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采
【戏曲家小传】
（1497—1537）原名灼，字子元，一作子玄，号天池、天奇，又号清痴叟。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好学，入太学二十年，学问精进而屡应乡试不中，遂寄情于山水诗酒，郁郁而卒。为人倜傥，诗文亦然，有《天池山人小稿》、《壬辰稿》、《陆子玄诗集》等。亦好故实，广收博采，编著有《国朝史余》。十九岁作传奇《明珠记》（一名《王仙客无双传》），轰动剧坛。后又曾作传奇《椒觞记》、《存孤记》、《分鞋记》、《怀香记》等，多佚。又将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改编为《南西厢记》传奇，今存。作品为骈俪派的典型，以学问为剧，文辞雕琢，舞台效果欠佳。另有杂著《天池声儁》、《览胜纪谈》（今佚）、《冶城客论》（今存）。
明珠记
第二十五出 煎茶
陆采
（丑上）蓝桥今夜好风光[1] ，天上群仙降下方。只恐云英难见面，裴航空自捣玄霜。小人塞鸿，跟随官人在驿中。今夜内臣在此，不免伺候则个。（生上）为托青童传信息，深探月窟见姮娥[2] 。塞鸿，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丑）官人有甚么事？（生）今夜宫女在此，我只怕无双小姐也在其内，你与我探个消息。（丑）官人又来了。掖庭内有三十六宫[3] ，七十二院，三千粉黛，八百娇娥。更没得差，直差小姐到来？你休痴心。（生）你省得甚么？凡事不可意料，大海浮萍，也有相逢之日。倘或我与小姐姻缘未断，正差了来，也未可知。你与我装做煎茶童子，在后堂深处等候，暗地瞧小姐在内，我要见他一面。这颗明珠是小姐与俺的，你把与他为信。只等回报。（丑）恁的，官人请出去，小人自有分晓。（生）眼望旌旗捷，耳听好消息。（下）（丑）我官人是个失心风的[4] ，天下那有这等事？也罢，我除下帽子，梳个髻儿，撞入中堂去，看他何如。（净上）儿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得入来？你是何人？撞入中堂，有何缘故？（丑）小人是茶童。（净）呸！怕没有妇人，要你男子汉入去。（丑）你不知，驿中常年是俺煮茶，并没有妇人。（净）你驿丞的老婆在那里？（丑）没有老婆。（净笑介）你便是他的老婆了。放你入去，不要则声，老公公法度严紧。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下）（丑）好了！吃我漏了进来，只在此间煎茶等候。（煎茶介）
【长相思】（旦上）念奴娇[5] ，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江秋色饶。月儿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汉宫春信消。
街鼓冬冬动戍楼，倚床无寐数更筹[6] 。可怜今夜中庭月，一样清光两地愁。奴家在这驿中，看看天气晚来。呀，谯楼上已是二鼓了[7] 。独眠孤馆，展转凄惶，怎生睡得去？欲待与姊妹们闲话，一个个都自去睡了。不免剔起残灯，到中堂去闲步一番，以消长夜。你看，
【二郎神】良宵杳，为愁多睡来还觉，手揽寒衾风料峭。徘徊灯侧，下阶闲步无聊。只见惨淡中庭新月小，画屏间余香犹袅。漏声高，正三更，驿庭人静寥寥。
这是中堂，外面是前堂了。待我揭起帘儿看。
【前腔】偷瞧，朱帘轻揭，金铃声小。那一炉宿火，两个铜瓶，敢是煎茶之所？一缕茶烟香缭绕。（丑）帘儿下，有个内家来也。（旦惊退介）呀，原来有人在外边。（进看介）是个煎茶童子，那人我好面善呵。青衣执爨，分明旧识丰标[8] ，悄语低声问分晓。塞鸿，塞鸿。（丑）呀，帘内莫非无双小姐么？（旦）你不是塞鸿么？（丑）小人正是。（旦）天呵，果然是萍水相遭。（丑）小姐果然在此。（旦）塞鸿，你怎的也在这里？（丑）覆小姐，俺官人见做驿官，着小人假做茶童打探，不想果得相遇。（旦）郎年少，自分离，孤身何处飘飖？
