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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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家小传】

(1553—1610)字伯英,晚字聃和,号宁庵,又号词隐生。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官至吏部验封司员外郎。万历十四年上疏请建皇储忤旨,降行人司司副,奉命归里。两年后还朝,擢光禄寺丞。次年,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录取首辅申时行之子,被劾舞弊,遂告病辞归。家居二十年,专力于戏曲创作及研究,蓄声伎,常与友人切磋,渐次形成了一整套戏剧理论,主要倡导合律依腔、言辞本色之说,并影响了集结在其周围的众多戏曲作家和理论家,因而被称为“吴江派”的领袖。其作品以情节离奇取胜,舞台效果较佳,对后来的戏剧创作有一定影响。写武松故事的《义侠记》传唱较广。亦工散曲,所作多写艳情,喜翻元词,语言朴素纤丽,音律谐婉。曲学论著有《词隐先生论曲》、《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正吴编》、《唱曲当知》、《论词六则》、《评点时斋乐府指迷》、《南词韵选》等多种,其中《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对南曲七百十九个曲牌进行了考订,集南曲传统曲调之大成,为后人制曲和唱曲提供了权威性的规范。作有传奇《红蕖记》、《埋剑记》、《双鱼记》、《义侠记》、《坠钗记》(一名《一种情》)、《博笑记》、《分钱记》、《合衫记》等十七种,总名《属玉堂传奇》。又曾改汤显祖《牡丹亭》为《同梦记》,《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谓沈氏还曾将汤显祖《紫钗记》改为《新钗记》传奇,故或称十九种。今存前七种。又《十孝》、《分钱》二种尚存散出,余皆佚。另有散曲集《情痴寐语》、《曲海青冰》、《词隐新词》等,均佚,其散曲散见于《吴骚二集》、《彩笔情词》等书。《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十七首,套数四十三套,另复出套数二套。今人辑有《沈璟集》。

红蕖记

第十三出

沈璟

【商调引子绕池游】(生上)客途何幸,得与仙舟并。(整衣巾科)把庞儿几番修整,引得他行,秋波一莹,看消除终朝闷萦。

〔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擘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自家因前晚泊舟湘潭,邂逅商女,整整看了半夜。昨日与他的船同行,争奈或前或后,又不得一处停泊。夜半坐卧不宁,今日喜得赶上。又喜他同伴那船分路去了,连那前日女伴,也不见在舵楼上。只见此女在水窗中,时窥半面,或露全躯。多应怀掷果之私[1] ,定不学投梭之拒[2] 。今晚恰好并船在洞庭湖畔,我的坐处正对着他们水窗。且待他开窗时节,饱看一回则个。(站开科)(旦上)

【前腔】旧愁新病,弱质焉能竞。问柔情许谁堪领?(做开窗见生科)(生看科)(旦微笑,唱)昨日扁舟,还来乘兴,转教人无端闷增。

〔生查子〕娟娟月入眉,整整云归鬓。日晚弄妆迟,帘外初寒紧。斜窥秋水长,软语春莺近。无计奈情何,只有相思分。奴家新抛女伴,乍惹春心。这船儿同止同行,虽云偶值;那人儿一颦一笑,岂是无因。奴非不解其情,他或未知我意。(长吁科)正是:长有梦魂迷别浦,能无春病系他肠。今晚泊舟在此,不免取出钓竿,假意垂钓,强自排遣便了。(钓鱼科)(生)我看了这半晌,只见他琼英腻雪,莲蕊莹波,露濯蕣姿,月鲜珠彩,颜貌较前愈整,船窗比昨尤亲。他故意开窗钓鱼,倒有钩引之意。更喜他爹娘在船上买卖未完,落得恣情窥望。且慢慢挑斗他,多少是好。

【商调过曲四时花】想他春态暗关情,这眉间恨心间事,特地难平。卿卿,凌波步懒心自迎[3] ,低鬟敛眉含笑惊。坐来时百媚生,亸垂罗袖,软玉半倾。看那钓钩和钓丝呵,分明是针将线引不住停,恍惚见赤绳[4] ,促急里凭谁拴定?却又是竿影带影,丝影手影香影。

【前腔】(旦)睡起不胜情,见舟中客把胸中闷,一霎都平。怜卿,凭栏眉语神暗迎,我娇多几番魂似惊。不由人愁又生,有心和你,将肺腑尽倾。只怕风帆雾桨不暂停,今夜仿佛对玉绳,怎得似双星期定[5] 。趁云影汉影,山影水影船影。

【集贤宾】(生)他严妆嫩脸花正明,向薄绮疏棂,潮落波平开晚镜。看垂钩纤手偏轻,似红蕖露冷。秋色共长江相映,我专意等,愿你为交甫解珮投琼[6] 。

呀,此时四顾无人,两目相视。但恐他爹娘知觉,未敢通词。教我如何是好?(想科)我已有计了。行囊中有红绡几尺,或者是天遣良媒。待我剪下尺余,题诗一首。(写科)纤手垂钩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既能解珮遗交甫,更有明珠乞一双。诗已题完,就把这红绡勾引他的钓竿,看他接也不接。(做钩住红绡科)(旦)只见那生凝思移时,挥毫半晌,又把红绡一段,惹我钓钩。莫非这红绡上有甚言语,待我取来看。(捞起看科)呀,原来是一首诗。(同前念科)奴家看这首诗呵,

【前腔】虽是其中词义不甚明,想说着我坐对窗棂,一似奇葩临宝镜。你这偷花手段须轻,今夜江空月冷,怕甚么渔灯相映。我愁坐等,怎做得轻举飞琼。

【簇御林】(生)把渔矶畔,当雀屏[7] ,七言诗,愿结百岁盟。红绡料比牵丝胜。论这萍水相逢呵,何用把冰人倩。(旦沉吟科)(生)觑娉婷,魂迷色动,应解惜惺惺。

(旦)奴家思想起来,他既投我以琼瑶,岂无望报之意。我又不工于刀札,怎伸酬和之情?教我如何是好?(想科)有了。前日曾家妹子所题红笺,他原说我们日后姻缘,或在此诗之上。想天然佳谶,应在那生。待我取出红绡,就把钓丝系定,投与他去。(取出系科)

【前腔】虽没有芙蓉褥,云母屏,这红笺,已订玉版盟,含情叠做同心胜。我将这钓竿投去呵,何用把双鱼倩?(生做窥科)(旦)愧娉婷,只有兰襟蕙思,脉脉自惺惺。(投竿科)(生急接解看)(念“物触”云云)

【缓调黄莺儿】他早是目先成,更将人新句赓。只是语含糊未吐风流性。想他做个哑谜儿与我猜,要我触着他船响,他就开窗接我。因此说道触轻舟乍听,讶江流有声。我的诗说“红蕖秋色艳长江”,这是将花比他,他的诗也说“拾得红蕖香满衣”,不知是就比自己,又不知是比着下官?喜只喜红蕖二字刚相应,这俏魂灵,争如倩女,千里逐郎行。

我且揣着羞脸,手捧红笺,对这小娘子唱个肥喏,见得谢他酬和之意。看他怎么说。(揖科)(旦斜背回礼科)(老旦在内叫)楚云孩儿,天晚了,还不收了钓竿,闭上水窗罢。(生急下)(旦朝内应)妈妈,孩儿就收钓了。(转身云)天那,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奴家遇那生几次,自谓有缘,今日正要说句话儿,又被母亲惊散。好似:

【前腔】扑通通井底坠银瓶[8] ,侧楞楞断了碧玉筝,并头莲碜可可摧纤柄。厮琅琅偷香处挂铃[9] ,疏剌剌雕鞍撒锁鞓。眼睁睁拆散鸳鸯颈。我如今无可奈何了。只是听他语言,想亦长沙之产。观其举止,料非庸众之流。虽在尘埃,自能物色。且将他这红绡,系在臂上。(系科)万一爹妈问及,只得从实说知。那时倩人议姻,倘遂吾愿,不枉了这场奇遇也。为这美前程,(指臂科)把娇红系定,点点似守宫凝。(开窗长叹科)

烟笼寒水月笼沙,绛缕初封玉臂纱。

花正开时遭雨打,月当明处被云遮。

〔注〕 [1]掷果之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引晋裴启《语林》:“安仁(潘岳)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又《晋书·潘岳传》:“岳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后用以形容女子爱慕美男子。[2]投梭之拒:《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谢鲲字)折齿。’”后多用以喻男女情事,表示拒绝。[3]凌波步:语出三国魏曹植《洛神赋》。赋中描写了一位女神的绝世姿容,其中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后用以形容美女或女神优雅轻盈的举止。[4]赤绳:典出唐代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少年韦固想娶妻,媒人约他于龙兴寺见面。韦固清晨便去,见一位老人坐在寺阶查看书册。询问之下,得知书册为天下人婚姻册,老人布囊中是“赤绳子,以系夫妻之足”,不论贵贱恩仇,相隔远近,“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后用以比喻姻缘。[5]双星:即牵牛、织女二星,相传双星一年才能相见一次,每年七月七日便是牵牛织女聚会之夜。后用以形容分隔两地的夫妇或爱侣。[6]交甫解珮:旧题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后用以比喻男女相爱,赠物传情。[7]雀屏:《旧唐书·高祖大穆皇后窦氏传》:“(窦后父)为(窦后)求贤夫,乃于门屏画二孔雀,诸公子有求婚者,辄予两箭射之,潜约中目者许之。前后数十辈莫能中,高祖后至,两发各中一目,……遂归于我帝。”后用为选婿之典。[8]井底坠银瓶:《乐府诗集》有南朝齐释宝月《估客乐》诗云:“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后借指去后音信全无。[9]偷香:事出《世说新语·惑溺》。韩寿长得很英俊,贾充的女儿爱慕他,暗中与他私会,并把皇帝赐给贾充的异香偷赠给韩寿。后来贾充发现,便把女儿嫁给他。后用以喻指男女私情。

