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自昌
【戏曲家小传】
（1578—1623）字玄祐，号樗斋，又号梅花墅主人、高阳生。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父为巨商。曾捐资为文华殿中书舍人，次年即告长假归里。营建梅花墅，优游林下，究心学问。耽于词曲。喜藏书及刊刻典籍，结交名流。尝校刻《分类补注李太白诗》、《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十二家唐诗》、《太平广记》等。与陈继儒、钟惺相友善。母亡，哀毁而卒。所作传奇，多数作品曲文平庸浮艳，情节繁冗离奇，唯《水浒记》最成功，至今尚有演出。《橘浦记》亦较有名，另《种玉记》、《节侠记》系许自昌改定汪廷讷、许三阶原作的传奇，《弄珠楼》、《灵犀佩》是创作还是改编，尚有争议。其他著作有《樗斋诗钞》、《樗斋漫录》等。
水浒记
第三出 邂逅
许自昌
【似娘儿】（老旦、小旦同上）（老旦）弱息蕙兰姿，缘分薄，归妹愆期[1] 。（小旦）柳含烟，翠拖金缕。韶光媚眼，莺花入梦，抚景迷离。
【浣溪沙】（老旦）水满池塘花满溪，乱香深里语黄鹂。东风轻软弄帘帏。
（小旦）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玉窗红子斗棋时。
（老旦）老身阎婆。女儿阎婆息，色夺楚娃，美娇宋艳。淡妆浓抹，无不相宜；敛笑含颦，举皆得体。翠翰眉，蝉翼鬓，足令下蔡迷魂[2] ；束素腰，横波目，可使高唐赋梦[3] 。只是摽梅有待[4] ，夭桃未谐[5] ，如何是好？我的儿，我们这样的人家，虽无附乔之萝茑[6] ；像你这样的容貌，定有倚玉之蒹葭[7] 。你若肯行奸卖俏，何必献笑倚门；你不惜目挑心招，无俟招摇过市。（小旦）母亲的说话，奴家岂不知道。只是有意偷香，无因投珮。若非分浅，定是缘悭。只索自家宁耐。
【醉花云】【醉扶归】妆楼翠幌留春住，珠帘绣箔任风欹，年年桃李自成蹊。莺花渺渺浑无主，那堪眉黛镜台施，莫教长袖阑干倚。【四时花】栖迟。【渡江春】芳草王孙叹路歧，朝日残莺伴妾啼。
（老旦）我的儿，我年纪高大，这事也不消说起了。
【前腔】艳阳眼底谁知己，难道老梅花吐旧相思？只是可惜你这等青年误佳期。朝朝暮暮迷芳树，孤负了摽梅眠柳及笄时[8] ，怎得个迷花醉月风流婿？还思。若有日浴暖鸳鸯对对飞，那时节自在娇莺恰恰啼。
我有一句话儿，不知你肯听我么？我思量：如今桂薪无计，玉粒堪嗟，到不如寻着一个年少儿郎：潘安比貌、邓通比财的[9] ，只说生计萧条，要把你来戤几十两银子使用，那时便下他个迷魂阵，起发他些银子。你若得意着他，便与他多往来几时；若是不得意时节，一年半载之间，寻他几个衅头，大家撒开。你的意下何如？（小旦）孩儿的身子是母亲养的，但凭母亲便是。（老旦）这等，我到茶坊里去寻那王妈妈，与他计较，有何不可。正是：手栽桃李非无主，落尽春红始见花。（下）（小旦）你看母亲去寻王妈妈，奴家只在门前等他归来便是。
【一封罗】【一封书】临风半掩扉，悄含情，暂倚闾。只见那结伴寻芳花外屐，选胜携樽陌上车。【皂罗袍】教我惜春无计，春光暗移。惜花良苦，花期渐逾。镇无言，独立长吁气。（净巾服上）
【前腔】花闲鸟自啼，杜陵东[10] ，步屟移。小生姓张行三，与宋公明同为椽吏。今日公门无事，宋公明又归去了，独立无聊，不免到街坊上散步一回。（见小旦）（小旦欲避不避介）（净）呀，那女子生得十分标致。你看他遮遮掩掩，那风韵一发动人哩！隐约朱帘遮翠髻，掩映芳容倚绣扉，教我凝眸偷觑，神魂欲飞。看他含羞敛袂，天香暗霏。（小旦见净避身）（低呀气介）（净）似莺声呖呖偷吁气。
（净四顾介）且喜四顾偶然无人，待我上前去，看他怎么。（小旦见净半躲偷觑介）（净背介）你看他见了我，故意卖俏，待我只做借茶，走将过去。（净见小旦揖介）小生寻芳归来，一时火动，渴吻不能宁耐，敢借香茶一杯，胜似琼浆玉液。（小旦含笑侧身介）你要茶吃？立在这里等一等儿。正是：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藉玉为缸。（小旦回顾虚下）（净望介）你看那小姐进去了。他叫我只在这里等一等，我怎敢那移一步儿！（暗笑介）
【醉罗歌】【醉扶归】徙倚徙倚缘阶砌，延伫延伫望仙姿。依稀绰约洛川妃[11] ，炯含媚眼如秋水。【皂罗袍】翾风宋袆，翩翩遇奇。阳城下蔡，悠悠思迷[12] 。只怕䗖 影阻高唐雨[13] 。【排歌】（小旦持茶上）携茗碗，整绣襦，（净见小旦伸手接茶）（小旦放桌上介）（小旦）为怜鸿渐思依依[14] 。（净谢介）
【前腔】茗借茗借怜崔护[15] ，消渴消渴甚相如[16] 。琼浆一饮自踌躇，怎邀玉杵酬高谊[17] ？（小旦）相公，你说的话，都是偷情的故事。我好意借杯茶你吃，你到有这许多闲言闲语。我那里睬你！我对你说：蓬莱海外，去时路歧。姮娥月里[18] ，望来眼枯。（偷看净）（背介）春山懵懂频偷睨[19] 。（净背介）我想他心私许，目乱迷，何期相见便相依。
（小旦）我母亲回来快了，你自去罢。（净）小生怎么忍得就去了。
数尺游丝堕碧空，年年长是惹春风。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注〕 [1]归妹：《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孔颖达疏：“归妹，犹言嫁妹也。”[2]下蔡迷魂：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下蔡，楚邑名，今安徽寿县、凤台一带。[3]高唐赋梦：战国楚宋玉作有《高唐赋》，其序记楚怀王梦中幸巫山神女。[4]摽（biào）梅：摽，坠落。《诗经·召南》有《摽有梅》篇，其句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此指求婚。[5]夭桃：《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此指结婚。[6]萝茑（niǎo）：蔓生攀援植物，常缠绕在树木上。[7]“定有”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典中之蒹葭即芦苇，指毛；玉树，指夏侯。此处之玉树，指阎婆息。[8]及笄（jī）：古时称女子年满十五岁为“及笄”。[9]“潘安”句：潘安，晋潘岳，字安仁，戏曲小说中常称之为“潘安”。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邓通，汉人，得汉文帝宠信，官至上大夫，受赐蜀郡严道铜山，许自铸钱，邓氏钱遂行天下。[10]杜陵：地名，在今陕西西安东南，古为杜伯国，秦置杜县，汉时宣帝陵筑于此，故名。汉唐时常为京郊游赏射猎之地。此为借用。