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惠
【戏曲家小传】
字君美，一作均美，又作君承。杭州（今属浙江）人。钟嗣成与其相知，《录鬼簿》称其居杭州吴山城隍庙前，以坐贾为业，好谈笑，与范居中、赵君卿、陈彦实、颜君常等相交，诗酒之暇，唯以填词和作曲为事。一般认为施惠即系南戏《拜月亭》的作者，此剧今存。另曾与范居中合撰《鹔鹴裘》杂剧，已佚。又《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载，尚作有《芙蓉城》、《周小郎月夜戏小乔》，未知何据，两剧今亦不存。散曲存有套数【一枝花·咏剑】。《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谓施惠即施耐庵。
拜月亭
第十七出 旷野奇逢
施惠
【金莲子】（旦上）古今愁，古今愁，谁似我目下这样愁？听军马骤，听军马骤，人乱语稠。向深林中逃难，恐有人搜。（下）
【前腔】（生上）百忙里散失了，差了路头，寻妹子不见，教我怎措手？瑞莲！（旦内应科）（生）神天佑，神天佑，这答儿是有亲骨肉[1] ，见了向前走。
瑞莲！瑞莲！
【菊花新】（旦应上）你是何人我是谁？（生）应了还应，呀！见又非。（旦）将咱小名提，进前去问他端的。
我只道是我母亲，元来是个秀才。（生）我只道是我妹子，元来是一位娘子。（旦）呀！你不是我母亲，如何叫我？（生）我自叫我妹子瑞莲，谁来叫你？
【古轮台】（旦）自惊疑，相呼厮唤两相回，瑞兰和先辈不曾相识。（生）瑞莲名儿本是卑人亲妹。不知娘子因甚到此？（旦）妾因兵火急，离乡故。（生）娘子如何独行？（旦）母子随迁往南避，中途相失。秀才在何处不见了令妹？（生）喊杀声，各各逃生，电奔星驰中路里差池。因循寻至，应声错，偶逢伊。娘子不见了母亲，小生不见了妹子，正是俱错意，一般烦恼两心知。
【前腔】（生）名儿应错了自先回，（旦）秀才那里去？（生）急急便往跟寻，岂容迟滞。（旦）事到如今，事到头来，怎生惜得羞耻？（拜科）秀才念苦怜孤，救奴残喘，带奴离此免灾危。我也不忘你的恩义。（生）娘子，你方才说，不见了令堂，远远望见一位妈妈来了。（旦回头科）在那里？（生近看科）旷野间，旷野间，见独自一个佳人，生得千娇百媚。况又无夫无婿，眼见得落便宜。且待我唬他一唬。娘子，如何是，天色昏惨暮云迷。
（旦慌科）秀才，带奴同行则个。（生）娘子差矣，我自家妹子尚且顾不得，怎带得你？
【扑灯蛾】自亲妹不见影，自亲妹不见影，他人怎相庇？（旦）秀才，你读书也不曾？（生）秀才家何书不读览？（旦）书上说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既然读诗书，恻隐心怎不周急也？（生）你只晓得有恻隐之心，那晓得有别嫌之礼？我是个孤男，你是寡女，厮赶着教人猜疑。（旦）乱军中，乱军中，有谁来问你？（生）缓急间，语言须是要支持。
【前腔】（旦）路中不挡拦，（生）路中若挡拦？（旦）路中若挡拦，可怜奴做兄妹。（生）兄妹固好，只是面貌不同，语言各别。有人厮盘问，教咱把甚言抵对也？（旦）没个道理。（生）既没道理，小生自去。（旦）有一个道理。（生）怕问时却怎么？（旦）奴家害羞，说不出来。（生）娘子，没人在此，便说有何害？（旦）怕问时，权……（生）怎么又不说了？权什么？（旦）权说是夫妻。（生）恁的说方才可矣，便同行，访踪穷迹去寻觅。
【尾】（旦）今日得君提掇起，免使一身在污泥。（生）久后常思受苦时。
（生）路兄寻妹，（旦）中途母失儿。
（合）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注〕 [1]这答儿：这里。
《拜月亭》是根据关汉卿的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改写的，一名《幽闺记》。其故事梗概是：金末，番兵入侵，主战派大臣陀满海牙遭奸臣陷害，全家被杀，只剩其子陀满兴福，在逃亡中为秀才蒋世隆搭救，兴福暂在山寨安身。在兵乱中，蒋世隆与其妹瑞莲，尚书王夫人与其女瑞兰分别走散。瑞兰在患难中得世隆相助，二人结为夫妇；瑞莲则被王夫人认作义女。王镇在客店遇见瑞兰，不认世隆为婿，亦不顾世隆正在病中，强行将女儿带走。战事平息后，王镇一家团聚。瑞兰在后花园焚香拜月，表露了对蒋世隆的深切思念。瑞莲在旁窃听，明白了她与瑞兰的姑嫂关系。不久，世隆、兴福分别得中文武状元，王镇奉旨招二人为婿，夫妻兄妹大团圆。
《旷野奇逢》为本剧主人公王瑞兰、蒋世隆在乱军追赶下各自失散亲人后，旷野巧遇相逢，“权为夫妻”名义结伴同行逃难的一出戏。
此出内容上可分为四个层次。
开头【金莲子】二曲为第一层次。写王瑞兰与母亲、蒋世隆与妹妹瑞莲在乱军追逐下失散。“听军马骤，听军马骤，人乱语稠。向森林中逃难，恐有人搜。”用通俗精练的语言，形象生动地描述了乱军奔突追逐，难民惊慌奔逃，人声杂沓，一片混乱。身为闺阁小姐的王瑞兰与母亲失散，隐匿深林。秀才蒋世隆与妹妹瑞莲“百忙里散失，差了路头”，他叹道：“寻妹不见，教我怎措手？”一个失散了母亲，一个不见了妹子，惊恐万状。
【菊花新】、【古轮台】二曲为第二层次。写王瑞兰与蒋世隆旷野错认相逢。蒋世隆寻唤妹妹：“瑞莲！”瑞兰误为母亲唤己，从树林中出来频频答应。瑞兰的误会一方面是由于“瑞莲”与“瑞兰”声音相类，一时难以分辨；另一方面瑞兰孤身处于险境盼母心切，未暇细加分辨。她于是急匆匆前往，待相见时却不是母亲，而是一个秀才，甚感疑惑：“你是何人我是谁？”为什么“将咱小名提”？且“进前处问个端的”。世隆也是同样地疑惑，自家唤叫妹子，这个不认识的女子为什么频频相应：“我只道我妹子，元来是一位娘子。”按一般常理认错了人彼此走开便了事，那样就没了下文，有巧不成戏了。而戏剧往往以“巧合”作为艺术手段，将故事情节连接、伸延、发展，两人面对错认的尴尬情景，相互质问而交谈起来了。瑞兰说：“呀，你不是我母亲，如何叫我？”世隆说：“我自叫我妹子瑞莲，谁来叫你？”两人通过问答谈话，方知因名字音相近而误，亦知彼此都在兵火中逃离故乡，在乱军中失散了亲人，有着共同的不幸遭遇。世隆说：“娘子不见了母亲，小生不见了妹子，正是俱错意，一般烦恼两心知。”
第五支曲子为第三层次。写王瑞兰请求蒋世隆带护同行见拒。两人知道错认后，对蒋世隆来说甚好处理，他招呼瑞兰说：“名儿应错了自先回。”说着自己便要去寻找妹妹了：“急急便往跟寻，岂容迟滞。”而这也是符合常理的事。可是瑞兰情况却不一样，作为一个孤身的年轻女子，在此兵荒马乱的特殊环境中，如无人带护孤身独行，将是不堪设想的。在此艰危时刻，她迅速作出抉择。封建礼教规定的男女有别要回避，在瑞兰看来，太平时期犹可遵行，但在此离乱危难之时已难以顾及了：“事到如今，事到头来，怎生惜得羞耻。”她请求秀才：“念苦怜孤，救奴残喘，带奴离此免灾危。”并表示“不忘你的恩义”。面对瑞兰的请求，世隆当时的思想，一是对眼前这位孤身女子处境非常同情，二是出于对这位“千娇百媚”美貌女子的喜爱，内心也有欲乘机带护亲近之意。但他却故作矜持，甚至假意推辞：“我自家妹子尚且顾不得，怎带得你？”致使瑞兰欲随不得、欲去不能，十分惶恐难堪。
六、七两曲为第四层次。写蒋世隆有意托词，步步诱导，王瑞兰无奈只得自己提出作假夫妻结伴同行。从瑞兰的“请带”到答应“权说是夫妻”名义同行确是颇费一番周折的。蒋世隆虽然心里极想带护瑞兰，但又顾虑男女同行如无正当名义与理由将会遇到麻烦，他希望瑞兰同意以“夫妻”名义伴行。然而他自己不主动提出，而是通过一次次托词与步步诱逼让瑞兰自己说出，以遂其所愿。可是本为闺阁小姐的王瑞兰，她请求蒋世隆带护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度过当前的这场危难，此外便无其他想法。当她听到蒋世隆不愿携她同行时，便举儒家道统上的“恻隐之心”来再次请求：“既然读诗书，恻隐心怎不周急也？”没想到世隆却反诘说：“你晓得有恻隐之心，那晓得有别嫌之礼？”并且说：“我是个孤男，你是寡女，厮赶着教人猜疑。”瑞兰思想很纯洁、很简单，她说乱军中是不会有人阻拦盘问的。世隆却很认真，他反问瑞兰说假如有人阻拦盘问却如何？瑞兰无言以对，无奈只得说：“路中若当拦，可怜奴做兄妹。”她以为这样说总该可以了吧，哪知世隆还是说不行，“兄妹固好，只是相貌不同，语言有别”，路人难以相信。瑞兰想，既然权“做兄妹”还是不妥，接下去自然只有“权说是夫妻”了。这对瑞兰来说确是个难以启齿的难题。但事出无奈，为脱离眼前危难，只得羞羞答答地说出了：“相问时，权说是夫妻。”至此问题总算解决了。世隆高兴地说：“恁的说方才可矣！”
本出戏在结构内容上层层推进，波澜起伏，意趣横生。作者采用“巧合”的戏剧艺术手法展开主要故事情节不平常的开端，为整个戏剧的情节发展和人物思想性格的塑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蒋、王两个主要角色同时出场，整出戏：有动乱中亲人失散的惊恐伤怀，有错认相遇的惊异尴尬，有身处险境而萌生希望与反抗封建礼教的勇气，有略施心计进行步步诱逼的风趣，有权以假夫妻结伴避难的喜剧结果，悲喜交融，喜剧以终。变化发展，引人入胜！
在这里，王瑞兰的思想性格已显露风采。她本为官宦小姐，父亲为兵部尚书，生居画阁兰堂，青春娇美。平时有丫鬟服侍照顾，身处欢娱而不识忧愁滋味。但风云突变，番军南侵，天子迁都，父亲奉诏辞家赴边。不久中都陷落，仓皇中她随母亲离城南奔。在风雨交加的旷野中母女失散。隐匿树林间惊恐万状之际，因误听而与秀才蒋世隆巧遇。面对本不认识的青年男子，她在环境逼迫下，毅然作出反抗封建礼教的抉择，请求秀才带护，同意与秀才作假夫妻结伴同行，这是了不起的勇敢表现。她在不损害自身纯洁与尊严的前提下，表现了对秀才的热情主动，再三请求蒋世隆带自己同行，以度过这场危难。由于把故事放置于战乱的特殊背景之下，不仅显示了瑞兰机智勇敢反抗礼教的新型风采，而且又使人感到符合情理与生活真实，内涵丰富。相比之下，蒋世隆的形象略显逊色。他与瑞兰有着同遭乱离患难之悲，对瑞兰母女失散、孤女狭路抱有同情，见瑞兰年青貌美而产生爱慕，产生极思乘带护之机与她接近的复杂心态。通过托词，有意步步诱导瑞兰说出“权说是夫妻”的愿望，颇有一些心机。当然，男女间的这些复杂心态与言行，亦是正常生活的反映，亦无可非议。也正由于此，使戏剧情节更具有喜剧性。