《红蕖记》全名《十无端巧合红蕖记》,其本事出于唐代薛莹的传奇《郑德璘传》,是沈璟的第一部传奇作品。故事以唐朝郑德璘与韦楚云的爱情为主线,同时穿插秀才崔希周与曾丽玉的姻缘作为副线,两条线索交叉并行,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故事叙述郑德璘到江夏探亲,在洞庭湖上窥见邻舟韦氏女楚云,爱慕其美艳,遂以一尺红绡题诗相赠;楚云也以红笺诗投报。其实红笺诗乃是秀才崔希周因拾得一束红芙蕖(荷花)有感而作,被楚云偶然得到,因而促成郑、韦二人相爱。后经历种种波折及巧合,在洞庭龙王的帮助下,德璘与楚云、希周与丽玉两对有情人终结为眷属。两桩姻缘虽遭遇迥异,但皆因红蕖作合,故名《红蕖记》。

此处所选之第十三出,《群音类选》题作“勾引水窗”,描写的正是郑德璘与韦楚云水窗垂钓、互赠红绡、红笺传情的情节。

古代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与绣楼之外的世界隔绝,小姐书生之间的爱情发展,就不得不借助燕子衔书、丫鬟传信来穿针引线,第三者的力量往往成为左右爱情成功的关键。而在《红蕖记》中,沈璟却大胆地安排男女主角于风景如画的洞庭渔船上隔窗相望,眉目传情进而互赠信物,其行为完全摆脱了封建道德的束缚,这样的情节无疑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反映了作者对男女爱情的肯定态度。

清代戏曲家李渔曾对传奇做过这样的阐释:“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沈璟的戏曲创作,就始终贯彻了求新求奇的原则,十分重视情节的曲折性和关目的巧妙新奇。本出关目即已体现了这一创作特色,安排可谓针线缜密。前面有崔希周题诗投红笺,丽玉拾笺赠楚云作为伏笔。本出中楚云与德璘隔舟相望,德璘欲试探佳人是否有意,以题诗红绡勾引钓竿,而楚云不工笔札,无法酬和,眼看似到山穷水尽处,情节不能发展,然而峰回路转,楚云自然想起将丽玉所留红笺赠予德璘。道具的反复出现不仅与前文照应,将主副线四位主人公串连起来,更增强了结构的严谨紧凑,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再如本出结尾,德璘与楚云心意互知,正要倾诉衷肠,却被韦母一声呼唤惊散,爱情的发展戛然而止,与前面互赠信物的柔情蜜意相互映衬,使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沈璟的学生吕天成评价该剧道:“着意铸熔,曲白工美,郑德璘事固奇,无端巧合,结撰更异。”(《曲品》)

古代戏曲注重意境美,沈璟对于环境与剧情的安排也十分讲究。“勾引水窗”这出戏为观众展开了一幅静谧美妙的画卷:新月娟娟,渔火点点,“云影汉影,山影水影船影”映衬着佳人的“竿影带影,丝影手影香影”,使德璘、楚云的爱情世界亦真亦幻,恍若仙境。一切景语皆情语,湖光山色的美景正细腻地刻画出二人“眉语神暗迎”,“有心和你,将肺腑尽倾”的浓情厚意。

美中不足的是剧中“云影汉影”诸影堆叠,煞费经营,又大量运用“掷果”、“偷香”之类的典故,难免有刻意造作之嫌。显然是受绮丽精雅文风的影响,讲究字雕句琢,词藻华美。王骥德在《曲律·杂论下》中评曰:“《红蕖》蔚多藻语。”沈璟本人也承认这部传奇“字雕句镂,止供案头耳”。对楚云“琼英腻雪,莲蕊莹波,露濯蕣姿,月鲜珠彩”的姿容描写,固然表现了楚云的美貌,也符合郑德璘“明经上第”的书生出身,但措辞老套,实是工而无味。

不过沈璟提倡“场上之曲”,其剧作也十分注重场面设计的丰富性和可观性,因此,本剧决非仅供案头阅读之作。古代戏曲不用布景,依靠演员上下场划分场次,用演员的唱念做打表现人物性格心理和情节发展。本出中水窗垂钓、红绡题诗、勾惹钓钩、回赠红笺这一系列科范可视性极强,令观者津津有味,使仅有男女主角二人的场面并不显得单调。

“勾引水窗”这出戏,为观众展开了月光如洗、山水如画的优美场景,德璘与楚云互赠信物,大胆追求美满爱情。尤其是楚云,由羞涩矜持、眉目传情到主动投竿递笺,感情炽烈而质朴,显然是对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的挑战与否定。场上虽只有生、旦二人,但科介丰富、曲白优美,情节跌宕离奇,观赏性很强。在作者的创作中,《红蕖记》占有重要的地位。

(董玉洪 朱万曙)

博笑记

第五出 乜县丞竟日昏眠(一)[1]

沈璟

【双调过曲普贤歌】(小丑扮官上,唱)钦承恩命到崇明,耳又聪来眼又明。问来不做声,摸来不见形,人说县丞常好睡。

(末上)阿呀,老爹,倒了韵了[2] 。(小丑)唗!狗才,老爹昨日才到任,你说这般不利市的话。叫手下,拿去打。且问你叫什么名字?(末)小的是蒋敬。(小丑)快打。呀,一个人也不来,老爹自家行杖。(咬末介)(末走下介)(小丑)蒋敬这等可恶,禀了大爷[3] ,革了他罢。(小生扮秀才上)何故入公门,其接也以礼。(净扮家人持帖上)官人若做官,进县人站起。(小生)送帖儿进去。(净)是了。(介)家主拜访。(小丑看)(白)治侍教生长铁顿首拜。(净)如今都用古折柬,不用长帖[4] 。(小丑)你每家主姓长么?(净)我家主唤做张铁,不唤做长铁。(小丑)是我眼昏,看差了。请,请,请。(净)家主有请。(小生进介)(小丑)老丈请。(小生)父母请上,拜贺。(小丑)免拜。(小生惊看介,背白)有些可怪阿。作揖了。(小丑)多劳。(小生)薄礼。(送帖介)(小丑看)(白)谨具小书一部,帕金三星将敬。呀,你元来就是蒋敬。你跑得去,好阿!(小生)写了贺字,只怕不肯受,故此只写将敬。(小丑怒白)胡说,手下拿他下去。(小生)唗,谁敢拿!(径走出)(白)是个癫的,不要计较他。仰天大笑出门外,吾辈岂是蓬蒿人[5] 。(冷笑下)(净)你多大的官儿,要拿我每家主。见鬼了。(小丑)叫手下拿住他。替我蒋敬的打罢[6] 。(末上)嗄!(拿介)(小丑自行杖介)(末)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小丑)拶起来。(末)嗄!(介)(小丑)带在一边。(打盹介)(丑扮官上)(杂扮家人跟上)

【前腔】(丑唱)崇明城内有名声,县佐诸公谁不敬。(杂)闻知新县丞,诸人都去迎。(丑)今日来迟无伴等。

(杂)有人么?(末)那个?(杂)乡宦拜贺。(末)老爹,新任老爹是个癫的,又在里面打人乱嚷,倒不劳进去罢。(丑)既如此,收好了帖儿。(末)晓得。(丑)何须亲口回不在,(杂)只要阍人写到厅。(末)晓得了。(丑)正好,正好。回去打盹。(与杂同下)(末)老爹。(小丑惊醒)(白)怎么说?(末)有一位乡宦来拜。小的说老爹打盹,他就去了。帖儿在此。(小丑)是个知趣的好人,我吃了饭,就去拜他。你也伶俐,我把这花脸的人[7] ,赏你领去卖放了罢。(末)老爹,这是学里相公的家人,老爹打差了他,该送去请罪才是。(小丑)既如此,先放了他,待我拜过乡宦,就去请罪。(末)嗄!晓得了。

(小丑)蒋敬拿不着, (末背白)谁知在面前 。

(小丑)张兄难见怪,乡宦或相怜 。

(末)大官,上覆你每相公,不干我事,休要怪我。(净)与你什么相干,且回去看相公怎么说。(哭下)(末)不曾见这样好笑的事。(下)

第六出

乜县丞竟日昏眠(二)

【越调过曲梨花儿】(丑更衣上)今朝曾经县里去,睡犹不醒眼模糊。回来正遇午饭熟,也么嗏,吃得饱来睡得足。

吃饭不眠,不着两边。吃饭不睡,不着两腿。叫小厮。(净上)来了。(丑)有人来拜,只说不在。(净)是了。收下帖儿,推出门外。(丑)好儿子,改日有赏。(净)就现赐了罢。(丑)唗!(净出介)(丑睡介)(小丑领末上)

