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茂良
【戏曲家小传】
字静山。武康（今浙江德清）人。约生活在明代成化年间。生平事迹不详。作有传奇《双忠记》、《金丸记》、《精忠记》。另据《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著录，谓传奇《合璧记》亦为其所撰，与王恒之作同目。《双忠记》、《精忠记》今存，《金丸记》仅存散出，别题《妆合记》。
金丸记
第二十八出 拷寇
姚茂良
【引】（众）（老上）数载沉埋心事，丢开放下心思。谁想今朝尚如此，空使防机刺。
（白）须知容易事难知，始信今朝鲜克初[1] 。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我宫中心腹之人只有寇承御，我向年托他诓害李妃之子，谁想这贱婢不从我旨，反送到楚王府中收养，今已十岁矣。圣上宣他与我为子，昨日朝见，看他举止动静，俨然李妃一般。及至问他生母，又云不知。我想起来，岂有为子者不知生母之理？我为此悄悄差宫人随太子往冷宫中，看那太子与李妃如何光景。且待宫人回报，便知端的。（丑上）特将奇异事，前来报覆知。娘娘，奴婢叩头。（老）你打听事情如何了？（丑）奴婢奉旨悄随太子到冷宫中去，那太子与李娘娘呵……（老）起来说。（丑）吓，他一见时不言不语，两下里各自沉吟。李娘娘睁睛观看，忽然间两泪交倾。（老）吓，两下啼哭，事有元故了。（丑）那殿下低头暗想，李娘娘道：与我亡儿年月同庚。两下抱头而哭，不知为甚元因。娘娘，不信非亲却是亲，瞒天雾散起愁云。其中必有冤情事，便向黄河洗不清。（老）我知道了。（丑）是。（老）这桩事使我何颜见圣上，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且拿那贱人来问个明白，就死也说不得了。宫人每，唤寇承御过来！（丑）是，寇承御，娘娘唤。（占上）来了。日间不作亏心事，吓，何事心慌自吃惊？娘娘，寇承御叩头。（老）贱人你可知罪么？（占）奴婢不知罪。（老）你可知死？（占）奴婢不知死。（老）唗！你死在头上，还要掉舌[2] 。（占）奴婢在宫伏侍娘娘，不离左右，又不曾干犯法之事，不知为何该死？（老）我十年前着你干的事，可还记得么？（占）吓，十年前奴婢不曾干什么事。（老）十年前的事难道就忘了？（占）十年前事，吓，是了。娘娘，宫人退后才敢说。（老）你每退后。（众应）（老）讲上来。（占）可是十年前命奴婢往冷宫诓害太子？当时将裙刀刺死，撇在金水桥河内去了。如今事已年远，又问他怎么？倘宫人知道，未免泄漏，奴婢就该万死，就是娘娘也不稳便。（老）胡说，我且问你，昨日来朝见我的是谁？（占）这是楚王三殿下。（老）唗！你还说是楚王三殿下么？宫人每，与我跣剥了[3] ，吊打一百。（众）是。数着：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老）叫他快快招来！（众）啲，快快招来！（占）教奴婢招什么？（老）与我再打！（众）是。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打完。（老）贱人快快招上来！（占）阿呀，娘娘吓！就打死也不知道。奴婢是个女流，怎出得许多禁门？实是丢在河内了。（老）唔，宫人每，把他撩在丹墀下。（众应介）（老）且住，我想那年在御花园中撞见陈琳，抱着个盒子。我正在盘问之间，又是你这贱人来报驾幸正宫。我及至回宫接驾，驾又不至。明明是你与陈琳同盗太子出去的。（占）娘娘吓，那太子生得五六日，放在盒内，就不闷死，也要啼哭。望娘娘细察。（老）我那听你花言巧语，叫宫人快宣陈琳过来！（丑）领旨。陈公公，娘娘有宣。（生内云）娘娘宣俺怎的？（丑）不知为甚把寇承御打上一百皮鞭，撩在丹墀下，有旨特宣公公哩。（生）你先去覆旨，喒就来也。（丑）是，陈琳宣了。（生上）平生仗忠义，今日任风波。吓，我知道了，想为昨日朝见事发，故此勘问那寇承御。咳，刘娘娘吓刘娘娘！此事已经十年，你得休且休，苦苦待要怎的？（老）贱人快快招来！（占）阿呀，娘娘吓！（生）呀！
【新水令】则听得后宫中勘问女娇姿，莫不是十年前那桩公事？这其间寇宫人心胆寒，那一个刘皇后他也不心慈，恰便似吕太后当时[4] 。（老）贱人快快招上来，我便饶你的死。（占）教奴婢招什么来？（生唱）直待要酖了如意，彘了戚氏[5] 。
（白）娘娘，奴婢陈琳叩见。（老）陈琳你来了么？（生）宣召奴婢，不知有何懿旨？（老）我有事问你。（生）不知娘娘有何事问奴婢？
【步步娇】（老）昨日来朝是谁人子？（生）是楚王三殿下。（老）唗！（众喝老）吓，你也说是楚王三殿下么？（唱）我想起十年事，教人苦三思。展转踌蹰，索求来自。陈琳，我今日与你辨雄雌。（生）奴婢怎敢与娘娘辨雄雌。（老）吓！（唱）你这般奸诈因何使？
（生）娘娘，奴婢有什么犯法的事？（老）还要辨！
【折桂令】（生）六宫中桃李参差[6] ，只碗之中怎放双匙？为君王乏嗣，终日嗟咨，搜寻得玉美人来至。因猜忌两宫中分了彼此，那李娘娘呵，致令他在冷院趄趑[7] ，受尽禁持[8] ，苦况难辞。（老）这是圣上旨意，与我何干？（生唱）他当时养了孩儿。（老）住了，我正要问你养孩儿的事情。（生）阿呀，娘娘！（唱）与陈琳有甚么情词？
（白）此事没有奴婢的勾当。圣上不时宣召，奴婢告退。（老）住了，你道此事没有你的勾当么！有人在我跟前攀扯你同盗太子出宫的。（生）娘娘，这是谁说来？（老）是寇承御。（生）吓，是寇承御这等讲？待奴婢去问他。（老）容你去问来。（生）是。啲，寇承御！当初盗太子有你没有我，有我没有你吓？（老）吓，陈琳，你怎么说有你没有我、有我没有你呢？（生）娘娘，奴婢是这等问他，是这等问他。（老）唗！（众云）（老唱）
【江儿水】你莫把花言掉，休将巧语支，陈琳，你把事情仔细言终始。（白）揣那贱人起来！（众应）（老）阿呀，贱人吓！（唱）当初是你承吾旨，你这两个狗才，（唱）装成圈套，你来回示。（白）放下。我记得那年在御园曾撞见你这狗才，（唱）抱着个皇封盒子。（生）这是果品妆盒。（老）我正盘问之际，又是你这贱人来报驾幸正宫。我就回宫接驾，驾又不至。到得今日里呵，（唱）两下推辞，把就里机关行止。
（生）恐圣上不时宣召，奴婢去也。（老）拿转来！（众应）（老）既无你勾当，要你在此勘问寇承御。（生）阿呀，娘娘！奴婢从来不会行杖，这个咱处呢？（老）吓，你不会行杖么？（生）是。（老）我这里有会行杖的。宫人每，把他跣剥了！（众应）（生）娘娘，奴婢会行杖介。（老）既会行杖，为何又推阻？（生）怎敢推阻？娘娘若要奴婢勘问，须用大样刑法，他才肯招认。（老）宫人取大样宫刑与他！（丑）领旨，宫刑有了。（生）请娘娘靠后些。（老）为何要靠后？（生）奴婢的刑法利害，恐惊了娘娘，不当稳便。（老）宫人每，把椅儿靠后些！（众应）（生）吓，孩子每，你每几十名在此伺候？（丑）四十名。（生）你每多在两旁伺候着，待我唤你数着，才可上来。（丑）是。（生）啲，寇承御！莫若待我招认了，出脱了你罢？（占）吓，陈琳哥，我是个女流，一死何惜。莫若一棍打死了我，倒也干净。（生）咳吓，孩子每！与我数着！（丑）是。一十、二十、三十。（生）住了！
【雁儿落】俺待要重打呵，恐口中出瑕疵。俺待要轻打呵，又恐怕违了懿旨。数着！（丑）四十、五十、六十。（生唱）我恨不得打断你的口内词，诉不出俺心间事。呀，你休得要隔靴揸痒，把话儿支。啲，寇承御吓！你得推辞且推辞。当初盗太子有我陈琳没有我陈琳？你在娘娘面前就实说，你就实讲吓！（唱）俺假意儿问他行有十余次，俺怎肯轻汤着一一棍儿？俺这里嗟咨。（老）陈琳！（生）有。（老）你怎么不用刑？（生）奴婢着实在此用刑。（老）若是打轻了，决不饶你！（生）吓，阿呀，俺本待要容情，（唱）那娘娘不转睛的将咱视。啲，寇承御！你要自寻思，你当初曾有言道，今日里呵，打你个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老）揣那贱人起来，问他可有陈琳在内？（丑）是。啲！可有陈琳在内？