这出戏对瑞兰首次出场的描述是成功的。但不同版本在表现上亦有差异。《六十种曲》本与容与堂刊本对瑞兰的描写已见上述。写了她在身处险境的情况下不顾羞耻，大胆作出请求秀才带护的抉择，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写得比较委婉而又十分清晰，符合一个未谙世道的闺阁小姐的身份与思想变化的真实。这与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第一折中瑞兰自身所说的“如今索强支持，如何回避，籍不得那羞共耻”，并主动对世隆说“不问时权做弟兄（兄妹），问着后道做夫妻”，情节口吻亦相一致。但关剧只用了【后庭花】、【金盏儿】二支曲，过于简略，不如南戏剧本扩展为有情节有层次的一出，显得较为翔实曲折，能比较深入细致地刻画人物思想性格。世德堂本和《词林一枝》中对王瑞兰有更为主动勇敢的描写。如王瑞兰怕蒋世隆不肯带庇，竟诵《诗经·关雎》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来请求，待世隆要走时，瑞兰甚至上前抢伞扯拦，虽然更能表现瑞兰的主动与反抗精神，在舞台表演上更富于喜剧趣味，吸引观众；但与瑞兰的身份及与后面的情节发展变化情况相对照，似显得有些过分夸张了。
本出在语言上显示“本色”特点，不论“曲”或“白”都非常通俗朴实，交接自然。吕天成说：“天然本色之句，往往见宝。”（《曲品》）李贽对此也有很高评价：“曲白都近自然，委疑天造，岂曰人工！”（《李卓吾批评幽闺记》）
（徐顺平）
拜月亭
第二十二出 招商谐偶
施惠
（末上）〔临江仙〕调和面蘖多加料，酿成上等香醪。篱边风旆似相招。三杯倾竹叶[1] ，两脸晕红桃。不饮傍人应笑，百钱斗酒非高。莫言村店客难邀，神仙留玉珮，卿相解金貂[2] 。且喜兵火已平，民安盗息。不免叫货卖出来，分付他仍旧开张铺面，迎接客商，多少是好。货卖那里？（丑上）忙把店门开，安排待客来。不将辛苦艺，难近世间财。家长老官儿有何分付？（末）货卖，如今且喜兵火已平，民安盗息，你可与我开张铺面，迎接客商。你在外面发卖，我在里面会钞记帐。（丑）说得是。我在外面发卖，你在里面会钞记帐。我一卖还他一卖，两卖还他成双。（末）说得是。奉饶加一二，自有客人来。（下）（丑）好招商店，前临官道，后靠野溪。几株杨柳绿阴浓，一架蔷薇清影乱。古壁上绘刘伶裸卧[3] ，小窗前画李白醉眠。知味停舟，果是开埕香十里[4] ；闻香驻马，真个隔壁醉三家。但有南北二京、福建、江西、湖广、襄阳、山东、山西、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客商，都来买好酒。自古道：“牙关不开，利市不来。”不免把酒来尝一尝。好酒！一生吃不惯闷酒，得个朋友来同酌一杯才好。
【驻马听】（生、旦上）一路里奔驰，多少艰辛，来到这里。且喜路途肃静，渐次平安，稍尔宁息。恨悠悠千里旅情悲，苦恹恹一片乡心碎。感叹咨嗟，伤情满眼关山泪。
【前腔】（丑）草舍茅檐，门面不装酒味美。真个杯浮绿蚁[5] ，榨滴珍珠，瓮泼新醅。（生、旦）酒旗斜挂小窗西，布帘儿招飐在疏篱际。和你共饮三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生）娘子，此间是广阳镇招商店，且沽一壶，少解旅况再行，如何？（旦）但凭秀才。（生叫酒保）（丑）官儿买酒吃的？（生）是买酒吃的。（丑）请坐！（生）还有浑家在外面。（丑）浑家请！（生）咄！你这酒保好野。（丑）我小人不野。（生）夫妻才称得浑家，你怎么也叫浑家？（丑）官儿，我闻古人云：“人之父母，就是我之父母。”官儿的浑家，也就是我的浑家。一般大家浑一浑。（生）胡说，称娘子才是。（丑）便是娘子请，如何？（叫科）两杯茶来。（生）酒保，你家有甚么好酒？（丑）有好酒。（生）有甚么好下饭？（丑）有好下饭。（生）只把好的拿来，吃了算帐。（丑叫科）那官儿脚上带黄泥，必定远来的。多着抛尸露，少着父娘皮。一卖当两卖，不要少他的。（生）酒保，你说“多着抛尸露，少着父娘皮”。父娘皮是甚么？（丑）父娘皮是骨。（生）抛尸露是骨。（丑）抛尸露是肉。（生）父娘皮是肉，你怎么哄我？（丑叫科）这官儿是老江湖，不要哄他。抛尸露少放些，画眉青多放些。（生）酒保，画眉青是什么？（丑）画眉青是肉。（生）画眉青是菜。（丑叫科）不要哄他了。一卖肉，一卖鸡，一卖烧鹅，一卖匾食。快着呵！（生）看酒过来！（丑）好酒在此。（生）这是新篘[6] ，可有窨下[7] ？（丑）我这里来往人多，没有窨下，只是新篘。（生）也罢。酒保与我斟一斟。（丑）不要说一针，八针也会。（生）休闲说。娘子请酒。
【驻云飞】村酿新篘，要解愁肠须是酒。壶内馨香透，盏内清光溜。（旦作羞不饮科）（生）嗏，何必恁多羞？（旦）非是奴家害羞，天性不会饮。（生）但略沾口，勉意休推，莫把眉儿皱。一醉能消心上愁。
娘子不曾饮得一杯，为何脸就红了？
【前腔】（旦）盏落归台，却早两朵桃花上脸来。酒保将酒过来，待我也回那秀才一杯。（丑背云）跷蹊，待我问他。官儿，方才娘子说：酒保看酒过来，待我也回那秀才一杯。“那”者是怎么说？（生）这是我那里乡音，“那”者是好也。（丑背云）待我也打腔儿哄他。（叫科）伙计看那酒来，那下饭来。（生）酒保，甚么那酒、那下饭？（丑）官儿就不记得了，我这里也是“那者，好也”。（生）休取笑。（旦把酒科）多感君相带。（生）多谢心相爱。（旦）嗏，擎樽奉多才。（生）小生也不会饮。（旦）你量如沧海。（生）酒保减一减我吃。（丑）什么说话，吃一个满面杯。（旦）满饮一杯，暂把愁怀解，乐以忘忧须放怀。
（生）酒保，我与娘子一路来，因有几句言语，不肯吃酒。你若劝得娘子吃一杯酒，我就与你一钱银子。（丑）官儿，我劝娘子吃一杯酒，就是一钱银子，若吃十杯？（生）就是一两。（丑）若吃了一百杯，就是十两。待我去奉娘子请酒。（作掩须科）
【前腔】（丑）潋滟流霞。（生）酒保，你怎么把脸儿遮了？（丑）小人脸儿不那个，恐娘子见了不肯吃酒。不比寻常卖酒家。娘子请一杯。（旦）我不会吃。（丑）小人跪了。（旦）请起，我吃。（丑）娘子出路人，不要吃单杯，吃一个双杯。（把酒科）村店多潇洒，坐起极幽雅。（旦）我再吃不得了。（丑）没奈何，小人又跪下。（旦）也罢，起来，我再吃一杯。（丑）嗏，何必论杯斝，试尝酬价。爱饮神仙，玉珮曾留下，今后逢人吃甚茶？
【前腔】（生）闷可消除，只怕醉倒黄公旧酒垆[8] 。（旦）秀才，天色晚了，去罢。（生）天晚催人去。（丑）好热酒在此。（生）好酒留人住。嗏，香醪岂寻俗，味若醍醐[9] 。曾向江心，点滴在波深处，慢橹摇船捉醉鱼。
（旦）秀才，我猜着你了。（生）你猜着我甚么？（旦）你哄我吃醉了，要捉那醉鱼，只怕你“满船空载月明归”。（生）娘子，这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采石江边饮宴的故事。（丑）着了，正是那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采石江边饮宴的故事。我小人亲眼见的，也是我斟酒劝他。（生）酒保，你多少年纪？（丑）我四十岁了。（生）唐明皇开元到今，有四百余年，你怎么说亲眼见？（丑）自不曾说谎，略谎得一谎，就露出马脚来。（旦）秀才，天色晚了，去罢。（生）酒保，天色晚了，会钞罢。（丑叫科）官儿，娘子不吃酒了，会钞。（生）酒保，这里到宿客馆中还有多少路？（丑）还有三十里，你问他怎么？（生）我要去借宿。（丑）这等去不到了。官儿，我这里广阳镇招商店，前面吃酒，后面宿客。这里不歇往那里歇？（生）娘子，方才酒保说，到旅馆中还有三十里路，去不到了，就在此安歇了罢。（旦）但凭秀才。（生）酒保，一发明日会钞罢。与我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丑叫科）那官儿不去了，一发明日会钞。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一个联二枕头，一个大马子。（旦）酒保，那秀才与你说什么？（丑）那官儿叫我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旦）不要依他，只依我。与我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丑叫科）不依前头了。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两个短枕头，一个马子[10] ，一个尿鳖。（生）酒保，娘子叫你怎么？（丑）叫我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生）酒钱饭钱都是我还，你怎么不听我说？还只是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丑）是。酒钱饭钱都是官儿还，只依官儿。（叫科）不依后头了，照旧依前。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一个联二枕头，一个大马子。（旦）酒保，那秀才又与你说甚么？（丑）那官儿还叫我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旦）你这酒保只依我就罢了，有这许多更变！（丑）你两个只管咭力骨碌，骨碌咭力。（末上，打丑科）狗东西，成甚么规矩，一张又是两张，两张又是一张，叫我老人家，端到东，端到西，费许多气力。走出去！不用你了。（丑）咦，老官儿，我在此也是好的。畚灰刮镬，担柴挑水，门前招接，店中货卖。不用我，我往江西人馄饨店中去。（末指丑欲下）（丑）老不死。（末转身上）你骂我老不死？（丑）我说你牛一般健，老了不死的。（末下）（丑）你两个果来得跷蹊，怪不得那老儿，如今也不依官儿，也不依娘子，依了我罢。（生）怎么依你？（丑）依我便打扫一间房，依着官儿，铺下两张床……（生）一张！（丑）也依娘子一半，床却丁字铺了。（生）怎么丁字铺？（丑）官儿的床铺在这里，娘子的床铺在这里，上了床，吹灭了灯，一个筋斗就过了。（生）休取笑，张灯来。（丑叫科）看灯来，看洗脚水来。（下）（生）娘子，请睡了罢。（旦）你自请睡。（生）请睡了罢。（旦）秀才，你自睡，我自睡，只管问我怎么？
