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罴斋
【戏曲家小传】
年里事迹不详。罴斋或系其别号，《传奇汇考标目》卷上又称之为“陈学究”。约明正德前后在世，似是塾师一类的下层文人。作有传奇《风云记》、《姜诗跃鲤记》。《姜诗跃鲤记》有明万历间刊本。顾觉宇之《跃鲤记》可能据此剧改编。《风云记》已佚。
跃鲤记
第二十六折 芦林相会
陈罴斋
【步步娇】（旦唱）买鱼作鲙供甘旨[1] ，来到芦林里，检取这枯枝。遥望前村，有个人来此。待奴家仔细看分明，却原来是姜郎至。但不知姜郎来此何干？不免立地等他，问取婆婆的病体若何。且站在一边，等待他问取因依，便见真来历。
【前腔】（生唱）驱驰不惮多迢递，自古道父母有疾，子意何安。使我心忧虑，前去觅良医。偶见一佳人，立在芦林里。远观未审，近睹分明，却是吾不孝之妻。未审他有何因依。我欲回去，老母患重，如之奈何？欲待要过去呵，只恐怕相羁滞。（旦见生）姜郎，我和你夫妻之情，今日相逢，相叫一声也无妨，为何望望然而去？（生）三娘，我和你恩断义绝之人，路途相逢，不须施礼。咱和你各自奔前程。（旦）岂不念夫妇恩情？（生）三娘，撒手！难顾恩和义。
（旦）姜郎，我冤遭责遣，未犯律条，衾枕盟誓未寒，儿女恩情尚在。素来重义，何出轻言？（生）三娘，我和你覆水难收，断弦难续。天伦既已义绝，夫妇必竟礼无。歧路相逢，不须询间。（旦）亲在儿不远游。况且婆婆患病，为子者药必亲尝，寝不解带，才是子道。何故擅离膝下？（生）呀，妇人家昼不游庭，何事乱走芦林？若无濮上之期，定有桑间之约[2] 。（旦）姜郎，任你纵起秋胡之疑，难败我罗敷之德[3] 。百年终望，一旦成虚。（诗）忆昔当年适嫁君，中途见弃为何因？妾身未必违条例，抵甚相看陌路人？
【降黄龙】（旦）我为伊执釜操觚，指望举案齐眉[4] ，百年相逐。姜郎，当日婆婆逐我出来，未审有何缘故。今日幸得相逢，细说明白，使奴终心无怨。那一日朦胧见弃，今日里偶尔奇逢，望姜郎倾心剖腹。（生）谁教你逆理乱常，有乖妇道！（旦）姜郎，弃妻有七去之条[5] ，念奴家未犯七去条目，缘何将咱做一个叱狗鲍宣，蒸黎鲁妇[6] ？（生）贱人，今日依你讲起来，道丈夫无故弃妻，你可知罪莫大于不孝？你不孝亲姑，焉得无罪？（旦）糊涂，你道奴不孝于姑，有甚么行藏暴露？
（生）娶妇从来为养亲，养亲何故起亏心。从夫不把亲姑孝，不孝亲姑孝甚人？
【前腔】（生）当初，我与你结发情孚。父母养儿子，娶媳妇，望他那一件？只为寒则进衣，饥则加食。指望你将甘旨供调，谁知你把我门风玷辱。（旦）自适姜门，户庭未出， 蘩中馈[7] ，未尝有缺，怎见玷辱门风哩？（生）好恶，你瞒昧欺姑，全不想有乖法度。（背云）我今日要往飞云洞甚急，不期芦林遇这贱人，延阻去路。欲待回去，母病难痊，怎么是好？踌躇，三娘快站开，念姜诗有事关心，休得将人耽误。（旦）姜郎，夫妻乃五伦之一[8] ，义不可绝，岂可中道而废，以致妻子孤贫失所？（生）谩说道受孤贫，岂不闻覆水难收会稽愚妇？
【前腔】（旦）虚诬，只落得负屈含冤，无门控诉。天，不知那个天杀的唆斗婆婆，将奴赶出，玉石难分。奴本是洁玉无瑕，却被青蝇点污。（生）三娘，你今日枉自嗟叹，当日婆婆赶你出来，只为你汲水归迟，因此性发难容。休怨傍人道论。（旦）姜郎，你不说起水来也自罢了，说起水来呵，危途，那一日风狂浪阻。姜郎，不得一个白须公公相救，莫说是一个妻子，就是十个也不得见你了。险些儿一命归泉路。（生）不孝之妇，死何足惜。（旦）呸，人非尧舜，焉能无过？只为汲江水这些事，你就出得妻子在外哩！好似哑子吃荼毒，俺这里有口难分，他那里迷而不悮[9] 。
（生）三娘，虽则夫妇之道，不可不亲，奈先王之法，亦不可以不尊。
【前腔】姜诗，非迷而不悮。但只要承顺堂上怡颜，难顾得枕边私欲。（旦）姜郎，我被婆婆赶出外，衣不遮体，食不充口，为何全不见怜？（生）既道是衣食无措，何不转回乡故？（旦）姜郎，奴家岂没有娘家不成！妾承父母之命，遣事君子，临行之时，母亲在厅堂之上，递我一杯酒，他道：儿，你到人家作媳妇，一要孝顺公姑，二要承顺丈夫。今日无故被遣而回，见吾亲族，岂不汗颜？（生唱）既无颜再转江东，何不去别选个豪富？（旦）差矣。自古道：一与之醮[10] ，终身不改。我到你家，生下安安七岁，还叫我嫁人，辱身丧节，夫，亏你说得出口！（生）既不嫁人，终身靠谁？（旦）宁死于邻母之家，决无他适。（生）痴愚，他守寡孀居。况且窘迫贫孤，怎倚他朝餐暮宿？
（旦作悲吁）好苦！天！（生）三娘，不须啼哭。你有三罪得于婆婆，方才赶你出来。（旦）姜郎，第一件如何？（生）街坊私去买肉鸡，称说婆婆庆寿时。临期那见鸡肉面，私造口福太心亏。（旦）第二罪？（生）私买梭布做汗衫，絮言庆寿我萱堂[11] 。临期那见衣衫面，私置衣穿意不良。（旦）第三罪？（生）背地焚香在后园，三言四语祝苍天。三张桌子高层起，咒骂婆婆你不贤。（旦）姜郎，你说奴一不孝，私造口腹，你家又没三厨五灶，瞒得过婆婆与你，瞒不得七岁安安。（生）安安是个娃子，你将一片肉、一个鸡肘与他吃了，再也不肯说了。（旦）夫，你回去，手拿一根荆条，叫安安跪下，打他几下，必然就说。（生）可见妇人心歹，你例吃鸡肉，反叫我打孩儿。（旦）夫，奴家认去罢。（生）不愁你不认。（旦）你说二不孝，私置衣穿，你家又没有大箱小篑，你回去拿钥匙开看，若有新衣服，奴家死也瞑目。（生）未起此心，先有此意。寄在邻家，谁管你不成？（旦）夫，奴家也认去罢。（生）一是真，百是真，不愁你不认。（旦）夫，说三不孝，在后花园中层起三张桌子，焚香咒骂婆婆，姜郎，一张桌子有几尺高？（生）一张桌子有二尺五寸高。（旦）既是一张桌子有二尺五高，三张桌子共有七尺五高，夫，如何层得上去？（生）你下面把条凳子站了足，一层层扶上去。（旦）且问你后园墙有几高？（生）有五尺高。（旦）既是三张桌子有七尺五高，墙有五尺高，岂无人看见？（生）外面是秋娘看见，里面是母亲见。（旦）既是婆婆亲眼见，何不一把扯住奴家，问个死罪也罢。（生）那时婆婆扯住你，你是个不孝恶妇，把他一交推倒，怎么了得？（旦）夫，皆是冤枉，奴家也认去罢。（做哭介）好苦！天！（生）
谩长吁，你有三逆亲姑：一不合私造口腹，二不合私置衣穿，三不合咒骂亲姑。你犯法违条，今日里休想做姜门中媳妇。
（旦跪介）奴家今日跪在你跟前。姜郎，念夫妇之情，务要劝解婆婆收留奴家回去。（生）起来站退。待我好去。