[11]洛川妃：即宓妃，传为伏羲之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三国魏曹植《洛神赋》:“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其赋中写洛神，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柔情绰态，媚于语言”，“陵波微步，罗袜生尘”等句。[12]“阳城”二句：见注[2]。[13]“只怕”句：见注[3]。[14]鸿渐：《周易·渐卦》:“初六，鸿渐于干”，“六二，鸿渐于磐”，“九三，鸿渐于陆”，“六四，鸿渐于水”，“九五，鸿渐于陵。”后世因以鸿渐代指仕宦之人。[15]崔护：唐诗人，唐孟启《本事诗》记其“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遇一庄户人家，扣门求饮，有一女子“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次年清明日再往，“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6]消渴：即糖尿病，患该病者常感口渴。汉司马相如患有此病。[17]玉杵：唐裴铏《传奇》记书生裴航于蓝桥驿见仙女云英，欲娶之，其祖母云：“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君约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裴航求得玉杵臼，捣药百日，终得娶云英。[18]姮娥：即嫦娥。[19]春山：喻女子姣好的眉毛，此指美目。
《水浒记》是晚明作家许自昌据《水浒传》小说的第十三、十四、十五、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十八、三十九诸回而作，全剧共三十二出，剧情为：宋江家有发妻孟氏，又娶妾阎婆息（原作是“婆惜”），阎氏却与张三郎勾搭成奸。晁盖、吴用等七位英雄智取生辰纲，宋江闻知官府正要抓捕他们，冒险通风报信，晁盖等杀败官兵后急上梁山，又火并王伦，占山举义。为感谢宋江，晁盖派喽罗（原作是刘唐）送信并赠金致谢，宋江不慎将晁盖之信落入阎婆息（惜）手中，阎氏要向官府告发，宋江杀息后被发配江州。晁盖等梁山义军先后将宋江的夫人孟氏和宋江救上梁山团圆。阎婆息（惜）死后怀念情郎张三，将他活捉到阴间再续旧缘。
《水浒记》对小说原作的宋江题材作了四个重大的改造：其一，为适应当时观众的欣赏习惯和趣味，传奇作品一般都以生旦为主角，所以本剧特增设宋江的原配夫人孟氏一角，让孟氏在戏中贯穿始终，最后孟氏也被梁山义军派人接到山寨，与自江州救回的宋江在梁山相聚，构成生旦团圆的结局。其二，众多的传奇作品以生旦为主角是因为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对一般观众有经久不衰、历久常新的吸引力。但此剧中宋江和孟氏都是古板拘谨的人物，两人之间的感情缺乏戏剧性，剧本无法描写和渲染，于是作者大力发展张三郎与阎婆息（惜）一线，从他们身上捕捉情趣和提取笑料，以吸引观众。其三，将原作的晁盖、宋江造反这条情节线，和新设置的宋江与孟氏、张三与婆息（惜）情感纠葛的情节线，平行交叉地推进和发展，使剧情丰富、复杂、曲折，从而取得颇为强烈的艺术效果。其四，进一步肯定了英雄造反的正义性。如晁盖向宋江强调：“小弟们此举，也不专为些须财宝哩。为豺狼当涂扰民，英雄发愤，甘共丛神一逞。”宋江和孟氏平时也感愤世道黑暗、贪官当道，欲因此有所作为。这便将原作中阮氏三雄等仅仅向往经济上的翻身，以“大块吃肉，大块分金”为理想的草莽英雄式的动机和晁盖、吴用劫取不义之财的初衷，都全部归并到“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反对封建王朝残酷压迫剥削的高度，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和鲜明的时代气息。也正是具有如此强烈的针对性和时代性，许自昌此戏的原刻本流传不广。
清代盛演于场上者，除《刘唐》（原第五出《发难》）外，都是描写宋江、阎婆息（惜）与张三矛盾纠葛的选出。如《借茶》（原第三出《邂逅》）、《拾巾》（原第十二出《目成》）、《前绣》（原第十八出《渔色》）、《后绣》（原第二十一出《野合》）、《杀惜》（原第二十三出《感愤》）、《放江》（原第二十四出《鼠牙》）和《活捉》（原第三十一出《冥感》）等。而以《借茶》、《活捉》两出连演较多。
《水浒记》第三出《邂逅》描写阎婆与婆息（惜）母女为婚嫁一事商议和张三初遇婆息的情景。
小说原作叙阎氏一家三口从东京来郓城县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此地。她们本是卖唱人家，而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阎公因害时疫亡故，这阎婆无钱发送，只能央王婆做媒，嫁女葬夫。王婆找到宋江，宋江慷慨赠银。阎婆事后感谢宋江时，见他尚未娶亲，她为报恩而将女儿嫁他为妾。剧本则改为阎婆因母女生计无着，女儿又无好的去处，所以要女儿找有钱者先嫁过去再说，如不满意，以后再找借口、找机会离异。这样的改编，一则因戏中宋江已有妻室，二则更突出阎氏母女的水性杨花性格，与原作的构思，各有千秋，异曲同工。
纵观古今中外，有的平民女子因稍有姿色，嫌恶平凡、艰苦的劳动，婚姻上又嫌贫爱富，于是下焉者便做娼妓，诚如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所说的：“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即辛苦刺绣做女红，还不如倚门卖笑当妓女，赚钱轻快。上焉者便做小妾、外室，阎婆息（惜）即此脂粉队伍中之一员。
小说内张三有尊姓大名：张文远。他是宋江的同房押司，唤做“小张三”。戏中省去名姓，径称张三，又将小说中“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风流俊俏”青年改为鼻上涂着白粉的小丑，成为净角，此也为适应舞台之需要而改。张三遇婆息（惜），本是宋江带他回家喝酒而引两人相识，戏中则婆息（惜）在未嫁时，张三路过阎家见她风流貌美而借讨茶的名义，进门勾搭。封建社会的婚姻除考虑门第外，亦常以资产为标准，张三无宋江的财力，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阎家不会将女儿嫁他，尽管他们年貌相当，情投意合。
这场戏的上半场阎氏母女商量生计和婚嫁，然后阎婆去找媒人王妈妈。阎婆刚前脚出门，张三后脚便已上门。剧情推进迅速而明快，显出许自昌写戏之深厚工力。
