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彩
【戏曲家小传】
(1650—1718)字天石,号补斋、湘槎,又号梦鹤居士。无锡(今属江苏)人。贡生。尝应衍圣公孔毓圻之请,为曲阜孔府西宾。性疏阔,无心仕进,喜读书远游,足迹遍海内。工诗,得力于李白、杜甫、韩愈。尤擅词曲。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结识正在淮扬治水的孔尚任,此后交谊日密。孔在京购得唐代胡琴小忽雷,据其本事结构故事,顾氏撰写曲文,合作完成传奇《小忽雷》,今存,又合作了杂剧《大忽雷》,今残存二折。又改孔作《桃花扇》为《南桃花扇》传奇,令生、旦当场团圆,以快观者之目;并作有《楚辞谱》、《后琵琶记》等,皆佚。另有《往深斋诗集》、《鹤边词》存世。编有《草堂嗣响》。
小忽雷
第三十二出 秋宫拨怨
孔尚任 顾彩
(场上设妆台、床、帐等物)(旦宫妆上)
【古调笑】梧桐夜雨寂寞,听来都是魂消。咫尺家园路遥。遥路,遥路,插翅也难飞去!(作挑灯向绣窗针指介)
奴家自入深宫,忽经数载。身在歌楼舞院,心依裙布荆钗。虽蒙圣上恩许放归,未知何日!那梁郎自从宜春院中一番相见,此后信息杳然。料他绝意姻缘,谁敢向宫闱问信!好不伤情也呵。(停针泪介)今昔宫门深闭,秋雨濛濛,灯焰无光,庭梧乱坠。才向绣床针指,不觉睡魔到来。(欠伸介)不免解去罗衣,且向牙床歇息。(作卸妆解衣就床欲睡介)(内打一更介)(旦睡又起钩帐揩泪介)听外边风雨之声,一发大了。睡又睡不成,满腔心事,欲诉无因,不免取过小忽雷,悄弹一曲。正是:人间无限伤心事,尽在梧桐夜雨中。(起取小忽雷坐床上身拥半衾低弹唱介)
【北一枝花】则听这潇潇雨打窗,淅淅风吹叶。孤灯荧一点,倦眼晕双遮。仇恨千叠,心绪倩谁说!拥寒衾把半幅儿轻拽,那悉阑珊檐马无情也[1] ,助俺一声声痛咽!
这小忽雷呵,
【梁州第七】瘦崱屴檀槽漫挟[2] ,侧楞筝玉柱偷捻[3] ,乍横来膝上浑如铁。把冰弦暗整,纤指轻揲。宫商悄换,角徵微叶[4] 。待弹个古明妃出塞分别,待弹个小文姬思汉呜咽,待弹个绿珠儿楼坠伤嗟。便弹得弦断心绝,怎诉尽其中郁结!叹生来命薄无如妾,欲诉除非天也。待叫破层云帝座彻,俺又怕雷迅风烈。
想起梁郎那亲事呵,
【牧羊关】生小联鸳谱,婴年受凤牒。须不是无媒少聘莽饶舌,现放着同气连枝,亲交喜帖。俺不曾窥墙私见影[5] ,掷果偶逢车[6] 。闻说他少年人多才俊,因此上梦魂中心愿惬。(内打二更
介)(旦又弹介)
【菩萨梁州】这段姻缘甫能宁贴,谁料中途顿起磨蜇[7] 。惨可可将奴凌逼向丹穴[8] ,声言另许仇门者。那才郎去后音尘绝,要相见甚时节?俺有口浑身怎辩折,泪眼乜邪[9] 。
可恨哥哥,见奴不肯另配,竟自报名选册,被仇士良那厮,生生上门抢入宫来。
【哭皇天】越越的闷葫芦难猜破,没头鹅生吃跌。送俺去教吹弹是前世孽,投着个女先生当了今世爷。每日价将丝桐不舍。他道俺忒聪明又色艺绝。要博得天颜欢悦,抛闪下共枕同穴。
最可怜是梁郎在宜春院相见之时也!