（丑）告小姐，一言难尽。官人自分散后，贼平到京，逢着小人。正要同来拜见，不想遭这场横祸。如今官人得金吾将军抬举[9] ，与他奏讨得官，见做富平县尹，权知此驿。
【啭林莺】（旦）难中薄禄权倚靠，知他未遂云霄。采 如今在那里？（丑）采 在王将军家做义女，官人具礼去赎他为妾，见今和官人一处。（旦）他到强似我。鹪鹩已占枝头早，孤鸾拘锁，何日得归巢？檀郎安否[10] ？怕相思瘦损潘安貌[11] 。（丑）官人虽是折磨，却也志气不衰，容颜如旧。（旦）志气好，千般折挫，风月未全消。
（丑）官人有明珠一颗，着我送还，说是小姐与他为表记的。（旦）明珠何在？（丑）在此。（与珠介）
【前腔】（旦）双珠依旧成对好，我两人还是蓬飘。塞鸿，我今夜要见官人，你唤得来么？（丑）这个使不得。敕使老公公在外，军士们铁桶也似守把，官人怎的来得？（旦）眼前欲见何由到？驿亭咫尺，翻做楚天遥。楚天犹小，着不得一腔烦恼。（丑）小姐有甚说话，说与我传与官人。（旦叹介）枉心焦，芳情自解，怎说与伊曹？
（丑）小姐修一封书，备细写下，小人递与官人看。（旦）也说得是。我房里去修书。（丑）小姐快些，霎时便要天明也。（旦）理会得。
【啄木公子】舒蚕茧，展兔毫，蚊脚蝇头随意扫。只怕我万恨千愁，假饶会面难消，写向鸾笺怎得了？我那满腔哀怨呵，纵有丹青别样巧，毕竟衷肠事怎描？只落得泪痕交。
【前腔】书裁就，灯再挑，锦袋重封花押巧[12] 。（将书出与丑介）塞鸿，书已写完了。（丑）有甚言语？（旦）传示他好自支持，休为我长皱眉梢。（丑）别有甚说话？（旦）为说汉宫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园陵岁月遥，云雨隔蓝桥。
（丑）告小姐，小人一时思量不到，外面老公公分付门子，一个个出入都要搜检，小人把这封书出去，被他们搜出，却不利害。其实拿去不得。（旦）呀，我也不想到此。也罢，我把这封书藏在锦褥子底下，待我去后，教官人取来看。（旦藏书介）
【哭相思尾】从此两下分离音信杳，无由再见情人了。
（旦倒介）（丑惊走下）（净、丑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嗥？咱们劳倦，正要睡哩，不知隔房刘家娘子，一夜啾啾唧唧，哭哭啼啼做甚么？老身方才吃他惊觉了，不免去瞧一瞧。（丑）呀，怎么倒在地上？不好了！祖武符[13] ，孝顺爹，草头天，七颠八，上天入，十死九，菜重芥，周发殷，手精眼，南去北。（净）老妮子说甚么？（丑）刘娘子倒地，生姜汤快来！（净）好也，人要死哩，你兀自打歇后语哩。有这等慢心肠的？待我叫！（丑）你叫。（净）列位好姐姐，可怜刘泼帽[14] ，今朝懒画眉，忽地玉山颓，浑如醉公子，口吐满江红，面皮豆叶黄，请过七娘子，将些江儿水，打碎生姜芽，都来玉抱肚，大家醉扶归，扶去罗帐里坐。（丑）好少话儿！（小旦、贴上）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做甚么啰唣？（丑）恰才来看刘娘子，不知因甚，蹶倒在地。（小旦）这是受了辛苦，中恶倒了。（贴）快把水来，喷他几口。姐姐甦醒！
【黄莺儿】（旦）连日受劬劳，怯风霜心胆摇，昨宵不睡捱到晓。（小旦）小姐为何不睡？（旦）思家路遥，思亲寿高，因此上蓦然愁绝懵腾倒。（合）谢多娇，相将救取，免死向荒郊。
【前腔】（小旦、贴）人是水中泡，受皇恩福怎消，何须苦忆家乡好？慈帏乍抛[15] ，相逢不遥，宽心莫把闲愁恼。（净、丑）曙光高，马嘶人起，梳洗上星轺[16] 。
请列位娘子早梳妆，要赶路程。
愁剧翻成病，宽心免作灾。
这番救得醒，下次抬棺材。