张三在街坊散步，撞见婆息（惜）时，作者一面用唱词表达张三对阎婆息（惜）的渴慕，垂涎欲滴，一面用动作提示婆息（惜）的心理状态和表情、行为。戏中的动作提示先是“见小旦，小旦欲避不避介”，接着“小旦见净避身，低呀气介”，“小旦见净半躲偷觑介”。张三提出“借香茶一杯”时，是“小旦含笑侧身介”。下面相继是“小旦回顾虚下，净望介”；“小旦持茶上”，“净见小旦伸手接茶，小旦放桌上介”;“净谢介”。一路上基本是张三唱下来，婆息（惜）则主要用一系列动作，作细腻的表演。最后，婆息（惜）点穿：“相公，你说的话，都是偷情的故事。我好意借杯茶你吃，你到有这许多闲言闲语，我那里睬你。”边说却边“偷看净”。她的言语和动作，也表明她深懂偷情之道。故而张三作“背介”，暗思：“我想他心私许，目乱离，何期相见便相依。”最后婆息（惜）说：“我母亲回来快了，你自去罢。”张三才被迫离去。这段戏，动作细腻，层次分明，戏剧效果很强。由于这出戏写得精彩，所以成为昆曲舞台久演不衰的著名折子戏，演出时将本出的题目改为《借茶》，如此则更为通俗和切题。
（周锡山）
水浒记
第十五出 联姻
许自昌
（净上）姻缘姻缘，事非偶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张三郎，半世风流，一生落莫。前日遇着那女郎，十分丰致，十分有情，满望偷香窃玉，与他凤倒鸾颠，不意就是宋公明所定偏房，今日做亲。叫我做了一场春梦，好生败兴！只得在此纳闷闲坐。（丑上）媒婆媒婆，两脚奔波。成事时少，说谎时多。今日宋押司与阎婆息成亲。阎妈妈因前日张押司撺掇成了这个婚事，叫我请他陪宋押司过门。此间已是他的公廨了[1] 。（见介）（丑）押司为何闷坐在此？（净）今日宋押司纳宠，喜气冲冲。你又不肯与我作伐，叫我不在此闷坐则甚。（丑）老身不晓得押司也要纳宠，得罪。如今慢慢的与押司寻有丰致似他的便了。（净）这个阎婆息我曾见来，那里还有丰致如他的，可惜到吃宋公明先下手了！
【荷叶铺水面】（净）思娇艳，煞自怜，谁教祖生鞭着先[2] ？只是宋公明不是个知趣着人的人哩，一朵奇葩，到把游蜂采，野蝶穿。我想他每今夜两个好不受用。雀屏花烛焰，象床鸾凤颠。（丑）正是。他们今日成亲，阎妈妈叫老身请押司陪宋押司过门。（净）我不去。（丑）押司怎么不去？（净）我去时节，对面无缘，有梦难成，睁睁只悬双饿眼。
（丑）押司，你还去一去儿。（净）这等，待了宋公明同去。（生上）
【玉井莲】馆舍萧然，良夜交欢嬿婉。（见介）
（丑）押司，老身在此候久了。阎妈妈请张押司奉陪过门。（生）既如此，即便同行。（行介）（丑）转湾抹角，此间便是。（丑）阎妈妈，有请。（老旦、小旦同上）
【前腔】虚左堂前，此日红鸾光灿[3] 。（相见介）（净觑小旦叹）（小旦偷视净介）
（老旦）今日蒙押司不弃葑菲[4] ，使小女终身有托。即备鲁酒[5] ，以为合卺之杯[6] 。女孩儿送酒。（小旦送酒）（净、小旦偷视介）
【海棠醉东风】【月上海棠】（合）酒合欢，杯浮琥珀光偏艳。（老旦指生介）看五陵侠少[7] ，裘马翩然。幸茑萝附木缠绵，更兔丝从风婉转[8] 。【沉醉东风】念奴暮年，（指小旦介）念伊少年，影形吊处，相依有伯鸾[9] 。
【姐姐插海棠】【好姐姐】（小旦）枉然，小星光灿[10] ，妒娥眉入宫难免。【月上海棠】怕形孤友凤，影只交鸾。（净）尊嫂请自放心，宋公明不是这等的人。喜今朝二姓交欢，管异日百年相眷。（丑）还须念我月下冰边[11] ，拈成缱绻。
（净）我们知趣些，别了罢。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净、丑、老旦下）（生、小旦吊场）（生坐）（小旦移近生坐，笑介）相公，奴家种玉不虚，破瓜无负[12] ，今夜得侍君子，真是三生有幸，百岁多缘。（生笑不语介）
【拨棹入江水】【川拨棹】（小旦）三生愿，喜灯前，绣帐悬。（又移近生，笑介）拥鸳衾梦绕巫山[13] ，拥鸳衾梦绕巫山。（贴生脸笑介）但豆蔻含胎可怜[14] 。【江儿水】须要款款轻轻，呵护香温玉软。（生作倦伸腰）（又坐介）
【玉枝带六么】【玉交枝】（生）酒阑人倦，我眼矇眬神思黯然。【六么令】娘子，你灯前絮语煞堪怜。奈谯楼鼓已催残，那黑甜乡里周公伴[15] 。
（小旦）正是。（搂生颈介）我们去睡罢。（生作睡在椅上介）（小旦）啐！
遇着这等一个俗子，岂不孤负了奴家的终身也！（掩泪背介）
【园林带侥侥】叹今生缘悭分悭，到今宵情怜意怜。看他月思风情曾不谙，教我寂莫若为妍？珠泪涟。（生醒）（向小旦介）我们去睡罢。
（生）楼前钟鼓递相催，（小旦）温峤终虚玉镜台[16] 。
（小旦）此夜断肠人不见，（生）起行残月影徘徊。
〔注〕 [1]公廨：官衙，官署。[2]“谁教”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刘孝标注引《晋阳秋》:“刘琨与亲旧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耳。’”祖生，指祖逖。“鞭着先”，犹言“先鞭”，指做事在人前头。[3]红鸾：星命家所言的吉星，主婚姻等喜庆之事。[4]葑菲：两种普通蔬菜，即大头菜与萝卜。《诗经·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以，用；下体，根。后世因以“葑菲”为人或有可取之处的谦辞。[5]鲁酒：指淡酒。《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6]合卺（jǐn）：成婚的仪式，新郎新娘各拿一个匏瓜剖成的瓢合饮礼酒。[7]五陵：西汉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在渭水北岸，合称五陵。以地近长安，且建陵后各置一县，数迁富豪之家，故豪奢成风。[8]“幸茑萝”二句：茑萝、兔丝都是性喜缠绕其他长草乔木的植物，古人常用以比喻依附他人。[9]伯鸾：东汉梁鸿的字。他与妻子孟光相敬如宾。孟光举案齐眉的故事流传尤广。[10]小星：指小妾。[11]月下冰边：月下，指月老；冰边，指冰人，都是古时对媒人的代称。唐李复言《续玄怪录·定婚店》记韦固遇一月下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遂问其“囊中何物”，老人言：“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绾。”《晋书·索 传》记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索 解曰：“冰上为阳，冰下为阴，……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君当为人作媒。”[12]破瓜：指女子十六岁，拆“瓜”字为二八而言。[13]“拥鸳衾”句：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中“巫山云雨”事。