【乌夜啼】檀郎睹面难亲热[10] ,好一似梦迷离月被云遮,待近身未语先呜咽。这时节偷转双睫,眉锁千叠,心系百结,肠又摧裂。那旁人纵是石和铁也,须揾不尽衫襟血!他那里正难决,我这里又遭灭,怕这一番相逢,断送了他少年也。(悲介)(略住又弹介)
【骂玉郎】荒鸡梦冷深深夜[11] ,没意绪转伤嗟,照人愁只有那朦胧月。静悄悄针剪歇,闷腾腾理衣褶,扑簌簌泪满颊!
【感皇恩】甚日里槛凤离车,囚鸾遇赦?俺把这歌扇儿停,舞扇儿脱,梅装儿卸[12] 。又则怕东君去意决[13] ,玉貌易衰歇。生为永巷妾[11] 4,死葬玉钩斜[15] ,魂带杜鹃血。(内打三更介)
(净雨帽、雨衣引一小太监自打雨伞上)闲房灯闪闪,别院鼓沉沉。料得怀春女,秋宵也动心。咱仇士良秋夜巡宫,听得小忽雷音韵枨枨[16] ,敢是盈盈未睡?此时皇爷正在观文殿看书,不免引他进御,皇情必然大悦也。(揭帘入介)(旦)仇公公因何深夜至此?(净)万岁爷独坐无聊,有旨选你去侍寝。(旦惊介)呀,前日已有圣旨,教成弟子,放奴出宫,如何矫诏宣我?
【四块玉】你好语支离心乖劣,不奉君王诏,擅将湘帘揭。(净)实是奉旨宣你,你敢抗违不去么?(旦)便做抗违时,咱自有因由说。仇士良快去,这不是你跕的所在!(净怒介)你不奉旨,咱扯也扯你去!(扯介)(旦大怒介)你敢辄近身胡乱扯,俺待把把这忽雷撇!(将小忽雷掷净落地介)(净惊掩额介)
好利害,咱家的头都打破了!(就地拾起小忽雷)(怒介)呵呀呀,好大胆,了不得,把这匙头都掷损了!郑中丞,这是前朝宝器,你敢损坏,当得何罪?扯你见驾去!(旦)便去,谁怕你来!(整衣下床同净行)(做到宫门介)(净)你且在此跪着候旨,咱启奏去!(下)(旦跪介)
【黄庭尾】恨今宵恰把这权奸惹,教俺战兢兢小胆儿难收摄。你看玉墀下多陨叶,长门内少明月。苔茵上没些热,罗袜里湿半截。长夜漏滴不竭,冷萤火明复灭。吓得我发凛凛似鬼拽,心趯趯像虫啮[17] 。一阵阵暗风踅[18] ,一点点细雨撇。那奸臣正饶舌,怕君王没分别。俺生死关节,只争今夜。这便是做宫人伏侍君王的活罪业!
(净持小忽雷上)圣上有旨:“郑盈盈擅损乐器,念系失手,姑不究。这小忽雷着送往赵二家修去[19] ! ”咦,造化你了,回院去罢!(旦叩头谢恩下)(净吊场冷笑介)咦,有这等事!俺里边三千宫女,熬的头白眼暗,不能勾见天子之面。这妮子是郑注之妹,俺好意引他进御,他反这等无礼!皇上不赐处分也罢,还叫俺包修乐器。这场愤恨,永世难消!(下)
〔注〕 [1]阑珊:零星。檐马:挂于檐角的铁片,亦称铁马,风吹则作响。[2]崱屴(zè lì):高耸貌。檀槽:此指小忽雷。[3]侧楞筝:横扁状。玉柱:筝瑟之类乐器的弦柱,以玉为之。[4]角徵:中国古代音乐中宫、商、角、徵、羽五声中的二声。叶(xié):同协,指音律协调。[5]窥墙:女子登墙偷看所爱慕的男子。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故后人以为女子爱慕追求男子之典。[6]掷果:《晋书·潘岳传》:“(潘岳)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载以归。”[7]磨蜇:磨难。[8]丹穴:借为丹炉。此处暗用贞女清之典,喻盈盈守贞难犯。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而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9]乜邪:同乜斜,眯着眼斜视。[10]檀郎:此指梁郎。晋人潘岳,小字檀奴,姿仪秀美,故后世以“檀郎”为美男子的代称。[11]荒鸡:半夜不按正常时间啼鸣的鸡,古人以为不祥。[12]梅装:即梅花妆。据唐人韩鄂《岁华纪丽》载,相传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故此后遂有梅花之妆。