【前腔】(小丑)新任连朝太碌碌,(末)连咱皂隶也忙促。(小丑)特来回拜乡宦府,也么嗏,只在戏场三五步。

(末)到了。(小丑)送帖儿。(末)嗄,有人么?(净)那个?(末)新任乜老爹帖儿在此。(净)少待。禀老爹,乜县丞老爹来拜。(丑)前厅请坐,待我进去穿大衣服[8] 。(下)(净)嗄,请老爹前厅请坐,家主穿了大衣服出来。(小丑)晓得了,从容些。(坐介)(打盹介)(小丑)我是尹字少半撇,他是也字少一竖。若逢副末拿磕瓜[9] ,两个大家没躲处。请了。(净摇手)(白)乜老爹睡着了。(丑)不要惊他。有兴,我也对了他打盹。(介)(末、净随意问话介)(小丑)这是那里?我怎么倒在此间?呀,对面的是谁?(末)对面的是乡宦老爹,这是他家里。老爹坐着,候他出来,就睡去了。他又不敢惊动,也在此打盹。(小丑)既如此,我怎么好惊动他。再睡。(末、净低唱)

【北双调清江引】古和今不曾闻他这一对。对面沉沉睡,睡着不得醒,醒了还如醉。醉人呵怎如他昏到底。

(丑醒白)呀,昨日那乜老爹来拜,怎么今日还在这里?(净)如今是酉牌时分,还是今日哩。(丑)他既睡着,怎么打动他。我也再睡。(净、末低唱)

【幺篇】醉人呵怎如他昏到底,底事常如醉?醉人有日醒,醒者翻常睡。睡魔神不离他双目里。

(小丑醒白)呀,天晚了。(末)晚了。(小丑)乡宦老爹正睡着,我去罢,改日再来。(净)多慢老爹。(小丑)多拜上。(净)谢拜上。

【幺篇】(小丑)有良言要伊特拜启。(净)有何说话?(小丑)莫道咱相戏,若还少睡时,请我来家内。我是补心丹枣仁和枸杞[10] 。(与末同下)(丑醒)(白)呀,乜老爹那里去了?(净)等得不耐烦去了,说改日来拜。(丑)还有什么呢?(净)他说道:

要求少睡时,请到乡村内。

此时二三月,大家看狗起[11] 。(介)

(丑)唗!也来打诨。(俱下)(末上)乜县丞事演过,虎叩门事登场。

〔注〕 [1]乜(miě)县丞:乜,睡眼蒙眬的意思。作者用作县丞的姓,含有讽刺意味。县丞,古代县令的佐官。[2]倒了韵了:上面这支【普贤歌】,前面的“明”、“声”、“形”押庚青韵,而最后的“睡”却是置韵,所以说“倒韵”。“倒韵”谐“倒运”,因此下面说“不利市”。[3]大爷:这里指县令。[4]折柬:打折的柬帖。长帖:长方形的柬帖。二者形状不同,而不是长短之分。[5]“仰天”二句:这两句引自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诗。蓬蒿人,指默默无闻在草野间终其一生的人。[6]“替我”句:原意为替我打“蒋敬”,而蒋敬误听为要他打“净”,所以答应“嗄”。[7]花脸的人:指扮家人的净,净涂花脸。[8]大衣服:礼服。[9]磕瓜:宋金院本有末、净等脚色,末可用磕瓜打净。元李伯瑜【小桃红】《磕瓜》小令,及杜善夫《庄家不识勾阑》散套,均有具体描写。[10]补心丹:中医宁心益智的丹药。枣仁,即酸枣仁,有清心养神的药效。枸杞,主治肾经虚损,眼目昏花。[11]狗起:净误把“枸杞”听成“狗起”了。按:二者谐音。

中国戏曲虽然成熟于宋元时期,它的若干艺术因素却经历了一千多年的萌芽与酝酿。就喜剧而言,可谓源远流长。远自公元前五、六世纪,宫廷中就曾豢养一批俳优,以扮演滑稽人物供王公大臣取乐,有时还在滑稽调笑中寓以讽谏之意。秦汉时期,俳优之风更盛。南北朝至唐的参军戏,则让装官的参军在苍鹘的挑逗之下出尽洋相,演出一场场令人发笑的短剧。至宋金杂剧喜剧色彩更为浓厚,甚至有人认为以插科打诨为其职能的“副末、副净”二色为“古剧中最重要的角色”。然而,作家有意识地创作喜剧,并明确宣言以博观众一笑为目的则是晚明以后的事,沈璟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他从王同轨《耳谈》取材,编排了十则不相关联的可笑故事为戏剧,总名之为《博笑记》。《乜县丞竟日昏眠》(原剧无出名,其名为后人所拟)就是其中最好的二出小戏,作者以误会、对比、夸张等基本手法,创造了一连串的喜剧场面,令人捧腹不已。

乜县丞上任,高兴地唱起小曲。趾高气昂的县丞唱“倒了韵”,被县役蒋敬指出后,他误认为蒋敬说他“倒运”,把蒋敬打跑了。秀才张铁来拜访,乜县丞却把柬帖上的“张铁”读为“长铁”,看见礼单上有“将敬”两字,他又认为这个秀才就是“蒋敬”,叫手下人把他抓起来。这里利用谐音、读错字、误解词义等表现手法插科打诨,富有喜剧性。从更深层意义上说,这里的喜剧性来自于对比,来自于不协调。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只有当丑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丑才变为滑稽”,并认为滑稽是“自在的空虚和无意义以假装有内容和现实意义的外表来掩盖自己”。新上任的县丞得意扬扬,故作风雅,然而却唱错了韵,而且不学无术至连“张铁”两字都不识,“将敬”两字都不解。内在的动机和外在效果构成了强烈的反差,多么的不协调。作者以嬉笑怒骂的态度,揭开了人物的伪装,把人物丑恶的姿态,穷形尽相地揭露出来。黑格尔说:“任何一个本质与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的对比,如果显示出矛盾或不相称,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对立在实现之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成为可笑的。”正是在这一点上,乜县丞的言行产生了浓烈的喜剧性。

上面的喜剧性只是前奏,高潮还在后面。

乜县丞去拜访乡绅。那个乡绅进去换衣服,他在前厅上等候,一会儿睡着了。那个乡绅也是“睡犹不醒眼模糊”,出来一见县丞睡觉,也跟着睡着了。就这样,他们互相不敢惊动对方,醒了再睡,直至黄昏竟没有交谈一句话。一个是“诸人都去迎”的县丞,一个是“崇明城内有名声,县佐诸公谁不敬”的乡绅,然而与外在的名声相反,内在的心性是一样的昏庸糊涂,作者把这种名实颠倒的现象无情地撕破给人看,加以尽情的嘲弄。从唱倒了韵,到读错了字,再至“对面沉沉睡”,作品层层加码,极度夸张,把人的行为出人意料地描写到极端,突出了乜县丞昏聩的本质,使观者“靡不仰面绝缨,掀髯抚掌”,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

明吕天成在《曲品》中说《博笑记》“杂取《耳谈》中事谱之,多令人绝倒”,观乜县丞之事的确让人捧腹不已。喜剧不能没有笑,没有笑就不是喜剧。果戈理在谈到他的喜剧《钦差大臣》时说:“在我的剧本里,……有一个正直高尚的人,他始终在剧中活动着,这个人物就是笑。”《乜县丞竟日昏眠》这场戏正是通过乜县丞的自我表演,暴露其可笑可鄙的丑恶形象,引起观众的阵阵嘲笑。《乜县丞》几乎全是净、丑出场,戏剧中没有一个正面的角色,正是笑——美的化身体现了作者的倾向态度、观众的审美评价,在笑声中激起了对愚蠢颟顸的县丞的嘲讽。作者寓针砭于幽默笑乐之中,“可叹可悲之意,又未始不悉寓之间”,让观众真切地看到晚明官僚地主阶级庸俗无聊的精神状态。

(耿传友 朱万曙)

义侠记

第四出 除凶

沈璟

【商调过曲水红花】(净、末扮猎户上)官司悬赏有明文,捕山君[1] ,看看着紧。咱们猎户受灾迍[2] ,枉艰辛,徘徊难进。退则恐违严限,进又恐亡身。算来总是命难存也啰。

(末)我们是阳谷县猎户。只为景阳冈上有一吊睛白额虎为害,本县太爷立限与俺们,务要捉获。但此虎猛恶异常,俺们如何拿得?(净)哥,俺们只得穿着虎皮,伏在岭下。各处多摆些窝弓药箭,待他自来纳命便了。(末)说得有理。正是:路狭难回避。(净)官差不自由。(隐下)(生上)道傍车马日缤纷,行路悠悠何足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3] 。俺武松久住柴皇亲庄上[4] ,欲投宋公明去[5] 。恐他到此,又等了几日。如今只得别了皇亲,打听宋兄消息。就往阳谷县,寻俺哥哥走一遭去也呵。

【北双调新水令】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则落得沸尘海数千重。浪迹浮踪,任乌兔枉搬弄。

说话中间,早来到景阳冈下。行路饥渴。这里有个酒肆,酒望子上写着[6] :三碗不过冈。这怎么说?且进去少坐一回。酒保那里?(丑应上)酒,酒,酒。有,有,有。赊,赊,赊。走,走,走。客官,里面请坐。(生)且问你,怎么唤做“三碗不过冈”?(丑)客官,俺这里造得好酒。人若吃了三碗,就醉倒了,上这景阳冈不得。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生笑科)待俺吃上十来碗,看过得冈过不得冈。(丑斟酒科)我这里只有一样牛肉,只怕不中吃,用得些么?

