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廷讷
【戏曲家小传】
字昌朝，一字去泰，号坐隐、无无居士、松萝道人、全一真人、清痴叟等。休宁（今属安徽）人。监生。嘉靖、万历、天启间在世。官盐课提举司副提举、宁波府同知、长汀县丞。其家世营盐业，甚为富有。亦是明代著名书坊环翠堂的主人。能诗赋、词曲，好弈棋，喜藏书，广交游。与曲家陈所闻保持了长期的友谊，与汤显祖、王穉登、张凤翼、屠隆等亦有往来。被著录为汪氏的剧作，共计杂剧九种、传奇十七种。其中，传奇《狮吼记》、《种玉记》、《彩舟记》、《投桃记》、《三祝记》、《义烈记》、《天书记》今存全本，《青梅记》、《长生记》、《二阁记》仅存残本只曲，余皆已佚；杂剧《重会姻缘》、《同僚认父》、《报仇归释》、《石室悟棋》、《诡男为客》、《捐奁嫁婢》、《中山救狼》、《青梅佳句》今存全本，《太平乐事》已佚。其中，传奇《狮吼记》、杂剧《重会姻缘》最为成功。然而这些作品中，有的疑非汪氏所作。清周晖在《续金陵琐事》中谓《狮吼》、《威凤》、《同升》、《飞鱼》、《彩舟》、《种玉》、《长生》、《青梅》八记为陈所闻撰，又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张灵墟序，谓《高士记》亦为他人所作以取媚汪氏者。《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四首。另有《环翠堂集》、《坐隐先生集》等。
狮吼记
第二出 叙别
汪廷讷
【恋芳春】（生扮陈季常晋巾便服上）阀阅门楣[1] ，诗书世胄，青云事业难酬。谩思五陵豪侠[2] ，肥马轻裘。雅志寻山问水，赏心处《阳春》堪奏[3] 。惭株守，潦倒家园，何如选胜遨游？
一脉书香远借芬，才情磊落更超尘。花前爱挈东山妓[4] ，座上常开北海樽[5] 。词赋有声追屈宋，交游到处结雷陈[6] 。男儿大肆探奇癖，何用浮名绊此身？小生姓陈，名慥，字季常，别号龙丘居士。原籍眉山，与苏子瞻同里。先父公弼，作宦黄州，因而流寓岐亭。不幸风木含悲[7] ，年来独与妻房柳氏，谐其伉俪。卑人雪窗萤火[8] ，曾苦志于三冬；云路鹏程，未雄飞于万里。因此陶情诗酒，寄兴烟霞。爱客之心，孔文举尚退三舍[9] ；好游之癖，谢康乐还让一筹[10] 。怎能彀丘壑中置向此身？恨不得金兰簿尽收名士[11] ！只是我娘子虽多咏雪之慧[12] ，却少剉荐之风[13] ；岂惟不乐交游，亦且专作威福。役使尽皆老婢，那里有金雀丫鬟[14] ？仆从总是苍头[15] ，何曾容青衣童子？使区区有怀莫展，抱郁难伸。我想先父存日，曾令我拜吕公著为伯父，他目今在京为枢密[16] ，屡次以书见招，我借谒吕为名，多载金赀，结客游乐，料娘子决不阻我。事不宜迟，待娘子出来，便与他商议则个。（旦扮柳氏上）
【临江梅】脸似芙蓉腰似柳，眼波湛湛横秋。云鬟斜亸玉搔头[17] 。羞逞风流，难掩风流。（相见介）
〔浣溪纱〕（生）娘子你：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18] 。到来不语自生春。（旦）相公你：徙倚闲庭如有待，踌蹰白昼岂无因？支吾言语不须论。（生）娘子，我有一事，正在此度量，却被你看出来了。（旦）有事何不对我说？（生）吕伯父自升枢密，我不曾遣人走贺，他反数次相招。卑人意欲往谒洛中，以修通家之好，娘子意下如何？（旦）洛中道远，有甚要紧抛离家室，为此浪游？
【梧桐树】（生）非忘道路修，为念交情旧。暂别兰闺，把父执亲临候。娘子，我得见吕公呵，功名倘可图，及早乘机遘。愿借吹嘘，衣锦荣清昼[19] 。我岂是天涯海角空驰骤？
【东瓯令】（旦）你把乡关别，室家丢，迢递长安作客游。只怕你风流落在他人后，我寂寞难生受。（生）卑人非但不敢欺娘子，这家事也难久离。见了吕公，探一功名消息便返。（旦）果若为前程干办怎淹留？一任你买棹入皇州。
你既然要去，何日起身？（生）打点行囊，即便登程。（旦）如此，丫头看酒来，与相公饯行。（丑扮丫头持酒上）杯酒殷勤劝，骊歌不忍听[20] 。长安远于日[21] ，无限别离情。酒在此。（旦奉生酒介）相公，我奉你一杯。
【大圣乐】心间事欲说还休。唱《阳关》斟别酒[22] ，啼痕湮透青衫袖。（生）娘子，卑人不日就回，何劳悲痛？（旦）怕意马放难收。休被那朝云暮雨向台前诱[23] ，休被那流水桃花在洞口留。更怕是呼卢浮白[24] ，被高阳狂客羁绊归舟[25] 。
（生）娘子放心，这都不必过虑。
【三学士】暂尔分违鸾凤偶，怎将你恩爱轻丢？（旦）只怕你出了门，不是这等的心肠。（生）我冰心不惹风尘垢，你香阁何劳抱杞忧？从今去，我谢客除花还戒酒，拟明月大刀头[26] 。
（旦）似这般说便好。
【余音】只愿你故人逢功名就，我甘心坐待绿窗幽。（生）两地相思望斗牛。
（生）欲去长安谒故人，匆匆话别最伤神。
（旦）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貂裘染洛尘[27] 。
〔注〕 [1]阀阅门楣：名门世家。[2]五陵豪侠：五陵，西汉都城长安附近的五座皇帝陵墓，即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汉景帝阳陵、汉武帝茂陵、汉昭帝平陵。《汉书·游侠传》:“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慕归之。”[3]阳春：高雅的歌曲。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千人。”[4]东山妓：东晋谢安早年隐居浙江上虞东山，出仕后金陵东山也是其经常游憩之地。因其出游必携歌妓，故后世遂称文人雅士游赏所携之妓为“东山妓”。[5]北海樽：东汉孔融字文举，曾任北海相，后世称之为孔北海。好客喜酒，作诗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句。[6]雷陈：东汉雷义、陈重。