[13]东君:司春之神。[14]永巷:本汉宫中长巷,吕后曾将戚夫人囚禁于此。武帝时,改永巷为掖庭,并设监狱,为幽禁嫔妃宫女之地。后称嫔妃住地,亦名永巷。[15]玉钩斜:地名,在今扬州,相传为隋代埋葬宫女之地。[16]枨(chénɡ)枨:弦索声。[17]趯(tì):跳。[18]踅(xué):盘旋,来回走。[19]赵二家: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郑尝弹小忽雷,偶以匙头脱,送崇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
孔尚任与顾彩合著的《小忽雷》传奇,叙演唐朝元和年间,有一秀才梁厚本,文武全才。草头医生郑注主动攀亲,要将胞妹郑盈盈许配于他,与之订了婚约。不久,梁生买得一把名贵琵琶“小忽雷”(古代西北少数民族弹拨弦鸣乐器,唐段安节《乐府杂录》:“内库有二琵琶,号大、小忽雷。”),竟为宫中太监仇士良仗势抢去,由此结下冤仇。而郑注却逢迎权奸仇士良,为其烧丹炼汞,还要将盈盈许配仇氏之侄。盈盈矢志不从,郑注便对她百般折磨,罚其看守丹炉。盈盈怒而推倒丹炉,遭到郑注残酷打骂。适逢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叛乱,梁生挟策从军平叛。虽然屡建奇功,取得全胜,但叙功本上名字却被仇太监换成亲信郑注。梁生无奈,愤而赴京赶考。虽然中得进士,却又被仇太监斥落榜外。而仇太监为邀宠固权,又为皇帝广选秀女。郑注便将盈盈报名入选。仇士良将盈盈抢入宫中,充任搊弹宫女。因其色艺双全,被封为女中丞,为皇帝弹奏小忽雷。但她一心思念梁生。梁生不知,落榜之后,去郑府认亲,却被郑注逐出府门。梁生于宜春院中偶遇盈盈,彼此正欲诉说情怀,却被仇太监发现,将梁生毒打逐出。而且,仇氏迁怒于盈盈,逼其为皇帝侍寝。盈盈怒而反抗,以所弹小忽雷击破仇氏之头。因此,仇氏更加恼恨盈盈。郑注闻之,唯恐受到连累,特设甘露之计,意欲杀死仇士良。结果反被仇氏挟持皇帝,发动甘露之变,杀死郑注及不少朝臣。又将盈盈缢杀,放入木箱,投之御河。幸梁生于河旁垂钓,将木箱打捞上岸,发现盈盈心口微温,忙将其救活,遂结为夫妻。一夕月下,盈盈偷弹小忽雷,被太监听到,报于皇帝。皇帝得知梁生平叛有功,已中进士,与盈盈原有婚约,便封官加爵,钦赐婚配。仇太监为之贺喜,受到梁、郑夫妇严厉谴责。
在全剧之中,第三十二出《秋宫拨怨》是最为精彩的重场戏,塑造了郑盈盈坚贞不屈、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她的魅力,并不在于其外表之美,“色艺尤绝”,作者并没有把她只描绘成一个天姿国色的绝代佳人,而是浓彩重笔集中刻画其内在的精神之美,亦即忠于爱情、坚贞不渝的情操和不畏权奸、勇于斗争的可贵品质。而这种情操和品质,正是通过“秋宫拨怨”的抒情描写和反抗侍寝的典型情节表现出来的。
那是一个凄风冷雨灯孤衾寒的暮秋之夜,有家难归、有夫难见的孤苦弱女郑盈盈,被幽禁深宫之中,辗转难眠,百感交集,既有插翅难飞的忧愁悲伤,也有姻缘难就的痛苦怨恨,满腔心事,“愁恨千叠”,举目无亲,向谁诉说!只能是独自悄弹小忽雷,秋宫拨怨!然而,弹奏何曲,又能诉尽无限伤心事呢?待弹个《明妃曲》吧,那西汉宫女王昭君,怀抱琵琶,以身和亲,背井离乡,远嫁匈奴,塞外风寒,青冢寂寞,留下的不也是千古遗恨么?待弹个《文姬思汉》吧,那博学能文、精通音律的东汉才女蔡文姬,夫亡之后,为乱兵所掠,远嫁匈奴,尔后虽由曹操捐金赎回,但所生二子却隔绝于异国他乡,不也是千秋悲愤传至今么?待弹个《绿珠坠楼曲》吧,想当初豪贵石崇对其歌妓绿珠是何等宠爱,但嬖臣孙秀亦垂涎绿珠,索求不得,便唆使赵王司马伦逮捕石崇,绿珠只得跳楼自杀,留下的不也是生离死别的千古悲歌么?然而,即使弹遍这些红颜薄命的悲歌哀曲,又怎能诉尽心中的“郁结”呢?