【折桂令】(生)又何须炙凤烹龙[7] ,(以下一句一碗)鹦鹉杯浮,琥珀光浓。却不道五斗消酲[8] ,三杯合道,自有神功。(丑)你吃过十二三碗了,就在此宿了罢。(生醉唱)何用你虚担怕恐。俺偏要去。(走科)(丑扯云)还了俺酒钱,俺有话对你说。(生背云)前日柴大官人送的盘缠,一路用来,剩不多了。酒保,连这包儿与你罢。好教人羞杀囊空。你还有什么话?(丑)你看前面榜文,为这冈上,有一吊睛白额虎为害,但有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伤性命。(生做醒科,怒云)不说猛虎,俺便不去也罢。若说有虎为害,不觉精神抖擞,毛发倒竖,一定要去拿他。(丑)看你不出,倒是一个吃老虎肉的。俺劝你,性命还是值钱的,不去罢。(生走科)嗳,按不住恶气忡忡[9] 。(丑扯科)(生推丑一筋斗科)则是行色匆匆。(丑)他自要去送性命,干俺甚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下)(生醉走唱)趁着这落日熹微,醉眼的这矇眬。

已到冈子上,为何不见什么大虫?这厮们都是胡说,连那官府榜文也是混账。酒涌上来,待俺少睡片时。(做半睡科)(内做虎啸)(生醒科)呀,果然有个大虫来了。(虎跳上科)

【雁儿落】(生)觑泼毛团体势凶,(棍打在树上折科)呀,这狼牙棍先摧迸。(内鸣锣)(生略住口)(虎三扑)(生三躲科)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内又鸣锣)(生又住口)(虎三扑生三躲科)

【得胜令】呀,闪得他回身处扑着空,转眼处乱着踪。(拿住虎打科)这的是虎有伤人意,因此上冤家对面逢。(内又鸣锣)(生又住口)(虎又扑)(虎挣脱走科)你要显神通,便做道力有千斤重。(拿住虎打死科)你今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虎已打死了,且乘这酒兴,往前去罢。(净、末穿虎皮跳上)(生)呀,又有两个来了,俺今番死也。

【沽美酒兼太平令】则索逞余威斗晚风,逞余威斗晚风。(净、末行走科)(生)呀,则见双举步两挪踪。(净、末)咄,你是人是鬼?敢在此独行!(生)俺是盖世英豪唤武松。(净、末)你曾遇虎么?(生)试言他凶猛,(净、末)你试说一遍。(生)负隅处恁威风。(净、末)咦!(生)身一扑山来般重,(净、末)咦!(生)尾一剪钢刀般横。(净、末)咦!(生)一声高千人惊恐,(净、末)咦!(生)数步远众生含痛。(净、末)咦,你怎么不被他害了?(生)俺呵,凭着这胆雄,气雄,空拳儿结果了这大虫。(净、末)咦,如此多谢了壮士。(生)呀,教众口将咱称颂。

(净、末)好教壮士得知,俺们是阳谷县猎户,官府立了限期,要拿这大虫。又近他不得,只得摆下窝弓药箭。在此等候。既然壮士打死了他,如今在那里?(生)你们跟了来。(走回科)(净、末远望怕科)

【鸳鸯煞】(生)早难道岩前虎瘦雄心横,(净、末)这等一个大虫,被你精拳头[10] 打死了。就是卞庄、存孝[11] ,也不如你。(生)俺笑那卞庄存孝皆无用。(净、末)如今你来得,去不得了。(生)怎么说?(净、末)少不得送你到县里去领赏。(生)俺本是逆旅经商[12] ,谁想着奏绩呈功。(净、末)一定要你同去。(生背云)少不得要往阳谷县寻俺哥哥,便同去罢。(转身云)俺去是要去,则怕那六巷三街,前遮后拥,沸沸扬扬,教人道阳谷县没人拿得这虎,被清河县人打死了。(净、末相对)真个羞。(生)把阳谷人讥讽。(净、末)壮士,你是天下豪杰,也教阳谷县人认你一认。(生)罢,罢,罢。(走科)只得相从,怎当得他们恁趋捧[13] 。(下)

(净)壮士先去了,待俺打这虎几拳。(未)死的打他怎的?(净)是这等只会打死虎的。(抬虎下)

〔注〕 [1]山君:老虎。旧以老虎为山兽之长,故名。[2]灾迍(zhūn):灾祸患难。迍,迍邅,谓处境困难。[3]平原君:即赵胜。战国时赵武灵王之子,惠文王弟。三任赵相,有食客三千。曾采纳食客毛遂建议,联合楚、魏,破秦救赵。此处以平原君暗指宋江。[4]柴皇亲:指柴进。因其先祖为周世宗柴荣,宋帝赐有丹书铁券,故称。[5]宋公明:宋江字。[6]酒望子:古时店铺中悬挂的布招。[7]炙凤烹龙:比喻烹调珍贵菜肴。[8]消酲(chéng):解醉。酲,酒醒后所感觉的困惫如病状态。[9]忡忡:冲冲。[10]精拳头:赤手空拳。[11]卞庄:即卞庄子,或称管庄子、卞严子。春秋时为鲁国卞邑大夫,以勇力驰名,传说有刺双虎故事。存孝:本名安敬思,后唐李克用义子。《五代史平话》载李克用雁门打猎遇虎,存孝奋勇打虎,因此为克用所赏识。元陈以仁有《雁门关存孝打虎》杂剧。[12]逆旅:客舍。[13]恁趋捧:恁,如此,这样。趋捧,亦作趋奉,奉承,奔走讨好。

《义侠记》是明代著名戏曲家沈璟的一部力作。全剧共三十六出,取材于《水浒传》中“武十回”故事,涉及武松景阳冈打虎、杀嫂、结识孙二娘夫妇、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等情节,最后以梁山泊好汉受招安,武松夫妻完婚这两大喜事作为结尾。此剧内容兼及市井生活和英雄传奇两个方面。

写“市井细民”生活,作者取批判现实态度,“命意皆主风世”(吕天成《〈义侠记〉序》)。《义侠记》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对处于社会下层的卖炊饼的武大郎、卖梨的郓哥等善良的小人物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为他们的不幸而不平。同时,对社会政治的腐败和道德的沦丧作了深刻的揭露。作者刻画了西门庆、潘金莲、王婆、张团练、张都监、蒋门神之流的丑恶嘴脸,给他们以尖锐的批判和辛辣的讽刺。

写英雄传奇,本剧一面突出武松洁身自好,不与丑恶为伍的高尚品格,一面凸现他嫉恶如仇,快意于翦除人间罪恶的壮举。尽管较小说《水浒传》来说,沈璟在此剧中有点缀太平之意,有心将武松性格中的叛逆成分淡化,突出其“忠义”,但这部戏以其情节的曲折、场面的生动、语言的晓畅,实践了沈璟反对“案头之作”,倡导“场上之曲”,重视“本色”的戏曲理论。因此甫一问世,便出现了“吴下竞演之”的空前盛况。几百年以来,演出者或直接搬演,或以其为底本进行改编,影响广泛。

《除凶》是《义侠记》的第四出,源于《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景阳冈武松打虎”,可划分为三个层次。

从开始至酒保(丑)的道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为第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中,猎户们有关景阳冈上吊睛白额大虎为害乡里的议论,引出了戏剧事件。紧接着,主人公上场。武松的独白,显现了一个侠肝义胆的热血壮士形象;【新水令】中“老天何苦困英雄”几句唱词,不仅道出了主人公处于黑暗势力下有志不能伸的愤懑之情,而且抒发了他希冀有朝一日展鲲鹏之志,一举冲天的凌云壮志。如果说独白和唱词展示人物形象还停留在浅表层次上的话,那么接下来主人公与酒保的一场戏,就将一个立体的、活生生的英雄形象完整地展示给人们:在听了酒保“三碗不过冈”的解释后,武松“不觉精神抖擞,毛发倒竖”,一定要去打虎,尽管酒保极力劝阻,但武松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除凶”之路,一个“扯”,一个“推”字,就将武松为民除害的毅然决然的神情和盘托出。

第二个层次从“则是行色匆匆”到“虎已打死了,且乘这酒兴,往前去罢”。这个层次虽然很短,但却是全剧的高潮所在:紧张的打虎场面,伴随着紧密的锣声,更显得惊心动魄。棍棒“打在树上折”这个舞台动作,显示出武松始遇虎的吃惊和紧张状态;二次“虎三扑,生三躲”,一方面表现了虎之凶猛异常,另一方面也显现了武松的机智灵活、沉着应战;当两个相关舞台指示“虎又扑,虎挣脱走科”出现时,人们明显感到猛虎此时已经技穷,武松胜利在望;“拿住虎打死”这套动作与后面武松的唱词,再一次将一个决不放虎归山,除恶务尽的斗士形象呈现给人们。

“净、末穿虎皮跳上”后为第三个层次。此层次与第一层次的开始相呼应,以猎户与武松的一系列言谈及相关动作结束了此出戏,借人物对话,进一步渲染突出了武松勇武而不屑于虚名的高大形象。