〔注〕 [1]蓝桥：相传为唐裴航遇仙女云英处，在陕西蓝田东南蓝溪上。唐裴铏《传奇》载其事，谓裴航欲娶云英，其祖母言当取玉杵臼捣成灵药乃可。裴航求杵捣药，事遂谐。[2]姮娥：即嫦娥，月中仙子。[3]掖庭：皇宫中的旁舍，嫔妃宫女所居。[4]失心风：疯癫痴狂。[5]念奴娇：与下文之归国遥、忆王孙、楚江秋、月儿高、烛影摇（红）、忆秦娥、汉宫春皆为词调名。[6]更筹：古时夜里报更用的计时竹签。南朝梁庾肩吾《奉和春夜应令》诗：“烧香知夜漏，刻烛验更筹。”[7]谯（qiáo）楼：此指鼓楼。[8]丰标：风度，仪态。[9]金吾将军：古官名，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事。[10]檀郎：情郎。[11]潘安：即晋潘岳，字安仁，以美貌著称，外出时常有妇女掷果子给他。[12]花押：文书契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表示签名的花式符号。[13]“祖武”等十句：祖武符歇后刘，孝顺爹歇后娘，草头天歇后子，七颠八歇后倒，上天入歇后地，十死九歇后生，菜重芥歇后姜，周发殷歇后汤，手精眼歇后快，南去北歇后来，是戏剧中插科打诨的语言。[14]刘泼帽：与下文之懒画眉、玉山颓、醉公子、满江红、豆叶黄、七娘子、江儿水、生姜芽、玉抱肚、醉扶归、罗帐里坐皆为曲牌名。[15]慈帏：代指母亲。[16]星轺（yáo）：使节所用之车。此泛指驿车。
《明珠记》是产生于新声昆山腔兴起前夕的一部较为成功的传奇剧本。作者陆采，长洲（今苏州）人，生活于明正德、嘉靖年间，19岁作《明珠记》，声动一时。后又陆续创作了《椒觞记》、《存孤记》、《分鞋记》、《怀乡记》等剧，并将元人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改编为南戏，在明代曲坛产生重大影响。
《明珠记》是陆采的成名之作，故事情节取材改编自唐人薛调所作的传奇小说《刘无双传》。讲述唐朝书生王仙客，自幼丧父，随母寄居舅父户部尚书刘震家，与表妹刘无双青梅竹马，母亲临终时为二人订婚。王仙客三年孝满，上京应试，顺便向刘家求亲。婚事虽得到刘震应允，却不料遭遇泾原兵变，逃难离散。临别时，刘无双赠明珠一颗，以为信物。乱平之后，王仙客返京师，知刘震被丞相卢杞陷害下狱，舅母与刘无双没入宫廷，侍女采 被金吾将军王遂中收为义女。王遂中招王仙客为婿，并荐其为富平县尹，权署长乐驿。适刘无双被征选去皇陵服役，途经长乐驿，寄信诉说思念之情，并让王仙客去寻求古押衙相助。古押衙伪作诏书，派人到皇陵赐刘无双饮鸩自尽，然后赎回尸首，用药救活，使王、刘二人终成夫妻。刘震遇赦后，偕夫人赴四川上任，途中遇王仙客、刘无双夫妇，合家团聚。
《煎茶》是原剧第二十五出，适当全剧关目的转折点。自本出两人相遇之后，命运开始出现转机，并朝着否极泰来的方向发展。剧中述刘无双被征选去皇陵服役，途经长乐驿，暂宿一夜。正巧王仙客此时任长乐驿驿丞，便让书童塞鸿“装做煎茶童子”，混入中堂，伺机为二人传递音信。这出戏不光有引人入胜的剧情，而且有缠绵悱恻的言情；不光有优雅典丽的曲词，而且有滑稽突梯的科诨。动静相生，亦庄亦谐，不仅是优秀的案头作品，演诸场上想来也是极为精彩的。清代曲家叶堂将此出收录于所编《纳书楹曲谱续集》中，可证其在二百多年前曾经受到的广泛关注。至于现在，随着昆曲的衰落，这出戏早已失演于舞台了。