因为这“郁结”的核心是“想起梁郎那亲事”。她想起彼此的姻缘,并非是窥墙相见、逢车投果的私自相爱,而是不悖于礼有媒有证的合法婚姻。她爱梁生“少年人多才俊”,两人的爱情有坚实的基础,因此盼望“心愿惬”;她想到自己被逼守炉炼丹、另许仇门、幽禁深宫的不幸遭遇,为“博得天朝欢悦”,却忍受着“抛闪下共枕同穴”爱人的锥心刺骨之苦,不但表明了誓与梁生共生死的坚贞不屈,也流露了对君王的满腔愤懑之情。特别是与梁生在宜春院邂逅相遇时“眉锁千叠,心系百结,肠又摧裂”的生离死别情景,尤其令人刻骨难忘;她盼望“槛凤离车,囚鸾遇赦”,挣脱牢笼,飞出深宫,否则便只能是“生为永巷妾,死葬玉钩斜,魂带杜鹃血”,像汉代戚夫人那样永远囚禁宫中牢狱,像隋代宫女那样葬身扬州荒郊玉钩斜,像亡国之君杜宇死后所化杜鹃那样日夜哀鸣以至嘴边带血。
表面看来,这些描写,仅只是盈盈一人独奏独唱,而且是从【古调笑】至【感皇恩】连唱九支曲子,似乎是无戏可看。但是,曲中所写悲凄的自然景物与唱者的悲愤之情构成充满诗情画意的意境,并且盈盈坚贞不渝的情操,与观者在前数出中所见盈盈当郑注逼其改嫁仇侄时所表现的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当偶遇梁生时所发出的“今生不得相从,愿结姻缘于来世”的衷心誓盟;当身陷宫禁、危及贞节时“甘愿一死”的决绝反抗,都是前后一致能相互印证强化的。在婚姻爱情上,她的确是“心如铁石贞”、“生死不相负”的。因而她那如泣如诉的自弹自唱,“声声痛咽”,便能使观众回肠荡气,触动心弦。
特别是此出接下去所写盈盈与仇太监的正面冲突,进而突出了她不畏权奸、勇于斗争的精神,尤为感人之至。剧中仇士良是一个奸慝狠毒、飞扬跋扈的宦官头目。攫取高官厚禄是其全部言行的枢纽,而狐假虎威、媚上欺下则是他实现其狼子野心的根本手段。所以,他对皇帝的荒淫纵乐推波助澜,与其亲信郑注所说“咱们内管家,答应万岁爷,并不消治国安邦的道理。只是炼些长生药,合些采战方,迎合他老人家的意思,便是功劳了”,就是他媚上之术的自我招供。而抢得小忽雷进献皇帝,便加官进爵;广选美女,并以小儿心肝合成春药进献,即得宠左右朝政,便是这番自供的最好注脚。他对忠良贤士残酷迫害,无所不用其极。毒打梁生,抹其军功,斥落榜外,将其“置于死地”;强逼盈盈入宫,逼其侍寝,将其缢杀投河;甘露之变中,“索性把满朝文武杀个绝尽,也教天下晓得咱老子的辣手”等等,都是其狠毒残忍的有力证明。而郑盈盈对权奸仇士良的反动本性具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对其狐假虎威的惯技保持着高度警觉。所以,当他假传圣旨选她“侍寝”时,立即识破了矫诏强宣坏其贞节的阴谋诡计,而有力质问:“如何矫诏宣我?”当仇氏以“抗违”圣旨之罪威吓时,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便做抗违时,咱自有因由说。”当仇氏恼羞成怒强行拉扯时,她把手中小忽雷作为防身之器,击破了仇氏之头,俨然是威武不屈的英勇斗士。当仇氏黔驴技穷唯以“见驾”威胁时,她无所畏惧,从容镇定,“整衣下床”,面君力争。因为她知道自己与仇氏之间是一场“怨如海深,恨似天高”的生死搏斗,虽然敌我之间强弱悬殊,但是自己胸怀浩然之气,“自有因由说”。在这“只争今夜”的“生死关节”,唯有以死抗争,才能保持“冰清玉洁的心肠”、“顶天立地的名节”。