[14]“但豆蔻”句：豆蔻，一种产于南方的姜科植物，形似芭蕉，花为穗状花序，含苞待放时人称“含胎花”。唐杜牧《赠别二首》之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15]黑甜乡：梦乡。周公：喻梦。典出《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16]“温峤”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假谲》:“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丧乱，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因下玉镜台一枚（为聘）。……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许自昌此戏之人物说白写得风趣、精彩。此出开场，张三“姻缘姻缘，事非偶然”的一段感慨，十分切题别致，引人发噱。王妈妈自白：“媒婆媒婆，两脚奔波。成事时少，说谎时多。”语句圆顺流转，后两句尤为切实明白，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也势在必然。接着的张王对白，也是应对自然，妙趣横生。
张生与宋江作为同事，相处多年，深知其为人，所以指明：“只是宋公明不是个知趣着人的人哩。”又竟感慨：“一朵奇葩，到把游蜂采，野蝶穿。”婆息（惜）此人虽有姿色，但捧其为“奇葩”，固然是夸张过度，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而视宋江为“游蜂”、“野蝶”，更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是张三此类无赖的混蛋逻辑。
也果然被张三言中，新婚之夜，宋江一本正经，不理新娘，而婆息（惜）倒主动贴上去。众人走后，只剩他们两人，“生坐，小旦移近生坐，笑介”。不仅陪笑脸，还主动讲温存话：“今夜得侍君子，真是三生有幸，百岁多缘。”而宋江仍然不理：“生笑不语介”。婆息（惜）又边说亲亲热热的甜言蜜语，边“又移近生，笑介”，“贴生脸，笑介”。甚至作“搂生颈介”，且道：“我们去睡罢。”宋江依旧淡然不理，睡在椅上，难怪婆息（惜）生气、落泪，叹今生缘悭命薄。戏中的宋江的确不近人情。剧本将婆息（惜）的一系列动作表现得生动活泼，有很好的剧场效果。
这出戏因宋江的冷漠无情和婆息（惜）的热情碰壁而有很好的剧场效果。仔细推敲宋江的表现，也有不合情理之处。宋江起先不允婚事是因为大丈夫不乘人之危，又不能因借人金钱而接受对方以人抵债，陷于不义。经阎婆、王妈妈一再恳求，又经张三劝说，他既已同意纳妾，但又在新婚之夜坐怀不乱，坚拒婆息（惜），从婆息（惜）的角度看无疑会有耻辱之感。令己无端独守空房一世，怎能不产生怨毒和仇恨？可以说是宋江自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此戏在这一点上不及《水浒传》描写之自然。（《水浒传》写宋江起先与婆息（惜）生活在一起，颇为和谐，后来才渐渐冷了下来；后又闻知张三与她有了勾搭，这才有意疏远婆息（惜）并不再上门）但《水浒传》和《水浒记》中同样描写宋江在知晓张三和婆息（惜）有了奸情之后，装作不知，只是自己不再到婆息处相聚，这样的忍耐精神既表现出一种敦厚宽容的品格，显得难能可贵；又揭示出宋江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人生哲理，体现了一个成熟男性的应有器度。这也为他在杀婆息（惜）之前一再作出忍让、满足婆息（惜）的全部要求暗作有力的铺垫，并为他忍无可忍只好杀死婆息（惜）灭口建立了坚实的道德基础，从而获得古今读者和观众的由衷同情和深刻理解。这样的描写自然生动，照应严密，有力地为塑造人物的性格服务，非大手笔不能为。
我们分析和体会阎婆息（惜）这个人物的心理，可以设想：婆息（惜）既嫁了宋江，固然如她母亲所图谋，是权宜之计，以后有了好的再离异，但这样的结果毕竟没有必然性。是否有机会遇到好的？能否果然离异？所以现实地看，婆息（惜）嫁了宋江也多少会有希望两人能够恩爱度日，并生儿育女，确保一生平安的想法。现在宋江新婚之夜就给她颜色看，伤她自尊，害她希望落空，她所受的心理打击是沉重的，对宋江怀恨在心也是必然的。
但世界上人们的心理、性格和事物的发展无比复杂，我们对这出戏是否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由于阎婆一再苦苦哀求，宋江出于同情阎氏母女生活没有着落而勉强允婚，但允婚后他又感到此事大大的不妥；可是，如提出并坚持退婚，就会既损害了对方的自尊与名誉，又使她们母女的生计没有着落，如因此而逼使婆息（惜）沦落风尘，岂非逼良为娼；如仓促遣之再嫁，遇人不淑，这也非宋江所愿。于是他依然与婆息（惜）结婚，但又不肯与阎婆息（惜）亲近，坐怀不乱，这是因为他不想沾染婆息（惜），以便时机适当之日让她另配佳偶。这不仅是为对方着想，也是考虑自己不要因陷入温柔乡中而消磨了壮志，妨碍了大事。像宋江这样挥金如土、慷慨大度的大英雄，思维与众不同，又依作者许自昌这样胸襟开阔、眼光高远的仁人志士，是完全可能有这种热肠的。但这种想法和做法对当时的一般人来说无疑是匪夷所思的，故而许自昌只写宋江的冷落新娘和坐怀不乱，而不做解释，留下空间，让演员去发挥自己的表演才华，也让读者观众自己去理解和体会宋江这个特殊新郎的心理和思维。按照《水浒传》和《水浒记》的描写，后来婆息（惜）和张三有了奸情，宋江闻知后不发火、不问罪、不点穿，竟然忍气吞声或者说毫不介意地让他们继续往来，自己则让过一边，这样的潇洒坦然的态度，实为古今中外所罕见。以他的这种胸怀，许自昌也完全可以写宋江在新婚之夜就准备将这个色艺颇佳的少女拱手让于真正适合她的人，从而将宋江塑造成为一位无比慷慨的大丈夫。大作家的文心有时高深莫测，有时则因为“形象大于思想”的美学原理的作用，作者虽未必然，而读者则何必不然。
（周锡山）
水浒记
第二十三出 感愤
许自昌
【驻马听】（杂便服上）远到郓城，敢置邮筒浮与沉[1] 。自家梁山泊小偻锣，奉晁寨主的命，送书与礼到宋公明处，说谢他前日恩德的。报书神鹊，酬印灵龟，一饭千金[2] 。寨主叫我在县前茶坊内寻宋公明。你看，远远望见那茶坊了。遥瞻青帘漾风轻，行行步屟茶坊近。双鱼寄公明，寻踪访迹到衡门。
【前腔】（生上）缓步西邻，白眼看他世上人。（杂见介）相公不是宋公明么？（生）小生便是。（杂附生耳介）晁盖有书拜上相公。（生）我正在此念他，望风怀想，引领临岐，（杂递书，生看书介）（生）喜接鸿鳞[3] 。保正好么？（杂）梁山协力迸王伦，揭竿高处星河近。因此差小偻㑩送这金子来，琼瑶报聊伸[4] ，迢迢一介到衡门[5] 。