本出先是丑扮书童塞鸿上场。他干念上一首上场诗，只寥寥数语便将场景和身份作了交代：这一夜，“敕使老公公”带领几十个宫女在驿中住下，她们是被征选去皇陵服役的。“内臣在此”，作为驿丞的王仙客必须伺候听命，而塞鸿自然也少不得要跟随主人。他虽未想到这群宫女中会有刘无双，但作者却借他之口慨叹道：“只恐云英难见面，裴航空自捣玄霜。”预示着在这出戏中，王仙客与刘无双并未会面。紧接着生扮王仙客上场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未婚妻，见这天来了这么多宫女，便幻想“无双小姐也在其内”，同塞鸿商量，想让他扮作煎茶童子，混入后堂去“探个消息”，若见着刘无双便以明珠为信，约她出来见面。塞鸿一边嘀咕着“我官人是个失心风的，天下那有这等事”，一边还是“除下帽子，梳个髻儿”，装扮成茶童模样，“撞入中堂去”了。迎面碰上净扮的宫奴阻拦，问他道：难道长乐驿中没有妇人吗，还用得着“男子汉入去”？塞鸿回答说，驿中“并没有妇人”。宫奴又问：“驿丞的老婆在那里？”塞鸿回答说驿丞“没有老婆”。于是宫奴取笑一番以后就放他进了中堂。这一段安排得也还自然，然而清人李渔却认为不够妥当，改用采 替代塞鸿进去煎茶，并会见刘无双，为王仙客传递音信。这在逻辑上似乎更为合理。然而考虑场上效果，却不能不承认用丑角更具观赏性。这样做可以避免两个旦角同时登场，使场面生动活泼，充满机趣。
塞鸿依计在中堂“煎茶等候”。不一会儿，无双上场了。她满腹心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免剔起残灯，到中堂去闲步一番，以消长夜”。她所唱的一支【长相思】是用多个词调名连缀而成的巧体，隐约传达出思念故土，思念双亲，牵挂心上人的幽情与闷怀。已是三更时分，“驿庭人静寥寥”，只听得滴漏声声。空中新月惨淡，屏间茶香袅袅。她揭起帘儿“偷瞧”，只见“一炉宿火，两个铜瓶”，原来是“煎茶之所”。这里塞鸿正在凝神等待，尽管刘无双“朱帘轻揭，金铃声小”，他还是马上发觉“帘儿下，有个内家来也”。这时，刘无双也发觉“有人在外边”，先是一惊，再一看，“是个煎茶童子”，而且“好面善呵”。仔细辨认，分明是“旧识”塞鸿，于是“悄语低声”招呼他。塞鸿也惊讶果然遇到了无双小姐，连忙告诉她王仙客“见做驿官”，特派自己假扮茶童潜入中堂打探消息。刘无双迫不及待地询问“自分离”以来的情况，塞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王仙客直到乱平才得以返京，却不想刘家遭此横祸。还好蒙金吾将军相助，“与他奏讨得官，见做富平县尹，权知此驿”。刘无双得知王仙客虽遭受“千般挫折”，而“志气不衰，容颜如旧”，心中稍安。又问起采 ，听说她早已嫁与王仙客为妾，庆幸之余，不免慨叹“鹪鹩已占枝头早，孤鸾拘锁，何日得归巢”，自怨命途多舛，身为千金小姐，眼下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奴婢。
塞鸿拿出主人给他的信物交给无双小姐，明珠终于又“成对好”，而王、刘“两人还是蓬飘”分离。刘无双睹物伤情，真想立刻见到朝思暮想的王仙客。怎奈“敕使老公公在外，军士们铁桶也似守把”，警卫森严，咫尺千里，“官人怎的来得”？只能“修一封书，备细写下”，着塞鸿带出，“递与官人看”。眼看“霎时便要天明”，她得赶紧回房写信。可是这“万恨千愁”，“满腔哀怨”，纵然见面也难以诉说，却又如何能在片刻之间抒写得尽？她一边写，一边禁不住珠泪交横。写完之后，格外用心地裁开，折叠，封口，画押，这里凝聚着要交给情郎的整个爱心和性命啊！她把书信交付给塞鸿，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让王仙客“好自支持”，休要为她而“长皱眉梢”，憔悴伤身，以及她有多么思念他，多么期盼着与他早日重逢。