纵观整出剧情,人们当为作者的精心结构而折服,为其笔墨运筹之妙而叹为观止。

作者是按情节发展顺序来谋篇布局的,在展开情节过程中,时而浓墨重彩,时而惜墨如金,使剧情富于曲折变化,如白云出岫,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本剧的核心情节是第二层次的“武松打虎”,但作者并没有花重墨在这个部分,整个打虎过程,除了两支曲子(【雁儿落】、【得胜令】)和几句独白外,只剩下几个简短又重复的舞台动作。相反,作者却将大量的笔墨用在打虎前后所发生的一切的描述上。通过大力渲染打虎前猎户的谈虎色变和酒保对武松上山的极力劝阻,来体现他们的极度恐惧心理,进而达到突出虎之凶猛的目的,为武松打虎设下悬念。在打虎后,通过猎户惊愕无比的言谈举止,凸现他们对英雄的敬畏和因恶虎已除欣喜若狂的心态。这样的结构安排,颇具“烘云托月”的艺术效果,让欣赏者在经历了疑虑——紧张——兴奋——释然的心灵历程后,感受到勇者无畏的人格魅力,并从中体味崇高的审美境界。

其次,本出戏结构的对比意味相当强烈。全出戏可以说是由多重对比构成:猎户因畏虎而“徘徊难进”与武松胸怀大志,“奋云程九万里”形成对比;酒保畏虎至极与武松闻虎而“精神抖擞”形成对比;吊睛白额大虎的凶猛与武松的英勇无敌形成对比;猎户在老虎被打死后的惊诧和“趋捧”与武松的不以为然形成对比……这样的多重对比,一而再、再而三地渲染并凸现了武松的胆魄和壮举。

众所周知,沈璟以反对“案头之作”,提倡“场上之曲”而著称。他善于创作出适合舞台演出的剧本。在《除凶》这出戏中,最为人称道的当数“武松打虎”那个场面的描写。在这个场面中,唱、念、做各种表演手段俱运用得法。武松的唱、念之辞短促有力,与“虎三扑,生三躲”等舞台动作相配合,时断时续,再加以“内又鸣锣”的音响效果来烘托人虎搏斗,气氛更显紧张。然而,这种紧张,不是纷乱无序的,而是层次分明,安排适当:始遇虎,武松手忙脚乱,以致棍棒折断,其唱词也与这种紧张心情相一致:“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当他奋勇打死老虎后,其唱词就显得欢快、幽默:“你今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本出戏的语言,亦很有特色。在道白和唱词的设计上,作者不仅做到了明白晓畅,而且做到了符合人物的个性特征。例如:酒保的言语风趣幽默,显示了一个看惯江湖世事,表面上玩世不恭,内心却具有济人热忱的善良人的性格。武松的语言文白相间,雅言庄重,俗语诙谐,但合情、合理、合境,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折射出英雄视险阻如草芥的大无畏气概。

(王平 朱万曙)

义侠记

第八出 叱邪[1]

沈璟

【中吕过曲缕缕金】(小旦上)痴男子,假妆乔。我馋涎垂一缕,怎生熬。今日来家后,用心引调。恁从他铁汉也魂消[2] ,须落我圈套,须落我圈套。

奴家一见武二,就看上了他。常把眼角传情,话头勾引,他却撇清妆假,只做不知。可恼,可恼。今日待他回来,好生打动他则个。(生大帽色衣銮带上)

【中吕引子菊花新】挥汗归来罢晓衙,何日成名得建牙[3] ?(小旦迎见科)叔叔,今日回来得早。(生揖唱)嫂嫂,我无事早还家,问兄长可曾歇下?

(小旦)你哥哥还早哩。请叔叔里面坐罢。(生)嫂嫂请。(小旦闭门科)(生随行科)(小旦)叔叔,脱了汗透的衣服,凉快些好。(与生解带科)(生走开)(白)我不热。(小旦)奴家浸得一壶凉酒在此,与叔叔饮三杯。(生)待哥哥同吃罢。(小旦)那里等得他。(斟酒科)叔叔,满饮此杯。(生)生受嫂嫂[4] 。(小旦)后生家吃个成双杯。(又斟科)(生)我吃就是,不劳嫂嫂多说。(生另斟科)武二回敬嫂嫂一杯。(小旦)多谢叔叔。今日没人在此,奴家有句话。(笑唱)

【中吕过曲古轮台】要问伊家,闻你东街背地恋烟花。缘何不说知心话,携来家下?(生)我是风虎云龙,怎肯去平康走马[5] ?(小旦笑唱)客邸孤单,少年狂放,只怕你心头不似嘴喳喳。(生)嫂嫂,我原非虚话。(小旦)我只是不信。(生)不信时待兄长还家,把咱行事试将他问,可知真假。(小旦)哎,休说那冤家,这风流话,若他知道我怎嫌他。(生背唱)

【前腔换头】嗟呀,教我悬望巴巴。这时节还不见兄归,嫂嫂,且消停杯斝[6] 。天气炎蒸,(欲走科)向门外临风潇洒。(小旦扯云)叔叔且住。(背唱)事到如今,机关用尽,怎肯轻轻便撇下?(笑唱)叔叔,且同消夏,却怎生忒不撑达[7] ?(生)只为奔驰劳顿,心慵意懒,好难禁架。(小旦斟酒先饮半杯)(对生唱)叔叔,此意你知么?伊休诈,把这杯残酒饮干咱。(生夺酒一泼科)(怒唱)

【扑灯蛾】嗳,怪伊忒丧心,怪伊忒丧心,羞惭总不怕。有眼睁开看,把武松特地详察也。我是含牙戴发,况先人清白传家,怎生教败伦伤化。(怒云)嫂嫂,你快不要想这等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我非夸,自从打虎手儿滑。(小旦羞唱)

【前腔】笑伊直恁村,笑伊直恁村[8] ,不辨真和假。酒后聊相戏,怎便将人叱咤也。常言嫂如娘大,好知轻识重贤达,只会把至亲欺压。(万福科)(生背科)(小旦)叔叔,总涂抹[9] ,从今两意莫争差[10] 。

【尾声】(生)这回家丑堪羞杀。(小旦背唱)自恨当初错认他。(生)嗳,我那哥哥,只恐终须作话靶。

(小丑挑担上)清晨出去犹嫌晚,下午归来汗未消。已到自家门首,为何闭上了门?开门,开门。(旦背白)呀,武大回来了。待我开了门,径往厨下收拾罢。(轻开门拴)(急走白)悔将我语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下)(小丑推开门跌倒)(白)你看我这老婆,故意悄悄开了门,闪我一跌。常言道,跌跌长。有何不可。且进去看。(见生不语科)

【南吕过曲五更转】(小丑)呀,二哥。你甚时,来家里?点心儿想是尚未吃。呀,缘何频问都不对?敢是嫂嫂跟前,慢憎着你[11] ?若不是呵,难说你,却惹着官司气,若还怪我,我就先陪礼。(杀鸡科)(生)哥哥,不要问罢。若是问起根由,与你妆些幌子。(拱手科)(下)

(小丑)兄弟忿忿而去了,大嫂必知其故。大嫂那里?(小旦哭上)

【前腔】蠢杀才,不争气。累奴家吃负亏。(小丑)我的令正[12] ,我的拙荆[13] ,谁来欺你?(小旦)情知只有武二居家内。(小丑)他便怎么?(小旦哭唱)我见他冒暑归家,备着酒浆茶水。谁知道,他太不仁,将奴戏。(小丑)我的兄弟不是这样人。他却为何跑了去?(小旦)他无颜在此,必要迁居矣。(小丑)他若撇了去,须被别人笑话。(小旦怒唱)嗳,你若要兄弟同居,还我休书一纸。

(小丑)大嫂,且息怒。从容再作理会罢。

看你花憔粉悴恨难禁,(小旦)无奈强徒苦逼临。

(小丑)须信路遥知马力,(小旦)果然日久见人心。

〔注〕 [1]叱:大声斥责。[2]恁:如此,这样。[3]建牙:古时出征建立军旗,叫做“建牙”。后亦谓武将出镇为“建牙”。[4]生受:道谢语,犹言难为、有劳、对不住。[5]平康:唐代长安里名,亦称平康坊,为妓女聚居之所。旧时泛称妓家为“平康”。[6]斝(jiǎ):古代酒器。圆口,有鋬和三足。用以温酒。[7]撑达:意为周到、懂事,开通、大方。[8]村:粗鄙。[9]涂抹:此指为人掩饰。[10]莫争差:不怎差。[11]慢憎:轻忽,惹恼。[12]令正:旧时对别人嫡妻的敬称。[13]拙荆:旧时对人称自己妻子的谦词。

《义侠记》卷首吕天成的序说:“先生(沈璟)诸传奇,命意皆主风世。”第八出《叱邪》就充分体现了其“主风世”的意旨。这一出根据《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结撰而来,主要写了潘金莲挑逗戏弄小叔武松,遭到武松斥责。沈璟和施耐庵一样,把潘金莲置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对立面来进行刻画,突出了其“淫”,以与武松的“正”和“义”形成鲜明对比。