【绛都春】（生）担烦受恼，岂容易，共伊得到今朝？有分忧愁，无缘恩爱，何时了？（旦）长吁短叹，我心自晓。（生）娘子，你晓得我甚么？（旦）有甚的真情深奥？（生）正要娘子晓得。（旦）礼法所制，人非土木，待说也难道。
（生）寻踪访迹遇林中，（旦）受苦扶危出祸丛。（生）我和你有缘千里能相会，（旦）我只是无缘对面不相逢。（生）娘子，你怎么把言语都说远了，你敢是忘了？（旦）奴家不曾忘了甚么。（生）既不曾忘，可记得林榔中的言语来？（旦）林榔中曾与秀才说兄妹同行。（生）这也有来。我说面貌不同，语言各别，娘子又怎么说？（旦）奴家再不曾说甚么。（生）正是贵人多忘事。娘子再想。（旦）奴家想起来了，说怕有人盘问，权说做夫妻。（生）却又来，别的便好权，做夫妻可是权得的？我也不问娘子别的，可晓得仁、义、礼、智、信？不要说仁、义、礼、智，只说一个“信”字。（旦）“信”字怎么说？（生）天若爽信，云雾不生；地若爽信，草木不长。为人可失得信么？（旦）奴家也不曾失信与秀才。（生）既不失信，如何不依林榔中的言语？（旦）秀才，你送我回去，多多将些金银谢你吧。（生）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要你那金银何用？（旦）也罢，你送我回去，我与爹爹说，与你个官儿做罢。（生）呀！官是朝廷的，是你家的？我一路来，倒不曾问得娘子，不知娘子是何等人家？（旦）秀才，你不问起也罢，若问我家中事情，不要说与你同行同坐，就是立站的去处，也没有你的去处。（生）韩景阳大来头，你却是何等人家？愿闻。（旦）奴家祖公是王和，父亲见任兵部王镇尚书，母亲是王太国夫人，奴家是守节操的千金小姐。（生）既是千金小姐，怎么随着个穷秀才走？（旦）不知你妹子随着那个哩。（生）你自身顾不得，那管得别人？且住。不要与他硬，若硬，两下里就硬开了，还要放软些。娘子元来是宦家之女，我蒋世隆低眼觑画堂，尚然消受不起，倒与娘子同行同坐，望娘子高抬贵手，饶恕蒋世隆之罪。（跪科）（旦亦跪科）大恩人请起。（生）咳，你既知我是大恩人，
【降黄龙】说甚么宦室门楣，寒士寻常，望若云霄。时移事迁，为地覆天翻，君去民逃。多娇，此时相遇，料应我和你姻缘非小。做夫妻相呼厮唤，怎生忘了？
【前腔】（旦）秀才，何劳，奖誉过高。昔日荣华，眼前穷暴。身无所倚，幸然遇君家，危途相保。（拜科）英豪，念孤恤寡，再生之恩难报。久以后衔环结草[11] ，敢忘分毫。
【前腔】（生）听告。你身到行朝，与父母团圆，再同欢笑。那时节呵，你在深沉院宇，要见你除非是梦魂来到。（旦）我禀过父亲，那时与你成亲也未迟。（生）那时节你还要我？攀高，选择佳婿，卑人呵，命蹇时乖，实是难招。我与娘子一路同行到此，便是三岁孩童，也说一对好夫妻。这虚名人前自说，听着偏好。
【前腔】（旦）休焦，所许前词，侍枕之私，敢惜微眇。（生）既如此，却又推三阻四怎么？（旦唱）怕仁人累德，娶而不告，朋友相嘲。（生）娘子，你晓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么？（旦）“瓜田不纳履”怎么说？（生）假如人家一园瓜正熟，有人打从瓜园中经过，曲腰纳其履，隔远人望见，只说偷其瓜。（旦）“李下不整冠”怎么说？（生）假如人家一园李子正熟，有人打从他李树下过，欲待伸手整其冠，人见只说盗其李。从教整冠李下，此嫌疑实亦难逃。（旦）秀才，你送我到行朝，与爹爹说知，教个媒人说合成亲，却不全了奴家的节操？（生怒击桌科）你前日在虎头寨上，若没有蒋世隆呵，乱军中遭驱被虏，怎全节操？
（净内叫）老儿起来，盘儿碗儿都打碎了。（末、净上）
【太平令】曲径非遥，深夜柴门带月敲。邮亭一宿姻缘好，又何故语叨叨？（生、旦见科）
【前腔】（生）旅邸萧条，回首乡关路转遥。寒灯照影伤怀抱，因此上话通宵。
（末）官人，娘子，我两口在隔壁听得许久，颇知一二，你也不要瞒我了。（生）既如此，瞒不得公公、婆婆了。（末）秀才官人，他是宦族名流，深闺处子，自非桑间之约，濮上之期[12] ，焉肯钻穴相窥，逾墙相从。秀才官人，你是读书之人，岂不闻柳下惠之事？（生）惶恐，惶恐。（末）秀才官人莫怪，请到前楼去坐一坐，老夫别有话说。（生）是如此。（下）（末）小姐在上，老夫有一言相告：“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权者反经合理之谓。且如小姐处于深闺，衣不见里，言不及外，事之常也。今日奔驰道途，风餐水宿，事之变也。况急遽苟且之时，倾覆流离之际，失母从人二百余里。虽小姐冰清玉洁，惟天可表，清白谁人肯信？是非谁人与辨？正所谓：崑冈失火，玉石俱焚。今小姐坚执不从，那秀才被我道了几句言语，两下出门，各不相顾，倘遇不良之人，无赖之辈，强逼为婚，非惟玷污了身子，抑且所配非人。不若反经行权，成就了好事罢。（旦）望公公、婆婆收留奴家在此。倘或父母有相见之日，那时重重相谢，决不虚言。（末）呀，收留人家迷失子女，律有明条。况小店中来往人多，不当稳便。既然不从，小姐，请出去罢。（旦悲科）（净）老儿，他只因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我两人年纪高大，权做主婚之人，安排一樽薄酒，权为合卺之杯。所谓礼由义起，不为苟从。我两老口主张不差，小姐依顺了罢。（旦）我如今没奈何了，但凭公公、婆婆主张。（净）老儿，小姐也是看上这秀才的，他也要拿些班儿。（末）你去看酒来，待我请那秀才官人来。秀才官人，有请。（生上）（末）被老夫劝从了。（生揖科）多谢公公。（净上）老儿，酒在此了。（末把酒科）
【扑灯蛾】（末、净）才郎殊美好，佳人正年少。相逢邂逅间，姻缘会合非小也。天然凑巧，把招商店权做个蓝桥。翠帷中风清月皎，算欢娱，千金难买是今宵。
【前腔】（旦）礼仪谨化源，《关雎》始风教[13] 。一时见君子，匆匆遽成人道也。（生）我是山鸡野鸟，配青鸾无福难消。仗冰人一言已定[14] ，此生此德，何以报琼瑶？
（末、净）官人，娘子，请稳便罢。夜深了，明日再取一樽酒，与你暖房。姻缘本无意，天遣偶相逢。剩把银釭照，犹疑是梦中。（下）
【衮遍】（旦）不肯负情薄，不肯赋情薄，随顺教人笑。空使我意沉吟，眉留目乱羞难道。（生）看他喜时模样，愁时容貌，灯儿下，越看着越波俏[15] 。
【前腔】（旦）才郎意坚牢，才郎意坚牢，贱妾难推调。只恐容易间，把恩情心事都忘了。（生）蒋世隆若有此心，与你星前月下去罚下誓来。（旦）你自去罚。（生）蒋世隆若忘了小姐厚恩，永远前程不吉。海誓山盟，神天须表。办至诚，图久远同谐老。
【尾声】（旦）恩情岂比闲花草？（生）往常恨更长寂寥，今夜只愁天易晓。
（生）野外芳葩并蒂开，（旦）村边连理共枝栽。
（合）百年夫妇途中合，一段姻缘天上来。
〔注〕 [1]竹叶：酒名，即竹叶青。唐白居易《蔷薇正开春酒初熟……》:“甕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2]解金貂：谓以金貂换酒。金貂，达官显贵所戴的冠饰。[3]刘伶：晋竹林七贤之一，不拘礼法，沉酣于酒，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他“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㡓衣，诸君何为入我㡓中？’”[4]埕：酒坛。[5]绿蚁：酒面上的浮沬，也常代指酒。[6]新篘（chōu）：新漉的酒。[7]窨下：指窖藏之酒。[8]黄公旧酒垆：晋王戎曾与阮籍、嵇康同饮于黄公酒垆，阮、嵇死后，他再经旧地，十分感伤。[9]醍醐：牛乳中提炼出来的精华。[10]马子：便器。下文“尿鳖”是溺器。[11]衔环：东汉杨宝曾从鸷鸟爪下救出一黄雀，夜有一黄衣童子自称西王母使者，以白环四枚相赠，谓将令其子孙洁白、位登三公，有如此环。后杨氏一门果贵显。见《后汉书·杨震传》。结草：春秋晋魏武子有一爱妾，命其子魏颗己死则嫁之，临死又改命己死则以妾殉葬。魏武子死后，魏颗认为父亲病重时神智已乱，遂根据他起初的意愿将那个爱妾改嫁了。后在辅氏之战中，有老人结草绊倒敌将，使之被擒。魏颗夜梦老人自称是那个爱妾的父亲，因报恩而为此。事见《左传·宣公十五年》。[12]“自非”二句：桑间濮上，指男女幽会之所。《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之上，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桑间为古卫国地，在濮水之滨。[13]“关雎”句：《关雎》为《诗经·国风·周南》篇名，《毛诗序》称其为“《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14]冰人：媒人。[15]波俏：漂亮。
《招商偕偶》是蒋世隆与王瑞兰在旅舍自主成婚的一出戏。一个是贫寒书生，一个是官宦小姐，虽门第悬殊，但两人在共患难中建立了深挚的爱情。在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自主结成夫妻。表现了青年男女反抗封建礼教，追求婚姻自主的斗争精神。
蒋、王二人旷野奇逢结伴而行，在乱军追逐下，跟随难民四处奔逃。宿水餐风，历尽艰辛：“风传军喊急，雨送哭声频。”中间还经虎头山遇盗，幸亏寨主陀满兴福恰为世隆结义兄弟，才得化险为夷。俩人相随奔波数月，行程数百里，局势方得渐渐平息。但回顾往事，仍是痛定思痛：“恨悠悠千里旅情悲，苦恹恹一片乡心碎，感叹咨嗟，伤情满眼关山泪。”