塞鸿突然想到，“外面老公公分付门子，一个个出入都要搜检”，万一这封书信“被他们搜出，却不利害”？刘无双也惊出一身冷汗，于是决定将信“藏在锦褥子底下”，等她走后，再“教官人取来看”。一想到要走，想到“从此两下分离音讯杳，无由再见情人了”，刘无双不禁悲痛伤心，昏厥过去。塞鸿见此情景，不敢久留，“惊走下”场。紧跟着一净一丑两个宫奴闻声而来。一看刘无双晕倒在地，慌忙喊人来救。这两人是戏中的笑料，当这紧要关头，还要诨上几句。一个连打十个歇后语，也没人懂得她说了些什么；另一个排比十二种曲牌名，总算把事情作了个大致交代。剧场中随着剧情发展而越绷越紧的氛围，被这两个角色一逗也就顿时松弛下来。宫女们都被唤来了，一阵忙乱，将刘无双救醒。刘无双万般心事不能明说，只得推说是“连日受劬劳，怯风霜”，加上“思家路遥，思亲年高”，忧愁失眠所致。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劝慰一番。这时，天色渐明“曙光高”，驿中“马嘶人起”，宫奴们提请“列位娘子早梳妆，要赶路程”。于是大家纷纷回房，一场好戏到此落下帷幕。
《明珠记》历来被度曲家认为是集故事性与抒情性两长于一身的好戏。与唐人小说相比，传奇增加了许多生动具体的关目，在情节安排方面极具匠心，故清人李调元称其“穿插处颇有巧思”（《雨村曲话》）。在抒情方面也颇具特色，明人吕天成以为“抒情处有境有情”（《曲品》），王骥德以为“摛词哀怨，远可方瓯越之《琵琶》；吐论嶒嵘，近不让章邱之《宝剑》”（《曲律》），亦可谓好评如潮。然而在曲辞方面，《明珠记》的文辞、音律都还显现着新声昆山腔兴起前夕的过渡期特点。此前的南戏戏文大多朴实近俗，它虽则较为典雅，却还有许多真率语，不像后来一般的昆腔传奇那样纯用华藻典故。在音律方面，陆采虽“集吴门老教师逐腔更定”，剧中又有如【长相思】这样为《南词新谱》收作例曲以为典范的名曲，但更多受到的则是吕天成、吴梅等人的批评，认为多有不合音律处。这也是过渡期传奇作品的特点。陆采所遵循的只是南曲旧腔格律，而吕天成、吴梅等人用以衡量的则是成熟的新声昆山腔格律。至于《煎茶》一出，李渔尽管有所不满而特为改写，但是改本除因更换人物而改动了部分念白外，曲辞则是基本未动，可见他对陆采原词的认可。
（周秦 许莉莉）
明珠记
第三十七出 授计
陆采
【骂玉郎】（生上哭介）心上人儿掌上金，翻做波间月，海底针。红颜皓齿暗消沉，没回音，怨悠悠血染罗襟。怕香骨怎禁，怕香骨怎禁，怎禁雨打霜侵？怕芳魂怎寻，怕芳魂怎寻，度不得万水千岑。猛判弃此身同鸩。早落得一处，早落得一处，化为双蝶，并宿花阴。自甘心，也强如独眠孤枕。断肠处，盼不到蕊宫椒寝[1] 。
伤春未已复悲秋，欲采 花不自由。人面只今何处在？不胜清怨下高楼。古押衙前日与我借去采 、塞鸿、明珠，前往使计。一月有余，并无音信回来。昨日入城打听，朝廷把刘尚书夫妻害了，差高品内官，往皇陵上药鸩其女。天！天！想俺小姐一命难留，古押衙空劳使计，小子也枉用痴心，真个痛杀人也！
【前腔】忆昔嬉游翰墨林[2] ，暗里抛红豆，打翠禽。双双拍手绕花阴，坠银簪。有时节避暑溪浔，对明月抚琴，对明月抚琴。有时节玩雪微吟，看红颜翠襟，看红颜翠襟。真个是一对儿美玉精金，画堂中往来无禁。你爹怜母惜，你爹怜母惜，当时许下，偕老鸳衾。到如今，用尽了百计千心，只落得，泪珠儿罗衫湿浸。
【北中吕粉蝶儿】（小生上）虎窟龙潭，早归来不将身陷，把娇娥偷下林岚。（生见介）恰正无聊，猛相看，愁心顿减。（小生）管教伊愁上添欢，（摇手介）悄低低怕有人窥瞰。
（生）老丈，且喜回来了。无双的事如何？（小生）好交你欢喜，无双小姐已被俺偷出来了。（生）老丈休哄我。小生昨日，闻得刘尚书与夫人受害，无双药死在皇陵上。你那里取得他来？（小生）你听我道，
【醉春风】则为你蓝桥夜灯月盟[3] ，汉宫秋云雨担。小心儿荒山迢递来寻俺。引动咱铁石心肠，改抹却英雄气概，都做了偷香俏胆。
（生）是累及老丈了。却怎的用计？
【迎仙客】（小生）打听的神仙客，在茅岩买灵丹[4] ，探幽险把香醪相和染。（生）买下仙丹如何？（小生）又写下凤诏鸾缄，把笔尖儿，弄出刀头险。
（生）假诏书已成，着那个送到皇陵上去？