【水红花】（生）只合偷生远遁，又何须絮叨叨拦阻我程途。（旦起唱）非是奴絮叨叨拦阻你程途，怎奈我撇不下冷清清年老的姑，难割舍安安年幼的苦。到于今眼睁睁分散凤鸾孤。他那里，他那里一桩桩诬奴罪奴，俺这里一天愁冤无剖诉。望夫君说与分明，奴死向黄泉，甘心瞑目。
（生[12] ）贱人，你不思婆婆养孩儿娶媳妇，望他那一件？
【一枝花】他当初指望百年图，养孩儿终身思报补，娶媳妇指望供朝暮。谁知你为己私身，我须念劬劳养育。慈乌尚有反哺雏[13] ，却被你做了伤风败俗。
【前腔】（旦）听伊言心惊胆战珠泪簌，他那里怒吽吽，信谗言抵死罪奴。俺这里恨匆匆，被谗言抵死怨夫。这冤苦凭谁分诉？姜郎，你罪奴家忤逆亲姑，不免对天发下誓来：天地神明，我庞氏若有此心，四体不得周全。我若有瞒姑咒姑，老天鉴察庞氏妇，果有亏心，神明洞烛。
（生）贱人站开，待我好趱路。
【二犯江儿水】（旦）枉读圣贤书，空在黉门里[14] ，你好狠心狠毒。既道是婆婆病卧少支吾，姜郎，你为人子怎不在家看视婆婆？为何因在此闲游？不念他身伴无人，菽水荒疏，独自冷清清，有谁看顾？
（生）贱人，你说我母亲病卧，为着何来？
【前腔】（生）我娘须是受涂痡[15] ，却不道为伊抵触。我今日不惮路驰驱，竟往飞云，特求医卜。贱人，虽则是婆婆赶你出来，你可遵守妇道，方才是理。贱人，此乃是芦林幽僻人影疏，岂可在此单行独步？
贱人，你今日到把父母夫家名节一旦不顾，岂不自耻？（旦）冤家，你且站在傍，听我道来。（生）快讲来，我要行速。〔西江月〕（旦云）本是夫妻结发，只因搬斗分居，不容分诉付休书，致使参商两处[16] 。只为婆婆患病，心中爱吃江鱼。绩麻已换在邻厨，特检芦柴炊煮。（生）你怎知道婆婆爱吃江鱼？（旦）前日邻姑姑，到我家里来看婆婆，方知婆婆患病，爱吃江鱼。（生）既然如此，见你芦柴就是真了。（旦指介）这些也是。那这也是。（生）三娘，你今日情极至此，始见真心。〔西江月〕（生云）夫妇相随半世，孩儿抚养成人。焉能一旦逆萱亲，必有傍人谗佞。妻，宁耐暂居邻母，待吾回劝娘亲。从头诉说这原因，转怒回嗔未定。老娘，我听他今日之言，你桩桩皆假意，件件是虚情。三娘，
【忒忒令】（生）你信着何人谗妒，致令我参商骨肉。妻，你今日里诉衷曲，本是个贤孝之妻，反做了忤逆之妇。（旦）姜郎，你心下既已明白，何不带奴回去，怎的这等情辜意薄！（生）三娘，非是我情辜，又恐怕萱亲嗔怒。不信伊能事亲敬姑，反道我私妻背母。妻，你婆婆若回心转意，我夫妇必有完聚之日。倘若不从呵，从此后恩情两途。妻，可怜你作漂萍飞絮他乡妇，我作个行缺名亏薄幸徒。（旦）但愿婆婆回嗔怒，使我破镜重圆，断弦再续。
（生作悲介）妻，你居邻母家中，我回去劝解婆婆，就着安安来接你。
【忆多娇】（旦）姜郎忍将情意绝，只落得肝肠裂。百年恩爱遭磨折，欲语未言心已结。（合）芦林话别，痛杀杀泪珠流血。
【前腔】（生）听伊说心惨切，负屈含冤遭此孽，恨只恨搬斗心狠蝎[17] 。（合前）
【斗黑麻】（旦）虑只虑年老婆婆有谁抬贴，苦只苦幼小安安有谁提挈。结发情成差迭，两眼相看，喉咙哽咽。（合）匆匆话别，徒将衣袂拽，谁挽天河把冤情洗泄。
【前腔】（生）非是我薄恩情将伊抛别，怎奈我老萱堂不由人分说。三娘，你贤哉我已决，谁承望誓海盟山，反遭磨灭。（合前）
【尾声】（生唱）恩情俏似汤浇雪，（旦）两眼睁睁怎忍别？（合）就是铁石人闻也痛裂。（并下）
〔注〕 [1]甘旨：指甘美的食物。[2]“若无”二句：濮上，濮水之滨。桑间，古卫国地，在濮水之滨。《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后“桑间濮上”常用于指代男女幽会之所。[3]“任你”二句：秋胡，春秋时鲁国人，婚后五日外出游宦，五年后方归，见路旁采桑美妇，乃赠金戏之，为妇所拒。及至家，方知其妇即采桑女。妇因斥其不孝好色，愤而投河死。见汉刘向《列女传》。罗敷，汉乐府诗《陌上桑》中的女主人公，乃秦氏之女，为“使君”（太守一类官员）所慕，问其“宁可共载不”，她答道：“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4]举案齐眉：《后汉书·梁鸿传》记梁鸿之妻对梁鸿非常尊敬，“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后世用为夫妻相敬相爱的典故。[5]七出：古代妇女嫁后被休的七种理由，即不顺父母（公婆）、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6]“缘何”二句：叱狗，东汉鲍永事后母至孝，妻于母前叱狗，永即出之。见《东观汉记》。此谓鲍宣（西汉人），实误。蒸藜，蒸煮野菜。古传孔子的弟子曾参因妻蒸藜不熟而出之。后世多用作出妻的典故。[7] 蘩：两种水草，可食用，古代常用于祭祀。《诗经·召南》有《采 》、《采蘩》二诗，《毛诗序》云：“《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矣。”后常用作尽能妇职之典。中馈：妇女在家主持饮食等家务。《周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8]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9]悮：当作悟。[10]醮（jiào）：古代结婚时所行以酒祭神之礼。[11]萱堂：指母亲。[12]生：原无此字，据文意补。原版“生”字在曲牌【一枝花】后，非。[13]慈乌：乌鸦的一种，古人认为其后代能反哺母鸟，故称。[14]黉（hóng）门：学校之门。[15]痡（pū）：病。[16]参商：天上二十八宿中的参星与商星，两者不会同时在天空中出现。比喻人之不能相见。[17]狠：疑当作狼。
《跃鲤记》，或名《姜诗得鲤》，凡四十二出，剧情如下：汉朝广江人姜诗与妻庞氏三娘，事母至孝。然邻居秋娘与庞氏有隙，时常挑拨，早已埋下婆媳失和的种子。姜母得病，需饮江心之水以畅血气，三娘独往汲之，遇风浪大作，差点淹死，久未归。姜母甚渴，大愤，遂命姜诗将其休弃。三娘只得寄居邻里王媪家中，仍不忘孝养婆婆。她知道姜母喜食江水中的鲤鱼，故日夜纺织，换取江鲤，暗底托王媪转奉姜母。如此者多次，姜母大为奇怪，追问王媪，始知三娘的一片孝心，遂遣孙儿安安迎回儿媳，合家团圆。三娘的孝行感动上苍，玉帝下旨，令姜宅旁边忽然涌出一股清泉，甘美如同江心水，每日还跃出两条鲤鱼，以助姜诗夫妇的孝养之心。