（生）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与你到那边酒肆里去。衡阳归雁几封书[6] ，（杂）欲报琼瑶愧不如。（下）
【思园春】（老旦上）张敞无端滞此身[7] ，画眉契阔已经旬[8] 。宋公明一向不到我家里来，多分是王妈妈讲了些是非。我如今特地寻他归去。各处寻不见他，只得在此等他一等。（生上）天外故人飞信，意气死生亲。（见介）（老旦）呀，宋相公，你为甚么一向不到家里来？我那里寻你不到，不想你在这里闲走。今日相看眼倍青，应怜绣榻满埃尘。
我的女孩儿好不思量你哩。（生冷笑介）（老旦）我如今一定要与你同到家去。（生）那里有这等闲工夫。今日县中呵，
【粉孩儿】匆匆的案如山，旁午甚[9] ，怎偷闲顷刻，晏然安寝。（老旦）相公说那里话。齐眉举案岑寂深，倚纱窗望眼含颦。（生背介）且哄这婆子去，再处。（转介）这等，妈妈你请先行，我到公廨去，完了些事就来。（老旦）押司，老身若不与你同行，你一定又不来了，（扯生介）一定要你去。促芳尘，早趁膏车怜，闪得鸳瓦霜冷。（行到介）（生作坐介）
（老旦）我的儿，你心上的三郎在此，快些出来。（小旦内应介）母亲，你问他：为何这一向不来？与我先打他几个耳光，待我再细细的问他。
【福马郎】（小旦上）你闪得霜闱倩谁顾问[10] ？负芙蓉香傍鸳鸯瞑，真薄倖。（见生转身介）啐！我只道是张三郎，原来是这个厌物。你看他言无味面堪憎。我藕已断丝萦，他缠绵似葛牵藤。（小旦不肯出）（生不肯进介）
（老旦）宋三郎不来，你又时刻念他；他来时，你又怕羞怎么？（又附小旦耳介）我的儿，一家的身衣口食，都要在他身上。我特去寻他来的，你也留些情儿与他才是。（小旦）我好不耐烦。（老旦向生）相公，只是男子下气与女娘才是。他见你一向不来了，他怎肯下气与你。（扯生介）还是你进去。（生进坐）（小旦向西泣）（生向东介）
【红芍药】（老旦）我的儿，你收拾了此际檀痕[11] ，还须念旧日鸳盟。（背向小旦介）你把嘴弄虚脾卖些甜净，眼乜斜递些风影。（转介）你们两个怎么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悠悠浑似陌路人。相公，这也怪我女孩儿不得，你看他没来由腰同瘦沈也[12] ，只因梦断梨云[13] 。你们两个进去睡罢。（扯小旦、生进房坐介）好两两鸳鸯睡稳。
（老旦附小旦耳介）你还是依我说，枕席上留些情儿与他。我自到房里去哩。莫怪追欢笑语频，情深应不厌家贫。（下）（小旦、生分坐不语）（生伸腰介）
【耍孩儿】（生）倦体欠伸浑欲瞑，自觉无聊甚。听帘外秋漏沉沉，寒灯一任你背地空挑尽。我梦蝴蝶栩栩庄周寝[14] ，那顾得闲愁闷。（生作挂钊文袋睡介）（小旦起）（背觑生介）
【会河阳】（小旦）对面无缘，抚心自矜，阴虫切切不堪闻。短檠，照我寒衾，与黯然泪痕，偏不照情郎影。似含桃，颗颗我心头滚。似吞刀，寸寸我心头刃。（内作鸡鸣）
（生醒介）（生）你听鸡鸣了，不免起身到县中去罢。气衰甘少寐，心弱恨多愁。（忘取钊文袋下）（小旦）你看那厌物去了，不免收拾睡罢。（把灯照见钊文袋介）这是那厌物的。（丢介）哎，你听里面甚么响？（取看介）阿呀，到有许多金子在里面。这是文卷。这是人与他的书了，待我看。（看介）阿呀，这是梁山泊上贼头的书。好了！好了！他若嘴狠，待我拿将出来，不怕他不软哩。我与他开交的机会，都在这书上了！
【缕缕金】（笑介）甘唾井[15] ，恨无因。拾遗非只幸，得兼金。他党结梁山泊，反形足证，想天教笼鸟翮凌云，把银瓶落梧井。（作睡介）
【越恁好】（生急上）楚弓遗影[16] ，楚弓遗影，虑祸甚关心。我起身得急了，把钊文袋遗失在房内。那金子到也不打紧，晁保正与我那封书怎么泄漏得的！只得转来拿了去。（进房寻不见，摇小旦）（小旦做不醒）（又摇，小旦醒介）（生）我有一个钊文袋，你见在那里？还了我罢。（小旦）你那一只手交与我？到来问我讨还！（生）难道璧沉沉江汉无凭准，好返镐池君[17] 。（小旦）在到在我身边。你做人狠得紧，我要留在此做欛柄的，没得还你。（生）甚么欛柄，不过五十两金子在里面。你要，就送了你。黄金闪烁堪献芹[18] ，赠遗何吝。（小旦）难道只有金子在里面？我今日要与你讨个了当，省得明日做出谋反大逆的事来，连累着我母子。你好好写一纸休书与我。（生）这个何难，我就写。（生写介）（小旦）中间要写说“任凭改嫁张三”。（生）哦，这等，王妈妈说是真的了。我就写这一句。（写完付小旦介）（生）你如今好还我了。（小旦）我决没得还你的。（生夺得袋中刀介）你看我有刀，不怕你不还我。（小旦）我不还，难道杀了不成？（生）手儿内光闪闪锋难近，心儿内气愤愤情难忍。
（小旦）四邻八舍，宋江通了梁山泊，思量谋反，到要杀妻子哩！（生）这等可恶！（刺小旦倒在卓上介）（生）你看他已死了，待我把钊文袋挂在身边，把被儿来复了这尸骸，与阎妈妈说一声儿去罢。
【红绣鞋】一朝血溅红裙，红裙。一时粉碎青萍[19] ，青萍。把骸骨，复罗衾。把鱼雁，袋钊文。阎妈妈，你的女儿被我杀了，我如今自出门去哩。把蜡履[20] ，出柴门。
（老旦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号。公明为何要去得这般紧？（入见小旦死，哭扯住生介）我的女孩儿原不好，你该杀他的。只是你要养我的老便好。（生）这个何难。（老旦）只是他与公明做了一场夫妻，买口好些的棺木盛了他，也见你平日的情。（生）这个使得。（老旦）这等老身与公明同去。
【尾双声】（老旦）今朝相吊怜形影，谁伴桑榆悲晚景？（拖小旦下）（老旦同生行介）（老旦）陌上愁看泪满巾，（生）管教你春草秋风老此身。
星河无梦夜悠悠，恼乱司空犯斗牛。
人世几回伤往事，他生未卜此生休。
〔注〕 [1]邮筒浮沉：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2]一饭千金：汉韩信早年落魄，得一漂母济以饭食，后他佐刘邦消灭项羽建立汉朝，封楚王，遂找到漂母赠以千金。[3]鸿鳞：即鱼雁，指书信。[4]琼瑶报：指美好的报答。《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琼瑶，美玉。[5]衡门：横木为门。《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6]“衡阳”句：衡阳有回雁峰，传说大雁南飞至此止。此句出唐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7]张敞：汉人，曾官京兆尹，爱为妻子画眉，京师盛传“张京兆眉妩”。[8]契阔：《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契，合；阔，离。此处偏义在“阔”，谓分离。[9]旁午：交错、纷杂。《汉书·霍光传》:“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诒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10]霜闱：霜，同孀，寡居女子。