【石榴花】（小生）风流担子倩谁担？把如花少女假装男。（生）采 去妆内臣。（小生）说尚书夫妇的并斩，赐佳人宽典，药酒身歼。猛拚生向陵官赎取尸骸殓。（生）怎的取得尸首出来？（小生）仗苏张一味言甜，把明珠美玉同时赚。则俺这瞒天大谎有谁参？
（生）尸首赎出来了，怎的救他活？（小生）三日后便还魂也。
【上小楼】轻开瓠犀牙颔[5] ，略把青羊乳点。管取气转丹田，魄返泥丸[6] ，唤醒花酣。（生）如今小姐在那里？怎的不送来？（小生）待日落山衔，人到茅庵。请君看验，旧庞儿可曾清减？
【么】销注了婚姻簿，填平了相思坎。重匀粉面，重扫眉尖，重效鹣鹣[7] 。你看今夜里呵，卷疏帘，月纤纤。江梅冉冉，则兀的三春佳景一宵儿都占。
（生）俺夫妇同住在此，不妨么？
【小梁州】（小生）你真个色胆如天意态憨，出语腌臜。危机只在眼下未曾谙，休贪滥，形迹早藏潜。（生）小生也要去，只怕行装未备。（小生）老夫今朝替你把行装敛，明日里早上征骖。莫留淹，须果敢。偷生逃命，遇人处凡事要包含。
（生）此去打从潼关过，须要文凭看[8] 。（小生）文凭我已做下了，你收着。（与文凭介）
【朝天子】这文凭一函，由他对勘，千人百眼遮教暗。机心用尽方自敛，深恩已报无拖欠。了却冤牵，今宵放胆，睡梦儿也息了心念。拂青衫，掉虬髯，从今去不受尘埃缆。
（小生欲下）（生扯住介）老丈，你撇了我，待投那里去？（小生）秀才，我云海闲人，岂恋恋于此山中者？特以秀才深恩未报，不忍舍去。今日大事已毕，吾愿足矣。只此告辞。（生）老丈去意已决，小生不敢曲留。且少坐片时，有话拜禀。（小生坐）（生跪介）小生伉俪乖离，此生无复相见之理。得老丈万死一生，成就好事。使德言之破镜复合[9] ，崔护之桃花再开[10] 。粉骨碎身，何可报答！小生有明珠一颗，昔日老丈借去赎尸之物。今日聊奉左右，以表犬马之私。（小生）秀才是何言也！老夫虽一介武夫，弃世利如浮云，嗜信义如饥渴。所以为郎君出死力者，感知己之恩，少酬其万一。今受此物，乃轻生图利，市井之不若矣。决不敢受。（生）老丈，岂不闻聂政不辞仲子之寿[11] ，荆轲不却燕丹之金[12] 。古人虽不为利，其交以道，亦所不辞。况今日之事，乃以德报德，何利之有？（小生）秀才误矣。昔漂母哀王孙而进食[13] ，尚恶厚报之言；渔父念子胥而引渡[14] ，犹伏酬恩之剑。老夫何为而反不若二人乎？所重者，郎君一点敬心；所爱者，平生得遇知己。区区夜光之珠，何足道哉！（生）老丈固非谋利之人，在小子可乏报恩之礼？果若不受，岂能自安。倘念久交之义，姑受此珠，以慰寸心，何如？（小生拔剑自刎介）（生抱住介）老丈何故如此？惊死我也！（小生）老夫自伤衰朽，不能使交游明吾此心，不如死之为愈。（生）小生一时感激之言，有犯义士，望乞恕罪。
【煞尾】（小生）当日在茅山，仙子亲留俺。无奈他尘缘掇赚，冷落了云岩。回头猿鹤也羞惭，为君受了多磨劖。寻师去觅丹方好，恋世空劳白发添。此去心无忝，一任他春波拍拍，烟岛尖尖。
（小生下）（生吊场）贤哉！古押衙为小生知己之故，奋不顾身。取出小姐来，又替我做下文凭，整顿衣装车马，摆列门外，着我远去逃命。这恩德分明是再生父母，赠他明珠又不肯受，连自家的田宅也弃下，飘然而去，果然一世之高士也！小姐已送在门外，且叫采 扶他在里面去。待我赶上押衙，送他十里再回。正是：感恩不觉言词切，仗义谁如侠士高。（下）
〔注〕 [1]蕊宫：道教所说的仙宫，也即蕊珠宫。此指宫禁。椒寝：皇帝妃嫔的宫寝。此指宫禁。[2]翰墨林：笔墨之林，借指文坛。[3]蓝桥：唐裴铏《传奇》所记书生裴航遇仙女云英之处，地在今陕西蓝田县东南蓝溪上。[4]茅岩：即茅山，在今江苏句容市东南，汉茅盈与二弟修道于此，世称三茅真君。此为泛指。[5]瓠犀：瓠瓜的子。《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后遂以之比喻美女洁白的牙齿。[6]泥丸：道教谓主脑之神名为精根，字泥丸，所居曰泥丸宫。[7]鹣（jiān）鹣：比翼鸟。[8]文凭：犹今言证件。