二人是好友，被举荐时互相推让，最后雷义让陈重，太守不允，雷义披发佯狂而去。乡里遂有“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之谚。见《后汉书·独行传》。[7]风木含悲：指父母亡故的悲哀。典出《韩诗外传》:“皋鱼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8]雪窗萤火：晋孙康家贫好学，冬夜映雪光读书；车胤也是家贫好学，夏夜将萤火虫捉在练囊中借光读书。见《初学记》引《宋齐语》及《晋书·车胤传》。[9]退三舍：春秋时晋与楚城濮之战，晋文公重耳先退三舍（一舍三十里），以报答楚王过去对自己的恩惠。后多以“退三舍”表示主动退让。[10]谢康乐：南朝宋谢灵运袭封康乐公，后世因称之为“谢康乐”。他工诗，好游山玩水。[11]金兰簿：登记结拜的异姓兄弟姓名的簿子。[12]咏雪之慧：东晋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有一次在谢氏家庭进行的咏雪联句中以“未若柳絮因风起”超过了兄弟们，受到大家的称赞。后因以“咏雪之慧”喻女子有文采。[13]剉荐：东晋陶侃家贫，有一次范逵率仆从来陶家，陶母剪发卖钱，买来粮食，拆屋当柴，将草荐切碎喂客人的马匹。[14]金雀：一种钗名。[15]苍头：男仆人。[16]枢密：官名，即枢密使。宋制，枢密院的长官与同平章事等合称宰执，共同负责军国要政。[17]玉搔头：一种钗名。[18]“裙拖”二句：此为唐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诗中的两句，原诗中“潇湘”作“湘江”，“髻挽”作“鬓耸”。[19]“衣锦”句：《三国志·魏书·张既传》:“魏国既建，为尚书，出为雍州刺史。太祖谓既曰：‘还君本州，可谓衣绣昼行矣。’”[20]骊歌：《骊驹》之歌，告别的歌。[21]“长安”句：晋明帝幼时，父亲问他日近还是长安近，他说：“日近，举目见日，不见长安。”[22]阳关：古关名，西汉置，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南，因在玉门关之南，故名。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句，古琴曲《阳关三叠》即以王诗为歌辞。[23]朝云暮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记楚怀王游云梦泽，梦一妇人，自称“巫山之女”，愿荐枕席。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因以“朝云暮雨”代指男女欢会。[24]呼卢：指赌博。古博戏，用木制骰子五枚，每枚黑白两面，掷出五子皆黑为卢，为最胜之采，玩时为求胜，常掷子呼“卢”。浮白：本指罚一大杯酒，后亦指喝酒。白，大白，酒杯名。[25]高阳狂客：刘邦起兵反秦后，有一位高阳的儒生郦食其来见他，刘邦不喜儒生，不愿接见，郦食其说自己不是儒生，是“高阳酒徒”，刘邦便接见了他。后遂以之指称好酒者。酒客，意同酒徒。[26]大刀头：《玉台新咏》载汉杂曲歌辞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大刀头，即刀环，环谐音双关“还”。后世因以“大刀头”喻回还。[27]“只恐”句：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染为缁。”此用其意。
《狮吼记》是一部讽刺批判妇女妒忌的戏。
妒忌是一种心理现象，属于情感范畴。英国科学家培根说过：“所有情感中最令人神魂颠倒者莫过于爱情和嫉妒。这两种感情都会激起强烈的欲望，而且均可转化成联想和幻觉，钻进世人的眼睛，尤其容易降到被爱被妒者身上，这些便是导致蛊惑的要点，如果世间真有蛊惑的话。”这是说爱情和嫉妒都是很强烈的感情，并且容易使人失去理智，导致不良的后果。的确，嫉妒是一种非良性情感。它是一种畸形的、不健康的情感，极易与其他的不良品质结合，比如自私、残忍、报复心等，往往形成一种恶德恶行，最后为人所不齿。《红楼梦》里王熙凤害死尤二姐，想必是没有人喜欢王熙凤的。
妒忌本来可能发生在任何存在竞争的领域，也是男女都会有的。但在过去人们的印象里，似乎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又多发生在男女关系之间，从而引发出许多故事。这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封建时代，社会竞争领域是没有女人的，没有女人不是因为没有嫉妒，而是因为没有故事——故事是传出来的，没有女人的事，是没有人乐于传播的。在男女婚恋和家庭生活中，发生的事就会沸沸扬扬，生出引人入胜的故事。前面所引培根的话，是将爱情和嫉妒分开说的，只是说它们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是事实上爱情和嫉妒既是品质不同——爱情美好，嫉妒丑恶——又是常常连在一起的：爱情常常导致嫉妒（当然嫉妒并不一定由于爱情）。有一句老话就叫做“爱到妒时情始真”嘛！