应该指出,作者对仇士良的揭露,真实地反映了唐代后期宦官专权的社会现实。然而,作者之意却绝非仅限于此,他是借唐代的伤心事来抒发明清易代之际的“万恨千悲”。由凤阳总督马士英与阉党余孽阮大铖狼狈为奸把持朝政的南明弘光小朝廷,其卖官鬻爵、搜刮金银、选歌征舞、捉拿复社文人,同仇太监之流诛杀朝臣、广选美女、迫害梁生、盈盈,阴谋同样奸险,手段同样毒辣。从仇士良身上,可以看到阮大铖的影子。作者对其罪行的揭露,深刻揭示了南明覆亡的原因,热情歌颂了反对权奸误国的斗争精神和不屈志节。这正是《小忽雷》的思想意义的根本所在。而此出则是表现这一题旨的重头戏。
(徐振贵)
小忽雷
第三十六出 钓鱼得配
孔尚任 顾彩
【单调风云会】(生上)世途穷,枳棘栖鸾凤,老却多情种。嗏,短褐杖孤筇,磨灭煞荒丘断垄。小生客寄于此,多亏白、元诸公,时常把酒论诗,聊以度日。只是年过三十,一事无成,想起来不觉百忧交集也。冷淡心情,做不上扬州梦[1] 。门前一带流水,直通着御河。喜得今夜月华如昼,不免垂钓一回,多少是好。奚童,取钓竿过来!(丑上)额间包网子,颔下长胡须。大叔无缘叫,奚童照旧呼[2] 。相公,钓竿在此!(生垂钓介)咳,俺那有心期伴钓筒,爱的这水面微波皱晚风。(丑旁看指介)
呀,相公你看上流头,黑碌碌的淌出一件四方东西来了!(生收钓介)(内作推箱从右流出介)(生)原来是一支乌箱。奚童,打捞起来,看有何物在内。(丑扯不动介)咦,重得紧哩,相公帮一帮!(生、丑作抬上岸介)(丑)造化,造化!想是那班里一只戏箱,戏台沿河倒在水里,至少也有几件行头在内[3] 。明日晒干了,拿到当典里去,就是银子。(生)休多话,打开我瞧。(丑开箱喜介)
【三学士】我说箱儿甚沉重,果然铺绣堆红。你看箱盖紧密,水灌不进,衣服都是干的。(作逐件衣检出介)哎也,一发造化!其间又有金和玉,环佩钗梳百样工。(次取出簪环等物介)咦,下边还有衣服哩。(提介)越发沉沉提不动。(见旦大惊介)摸着一个死人了!甚尸骸在个中?(生前看介)
呀,谁家一个死女子?月光之下,见他一貌如花,想是死不多时,还好救活。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4] 。奚童,你与我搊他起来。(丑怕介)相公莫惹祸!不知谁家尸首,万一有人知道,倒吃人命官司。不如留下他衣服钗环,仍旧放他 水罢[5] !(生)胡说!半夜三更,有谁知道!且救一救,若救不活,掘坑葬之。(丑作抱旦出箱)(旦略动)(丑惊跌介)哎哟,活鬼动手了!(生摸介)原来颈上有系帛,是缢死的。心口微温,好救,好救!奚童,放正了他,待我接一口气。(丑扶旦)(生接气介)(徐徐解去系帛介)(旦作活微咯介)(丑)好了,活转来了!(生)美人苏醒!(旦微开眼介)
【香柳娘】(低唱)是何人唤侬?是何人唤侬?气回心痛,沉沉半晌浑如梦。(丑)好奇怪,竟说出话来了!(生)此处风露不可停留,和你扶这小娘子到草堂中,灌些汤水去。(丑背衣包同生扶旦缓行作到介)(丑进汤介)娘子请还魂汤!(旦略饮介)(生)小娘子是谁家宅眷?因甚浮尸御河?请道其详!(旦)低声些!念无端薄命,念无端薄命,被遣在深宫,将奴一灵送!(生)原来是一位宫女。可怜,可怜!想皇恩失宠,想皇恩失宠。(旦)奴家虽在宫中,一向为夫守节,誓不进御。(生)一发可敬了!觑着你月貌花容,原来是失群鸾凤。
敢问小娘子尊姓芳名?(旦)奴家郑注之妹,小字盈盈。(生惊细认)(悲介)原来就是盈盈小姐,我的妻呵!(旦认生介)原来官人就是梁郎!(哭介)(生)小姐,我和你自宜春院一见之后呵,
【秋夜月】信不通,宫禁无丝缝。只索打并鬼儿向鸳鸯冢[6] ,拚来生和你吹箫共[7] 。那离愁万种,说将来泪涌。(旦泣介)
如此说来,郎君信有情人也。使妾闻之,不觉泪下!(生)娘子,从前的话,也不必提了。请问进宫之后何如?