[9]德言：南朝陈将亡，驸马徐德言恐妻子乐昌公主在乱中为人掠走，乃破一铜镜，与之各执其半，约定如夫妻失散则于正月十五在市中卖镜，以求复合。后公主被送入杨素之府，德言依前约卖镜，终使夫妻得以团圆。[10]崔护：唐诗人崔护曾春游至长安城南一庄户，叩门求饮，有女子出奉杯水，倚桃注目，若意有所属。次年他再至该地，则门闭人无，遂题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1]聂政：战国韩人，韩臣严仲子与韩相侠累有隙，以黄金百镒为聂政母寿，使之行刺侠累。侠累被刺时抱韩哀侯，哀侯亦受伤，聂政乃自刎而死。[12]荆轲：战国卫人，客游燕国，燕太子丹奉金请其行刺秦王政，事败被杀。[13]漂母：楚汉战争中立下大功的韩信早年曾潦倒落魄，有一漂母（漂洗衣服的老妇）曾给韩信饭食，韩信感谢她道：“吾必有以重报母。”她发怒说：“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后韩信被汉高祖封王，召她来赐予千金。[14]渔父：春秋时楚国伍子胥父兄被楚王杀害，乃逃往吴国谋覆楚。到江边，有一渔父渡他过江，他取出宝剑欲作酬谢，渔父说：“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岂徒百金剑邪！”不受其剑。
《明珠记》传奇最富戏剧性之处，除了王仙客、刘无双一对恋人的悲欢离合外，还有古押衙仗义救人的奇险经历。第三十七出《授计》讲述的就是古押衙去皇陵要回刘无双的尸体，交与王仙客，告知他如何用起死回生的丹药将她救活，并为他准备好车马行装和通关文凭，劝他带着心上人速速逃离此地，远走高飞。他自己也不再留恋世事，从此飘然而去。
这出戏同《煎茶》一样，除了有精彩的情节以外，还有关于人物个性、思想情感等方面的刻画描写。如果说《煎茶》的主要特点是以缠绵悱恻的儿女柔情动人感人，那么《授计》着重表现的是一诺千金、奋不顾身的铮铮侠士风骨，从而引发出深致的人生哲理，足令人玩味不止。
首先出场的是悲痛欲绝的王仙客。一个多月前，他拜托古押衙带着采 、塞鸿进京打点，原指望能救出刘无双，却不想昨日传来噩耗，说刘震夫妇被害，刘无双则被赐鸩酒毒杀。他何曾想到这全是古押衙的布置，只道“小姐一命难留”，两支【骂玉郎】唱得伤感淋漓。他那“心上人”已经“翻做波间月，海底针，红颜皓齿暗消沉”，再也无法找寻，再也不能重逢了。他想象着她“血染罗襟”的惨死，那该是怀着怎样的怨恨和悲哀啊，她那娇弱的身躯如何经受得起这样凶残的“雨打霜侵”？她的芳魂孤零零地流落在异国他乡，怎能度过“万水千岑”，把故土亲人找寻？想到此，王仙客恨不得立即“弃此身同鸩”，去寻找刘无双的芳魂，以求同心上人“早落得一处，化为双蝶，并宿花阴”。哪怕是死在一处，也总比独自苟活、伤心断肠要强胜百倍。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小时候与刘无双“抛红豆，打翠禽”，“绕花阴，坠银簪”，青梅竹马，“往来无禁”的快乐时光。他们本是天生“一对儿美玉精金”，早就相许“偕老鸳衾”，可是“到如今，用尽了百计千心”，只落得生离死别，泪湿衣襟。
王仙客正在那儿叹息伤悲，古押衙回来了。他果然机敏过人，亲入“虎窟龙潭”，不仅安然“归来不将身陷”，还巧妙地将刘无双偷了回来。王仙客忽见古押衙，“愁心顿减”，满心希望事情能有所转机。古押衙知道这好消息一说，定叫王仙客转悲为喜，可又“怕有人窥瞰”，于是强压兴奋，“悄低低”地告诉他：小姐已被“偷出来了”。王仙客不敢相信，还以为古押衙在哄他。古押衙就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原来古押衙本是世外高人，隐居荒山，早已不管人间是非短长。王仙客千里迢迢进山寻访他，将他视为知己，并殷切地寄希望于他，这才打动了他的“铁石心肠”，引发了他的“英雄气概”，决心为朋友赴汤蹈火。