可是因为爱情的无价，妒忌就没有价值可言，也得不到丝毫同情，至少在中国古代是如此。未婚的女子即使有恋爱的事发生，也是非理、非法不受保护的，她们根本没有妒忌的权利。已婚妇女妒忌才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她们为此受到的谴责千古不绝。在家庭里，丈夫哪里有可嫉妒的对象呢？而妻子则有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大批竞争者——姬妾、情人、妓女……所以嫉妒的故事便只属于女人。当女人一生的社会角色只剩下一种——“妻子”（“母亲”从属于“妻子”），其作为人的权利也只剩下对丈夫某种程度的拥有的时候，对这种权利的侵犯，就意味着对她全部生存价值的侵犯，也就必将激发出她全身心的本能来对抗。但她没有合理合法的维权途径和手段，那就意味着她可能将不择手段。现实生活里，文学作品中，这类故事非常多。有些杰出女子，例如能诗能文的才女，还可以通过文学作品表达自己的情感，唤起丈夫的良知。比如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因自由恋爱而结婚了。卓文君是多么杰出的女子！又会作诗，又会弹琴，又懂得爱。为了司马相如，她抛弃了富裕的家庭，和相如一起过起了家徒四壁，当垆卖酒的生活。可司马相如一发迹，居然又要娶茂陵女子为妾，卓文君怎不哀怨欲绝？于是写下了文学名篇《白头吟》。南北朝时期窦滔赴任时只带小妾阳台，妻子苏蕙长期独守空闺，她将对丈夫的爱和恨在织机上织出了著名的璇玑回文诗，使丈夫受到感动，回家来了，此事也传为美谈。然而千古之下，具备这样的才能并用来争取自己权利的女子能有几人？
妒忌成为一种文学题材在女性往往是自己的情感倾诉，在男性作家则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对妒忌进行诠释。不同的诠释表达了人们对这一社会问题见解的不同。明代有两部传奇——吴炳的《疗妒羹》和汪廷讷的《狮吼记》，都是写妒忌的。将二者作一番比较是很有意思的。
《疗妒羹》是以被嫉妒者乔小青为主要对象的戏，其中塑造了一个极端嫉妒的悍妇苗氏，她对小青百般迫害。作者对她的不幸遭遇是同情的。但仔细捉摸：乔小青的不幸其实并不是因为做了妾，而是因为她命运不能自主。她被人卖来卖去，卖错了人，卖给了家有妒妻的褚大郎。其次，作者谴责的不是买妾的褚大郎，也不是男女不平等的婚姻制度，而仅仅是妒妇苗氏。苗氏的嫉妒与她对丈夫的感情无关，她的权利受到侵犯，却并不仇恨真正侵犯她的权利的丈夫，而是比她更弱小的女子小青。还有，她的恶德并不止于嫉妒。除了小青的年轻美貌外，她还仇视书籍，仇视德行，仇视所有的美好。她还残忍到进行谋杀。所以即使没有小青，没有嫉妒，她也是个邪恶的女人。作为她的对立面，剧中歌颂了一位多方为丈夫杨大器买妾的贤德的颜夫人（剧中她由正旦扮演，是主要的正面人物），只可惜小青错过了机会，所以受了许多苦。后来小青终于做了杨大器的妾，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获得了幸福。这一正一反两个人物，完整地表达了作者的观点：他不反对多妻制，他把嫉妒仅仅理解成个别妇女的道德品质恶劣。当然《疗妒羹》不是坏作品，它有一些人道意识，有一般的善恶意识，但它没有女权意识，没有从普遍人性和社会制度上认识和揭露嫉妒的产生和危害，更没有从人的心理活动深层对嫉妒进行解剖。
而《狮吼记》在上述方面超过了《疗妒羹》。
首先，它矛头指向的是女性在夫妻关系中的不平等地位——尽管他并不拥护男女平等，但矛盾的引发从此开始。从艺术处理上，在丈夫和妻子之间展开戏剧冲突。柳氏嫉妒的根源正是丈夫和妻子之间的生活权利和情感相互拥有的不对等——丈夫陈慥总想外出寻欢作乐，有另外的女人相伴，妻子柳氏对丈夫这样的行为则百般抵制。柳氏的主要报复对象不是第三者，而是丈夫。作者这样写，无疑准确把握住了嫉妒者的脉搏。在人物形象上，作者不把柳氏刻画成一个彻底的反面人物。她的基本形象仍然是美好的。特别是她爱丈夫，嫉妒正是从这个基点上开始的。后面的第十七出《变羊》，写柳氏将丈夫陈慥的脚拴住，不让他出门，但陈慥却将绳子拴了一只羊，自己偷跑了。柳氏发现，以为是丈夫变成了羊，十分怜惜和后悔。这爱，便诠释了她的妒。这个基点在全剧开头的《叙别》一出就定下了。后来柳氏的嫉妒愈演愈烈，发生了许多过火和不可理喻的行为，都和丈夫的不断欺骗和背弃有关。作者写出了这种发展和变化是双方造成的，符合生活的真实，也表达了对嫉妒者一定的理解和同情。最后，此剧被处理成轻喜剧，也表明他的基本态度和美学理想。（这一点后面我们还将会谈到）
在全剧第二出《叙别》里，柳氏被塑造成一个相当可爱的女人。她美丽聪慧：“脸似芙蓉腰似柳，眼波湛湛横秋。云鬟斜亸玉搔头。羞逞风流，难掩风流。”（【临江梅】）丈夫陈季常赞她“多咏雪之才”，即聪慧而有文才。她还很通情达理。丈夫走得名正言顺，她不强留：“果若为前程干办怎淹留，一任你买棹入皇州。”（【东瓯令】）她内心感情丰富，对丈夫的离去她真诚地依依难舍：“心间事欲说还休，唱《阳关》斟别酒，啼痕湮透青衫袖。”当然她也表示了一些担忧，免不了谆谆叮嘱：“怕意马放难收。休被那朝云暮雨向台前诱，休被那流水桃花在洞口留。更怕是呼卢浮白，被高阳狂客羁绊归舟。”这些都在情理之中，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西厢记》中“长亭送别”时，崔莺莺不也叮嘱张生：“若见了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吗？
可是她真诚信任着的丈夫却的的确确在欺骗她：他明明是想外出结客游乐，明明已经对功名失去兴趣，决心过陶情诗酒寄兴烟霞的生活（【恋芳春】曲后宾白），对妻子却谎称是为了功名去洛中拜见世伯吕公著。“非忘道路修，为念交情旧。暂别兰闺，把父执亲临候……功名倘可图，及早乘机遘。愿借吹嘘，衣锦荣清昼。我岂是天涯海角空驰骤”，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最后还信誓旦旦：“我冰心不惹风尘垢，你香阁何劳抱杞忧。从今去，我谢客除花还戒酒，拟明月大刀头。”柳氏完全相信了，她表示“只愿你故人逢功名就，我甘心坐待绿窗幽”（【余音】）。这样一位通情达理、情愿牺牲自己成全丈夫的女子，能是本性乖戾、居心不良以折磨丈夫为乐的恶妇吗？她在此刻完全是受害者。观众在看着她被蒙在鼓里，带着对丈夫的关爱和信任下场的背影时，一定会油然而生出同情来。