同是叙事性文学,但因小说与戏剧的文体形式不同,在表现同一内容时的手法也就大异其趣。《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充分发挥小说叙事容量大,“因文生事”,“只是顺着笔性去”把武松与潘金莲之间的矛盾冲突过程完整地表现了出来,刻画人物细腻周详,摇曳多姿。而传奇《义侠记》因受舞台时空的制约,要“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删去大量的过程和繁琐的细节描写,把生活中的矛盾提炼集中,并迅速把矛盾冲突推向顶点。美貌多情、风流自赏的潘金莲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白白耗在了“三寸丁”武大身上,因此当武松出现时,她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于是极尽挑逗之能事,企图引诱武松上钩。《水浒传》为了突出金莲戏武松这一事件,花了大量笔墨描写潘金莲的“惯会小意儿”,武松对此的慢慢由不习惯到习惯,层层逼近,又描绘了事发那日的大雪天气,为矛盾的显化作了环境上的铺垫。总之,矛盾是慢慢发展,高潮是缓缓到来的。而沈璟则删繁就简,紧锣密鼓地围绕主要矛盾展开。《叱邪》中金莲的第一支曲子就道出了她的所思所想,一个淫妇的形象不失时机地引起了观众的注意。为了适应舞台演出的要求,沈璟把《水浒传》中阴云密布的大雪天改为暑天,略去了其间为表现潘金莲借天寒之机勾引武松而设下的层层铺垫。《义侠记》中武松“挥汗归来”,金莲一连串的舞台动作进一步揭示她的内心活动,向观众鲜明地展示了潘金莲要把她的所思所想付诸于行动了。她先是“迎见科”,接着“请叔叔里面坐”,“闭门科”,然后要替武松脱掉汗透的衣服。如果不发生以后的矛盾冲突,这一系列语言动作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然而,毕竟叔嫂有别,武松借口天热走开了。矛盾就此打住。

金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与武松饮酒。武松却不住她的殷勤吃了两杯。金莲以为武松心动了,以酒为媒,开始用风流话来赚他。【古轮台】一曲,潘金莲与武松一唱一对,表现了各自不同的心理和性格。【前腔换头】生、小旦的对唱,武松的唱词是盼望兄长早归,以摆脱这尴尬的局面,因此借口天热要走。由此可见,沈璟把《水浒传》中的雪天改为暑天,是始终出于情节和关目发展的需要。金莲“机关用尽,怎肯轻轻便撇下”,于是矛盾进一步发展了。金莲由语言发展到行动,扯住武松同消夏,并让武松吃掉她那杯残酒。武松终于忍无可忍,夺过酒杯,将酒泼在地上。于是矛盾迅速激化。《水浒传》小说在此节只是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来刻画人物形象,忽视了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而在传奇中,【扑灯蛾】一段唱词充分体现了戏曲长于抒发情感,长于表现内心活动的特长,武松的磊落胸怀、忠义情愫在这段唱词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一腔义愤倾泻而下,句句充满血性,充满正气:“有眼睁开看,把武松特地详察也。我是含牙戴发,况先人清白传家,怎生教败伦伤化。”“倘有些风吹草动,我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认不得。”口语化的曲词语言,短促的语调与人物的性格、情节的发展契合无间,共同把矛盾推到了高潮。这使得金莲又羞又恼,只得自找台阶下,推说只是“酒后聊相戏”,心中则暗忖“自恨当初错认他”。武大回来后,先是关心询问武松,然后才问金莲,与武松罢衙归来先问兄长可曾歇下异曲同工,前后呼应,表现出了兄弟的手足深情。而《水浒传》中写武大归来歇了担儿,随金莲到厨下,先问金莲,然后再关照武松,两者表达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显示了沈璟的匠心独运。

将小说改编为适合舞台演出的戏曲,就必须对小说所提供的丰富素材进行精审的取舍整合,围绕戏剧冲突展开情节,以富有表现力的动作语言来刻画人物,推动矛盾发展。《义侠记》的改编是成功的,体现了“场上之曲”的特征。通本曲白生活气息浓厚,语言浅近通俗,本色当行。吕天成《曲品》列此剧于“上上品”。《叱邪》一出至今尚流行于昆剧中,这在古代戏曲作品中是殊为难得的。

(潘华云 朱万曙)

义侠记

第二十五出 取威

沈璟

(净笑上)〔西江月〕一自施恩打倒,一方让我为尊。一爿酒店一红裙,一世无愁无闷。一睡起来晌午,一天瑞雪缤纷。一壶家酿醉醺醺,一步不知远近。自家蒋门神便是。今日雪天无事,留着小娘子在店中看管。步到前村债户人家,去吃他一醉,有何不可。小娘子,(内小丑应)(净)我去去就来,你不要与人耍笑。(小丑内云)你这等一个利害的,谁敢和我耍笑?(净)说得有理。出得门来,好一天大雪。待我做雪诗一首:淅淅索索往下竦,瓦棱儿里渐渐拢。呀,后二句来不得了。(想科)(内作狗吠科)有了: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笑科)好一个肿字,诗已做完,往前去罢。正是:酒债还如钱债广,诗才可比将才高。(下)

【中吕引子燕归梁】(生)才见彤云四野排,大雪已盈街。(小生)定应雪耻中心怀,踏雪去,醉归来。

(揖科)(生)兄弟,今日出城去打蒋门神,只还我无三不过望便了。(小生)哥哥,怎么是无三不过望?(生)但过一个酒店,就吃三碗。若无三碗,便不过望子去[1] 。(小生)东门外到快活林,有十二三个酒店。哥哥若吃了三十七八碗酒,只怕醉了,有误大事。(生)你不知道,我有一分酒,增一分力气。若不是酒醉,怎么打得这只大虫。(小生)小弟却不知哥哥是这般的。小厮们,(末、小旦应上)(小生)你们抬着酒肴,我和都头慢慢吃将去。(末、小旦)理会得。(众行科)(生)兄弟,

【中吕过曲泣颜回】我和你对酒共开怀,此景寻常难买。(众合)看琼枝玉树,偏将冻蕊争开。(小生)哥哥,这雪好似蒋门神,漫天蔽野,平白的占了人疆和界。(末、小旦)已到一个酒店了。(小生)看酒来。(递与生饮科)(众行唱)有一日腊尽春回,被东君笑杀狂乖[2] 。

(小生)这也是村醪小店,哥哥吃酒么?

【前腔换头】(生)斟来,安问好和歪,但闻是酒须筛。(饮科)(行科)(众合唱)人生不饮,似青山容易头白。(生)兄弟,这雪又比你我一般,岁寒友谊,论心胸洁白无纤芥。(小生)哥哥,远望见那林子,就是快活林。那十字路口酒店,就是这厮强占的了。(生)既如此,待我再吃三碗。你和小厮别处躲罢。(小生)是如此。(生饮科)酒,如此勾了。命家僮不必携壶,(小生别科)哥哥,小心在意,莫教他取笑吾侪[3] 。(小生、末、小旦俱下)

(生)迤逦行来[4] ,已有六七分酒意了。且妆做十分醉的,闯将去。(看科)远远见一个大汉,在妓女门首走来走去,一定是蒋门神了。我且到他店里去。呀,有一个年少妇人在里面,待我叫一声。大娘子,买酒的在这里。(小丑上)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那一个叫?老娘来了。客官要多少酒?(生)先打些来尝看。(小丑)酒保,打些酒来客官尝。(丑上)来了,酒在此。客官你尝。(生饮科)不好,换来。(丑换)(生饮科)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打。(小丑)这厮醉了,倒来这里消遣老娘。(丑)眼见得是个外路蛮子,胡乱打发他去罢。(生)唗,你骂谁?(打二丑科)(末、外俱上跪救)(生乱打科)

【太平令】堪笑奴侪,直恁痴愚惹祸灾。教人气忿如何耐,(二丑、末、外俱走下)(生)这一顿畅胸怀。

那厮们必然去报蒋门神去了。待我接将去,雪地上打倒他,教众人笑一场。(行科)(净急上)

【前腔】那个杀才,却向爹行惹祸灾。(见科)(生将两拳在净面上一影)(生急走)(净赶科)如何未打伊先败?(生转身踢一脚科)正要你赶将来。(净蹲科)(生又踢一脚)(净卧倒叫痛)(生打科)

【扑灯蛾】腌臜乞丐流,辄敢恁无赖。(净)好汉饶我性命。(生)若要保残生,须是守喒三戒也[5] 。(净)休说三戒,便是三万三千三百三十戒也依你。(生)一要交还原主,(净)依得。(生)二要与施家陪礼大铺排,(净)依得。(生)三要你离孟州疆界。(净)小人都依就是。(生)若把言词改,就将景阳冈虎做招牌。

(净)原来是打虎的武都头。我的爷爷,你早说,要我小娘子也领了去。(生)唗,谁要你的。(小生、末上)

【前腔】你热心抱不平,到处除民害。(生放净科)今日且姑容,明日若伊还在也,那时休怪,你去快活林准备葬尸骸。(净)小人交还了店中家伙,连夜就去。自恨我当初不揣,(拜唱)蒙遮盖,这条生命在死中来。(下)

(小生揖科)今日多亏了哥哥,谢不能尽。(生)这般小事,何足挂齿。

【尾声】(众)须知否极还重泰[6] ,雪后从前春又来。燕喜频将绮席开。

(生)失路笑驽骀[7] ,(小生)兹行更不回。

(众)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注〕 [1]望子:酒店门口悬挂的招幌。[2]东君:司春之神,又可指日神。[3]吾侪(chái):我们。[4]迤逦(yílǐ):连续不断。[5]喒(zán):同咱。[6]“须知”句:否(pǐ),《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其象为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泰,也是《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其象为天地交而万物通,后人常用“否极泰来”指遭遇坏事之后迎来好事。[7]驽骀:劣马。

《武松醉打蒋门神》是《水浒传》中的一段痛快酣畅的文字,它和《景阳冈武松打虎》相映成趣。前者是打虎,后者写打恶人;前者是喝酒后打虎,后者也是“醉打”。不过,细细读来,两者的侧重点还是略有不同,前者虽然写了武松上冈之前的喝酒,却只写他“前后共吃了十五碗”;后者则写他“无三不过望”,连村野小店也不遗漏,共吃了三十多碗。换言之,前者重在写武松的“打虎”,后者则重在写武松的“醉打”。——当然,“醉打”描写的背后,隐藏着作者对武松侠义精神的歌颂、勇士品格的赞美,这是不必多加解释的了。

《水浒传》的文字已然出神入化,沈璟将它改成戏曲,化为舞台动作,该如何着笔呢?