【侥侥令】（占）苦杀奴身恶痛悲，呵哟！皮肤上遍青紫。神思昏迷，多应是死。怎肯把陈琳名字指。
（丑）没有陈琳。（老）与我再打！（生）吓，阿呀！
【收江南】呀，俺心里如刀刺，伊身上着棍儿，便是那铁石人见了也伤悲。（起棍住了）教人举手行杖泪如斯。（老）再问他，可有陈琳？（丑）啲！娘娘问你，可有陈琳？（占唱）我如今转思，我如今再思，（丑）可有陈琳？（占）罢了！（唱）只得把陈琳名字指。
（丑）有陈琳。（生）吓，与我什么相干？（老）我说是有陈琳，把他绑了！（生）阿呀，娘娘！他道奴婢打重了，故此攀扯在内。待奴婢再去问他。（老）你去问来。（生）啲，寇承御，这是你的勾当。娘娘面前是胡讲的么？吓！
【园林好】（占）我到了如今，雪消了见尸。（生）没有我你就讲吓！（占唱）我如今不必要对词。（生）快讲！（占）阿呀，陈琳哥吓！（生）呀呸！（占唱）把你做证明公纸，怎带累玉叶与金枝。
（白）是他。（生）是谁吓？（占）是你。（丑）呀呸！启上娘娘，寇承御打晕了，连娘娘也攀扯在里头。（生）可是与奴婢无涉。（老）吓，连我也指在内？（丑）是。（老）放了陈琳，你如今不要数，竟乱敲死了这贱人罢！（生）是。啲，寇承御！你今番休想活也。
【沽美酒】我打得你活不活死不死，活不活死不死，只要恁一则一二则二。你是个保祐潜龙掌命司[9] ，只要恁忠言逆耳，不要恁差三错四。可怜见当今乏嗣，玉美人生下了孩儿。这不是丁一卯二，俺呵瞒不此时那时，又何必要对词。呀，只说是金水桥边渰死太子那桩的公事。
（内云）圣上宣陈琳。（丑云了）（老）圣上宣你，去罢。（生）我就去也。
【尾】（占）今朝喜得明白死，九族全除方免耳。（下）（丑）寇承御撞死了。（老）这贱人死了么？（生）阿呀，寇宫人吓！（唱）只落得墓顶褒封，全凭半张纸。
（白）启上娘娘，寇承御已死，甚是可怜。请娘娘见圣上面责奴婢一番，让楚王之子入宫为嗣，以免后日之患。今番大张其事，更为不美。请娘娘三思。（老）唗！谁要你多管？你这狗才，少不得死在后边，还不走！（生）吓咳，娘娘吓！你休将好意为恶意，莫把忠言当恶言。（下）（老）宫人每！（众）有。（老）与我把寇承御尸首撇在金水桥河内。（众）是。（老）从来国法当如此，任他何处去伸冤。（下）
〔注〕 [1]鲜克初：反用《诗经·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指很多事情开头往往不错，却难有好的结果。鲜，少。克，能。此处反过来说，谓造成不好的结果，是因为起初没有处理好。[2]掉舌：逞口舌，此指辩解。[3]跣（xiǎn）剥：将人的衣服鞋袜剥光。跣，赤脚。[4]吕太后：指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5]“直待”二句：酖（zhèn）了如意，指吕后在刘邦死后用毒酒害死戚夫人生的赵王如意。彘（zhì）了戚氏，指吕后将刘邦晚年最宠爱的戚夫人砍去手脚并令其眼盲耳聋口哑，置之厕中，名曰“人彘”之事。彘，猪。[6]六宫：指古代皇后的寝宫，以正寝有一，燕寝有五，故称。[7]冷院：犹冷宫。[8]禁持：折磨。[9]潜龙：此指未来的皇帝，即太子。潜，谓隐而未显。
在封建皇帝的后宫里，众多嫔妃往往围绕着立嗣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在这惨烈的后宫争斗面前，所谓“忠孝仁爱”、“礼义廉耻”之类的伦理纲常显得极其苍白和虚伪。明人传奇《金丸记》便是一部以后宫斗争为题材的戏剧作品。许之衡、谭正璧、庄一拂据明吕天成《曲品》小注认为作者是明人姚茂良，傅惜华则认为作者佚名，另清黄宗羲《思旧录》曾记此剧为明人史磐作。今姑且视为姚茂良之作。此剧《词林一枝》、《万壑清音》题名作“妆合记”，《赛征歌集》题名作“金弹记”。
《金丸记》的故事背景是北宋真宗朝。真宗皇帝乏嗣，下诏选妃。河南刺史李佐之女“玉美人”被征选入宫，遭到正宫刘皇后嫉妒谗毁，暂置于“不游宫”。三月初三午时三刻，真宗按司天台官员王弘所奏，向御花园射出金弹一丸，命合宫后妃游园，得此丸者即是太子之母。金弹恰为“玉美人”拾得，于是召幸有孕。辽兵入侵，寇准奏请御驾亲征，真宗准奏。李妃谏阻，被再次打入冷宫，不久，在冷宫生下一子。这当然更引起刘皇后的嫉恨，于是遣心腹寇承御前往冷宫，令其骗出小太子，用裙刀杀死后抛入金水桥下河中，以绝后患。寇承御不忍心皇室绝嗣，便与穿宫内使陈琳合谋，将小太子藏在妆盒内，送往楚王府中收养。刘皇后向真宗谎称李美人生下死婴，真宗决定选楚王次子进宫为嗣。十年后，楚王打发太子进宫，刘皇后顿生疑心，吊打寇承御，追问原太子下落。寇承御被逼死，陈琳将此事面奏皇上，于是真相大白。真宗降旨，封李妃为正宫皇后，将刘皇后打入冷宫，尊寇承御为圣母夫人，立庙祭祀，陈琳升为司礼监太监，善恶各得其报。
《金丸记》全剧二十九出，《拷寇》为第二十八出，接近结局，是历来为人称道并经常搬演的一出。本出情节紧承《谒后》、《逢母》两出。心中有鬼的刘皇后见到太子冠系金丸，且“举止动静俨然李妃一般”，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怒不可遏，痛感“当初悔不亲身”，“用人差矣”。为了证实这一判断，她暗地派人随同太子前往冷宫，窥测太子与李妃相见时“如何光景”。接着，《拷寇》一出便开始了。
丑扮宫人向刘皇后禀报，太子和李妃“一见时不言不语，两下里各自沉吟。李娘娘睁睛观看，忽然间两泪交倾”，“那殿下低头暗想，李娘娘道：与我亡儿年月同庚。两下抱头而哭，不知为甚元因”。果然两人举止言行均有异常！这使刘皇后确信寇承御当年背叛了她，并进而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桩事使我何颜见圣上？”于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且拿那贱人来问个明白，就死也说不得了”。
在刘皇后的厉声追问下，寇承御镇静自若，一口咬定她当年诓出太子后，“当时将裙刀刺死，撇在金水桥河内去了”。刘皇后见问不出真情，便下令严刑拷打，逼其招供。但寇承御“就打死也不知道”，抵死不承认自己救了太子。这时刘皇后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穿宫内使陈琳。“那年在御花园中撞见陈琳”，慌慌张张地“抱着个盒子”，此中必定有鬼。于是又宣召陈琳，要与他“辨雄雌”。陈琳也一口咬定“此事没有奴婢的勾当”。这时，刘皇后使出了最毒辣的一招——命令陈琳拷问寇承御，以便从中发现破绽。
陈琳虽不敢不从，心里却异常恐慌、异常痛苦：若打重了，害怕寇承御“口中出瑕疵”，不遵守当年“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的承诺，把自己给供出来；若打轻了，“又恐怕违了懿旨”，被皇后看出破绽。幸得寇承御任“皮肤上遍青紫。深思昏迷，多应是死”，“怎肯把陈琳名字指”，宁死不招。恰在此时，圣上召见陈琳，陈琳趁机得以解脱。寇承御随即高唱“今朝喜得明白死，九族全除方免耳”，一头碰死在御阶上。暴跳如雷的刘皇后下令“把寇承御尸首撇在金水桥河内”，一出好戏到此结束。最后一出《酬忠》交待善恶报应，则不过是中国传统戏曲所共有的“光明的尾巴”罢了。