当然这位男性作家对陈季常的欺骗从根本上是怀着善意的理解和同情的。这种理解和同情基于对多妻合法合理的制度以及子嗣对社会的重要性的肯定，同时对男人在社会生活中的特权是维护的，对他们的行动自由受制于闺阃也是不以为然的。所以对陈慥并不认真严肃地进行批评，只是有些轻微的嘲弄而已。对柳氏的受骗同情也有限，点到为止。
（姚品文）
狮吼记
第九出 奇妒
汪廷讷
【一翦梅】（生上）谈空说有遇名僧，勘破浮生，了悟无生。一炉香篆数函经，欲断尘情，尚恋凡情。
冠天履地学为儒，无奈青云事业虚。近向西来探秘密，黄花翠竹尽真如[1] 。小生自在东坡雪堂，得与佛印禅师谬结同心之契[2] ，常聆出世之谈。欲仗大士因缘，消我前生业债。茫茫苦海，堕落堪虞；泛泛慈航，皈依颇切。争奈我妻房柳氏，生性儿有些跷蹊，遽难化诲。我甘心儿陪些从顺，何怕折魔[3] ？今已辰牌时分[4] ，待我入兰房中，看娘子起未？（入介）呀，娘子起来了。
【女临江】（旦上）朦胧春梦莺啼醒，绿窗外日移花影。掀帘谁荡玉钩声？春山郎欲画[5] ，螺髻未妆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旦）相公，你今日为何出门太早？（生）我欲寻苏东坡谈禅，谁知他已不在家了。（生抱旦介）娘子，我看你云鬟虽乱，意态更妍，恍如宿酲太真[6] ，绝胜捧心西子。（旦推生介）我也不喜你虚头奉承，只要实心帖服。（生）娘子，我和你，
【懒画眉】似关关匹鸟两和鸣[7] ，夫唱妻随协气生。须知那伯鸾德耀振贤声[8] ，白头相爱还相敬。我怎忍反目徒伤结发情？
（旦）陈郎，我岂不知，
【前腔】幽闲贞静博芳名，只怕你做丈夫的，宜室宜家道未行[9] 。（生）若论刑于之化[10] ，卑人其实不让文王，但恐娘子未如淑女。（旦怒介）你那些儿见我不如淑女？出言何故太欺凌？多应未谙区区性。（生慌介）娘子，我与你耍子，如何便认真？（旦）也是你作耍成真自取憎。
如今这时候了，快拿过妆台来我梳洗。（生）敢不效劳？（递妆镜介）鸾镜、犀梳、象牙眉掠俱在此。（旦对镜照介）
【前腔】轻尘拂去鉴光明，（生）照得你丰采翩翩百媚生。你这影儿，好似对门张员外家媳妇。（旦怒介）你看上甚么张媳妇，却将我来比他？（摔镜介）我将菱花攧碎恨难平[11] 。（生袖中出扇，扇旦介）奶奶休发怒，我与你扇扇。（旦回头见扇，佯笑夺扇看介）这丹青便面是何人赠[12] ？莫不是掷果潘安远寄情[13] ？
（旦）我看这扇儿精致，多应是风流年少人物。（生）有一朋友，年方弱冠，因我爱他，特遣人送来的。（旦将扇打生，扯碎掷地介）
【前腔】男儿不自重时名，甘比狂童背圣经。（生）娘子，你捻酸吃醋全不怕人听？（旦）我家常说话，怕甚么人？（生）《诗》中长舌宜三省[14] 。（旦）三省、三省，磨得你投河、落井。（向内大叫云）小厮每你听着：但有年幼的朋友来拜，竟自回他，休得通报。（内应）知道了。（旦）免得东君喜送迎[15] 。
（末扮苏院子上）为有看花约，因传折柬来。陈相公在家么？（生）外边有人声，我看是谁？（生欲出介）（旦扯生介）你且住。我去张一张，若是年幼的朋友，不许你出去。（张介）原来是一个仆人，你出去罢。（生出见介）（末）苏爷方才失迎相公。今日天色晴明，南郊花事可玩，欲拉琴操陪相公游赏片时，特差小人奉请。（旦大叫云）不许去！不许去！（生慌背末云）“琴操”二字，不知可曾听得？若听见怎了？（回身向末云）院公，你可少待，我进去便来。（入见旦云）苏学士请我游春，并无他客。（旦怒视介）我素知东坡是风流人豪，寄兴花酒。况他欲拉琴操同游，你如何哄我？（生）那里是琴操？叫我是陈慥。（旦笑云）谁曾见主人请客，反呼客名？（生）原来娘子不知。我在洛中拜子瞻为兄，兄呼弟名，正是古礼。（旦）我这个信不过。若是妓女，断不与你干休。（生跪云）若是妓女，甘心受责。（旦）你既自招，奈家无刑具。你去隔壁借李大嫂昨晚打李大伯的竹篦来。（生迟疑介）（旦大叫）还不快去？（生慢行自语介）叫我此去，如何开口？（旦扯生介）你说甚的？莫不骂我么？（生）我怎敢骂你？我说李大嫂竹篦，自家要用。我书房中有青藜拄杖一条，何等方便？免得求人。（旦）你说的是。那藜杖颇坚，尽勾你消受。快去取来。（生入）（取杖出介）杖儿，杖儿，我想刘向当年赖你呵，
【解三酲】炊藜火把瑶编曾映[16] ，今做了挞良人夏楚之刑[17] 。古来只有伯俞受杖遵慈命[18] ，几曾见甘痛决被妻荆？（旦大叫）藜杖现放在那壁，怎么不快拿来？（生）来了，来了！（低唱）我非无斩钉截铁刚方气，都只为惹草沾花放荡情。权支应，（旦）这个却权不得，要打便打。（生递杖与旦介）倘违约束，任尔施行。
（旦叫末介）苏院公！（末应）夫人有何分付？（生）你好没分晓，叫他说甚么？（旦）你对老爷说，我相公久已受戒，不见妇人，休得引乱他心，有伤雅道。（末）我老爷一生也是怕见妇人的，夫人放心。（生）娘子，你方才疑我哄你，难道此人也诳言？（旦）那苏学士呵，
【前腔】为风流招愆惹眚[19] ，这来人言语难凭。你杨花心性浑无定，（举杖示生介）若犯着我呵，把藜杖重才丁[20] 。（生背末对旦云）休被那人听见，不像体面。（旦）你欲全体面休干犯，莫怪我心肠易变更。（末）相公请行，老爷候久了。（旦）且趋他命，纵然你欺吾不见，难掩风声。
（旦）柳色莺声及早春，（生）出门俱是看花人。
（末）杖藜扶你桥东过，路上行人也断魂。