【东瓯令】(旦)奴也曾金阶奏,动圣衷,恩许他年放出宫。(生)既然天恩许放,为何勒死?(旦)郎君不知,只为甘露之变,俺哥哥全家被戮,仇士良矫称奸人之妹,不可存留,逼令勒死,投尸御河。那知道倩金沟一道凉波送。(生)原来如此,谢天谢地!娘子可记得润娘么?(旦)润娘是奴师傅,如何不记得!他与我恩私重。(生)润娘在此,与小生比屋而居。可请他过来,与你梳洗。(旦)正要见他哩,旧人何得相逢,逢怕是梦魂中。
(生)奚童,快请润娘来!(丑向内介)老娘有请!
【刘泼帽】(小旦上)比邻何事呼声动?天街上画鼓三鼕[8] 。(见旦惊介)呀,这是盈盈贤弟,怎得到此?(泪介)(旦)师傅,奴的苦一言难尽。(生)说也话长。只是小生今夜无意中夫妇相逢,润娘,你道喜也不喜?(小旦)贤弟呵,则喜你出离宫禁君恩重。(生)他生不能来,死向御河涛涌。
(小旦)原来是御河流出,死而复苏。怪道你云鬓蓬松,衣裙折绉。待老身与你梳洗整衣则个!(替旦梳髻整衣介)
【泼帽落东瓯】(旦)妆台重整衣衫缝,修饰起倦淡花容。这的是一宵再返华胥梦[9] ,向人间再得惺松。只是梳洗好了,师傅你送我那里去,避难好潜踪?
(小旦)你二人原是夫妻,今夜天缘配合,十分侥幸。老身做媒,就此星月之卡,成了亲罢!(生)润娘言之有理!(旦)使不得。奴是赐死之人,恐有仇家跟寻到此,累及郎君。再过几时,打听没事才好!(生)这是幽僻之处,谁来寻你!还是依了润娘罢!(旦羞介)(丑)没有傧相,便是我奚童也会赞礼!(小旦)一发好了!(扶旦与生同拜)(丑赞礼介)
【金钱花】(合)星前月下相逢,相逢。夫妻合卺匆匆[10] ,匆匆。何须花烛影摇红。没傧相,请奚童,新房是草堂中。
【尾声】新人本是娇鸾凤,怎直待摽梅过了嫁东风[11] ,只落得被底恩情别样浓。(生、旦先下)(小旦吊场)
奚童哥,这段相逢,是怎生起的?(丑)老娘,我也倦得紧了。今晚请回,明日慢慢与你说。
(丑)银河西畔月如钩,风送飞花水上浮。
(小旦)自是湘灵能鼓瑟[12] ,烟波无恙钓纶收。
〔注〕 [1]扬州梦:唐代诗人杜牧随牛僧孺出镇扬州时,曾出入青楼,尔后分务洛阳,常追思感旧,谓繁华如梦。故写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2]奚童:小奴。[3]行头:演戏所用道具、服装。清李斗《扬州画坊录》载,“戏具谓之行头。行头分衣、盔、杂、把四箱……此之谓江湖行头。盐务自制戏具,谓之内班行头。”[4]浮屠:即塔。梵语“ 堵坡”。最初为供奉佛骨之用,后来也用于供奉佛像、存藏佛经或保存僧人遗体。[5] 水:溶于水,指任其漂流。 ,溶字之误。《字汇补》:“ ,唐穆宗子安王溶,一本作‘ ’,盖传写之误也。”[6]鸳鸯冢:指夫妻合葬之墓。晋干宝《搜神记》载,宋康王欲夺韩凭之妻何氏,何氏不从,夫妇自杀。康王故意将二人分葬二坟,相望而不可及。但一夜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故称鸳鸯冢。[7]吹箫共:即共吹箫,指结为夫妻。《列仙传》载,春秋时人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为作凤凰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与弄玉共升仙而去。[8]天街:京城中的街道。画鼓:即更鼓,击之报更。[9]华胥梦:美梦。《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10]合卺:旧时婚礼饮交杯酒的礼节。把瓠分成两个瓢,叫卺。新婚夫妇各拿一瓢来饮酒,故称合卺。