《拷寇》一出是全剧矛盾冲突的高潮，也是人物形象塑造的最后完成。剧中通过拷打寇承御一事，将刘皇后的阴险毒辣，寇承御的舍生取义，陈琳的应对自如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戏中对小人物的塑造。太监与宫女本是后宫中地位最为卑下的人，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他们通常是被丑化的对象。《金丸记》传奇却打破常规，塑造了两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小人物形象。面对杀死太子获取个人荣华富贵还是拯救太子保存大宋一点血脉的抉择，宫女寇承御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她告诉陈琳，“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可见早就抱定了舍生取义的决心。太监陈琳亦是如此，本来他可以过他的优渥得宠的生活，但在寇承御的请求与“义”的观念的召唤下，他最终选择了保护太子这条布满荆棘的危途险径。他们将自己的行为看成是对国家的忠诚，看成是一个臣民在国家危难之际应尽的义务。在这里，地位卑下却能顾全国家大局的太监、婢女恰与地位崇高却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不顾国家社稷的刘皇后形成了鲜明对比。
此外，作者在塑造同为小人物的寇、陈二人形象时，又注意到他们性格的差异，避免雷同。虽然陈琳与寇承御一样忠于国家社稷，但他远不如寇承御那么勇敢坚毅。在第二十出《合隐》中，他邂逅正为拯救太子而犯难的寇承御，当寇承御向他求助时，他回答说：“我自有差遣。”又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屡加拒绝。直到寇承御用程婴救赵氏孤儿来激将，用日后太子继位惩罚来威胁，还答应若日后事情败露决不扳扯他一毫，他才决定出手相助。在《拷寇》出中，陈琳怯懦的性格表现得更加明显。当刘皇后命他拷问寇承御时，他左右为难：“俺待要重打呵，恐口中出瑕疵。俺待要轻打呵，又恐怕违了懿旨。”归根结底是考虑如何保全自己。当然，陈琳的性格缺陷颇具普遍意义，也许不那么高大完美的陈琳形象反而更加符合生活真实。
《金丸记》传奇在吕天成《曲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都被列为“能品”，是以情节关目见长的作品。《拷寇》当全剧矛盾冲突最集中最激烈之处，气氛至为紧张压抑，因而剧中时常穿插一些“黑色幽默”式的科介，使观众情绪得以舒缓，颇见匠心。如陈琳面对咄咄逼人的刘皇后，装痴卖呆、屡欲逃跑，引人发噱。在曲词方面，《金丸记》总体上显得较为俚朴粗糙，唯《拷寇》出“南北曲协支思一韵，古雅绝伦”，曾得到明末戏曲学家祁彪佳的褒扬。
（周秦 王国彬）
双忠记
第二十九出 杀妾
姚茂良
【西地锦】（生上唱）孔子适乎陈蔡，匡人何事图之[1] ？天生此德吾何惧，生来不怕桓魋[2] 。
自家来此协守睢阳，今被逆胡作乱，连日军士缺欠粮米，军马饿死大半。牛羊茶纸煮食已尽，又令罗雀掘鼠，济得甚事。惟恐军心有变，意欲将我爱妾烹来饷军，夫妻之情难以启齿。若是娘子肯舍生就义，则诸军心威可振，孤城可保无虞。不免唤娘子与他商议，看他的意下如何。娘子那里？
【前腔】（贴上唱）自料空城无备，致令枵腹无资[3] 。军中有旨频频唤，未知他意何如。
相公呼唤奴家出来，有何话说？（生长叹介）（贴云）今日为何昏昏闷闷，欲言不言，有甚意思？（生云）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只是说不出来。（贴云）夫妻之情，但说不妨。（生又叹介）其实不好说得。（贴云）我晓得了，城中老弱都尽烹饷军了，莫非要烹贱妾！（生云）猜着了，正是汝之心我之心也。（贴云）相公既是此话，但说不妨，何故如此沉吟？
【江头金桂】（生唱）十载青灯寒雨，心探孔孟书。一旦文场鏖战，忝登甲第，做郎官，登仕籍。谁想命运乖违，事出不意，四海干戈载戢[4] 。国步艰危，遭逢此身难退避。奈高堂母老，奈高堂母老，常怀念虑。自寻思，国与家同理，忠因孝上推。
【前腔】（贴唱）男子立身天地，纲常不可亏。自古受君之职，尽臣之礼，寸心毋自欺。你既食禄天朝，怎图家计？幸喜婆婆康健，有姐姐在彼朝暮扶持，归来百年终会期。须一心到底，须一心到底，再无他志莫迁移。你自向日葵花赤，一任随风柳絮飞。
【前腔】（生唱）一鹗横秋高志，岂寻常燕雀知。我故持义剑，竖起忠旗，披龙鳞，踏虎尾。与他素不相识，又无仇隙。只为忠君二字，抵死撑持。亡家丧身何足辞，奈外无兵援，外无兵援，内乏粮食，力难支。眼前六尺睢阳地，是我收成结果时。
【前腔】（贴唱）君既为王家死义，妾身敢故推。要我上天入地，只索投去，听其言随所之。既受了夫恩，要成夫志。任你将身作醢，煮肉成臡[5] ，因夫丧身何所愧。叹人生百岁，人生百岁，终须有死。两分离，剖破同心结，分开连理枝。
（生云）娘子，我看你这等从容就义，莫非埋怨寡情乎？（贴云）相公受朝廷大恩，任朝廷大事。奴家一身便死，犹恐答报不尽，岂敢埋怨相公。奴家受制于夫，惟夫所命，不当死于他人之手。愿请相公腰间宝剑，与奴家自尽。（生云）娘子说得甚有道理。（拔剑又住介）
【忆多娇】心惨切，情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别？（拔剑与贴介）无情三尺昆吾铁[6] ，三载夫妻，三载夫妻，与你今朝永诀。
（贴云）相公，只有一件：婆婆姐姐恩义不曾报得。你明日回家相见时，多多与我拜上几声。
【前腔】（贴唱）寸肠裂，泪滴血。婆婆自来甘旨缺[7] ，姐姐恩情今断绝。我那婆婆姐姐，再不得相见了！满腹离愁，满腹离愁，除是梦里相逢，与他细说。
【哭相思】（生唱）一夜夫妻百夜恩，谁知中途两离分。伤心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魂。
愁见东风吹落花，落花无主惜年华。（下介）（贴吊场）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妾身本是贫家女，生长何曾识邻比[8] ？一从奉枕事他人，跋涉相随万余里。夫因兵乱守睢阳，仓廪无储岁月长。城中军卒死殆尽，欲烹贱妾充饥肠。夫命乖，妾命薄，遭此年月何太恶？暮云朝雨总成愁，春花秋月那能托。妾不学无义人，东飘西荡如浮云。夫身尚在衾裀别，夫骨未寒罗绮新。宝剑光茫凛霜雪，仗此坚刚立名节。五色香魂化彩云，一片真心嘱明月。臣死君，妾死夫，理甚当，情何辜。嗟哉一命鸿毛摘，百滚汤中声沸泣。莫将艳骨委尘埃，留作娲皇补天石。
【香罗带】非君不见怜，把我做花枝样看。丈夫为着朝廷大事，出乎不得已也。爱刀割断琴上弦，只因王事要周全也，生拆连理树并头莲。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殷勤嘱付东流水，伴送我的游魂到故园。（自刎剑）（倒介）
（丑上）老媳妇是老爷厨下一个烧火的婆子。闻知老爷将二夫人杀了，烹来饷军。不许男子汉动手，着我一人来。（见介）天哪！果然杀死在此。世上有这等铁心肠的丈夫，又有这等不怕死的娘子，要成丈夫名节。若把死来与我老的，地洞也掘一个躲了。
玉肌花貌一红颜，一死须知轻泰山。
君义夫恩俱两尽，芳名千古在人间。
〔注〕 [1]“孔子”二句：《论语·卫灵公》载孔子在陈绝粮，同书《宪问》篇及《史记·孔子世家》又提到孔子被匡人囚禁一事。此处用这两个典故来暗指张巡眼前所处的困境。[2]桓魋（tuí）：春秋时宋国司马。孔子适宋，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3]枵腹：即空腹。枵，大树中空的样子，此处引申为空虚。[4]载戢：收藏兵器。《诗经·周颂·时迈》:“载戢干戈，载櫜弓矢。”[5]臡（ní）：带骨的肉酱。《周礼·天官·醢人》:“醢人拿四豆之实。朝事之豆，其实韭菹、醓醢、昌本、麋臡。”郑玄注云：“麋臡，酱也，有骨为臡，无骨为醢。”[6]昆吾铁：用昆吾石冶炼成铁制作的刀剑。《云笈七签》卷二六：“上多山川积石，名为昆吾。冶其石成铁作剑，光明洞照如水精壮，割玉如泥。”[7]甘旨：甘美的食品。白居易《奏陈情状》:“臣母多病，臣家素贫，甘旨或亏，无以为养。”[8]邻比：即邻居。