〔注〕 [1]真如：佛家指永恒常在的实体、实性。[2]佛印禅师：宋僧了元，号佛印，居金山寺，是苏轼的朋友。[3]折魔：即折磨。[4]辰牌时分：一日十二时之辰时，相当上午七时至九时。[5]春山：对女人眉毛的美称。唐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诗：“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6]宿酲太真：隔宿醉酒未醒的杨贵妃。杨玉环原为唐玄宗李隆基的儿媳。后来李隆基要收她为妃，先让她到道观里当道士，道号太真。酲（chéng），醉酒。[7]关关匹鸟：《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首诗是写夫妇和谐的，关关，鸟鸣声。匹鸟，指雎鸠。[8]伯鸾德耀：即东汉梁鸿、孟光夫妇。二人是夫妻相敬如宾的典范。[9]宜室宜家：《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朱熹《诗集传》云：“宜者，和顺之意。室谓夫妇所居，家谓一门之内。”这里柳氏用描写出嫁女子的“宜室宜家”来说丈夫。[10]“刑于”二句：说自己在家里做妻子的模范。《诗经·大雅·文王》有“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之语，所以生说自己“其实不让文王”。刑，同“型”，型范之意。[11]菱花：菱花镜，背面刻有菱花的铜镜，也泛指镜子。[12]便面：扇子的别名。[13]掷果潘安：晋潘岳字安仁，美姿容，少常挟弹出洛阳道，见到他的妇女们喜欢他的俊美，都向他的马车上扔果子，遂满载而归。[14]诗中长舌：《诗经·大雅·瞻卬》:“妇有长舌，维厉之阶。”长舌指多言，爱搬弄是非。[15]东君：司春之神。[16]“炊藜”句：据《拾遗记》载，汉代著名学者刘向于成帝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持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刘向在暗中独坐诵书，乃吹杖端烟燃为照明，与刘向谈远古时事，传授五行洪范之文。瑶编：对书的美称。[17]夏（jiǎ）楚：夏，木名。楚，荆条。古时学校用以做惩罚学生的鞭子。后引申为刑具。[18]伯俞受杖：刘向《说苑》载，汉韩伯俞性至孝。一次母亲打他，他大哭。母亲问他往日挨打，都是很高兴的，现在为什么哭呢？他说：往日挨打觉得很痛，知道母亲身体康健。今天挨打不痛，知道母亲身体衰弱了，所以很难过。[19]眚（shěng）：指灾祸。[20]才丁：即打，用拆字法。
陈慥以求功名为名，到洛中游乐，柳氏得知受了欺骗，写信将他招回。回来之后他又与苏东坡、佛印等一同游赏玩乐，座中还有妓女琴操相陪。但是柳氏有了教训，比过去警惕多了，戒备也严密多了。所以陈慥觉得很不自由。本出写苏轼遣人来请陈慥去游春，柳氏意欲阻止，终于又被陈慥说服，放他出门去了。
这部戏写妻子柳氏嫉妒特甚，丈夫陈慥在妻子面前，总是做小伏低，逆来顺受。那么陈慥是否被刻画成一个“孱头”、“脓包”、“窝囊废”，真正的无能之辈呢？完全不是如此。
首先从本出戏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作者刻画他们夫妇间和美的一面。作者让二人上场合念“春眠不觉晓”，正是表明这一点。丈夫去看妻子起床没有，柳氏问丈夫“今日为何出门太早”，都是出于相互关心，丈夫被妻子的美丽温柔激动，便动手动脚了，妻子虽然拒绝，却还是理解丈夫的好意。这时闺房气氛还是很温馨的。接下来二人相互交心：丈夫希望夫妇俩“白头相爱还相敬”，不愿“反目徒伤结发情”；妻子表示自己愿意“幽闲贞静博芳名”，只是担心丈夫“宜室宜家道未行”；丈夫辩解说“刑于之化，卑人其实不让文王”，而批评妻子“未如淑女”。这是在试探是否能给妻子提点意见，柳氏方有些不高兴了，丈夫赶紧解释说是开玩笑，妻子也没有过于认真，转过话题，让丈夫帮助自己梳妆。……这不是生活气息极浓的一幅闺中行乐图吗？后来的昆曲将这出戏作为保留剧目，取名《梳妆》（见《缀白裘》），可见观众也是非常欣赏这一情景的。
从陈慥的玩笑开始有点摩擦。陈慥将妻子与对门张员外媳妇比较，所以柳氏生气了。这气生得实在不算无理。这说明陈慥的确是观察和注意过张员外媳妇的美貌并且很赞赏的。在一个女人面前赞美另一个女人的美丽，现代文明女性不是也难以接受，在西方还视为一种禁忌吗？何况夸妻子“丰采翩翩百媚生”，像对门张员外家媳妇，就是以张家媳妇之“丰采”为标准的，似褒实贬，当然会使柳氏的自尊心受挫。后面她开始拈酸，多所发挥，怕就算不上是无理取闹了。
下面第二场戏仍然在夫妻二人之间进行。不过不再是一般性谈论，而是因苏轼派人来邀请陈慥去南郊看花转而展开新的矛盾。柳氏不愿并限制季常出游，季常则极力周旋，争取出游。柳氏提出要约法三章，座中不得有妓女，如有妓女，定要责罚。挨打的棍子还要季常自己去借，当着仆人的面威胁季常，毫不顾及他大男人的体面。她还大模大样给苏轼捎话：“休得引乱他心，有伤雅道。”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看起来，柳氏的确蛮横霸道，处处占着上风。陈季常则忍气吞声，甘居下风，乖乖接受妻子的条件，说：“若是妓女，甘心受责。”还把自己的青藜杖献出来作为责罚自己的工具，一副可怜相。
大多数观众会觉得陈季常软弱得很可笑。但如果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可怜，甚至怒其不争，那就上了他的当了。他的唯唯诺诺虽然有性格基础，但实在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他自己唱得明白：“非无斩钉截铁刚方气，都只为惹草沾花放荡情，权支应。”（【解三酲】）对柳氏的咄咄逼人，他左遮右挡敷衍着，还拉着苏院公作配合。明明知道有妓女琴操在，却信誓旦旦，保证没有妓女。院公也说：“我老爷一生最怕见妇人的，夫人放心。”柳氏能做的都做了，只得相信季常的保证。结果再一次上当受骗。季常不但去自由玩乐，最后还在外面讨了小妾。所以谁是胜利者呢？丈夫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主观愿望和实际效果背谬错位，造成了强烈的喜剧效果。
当然这出戏里的双方无论胜利或失败，谁都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表现了轻喜剧的特点。我认为作者是很懂喜剧原理的。亚里士多德说：“喜剧模仿的对象是比一般人较差的人物。所谓较差，并非一般意义的‘坏’，而是指具有丑的一种形式，即可笑性（或滑稽）。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伤，不至引起痛感的丑陋或乖讹。”汪廷讷在《狮吼记》里塑造的这两个人物都是有缺点的正面人物，他们的冲突产生的是喜剧美，并不给人恐惧感和痛苦感。