从武松见到蒋门神开始,应该是合情合理的戏剧设计。《水浒传》中是这样描写的:“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铺,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卷,唇边几阵风生;怪眼圆睁,眉下一双星闪。真是神荼郁垒象,却非立地顶天人。”而沈璟在这出戏的一开始,是净扮的蒋门神“笑”着上场,念了一首《西江月》:“一自施恩打倒,一方让我为尊。一爿酒店一红裙,一世无愁无闷。一睡起来晌午,一天瑞雪缤纷。一壶家酿醉醺醺,一步不知远近。”这首词是蒋门神自我生活的写照,一个无赖强人的形象已经初步勾勒出来,但全用“一”字作每句的开头,还是显得文气了一些。后面的描写就更加入骨了,蒋门神出门时,要他新娶的小妾“不要与人耍笑”,丑扮的小妾道:“你这等一个利害的,谁敢和我耍笑?”这两句对话,把蒋门神的“强人”面目揭露无遗。蒋门神出得门来,看到一天大雪,竟然也要作诗一首,他作的“诗”是:“淅淅索索往下竦,瓦棱儿里渐渐拢。”作到这里,作者别出心裁地让他断了思路,说:“呀,后二句来不得了。”然后,让他从狗的吠声中获得了“灵感”,将后面两句“诗”续完:“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最后,还让他自我欣赏一下:“好一个肿字!”这段描写,虽然袭用了传为唐人所作的著名咏雪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但用于塑造人物,简直是神来之笔,一个“风雅”得令人捧腹的粗蠢形象栩栩如生。我们很难评价小说和戏曲在对蒋门神形象描写上的优劣,因为它们是不同的体裁,但从艺术效果上,显然沈璟的笔墨更传神,令人对蒋门神这个人物有了更深刻的印象。——而这样一段戏是小说中所没有的,这正是改编者的创造。

后面的情节与小说大致相同。甚至一些人物语言也相同。但是,细加比较,又可以发现,沈璟将故事发生的时间由夏天改成了冬天。这一改变,使剧中人物,特别是武松的抒情有了景物的依据。你看,武松上场时和施恩唱的一支【燕归梁】:“(生)才见彤云四野排,大雪已盈街。(小生)定应雪耻中心怀,踏雪去,醉归来。”再看在路上武松和施恩以及众人唱的一支【泣颜回】:“(生)我和你对酒共开怀,此景寻常难买。(众合唱)看琼枝玉树,偏将冻蕊争开。(小生)哥哥,这雪好似蒋门神,漫天蔽野,平白地占了人疆和界。……”如果说,武松(生)在前一支曲子里唱的是景色,那么在后一支曲子里唱的就是一种英雄情怀。唯有雪景才足以使他抒发出这样的情怀。这种季节的悄然更换,实际上蕴涵着剧作家的一片艺术匠心。同样的例子在关汉卿的《单刀会》中也曾经使用过,关汉卿把关羽赴会的途径由史书记载的陆路改为水路,借滚滚大江的景色抒发关羽豪迈的情怀,使之成为脍炙人口的绝唱。沈璟虽然没有写出双调【驻马听】那样的曲子,但是在创作思路上,显然与关汉卿是一致的。

将小说转换为戏曲,必须删繁就简,进行必要的剪裁。熟悉戏曲舞台并且力倡“场上之曲”的沈璟是充分注意到这一点的。比较一下该出戏和小说描写,就不难发现其删减的笔墨精练之处。例如,小说中武松“挑起事端”后将蒋门神的小妾丢到酒缸里的一段,在戏剧舞台上就不好展现。沈璟就改为“打二丑科,末、外俱上跪救,生乱打科”的舞台提示。再有,沈璟还注意到舞台动作的戏曲性问题。武松在痛打蒋门神的过程中,并不仅仅是“打”的舞台动作提示,而是将动作和曲词有机地融为一体:当蒋门神知道酒店出事后,急忙赶来,唱道:“那个杀才,却向爹行惹祸灾。”这时的舞台提示是“见科,生将两拳在净面上一影,生急走,净赶科”,接着是蒋门神唱:“如何未打伊先败?”又是舞台提示“生转身踢一脚科”,武松唱:“正要你赶将来。”这样,就避免了光唱不做或仅做不唱的毛病,做是戏曲化的做,唱是舞台性的唱。此外,沈璟在这一出戏中运用了对唱、轮唱、合唱等方法,可以想见,其演出效果是非常好的。

将广有影响的武松故事搬上戏曲舞台,这既是有意义的改编,又具有一定的难度。因为小说本身就很精彩,改得不好,就会弄巧成拙。沈璟作为一个熟悉舞台表演的戏曲家,其改编则是成功的。这出戏,有小说中没有的场面、情节设计,有对原作的删减,有对原作时间的改动。而就其总体成就来看,它成功地将小说的叙述性故事转化成了戏剧的代言体舞台动作。读过这出戏,我们不得不赞叹作者的改编用心,也不得不佩服沈璟——他毕竟是一位大戏曲家。(朱万曙)

坠钗记

第十一出 拾钗

沈璟

(正旦上)含冤幸遇炳灵公[1] ,放氏追寻崔嗣宗。新鬼偏怜新婿哭,旧钗还向旧堂中。我何兴娘游魂至此。你看今日合家老幼,都去上我坟茔,止撇下崔郎独自在家。我今晚显些灵验,与崔郎相会。待他门首相迎之际,我把一灵吊在妹子车傍,将原聘金凤钗坠于地下,使崔郎拾取,假作庆娘失下之物,就好将机就计,与他相会便了。此时爹妈将回,不免先惊醒他,慢慢的进去便了。此是他书房门首,不免叩门则个。(作叩门)(生上)来了。摩挲睡眼未惺忪,试作应门一小僮。谁向春江花月夜?犹余残泪洒西风。(正旦叩门介)(生)是那个?(正旦不应)(又叩门)(生)是谁叩门?(正旦又不应)(下)(生)连叩几次,为何并没个人影儿?我且开门看来。(开门介)并没一人。嗄,敢是行钱先回?报家眷回家,又掌灯儿去迎接了。且往门首,迎候岳父母回来便了。(丑内云)脚,脚,脚,马来。(生)呀,远远望见灯烛辉煌,想是车马来了。(丑掌灯照外马上)(同)

【仙吕入双调过曲窣地锦裆】累累何处是牛眠,血泪都成红杜鹃[2] 。(丑)请老爹下马。(外下马)(生)岳父,小婿在此恭候。(丑)崔官人在此等候。(外)贤婿,劳待了。(生)不敢。今日岳父辛苦了。(外)便是,老夫今日衰倦了,不得奉陪。请了。(丑)便是。今日衰倦了,不得奉陪。请了。(外)咄。(生)请安息罢。(外)归来憔悴不堪言,犊犍安能学少年。(外、丑下)

(生)岳母车子来了,我且闪过一边。(付同老旦、小旦照前车上)(正旦傍小旦车并上)(同)

【前腔】家家少女戏鞦韆,吾自伤心倍惨然。(小生、末)到了,请下车。(老旦)车夫。(小生、末)有。(老旦)今日晚了,明日打发车钱。(小生、末)晓得。(小生、末下)(老旦、小旦、付同)归来自是不成眠,良夜惟闻新鬼喧。(老旦、小旦、付下)(正旦作坠钗地下)(随众下)

(生)呀,方才地下甚么响?待我寻来。(拾钗介)

【前腔】呀,原来是金钗孤凤在堂前。嗄,却是香车遗钿蝉[3] 。待我就送了进去。(老旦内云)闭上了中堂门。(生)呀,看中堂欲闭敢迟延,银锁分开双凤眼。

且住,你看门已闭上。想岳父治家甚严,怎敢又敲门送进去。嗄,只得收下。且回书房,明早送进去罢。

【越调过曲小桃红】看紫金一股凤头钗,不知是那一个人失在也?早是遇亲人,不致破私财。且住,我幼闻爹娘说,曾将金凤钗一只聘下兴娘。咳,可怜,若是兴娘插着,正好与这只钗儿做一对。阿呀,妻嗄!如今人死后誓盟乖,又不知,物尚存,可是属慈哀。或小妹留插戴也,蓦地里睹物伤怀。阿呀,我兴娘的妻嗄,愿相逢问明白。(作困介)

(正旦上)可怜垂首明于雪,又恐回身化作云。我方才坠下钗儿,崔郎已拾取。今欲与他相会。——且住,只是不好称呼。怎么处?吓,有了。我只叫他是姐夫,他必疑我是兴娘之妹庆娘也。好计,好计。不免叩门则个。(作叩门介)(生)是谁叩门?(正旦不应)(又叩介)(生)是那个叩门?(正旦不应)(又叩介)(生)呀,奇怪。连敲两三次,问又不答,不问又敲。