《跃鲤记》本事出自《后汉书》卷八四《姜诗妻传》，然多有增益、改写。如有关邻居秋娘撮弄、作坏的内容，便为作者所添加，由于有了这样一个矛盾的第三方，三娘见弃的原因既显得合情合理，也起到了增强剧情曲折性的作用。至于全剧的写作宗旨，很明显是以彰扬孝道、褒奖孝行为基本意图的。这一思想倾向不但洋溢于字里行间，作者在第四十二出还特意加以强调：“纷纷乐府争超迈，风化无关浪逞才，惟有孝义贞忠果美哉。”元末人高则诚的著名南戏《琵琶记》早就标举过“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教化论旗帜，显然，陈罴斋是以有意识地承继《琵琶记》写作精神为圭臬的。而且与《琵琶记》精心塑造了一个历经磨难、忍辱负重，依然尽心尽力赡养公婆的“好媳妇”形象——赵五娘——相类似，《跃鲤记》也将颂扬的笔墨聚焦于姜诗之妻庞三娘身上，通过对婆媳二人之间矛盾的叙写，来体现上述意图。
中国古典文学中反映婆媳关系的作品非常丰富，而且往往刻意强调媳妇对公婆无条件的尊从，即便受了委屈也应不改其奉养之志，这是农耕时代社会经济结构和文化传统的产物，与作为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在所有社会阶层中的广泛渗透有密切关联。儒家认为，孝道是人伦礼仪的基础，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政治理想的第一块基石：子孝妇贤是古人最基本的家庭理想，那么，与公婆没有血缘关系的作为“外来者”的媳妇的表率行为就相当地重要了。今日看来，这些带有明显道德说教意味的作品，就思想主旨而言，大多已显得过于陈腐、落后，但某些作品在传达上述思想倾向时，往往也客观地反映出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特别是往往真实地反映了礼教桎梏下作为个体的人的无奈和扭曲。这里所选的第二十六出《芦林相会》就具有相当的典型性。
这一出写庞氏独自到芦林中拾取柴火，与出门寻觅良医的丈夫姜诗偶遇，虽终于辩明了冤情，却依然不能回到夫家。姜诗为了汲水这样一件小事，就轻易地将结发之妻休弃，他原本并非没有过犹豫与疑惑，但母命难违，他绝不能在这一问题上反抗母亲的意旨，因维护儿女之情而作个忤逆之子，其人不可不谓可怜；但事实上，在“夫妇之道，不可不亲，奈先王之法，亦不可不尊”信条的指导下，他宁肯坚信母亲对妻子“三大罪”的指控，也不愿意慎重考虑妻子的申辩，还一再加以叱责与羞辱，其人不可谓不可恨；当他听到三娘说要为婆婆吹煮鱼羹，又亲眼看到三娘所拾取的芦柴时，始知妻子“情极”、“真心”，却又怕背个“私妻背母”的骂名，只得无奈地表示“可怜你作飘萍飞絮他乡妇，我作个行缺名亏薄幸徒”，其人不可谓不可悲。在人伦秩序与真情、良知的矛盾、斗争之中，姜诗毫无选择地倾向前者，礼教对人性的压抑于此可见一斑。
至于庞氏，尽管她时刻牢记出嫁之时母亲的叮嘱（“你到人家作媳妇，一要孝顺公姑，二要承顺丈夫”），立志作个贤孝之妻，却依然招来谗嫉，以至成为弃妇；尽管她抓住这次夫妻相逢的难得机遇，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心迹，辩明是非，其间既有声泪俱下的哀求，也有苦口婆心的说服，甚至还有立足于礼教规范的反戈相击（“夫妻乃五伦之一，义不可绝，岂可中道而废，以致妻子孤贫失所”），但终究没有能改变丈夫的决心。古代妇女地位的卑微，其命运的不自由，以及礼教思想对人性的束缚之严，于此出皆有所反映。
与《琵琶记》的《糟糠自厌》出相比，《跃鲤记》的《芦林相会》一出教化的色彩要浓重得多，然就艺术效果而言，《芦林相会》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首先，其语言平实、质朴，有明显的生活气息，入口浅切，入耳能化，较少明清文人传奇堆砌典故、雕琢词藻的毛病。其次，剧情层层递进，一波三折，对话、动作都透露出较多的戏剧性，为脚色的舞台扮演提供了丰富的空间。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价说：“任质之词，词句恰好。即一节生情，能展转写出。”可称的评。因此，晚明以后的不少曲选都收录了此出，后世昆曲和其他地方戏也常爱搬演，是戏曲舞台上较受欢迎的一个折子戏剧目。
（程芸）
古城记
第二十九出 团圆
佚名
（生上唱）
【中吕引】结义桃园，徐州分散，古城中又得团圆。夫妻会合，弟兄重见。
叫军校开了城门，迎接二位皇夫人进城。（卒应科）（旦、贴上唱）
【二犯令】移莲步，整弓鞋，迢遥千里而来。（相见哭、拜科）夫妻幸喜重相会，犹如枯木逢春花再开。
（生）孤穷不利，多亏二位夫人耽惊受怕。今日相逢，实出望外。（旦、贴）夫身流落，姊妹自分无生，赖得神天护祐，相逢犹如梦寐。只是一路而来，多多亏了二叔，若非他义勇忠心，夫妻焉有今日。皇叔不思报德，反把城门紧闭，不容进见，此何意也？（生）孤审军士[1] ，已得其详。昨闭城门，乃三弟张飞之罪。今见二弟，自当表白。（张飞上科）（唱）
【生查引】当初只道无情汉，今日方知义勇忠。
（相见揖科）二位皇嫂拜揖，小叔失于远迎，望勿介意。（旦、贴）你为何这等莽撞？不加详察，妄怪他人。（张）小叔知罪了。（旦、贴）三叔，少刻二叔来时，须当陪个小心。（张）劣弟晓得。大哥，俺昨日触犯二哥，望大哥方便方便。（生）你若要他欢喜，须分付满城大排香烛，远接进城，陪个小心。他乃知礼之人，宽洪大度，不念旧恶。（张）小校，分付满城大排香案，整齐队伍，迎接二爷入城。（众应科）（众扶羽上科）桃园结义誓难忘，千里单刀出许昌。寻归真主完名节，不愧烈日与秋霜。关某别了曹操，一路而来，指望与大哥相会，谁想昨日来到古城，反被三弟疑猜，道咱降了曹操，不容进城。又谁知蔡阳追兵来到，激得我怒满胸膛，把他斩了。此乃是我云长命不当绝，倘遭他人之手，焉有今日之会。正是：西风百战起尘埃，千里寻兄到此来。今朝才得干戈静，我想昨日呵，（唱）