他先去茅山访求异人，买来续命“仙丹”，接着伪造诏书，又让采 假扮内臣，塞鸿假扮随从，将诏书送到皇陵上去，向陵官假称皇上将刘尚书夫妇处斩后，赐药酒令其女刘无双自尽。刘无双“死”后，他亲自假扮刘家旧仆，以明珠“向陵官赎取尸骸”收殓。仗着“苏张”（苏秦、张仪）一样的口才，居然连明珠都未曾动用，就将小姐的尸体赚了出来。而这一切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又交代了如何给刘无双服用灵药，只等“三日后便还魂”。王仙客这才恍然大悟，急着追问：“如今小姐在那里？怎的不送来？”古押衙告诉他不要性急，“待日落山衔，人到茅庵”，刘无双一准会送到他身边。王仙客一听说今夜就要和刘无双团圆，喜出望外，一下子沉浸在美丽的期盼和幻想中。他傻乎乎地问道：“俺夫妇同住在此，不妨么？”古押衙马上提醒他，“危机只在眼下”，必须及早逃离险地，将“形迹早藏潜”。他侠肝义胆，智勇双全，一切都为王、刘二人计划周全，连出门的行装和过关的假文凭都早已准备停当。他劝王仙客明日一早就起程，还千叮咛万嘱咐，“遇人处凡事要包含”，切不可暴露身份。
至此，古押衙心事已了，决意入山为道。王仙客欲以明珠为报，古押衙坚拒不受。他当初完全是为了酬报“知己之恩”才推却了茅山道士之邀。他早已看破这尘世，如今了无牵挂，飘然而去。一曲【煞尾】唱得空灵飘渺，意境悠远：“当日在茅山，仙子亲留俺。无奈他尘缘掇赚，冷落了云岩。回头猿鹤也羞惭，为君受了多磨劖。寻师去觅丹方好，恋世空劳白发添。此去心无忝，一任他春波拍拍，烟岛尖尖。”与《虎囊弹·山门》中那支著名的【寄生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珠记·授计》体现出作者填词作曲的非凡才具。尤其古押衙所唱的几支曲，真率凝练，意蕴丰富，不仅叙事明了，而且人物个性呼之欲出，极耐把玩。明人凌濛初以为“尖俊宛展处，在当时固为独胜”，祁彪佳则谓不仅有“文人之情，还有才人之致”，推崇备至。
更值得注意的是古押衙这个人物形象。《明珠记》“力图掩过《西厢》花月色”，可是它在描写缠绵爱情的同时，还塑造出了这个颇具特色的侠士形象。他铁面无私，十分仗义，具有超人的智慧和本领，甚至有点高深莫测。他来无影，去无踪，从不受世事的羁绊。他仿佛是上天派来的神仙，一切均在掌握之中。一旦大功告成，他便飘然隐去，决不图报。身陷困境的人们往往爱把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幻想的神秘力量上，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古代戏曲小说家们常常嗜好在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中穿插进某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类似情况尚有《柳氏传》中的许俊、《昆仑奴》中的摩勒、《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等。他们的出场既丰富了戏剧情节和人物个性色彩，又引入了一种充满理想主义的正义力量来帮助主人公摆脱窘境，走向团圆。
古押衙的侠行义举和高风亮节显然是这出戏的引人入胜之处。清人叶堂《纳书楹曲谱》外集选刊这一出，说明它曾经一度热演于舞台，并且深受观众喜爱。同陆采原作有所不同的是，在曲谱中出名被更改为“侠隐”，开场王仙客哭刘无双的一段被删减，从而使得古押衙在剧中的主导地位更为突出。这应是当时舞台实际搬演情况的反映。
（周秦 许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