闱，内室。[11]檀痕：晋潘岳小字檀奴，美姿容。后人以檀郎称代美男子。“檀痕”即檀郎之踪迹。[12]瘦沈：南朝梁诗人沈约与徐勉书云：“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后因以“沈腰”喻身体瘦削。[13]梨云：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引唐王建《梦看梨花云歌》:“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无人为我解此梦，梨花一曲心珍重。”[14]梦蝴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后因以“蝴蝶梦”喻迷离惝怳的梦。[15]唾井：《玉台新咏》载刘勋妻王宋《杂诗》之二：“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喻念旧不忘。此处“甘唾井”，反用其义。[16]楚弓遗影：即杯弓蛇影。[17]镐池君：水神名，一说指周武王。镐池在陕西长安古城西。秦始皇二十八年时，渡江沉玉璧。后使者夜过华阴，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镐池君。”见《史记·秦始皇本纪》。裴骃《史记集解》:“张晏曰：‘武王居镐，镐池君则武王也。武王伐商，故神云始皇荒淫若纣矣，今亦可伐也。’”[18]献芹：《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后以“献芹”作礼物微薄之谦称。[19]青萍：宝剑名。[20]蜡履：以蜡涂履。此指鞋。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或有谐阮（孚），见自吹火蜡屐。”
《水浒记》重要关目、关键场景的描写，丰满、细腻，精彩、独到，有时还暗寓深意。其中尤值得称道的是《感愤》和《冥感》两出。这两出戏是阎婆息（惜）与两个异性感情纠葛的最后结局。《感愤》（即《杀惜》）成功改编原作，用戏曲这种艺术形式重新演绎小说的经典性描写，取得异曲同工、各呈奇彩的杰出成就。《冥感》（即《活捉》）是作者的全新创造，达到与《感愤》交相辉映的艺术成就。
梁山喽啰奉晁盖之命带书信和黄金来酬谢宋江。《水浒传》中这差使是刘唐承担的，这里改为喽啰，酬金原为一百两，也改为五十两。这样的修改，似没有必要。
宋江被阎婆拉回家中，婆息（惜）听说“三郎来了”，以为张三郎来了，心想又可重温鸳梦。不知此“三郎”不是那“三郎”，来的是孝义黑三郎宋江，她的满腔热情，便马上从沸点一下子降到冰点，但在下楼梯时讲的风话却收不回去了，不免有点儿尴尬。两人“坐楼”时互相冷落和互相嫌恶，是尴尬的冷场，非常难以描写，这里却叙述得历历如绘，栩栩如生。《水浒传》原本有这一情节，《水浒记》改编得也颇为传神。
这出戏，在昆剧舞台上称为《杀惜》，后来京剧也常演，称为《坐楼杀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又据此改编成话剧上演，也颇获成功。
今人评论这出戏说：“杀惜一场，戏曲细致准确地避免对宋江直接有所指斥，它对他不得已而出此毒手作了令人信服的刻画。”“作为起义的未来领袖，宋江杀息（惜）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作为阎婆息（惜）的丈夫，他没有处死她的权力。起义的正义性和封建夫权思想在他身上交错。阎婆息（惜）即使如卫道者斥责的那样出于水性杨花，而不是由于丈夫不爱她，那也罪不至死。”（徐朔方《许自昌年谱·引言》）宋江杀她，并非夫权思想作祟，本出中特地点明，王妈妈已向他密告婆息（惜）与张三的奸情，宋江并不计较此事。小说中婆息（惜）向宋江逼讨一百两黄金，而宋江只拿了刘唐一两金子，他答应日后补给婆息（惜），婆息（惜）坚逼不放；戏中婆息（惜）也已拿到休书和许嫁张三的书面允诺，又拿到五十两金子，还不肯归还晁盖之信，于是将事情彻底搞僵，已使宋江没了退路。她在争吵抢夺中又高呼“杀人”，更将宋江逼入绝境，宋江只能立即杀人灭口，以免惊动众人，当场被抓。这自然是阎氏利令智昏，咎由自取。
宋江在与婆息（惜）的斗气和争执中也是有教训可以吸收的。他一再忍让，是大智量人的退一步法，这是正确的。但在小说原著中，他没有做到冷静对待阎氏的无理取闹，而是心中非常生气，人一生气便容易丧失理智，表现在宋江身上就是粗心地遗落了钊文袋，将把柄送到了对方的手中。他连婆息（惜）与同事通奸也能冷静对待，能够容忍，那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为自己心目中无足轻重的女子的言语和态度而怄气，没有必要。而剧中的宋江完全是因粗心而忘拿此袋，更不应该。宋江不是普通的人，他是有政治头脑，胸怀大志的人。做事如此欠仔细，岂能不坏事。宋江本是极有心机之人，但有时失算，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水浒传》和《水浒记》写出这个生活真实，非常高明。
此出戏中对阎婆的性格刻画也非常成功，她一面假意应酬宋江，一面暗劝女儿，显得左右逢源，应付裕如。当她发现宋江杀了女儿时，并不惊怒起急，而是用非常得体的语言稳住宋江，伺机发难，最终使宋江被捕入狱，借助官府为自己的女儿报了仇。此人因其地位和教养的限制，固是一个卑俗人物，但她的急智和镇定则罕有其匹。《水浒传》和《水浒记》描绘这个市井老妇举重若轻，寥寥几笔即栩栩如生，都是大家手笔。
这出戏描写英雄被美人所逼，英雄被迫手刃美人，戏剧性极强。照理宝剑归壮士，美人配英雄，此乃天作之合。《水浒传》和《水浒记》则反其道而行之，美人嫁英雄，英雄却不爱美人，还杀美人，这是多么强烈的反差，它打破流行公式，确是卓越的艺术创造。因此这出戏堪称中国和世界戏剧史上的经典名篇之一，为杰出的表演艺术家提供了很好的英雄用武之地。著名艺术家周信芳主演的京剧《坐楼杀惜》就有彩色电影传世，读者有机会观看时切勿错过。
（周锡山）
水浒记
第三十一出 冥感
许自昌
【满江红】（小旦扮鬼魂上）绛树摧残同木槿，余芬未泯。向偷香深处，当垆旧径。月下空归环珮冷，星前暗泣铅华褪，蜡烛成灰泪尚零。千秋恨。
〔忆王孙〕手披荒草看孤坟，怀旧长沙哭楚云[1] ，不见当时劝酒人。泪沾巾，两地各伤无限人。奴家阎婆息，自遭狂且毒手，已从鬼箓潜身。只是柳性未寒，云情尚在。哎，张三郎！张三郎！你此后只就画图识春风之面，我今日且携环珮归月下之魂。不免乘黄昏人静，到他那里走一遭则个。
【梁州序】马嵬埋玉[2] ，珠楼堕粉[3] ，玉镜鸾空月影[4] 。莫愁敛恨[5] ，枉称南国佳人。便医经獭髓[6] ，弦觅鸾㬵[7] ，怎济得鄂被炉烟冷[8] ？可怜那人去章台也[9] ，一片尘凝，铜雀凄凉起暮云[10] ，看碧落箫声隐。色丝谁续恹恹命？花不醉下泉人。