【双调新水令】征夫塞满了太平街。小校，二位皇夫人可进城否？（丑）先进城了。（羽）众军可曾卸甲否？（丑）二爷不曾卸甲，众军不敢擅解。（羽）传令叫众军卸甲。（丑）得令。（羽）关某自离许昌，今日里才得卸戎衣，换了这紫袍金带。（内作喊科）（羽惊科）小校，是那里呐喊？快看马取刀来。（丑）是蔡阳领来军士，无主可归。（羽）既然如此，你将我令旗一面，招他投入在我部下。若不愿者，教他各自归农。（众应科）（羽）你教他把旌旗云外卷，（内长号科）（羽）小校，是那里吹打长号？（丑）禀二爷，是三爷摆队伍出城迎接。（羽）昨日不须厮杀，今日也不劳他迎接。小校，你与我传令说：二爷心下恼，叫他不要摆。（丑分付科）（羽）分付他戈戟不须排，不念咱千里而来。（内鸟鸣科）（羽）小校，甚么鸟儿叫？（丑）是一只孤雁。（羽）一路而来，皇嫂愁苦无聊，你又哀叫；今日俺兄弟相逢，你又叫甚么？差矣！自古道征雁失群，哀鸣凄惨。想俺兄弟常在一处，今被曹操设计分散东西，俺关某一人在此，就如此雁一般。咱关某就如这失伴孤鸿，流落在碧天云外。
【驻马听】拂尽尘埃，（内又作鸟鸣科）（羽）小校，又是甚么鸟儿叫？（丑）是催归杜鹃。（羽）此鸟尚怀归计，何况人乎？俺云长一天愁闷，却被此鸟解去一半了。听啼鹃遣闷怀，徐步进城来。自下许昌将近一载，蒙曹操待吾甚厚，莫说大哥、三弟疑我降曹，就是外人，那一个不道我真心降了曹操？难怪大哥三弟不疑猜，且做个朦胧佯不倸[2] 。（张上跪接羽科）（羽见作不理科）叫小校，我那马可曾卸鞍么？（丑）卸了鞍。（羽）既解了鞍，把些好料与他吃。我此来亏了这一骑马，出许昌，过五关，诛六将，古城边斩蔡阳，受了多少的苦楚。我想今世的人，还不如此马有义，好生看守此马。大爷如今在那里？（丑）在中堂立地而等。（羽急行科）（张自起科）二哥恼，全不看在我身上来，反把马来讥诮我。没奈何，是我做得不是些，还要陪个小心，跪在那阶下，去要他认了我才好。（生、羽相见同下跪）（哭科）（张复跪科）（羽）见哥哥就跪在阶，参兄长恭身拜。
【乔木查】哥，一自徐州失散两分开，喜今日古城中你我依然在。大哥，关羽乃铁甲征夫，何愁千里？只亏了二位皇嫂，幼长深闺，那识路途之苦，受了多少风霜，耽了多少惊恐。今到古城，不容进见，全不念皇嫂与你结发恩和爱，你也把城门儿不放开。你道小弟真心降曹了，哥，怎知俺汉云长，一点丹心不改？
大哥端坐，容关某把昔日分散事情说与大哥知道。（生）二弟同坐，试说一番与我听着。（羽）当初曹操领兵百万之众，打战书到徐州，大哥与三弟商议去偷营劫寨，着某保守家眷。谁想三弟去到那边，不探虚实，只管高声呐喊，曹兵四散杀出，兄弟各自逃生。探子报道，大哥二弟俱被曹兵所害。二位皇嫂闻得此言，闷倒在地。彼时关某披挂出城，要与曹兵决一死战。去到半路之间，想曹操那贼多用诡诈之计，恐赚吾出城，以绝归路。那时又叫探子来，仔细问他。他说不曾亲眼看见，只在五里之外，传来消息。慌忙带转马，复入下邳城去宽慰二位嫂嫂[3] ，谁想张辽即来说我降曹。彼时不降于他，关某一人一骑，料无阻碍，只恐二位嫂嫂难脱虎口。以此假说降他，一边打听哥弟消息，又作道理。因此上去许昌。蒙曹公待我甚厚，上马提金，下马提银，三日小宴，五日大宴，黄金百镒[4] ，美女十人，封为寿亭侯之职[5] 。后不知大哥在袁绍驾下，借得颜良、文丑，前来报仇。却被张辽用激将之计，赚我出军，误杀了此二将。彼时阵上才知大哥消息，就要辞曹归汉。谁知曹操意欲拘留，不容面别。故此挂印封金，留书作别，过关斩将而来。来到古城下，呀，遇着猛弟张飞。（张）小弟在此请罪。（生）二弟看我薄面，叫三弟起来罢！（羽唱）
【梅花酒】大哥，张飞自疑猜，全不想月明千里故人来。只教我单身独自把曹兵败。堪笑三弟心量窄，险些把桃园结义声名坏。三弟，你道我受曹的恩惠，这都是真的。比如你受了他的，还肯想大哥和我，辞曹来寻否？想一想你二哥是什么样人？俺本是英雄猛烈栋梁材，怎肯贪淫恋酒色？
我前日在黄河渡，杀了蔡阳的外甥秦琪，谁想蔡阳起兵赶来报仇。你把城门紧闭，不容我进来，要我斩了蔡阳首级，方许相见。教你助我些人马，你说半个也没有，只在城上助我三通鼓，十面小旗。大哥，还是鼓杀得人？还是旗杀得人？三弟，莫说你我结义兄弟，就是一面之交，见蔡阳兵来，也有恻隐之心，开门与我进来。幸喜昨日蔡阳被吾所害，若是失手于他人，三弟，你今日还去跪那一个？
【水仙子】谁似你狠心肠，没见识，将咱怪。紧闭城门不放开，怎提防蔡阳兵赶来？若不是俺关云长有气概，施英勇，展奇才，滑喇喇把蔡阳头斩在尘埃，怎能够弟兄相会？他夫妇团圆，喜笑颜开。
大哥，我想当初桃园结义，日子不利，时落空亡[6] ，以致兄弟如此。（唱）
【得胜令】想是桃园结义罹兵灾，东西南北两分开。提将起揾不住英雄泪，舒不开愁闷怀。哀哉嗟叹杀愁无奈，伤也么怀，伤也么怀，也是俺兄和弟时运乖。
（生）二弟，三弟自知其罪，你与他相认才是。（羽）大哥尊坐，待我请他起来。我想三弟平日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今日跪在阶前，任我讲说，他低头半声不应。三弟请起。（同下跪科）莫怪君无理，缘因我命招。（唱）
【搅筝琶】这场鏖战乃是天差，三兄弟你请起来。（张）二哥你不怪我了，请笑一笑才是。（羽笑科）这足见桃园生死交，方显得汉云长大节精忠在。想大哥泪滴江淮，思翼德恨低眉黛，因此上不避关山独自前来。贤弟，正是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受尽了千般苦，苦尽甘来。（张唱）
【滚煞】古城聚义把筵排，准备着破曹瞒，大会垓[7] 。平空踹破中原地，把长安城攻战开，将曹操一家儿扫作尘埃。
（众）今喜兄弟相会，夫妇团圆，就此古城之中，招军买马，积草屯粮，相时而动，以报前仇。这是：两片菱花重会合，一轮明月再团圆。
兄弟喜相逢，浑如一梦中；
古城重聚义，方显是英雄。（并下）
〔注〕 [1]孤：刘备自称。古时帝王常自称孤家寡人。[2]倸：同睬。[3]下邳（pī）：旧县名，在今江苏邳州东。[4]镒：重量单位，一镒等于二十四两。[5]寿亭侯：按关羽的封爵是汉寿亭侯，汉寿为地名，亭侯为封爵的等级，汉寿亭侯不是汉朝寿亭侯之义，后世不察，每有误用。[6]空亡：又作空罔，为星象家术语，指不吉利的时辰。[7]大会垓：大会战。垓，垓下（遗址在今安徽灵璧境内）。刘邦、项羽曾在此进行决战。
以三国时期的传奇性历史人物为表现对象的文艺作品，自宋代以来一直绵延不绝。据记载，宋代说书中已有专门擅长“说三分”的一类艺人，到了元、明时期，三国故事更为各个社会阶层所喜闻乐道了。不但出现有《三国志平话》、《三国志通俗演义》这样著名的长篇白话小说，戏曲舞台上所上演的三国戏也逐渐多了起来，仅就现存的元杂剧而言，就有《单刀会》、《三战吕布》、《隔江斗智》、《千里独行》、《博望烧屯》等多种剧目。