蒋、王两人在共患难中相互了解，建立了深挚的爱情。这时来到了广阳镇招商馆，两人在感情上已彼此难舍难分，但在是否马上成婚问题上却又各有着复杂的心理。对蒋世隆来说，早在旷野相逢时就对瑞兰怀有爱意，在既以兄妹相待、又权称“夫妻”名义的患难途中，与瑞兰建立了爱情。现在烽火渐平，两人一旦分别，美好的姻缘将会化为泡影。为了追求幸福的爱情，他感到使这“假夫妻”成为真夫妻已刻不容缓。当日到了旅舍，就坚意要求瑞兰当晚成婚。可是瑞兰的思想却比世隆复杂，处境艰难得多。她是个官宦小姐，遭离乱母女失散，当日与世隆旷野相逢，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恳求世隆带她同行。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度过眼前的危难，此外没有其他思想。她只将世隆作为怜悯帮助自己的恩人看待。“权称夫妻”是在世隆表示须有个合理的称呼才方便带她同行时不得已的表态。可是后来她与世隆朝夕相随患难与共的旅途中，逐渐了解世隆，萌生了爱情。但要在招商馆当晚私自成婚，这是瑞兰难以接受的。她这时已经了解到世隆这一思想意图，所以她一到旅舍就非常警惕，处处回避防范。先是拒绝饮酒，以防“哄我吃醉了，要捉那醉鱼”。其次是旅舍住宿时又提防世隆安排一个房间、一张床成就事实的意图，坚持要两人分居。三是一任世隆对她动之以情、申之以理的恳求劝说，瑞兰始终坚持不答应。她为什么这样再三回避防范不肯答应世隆的要求呢？不是她对世隆不够了解或没有感情。她当着世隆的面表白说：“侍枕之私，敢惜微眇？”她顾虑的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平民百姓都不得不遵从封建婚姻礼教规矩，何况她还是当朝尚书之女呢？所以她向世隆要求先让她回家禀告父母，请媒人说合成婚。否则，她怕“仁人累德，娶而不告，朋友相嘲”。瑞兰的这一思想顾虑在当时是十分自然的，所以尽管世隆对她软求、硬说，甚至指责她“言而不信”，并举虎头山遇盗之例，称如无世隆庇护，早就保不住节操了，她都没有动摇。瑞兰这时虽也有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仍然坚决不愿答应，致使世隆拍案而怒。这对矛盾的最后解决，是由店主公婆出来劝说撮合，并权做主婚人，安排酒席为之合卺，瑞兰方才勉强答应，终于在旅舍成就了自主婚姻。
这出戏在内容上使蒋、王爱情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对人物思想性格的刻画极其深刻细致。蒋世隆为了达到当晚旅舍成婚，也颇费一番心机：先是劝之以酒，欲使之酒醉就范；次是安排同房住宿，欲使之既成事实；三是动之以情、申之以理，欲使之同意。瑞兰虽处处防范并加以拒绝，但内心也是很不平静的。生、旦对唱【降黄龙】四曲，正反映了两人同样心情与两种不同处境的复杂心理。所谓同样心情是指两人共有着难舍难分深挚的爱。两种处境的复杂心理是指：瑞兰身为闺阁小姐，怕不告而婚损了节操，被人耻笑；蒋世隆则顾虑瑞兰为尚书之女，门第高深，此时如不成婚，怕别后“你在深沉院宇，要见你除非是梦魂来到”。两者想法都各有其现实之理。这对矛盾一时难以解决。世隆举“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典故反复劝说瑞兰，瑞兰却始终坚持：“送我到行朝，与爹爹说知，教媒人说合成亲，却不全了奴家节操？”最后由店主公婆出来撮合，举“嫂溺援之以手”之例，说这是反经合理之事，从而比照瑞兰身处乱离之时，母女失散，跟随世隆二百余里，亦是环境特殊的反经合理之事。然而两人长途伴行，虽冰清玉洁，但旁人岂能都相信？况且两人此刻不婚而散，倘然遇上不良之人，诱逼为婚，玷污身子，后果更不堪设想，不若反经行权成就好事为上策。瑞兰听后很是惶恐。这时店主婆又帮助瑞兰解开“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疑虑，设策由店主公婆两位高年人主婚，安排酒席以成礼，并说这是“礼由义起，不为苟合”，通过这样内外因相结合的说服撮合，致使瑞兰最后表态：“我如今没奈何了，但凭公公婆婆主张。”这对矛盾至此终于解决了。
事情并不就此结束，当瑞兰以身相委同意成婚之时，她内心仍感矛盾烦乱：“不肯赋情薄，不肯赋情薄，随顺教人笑。空使我意沉吟，眉留目乱羞难道。”表述了感情上难以推拒，情理上却是勉强屈从。在此同时瑞兰还产生了新的思想疑虑：“才郎意坚牢，贱妾难推调。只恐容易间，把恩情心事都忘了。”怕世隆得之太易日后负心。最后由世隆海誓山盟，表示永不变心，才终成喜剧结束。
上述对瑞兰、世隆思想心理的细致刻画，具体生动，波澜起伏，合情合理，令人叹服。
这出戏对全剧故事情节发展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在结构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既承旷野奇遇，于患难相依中建立了爱情；也为以后瑞兰拜月、夫妻团圆起了先导作用。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无这出戏的内容情节，南戏《拜月亭》根据前后故事情节进行了创作，使之故事情节更完整、人物思想面貌更为深刻鲜明。
（徐顺平）
拜月亭
第二十五出 抱恙离鸾
施惠
（旦扶生上）
【三登乐】世乱人荒，幸脱离天罗地网，不堤防病染这场。事不宁，身未稳，天降灾殃。淹留旅邸，望河南怎往？
（旦）官人，你今日病体如何？（生）十分沉重。（旦）待我央店主人去请个太医来看一看。店主人有请。（末上）贫无达士将金赠，病有良医说药方。小姐拜揖。（旦）店主人万福。（末）小姐，官人贵体若何？（旦）官人病体，十分沉重，烦你请个太医来看一看。（末）这个当得。不曾三五步，咫尺是他家。翁太医在么？（净内问）是那个？（末）请你看病的。（净）有几个人在外面？（末）只我一个。（净）得两个拿扇板门来，抬我去方好。（末）为什么？（净）犯了些腰头病。（末）你何不自医？（净）自古道：卢医不自医[1] 。（末）快些出来。（净）不要慌，待我分付了着。（净半上，向内科）分付丁香奴、刘寄奴[2] ，你每好生看着天门、麦门，我去探白头翁、蔓荆子，趁些郁金，水银才当归。倘有使君子来看大麦、小麦，可回他说是张将军、李国老家请去了。你苁蓉把破故纸包那没药与他去。前者，因为你每不细辛防风，却被那伙木贼爬过天花粉墙，上了金线重楼，打开青箱，偷去珍珠、琥珀、金银花子、丹砂裰子、茯苓裙子、昆布袜子、青皮靴子；那一个豆蔻又起狠毒之心，走入莲房，搂定我的红娘子，扯下裩裆。直弄得川芎血结。咳！苦脑子！苦脑子！如今可牵海马到常山下吃些莽草，薄荷边饮些无根水。傍晚看天南星出，即挂上马兜铃，将红灯笼点着白蜡烛，往人中白家来接我。你若懒薏苡来迟了，叫我黑牵牛茴香，惹得我急性子起，将玄剖索吊你在甘松树上，四十蒺藜棍，打断你的狗脊骨，碎补屁孛孛出荜拨，饶你半夏，分附子了王不留行。
【水底鱼】（净上）三世行医，四方人尽知。不论贵贱，请着的即便医。卢医扁鹊，料他值甚的？人人道我，道我是个催命鬼。
我做郎中真久惯，下药且是不懒慢。热病与他柴胡汤，冷病与他五灵散。医得东边才出丧，医得西边已入殓。南边流水买棺材，北边打点又气断。祖宗三代做郎中，十个医死九个半。你若有病请我医，想你也是该死汉。小子姓翁，祖居山东，药性医书看过，《难经》、《脉诀》未通。做土工的是我姐夫，卖棺材的是我外公。我若一日不医死几个，叫我外婆姐姐在家里喝风。你是那个？（末）是我。我店中有个秀才，得了病，请你去医。（净）他是甚么病？（末）去看脉便知道，怎么问我？（净）你不晓得，明医暗卜，问得明白了去，方才看脉也对科，下药也对病。（末）也说得有理。我说便说，你不要对那秀才说。（净）你是好意，我怎么就说？（末）那秀才因离乱，不见了妹子，忧烦得病。（净）这等便是忧疑惊恐上来的。不打紧，一帖药就好。（末）先生略待，我进去说了来请你。小姐，太医到了。（旦）公公，他是病虚的人，叫他悄悄的进来，不要惊唬了他。（末）先生，那秀才是病虚的，你可悄悄些进去。（净）我晓得，我晓得。（净进看）（击桌大叫）（诨科）（生作惊科）（旦抱生科）（旦）这太医好没分晓，病虚的人，为何这般大惊小怪。（净）这是我医人的入门诀。（末）怎么说？（净）惊一惊，惊出他一身冷汗，病好了也不见得。（旦）倘或不好。（净）惊死了也罢了，这个叫个活惊杀。（末）先生且看脉。（净）伸出脚来待我看。（末）还是手，怎么说脚？（净）你不晓得，病从跟脚起。（净看脉科）（旦）先生，用心看一看，是甚么症候？（净）这个病症，是乱军中不见了亲人，忧疑惊恐，七情所伤的症候。（旦）好太医，就如见的。（净）我实不曾见，是王公才方与我说的。（末）呀，我教你不要说。（净）我不说，不表你的好意思。（旦）烦太医再看分晓。
【柰子花】（净）他犯着产后惊风，（旦）不是。（净）莫不是月数不通？
（旦）这太医胡说。（末）他是男子汉，怎么倒说了女人的病症。（净）我手便拿着官人的，眼却看着这娘子，故此说到女科去了。待我再看。呀，不好了！
【驻马听】这脉息昏沉，两手如冰骇死人。叫几个尼姑和尚，做些功果，送出南门，鬼门关上去招魂。叫些木匠， 早把棺材钉。（旦哭科）（净）我的人儿，连哭两三声。呀！你不曾动。（末）不曾动。（净）这等不妨，是我差拿了手背，你谎则甚？
（旦）如今怎么？（净）如今下针。（旦）怎么这等大针？（净）待我换。（旦）一发大了。（净）这等我有药在这里。（末）甚么药？（净）是飞龙夺命丹，拿去与秀才吃。（生吃吐科）（旦）怎么吃了就吐？（净）虚弱得紧，胃口倒了。老官儿，你也吃一服。（末）我没有甚么病。（净）你吃了发白再黑，牙落再生。（末）这等好，拿来我吃。（作吐科）（净）二三十两银子合的药，都吐了。你们不会吃，待我吃与你看。（作吐科）（末）先生，这是甚么药？吃的都吐了。（净作看科）阿呀！连我也拿差了。这是医痔疮的药，上下不对科了。（末）翁太医，你还要看症真仔细下药。（净）这等待我再望闻问切。
【剔银灯】他浑身上如汤似火烧？（旦）不热。（净）口儿里常常干燥？（旦）也不。（净）终朝饭食都不要？（旦）也还吃些。（净）耳闻得蝉鸣声噪？（旦）也不。（净）心焦？（旦）也不。（净）莫不是害劳？（旦）这先生说的一些也不是。（净）都不是，不医便了。（下）