但全剧揭示的现象，却并不因为它的喜剧性而失去社会意义的深刻。陈慥是受虐的一方，似乎很不幸，但陈慥本人却保持着一种非常平和的心态，似乎是甘于受虐。其实这种平和并非懦弱，而是一种真正的心理优势。他后面是一个支持他的广大社会，在戏里就是苏轼、佛印等。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界，包括仆人在内，都同情帮助他，帮他实施欺骗。相反，柳氏的乖戾是由于孤立无援，而又充满危机感，是真正的弱者。她的力量只及于阃内，用绳子拴脚都只能拴在门里，一出大门男人就有援手。比如有巫师（虽然她也是女人，但也不认为应该帮女人）帮他变羊，佛印帮他施法术，苏轼给他送小妾等等。所以真正强大的仍然是男人。这种真正的强大维持丈夫陈慥的优势心态，平衡了他受到约束和压制所产生的不快。他既有恃而无恐，犯不着对柳氏以牙还牙。所以他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可怜，没有不堪忍受的恐惧和痛苦。作者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难说，但他忠实于生活的真实。
由于作者对女人妒忌的认识毕竟受到封建正统思想的限制，特别是求嗣至高无上的观念，使得作者把过错都归于柳氏，矛盾的解决是必须设法消除柳氏的妒忌，所以后半部作者的美学追求改变了，没有把喜剧风格贯彻到底，而让柳氏受到惨痛的惩罚。
（姚品文）
狮吼记
第十一出 谏柳
汪廷讷
【生查子】（旦持拄杖上）儿夫喜浪游，不把盟言守。嗃嗃奈予何[1] ，伊作伊还受。
〔如梦令〕自是男儿情薄，莫怪妇人口聒。为爱出墙花，玩法甘违初约。知觉，知觉，抵死与他一着。昨日丈夫欲偕东坡嬉游，自招若有美人，甘受藜杖。我令苍头潜去窥视，那老奴也把言语支吾。我怒发先要杖他二十，他方才吐露真情，说果有妇人在坐。天，天，有这样不守法度的男子汉。他归来推醉，我也不曾理他，待今日和他算账。丈夫那里？（生应上）有，有。
【前腔】看花昨夜归，尚未醒残酒。闻唤急趋跄，琴瑟娱清昼。
（见介）娘子有何见教？（旦怒云）见教，见教，可知你灾星拱照。若还违拗些儿，我不刎便吊。你昨日出门时，对着拄杖儿，招些甚么来？（生）奶奶，我但见你红下脸来，我有话都说不出了。你请息怒，容分剖。（旦佯笑云）你昨有妓无妓？（生）娘子，其实无妓。（旦怒将杖打生云）昨坐在东坡右手，穿藕丝裳者是谁？（生）娘子，昨日游人千丛万簇，想是苍头看得眼花了。我们实不曾携甚美人。（旦）你还硬嘴？叫老奴来对！（大叫）苍头那里？（内应）买下饭去了[2] 。（生慌云）不必叫苍头[3] ，我认了，我认了！（旦）禽兽，人说你肠子有吊桶粗，我说你胆子有天样大。我与你做夫妻多年，你岂不知我平日的性子，辄敢欺心玩法？跪过来，定打三十拄杖。（生）奶奶，不才初犯，且饶这遭！（旦）断要打，休惹起我的性子来。（生）奶奶，打我是小事。你方才养成指甲，恐被抓伤，吾罪越重。不如权且恕过，下次莫饶。（旦）也罢，我饶你拄杖，罚跪在池边。（生）奶奶，这个容易。只求把大门闭了，恐有人来，不当稳便。（旦）若要闭大门，打了去跪！（生）我跪，我跪。（旦虚下）（生跪介）
【宜春令】（生）心中恨，（旦内叫云）你恨我么？（生）脸上羞，（旦内云）你是该羞也！（生）对着碧粼粼方塘水流。（旦内云）你倒不如投在水里罢！（生）当场出丑，这般恩爱难消受。（旦内云）你既没情，我也无义，怎怪得我？我且睡一觉来放你。（内做乱蛙鸣）（生）呀，这孽畜，往常不叫，偏今日咭咭聒聒，如鼓吹一般。蛙哥，蛙哥，你可怜陈慥，闭嘴一时，只怕他疑我与人说长道短。你休在清池阁阁争喧，免疑我对傍人哓哓搬口[4] 。苦，我这膝盖儿跪得疼了，望娘行大发慈悲，暂时宽宥。
（小生上）既已为男子，应当制妇人。牝鸡曾有戒，未可令司晨[5] 。昨日陈生归家，必受柳氏之气，我去探望他一回。来到门首，门儿半开在此，不免径入。（见生跪，背语科）呀，兀的不是季常？缘何跪在池边？奇绝！奇绝！待我闪在这壁，听他说些甚么。
【前腔】（生）衔冤气，溯祸由，我也不怨娘子，只怨苏学士，挈红妆春郊戏游。（小生背云）我挈红妆，你不来也自由你，如何怨我？（生）到今日呵，落他机彀[6] ，幸得无人来见，倘人窥嘲讪般般有。我的娘，誓从今改过收心，敢如前胡行乱走？（向空顿首介）望神明转日回天，急来搭救。
（小生忙扯起生介）救你的神明是我！（生怒介）东坡，你好没礼！缘何不先通报，径直入人家来？（小生）若待通报，怕你膝盖儿越疼了。季常，陶元亮不为斗米折腰[7] ，至今犹有生气，况你为丈夫，乃甘曲膝于妻孥，岂不汗颊？（生慌掩小生口云）噤声，噤声！跪的是我，不干足下事。（小生喝云）衣冠不整，尚属朋友之过，世间那有这样缩头的男子？（旦持拄杖叫上）禽兽，缘何不待我发放，擅自起来？却与谁人在此闹嚷？（见小生拜介）原来是苏大人。（小生）尊嫂，轼闻妇道以顺为正，从一而终，是以牝鸡司晨，长舌阶厉[8] 。尊嫂何不恪遵四德之训[9] ，甘犯七出之条[10] ？季常有何得罪，而令其长跪池头？窃恐夫既不夫，妇亦不妇，伤风败俗，逆理乱常。不可，不可！（旦）苏大人，奴家虽系裙钗贱质，颇闻经史懿言。自古修身齐家之士，先刑寡妻[11] ，乃治四海。古之贤妇，鸡鸣有警，脱簪有规，交相成也。齐眉之敬，岂独妇顺能彰；反目之嫌，只缘夫纲不正。今我丈夫呵，
【梁州序】襟怀偏放，面皮徒厚，不把我机关参透。（小生）你待要他如何？（旦）要他绳趋尺步[12] ，休轻惹罪招尤。苏大人，羡你望隆山斗，却怎心恋烟花，轻把我儿夫诱？（小生）琴操是我的相识，季常不过陪行，于理何碍？（旦怒视小生云）你引花了他的心儿，又来管我！（以杖指小生介）恨不青藜打杀你，老牵头！（小生慌躲介）（生跪云）奶奶，宁可打我罢。（旦用拄杖拨生跌倒介）教你狗党狐朋莫再游，免使我恁争斗。