《古城记》则是明代传奇戏曲中敷演三国人物故事的名篇，作者不详，今存明万历年间刻本，共二十九出。剧情梗概是：曹操率大军攻打徐州，刘备、张飞二人趁夜偷袭曹营，曹军有备，刘、张大败，只得各自逃生。刘备投靠河北袁绍，张飞则占据古城。关羽为保全刘备家眷，权且降了曹操。曹操赠以美女、黄金和宝马，封其为汉寿亭侯，试图收服关羽之心，不能如愿。袁绍领军讨伐曹操，两军会于官渡。袁军锐不可当，关羽出战，于千军万马之中斩杀颜良、文丑，尽显神勇。刘备以为关羽已经背叛了自己，趁乱潜逃，途中遇到赵云，遂同往古城会合张飞。关羽得知消息后，毅然辞别曹操，单刀匹马保护两位嫂嫂去寻找刘备。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又于瓦岗山收服周仓。到了古城，曹将蔡阳领军蜂拥而至，张飞认定关羽贪图富贵，闭门不纳，只在城上助其三通鼓、十面小旗。关羽力斩蔡阳，方得入城，兄弟三人终于相会。
本剧既吸收了前代戏曲文本和通俗小说的主要内容，以关羽为中心人物，通过秉烛达旦、挂印封金、千里独行、过关斩将等情节的描写，渲染了他忠义坚贞、沉毅神勇的英雄主义气概；也有不少与《三国演义》不同的细节，某些部分还颇能显示出民间戏曲朴质自然、生机勃勃的艺术气息。如第二十八出写关羽与蔡阳比斗刀法，蔡阳横砍柳树，刀嵌木中，关羽挥刀斜砍，刀过树倒，这一描写显然折射出下层劳动者的生活体验。
晚明文人祁彪佳在他的《远山堂曲品》中评论说：“《三国传》散为诸传奇，无一不是鄙俚。如此记通本不脱【新水令】数调，调不复伦，真村儿信口胡嘲者。”其实，这完全是出于士大夫的文化偏见。本剧常出现青阳腔的【滚】，还运用了【闹更歌】、【棱登歌】等民间歌谣，恰好说明它不同于当时已成为文人士大夫时尚的以典雅、文丽、柔婉见长的昆腔传奇，依然保留了民间戏曲的朴质、通俗、粗犷的本色。
这里选的《团圆》，虽然已是《古城记》最后一出，却仿佛一“豹尾”，令人印象深刻。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对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的结构模式有一段著名的概括：“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大体而言，明清传奇戏曲最后一出通常都是以喜庆、圆满的方式来收尾的：不管此前经历了多少波折、磨砺或苦难、委屈，最后主要正面人物必须同时全部登场，以示“当场团圆”。数百年来，观众习惯了这种模式化、程式化的剧情结构，某些剧作家们也就迎合舞台风习，从容行文却草率煞尾，使得无数戏曲作品在最后一出流露出思想内容的平庸、肤浅或舞台情趣的俗滥、雷同。清代戏曲家李渔敏锐地注意到这一弊病，《闲情偶寄·词曲部》说：“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他提出，主要脚色的最后会合应做到“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切忌“勉强生情，拉成一处”；骨肉团聚之时，当然要凸显喜庆氛围，但欢笑一场之后就收锣罢鼓，全无趣味，不如“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也”，如此方能产生“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摄人心魄的效果。《古城记》之《团圆》一出，或可谓正是“无包括之痕，有团圆之趣”之作的一个典范。
关羽单刀匹马，过五关、斩六将前来寻找兄弟，其间的千辛万苦，张飞未能亲眼证实，只是相信传闻，误以为关羽已经叛降，当然要将他挡于古城之外，观众也能谅解张飞的莽撞；关羽刀劈蔡阳，则是在张飞的眼皮底下，此时若再闭门不纳，就显示出张飞的固执与不义了，于情于理皆有所不通。因此，兄弟三人的古城重聚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剧情发展至此完全可以划上句号，并无“包括之痕”，而且人物形象最基本的性格特征大体也已经得到了体现。但作者通过两位皇嫂之口来表彰关羽的“义勇忠心”之后，却突起波澜，费了不少笔墨来铺陈关羽与张飞的再一次冲突。
这时的关羽完全占据了主动，先是借题发挥，以孤雁、啼鹃为喻，来疏泄积压已久的委屈和苦闷，又写关羽向两位兄弟述说离散之后的坎坷经历。表面看，让关羽难以释怀的是张飞的莽撞，“堪笑三弟心量窄，险些把桃园结义声名坏”，其实针砭的锋芒何尝没有指向作为大哥的刘备！剧作者如此苦心经营最后一出，一方面既使终场之曲也能一波三折，充篇洋溢着“团圆之趣”，而另一方面，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张飞长跪不起，陪着小心，于诚挚、刚猛之中透露出天真；关羽满腔愤懑，申诉苦衷，精忠赤诚之余多少显出他的自傲、不谦。
就文辞而言，本出也有一定特色。首先，宾白通俗，几乎全用口语，充满了生活气息，没有明人传奇常见的那种追求骈俪典雅的弊病。其次，曲辞写作中擅用比拟，以孤雁哀鸣、啼鹃催归来触引关羽的情绪，既自然贴切，合乎情理，又情景交融，令人回味。近世地方戏如京剧、秦腔、川剧、徽剧等均有《古城会》，大体保留了《团圆》一出的格局，足见其影响之深。
（程芸）
破窑记
第十五出 逻斋空回
佚名
【驻云飞】（旦）自恨时乖，蒙正儿夫穷秀才。衣破衫无带，比范丹穷无柰[1] 。嗏，我夫终日去逻斋[2] ，饥寒无赖，苦楚难捱。我晓得了，想前生欠少贫穷债，只落得倚定窑门手托腮，只落得倚定窑门手托腮。
待奴家将梅香送来的米，煨碗粥汤，在此等我官人回来充饥，多少是好。（煮粥介）
【前腔】（生）冒雪归窑，正是：雾重不知天早晚，雪深难辨路高低。老天呵！你既要下雪，不要起风；既要起风，何须下雪？似这等瑞雪纷纷，冻得我浑身似水浇。妻在窑中无依靠，归家漫自伤怀抱。嗏，提起阇黎恨怎消[3] ？饭后鸣钟不与斋粮，哄我数了罗汉，又将咱推倒。在云堂上[4] ，只得举笔题诗冻紫毫。素手空回转破窑。雪呵，富贵之家，喜你赏你，我吕蒙正这等贫穷，恼你恨你。埋怨你这般样满空飘，好一似细剪鹅毛使人焦。无米无柴素手回来，清泠伤怀抱。正是地冻天寒难打熬，正是地冻天寒难打熬。