（末）这先生去了，小姐可劝官人且宁耐，老夫去去再来看。正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下）（生）娘子，太医说我病体如何？（旦）官人，太医说了没事。且自宁耐则个。
【山坡羊】（生）娘子，我病体难医难治，你这苦如何存济？（旦）愿流恩降福，降福灾星退。（生）势渐危，料应我不久矣！若还我死，你必选个高门配。我便死向黄泉，一心只念你。（旦）休提。不由人泪暗垂。伤悲，何时得归故里？（外、丑引众上）
【三棒鼓】（外）君臣迁徙去如星，只怕土产凋零也，人不见影。（众）一程两程，长亭短亭，不住行。如今海晏河清也，重逢太平，重乐太平。
（外）六儿，这是那里了？（丑）是广阳镇了。（外）可有驻节的所在？（丑）这里没有。（外）我要写个报子[3] ，打到孟津驿去，那里好暂歇。（丑）这里有个招商客店，倒洁净，好暂歇。（外）既如此，好洁净房儿看一间，我进去。（丑）叫几个皂隶随我进来。有甚么人在这里？（末上）是谁呀？牌子，买饭吃的？（丑）这个彘子孩儿，人也不识，买饭吃的！（众）这是六爷。（末）是六爷？小人不识得。（丑）且饶你，你去打扫一间好房，我每老爷要进来。快些！（末）小店中窄小，住不得。（丑）不在此住，只要写个报子就行。（末）请六爷去看，中意便请老爷进来。（丑看科）（末）这一间？（丑）不好。（末）那一间？（丑）不洁净。（末）只有里面一间，甚是洁净，只是有个秀才染病在里头。（丑）教他出去一会儿，待老爷写了报子再进去。（旦）呀！倒象我家六儿，待我叫他一声。六儿。（丑）谁叫六儿？（旦）六儿。（丑）呀！姐姐，爹爹；爹爹，姐姐。爹爹，姐姐在此！姐姐，爹爹在此！（旦）爹爹在那里？（外）女孩儿在那里？（见科）
【五供养】（旦）别来久矣，自离朝尊体无恙。骨肉重再睹，喜非常。（外）孩儿，屈指数月，折倒尽昔时模样。思故里，念家乡，多少鬓边霜。
（旦）〔鹧鸪天〕爹爹，目断魂消信息沉，沿途穷迹问踪寻。（外）孩儿，亲情再见诚无意，子父重逢岂有心！（丑）言往昔，话如今，店中权歇问家音。（合）正是着意种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阴。（外）孩儿，你怎么在这里，说个备细与我知道。
【园林好】（旦）才说起迁都汴梁，闹吵吵哀声四方。不忍诉凄凉情况。家所有，尽撇漾；家使奴，尽逃亡。
【嘉庆子】（外）你一双子母何所傍？（旦）更雨紧风寒势怎当？心急行程不上。人乱乱，世慌慌，愁戚戚，泪汪汪。
【尹令】那时又无倚仗，那时有谁亲傍？那时有家难向。他东我西，地乱天慌，事怎防？
（外）你母亲如今在那里？
【品令】（旦）逃生士民，在官道驿程傍。天色渐晚，阴云黯穹苍。匆匆正往，喊声如雷响。各各奔走，都向树林中伉。偷生苟免，瓦解星飞，子离了娘。
【豆叶黄】（外）我儿，你一身现在谁行？（旦）我随着个秀……（外）甚么秀？（旦）我随着个秀才栖身。（外）呀，他是甚么人？你随着他？（旦）他是我的家长[4] 。（外怒科）谁为媒妁？甚人主张？（旦）爹爹，人在那乱、人在那乱离时节，怎选得高门厮对厮当？
（外）六儿，那秀才在那里？（旦）在这里，还不走过来！（生见科）
【月上海棠】（外）你自想，甚年发迹穷形状？（生）怎把凡人貌相，海水斗升量？（旦）非奖，陋巷十年黄卷苦[5] ，那时禹门三月桃花浪[6] 。一跃龙门便把名扬，管取姓字标金榜。
（外）孩儿，随我回去罢。
【五韵美】（旦）意儿里想，眼儿里望，望求取东君艳阳[7] ，与花柳增芳。（生）全没些可伤，身凛凛如雪上加霜。（外）孩儿，你快随我去。（生、旦）更没些和气一味莽，铁胆铜心，打开凤凰。
【二犯幺令】（外）你是娘生父养，为何逆亲言，心向情郎？（生）虽是你的女儿，我向地、我向地狱相救到这天堂。怎下得将他撇在没人的店房。（合）若是两分张，管取拚残生命亡。
（丑）去罢，去罢。（旦）官人，和你同去哀告。
【玉交枝】（生）哀告慈悲岳丈，（外）唗，谁是你岳丈？（生）可怜我伏枕在床。（外）就死有谁来怜你！（生）我必定是死了！煎药煮粥无人管，等待我三五日时光。（外）去，去！一时也等不得。（生）全没些好言劈面抢，恶狠狠怒气三千丈。（外）六儿，扯上马去！（生）只倚着官高势强，只倚着官高势强。（丑扯旦科）
【江儿水】（旦）眼见得今朝去，直恁忙。相随百步，尚且情悒怏。何况我夫妻月余上，怎下得霎时间如天样？（外、丑）若要成双，休指望。（生、旦）一对鸳鸯，生被跌天风浪。
（外）六儿，快扯上马去。（丑扯科）
【川拨棹】（生）心相诳，更不将恩义想。（旦）无奈何事，无奈何事有参商。父逼女，夫言妇伤。（合）苦别离，愁断肠；两分离，愁断肠。
【前腔】（旦）男儿赎药，把衣衫典当偿。我不能够觑，我不能够觑得你身体康。（生）我和你再，我和你再得成双，怕死后一灵儿到你行。（合前）
【前腔】（旦）你休为我相思损天常，紧攻书，临选场。（生）我不道再、我不道再娶重婚，你焉肯终身守孀？（合前）
（外）六儿，快扯上马去。（丑扯科）
【哭相思】（生、旦）怎下得将人离别，愁万缕，肠千结。
（丑扯旦科）（生夺旦）（外推倒生科）（外）咄！早知今日事如此，何不当初莫用心。（下）（生哭作不能起科）
【卜算子】（生）病弱身着地，（末上扶生科）（生）气咽魂离体，拆散鸳鸯两处飞。天那，多少衔冤气！
店主人放手，我拚命去赶他转来。（末劝科）已去远了！
【金梧桐】（生）这厮忒倚官，忒挟势。便死待何如，欺侮俺是穷儒辈。俺这里病愈深，他那里愁无际。旅店邮亭，两下里，人应憔悴。我那妻，怎教我忍得住恓惶泪？
（末）秀才官人休要短见，且自安息，保重贵体。
（生）天涯海角有穷时，（末）人岂终无相见日？
（合）但愿病痊无个事，免教心下常忧郁。（并下）
〔注〕 [1]卢医：即战国时名医扁鹊，本名秦越人，家于卢国，故世又称“卢医”。[2]丁香奴、刘寄奴：中药名。这段念白中，下面的天门、麦门、白头翁、蔓荆子、郁金、水银、当归、使君子、大麦、小麦、苁蓉、破故纸、没药、细辛、防风、木贼、天花粉、金线、青箱、珍珠、琥珀、金银花、丹砂、茯苓、昆布、青皮、豆蔻、莲房、红娘子、川芎、血结、苦脑子、海马、常山、莽草、薄荷、天南星、马兜铃、人中白、薏苡、黑牵牛、茴香、急性子、玄剖索、甘松树、蒺藜、狗脊骨、碎补、荜拨、半夏、附子、王不留行都是中药名。[3]报子：通知。[4]家长：此指丈夫。[5]黄卷：指书籍，古人用黄蘖汁染纸防蠹，故称。[6]禹门：即龙门，在今山西河津市西北、陕西韩城市东北，传为大禹治水所凿，故名。旧有鲤鱼跳过龙门即化而为龙之说。桃花浪：即桃花汛，仲春冰解雨落，江河潮水暴涨，时值桃花盛开，故称。唐杜甫《春水》:“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7]东君：太阳。也可指司春之神。
《抱恙离鸾》叙蒋、王自成婚后，世隆患病滞留旅邸，被王父途经巧遇发现，强行拆散。此出戏深刻揭露并批判了王镇作为封建婚姻卫道者的专横、自私与残忍的本质，表现了蒋、王爱情的深挚与反抗强横势力的斗争精神。
戏里描写王镇的笔墨并不多，但他那自居卫道者的思想面貌与强横残忍的手段已暴露无遗。当他得知女儿瑞兰已与穷秀才蒋世隆私结婚姻后，即勃然大怒，谴责女儿瑞兰违反纲常：“谁为媒妁？甚人主张？”瑞兰向他解释说明：“爹爹，人在那乱、人在那乱离时节，怎选得高门厮对厮当？”当世隆以女婿身份向他拜见时，他不仅不予承认，说：“唗，谁是你岳丈？”而且加以训斥。他不听女儿的再三说明与恳求，不理世隆在乱离中对女儿的救助之恩，不顾世隆重病缠身处于生死之际的艰难情况，恶狠狠地对世隆说：“就死有谁来怜你！”后来世隆与瑞兰向他恳求暂留三五日，他也坚决不答应，甚至说“一时也等不得”，接二连三地逼命六儿将瑞兰：“扯上马去！”“快扯上马去！”当世隆舍不得瑞兰将被扯走，带病上前牵住瑞兰时，王镇竟亲自动手将世隆推倒在地，还讥刺说：“早知今日事如此，何不当初莫用心。”然后扬长而去。他凭着自己的权势与淫威拆散了这对鸾凤。他在戏中是个依仗权势、极其自私残忍的反面人物。
蒋世隆在戏中表现了不屈于强权淫威的斗争精神。他揭露批判王镇是“铁胆铜心，打开凤凰”。当王镇对女儿说：“你是娘生父养，为何逆亲言，心向情郎？”世隆愤愤驳斥说：“虽是你的女儿，我向地、我向地狱相救到这天堂。”当世隆在瑞兰劝说下向王父哀告恳留三五日也不肯时，世隆愤懑填膺，当面抨击他“只倚着官高势强，只倚着官高势强”，表现了蒋世隆对恶势力拆散恩爱夫妻的强烈愤恨与反抗。
王瑞兰一方面表现了忠于爱情、反对父亲以无情残忍的手段拆散他俩的自主婚姻；另一方面由于她的出身与教养的影响，又屈从于对父亲的孝道与强横。在这出戏里，她先是向父亲倾诉乱离苦况与世隆的自主婚姻情况：乱离起，家破人亡，与母亲在逃难途中失散，只得跟随秀才，共患难，得庇护，结为夫妻，等等。在这里，瑞兰强调了在特殊环境与情况下，与世隆结成了婚姻。这实际上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礼教的反抗，故使其父王镇勃然大怒，不同意这桩婚姻，并指责世隆穷酸模样，说：“你自想，甚年发迹穷形状？”瑞兰不同意父亲的见解，为世隆进行辩护说：“陋巷十年黄卷苦，那时禹门三年桃花浪，一跃龙门便把名扬，管取姓字标金榜。”父亲不理她的辩护，要她抛下世隆立即跟他回去。瑞兰对父亲如此绝情的思想行为十分不满，这与她原来的愿望完全背道而驰：“意儿里想，眼儿里望，望求取东君艳阳，与花柳增芳。”可如今父亲却是如此无情残忍，使之雪上加霜。她说父亲是铁石心肠，表现了对父亲的不满与反抗。可是，父亲以“娘生父养”的孝道责备瑞兰，并催逼她上马离去。在父亲的专横下，她出于无奈只得向父亲作恳求哀告；但父亲仍然不允，并立即将她强扯上马，拆散鸳鸯。在此同时，世隆又埋怨她：“心相诳，更不将恩义想。”她千般委曲，万般怨愤忧伤，她无力阻止父亲的强横，只得对世隆说：“无奈何事，无奈何事有参商。父逼女，夫言妇伤。”说出了她此时万分苦楚与忧伤。临别之际，她怀着“破镜重圆”之愿劝勉丈夫：一劝好好保养病体：“男儿赎药，把衣衫典当偿。我不能够觑，我不能够觑得你身体康。”说得既伤痛欲绝，又体贴入微。二劝好好攻书进取：“你休为我相思损天常，紧攻书，临选场。”这二劝之意还表明了她对爱情的忠诚，表示了终身相守之志。这早在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中另有更明确的表述：“我宁可独自孤孀，怕他大抑勒我再找个家长，那话儿便休想。”还说：“那玉砌朱帘与画堂，我可也觑得寻常。”并请世隆坚信她的诺言：“咱兀的做夫妻三个月时光，你莫不曾见你这歹浑家说个谎。”