[11]摽(biào)梅:《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故在此聚会上,女子歌《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要求男子不要错过择偶的吉日佳期。摽,打落。[12]湘灵:湘水女神,传为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死后所化。《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表面看来,《小忽雷》传奇的结局,是文武全才的才子梁厚本终于荣立军功、科试及第、封官加爵;色艺双全的佳人郑盈盈死而复生,诰命霞帔。才子佳人被钦赐婚配,这似乎也没有脱离“大团圆”的窠臼。而此出正是“大团圆”结局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实际上,因“钓鱼”而“得配”,却是可传之“奇”,为他剧所罕见。“传奇者,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则不传。”(孔尚任《桃花扇小识》)《小忽雷》之奇,莫过于此出。此剧之所以“演未三旬”,观者已有“移情之叹”(《小忽雷·博古闲情》),与此出情节出奇大有关系。
一般说来,历代王朝的众多宫女之中,禁锢永巷、老死冷宫,或被杀遭刑者不止一二,但将宫女缢死且投尸御河者,却并非常见,此是一奇;不幸女子,死而复生者,或许亦有,但大都是以鬼魂形象出现,而作为活人复苏,却属罕见,此是二奇;即使死而复苏者不乏其例,而侥幸生还,却恰遇所爱郎君,则尤为偶然,此是三奇;与生离死别之郎君邂逅相遇,或有可能,但方始遇救生还,惊魂未定,便喜结连理,则更令人讶异,此是四奇;临河钓鱼者不乏其人,钓出金龟,钓出异物,或许会有,但钓鱼“钓”出佳偶,却是奇中之奇,此是五奇。而五奇能集于一戏,聚于一出之中,可谓此剧之奇了。而耐看之“戏”,恰恰正是从此“奇”中生出。因为对于观众而言,戏剧是“一次性”的,不像欣赏书画文学那样便利。倘若没有生动有趣、曲折奇特的故事情节,便不可能有非看不可的艺术魅力。元杂剧已具有这种特点,“元之大家,必胸中先具一大结构,玲玲珑珑,变变化化,然后下笔,方得一出变幻一出,令观者不可端倪,方为作手”(明柳浪馆《〈紫钗记〉评点本总评》)。明清传奇,尤其重视“非奇不传”。即李渔所说:“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闲情偶寄》)。孔尚任继承并发扬了这种优秀传统。
新奇固然要在“必使人猜不着,必不使人猜得着”(毛声山《第七才子书总论》)。亦即孔尚任所说“排场有起伏转折,俱独辟境界,突如而来,倏然而去,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凡局面可拟者,即厌套也”(《桃花扇凡例》)。但其前提是“惊奇而不失其真”,新奇必须建立在生活与艺术相结合的真实的基础之上。“钓鱼得配”一出,并非作者面壁杜撰,而是有案可稽的。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云:“时有权相旧吏梁厚本,……垂钩之际,忽见一物浮过,长五六尺许,上以锦绮缠之。令家僮接得就岸,即秘器也。及发棺视之,乃一女郎,妆饰俨然,以罗领巾系其颈。解其领巾,伺之,口鼻有余息,即移入室中。将养经旬,乃能言,云是内弟子郑中丞也,昨以忤旨,命内官缢杀,投于河中。锦绮,即弟子相赠尔。遂垂泣感谢,厚本即纳为妻。”作者孔尚任任京都国子监博士时,偶然购得了唐制乐器小忽雷,又根据唐人《乐府杂录》所记真实故事,本着“确考时地”的原则加以创作,自然能够避免闭门造车之妄了。