【前腔】事有可疑，辗转教人心下猜。举目无依靠，有谁相看待？嗏，顿觉怒心怀，转疑猜。为甚的左有男踪右有女迹？男踪女迹，往来相交。吕蒙正在此荒村，住一所破瓦窑，上无亲朋，下无邻居依靠，荒村寂寞凄惨，怎得个男人到？想是妻儿弄丑乖，顿起疑心似火烧，顿起疑心似火烧。
我晓得了，想是岳丈接我妻子回去了，不免进窑中看取便见。
【前腔】回入窑中，呀，娘子，你原来倦睡去了。忽睹娇妻，忽睹娇妻睡正浓。欲待要叫一声，又恐怕惊吓了他，本待相呼动，惊醒沉沉梦。嗏，你不厌贫穷，甘心陪奉。我有日成名，你的贤能四海人传诵。妻呵！你苦也只在今冬苦，富也只在来春富。呵，耐烦捱过残冬苦，专听春雷起卧龙。
还不醒，这等好睡。不免将芦柴烧些火来向。呀！炉中还有火在，待我炊起来。（吹介）咳！吕蒙正时运不济，就是这火欺负我，不免将此为题，吟诗一首：十谒朱门九不开，满头风雪却回来。归家羞睹妻儿面，拨尽寒炉一夜灰。
【步步娇】冒雪冲寒街头转，雪紧风如箭。朱门九不开，似这等素手空回，怎不哀怨？拨尽地炉灰，羞睹妻儿面。
【前腔】（旦）踏雪归来多劳倦，扑簌簌身惊战。多想他钱无米又无，若不是梅香至此，教我怎支持？有粥在此，你吃些。拨粥两三匙，聊与儿夫充饥馁。
（生）这粥有些污气，我不吃。（旦）清水煮白米，有甚污气？（生）既没污气，且问你：为丈夫的早去晚回，半颗米儿也不能够，只得素手空回。向且家中又没柴米，粥从何至？（旦）人能祈天永命，天岂绝人之粮？（生）终不然天降这粥与你吃不成？（旦）自古以来，没有天降粥之理。（生）既不是天降的，说个来历与我听着。（旦）饥者易为食，何须问来历！（生）既不说来历，教我如何吃？（旦）你吃就说。（生）你不说，断然不吃。
【江儿水】（生）谒尽朱门遍，只落得素手回。漫空大雪纷纷地，寂寞孤村，又无邻里，这些粥食从何至？问取娘行来历，说与我知详细。
（背云）自古道，妇人家水性杨花。他见我为丈夫的这等贫穷，出外逻斋，就做出这等勾当。不免哄他出窑去，看那脚踪，羞他一场。娘子，我有些柴米在窑外，同你去拿进来。（旦）如此，官人先行。（生）雪拥山溪云自横，荒村寂寞少人行。（旦）两边粉壁银世界，四围玉砌锦乾坤。（生）你看地下好景致。（旦）还是天上好景致。（生）路上好景致。（旦）山上好景致。（生）我说地，你就说天；我说路，你就说山。你看地下是甚么？（旦）是雪。（生）雪上是甚么？（旦）是脚踪。（生）你也认得是脚踪！（旦）你看这雪花飘送，如细剪鹅毛。（生）顾左右而言他，是何道理？（旦）睹道路而细察，有甚狐疑？（生）为人在世，要尽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是个好人。（旦）这几句别人不能全得，唯有我刘氏可全得。（生）你敢也难全？（旦）我怎么难全？爹爹当初命我自选佳婿，彩楼下有多少王孙公子，偏不招他。别富贵而配寒儒，这是富贵不能淫了。贫贱不能移：我本千金之体，适与你一介穷儒，贫守破窑，全无嗟怨，这不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当日同你到我家，爹爹见你衣衫褴褛，怒发如雷，将你与我赶出门来，奴家即便前来，全无畏惧，这不是威武不能屈？（生）讲倒也讲得来，只是有辱你潭府[5] ，玷污我斯文。倘我后日成名，有愧诰命。（旦）依我之言，潭府也无辱，斯文也无玷；你有能做得官来，诰命也无愧。（生）既然如此，就请千金小姐，把这脚踪来评一评。（旦）这个容易。瑞雪濛濛积满空，太阳一出便无踪。（生）依你这等说，那日出雪消，这脚踪就没有了？你今日评得脚踪明白就罢，若评不明白，从此以后，休得进我窑内来。（生进窑介）（旦）看起来，非我刘氏千金，岂能做得他妻子？只为这些脚踪不明，懊恨了他许多豪气，真乃是我丈夫也！不免进去说明，免使他忧闷。（入窑介）
【前腔】（旦）我夫听奴语，不必太多疑。听得伊口口声声，道是男子汉不吃嗟来食。我在此饥寒无所倚，冲寒蓦见梅香至。（生）终不然这粥是梅香送来的？（旦）非是梅香送此粥来，是我爹娘在家赏雪，见我不在，有思念之心，叫院子与梅香送些钱米，周济于我。送些钱米问因依，探取奴行端的。你今日回来，见此脚踪就起疑心，你把我妻子做甚么人看待？你枉为个男子汉大丈夫，读书辈君子儒，说出话来没巴没臂[6] 。爹娘！谁叫你送些钱米来？反与女孩儿添恼也呵！只为这些钱和米，教儿受场呕气，受场呕气。
（生背云）倒是我差矣！原来是院子与梅香的脚踪，我心下疑他干出甚么丑事，如今反惹他吃恼。不免近前，陪个不是。（向旦云）娘子，适间言语冲撞，望勿介怀。（旦不动）（生）娘子差矣，我为丈夫的，在你跟前深深唱个喏，你身子也不动，是何道理？我晓得了，你说令尊家送些钱和米来，你就做出这等威势。一杯之水，焉能救我车薪之火？娘子还是命好，遇着我有事回来，缓缓问你。比如那一等愚蠢之人，有事回来，不问情由，一顿乱打，你如何处置？（旦）你今日回来，言语都讲尽了，只是不曾打。你于今打就是。（生）说便是这等说，于今讲明白了就是。可将粥来我吃。（旦与粥介）我且问你，往日回来得早，今日为何回来得迟？（生）娘子，我今日回来得迟，有个原故。往日到那木兰寺，有斋就吃斋，无斋就向火。今日到那里，斋又不见，叵耐那秃驴又哄我数了罗汉，教我在云堂上等他拿斋来。卑人到云堂上，只见经桌下有一炉火，卑人彼时身上正寒冷，竟在那里端然向火，那些秃驴们甚是可恶，就把那经桌上一碗净水，将火一倾。（倾粥介）
【香柳娘】（生）柰缘悭分浅，柰缘悭分浅，有许多不遂。思量饭食非容易。苦肝肠寸断，肝肠寸断，欲待要充饥，谁知倾落地。想苍天困我，苍天困我，直恁的空流珠泪。
娘子，卑人昨夜三更时分，梦见窑外起个大旗竿，挂面大红旗，写个穷字在上，我彼时也吟诗一首：昨夜三更梦见穷，空字盖头身背弓……后来一下惊醒，不曾凑得下韵。（旦）待我替你凑起下韵：腰间拔出昆吾剑[7] ，斩断穷根永不穷。（末上）小人乃是学里一个斋夫，蒙老爹分付我送些盘缠与吕先生应举。来此便是。（见生介）（生）呀，原来是斋夫，到此有何话说？（末）老爹着我送些盘缠来与相公上京应举。（生）这等多谢你老爹了。（末）暂时相别去，久后又相逢。（末下）（生进窑云）娘子，卑人前日在天津桥上觅瓜，闻说黄榜招贤，意欲前去求取功名，争奈缺少盘缠。今蒙令尊怜悯，着人送钱米来，又蒙学里师父相赠。如今卑人不虑没有盘缠，只虑娘子在家，孤身独自。卑人岂忍一旦割舍而去？（旦）官人，你去求取功名是好事，务要用心与奴争气。离别之情，何足叹也？待奴家略赞几句口词，以表今日离别之情：良人奋志在春闱，何必匆匆叹别离。鸾凤飞腾宜及早，鱼龙变化正当时。（生）若依我蒙正的文章，夺青紫如拾草芥，有何难处？待我也回诗一首：桃浪暖时催客兴，柳丝垂处系人心。尊怀若许微生去，定见承恩入翰林。卑人此去，若天不见怜，不能一举成名，正是有兴而去，无兴而归了。（旦）官人，但愿马前唱道状元来，这回方显风流婿。