上述情况说明，王镇是个封建婚姻和门第观念的维护者，顽固残忍；蒋世隆不屈强权淫威，敢于反抗；王瑞兰忠于爱情，反对父亲无情残忍，却又屈于父亲的专横，怨愤忧伤。三个人物的思想性格很是鲜明突出。
“巧合”是戏剧表现艺术的一种手法。蒋世隆、王瑞兰因“巧合”而相识结合。这出戏里蒋、王于招商舍与王镇“巧合”相遇而被拆散鸾凤。前者先悲后喜，后者由喜而悲，都与“巧合”有关。“巧合”伸展变化了戏剧情节，强化了舞台艺术效果。
戏的语言本色通俗，形象生动。如广阳旅邸六儿巧遇瑞兰时，六儿惊喜万状，向店内外的姐姐、父亲叫唤：“呀，姐姐，爹爹；爹爹，姐姐。爹爹，姐姐在此！姐姐，爹爹在此！”结合舞台表演，使人物语言与场景结合，生动传神。
本出开头世隆求医那段，通过庸医的插科打诨滑稽表演，达到逗乐观众的喜剧效果，是南戏传统表演艺术的特色之一。这是一出悲剧戏，世隆重病及自主婚姻被强行拆散。这种逗乐观众的科诨，实际上也起了悲喜交错、相互映衬对比作用，不仅不会冲淡悲剧气氛，相反地会加强深化艺术效果。
（徐顺平）
拜月亭
第三十二出 幽闺拜月
施惠
【齐天乐】（旦上）恹恹挨过残春也，又是困人时节。景色供愁，天气倦人，针指何曾拈刺。（小旦上）闲庭静悄，琐窗潇洒，小池澄澈。（合）迭青钱[1] ，泛水圆小嫩荷叶。
（小旦）〔浣溪沙〕阶前萱草簇深黄，槛外榴花迭绛囊。清和天气日初长。（旦）懒去梳妆临宝镜，慵拈针指向纱窗。晚来移步出兰房。（小旦）姐姐，当此良辰美景正好快乐，你反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为甚么来？
【青衲祅】（旦）我几时得烦恼绝，几时得离恨彻？本待散闷闲行到台榭，伤情对景肠寸结。（小旦）姐姐，撇下些罢。（旦）闷怀些儿，待撇下怎忍撇，待割舍难割舍。倚遍阑干，万感情切，都分咐长叹嗟。
【红衲袄】（小旦）姐姐，你绣裙儿宽褪了褶，为伤春憔悴些。近日庞儿瘦成劳怯，莫不是又伤夏月？姊妹每休见撇，斟量着你非为别。（旦）你量着我甚么？（小旦）多应把姐夫来萦牵，别无些话说。
【青衲祅】（旦怒科）你把滥名儿将咱引惹，直恁的情性乖，心意劣。女孩儿家多口共饶舌，爹娘行快活，要他做甚的？要妆衣满箧，要食珍羞则盛设。和你宽打周折。（走科）（小旦）姐姐，到那里去？（旦）到父亲行先去说。（小旦）说些甚么？（旦）说你小鬼头春心动也。
【红衲袄】（小旦）我特地当耍说，（跪科）姐姐，望高抬贵手饶过些。一句话儿伤了俺贤姐姐。（旦）起来，且饶你这次，今后再不可如此。（小旦）若再如此呵，瑞莲甘痛决。姐姐闲耍歇，小的每先去也。（旦）你那里去？（小旦）只管在此闲行，忘收了针线帖。
（旦）也罢，你先去。（小旦）推些缘故归家早，花阴深处遮藏了；热心闲管是非多，冷眼觑人烦恼少。（下）（旦）这丫头去了。天色已晚，只见半弯新月，斜挂柳梢；几队花阴，平铺锦砌。不免安排香案，对月祷告一番。〔卜算子〕款把桌儿抬，轻揭香炉盖。一炷心香诉怨怀，对月深深拜。（拜科）
【二郎神】（旦）拜新月，宝鼎中明香满爇[2] 。（小旦潜上听科）（旦）上苍，这一炷香呵，愿我抛闪下男儿疾较些，得再睹同欢同悦。（小旦）悄悄轻将衣袂拽，姐姐，却不道小鬼头春心动也。（走科）（旦）妹子到那里去？（小旦）我也到父亲行去说。（旦扯科）（小旦）放手，我这回定要去。（旦跪科）妹子，饶过了姐姐！（小旦）姐姐请起。那乔怯，无言俯首，红晕满腮颊。
【莺集御林春】（小旦）恰才的乱掩胡遮，事到如今漏泄。姊妹每心肠休见别，夫妻每是有些周折。（旦）教我难推怎阻，罢罢，妹子，我一星星对伊仔细从头说。（小旦）姐姐，他姓甚么？（旦）姓蒋。（小旦）他也姓蒋，叫甚么名字？（旦）世隆名。（小旦）呀！他家住在那里？（旦）中都路是家。（小旦）姐姐，你怎么认得他？他是甚么样人？（旦）是我男儿受儒业。
【前腔】（小旦悲介）听说罢姓名家乡，这情苦意切。闷海愁山将我心上撇，不由人不泪珠流血！（旦）我恓惶是正理，只合此愁休对愁人说。妹子，你啼哭为何因，莫非是我男儿旧妻妾？
【前腔】（小旦）他须是瑞莲亲兄，（旦）呀，原来是令兄。为何散失了？（小旦）为军马犯阙。（旦）是，我晓得了，散失忙寻相应者，那时节只争个字儿差迭。妹子，和你比先前又亲，自今越更着疼热。你休随着我跟脚，久以后是我男儿那枝叶。
【前腔】（小旦）我须是你妹妹姑姑，你是我的嫂嫂又是姐姐。未审家兄和你因甚别，两分离是何时节？（旦）正遇寒冬冷月，恨爹爹把奴拆散在招商舍。（小旦）如今还思量着我哥哥么？（旦）思量起痛辛酸，那其间他染病耽疾。（小旦）那时怎割舍得他？（旦）是我男儿，教我怎割舍？
【四犯黄莺儿】（小旦）他直恁太情切，你十分忒软怯，眼睁睁怎忍相抛撇？（旦）枉自怨嗟，无可计设，当不过他抢来推去望前扯。（合）意似虺蛇[3] ，性似蝎螫，一言如何诉说！
【前腔】（小旦）流水一似马和车，顷刻间途路赊。他在穷途逆旅应难舍。（旦）那时节呵，囊箧又竭，药饵又缺，他那里闷恹恹难捱过如年夜。（合）宝镜分破，玉簪跌折，甚日重圆再接？
【尾声】（旦）自从别后音书绝，这些时魂惊梦怯，莫不是烦恼忧愁将人断送也。
（旦）往时烦恼一人悲，（小旦）从此凄凉两下知。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共生离。
〔注〕 [1]青钱：指萍叶。宋张先《木兰花·邠州作》:“青钱贴水萍无数，临晓西湖春涨雨。”[2]爇（ruò）：点香。[3]虺（huǐ）蛇：毒蛇。
《拜月亭》是根据关汉卿的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改写的，《幽闺拜月》是其中最精彩的一出戏。这一出戏的矛盾冲突有两条线：一条是瑞兰与王镇的思想冲突，这是通过瑞兰的离愁、幽怨的抒写，侧面得到表现的，带有悲剧的因素；另一条是瑞兰与瑞莲的性格冲突，这是通过姊妹调笑展开的，染有喜剧色彩。由于瑞兰的爱情不是没有希望的，特别是由于瑞莲有着机智伶俐的性格，在这一出戏悲喜交融的色调中，喜剧色彩就占了主导的地位。
这是一个初夏之夜，瑞兰、瑞莲姊妹俩携手来到后花园。闲庭静悄，榴花吐红，小池澄澈，嫩荷清圆。一派良辰美景，而瑞兰反而愁眉不展，面带忧容：“恹恹捱过残春也，又是困人时节。景色供愁，天气倦人，针指何曾拈刺。”作为义妹，瑞莲对瑞兰十分体贴关心，不仅注意到她的形容消瘦，而且凭着女性的敏感，猜想到她一定有心事。于是乘着花园无人，主动进行试探：“姐姐，你绣裙儿宽褪了褶，为伤春憔悴些。近日庞儿瘦成劳怯，莫不是又伤夏月？姊妹每休见撇，斟量着你非为别。”瑞兰闻言，吃了一惊，连忙反问：“你量着我甚么？”瑞莲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出：“多应把姐夫来萦牵。”瑞兰听了，佯装嗔怒，责道：“你把滥名儿将咱引惹，直恁的情性乖，心意劣。”她拉着瑞莲，扬言要“到父亲行先去说，说你小鬼头春心动也”。瑞莲赶紧分辩：“我特地当耍说。”并跪下再三哀求，瑞兰才答应饶了她这次。这里的喜剧性来自对比，来自不协调。姐姐心事重重，却还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妹妹天真无邪，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是一层对比，是人与人之间性格上的对比，也可以说是人与人不同性格的不协调。瑞兰明明自己“春心动”，却还要反咬一口，说瑞莲“小鬼头春心动也”，还煞有介事地要拉她“到父亲行先去说”。瑞莲对瑞兰的心事，早已有七分把握，却还要假装服输，连连讨饶。这又是一层对比，是一个人的内心和外表的对比，或者说内心与外表的不协调。黑格尔在《美学》中也说过：“任何一个本质与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的对比，如果显出矛盾或不相称，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对立在实现之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成为可笑的。”正是在这一点上，瑞兰、瑞莲的言行都产生了浓烈的喜剧性。
瑞兰高兴得过早了。她暗笑瑞莲“上当”，殊不知瑞莲也在那里暗笑她“上当”呢。她以为自己支走了瑞莲，于是安排香案，对着斜挂柳梢的半弯新月，深深下拜：“愿我抛闪下男儿疾较些，得再睹同欢同悦。”躲在花荫深处偷听瑞兰心中秘密的瑞莲，这时又出现了，她调侃瑞兰：“姐姐，却不道小鬼头春心动也。”并扬言：“我也到父亲行去说。”吓得瑞兰跪下哀求：“妹子，饶过了姐姐！”这里的语言和动作都是前面的重复，不过前面是瑞兰吓唬瑞莲，这里却是瑞莲调侃瑞兰。重复也是一种喜剧手法。它使人产生联想，想起瑞兰曾经表演过的“假撇清”，想起“请君入瓮”，想起“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里推动喜剧情节向前发展的动力是瑞莲的机智。因为机智就是“以突然或意外的方式揭示事物之间的雷同或对立”（英国哈兹列特语），瑞莲就是以“突然或意外的方式”揭示了瑞兰自己“春心动”、却反咬别人“春心动”这一本质与假象之间的“对立”，因而造成强烈的喜剧效果。