《双忠记》，全称《张巡许远双忠记》，是明代成化年间浙江武康落魄士子姚茂良撰写的一部历史剧。此剧凡二卷三十六折，取材于《旧唐书》、《新唐书》张巡本传以及韩愈《张中丞传后记》，再现了安史之乱期间，张巡、许远抗击叛军、死守睢阳、英勇就义的历史故事。该剧故事梗概如下：张巡由清河令改调为真源令，带妾吴爱卿前往任所，他把真源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得民心。不料安禄山发动叛乱，潼关失守，列郡望风投降。河南节度使李随急派人向张巡寻求良策，张巡建议守住睢阳。为了更有效地抗敌，张巡移师与许远会合，协守睢阳，并多次用奇计挫败敌人的进攻。之后敌将尹子奇采取了对睢阳的围困战术，张巡派南霁云去临淮许叔冀和贺兰进明两处借兵，却遭拒绝。被围日久，睢阳食尽，军士饿死大半。为固守孤城，阻遏叛军南下江淮，张巡杀妾、许远烹僮，城中老弱也尽烹饷军，情景惨烈之至！在外无援军、饥疲交困之下，敌军攻破睢阳，张巡、许远等三十六人英勇就义。
《杀妾》为这部传奇的第二十九出。在睢阳城被围、城中食尽、军士连日饥饿的情况下，这出戏开始了。
作为军中主帅，张巡深为城中粮尽的危急情况而忧虑，他一出场就说：“连日军士缺欠粮米，军马饿死大半。牛羊茶纸煮食已尽，又令罗雀掘鼠，济得甚事。”这一出场白，实际上是当时历史的真实再现。据《新唐书·张巡传》记载：“初，睢阳谷六万斛，可支一岁，而巨（即李巨）发其半餫（运粮赠人）濮阳、济阴，（许）远固争，不听。济阴得粮即叛。至是食尽，士日赋米一勺，龁（咬）木皮、煮纸而食，才千余人，皆癯劣不能彀（张弓），救兵不至。”由史书记载和张巡的出场叙述，一可见出当时的形势极其危急，二可见出高层统治者对这一危急形势的造成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万般无奈之下，为稳定军心，张巡“意欲将我爱妾烹来饷军”，而这一想法要真正付诸实践，却是不易。虽然吴爱卿是妾，地位卑微，可她毕竟与张巡有三年的夫妻之情。因此，张巡尽管心中有了“烹妾饷军”的想法，却仍是“难以启齿”。这就透露出了他在私情与公义中徘徊矛盾的心情。但最终公义压倒了私情：“若是娘子肯舍生就义，则诸军心威可振，孤城可保无虞。”然无论如何，他都企盼自己能得到吴爱卿的支持，于是唤她出来商议。
在张巡的呼唤声中，吴爱卿上场了。面对爱妾，张巡欲言又止，唯有长叹，在吴爱卿的追问之下，他吞吞吐吐：“其实不好说得。”正如李商隐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吴爱卿虽处妾位，但对睢阳被围困的情况却非常关心，她知道城中绝粮，也知道“城中老弱都尽烹饷军了”，此时见丈夫此态，已然心中有数。果不其然，她一说出“莫非要烹贱妾”的猜想，就得到张巡的承认。张巡虽感到尴尬，但从他“正是汝之心我之心也”的言语中，读者不难领会到他对吴爱卿堪为知音的欣慰。面对深解己意的爱妾，张巡万般心酸涌上心头，紧接着，剧中通过张巡【江头金桂】一段唱词，回顾了他前半生的人生经历：十年寒窗登上仕途，却遭逢安史之乱，“国步艰危”，自己上有老母，却未能尽孝，想当初辞家赴任，母亲殷殷嘱托他要“生得一个男孙，也不绝了张门宗祀”，令他携爱妾同往，而今母亲心愿未了，反要将爱妾烹杀，夫妻情、母子情、家国情，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令人情何以堪！经过权衡之后，张巡终于作出了痛苦的抉择：“国与家同理，忠因孝上推。”至此，戏曲通过张巡的内心独白和夫妻对话，把张巡以国家利益为重、舍小家保大家的艺术形象展现出来了。
聆听了丈夫的心声，吴爱卿不但没有怨言，反而安慰丈夫。她首先以君臣大义来肯定丈夫所想：“自古受君之职，尽臣之礼，……你既食禄天朝，怎图家计？”其次又以家尚安宁来坚定丈夫之志：“幸喜婆婆康健，有姐姐在彼朝暮扶持，归来百年终会期。”最后又叮嘱丈夫“再无他志莫迁移”。这段唱词虽然颇具封建伦理教化之气，但客观上却赋予了这位地位卑微的女性以善良忠厚、深明大义、为国家利益而勇于自我牺牲的宝贵品质。
在得到爱妾的支持之后，张巡再次表白心迹：“一鹗横秋高志，岂寻常燕雀知。我故持义剑，竖起忠旗，披龙鳞，踏虎尾。”这里，分别用了《汉书·邹阳传》“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史记·陈涉世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韩非子·说难》:“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尚书·君牙》“心之忧危，若蹈虎尾”四个典故，表明自己志存高远、要与叛军作生死较量的决心。并且声明自己这样做非为个人恩怨：“与他素不相识，又无仇隙。只为忠君二字，抵死撑持。”但面对敌强我弱、外无援兵、军士绝粮的严峻现实，张巡深知自己身处险境，“眼前六尺睢阳地，是我收成结果时”。明知前路危险，却义无反顾，明知杀一妾而不能挽回败局，却未尝动摇，这种将身家性命交付与国家的壮举，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张巡这番表白，也深深打动了吴爱卿，使她对丈夫更加了解，更加敬佩，同时也更义无反顾地成全夫志。“君既为王家死义，妾身敢故推。要我上天入地，只索投去，……任你将身作醢，煮肉成臡，因夫丧身何所愧”，这番话语，道出了这位弱女子不让须眉的万千豪情。但死亡毕竟意味着一个人生命的终结，意味着她与丈夫的黄泉相隔，紧接着的“两分离，剖破同心结，分开连理枝”，正说出了她对被迫与丈夫作死别的无限心酸。
面对爱妾的慷慨就死，张巡在欣慰之余，又心生疑虑：“莫非埋怨寡情乎？”当他听到她“惟夫所命，不当死于他人之手”的慷慨陈辞后，疑虑顿消，但面对爱妾“愿请相公腰间宝剑，与奴家自尽”的请求，他却欲拔剑又不忍。心生疑虑、“拔剑又住”的心理与动作的描写，传神地表达出张巡对吴爱卿的深爱。而后面【哭相思】一曲，更是把张巡的儿女柔肠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夜夫妻百夜恩，谁知中途两离分。伤心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魂。”这段唱词，明白如话，体现了张巡面对爱妾死别的极度痛苦。郦道元《水经注·三峡》引谣谚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而此处却是“只恐猿闻也断魂”，可见这死别哭声凄切远甚猿啼！以上这一系列对张巡语言动作的描写，进一步突出了张巡既忠于君国又笃于情义的形象特征，使之颇具人情味，而这正是作者对张巡形象的再创造。《新唐书》对张巡杀妾的记载是：“巡出爱妾曰：‘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能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乃杀以大飨，坐者皆泣。”这段记载固然是突出了张巡对国家的忠义、对士卒的爱护，却显得人情味不足，而剧作者这里的再创造恰恰弥补了这一缺憾。