（小生背与生云）看这般光景，休道你怕他，我也有些儿胆怯了。待我勉强说他几句。（生）他手中物，不是当耍的。（小生）尊嫂，从来悍戾之妇呵，
【前腔】当年为害，千秋遗臭。他把那四德三从一旦丢开脑后，淫心悍气，全无半点温柔。（旦）从来那些悍戾的，你说我听！（生）东坡，少说几个罢，休连累我吃打。（小生）有那武姬斫树[13] ，刘氏垂帏[14] ，王导也为他挥麈亲驰骤[15] 。明光因诵赋[16] ，溺清流，五虎威严鬼也愁。（小生作恨介）（旦）大人为何发恨？（小生）恨不剥这禽兽！
（旦大喝指小生云）你言言嘲讪，句句扛帮，我虽奈何不得你，（举杖打生云）都是这畜生串了来的！（生跪唱）
【前腔】告娘行细察因由，苏学士突然来候。这颠言狂语，尽皆纰缪。我自随伊饶舌，惮尔青藜，朝夕欢相守。（旦）我往常闻你向学士谈禅，十分敬服，谁知谈的都是老婆禅[17] 。苏大人，各人有家，此后免劳下顾。（小生鞠躬）领命，领命。（生）是非今说破，莫追求。（旦对生云）你若再揽他上门，我和你做一世冤家。（生）难道不是冤家不聚头？（揖小生介）请暂退免僝僽[18] 。
（小生扯生背云）闲话休提。季常，你年将强仕[19] ，兰梦无征[20] ，何不与令正商议娶一妾？（生）还敢要他娶妾？我向在洛中，闻知吾所为，遣苍头以书见招，说家中已纳四妾。我急急归来看时，却娶了四个魑魅魍魉，教人怎下得手？（小生笑云）就容貌丑些，但得生子，亦是好事。（生）未及月余，他并丑的也都赶回去了。（小生）待我与他说。（向旦云）尊嫂，季常此后决不敢恋酒贪花，但下官有一言奉告。（旦）请说。（小生揖旦介）
【前腔】念鲰生略献愚谋[21] ，论不孝须防无后。（旦）呀，我陈门无后，与苏君何干？（小生）下官与季常呵，忝金兰交谊，忍绝箕裘[22] ？（旦）老苏，你未谙麻衣相法，怎晓得我再不生儿子了？（小生）尊嫂，倘容他娶一妾呵，你是螽斯不妒麟趾[23] ，钟祥百福从天祐。（旦）《螽斯》、《麟趾》是周公作的诗，若周婆肯说这话？怪不得有官奏你诽谤朝廷，原来你好管人家闲事。（向生云）陈郎，娶妾是好事，但我每日要打一百拄杖，直打到七十岁止。你若经得起，任你施为。（生慌介）肯因添一妾，与你结为仇？难道无儿没葬丘？（小生指生云）你反这般样说！（旦推小生出门介）快走快走，推出去莫容留。（旦手拖拄杖拉生下）
（小生笑云）苏子瞻遨游四海，阅人颇多，何曾见这般恶妇？我将侍儿赠他，一者令陈生有后，二者令柳氏分权。柳氏，柳氏，
【尾声】你虽是乾坤戾气天生就，怎出得东坡妙手？一计教他命即休。
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打好事。
若还妇制其夫，便是背生芒刺。
〔注〕 [1]嗃（hè）嗃：严酷的样子。[2]买下饭：买菜。吴方言称菜为下饭。[3]苍头：男仆。[4]哓（yáo）哓：争辩声。[5]“牝鸡”二句：母鸡报晓，指女人当家或当政。《颜氏家训·治家》:“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以致祸也。”[6]机彀（gòu）：圈套，机关。[7]“陶元亮”句：晋诗人陶渊明，一名潜，字元亮。《晋书·陶潜传》载他为彭泽令时，“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8]长舌阶厉：妇人多嘴多舌搬弄是非，是灾祸的根源。典出《诗经·大雅·瞻卬》:“长舌之妇，维厉之阶。”[9]四德：古时对女子行为的要求，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10]七出：封建时代已婚妇女有七种过失可以被丈夫休弃。[11]“先刑”句：男人应该先做妻子的模范，以后才能治理国家。典出《诗经·大雅·文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同型，型范之意。[12]绳趋尺步：行动合乎法度，循规蹈矩。绳、尺，古代木工用的量具。[13]武姬斫树：据《潜确类书》载，武阳女嫁阮宣，性妒忌，家有桃树一株，开花艳丽，阮宣赞叹不已，武氏大怒，让家人砍去桃树。[14]刘氏垂帏：据《世说新语·贤媛》，谢安的夫人刘氏用帏帐把歌舞的婢女围起来，只让谢安看一眼就又把帏帐放下。谢安请求再打开来看一会，刘氏就说：“恐伤盛德。”[15]“王导”句：王导，晋人，南渡后任宰相。其妻曹氏不许年轻女子伺候他，他就在外密养小妾。曹氏闻知，带人打上门去，王导急忙带上小妾亲自拿着麈尾赶车逃走。见《艺文类聚》引《妒记》。[16]“明光”句：晋太始年间的刘伯玉，妻段氏，字明光，性妒忌。伯玉曾在妻子面前诵《洛神赋》，并且说：“取妇如此，吾无憾焉。”其妻恨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于是溺水自尽。以后凡美丽的女子过河，都会遇见大风浪。此渡口遂名妒妇津。见《酉阳杂俎》。[17]老婆禅：佛教语，指禅师苦口婆心，多方设教，有如老婆婆絮语不断。此含讥讽之意，刺苏轼教唆陈慥对付妻子。[18]僝僽（chánzhòu）：折磨。[19]强仕：男子四十岁。《礼记·曲礼》:“四十而强，曰仕。”[20]兰梦：生子的吉兆。典出《左传·宣公三年》:“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生穆公，名之曰兰。”[21]鲰（zōu）生：对自己的谦称。[22]箕裘：指祖业。典出《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23]螽（zhōng）斯：螽，一种昆虫，即飞蝗。斯，之。《螽斯》为《诗经·周南》篇名，《毛诗序》云：“《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麟趾：仁兽麟的蹄趾。《麟之趾》亦为《诗经·周南》篇名。朱熹《诗集传》:“文王后妃德修于身，而子孙宗族皆化于善，故诗人以‘麟之趾’兴公之子。”