【下山虎】我乍惊又骇。(正旦又叩门介)(生)嗄,来了,待我开门看来。(作开门)(正旦闪进介)(生)是那个,是谁?呀,此时夜已深了,明明有个人叩门,为何开门出来,又没个人影儿?好奇怪。我乍疑又骇。啐,不要采他[4] ,我自闭门进去便了。(作关门)(正旦咳嗽介)(生)呀,他倒进来了。你是何来,独自立门儿外,使人忌猜。(正旦)忙敛衽万福先生,姐夫贵客。(生)请问小娘子是那一个?(正旦)奴家就是兴娘之妹庆娘也。(生)原来就是小姨,失敬了。(正旦)好说。(生)小姨,你为甚轻身出内宅?(正旦)先有只金钗解,愿依君玉镜台[5] 。(生)小生呵,蒙岳丈相看待,我岂肯恁般不才。(正旦)奴家既出来了,怎好空返?(生)阿呀,小姨嗄,你速请归房莫慢捱。

【山麻秸[6] 】(正旦)我既除却闺门戒,料覆水难收,羞颜难揣。(生)此时,此时才是黄昏届,但一步步离此书斋,彼此皆得,百无方碍[7] 。

【五韵美】(正旦)凤钗儿,是君拾在,这鸾俦已定难再改。姐夫!(生)小姨!(正旦)须做一床锦被好相遮盖。(生)此事断断成不得。(正旦)咳,郎心忒歹,全不肯分毫担带[8] 。(生)言重,言重。(正旦)我料你也做不得坐怀不乱柳下惠[9] 。(生)我学不得终夕里容坐怀。(正旦)我怜你只身在此。(生)阿呀,小姨吓!休念鲁国男儿,只身在客。

【五般宜】(正旦)唗,我父把你通家子待[10] ,伊这贱才。(生)小姨,不要破口吓。(正旦)好嗄,却把我闺中女,诱来外斋。(生)小姨,你自家来的,反说我来诱你。(正旦)胡说,你待要官休还是私讲开?(生)官休便怎么?(正旦)官休么,我入诉严亲,讼伊在法台。(生)私休呢?(正旦)私休么,要——(生)要什么?(正旦)要私休,伊须自揣,两句话凭君鉴裁。(生)咳,罢,罢,罢,小生经多难多灾,今夜里呵,恶遭逢时运乖。

小姨,我只得依了你罢。(正旦)依我什么来?(生)方才说的私休。

(正旦)啐!(生)小姨,依虽依了,还要问你。(正旦)问什么?

【尾声】(生)这钗儿却与谁行买?(正旦)说也话长,他日从容诉此怀。(生)小姨。(正旦)姐夫。(生、正旦同)和你今夜先交两意谐。(随口并下)

〔注〕 [1]炳灵公:传说中泰山神的第三子。炳灵,焕发灵气之意。宋高承《事物纪原》:“《宋朝会要》曰:(炳灵公)庙在兖州泰山下,即泰山神三郎也。后唐诏封威雄将军,(宋)大中祥符七年十月十五日,诏封威雄将军为炳灵公。”[2]“血泪”句:红杜鹃,红色的杜鹃花。传说古蜀帝杜宇之魂化为杜鹃鸟,其声悲凄,啼至血出乃止。[3]钿蝉:指首饰。[4]采:同睬。[5]玉镜台: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假谲》:“温公(温峤)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因下玉镜台一枚(为聘)。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吾疑是老奴,果如所卜。’”后世因以“玉镜台”为聘婚的礼物。[6]山麻秸:原误作“山麻揩”。[7]方碍:同妨碍。[8]担带:同担待。[9]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姓展,名获,字禽,食邑柳下,谥惠。曾官士师。《荀子·大略》:“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言柳下惠夜宿城门,遇一受冻无家女子,使之坐于己怀,以衣裹之,而无放荡之行为。[10]通家:世交。

此剧又名《一种情》,清姚燮《今乐考证》谓沈自晋作,焦循《剧说》谓吴炳作,《曲海总目提要》则将之归入李渔名下,皆非,其作者当为沈璟。全剧共三十一出,戏剧故事大概为:上都人崔嗣宗幼年时,曾与扬州前任防御史何厚之女兴娘约为婚姻,以金凤钗作为聘礼。但后来因随父游宦他地,未能互通音信。十五年后,崔嗣宗长大成人,重往扬州联姻。何厚之夫人赵氏因久不闻崔家消息,逼迫兴娘改嫁豪门。兴娘日夜思念嗣宗而忧劳成疾,竟于崔嗣宗登临何府之前谢世。神祇炳灵公感兴娘至诚,放兴娘游魂重返人间一年,以毕其与崔嗣宗的夫妻姻缘。兴娘亡魂遂以其妹庆娘身份趁夜潜入崔嗣宗书房,与崔合欢。一年以后,兴娘游魂重回阴间,神明显灵,使何厚将庆娘嫁与崔嗣宗,继续姻缘。后崔嗣宗、兴娘、庆娘皆成仙团圆。

《拾钗》在整部传奇中是最有戏剧性的出目之一。清明节日,何厚一家至兴娘墓前祭奠,兴娘亡魂依附在妹妹庆娘的车子上回到何家,趁人不备,丢弃下金凤钗,使崔嗣宗拾到。崔嗣宗手捧金凤钗,想起亡故的兴娘,不由得“蓦地里睹物伤怀”。这一情节为后文二人的相会作了铺垫,其中,作为崔嗣宗、兴娘定情之物的金凤钗起着重要的联系作用。因为崔嗣宗、兴娘虽有婚姻之约,但并无婚姻之实,现在阴阳相隔,唯一能够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这个金凤钗。所以《拾钗》出一开始细致地叙述兴娘如何使崔嗣宗拾到金凤钗的过程,是十分必要的,这也为后文兴娘以金凤钗作为“赃物”,逼迫崔嗣宗“私休”埋了伏笔。

《拾钗》出从总体来看,充满着浓厚的喜剧气氛。兴娘之魂叩门一节,便有几分喜剧效果。兴娘游魂深夜数番叩门,对崔嗣宗的询问有意不作应答,吓得他“乍疑又骇”。兴娘的游魂趁他开门向外观看时,轻轻潜入房中。待崔嗣宗闭门时,竟发现已有人在房。这一节之所以具有喜剧效果,因为观众知道,兴娘深夜叩门,是来幽会的,她对崔嗣宗绝无恶意,但对崔嗣宗而言,却属于“见鬼”,令他又惊又骇。书生见鬼的喜剧性场面描写,在中国戏剧中是较为常见的(如《牡丹亭》中柳梦梅初见杜丽娘的亡魂),并非本剧所特有,但接下来的喜剧性描述却为一般剧作所鲜见。

明清传奇描写男女爱情,常见的是男为主动,女为被动。《拾钗》出却一反常套,变成女为主动,男为被动。这主要是因为女主人公兴娘此时是以亡魂的身份出现的,所以她可以不必接受人间礼法的约束和限制(这正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爱己所爱,恨己所恨,而且她又从姻缘簿上知道自己与崔嗣宗尚有一年的夫妻缘,因此她的主动求爱是可以理解的。相反,作为男主人公的崔嗣宗在《拾钗》一出是以正人君子的身份出现的,他不能不恪守人世间的一切礼法和教条,循规蹈矩,所以他面对兴娘的主动求爱,常常不自觉地陷入窘迫之境。《拾钗》一出的喜剧性效果也因此产生。

《拾钗》一出兴娘的主动求爱非常巧妙,可以说是一“软”一“硬”。起先是“软”,即如实地向崔嗣宗表明自己的爱意。对崔嗣宗夜深来此何干的询问,率直地表白说:“愿依君玉镜台。”这是含蓄地表明愿以身相许。但崔嗣宗却不敢为此“苟且”之事,要兴娘尽早离去,“但一步步离此书斋,彼此皆得,百无方碍”,他当然不能不顾忌彼此的名声。但兴娘并不因此就告退,因为她抓住了崔嗣宗的把柄——他崔嗣宗已拿到定情之物金凤钗,“凤钗儿,是君拾在,这鸾俦已定难再改”,所以今日他们“须做一床锦被好相遮盖”。但崔嗣宗迂腐至诚,仍坚辞不就,“此事断断成不得”。至此,兴娘的好言相劝,终归徒劳,她不得不另谋他策。

其次为“硬”,即给崔嗣宗扣上引诱闺中女的罪名,迫其就范。既然崔嗣宗念念不忘的是纲常礼教,小心护持的是他的书生清名,兴娘不妨便硬派给他一项罪名:不是她兴娘行为有差,而是他崔嗣宗不循礼法,“把我闺中女,诱来外斋”。现在崔嗣宗是有理说不清,只能听从兴娘的摆布。兴娘给他指出两条路:一是官休,一是私休。官休是把崔嗣宗引诱闺中女的罪名向兴娘父母禀告,讼之于官府;私休却很简单,趁此良夜成就幽欢。崔嗣宗权衡之后,当然乐于选择“私休”了。戏剧于是结束于观众轻松的嬉笑中。

(蔡永明)


梅鼎祚顾大典

沈璟|明以前南戏与明传奇|明清传奇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