在张巡那儿是不忍杀妾而迫于情势不得不杀妾，在吴爱卿那儿则是不忍就死而不得不就死。她的不忍就死，是因有着对婆婆、姐姐（张巡正妻）的亲情留恋，更因有着对丈夫的深情眷恋。在张巡不忍睹其死而避开之后，作者安排吴爱卿吊场一节，诉说了她坎坷的一生：出身贫寒，嫁给张巡后便随夫跋涉万里，不幸遭遇叛乱，被围睢阳。但尽管有万般不忍和哀叹，面对烹煮饷军的悲惨命运，她却坦然接受。由她发出的“莫将艳骨委尘埃，留作娲皇补天石”的临终遗愿中，不难发现她虽是一位弱女子，却也有着扫除乱军的宏愿。就这样，作者通过剧中人物的对话、独白，把一位命运坎坷、地位卑微而又热爱丈夫、勇于为国捐躯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姚茂良写作这部戏曲的本意在于使“阎闾之间，男子效其才良；闺门之内，女子慕其贞烈。将见四海同风，咸归尊君亲上之俗”，从而使全剧染上了一层浓厚的封建伦理教化色彩，但由于他在忠于史实的基础上，塑造了张巡、吴爱卿等光辉感人的艺术形象，使读者在为其最终殒身而扼腕叹息的同时，也为其忠勇为国的高尚品格所震撼，由此达到了“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效果。另外，此剧在语言风格上追求典雅华美，喜用典故，体现了明代中期戏曲文人化的趋势，却也因此而造成了表演性不强、通俗性不足的弊端。然而由于它反映了张巡、许远死守睢阳，遏制叛军攻势，使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新唐书·张巡传赞》）的重大历史事件，足以激励后人，因此在戏曲史上也自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明吕天成《曲品》列此剧入“能品”，评曰：“笔能写义烈之刚肠，词亦达事情之悲愤，求之于古，足重于今。”所言能得其实。
（龙文玲）
精忠记
第二十一出 赴难
姚茂良
【新水令】（生上）建功立业遭刑宪，冤枉事自有天知见。这苦怎生言，教人无语，仰天长叹。
可恨万俟卨这厮，将我百般拷问，不知我得何罪于朝廷。此等冤屈，何由控诉？罢罢，惟付之长叹而已。前日我修书去取两个孩儿，不知何故，还不见到。正是：虽无千丈线，万里系人心。（杂上）有事忙传报，无因莫乱传。禀爷，二位小将到了。（生介）（小生、小外上）
【临江仙】一旦英雄都逝矣，今朝反受灾殃。
爹爹在那里？（生）孩儿你来了。（相抱哭介）
【哭相思】百战功劳空盖世，英雄番作是和非。父子三人遭屈死，满怀冤恨有谁知？
【前腔】（小生、小外）幼年为将统貔貅，博得个紫绶金章做列侯。谁想今朝谗巧妒，满怀怨恨自含羞。
爹爹当初听了孩儿，杀到黄龙府，迎取二圣还朝，将功折罪；不听孩儿言语，故见如此。（生）不要说了，我死为忠，你死为孝。
【五更转】自那日在朱仙镇，把奇谋曾诉。恁金牌屡至，屡至班师旅。（小生、小外）且整肃军威，把金酋杀取。抵黄龙府，迎二圣将蒙尘洗。如今到此，到此成何济？（合）仰面长吁，泪珠空滴。
【前腔】（生）百战功谁能及？指望封侯受显职。争知到此，到此成虚废。身系缧绁，抱不明冤屈。父子每都被囚，老母在天涯隔，交人忿怒，忿怒填胸臆。（合）
【前腔】（生）自古来兴亡事，其中当自识。赤心直待扶红日，南渡君臣何轻社稷。陷此身甘受死，愿流芳册。皇天在上，在上垂昭格。（合）
（丑扮张保上）家贫显孝子，世乱识忠臣。我是岳爷爷手下马头张保，随俺爷到此，将他发在大理寺收监。这两日不曾进去，今日将这碗饭送去与他充饥。野老献芹[1] ，聊表微意。只有门上紧急，怎生得进？前日俺有势时节，打进去，骂进去，那个不让我？苦恼，如今怎么敢，不免前去跪在那里，其中也有慈悲好善的。言话之间，此处已是牢门首，只得跪在此间。（哭叫介）（净）咄！你在此怎么？（丑）爷，小人是岳爷马头张保，两日不曾看得主人，望老爷方便。（哭介）（净）狱不通风，又是秦爷对头。你是何人？要进去。（丑）老爷，人道公门不可入，我道公门好修行。岳将军被人诬陷，望老爷方便。（净）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个方便，放你进去，不要嚷。秦爷不时差人打听，不要连累我们。（丑）多谢老爷。（净）朝廷为你主人，新造一所监房。雷霆发号令，星斗焕文章。你主人父子都在章字号。又一件，那汤饭你可先吃些与我看。（丑尝介）爷，小的怎么敢？（入介）我那主人在那里？（生）张保。（丑哭介）
【山坡羊】主人，你秉赤心赤心忠胆，杀金酋金酋百万。捉杨么在湖水中，破拐子马真神算。今被陷这冤屈事怎甘？何曾把兵沿途缓！都是误国奸臣将巧计谗。（合）今番，今番要见难。【前腔】（生）我哀号呼天呼地，性刚不分一个彼此。哭啼啼元来是张保，恍惚恍惚如天至。张保，你将耳过来。（低唱介）试问伊，夫人小姐知未知？（丑）小的在这里，尚且不知内外，夫人小姐隔了千山万水，那里知道。（生）苦！我那夫人呵，指望百年厮守，到此成何事。我是个好男子，缘何想起家事来？圣上，我生不能报陛下，身死后须当作厉鬼。（合）思之，二圣蒙尘谁报取？思之，中原父老盼望谁？
（丑）老爷，你可吃一口。问官来时，也好与他对理。（生）我儿，我两胁胀痛，吃不下。（丑）二位小主人请吃一口。（小生、小外）我一发吃不下了。（丑哭介）主人，
【前腔】你略餐一口素饭，聊表献芹之念。你当初身为主帅，便是御馔也何希罕。今在患难间，休嫌品物悭。前程万里，自有天知鉴。主人，你有甚么门路，可说与张保知道，张保当与主人出力。（生）我的儿，待死而已，有甚门路？（丑）教我救主无门珠泪涟。（合）今番，今番再见难。
（净作催介）快出去，倘有官府下来，不当稳便。
【江儿水】（生、小生、小外）自那日承恩去，父子每赤心报国坚，把金酋杀取皆逃遁。岂料奸臣生恶意，金牌召我回京地。今作囚徒狼狈，便死何妨，也得名扬于世。
（净）快出去！万俟爷来了。（丑）主人，我小人去，再来看主人。（生）再来看我怎么，你看我一个下落，急急回去报与夫人小姐知道。去罢。（丑）领命就去，苦呵！（大哭下）（杂）万俟爷执事远远来了，只得在此迎接。（丑领众上）
【红绣鞋】今日推问岳飞，岳飞。今番必定招罪，招罪。绷扒吊拷受禁持[2] ，怎当拶指与竹笓。
左右带岳飞过来！（生）你道今日问官是那个，就是解粮来迟，被我打他四十。如今落在他人手里，你每上前只把功劳与他讲，不要性躁。（小生、小外）谨依爹爹严命。（生）两个孩儿取在此了，他的性格与我不同。（丑）唗！他就是一块生铁，下了炉也打软了。带他过来！（小生、小外）大人在上，家父在此，有劳看顾。小生不得施礼了。（丑）唗！你部下军人王俊告你按兵不举，虚运粮草，与金国同谋。我不是请你吃酒，可是当耍，谁与你施礼。（小生、小外）既有告人，带过来与他面证，有罪就认。（丑）告人前日有一角文书，差他边上去了。吃多了海蜇，停食死了。（小生、小外）唗，我就一造打死你这一起奸臣。（生）我儿不要性躁，只将功劳慢慢与他讲。（丑）还是老将军说得有理，二位怎么这等气质。请退些，逐个上来问，不必粗躁。老将军你招了罢。
【楚江秋】（生）想我三人有盖世功，今日落伊套中，犹如虎落深阱中。领兵为帅静边戎，使我怒气冲霄，恨秦桧专权宠。（合）安邦的也是空，勤劳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华胥梦[3] 。
（丑）退后，岳云上来！你招了罢。
【前腔】（小生）我功劳足可矜，英雄猛勇。赤心报国每尽忠，诬我按兵不举受非刑也，终日里世事匆匆，真个是成虚哄。（合）功多的也是空，名高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庄周梦[4] 。
（丑）退后，张宪你上来！你这样小小年纪，不与朝廷出力，也随着父兄干这般大逆事，可恶！
【前腔】（小外）疆场建大功，安边太平，忠心为国能尽诚。做了郊原鸟尽弓藏也[5] ，谁知在牢狱遭刑，只落得身命倾。（合）功高的也是空，名高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南柯梦[6] 。