而且,作者在“钓鱼得配”一出之前,已经对此事的真实可信预先作了有力铺垫。第三十一出《寒馆评诗》中,写梁生曾对友人表白说,自己虽然立功古郡,却未能名标麒麟阁;满腹经纶,却难以蟾宫折桂;自幼聘定的娇妻,却被幽禁深宫,以至“富贵姻缘全无份”,只能是穷居荒墅,卖文卒岁。所以“从此后纶竿把稳,等一派茫茫春水去钓鳌鳞”。这番意欲春水垂钓的表白,已为“钓鱼得配”埋下了伏线。第三十五出《系颈泄仇》中,在盈盈被太监缢杀投尸御河之后,同情其悲惨遭遇的宫女在【尾声】中唱道:“从今后,小忽雷遗响谁传?便咽断声声幽涧泉,可有日水府还魂重活转?”此出下场诗亦云:“泪洒茫茫东逝波,明珰尽解赠湘娥。生前无分题红叶,死后亲身出御河。”盼望盈盈死而复生,像红叶传书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既是宫女也是观众的善良愿望,也预示其后剧情必定另生波澜,自应成为“钓鱼得配”的必然结局。因而此出故事情节新奇且令人深信不疑。这也正是此出的成功之处,有“戏”耐看之处。
同时,此之前的两出戏《甘露伏兵》和《系颈泄仇》,叙演甘露之变中仇士良血腥杀戮朝臣,泄恨而缢杀盈盈,气氛是剑拔弩张,充满刀光剑影,令观者触目惊心,悲愤交加;及至此出,却是惊疑、惊喜之余,终于是花前月下,夫妻合卺,草堂茅屋,倾诉衷情。犹如《秋宫拨怨》一出,前半部分是盈盈独自抒情,基调舒缓;后半部分则是与仇敌针锋相对地激烈斗争。全都是一张一弛,疏密相间,冷热相济,悲喜交替,足见作者构思布局之妙。
至于词曲,按说梁生“钓鱼得配”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盈盈因祸得偶是天大的飞来之幸。前者是文采炳焕的才子,后者为不乏才情的佳人。如此二人惊喜相逢,喜结良缘,于悲喜交集感慨万端之际,不可能没有雅俗共赏的曲文出自肺腑。而且,作者亦有如此才能。譬如,在本书所选的上一出《秋宫拨怨》中,凡十一支曲,极能表情达意,足见作者工力。特别是《乌夜啼》一曲,既恪守格律,凛尊曲谱,典雅清丽,又融化古人诗词,纯任自然,含情蓄意,余味无穷。故孔尚任云:“今《小忽雷》清词丽句,大似粲花(明戏曲家吴炳号粲花主人)。而《秋宫》一折,直夺关(汉卿)、马(致远)之席。此道茫茫,斯为绝唱。”(《博古闲情自注》)梁启超亦说,《小忽雷》词曲之美,“不事雕琢,纯任自然。无一饾饤之句,无一强押之韵,真如弹丸脱手,春莺啭林,流离轻圆,令人色授魂与”(《桃花扇著者略历及其他著作》)。然而在《钓鱼得配》一出中,总共才有九支曲子,而且,都甚简短。当梁、郑彼此相认之后,梁生只有【秋夜月】一支短曲:“信不通,宫禁无丝缝。只索打并鬼儿向鸳鸯冢,拚来生和你吹箫共。那离愁万种,说将来泪涌。”虽然已将他之相思之深、痴情之坚、离愁万种,表述无遗了,但读者似乎有些情不尽意之感,嫌其曲文未免过简了。甚至,或许会认为渊博如孔尚任者,有时也会江郎才尽。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全戏共四十出,至第三十六出《钓鱼得配》,已接近收煞,不可拖泥带水,不许节外生枝,不能重复前意。因为观众只要一看到梁、郑结婚,便如愿以偿,准备离开剧场了,再要长歌当哭、慢曲抒情,谁还耐看耐听呢?(徐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