早已到张三郎门首了。你看门儿紧闭在此，不免唤醒了他，慢慢的进去则个。（唤介）张三郎！张三郎！（净应上）遥怜北窗月，罗绮自相亲。半夜三更，是那一个叫我？（小旦）三郎，是奴家。（净）古怪！是个女人家的声音，怎么此时来到这里，把我相唤？（小旦）三郎，你怎么不开门？（净）你是那一个？
【渔灯儿】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11] ？莫不是过男子户外停轮？莫不是携红拂越府私奔[12] ？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封陟飞尘[13] ？
（小旦）三郎，奴家的声音，难道就听不出了？（净作疑介）小生实是听不出。
【锦渔灯】（小旦）我是那怀扼臂薛昭临赠[14] ，我是那去辽阳丁令还灵[15] 。（净惊介）你这等说，是个鬼魅，敢是还魂转来的？（小旦）我未能勾鹦鹉重逢环玉痕[16] ，暂临风携将金碗出风尘[17] 。
（净惊介）哦，我记得出了，你敢是阎婆息？（小旦）奴家便是。（进）（净见小旦惊避介）（净）呵呀，小娘子，自古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该寻宋江，怎么到来寻我哩？你，你，你只该，
【锦上花】向严武索命频[18] ，怎么到恨王魁负桂英？好似妖蛟夜舞欲欺人。（小旦）奴家今夜不为讨命而来。（净）这等，这等，我不曾招屈子楚些吟[19] ，不曾学崔护视殓殷。因甚么画图魂返牡丹亭，隐现毕方形[20] ？（小旦笑逼净）（净远介）（小旦）三郎，不消骇怕得。
【锦中拍】你只道那重泉路阴，把幽魄沉沦。那里晓得鸳鸯性打熬未瞑，花柳情摧颓犹剩，恰好的向夜台潜转一灵。似云华魂还长寝[21] ，似倩女魂离鬼门[22] 。须信道紫玉多情[23] ，英台含恨[24] ，因此背鱼灯涉巫岭[25] 。（净近小旦介）
（小旦）三郎，你看我的容颜比往常何如？（净看笑介）一些儿不改。
【锦后拍】觑着伊俏庞儿宛如生，娇吐依然旧莺声，打动了我往时逸兴，我往时逸兴。银蜡下鸾交凤滚，向纱窗中重拥麝兰衾。仿佛听，鼓瑟湘灵隐隐[26] ，真个春蚕丝到死浑未尽。
（净）娘子，还记得生前的行径么？（小旦）奴家怎么不记得？我想当时呵，
【骂玉郎带上小楼】小立春风倚画屏，好似萍无蒂，柏有心[27] 。珊瑚鞭指填衡门，乞香茗。我因此卖眼传情，慕虹霓盟心，慕虹霓盟心[28] 。蹉跎杏雨梨云，致蜂愁蝶昏，致蜂愁蝶昏。痛杀那牵丝脱纴，只落得捣床捶枕。我方才飏李寻桃，才飏李寻桃，便香销粉褪，玉碎珠沉。叹浣纱溪鹦鹉州共夜壑阴阴，今日里羡梁山鸳鸯冢并。（净）正是，我如今思量起来呵，你——
【前腔】李代桃僵翻误身，恨他翻为雨，复作云。可怜红粉付青萍[29] ，泪沾巾。好似一膏火生心，苦时时自焚，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值飞琼降灵[30] ，值飞琼降灵。骤道是山魈现影，又道是鹍弦泄恨[31] 。把一个震耳惊眸，把一个震耳惊眸，博得个荡情怡性，动魂飞魂。看赴高唐，向阳台雨渥云深[32] ，又何异那些时鹣鹣影并[33] 。
（小旦）三郎，奴家看起来，我既舍不得你，你又活不得我，不如我与你结一个鸳鸯冢，完了两人的夙愿罢。（净惊介）这个怎么使得！（小旦）我顾不得，只是扯了你同去便是。（小旦扯净）（净挣不脱介）
【尾声】（小旦）何须鵩鸟来相窘，效于飞双双入冥，我才得九地含矑鸳冢安然寝[34] 。
〔注〕 [1]“怀旧”句：汉贾谊受任为长沙王太傅。因长沙地卑湿，忧寿不得长，意不自得。渡湘水时，作赋吊屈原。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2]马嵬：地名，在今陕西兴平西。安史之乱中，唐玄宗奔蜀，行经马嵬，护卫兵士在禁军将领陈玄礼支持下哗变，迫玄宗令杨贵妃自缢，死葬于此。[3]堕粉：晋石崇有爱姬绿珠，孙秀求之，石崇不与。后孙秀官中书令，遂借机捕杀石崇，绿珠亦跳楼而死。[4]“玉镜”句：《太平御览》引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昔罽宾王结罝峻卯之山，获一鸾鸟……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此用“鸾空”，含生死别离之意。[5]莫愁：古乐府中所言女子，一为石城（今湖北钟祥）人，一为洛阳人。[6]獭髓：三国时吴孙皓宠妃邓夫人伤颊，太医言得白獭髓，杂玉及琥珀屑，敷治后可灭疤痕。[7]鸾胶：传说海上有凤麟洲，多仙人，以凤喙麟角合煎为胶，可续弓弦。见《十洲记》。[8]鄂被：春秋时鄂君子皙泛舟于波中，有越人拥楫而歌，表示爱慕之情。鄂君于是“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见刘向《说苑》。[9]人去章台：唐韩翃寄妾柳氏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见唐孟启《本事诗》。[10]铜雀：东汉末曹操所建台名，故址在今河北临漳，曹操遗命葬己于邺之西岗，妾妓在铜雀台上早晚供食，每月初一、十五奏乐唱歌，诸子瞻望陵墓。[11]柳下：指春秋时的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食邑柳下，私谥惠。此用其坐怀不乱之典。[12]红拂：唐传奇《红拂传》中人物，姓张，她本在越国公杨素府中，识李靖为英雄，遂私投李靖。[13]封陟：人名。《太平广记·封陟》记封陟居少室读书，有仙女夜降，求为配偶。[14]扼臂：臂钏。唐罗虬《比红儿诗》:“金粟妆成扼臂环。”薛昭：唐人，据《太平广记》卷六九《张云容》条记载，元和末为平陆尉，一日为田山叟引至一地，见三女子，内一女名张云容，自称为杨贵妃侍儿，与之对诗，谐燕婉之欢，并以金扼臂为赠。盖三女实为仙人。后昭与云容同归金陵幽栖。[15]丁令：传说辽阳人丁令威入山学道成仙，化鹤归来，停华表上。有少年引弓欲射，鹤乃飞鸣作人语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见《搜神后记》。[16]鹦鹉重逢：唐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能言，明皇及杨妃均爱之，呼为雪衣女。后被鹰扑杀。见郑处诲《明皇杂录》。[17]携将金碗：唐人传奇《卢充》记卢生入崔少府幕中，与其女成婚。数年后，卢生于水边见一犊车，崔氏女坐其中，抱三岁儿与之，并赠金碗。[18]严武索命：严武，唐西川节度使。年八岁时，因父宠妾玄英而薄待其母，遂以铁锤击杀玄英。见《唐语林》。[19]楚些：楚辞《招魂》（旧说谓招屈原之魂）篇每句末有“些”字，故云。