或退隐出家是一个必然的归宿,这正是中国传统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两种处世哲学对文人影响的结果。《繁华梦》中的女主人公王梦麟,最后随麻姑成仙而去,正是这种传统处世哲学的又一次印证。
由于《繁华梦》主人公王梦麟是女性,所以此剧与一般以男性为主人公的写梦传奇结构有所不同。一般传奇的人物出场次序往往是先生后旦,而此剧第二出王梦麟初出场时为旦,第三出入梦后则变为生,李调元在《雨村曲话》中谓此为“变例”。此外,才女王筠擅长词曲,兼之此剧又经过其父王元常的“细加删润”(《繁华梦》后序),所以文字优美,形象生动。正如张凤孙在《繁华梦序》中所赞誉的:“谱《繁华》之一梦,证因果于三生。藻采纷披,齐赴生花之管;丝桐迭奏,都成绕梁之音。”这从《出梦》一出的曲白科介相辅相成,音乐南北合套全由具体表现需要而定等艺术表现中,不难窥一斑而知全豹。只是这一部戏曲没能在舞台上演出,实在是一件憾事。
(农作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