事已至此，瑞兰不得不对瑞莲倾诉衷肠。当她说出自己的心上人姓蒋，名世隆，中都人氏的时候，瑞莲立刻转喜为悲，哭出声来。这倒使瑞兰有点莫名其妙了：“我恓惶是正理，只合此愁休对愁人说。妹子，你啼哭为何因，莫非是我男儿旧妻妾？”这里用的是误会的喜剧手法。柏格森《笑》一书在谈到误会时说过：“当一个情景同时属于两组绝不相干的事件，并可以用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来解释的时候，这个情景就必然是滑稽的”。瑞兰企图对瑞莲啼哭的原因作出解释，结果却闹了笑话。这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这就在这一出戏的喜剧色调上又添加了精彩的一笔。当瑞莲说出“他须是瑞莲亲兄”以后，瑞兰和她觉得格外亲热：“妹子，和你比先前又亲，自今越更着疼热。”而瑞莲的话仍然是俏皮的：“我须是你妹妹姑姑，你是我的嫂嫂又是姐姐。”这时姐妹二人已经心心相印，她们共同怀念“囊箧又竭，药饵又缺”的蒋世隆，也共同诅咒造成这一悲剧的“意似虺蛇，性似蝎螫”的王镇。剧情从此有了大的转折，而这出戏也就结束了。
《幽闺拜月》这出戏，舞台上虽只有两个人物，但戏剧关目的安排颇具匠心，可以说是起伏跌宕，摇曳生姿。剧作家灵活地运用对比、重复、误会等多种喜剧手法，新意迭出，妙趣横生。人物心理的刻画，玲珑剔透，细腻传神。如果说关汉卿杂剧的第三折限于北曲体制，只能由瑞兰一人主唱，对于瑞莲机灵乖巧的性格展现不够的话，那么本出自【青衲袄】以下各曲，均由瑞兰、瑞莲二人分唱，真如珠联璧合，星月交辉，两个人物形象各具特色，但又都丰满而鲜明。曲词、宾白自然本色而又不乏文采，情景交融，富有诗味。李贽评《拜月记》“关目极好，说白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作为全剧的精华之一，《幽闺拜月》一出更是脍炙人口，有着历久不衰的舞台生命力。而从根本上来说，其魅力仍是来自它的带有喜剧性的诗意。这是一首爱情的诗，也是一首亲情的诗，诗意隽永，让人久久回味。
（赵山林）
拜月亭
第三十六出 推就红丝
施惠
【风入松】（生上）同声相应气相求，同占鳌头。（小生上）追思往事皆成谬，伤情处不堪回首。（合）幸喜声名贵显，相期黼黻皇猷[1] 。
（小生）哥哥，且喜双桂联芳，已遂凌云之志。行看两葵并秀，同倾向日之诚。（生）兄弟，所喜者志得意满，身显名扬；所悲者家园荡废，琴瑟凄凉。（小生）哥哥，这几件都不打紧。兄弟一门良贱，三百余口，尽被聂贾列无辜杀戮，止逃得兄弟一身。幸得恩兄搭救，戴天之仇未报，再生之恩未酬。哥哥这些小事，何足挂齿？
【胜葫芦】（末、丑上）圣主忧虞及大臣，因无子继家门。二女如花，未曾谐秦晋。特来说合，两两仙郎共成亲。
此间正是文武状元寓所，不免径入。二位老爷，官媒婆、院子叩头。（生、小生）你两个从何而来？有何说话？（末、丑）我两人是王尚书府中差来的。一来奉天子洪恩，二来领尚书严命，特来递送丝鞭，请二位老爷同谐佳偶。（小生收科）（末、丑）二位小姐真容在此，状元请看。（生看沉吟悲科）（小生）哥哥，今日递送丝鞭，是个喜事，为何堕下泪来？（生）兄弟，你自受了丝鞭，我断然不受。（小生）请问哥哥，为何不受？
【集贤宾】（生）那时挈家逃难走，正鬼哭神愁。喊杀声如雷军马骤，乱荒荒过壑经丘。妹子瑞莲呵，相失在后，寻讨处不知所有，难措手。忽有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小生）向日山寨中见的嫂嫂，想就是了？
【前腔】（生）途中见时虽厮守，犹觉满面娇羞，到得磁州广阳镇招商店中呵，直待媒妁之言成配偶。不意他父亲王尚书，缉探虎狼军，回到招商店中，遇见是他女儿，竟自夺回去了。（小生）哥哥，你那时怎割舍得他去？（生）病恹恹无计相留。（小生）若是小弟，一定与他厮闹一场。（生）他是尚书，我是穷儒，怎敢与他龙争虎斗？（小生）别后曾有音信么？（生）分别后知他安否？（小生）如今圣旨议亲，怎辞得他？（生）恩德厚，有何颜再配鸾俦？
【琥珀猫儿坠】（小生）听哥说罢，方识此根由。这是王尚书，招商店也是王尚书，事有可疑。哥哥，破镜重圆从古有，何须疑虑反生愁？（生）兄弟，断无此事，不可错疑了。（小生）不谬，重整备乘龙花烛风流[2] 。
（末、丑背科）好怪好怪！小姐又说招商店有了丈夫，不肯再嫁；状元又说招商店有了妻室，不肯重婚。
【前腔】（末、丑）正是义夫节妇，语意两相投，多应是有分姻缘当辏偶[3] 。状元老爷，此情分付与东流，休休，把旧恨新愁一笔都勾。
（生）媒婆、院公，烦你多多拜上老爷，断然不敢奉命。
（末）事迹相同说不差，（丑）这般异事实堪夸。
（小生）落花有意随流水，（生）流水无情恋落花。
〔注〕 [1]黼黻（fǔfú）：辅佐。唐柳宗元《乞巧文》:“黼黻帝躬，以临下民。”按黼黻本为礼服上绣的华美花纹，也可用作动词，表示使华美，辅佐之义即由此引申而来。黼黻皇猷，指辅佐朝廷。[2]乘龙：东汉李膺与孙㑺“俱娶太尉桓焉女，时人谓桓叔元两女俱乘龙，言得婿如龙也”，见《艺文类聚》引《楚国先贤传》。[3]辏偶：聚集。辏，车轮的辐条集中于车毂。
《推就红丝》叙蒋世隆、陀满兴福分别考取文、武状元后，王尚书二女奉旨招亲。世隆思念与瑞兰夫妻深情拒接丝鞭，瑞兰亦守贞拒不再嫁，充分表现了蒋、王坚决反抗封建包办婚姻，对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深挚爱情无限坚贞的精神。
此时，蒋世隆一方面为自己考取状元而高兴，称“志得意满，身显名扬”，另一方面却为“家园荡废，琴瑟凄凉”而悲伤。这里的“琴瑟凄凉”就是指与瑞兰患难中结成的夫妻被活活拆散，至今音息杳无，悲凄万分。当官媒婆奉圣意与王尚书之命特来为王府二位小姐递送丝鞭时，义弟陀满兴福接受了。可是世隆却为此而引起沉吟悲伤，断然拒受丝鞭。这是为什么呢？他想起了自己与瑞兰从相逢结伴同行，历尽艰险，结成患难夫妻。后被王父遇见，强行拆散鸳鸾，至今数年不知音息，日夜思念。他不知如今遣媒送红丝的王尚书就是当年在招商馆仗势拆散他们夫妻的王镇，也不知他的女儿就是他日夜思念的王瑞兰。他不会忘记招商馆成婚时瑞兰怕他得之太易日后变心，他当着瑞兰面海誓山盟表示了永不负心。如今若接了丝鞭岂不负了瑞兰的恩情与自己的诺言？自己“有何颜再配鸾俦？”故此他非常明确坚决地对官媒婆说，接受丝鞭之事，“断然不敢奉命”。这“断然”两字正表示了他对爱情的忠诚与拒受丝鞭态度之坚决。后来他还一再表示：“石可转，吾心到底坚”，“贪豪恋富，怎把人伦变”。联系前前后后，说明了蒋世隆虽身为秀才，但在战争动乱的特殊环境中，在爱情强力的推动下，能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强烈追求男女自由婚姻，有着勇敢的反抗斗争精神。尤为难得的是他中了状元之后，不攀龙附凤，敢于抗拒圣意与王尚书之命，这就等于他把日后的荣华富贵与种种严重后果丢在一边，忠于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深挚爱情。这个人物至此便充分显示了他的高尚品格与风神。
王瑞兰在这出戏里没有出场，但通过官媒婆短短的几句话，从侧面反映了她忠于爱情的高尚品德：“好怪好怪！小姐又说招商店有了丈夫，不肯再嫁；状元又说招商店有了妻室，不肯重婚。”他俩心心相印，对爱情坚贞不移。根据剧本前后记述，瑞兰从招商店被父亲拆散夫妻后，对世隆日夜思念。至孟津驿路上，她“一步一回头，教我伤心悄意，衫儿上泪珠儿任淹湿”。她担心世隆药食调理，吉凶未知。后来到京全家团聚，她重入珠围翠绕的闺阁，依然思念着世隆。她瘦减香肌，烦恨终日终年。她深夜拜月祝愿，被瑞莲偷听到秘密。她常“泪滴眉颦”、“撇不下心上人”。后来父亲奉旨招婿要将她许配新科状元，她明确表白：“上告爹爹、母亲得知，孩儿已有丈夫，不敢从命。”她爱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患难中与之产生感情的蒋世隆。为此，她在皇命和父母面前毫无屈服与软弱表现。她还说：“止有守贞守节之道，哪有重婚重嫁之理？”她利用了封建礼教的条规为反对封建礼教服务。她还将自己在招商店已与世隆成婚的情况告诉了官媒婆，叫官媒婆“休要递丝鞭”。可见瑞兰忠于爱情不肯再嫁的决心之大、意志之坚。在王瑞兰这个人物身上，始终闪耀着反抗封建礼教并充满希望与信心的奇光异彩。
蒋世隆拒接丝鞭与王瑞兰不肯再嫁。两人在回忆叙说乱离中相逢相伴结成夫妻与被拆散的前前后后情节相同，引起了瑞兰父母的疑惑，怀疑新科文状元是否真的就是在招商店被拆散的那个秀才，是否他真的就是义女瑞莲失散的哥哥？为了搞清这个问题，王尚书通过宴请状元，让瑞莲幕后辨认。瑞莲认出确是自己失散的哥哥，世隆与瑞莲兄妹相见。通过这个“巧合”，世隆与瑞兰喜得团圆。在本出戏里，世隆与瑞兰都肯定了招商店里的自主婚姻，抗拒圣意不再他婚，并取得了斗争的胜利。最后，连皇帝的圣旨也不得不肯定承认他俩的自主婚姻：“文科状元蒋世隆讲婚礼于急遽之时，从容不苟；妻王瑞兰待媒妁于流离之际，贞节自持。”表彰他俩“夫不重婚”、“妇不再嫁”。蒋、王的自主婚姻，历经艰难曲折终于取得胜利。这实质上标志着以王镇为代表的封建婚姻礼制维护者的失败。这对在封建制度下追求婚姻自主的青年男女有着深刻的教育与启示意义。
陀满兴福，这个惨遭满门抄斩的忠良之后，剧本用另一条线索对他进行叙述。他逃出中都，在虎头山落草，做了寨主。遇赦后与世隆一起进京应举，考取了武状元。这时，他在高兴之余，仍为自己“一门良贱，三百余口，尽被聂贾列无辜杀戮”而深感悲愤。他之所以能一人虎口脱身捱至今日，完全靠恩兄蒋世隆搭救。因此他说：“戴天之仇未报，再生之恩未酬。”他很讲恩义，虎头山赠银助世隆逃难，一遇赦立即到广阳镇招商店寻找患难中的兄长世隆，代付房钱并助川资，两人一起赴京应试。他与蒋世隆有着深厚而崇高的友谊。陀满兴福在剧中虽是一个配角人物，但通过他全家三百余口被杀戮这一重大政治事件，将皇朝的忠奸斗争，战乱带给人民灾难的特殊社会背景，与世隆、瑞兰的爱情婚姻紧紧结合起来，将蒋、王爱情放置在战乱的广阔社会背景中，打破了“才子佳人”戏的窠臼，使之具有更复杂深厚的社会生活内涵与新的色彩。