[20]毕方：神名，《广雅》:“木神谓之毕方。”又《山海经图赞》谓毕方是火神，鸟形赤文。[21]云华：贾氏女，与魏鹏相恋，婚事不遂，郁郁死。后借尸还魂，复与魏团圆。见冯梦龙《情史》。[22]倩女：《太平广记·王宙》载唐张镒有女倩娘，端妍绝伦，有甥王宙聪悟英俊，镒曾表示要以倩娘许配给王宙，后张镒忽将女别字，王宙只得托辞他去，半夜倩娘来会。五年后回家，游外之倩娘与在家卧病之倩娘翕然相合为一体，因知外出之倩娘实为游魂。[23]“紫玉”句：吴王小女紫玉因爱恋韩重不遂，郁郁死，后魂魄现形见韩重。见《搜神记》。[24]英台：祝英台，与梁山伯相爱，殉情化蝶。[25]“鱼灯”句：明高启《吴女坟》诗：“鱼灯照艳魄，夜冷珠衣薄。”[26]鼓瑟湘灵：湘灵，湘水女神。传说常于湘水鼓瑟。《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27]柏有心：黄柏一名黄蘖，皮外白里深黄色，味苦。《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子夜歌》:“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蘖向春生，苦心随日长。”[28]虹霓：即虹蜺。传说虹蜺有雌雄之别，色鲜盛者为雄，色暗淡者为雌。《春秋元命苞》又谓乃阴阳之精。[29]青萍：宝剑名。[30]飞琼：传说中的仙女，为西王母侍女。[31]鹍弦：用鹍鸡筋制的弦，非常坚韧。[32]“看赴”三句：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楚王与神女巫山云雨之典。[33]鹣鹣：比翼鸟。[34]“我才”句：九地，九泉。矑（lú），瞳人。
《冥感》描写阎婆息（惜）死后，她的鬼魂不忘旧情，仍在思念张三郎，便赶到张三郎家里，将他捉进阴间，以求团圆，偿了夙愿。活捉张三郎，想象奇特，情节诡异，演来引人入胜。这个情节，既完满地完成了婆息（惜）的戏剧动作，又满足了观众的期待心理——观众痛恨张三，希望他恶有恶报，张三一死，观众抱恨之心便释然了。这场戏既是全剧的压台戏，也是昆剧舞台上至今常演的著名折子戏，出名则索性改为《活捉》。京剧也有改编本《活捉》。
徐朔方先生评论此出，有颇精到全面的观点，他认为：“阎婆惜（息）和张文远的私情在原作中只是作为杀惜的张本，并未有意加以渲染，可说是未经发掘的局部性题材。《水浒记》偏偏在这里乘虚而入，大事渲染，得到意想不到的成功，主要在于《活捉》（原名《冥感》一出）。”又指出阎婆息（惜）“作为宋江的小妾，即使她得不到任何抚爱，也要对他忠实，这是不合理的要求。现实生活丰富多彩，不受任何教条的约束。我们不能要求文学作品中的男女角色不是十全十美的正面人物，就是不可救药的反面人物。许自昌苦心孤诣地深入到卑贱者阎婆惜（息）的灵魂深处，在罪恶和无邪的犬牙交错的界线上作出有益的探索，以它的别具一格得到不可替代的成就。晚明社会思想和文学艺术的时代特征：它不是伴随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而降临的文艺复兴，然而又有类似文艺复兴的若干征象。说它们是新生事物，却包含着太多的封建因素；说它们陈旧，却又不是传统所能概括。《水浒记》的《活捉》恰恰是这一特征的具体而微的体现。”（《许自昌年谱·引言》）以上评论，完全适用于阎、张的感情纠葛这一情节线，当然我们也要看到，阎氏因硬扣钊文袋和晁盖来信，争执抢夺中又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高呼宋江通寇和杀人，将双方都逼进了死路，宋江只能杀人灭口。许自昌对阎氏的同情，也因为他自己的母亲也是小妾，且嫁了一个比她大约三十岁的丈夫。作家个人的出身、经历、家庭情况和社会地位，对其创作倾向往往有重大影响。
徐扶明先生则批评“阎婆惜（息）所识非人，轻易被诱”，而且“发展到为了他们的暧昧关系，不惜从政治上去伤害宋江，就完全失去了人们的同情”。他又认为，《水浒传》“原著对张三的结局无交代”，此出可以弥补原著的缺憾。张三被活捉时感到奇怪：“冤有头，债有主，你该寻宋江，怎么来寻我哩？”在他想来，宋江杀了她，她就该寻宋江报仇索命。婆息（惜）却回答：“奴家今夜不为讨命而来”，“效于飞双双入冥，我才得含胪鸳冢安然寝。”因为张三曾向阎氏发誓：“若得神女绕巫山，香梦圆，便做韩重赴黄泉，鸳冢安。”作者强调发誓必须兑现。徐扶明先生认为：“他终于落个做‘风流鬼’下场，咎由自取。所以活捉三郎不同于活捉王魁，前者是情勾，是嘲笑；后者是索命，是怒骂，但皆成文章，皆有戏。”（《〈水浒记〉与〈宋十回〉》）
作者在对阎婆息（惜）的同情的基础上，在戏中增强了婆息（惜）珍重她与张三恋情的意识，即使做了鬼还不能忘怀，要将张三拖到阴间去同甘共苦。这样的描写既丰富了情趣和笑料，以便吸引观众，又淡化色情因素，批判这个花心无行、逢场作戏的丑恶色鬼形象，同情婆息（惜）未能得到丈夫应有之爱和所遇非人的不幸遭际，把握的分寸颇为确当。
昆剧《活捉》之演技最见功力。阎婆息（惜）的大段唱功和鬼步圆场，张三郎的繁重做功和矮步、提气、痰塞等高难技巧，均需两位角色互相高度配合，从而严丝合缝，相得益彰。
《感愤》和《冥感》这两出戏，在曲坛长演不衰，为杰出艺术家提供了发挥才华的广阔艺术空间。这两出戏和整个《水浒记》在文学史上固然堪称杰作，而其在戏曲艺术史上的地位则更高于文学史，具有多方面的意义。《水浒记》在改编文学巨著《水浒传》时不仅忠于原著，保留和发扬原著的精华，更能做出自己新的出色创造。在改编过程中，对同一题材的表现和创新能充分发挥新体裁的审美表现力，这既体现在戏剧动作及人物语言的直观性、喜剧性都较原著强烈和有力等方面，也体现在充分考虑读者和观众的不同接受效应（如现场的炽热感和舞台的煽情效应，对大团圆的执着追求）等方面，此出即是出色的典型。《冥感》用出人意表的人物心理和结局来勾画一个特殊的团圆。婆息（惜）被杀后竟在阴间不甘寂寞，思念起阳间的昔日情人，这种人物心理颇出观众的意料之外，但又符合人物的性格和不幸的遭遇，显得十分合情合理。这种心理不仅获得观众的理解，更且能博得观众的同情。于是观众在欣赏此出戏时，获得意外的双重满足：阎、张的“团圆”令观众解颐，这个负情色鬼死于非命又使观众解恨。活捉的戏剧动作让观众获得双重的审美享受：活捉的阴森凄惨，让观众感到恐怖，恶有恶报的结局有令人警慑的教育效果和惊险的审美快感；张三先以为艳福降临，感到意外之喜，接着发现对方是鬼，非常害怕，继而感到宋江才是女方的仇人，对婆息（惜）不去报复宋江却来拖己赴阴大惑不解，随即又恍然大悟，一系列的跌宕表现和滑稽动作又有很强的戏剧性，使观众获得一种开怀一笑后又有隽永回味的审美体验。此出戏能将恐怖和戏谑两种反差极大的审美因素天衣无缝、互相交融地完美结合，不愧为大手笔。
（周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