【七贤过关】（生）皇都三月时，闻道开科试。天下英才尽赴文场内，好一似浪暖鱼龙趁此风云会。即便登程往帝京，那时丹墀对策，雁塔题名。琼林宴罢醉扶归[8] ，蓝袍脱却换朱衣[9] 。那时方遂男儿志，那时方遂男儿志。
（旦）待奴家掩上窑门，略送一程。（掩窑门介）
【前腔】（旦）掩上柴扉，轻移莲步，莲步轻移。远送儿夫，竟往长安去，宝镜鸾俦暂别离。待奴家折柳赠君行。折却一枝河畔，须当赠与我夫君。阳关送别言难尽，聊表离情一片心。略表奴芹意[10] ，君今此去求名利，须念糟糠刘氏妻。十里红楼休迷恋，谨记十载困书帏，百结旧鹑衣[11] 。奴只愿我夫此去扳仙桂，十年身到凤凰池[12] 。千锺粟荣华贵。
（生）娘子请回，卑人就此拜别。
【驻云飞】（旦）拜别贤妻，夫妇恩情且暂离。不为功名事，怎忍分鸾镜？嗏，此去往京畿，奴在冷落荒村，谁来偢问？惟愿你金榜题名及早归。
娘子请了。
儿夫今喜赴科场，惟愿此去姓名扬。
桃花浪暖鱼龙化[13] ，方显男儿当自强。
〔注〕 [1]范丹：东汉时人，不愿为官，以卖卜为生，非常穷困。[2]逻斋：讨取斋饭。[3]阇（shé）黎：和尚。[4]云堂：僧众设斋吃饭和议事的地方。[5]潭府：对别人住宅的美称。[6]没巴没臂：也作没巴没鼻，或作没巴臂、没巴鼻，谓没来由、没根据。[7]昆吾剑：用昆吾山石炼铁铸成的剑，古时常用作宝剑的代称。[8]琼林宴：指古代为新科进士举行的酒宴。以宋时曾宴新科进士于汴京城西的琼林苑而得名。[9]蓝袍：指寒儒的身份，古时儒生所着衫袍称襕衫，亦作褴衣或蓝衫。朱衣：指做官的身份，因古时高官多着红色朝衣。[10]芹意：谦词，指微薄的情意。[11]鹑衣：破敝短小的衣服，因鹌鹑尾秃，故称。[12]凤凰池：古代官署中书省的别称。原为古代禁苑中池沼，魏晋南北朝设中书省于禁苑，故有此称。此代指身份显贵。[13]桃花浪：即桃花汛，春汛之时桃花盛开，故称。
《破窑记》传奇是敷演书生变泰发迹题材的古代戏曲名篇，全名《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简称《吕蒙正》或《破窑记》。作者佚名。原为南戏，曾为《永乐大典》收录，现存明万历年间刻本《李九我先生批评破窑记》，共二十九出，当系根据南戏改编而来。
剧作叙宋朝时书生吕蒙正，博学多才，然家道贫寒，潦倒不得志。刘丞相为其女高结彩楼，招选女婿。刘千金见吕蒙正器宇不凡，心有所动，遂抛彩球击中蒙正，且不顾父亲反对，执意相从。刘丞相担心蒙正沉溺荣华，舍弃追求功名富贵的兴趣，以至耽搁女儿终身，遂心生一计，假装嫌弃，将二人赶出相府。蒙正夫妻只好栖身于破窑之中，忍饥挨饿，受尽羞辱。一日往木兰寺吃斋饭，僧人们故意吃过之后才敲钟，以示厌恶，蒙正遂于粉墙上题诗二句：“十度逻斋九度空，恼恨阇黎饭后钟。”后来吕蒙正上京赴试，高中状元。荣归后，蒙正祭谢破窑，重游木兰寺，发现僧人竟用红纱罩着他的旧诗，于是又续写了两句：“二十年来尘壁土，今朝方显碧纱笼。”夫妻俩终于扬眉吐气，回到相府，合家团圆。
吕蒙正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宋史》卷二六五有传。他于北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中状元，后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宰相），但年轻时并无招赘相府、困居破窑的经历，当系市井里巷间的杜撰。至于“饭后钟”的遭遇，则是移用唐人王播的故事。事实上，元代舞台上已经出现了敷演吕蒙正发迹的戏曲作品，如关汉卿有《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已佚）、马致远有《吕蒙正风雪斋后钟》（已佚）、王实甫有《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现存明脉望馆抄校本），足见这一题材影响之广泛。元代曾长期废弃科举，汉族士子仕进无门，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以至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因此，元代文学作品中肯定读书人的价值、为书生困窘遭遇鸣不平的篇章尤其丰富，而为杂剧舞台所改造过的吕蒙正变泰发迹故事，或可谓是这一“时代心声”的集中反映。
吕蒙正变泰发迹的故事之所以世代相传，在南戏、传奇中皆有所丰富、发展，则是因为它相当典型地反映出封建社会下层文人最普遍的人生理想和价值标准。本剧明确标榜说：“读书之人不可欺，果然平步上云梯。”在科举取士的时代，读一读“穷儒”吕蒙正始困终达的故事，感受其屈辱与荣耀、落魄与发达，这对于无数正做着“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闻”梦想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一针非常有效的强心剂！“穷儒”吕蒙正这一人物形象，既体现出古代下层文人的卑微、可怜亦可笑的处境，也有不屈于权贵与世俗偏见的傲骨，以及实现自我价值、维护自我尊严的执著。
这里所选的《逻斋空回》，为《破窑记》第十五出，非常细腻、生动地描写了吕蒙正受到寺僧的羞辱，回到破窑后心理情绪的变化，充满了戏剧性。