《狮吼记》的故事采自宋人笔记。其中的人物大多是实有其人。苏轼有一篇著名的散文《方山子传》，其中的方山子就是这部传奇的主人公陈慥（陈季常），他是东坡的朋友。关于陈季常惧内也见诸记载。洪迈《容斋三笔》说：“方山子好宾客，喜蓄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子，指柳氏也。坡又尝醉中与季常书云‘一绝乞秀英君’，想是其妾小字。”秀英在这部传奇中是苏轼赠给季常的小妾的名字。洪迈所引苏轼诗名《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旧题王十朋注说赵次公曾听达观言：“季常之妻最悍妒，每季常有客招声伎，柳氏则以杖击照壁大呼，客至为散去。”《苕溪渔隐丛话》引《西清诗话》也有类似记载。因为河东是柳姓郡望，杜甫诗还有“河东女儿身姓柳”之句，所以苏轼用河东狮子吼开陈季常的玩笑。后来“河东狮吼”成了典故，专指悍妇，已是尽人皆知了。但对苏轼诗也有不同解说。比如认为诗中的“狮子”谓佛经中长者女庵提遮狮子吼了义经。还有人说拄杖实陈季常的朋友柳簿所持，季常《遗铁拄杖》诗有“柳公手中黑蛇滑”句，与其妻无干等等。对这些不同的说法，在阅读或观看传奇《狮吼记》的时候，不必去多所考证。可以认为，《狮吼记》作者充分利用了笔记中的素材，巧妙地构思成一部传奇的情节；另外陈季常与苏轼关系密切也是事实，作者让苏轼也在戏剧冲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都表现了作者纯熟的艺术技巧。比如苏东坡是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大文豪，让他与一个蛮不讲理的妇女对话并且处于尴尬状态，是会使老少妇孺观众兴趣大增，从而增强喜剧效果的。这是作家善于运用素材之一例。
本出之前情节，是苏轼邀请陈季常游春，出门之前季常向妻子保证没有妓女同游，如有则甘受拄杖责打。柳氏派苍头跟踪，发现游赏时果有妓女琴操在座，决定当面审问和惩罚。全出大致可分三个段落。
开始是柳氏先上场，向观众交代她已经知道了游春的种种实情，正大怒着准备与陈季常算账。而陈季常却还蒙在鼓里，自以为得计。他残醉未消，听夫人传唤急忙赶来，还准备和她一齐享受闺房之乐呢。已知就里的观众至此一定觉得他可笑得紧，既为他捏一把汗，也准备好好看一场笑话。谁知季常已久经这种阵仗，尽管撒谎很拙劣立即被识破，但他也不慌不忙，从容应对。推诿搪塞不过，便坦然接受惩罚了。面对妻子的盛怒，他只一味退让。他的讨价还价很有趣：不说打得自己受不了，而说“你方才养成的指甲，恐被抓伤，吾罪越重”。这类语言，常听旁观者劝解别人时使用，比如《红楼梦》里贾政打宝玉，王夫人劝解时就是说“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该保重”，这是很郑重的。但这里挨打的是自己，他又充当旁观的劝解者，双重角色集于一身，就很滑稽。这正是刻画陈慥忍让策略的十分富有喜剧性的语言。
经过讨价还价，免去杖责，跪在了池边，这独脚戏怎么演呢？作者设计了蛙鸣。别小看这一小小的后台效果声，它的作用可不小。首先这是刻画陈慥内心活动的手法。陈慥受这样的屈辱——下跪——后在想什么？他居然怕蛙鸣使妻子误会他在与人说长道短，故而与草虫儿对话起来，请求蛙哥不要叫，天真得可笑。这样处理不仅比常用的自说自话的独白向观众（而不是向剧中人）交代内心活动新颖有趣得多，而且在情节上给苏轼上场偷听以及和季常的对话提供了合理性。这里陈慥埋怨苏轼又被苏轼听到，苏轼听陈慥居然不埋怨老婆而埋怨到自己头上，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些是很有戏剧性也很能表现人物性格的，若用独白，这些效果就出不来了。所以蛙鸣这一细节可谓一石三鸟，可见作家匠心。
以下苏、柳、陈三人的纠葛是本出的重心。虽然全剧矛盾是后来佛印的所谓“法力”来解决的，但作者借苏轼之口说出的一套儒家伦理道德才是剧本真正的思想基础，作者需要将它正面说出来。由陈季常说出是不可能的，其他人又不具备这样的身份。只有苏轼，他不仅是陈季常的挚友，而且又是“望隆山斗”的“贵人”，向柳氏进这番“谏言”，才最为合适，最有力度。同时让这种枯燥说教在戏剧冲突中由人物用性格语言自然表达出来，也就生动了。可以说苏轼在这场戏里，起了作者立场代言人的作用。
但作者并没有使苏轼这个人物概念化，成为一个教主。相反，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应该有相当的分量。苏轼在剧中是陈季常风流行为的支持者。但如果他只是在背后活动，不和柳氏正面冲突，他的戏剧行动力度就会显得不足，人物就站立不起来。在和柳氏交锋中，他一开始颇有气势，后来居然也有些胆怯了，这一方面进一步刻画了柳氏的“悍”，也刻画了苏轼也是一个有弱点的活生生的普通人，也很有趣，不是道貌岸然的老夫子，和全剧的喜剧风格取得一致。柳氏之悍，如果只有和丈夫的正面冲突，也未免单薄和单调。让柳氏面对苏轼，就变换了一个角度。这场戏是很生动的。她开始见到苏轼时，彬彬有礼，拜见之时，称呼“苏大人”。后来受了他的教训，就由称“苏君”进而至于“老苏”了。在对话中她振振有词：“齐眉之敬，岂独妇顺能彰；反目之嫌，只缘夫纲不正。”也就是说，是因为丈夫不能以身作则，她才对丈夫不敬。这不能不说她有她的道理。她指责苏轼多管闲事：“各人有家，此后免劳下顾”，“我陈门无后，与苏君何干？”不也言之成理吗？苏轼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并没有使她折服。柳氏虽然也骂苏轼是“老牵头”，但并没有更失礼之处。柳氏之泼、之悍始终把矛头指向丈夫，这是作者掌握的一个度。她不是市井泼妇，与《疗妒羹》中的苗氏有区别。必须掌握这一个“度”才能与全剧的风格获得统一。
（姚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