蒋世隆这个人物，不同的戏曲版本有着不同的情节记述。主要是《拜月》以后的情节有较大的出入。明凌濛初《南音三籁》中录有古本《拜月亭》逸曲一套与二引子，写蒋世隆及第后在不明对方是王瑞兰的情况下接受了官媒婆递送的丝鞭，王瑞兰也屈于父命而改嫁。在婚筵上两人相见相互指摘对方变心逾盟。《九宫近始》引元传奇《拜月亭》逸曲《二犯排歌》，与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这部分的情节也大致相同。世德堂刊本则已改王瑞兰为坚决抗婚。根据上述情况，蒋世隆原也是一个忘记旧情的负心郎，因此有人认为世隆与瑞兰旷野相遇时就怀有不良心机，招商店中又诱逼瑞兰成婚，说蒋世隆是个乘人之危的好色之徒。看来古本确是将世隆作为负心状元进行鞭挞的。这也是早期南戏的重要题材和主旨。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这个剧本的渊源之古。明容与堂刊本与《六十种曲》本，对这一情节进行了修改，变为世隆拒接丝鞭，瑞兰自守贞节不肯再嫁，使两个人物都对爱情表现出了坚贞的意志，使剧本内容前后贯通，人物形象鲜明突出。其实，蒋世隆的高尚品质，早在他冒着生命危险搭救忠良之后陀满兴福时就有所表现。后来他携带瑞兰逃难数百里而无非礼之举也是证明。对古本的这一情节的修改，不仅写出了蒋世隆大胆反抗封建礼教的压力，更突出了这个人物对爱情坚贞不移的光辉形象。钱南扬在《戏文概论》中评说：“明人往往把戏文改坏，惟《拜月亭》却是例外。”这是符合实际的。
（徐顺平）
杀狗记
第三十一出 夫妇叩窑
佚名
【菊花新】（小生上）自恨生来时不利，遭此孤穷，十分惭愧。未知何日上云梯[1] ，那时节才显得英雄豪气。
懊恨家兄忒薄情，将吾赶出受艰辛。未知何日身荣贵，撇去窑中方称心。今晚夜深人静，不免将窑门开看则个。
【粉蝶儿】只见玉兔东生，寂寂夜深人静，冷清清掩上窑门。纸衾单[2] ，芦席冷，孤眠独醒对寒灯，知他是甚般情兴？
不免将窑门闭上，看书消遣。
【石榴花】关上破窑，举目又无亲，回头只有影随身。仰观疏疏剌剌半天星，魆律律地冷风刮起灰尘。书，我待不看你，无可散闷；待看你，这风色又紧，怎么好？将他误人书越越的问几声，你直恁地误得索性，守着你卖不得，吃不得，那些一字直千金？
（生、旦上）心忙来路远，事急出家门，只因差一念，现出万般形。（旦）官人，这里想是叔叔窑里，你去叫一声看。（生）娘子，还是你叫。（旦）开门，开门。
【红芍药】（小生）蓦听得甚人敲门，莫不是巡捕军兵？（旦）开门。（小生）仔细听来，却是妇人声。且住，记得金精曾戏窦仪[3] ，你是何方兴妖鬼精？（旦）我是良人。（小生）既是良人，因何夜扣门，莫非是见情思景？待我把这门再紧拴上。劝伊家及早回心，莫教恼乱春心。
（旦）我不是别人，是你嫂嫂。（小生）嫂嫂，你在家行不动尘，笑不露齿。半夜三更，擅离夫主，私扣小叔之门，是何道理？每常十分贤慧，今日如何这般颠倒？（旦）叔叔，你开了门，我自有话和你说。
【大影戏】（小生）嫂嫂行不由径，（旦）开门。（小生）我应是不开门。自来嫂叔不通问，休教说上梁不正。（旦）你哥哥也在这里。（小生慌介）呀，忽听得一声唬了我魂，战战兢兢，进退无门，心儿里好闷。我便猛开了门，任兄长打一顿。
（生）兄弟开门。（小生）我待不开，又道我不敬其兄；待开门，这一顿打骂不小。且住，就打，有贤达嫂嫂在旁解劝，也说不得了，只得拚兄长打一顿罢。（开门见生慌介）（生见小生跪介）（小生亦跪，扶生介）
【念佛子】（小生）往日哥打骂人生怒嗔，今日缘何战兢跪咱每？请兄起来休还礼，男儿膝下有黄金。（生）兄弟，你如今是我的哥哥了。（小生）反把兄为弟，弟为兄，休失了尊卑名分。莫坏了家法，败乱人伦。
（背介）平日哥哥见了我，不是打，便是骂。今日为何这般相待？必有缘故，不免问嫂嫂。（转介）请问嫂嫂，哥哥今夜为何这等慌张，却为甚事来？（旦）官人，叔叔是自家人，就说与他知道。（生）好教兄弟得知，我后门首杀死一个人，今夜特央兄弟去抬一抬尸首。（小生）元来哥哥杀了人，要我去抬尸，我且试他一试，只说不肯去，看他如何？哥哥，
【缕缕金】你平白地将咱赶出门，杀人来唤我去埋形。你今有些不干净，须要对证。（生、旦作慌介）（小生）唬得他夫妇战兢兢，一个个胆丧心惊。
（旦）休恁的说，叔叔是读书之人，君子不念旧恶。（小生）我方才是假意试你，休得惊慌，请问哥哥杀了几人？（生）兄弟，只是一个。（小生）哥哥嫂嫂放心，便杀了十个，兄弟替哥哥承当，不必忧心。（旦）官人，今日可见亲疏。（生）是我不是，不要说起了。（旦）官人，你有钱有酒多兄弟，上阵无过父子兵。
【越恁好】（小生）与君同气，与君同气，一个父娘生。难忘了这些恩和义，手足亲，从今休得再讲论。倘或事生发，哥哥，你莫胡招认，兄弟替着哥哥认。
【尾声】打虎须还亲兄弟，上阵无过父子兵，自今莫把亲为陌路人。
（末上）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大员外教我来杀了小官人，这里已是窑边，门儿半开半掩在此。（作听介）且住，怎么员外院君都在里面？想必是院君劝员外回心转意了。今日和顺，我不免假意赶进去，只说杀人，看他每如何？（赶进介）杀人。（生扯末私语介）吴忠，你藏过了刀，我与二官人和顺了。（末）可喜可喜。（进见介）（小生）你是吴忠，来做什么？（生）我今早着他送些盘缠与你，不道他这时候才到。（末）正是，早上蒙员外教小人送一锭钞与小官人做盘缠，小人因去讨帐，故此来迟了，望恕小人之罪。（生）吴忠，我如今迎取二官人在家同住，这锭钞你将去备些酒席，我与二官人回来饮宴。（末）小人理会得。
【四边静】（生）思之两个忘恩的，教人恨切齿。错认定盘星[4] ，都缘我不是。（合）把从前是非，再休提起，从此永团圆，骨肉再和美。
【前腔】（旦）当初你共他结义，效关张胜刘备，死事替承当，抬尸怎不去？（合前）
【前腔】（小生）不拣甚事都休理，交付与小兄弟。都莫管尸骸，孙荣背将去。（合前）
【前腔】（末）思亲念旧回心意，吴忠甚欢喜。人道院君贤，今日果如是。（合前）
当初错认定盘星，今日方知亲是亲。
自古路遥知马力，果然日久见人心。
〔注〕 [1]云梯：本为古代攻城攀登城墙的长梯，这里是比喻科举登第，直上青云。[2]纸衾：即纸被，古时用藤纤维纸制成的被子。[3]窦仪：五代后晋时进士。历后汉、后周，宋初任工部尚书，判大理寺事，曾奉命主撰《建隆重定刑统》四卷，传说他曾经受到妖魔金精戏弄。[4]定盘星：秤杆上的第一个星点，也就是零位。借以比喻做事的准绳或者目的物。
《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著录有《杀狗劝夫》，元萧德祥亦有同名杂剧，二者不知孰先孰后。今天我们看到的《杀狗记》为《六十种曲》本，题“明徐 撰，龙子犹订定”。全剧三十六出，写东京富豪孙华，同市井无赖柳龙卿、胡子传“结义”，在柳、胡挑唆下，将嫡亲兄弟孙荣驱赶出门，致其流落破窑，沦为乞儿。孙华之妻杨氏苦劝无效，遂设计相救：杀死一犬，披以衣衫，饰一人形，夜间放置自家门口。孙华深夜醉归，见尸大恐，央求柳、胡移尸掩埋，二人借故回绝。孙华无奈，只得听从杨氏劝告，请兄弟帮助掩埋。柳、胡二人借机讹诈不成，出首告官。孙荣出于手足之情，自认杀人，舍身救兄。杨氏当堂说明真相，经清官王修然验明，惩办柳、胡，旌表杨氏和孙荣兄弟。
《杀狗记》是一部家庭伦理剧，照元人夏庭芝《青楼集志》的话说，写的是“家长里短”。全剧大要，正如第三十六出《孝友褒封》【羽调排歌】所概括的：“愚蠢孙华，情偏意迷，全亏家有贤妻。今朝兄弟共怡怡，堪笑乔人枉用机。”这一故事，围绕一个家庭的恩恩怨怨，透视社会众生相，富有生活气息。与帝王将相的题材相比，这种日常生活的题材其实是更加值得重视的。
《夫妇叩窑》这一出，写孙华夫妇连夜上门央求孙荣帮助。来到破窑前，杨氏让孙华叫门，孙华却让杨氏先叫。孙荣夜间突然听见扣门声，先怀疑是“巡捕军兵”，继而又怀疑是“兴妖鬼精”，一再追问之下，杨氏回答说：“我是良人。”既然是良人，为何半夜扣门？孙荣非但不开，反而将门再闩闩紧。杨氏又说：“我不是别人，是你嫂嫂。”照说孙荣应当消除疑虑了，但他一想不对，反问嫂嫂为何半夜来此，并对嫂嫂“每常十分贤慧，今日如何这般颠倒”深表惊讶。杨氏再三催促，孙荣就是不开，抱定一个主意：“自来叔嫂不通问，休教说上梁不正。”这里孙荣将平日十分关心他的嫂嫂拒之门外，绝非不通人情，恰恰表现他品行端正，无论何时何地都经得起考验。从戏剧技巧来说，这一段运用了误会手法，有意造成延宕，增强了戏剧性。
杨氏见小叔执意不肯开门，只得说：“你哥哥也在这里。”这一意外情况，把孙荣吓得魂飞魄散。剧本对孙荣的恐惧心理着意渲染，一方面是与前面的情节呼应，另一方面是与孙华进门之后一反常态给兄弟下跪形成鲜明对比。孙荣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问明就里，内心同意为哥哥承担灾难，口头上却说“你平白地将咱赶出门，杀人来唤我去埋形”，把哥哥、嫂嫂着实吓了一顿。这一番试探，既使孙荣的反应显得更为自然，也使剧情的发展跌宕有致。
在杨氏促成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沉浸在“一个父娘生，难忘了这些恩和义”的亲情之中。不料剧情又起波澜，原来孙华前日派来刺杀孙荣的吴忠早不到，晚不到，偏在此时闯上门来。其实吴忠受命之后，内心大为不满，早就准备将孙华给自己的一锭银子送与孙荣，放他逃生。此刻他在门外听到兄弟已经和解，心中欢喜，却仍然持刀闯入，佯作杀人之状。孙华急中生智，马上拉住吴忠，叫他藏过了刀，只说是受自己之命来送银子的。于是兄弟、主仆皆大欢喜，齐心协力去应付突发事件。这又是一番试探，场面的安排极富戏剧性。从结构来说，第二十四出《谋杀孙荣》写孙华向吴忠授命，第三十出《吴忠仗义》写吴忠不满孙华之命，另作打算，至此两条线索一并绾合收束，处理手法极为干净利落。
《杀狗记》是“荆刘拜杀”四大南戏之一，长期以来脍炙人口。在四大南戏当中，它的成就相对逊色些，但亦自有特点。明吕天成《曲品》将之归为“能品”说：“《杀狗》事俚，词质。旧存恶本，予以校正，词多有味。此真写事透彻，不落恶腐，所以为佳。”由《夫妇叩窑》一出看来，这一评价是公允的。又如上所述，这一出情节结构的安排极具匠心，这也是本剧“本色当行”的一个有力证明。（赵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