（丑）人人说你三人是好汉，不见得。（生）杀金酋望风而走，怎么不是好汉？（丑）既是好汉，这等轻轻的一个死罪，如何就认不起。（生）唗，奸贼好生无理！
【前腔】（生、小生、小外合）怀奸通大金，人极计生，金牌召我来到京。我只道封官受赏显功能也，何曾与金国通谋？冤屈事如山重。（合）忠贞也是空，怀奸的也是空，都做了一枕蕉鹿梦[7] 。
（丑）请了，我也不问了。（生）你也问不得这桩事，回了圣旨罢。（丑）请，我晓得了。（二生、小外下）（丑）进牢中去了。方才他不动手，若动手，你这几个人个个被他打死。众人过来，早上秦丞相钧旨。分付我着你众人今晚带他风波亭上，一齐绷扒吊死结果了，明日衙门里来回话有赏。（众介）
父子三人命，今朝一旦亡。
任他功盖世，一命见阎王。
〔注〕 [1]献芹：谓所赠菲薄。典出《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2]绷扒：把人剥掉衣服，并用绳索捆绑起来。[3]华胥梦：《列子·黄帝》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既寤，怡而自得”。[4]庄周梦：《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5]鸟尽弓藏：《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6]南柯梦：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记书生淳于棼梦中在大槐安国任南柯太守，尚公主，享尽富贵荣华，醒后发觉所谓大槐安国即宅南大槐树下之大蚁穴，南柯郡即南枝下之小蚁穴。后因以“南柯梦”泛指梦境。[7]蕉鹿梦：《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
岳飞，一个光辉而伟大的名字，一个万古不朽的名字。它已经成了一个象征，象征着中华民族不畏强暴、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着中华民族的成员对祖国那一份至死不渝的感情；它已经成了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一代一代的中国人从这份遗产中受益，从中了解到了自己对祖国的责任。
传播岳飞事迹的有史传、笔记、诗词、小说、戏曲等，戏曲作品有元金仁杰的杂剧《秦太师东窗事犯》、元明无名氏的杂剧《岳飞大破太行山》、《岳飞三箭吓金营》与明旧题姚茂良所作的传奇《精忠记》等。在诸部戏曲中，当以《精忠记》影响最广，感染力最大。清焦循在《剧说》中对该剧的演出效果作了这样的记载：“相传周忠介蓼洲先生初释褐，选杭州司理，杭人在都者置酒相贺，演岳武穆事，至奸相东窗设计，先生不甚愤怒，将优人捶打而退。举座惊骇，疑有开罪。明日托友人问故，先生曰：‘昨偶不平打秦桧耳。’”因观众对秦桧无比愤恨而发生情绪失控捶击演员之事，可见其剧情的感染作用，何其巨大。
《精忠记》描写岳飞忠勇报国，在抗金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当他将金兵打得节节败退，胜利在望时，早已投降金人的当朝宰相秦桧受金人指令，设计用十二道金牌将岳飞调回，关入大理寺狱中，诬陷他靡费粮草，按兵不动，让曾因过失而受岳飞惩处的万俟卨拷问岳飞，令岳飞饱受捶挞之苦。最后将岳飞父子三人缢杀于风波亭中。岳女银瓶小姐闻讯后，痛不欲生，投井而死。秦桧心虚，怕遭天谴，到灵隐寺做佛事，遇“疯僧”叶守一，痛斥其弄权卖国、残害忠良的罪恶。后岳飞一门受天帝褒奖，朝廷亦为其平反昭雪，而秦桧夫妇及其他奸臣，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第二十一出《赴难》，集中表现了岳飞迷惘而愤怒的心情：“百战功劳空盖世，英雄番作是和非。父子三人遭屈死，满怀冤恨有谁知？”（【哭相思】）“百战功谁能及？指望封侯受显职。争知到此，到此成虚废。身系缧绁，抱不明冤屈。父子每都被囚，老母在天涯隔，交人忿怒，忿怒填胸臆。”（【五更转】第二支）处于狱中的岳飞，心中一定产生出若干个“为什么我奋勇报国，却身系大牢”，“为什么我忠心耿耿，却被人诬为不忠”的疑问，这些疑问，不仅岳飞提出过，时人提出过，后来人也一直不断地思考着。戏曲、小说、说唱等通俗文艺形式，将其简单地归结为秦桧行奸卖国，并虚构出他在被俘后与敌人结盟的情节。
从历史的角度讲，赵宋王朝接受了唐王朝藩镇割据的教训，始终对武将持以高度的戒心，怕他们拥兵自重，背叛朝廷。所以，在北宋年间，实行将兵分离的政策，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军不能带兵，只有到了出兵的日子，才派将军统帅自己不熟悉的军队。而宋金战争爆发后，这种状况被迫改变。许多将军在连年的战争中，招收兵员，提携后进，带出了一支绝对服从自己的军队。这样的军队，由于首长具有无可置疑的权威，一般来说，军纪严明，战斗力也比较强。虽然，他们在抗金的斗争中，作出过巨大的贡献，但同时也增加了朝廷的疑虑。朝廷怕他们尾大不掉，难以驾驭，一旦君臣之间发生了矛盾，就会有哗变的可能。因此，南宋朝廷往往会不顾民族的存亡和大敌当前的严峻形势，经常做出削夺兵权的事情来。如绍兴十一年（1141），赵构与秦桧就削夺了韩世忠、张俊、岳飞的兵权，让三大将脱离军队，调入朝内，改任枢密使和副使，废除宣抚司，明升其官，暗夺其权。此举严重损害了南宋的国防力量，但赵构、秦桧等人在所不惜，只要能消除他们自己猜度的隐患，即使“长城”崩塌了，也全然不顾，因为在他们看来，“安内”应先于“攘外”。
高宗赵构是一个在宋金战争中被吓破了胆的皇帝，虽然在民众抗金舆论的要求下，有时也下过反击的诏令，但总体上说，是主张议和的。他惧怕持续地打下去，不但收复不了沦陷区，连赖以生存的江南也弄丢了，他考虑得最多的就是如何保住皇帝的宝座，而不是民族的利益。因而，他常常不顾一国之君与汉民族的尊严，卑颜屈膝，对敌人做出种种令人不齿的媚态。如绍兴十一年（1141），赵构收到了兀术的一封招降书，他喜出望外，立即答复，其辞之卑微，让人难以想象，书曰：“伏蒙训谕，令敷陈画一，窃惟上令下从，乃分之常，岂敢辄有指述，重蹈僭越之罪！专令良臣等听取钧诲，顾力可遵禀者，敢不罄竭以答再造！仰祈钧慈特赐敷奏：乞先敛士兵，许敝邑遣使拜表阙下，恭听圣训。”（《三朝北盟会编》卷二〇六，《魏良臣、王公亮使于金国》条）南宋君臣上演一幕幕损害国格人格丑剧的结果，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绍兴和议”。
岳飞与赵构、秦桧矛盾的焦点在于岳飞反对和议，并且岳飞手中握有一支被赞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军队。岳飞的词作《满江红》与若干奏表书信、文章都表现了收复失地、消灭敌人的决心，如绍兴九年（1139）正月的上表中说：“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他多次批评朝廷一味求和的行为，提醒他们不要妄信金人，说：“北虏自靖康以来，以和疑我者十余年矣，不悟其奸，受祸至此。今复无事请和，此殆必有肘腋之虞，未能攻犯边境；又刘豫初废，藩篱空虚，故诡为此耳。”赵构、秦桧见岳飞与他们的意愿相左，先以利拉拢，加官进爵，希望他支持和议的政策，但岳飞不吃这一套，多次上表表示辞去所加之官，坚决不愿意把自身和岳家军全体人员裹入赵构、秦桧卖国降敌的罪恶勾当之中。他在一次上表中这样写道：“夫爵赏者人君所以为厉世磨钝之具，人臣得之，所以荣耀乡里而显贲宗族也，谁不欲贪多而务得哉！然得所当得，固以为荣；受所非受，反足为辱。伏念臣奋迹羁单，被恩优腆，使臣终身只守此官，已逾涯量；岂可分外更冒显荣，遂速颠 ！虽陛下推天地至宽之量，在所兼容；而微臣抱金石图报之心，宁无自愧！”（《金陀粹编》卷十四，《辞免开府第三札子》）赵构、秦桧等人见岳飞不为利诱，主张坚决抗金，十分恐慌，为了达到议和的目的，他们便下毒手害死了岳飞。
上文已讲过，《赴难》一出，突出地表现了岳飞内心的疑问和愤懑，那么，他在痛苦中的思考有没有答案呢？无人得知，或许他已经寻找到了其中的原因，但是他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多年的忠君教育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植入了这样的一种观念：君王都是无私无己、一心为民的。岳飞即使有一点君王坚持和议，目的是保住自己帝位的朦胧念头，他也会很快坚决地否定，他会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而有一种罪恶感。于是，他便将这一切归罪于秦桧等人，是他们播弄是非，欺君罔上，蒙蔽圣听，才让他有这样的遭遇。他并且相信，奸臣只能得逞于一时，而不可能嚣张永久，自己的耿耿丹心一定能被世人、帝王所了解。因此，他决定不能因为奸臣对自己迫害，就做出不忠之事，以损害自己一世的清名，即使是自己的亲人、部属，甚至打抱不平的百姓，也不能做。为了防止不测的事情发生，他明知其结果，也决然地将亲子岳云与义子张宪召来临安，与他一起赴难。两个儿子知道后，稍有非议，便遭到岳飞的斥责：“不要说了！我死为忠，你死为孝。”
对于岳飞这样的做法，许多人视为愚忠，这样的评价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他理解的忠的对象，仅是君王个人，而不是整个民族。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忠于整个民族。此时的民族正面临着被征服的危险，北方沦陷区的人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盼望着朝廷的军队去解救他们。但岳飞却没有从民族的根本利益出发，只是怕损害自己的清名，被责为不忠不孝之人，于是，他让两个非常有为的儿子也作了牺牲品。若岳飞不持“陷此身甘受死，愿流芳册”的态度，与昏君奸臣作一定程度的斗争，即使自身被捕入狱，但让儿子、部属仍掌握军队，摆出“清君侧”的姿态，可能就不至于被奸臣肆无忌惮地害死。若岳飞不死，历史或许就会重写，民族就可能避免日后更为深重的灾难。
当然，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岳飞这样的做法，体现出一种高尚的人格境界与常人难有的民族责任感。如若他不委曲求全，而与朝廷对抗，必然会发生一场内讧的战争，以岳家军的战斗力，朝廷镇压不易。但由于在那个时代，人们的皇权正统观念很重，岳家军也很难说就能得到南宋军民一致的支持，而此时金人正虎视眈眈，窥视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在南宋内部分裂的情况下，金人将乘隙而入，后果不堪设想；而对于这样的结局，作为对民族有深厚感情的岳飞，是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于是，他为大局、为民族作出了牺牲。
（朱恒夫）
精忠记
第二十八出 诛心
姚茂良
【光光乍】（丑上）做长老，事头多，遇花酒，不空过。夜来抱着沙弥睡[1] ，这场快活谁似我。
松下山门日昼长，竹间僧舍午风凉。谁能似我无尘虑？一炷清香答上苍。小僧是灵隐寺中住持和尚是也。今早丞相秦爷，发下香金，来我寺中做超生法事。不免净扫法堂，伺候则个。（净、众随上）
【出队子】三公之位[2] ，三公之位，自小登科占上魁。只因前日杀岳飞，使我心中如醉痴，灵隐寺修斋忏悔。
（丑）和尚接爷。（净）和尚，我送下香金，烦着你修斋法事，完备未曾？（丑）完了，只等老爷拈香。（净）行香，我先要看佛，然后行香。这是什么殿？（丑）这是大雄殿。（净）愿岳家父子早早超升。（丑）这是弥陀殿。这是枯木堂。（净）这是那里？（丑）这是香积厨[3] 。（净看诗介）缚虎容易纵虎难，无言终日倚阑干。男儿两眼英雄泪，流入胸襟透胆寒。这诗我与夫人在东窗下商量作，此诗如何倒写在这里？叫和尚。（丑应介）（净）这壁间诗是谁写的？（丑）这诗是一个游僧写的。（净）那游僧还在么？（丑）还在。（净）既在，可唤他出来。（丑）禀老爷，这游僧是犯风疾的[4] ，倘他出来，有言语冒犯，不当稳便。（净）既是风疾的，不计较。教他出来。（丑应介）叶守一，你且出来。（风）谁叫？（丑）秦丞相在此唤你，快出来！（风）我在此忙哩。（丑）什么忙？（风）我在念佛忙。（丑）你念的是什么佛？（风）我念的是普天下人不理会的佛。（丑）你念一声与我听。（风）我念与你听：南无阿弥陀佛。（丑）这佛三岁孩童也晓得念的，你且出来。（风上）我来，我来。若人破了知，三世一切佛。印官法戒性，一切惟心造。贫僧叶守一是也，师父呼唤，上前相见。呵呵，师父。（丑）叶守一，你终日拿了一枝笔，东也写，西也写，如今写出事来了。（风）写出什么事来？（丑）你写什么诗在香积厨下，秦丞相见了，甚是发怒。你且去见他。（风）就是那秦桧么？（丑）正是。（风）我正要见他。呀，果是秦桧。（净）果是风疾的和尚。壁间的诗，是何人写的？（风）这诗么，是你做的，是我写的。（净）为何这“胆”字写得这样小？（风）秦桧，你的胆大，做出事来。我的胆小，不做出事来。（众喝介）（净）咄！胡说。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风）是一把苕帚。（净）这苕帚要他何用？（风）我有用处，要扫殿上这些奸臣。（净）怎么不去放了？（风）放他不得。（净）为何？（风）放了他就要弄权。（净喝介）（风）秦桧，待我把这苕帚从头至尾，说与你听着：
【忒忒令】起初时不知下稍，把公事做得颠倒，使我心下吃场烦恼。（净）好高寺。（风）秦桧，休管寺低高，不平处把丘山冤尽扫。
（净）丘山是个“岳”字，你称岳家姓怎么？（风）我称他姓不打紧，你如何害他的性命？呵呵。（净）休胡说！你既知我姓秦，这“秦”字怎么写？（风）你晓得大金三人示么？（净）咄！胡说。（背介）好怪，他怎么知道？你这蠢东西，休得胡说！
【园林好】（风）你笑我风魔蠢痴，我知你其中见识。参不透吾心主意，不解我这禅机，试听我说端的。
（净）和尚，你负袋儿，要他何用？（风）我自有用他处。
【嘉庆子】这执袋随身系，他里面包含着损亏。有一件东西在里头，我与你看。（净）甚么东西？（风）掏空的黄柑在里头，暗藏着不平之气。长随我住香积，无一日敢相离。
（净）你既出家，为何不剃头？（风）你做歹事，倒交我剃头。
【尹令】做歹事交咱替你，正是本心不知道理，空教我有言难支对。想着此事难瞒昧，向日在东窗下人怎知？
（净）你说甚么东窗？风和尚，我今日来此礼佛，怎么将言语挺撞着我？（风）秦桧，
【品令】你今来寺中，听我说详细，非为礼佛，你来释冤罪。不须乱言，参透其中意。从头至尾，你须索牢记。若听吾言，昔日休听大贤妻。
（净）天下人民，都说我清廉正直。（风）秦桧，
【豆叶黄】你瞒心昧己，全凭着巧语支持。你心事，我须知。来来，上面是甚么东西？（净）天。（风）我只道是地，湛湛青天不可欺。（净）你来，我就害了岳家，那个知道？（风）言说道那一个得知，那一个得知，做的事藏头露尾。
（净）叫和尚说了这一会，好不奈听，赏他一分斋吃去罢。（风介）我不吃，我不吃。（净）你不吃便罢，怎么把馅来倾坏了。（风）呵呵，别人吃你馅，我怎么吃你馅？
【月上海棠】你自想今朝与你同相对，你为官终日虚请了堂食。你所为免劳，今日方才悔，自取犯法违条罪。坐全不觉立而饥，苦将良言我索劝你。
（净）叫和尚，他说饥了，再与他一分斋。（丑与介）（风介）我不吃，我不吃。（净）唗，这和尚坏了我一分斋便罢了，怎么又坏我一分斋？可恼！（风）我坏了两个馒头，便恼起来，你怎么坏他三个不说起！
【五韵美】因我饥有谁怜济，你坏他推托与谁？杀他三个。（净）我是朝廷宰职，就害了他何妨？（风）可知你朝廷宰职，来灵隐寺做斋设祭，这里头包含着气，人尽知。两边对面，是你自家做的。
（净）风和尚，你这病那里得来的？（风）我这病东窗下得来的。（净）为何不医？（风）只因少了一味药。（净）少了那一味？（风）少了岳家父子。
【六么令】想着你于家为国，听我从头分明说破，泄漏天机：你今日里悔之何及，你来求忏悔。当初这胡为，休得要瞒神唬鬼。
（净）风和尚，这里不好讲话，冷泉亭上去。（风）冷泉上不好，还到风波亭上好了事。（净喝介）
【玉交枝】（风）他慌张乔势[5] ，到如今悔之自迟。（净）去西廊下再斋你。（风）西廊下斋我全不济，少不得东窗事犯须臾。（净）黎民与我立德政碑哩。（风）黎民与你立德政碑，全然不晓其中意。这冤苦天知地知，这冤苦你知我知。
（净）和尚，你这样嘴舌利便，敢晓得甚么本事么？（风）我呼得风，唤得雨。（净）和尚好夸口，我如今要风。（风）如来佛与奸臣一阵风。（内介）（净）好大风。我如今要雨。（风）如来佛与奸臣一阵雨。（内介）（净）果然好雨。和尚，风雨怎么来得能速？（风）这是一日连发十二道金牌来的。
【江儿水】要风风疾至，（净）果然好风。（风）这不是风，这是朱仙镇上黎民怨气。要雨雨便随，（净）果然好雨。（风）不是雨，这是屈杀了岳家父子天垂泪。呵呵，我只得忍辱波罗蜜[6] ，这的是念彼观音力。你平白地害了他三个，如今还着于本人了。我的言词你须记，举头三尺[7] ，自有神明难昧。
（净背介）被这和尚说得我毛骨耸然，不免回去罢，叫左右打轿。（风）秦桧，来来来，你当初做四句诗，我如今赠你八句，可拿去看。（掷介）（净）左右拿上来看。（杂介）（净）怎么这纸是皱的？（风）这纸是蜡丸内取出来的。（净）休胡说，待我看来：久闻丞相理乾坤，占断朝纲第一人。都下庶民嗟怨重，堂中埋没老功勋。蔽邪陈善谋皆死，塞上欺君罔万民。贤相一心归正道，路上行人说……怎么诗不全？（风）若见诗全，你就要死哩。呵呵，你再横看。（净）久占都堂，蔽塞贤路。胡说！好不奈烦，去罢。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下）（风）去了。
【川拨棹】能听我说就里，唬得他战兢兢魂魄飞。他今日不辞而回，他今日不辞而回，尽知你坑人所为。到今日悔自迟，到今日悔自迟。
秦桧今朝会，胸中发尽言。
祥云生足下，咫尺到西天。
〔注〕 [1]沙弥：刚出家的年轻和尚。[2]三公：宋时初承唐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师，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一般为宰相等的加官，政和二年（1112），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废太尉、司徒、司空。南宋三公亦为加官。[3]香积厨：寺院僧人的厨房。[4]风疾：疯病。[5]乔势：装模作样。[6]波罗蜜：梵语音译，意为到彼岸，即由生死岸度人到涅槃。《大智度论》卷十二：“能令人渡悭贪等烦恼染着大海，到于彼岸，以是故名波罗蜜。”[7]三尺：指法律。《史记·酷吏列传·杜周传》:“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云：“以三尺竹简书法律也。”
这出戏的关目设计，可谓匠心独运，体现出很高的艺术技巧。作者希望该剧能在秦桧活着的时候，有一个人代表千千万万的民众痛斥他倒行逆施、卖国行奸的种种罪恶，让台下所有的观众出一出憋在心里的恶气，并以此弘扬民族的正气。但是，秦桧身为宰相，权倾天下，对岳飞这样的大将都有生杀之权，更不要说对普通的臣民了。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秦桧的相府，除了皇帝，还有哪一个人敢当面斥骂他呢？而皇帝是秦桧的支持者，决不会斥责他。作者为了让这样大快人心的场面出现，构思了这样的情节：秦桧杀了岳飞后，心虚理亏，终日不得安宁，便到灵隐寺修斋忏悔，而寺里有一个形疯而心明的和尚，说些令人费解的话，写了与秦桧所作相同的诗，引起了秦桧的注意，便让他到面前来，问一些问题。并对众和尚保证，不计较他言语上的差池与冒犯。于是这个名叫“叶守一”的和尚，便对当朝宰相秦桧嬉笑怒骂，冷嘲热讽，说他“瞒心昧己，全凭着巧语支持”（【豆叶黄】），“你今日里悔之何及，你来求忏悔。当初这胡为，休得要瞒神唬鬼”（【六么令】），弄得秦桧战战兢兢，魂飞魄散，赶紧逃回家去。让秦桧在特定的场合被特定的人斥骂，这样的情节表现了艺术的真实性，而真实性是产生艺术感染力的基础，当观众接受了这样的情节后，就会从奸臣的狼狈与窘迫中得到快感。
这出戏让一个普通的和尚来评论是非，内含着作者的历史观。作者认为：谁是历史的评判者，谁能对历史舞台上的人物作出优劣的评价，不是帝王将相，不是史官鸿儒，而是普通的民众。虽然，他们缺少文化素养，也不了解上层人物的决策过程，但是他们凭着直觉，就能够判断出谁是历史的推动者，谁是阻碍历史进步的反动者，自我粉饰与他人的贬抑，都改变不了芸芸众生的评价。“疯”和尚对秦桧的斥骂，代表着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态度，表现出他们对屈膝投降者的强烈不满与对岳飞这样奋勇抗金者的赞美。岳飞虽然被屈杀了，但他在人民的心中永远地活着，他的精神旗帜也会永远地在人民中间飘扬着。
这出戏还表现了王阳明的“良知”思想。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人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它是心中的一把尺子或一杆秤，帮助你度量是非。有些人借助于“良知”，把握人生的方向，决定自己的言语行为，使得所作所为符合天理人性。也有一些人则不顾良知，肆意地放纵私欲，所作所为伤天害理。但因为心中仍有良知这一概念存在，他还是晓得什么为是，什么为非，知道自己所干的勾当是罪恶的，所以，他在干了坏事后，心里常常受到良知的谴责，常常被弄得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秦桧在杀了岳飞后，其精神状态就是这样的，“只因前日杀岳飞，使我心中如醉痴，灵隐寺修斋忏悔”。他到了大雄殿后，祷告上苍，愿让岳家父子早早超生。当然，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由此认识到自己的罪恶，从此改邪归正，而是只想通过修斋祷告的方式，求得上天的宽恕，免于下地狱的惩罚。但是，作者通过“疯”和尚的口，明确地告诉秦桧这类人：“湛湛青天不可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一定会得到惩罚的。该剧通过这样的情节还对人们作了这样的暗示：与其违逆良知，弄得心疲神劳，不如顺着良知，尽忠报国，为民谋利，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
（朱恒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