漫天飘舞的大雪，既加剧了主人公生计上的艰难，也映衬了他此时孤寂、无助、惨然的心境。满腔悲愤无从诉说，只有向老天爷宣泄：“埋怨你这般样满空飘，好一似细剪鹅毛使人焦。”突然间，他发现这荒村破窑边竟然有男子来过的脚印，于是迅速闪过一丝疑问：难道是妻子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进了窑洞，看见妻子正在熟睡，想起她舍弃富贵，甘心奉陪，不免又升起几许愧意、爱怜与感激。然而，当妻子端上白米粥时，他的疑心更重了，坚决要求妻子说明其来历。知道是丈人差仆役送来了钱和米，蒙正只好赔不是，却又不能完全放下男子汉、大丈夫的架子；转而又想到逻斋时受到的羞辱，心情更加烦躁，于是顺手将粥一泼。这一泼，虽然就势排遣了积压有时的羞愤，但眼前生计的艰难又如何能回避呢？再说肚子正饿着！如此一想，不免更加伤心，只有痛恨老天爷的不公正了：“苦肝肠寸断，肝肠寸断，欲待要充饥，谁知倾落地。想苍天困我，苍天困我，直恁的空流珠泪。”真可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此情此境，怎能不让读者心碎？一个失意落魄，然而心中始终燃烧着希望之火的读书人形象，跃然纸上。
科举是古代文人特别是下层文人改变自身命运的首选途径，一方面它固然为无数知识分子套上了一个厚重的精神枷锁，而另一方面，它毕竟在历史所能允许的尺度内为下层阶级提供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公平的机会。受到寺僧的羞辱后，吕蒙正其实是在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悲愤心态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其志愈坚，其心愈疑，其行为就愈加迂阔、可笑。读者为之而悲，为之而喜，亦为之而庆幸。最后，他终于决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摆脱贫困，那就是上京应试、博取功名。对此他充满了信心：“若依我蒙正的文章，夺青紫如拾草芥，有何难处？”一想到能与天下英才一较短长，先前低落、郁闷的情绪荡然无存，心理变化的曲线陡然冲上了另一个高峰。
《逻斋空回》一出，在艺术上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曲辞晓畅、直白，又始终洋溢着浓郁的个性化的情绪，这是本出最明显的语言特点。就戏剧性而言，本出的矛盾冲突主要发生于生、旦之间，属于古典戏曲以“误会”构建矛盾的老套路，但人物心理与环境的冲突、人物内在心理的冲突，却也能刻画得极其细腻、传神，给读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就舞台氛围而言，虽然场面上更多地笼罩着那种浓郁得足以让人酸鼻的悲剧性，然而也不乏某些令人解颐的喜剧性。那些淡淡的幽默感，非常有代表性地反映出中国古典戏曲“悲喜沓见”、“哀乐相随”的风格。
晚明文人王錂改《破窑记》为《彩楼记》，内容大抵相同，但删除了《桥上觅瓜》、《梅香劝归》、《状元游街》、《夫人看女》、《拜谒相公》、《夫妇荣谐》六出，合并《暂投旅店》、《店起奸心》为《投店成亲》，《送米破窑》、《逻斋空回》为《辨踪泼粥》，《相府相迎》、《团圆封赠》为《喜得功名》，共二十出，情节更为集中、紧凑，人物形象、思想倾向亦更加鲜明。
（程芸）
同窗记
折子 山伯千里期约
佚名
（生、丑上）
【驻云飞】（生）莫惮艰心，千里前来访故人。行到他乡郡，只见竹密松林境。嗏，遥望杏花村，见个牧童，问取原因，讨个真实信。事久，前去问他，祝九家庄是那个门？祝九家庄是那个门？牧童哥，问你个路程，那祝九郎家，住在那里？
【滚遍】（内）小哥听原因，教导你的路程。转个弯儿下个岭，前面一座高房子，门前粉壁画麒麟。祝员外年登六旬，祝小姐不出闺门。看看不远他乡郡，祝九家中是那门。（丑）承教了。（生唱）祝九郎是那门？
（丑）东人，来此便是。你在此站住，待我先进去看取，这里有“止步扬声”[1] ，不免叫一声。（贴上）是谁叫？（相见介）这个人，我在那里与他相会过？好似杭城伏事山伯官人那事久一般。（丑）这个女子，我与她面熟得紧，好似杭城伏事祝九官人那人心一般。怎么又是个女子？我且问你，你是人心吆？（贴）崔莺莺的母亲——正是[2] 。你敢是事久？（丑）袖里发火——着手[3] 。（贴）正是：路遥知马力，（丑）事久弄人心。（贴）事久见人心。（丑）你去对祝九官人说，杭州同窗读书山伯官人来访他。（贴）晓得。姐姐，朋友来访你。（旦上）丫头，窗友，说什么朋友！
【驻云飞】闻说兄来，展转教人泪满腮。昔日是书生辈，今改作蛾眉态。嗏，向前步懒抬，进前退后，漫自疑猜。争奈我赤颊香腮，羞答答怎与兄相拜？（贴）梁官人见礼。（旦）久别梁兄常挂怀，久别梁兄常挂怀。
梁兄，令尊令堂安否？（生）承问，粗安。（旦）师尊安否？（生）平安。（旦）窗友好么？（生）皆好。敢问祝九郎还是令兄是令弟？（旦）梁兄，你怎么这等眼大？就认不得。（生）我与他同窗三载，岂认他不得？（旦）当初杭城读书，就是奴家。（生）那时杭城攻书，不是女子，是个男子汉。（旦）女扮男装，从师远游。（生）既是如此，待我近前仔细看取。果是贤弟，久别又相逢，喜从天上降。（旦）呼童且换茶，漫把情怀畅。（生）自别贤弟，心常想念。今朝一见，三生有幸。（丑）咳！东人，可惜一碗白米饭，半个不曾得尝。（生）啐！胡说！（旦）有劳哥哥光降。这厅上有人来往不便，请哥哥到小妹书馆中去。（生）贤弟先行。看此书馆，到也幽雅。（丑）东人，那里有两个鸡争饼。（生）那是“双凤朝阳”。（丑）这等，我装村了[4] 。（生）原来题得有诗在此：金针透破纸纱窗，偷引东风一线长。蝼蚁也知春意好，倒拖花片过东墙。贤弟，此诗是谁题的？（旦）小妹题的。（生）是贤弟题的，人来不好观瞻。（旦）哥，若是男子，不到我书馆来。若是妇人来此，她也不晓得字迹。（生）这倒也说得是。（旦）人心，看酒肴来！（贴）酒肴并备了。（旦）如此，斟上酒来！哥哥，酒到。奉劝梁兄酒一巡，敬陈薄酌表殷勤。同窗三载恩情重，自从那日别书林。
【降黄龙】自别书林，自从河梁别后，回家时节呵，寝食间切切思思，杳无音信。哥，今日到此之时，幸逢千里命驾，（生）今日轻造贵府呵，（旦）降临咱蓬荜寒门，使我雀跃不胜。降临咱蓬荜寒门，使我雀跃不胜。（生）贤弟何劳如此厚设，只好鸡黍相留便是。（旦）今日不知哥哥光降，未曾整备。既非烹宰之仪，岂是待宾之礼。哥，休哂未曾馔玉炊金[5] ，聊具些白饭青篘，非为雅敬，非为雅敬，表殷勤。（生）愚兄酒量不加。（旦）哥，得宽怀处且宽怀，且把眉头展敞开。望尊兄开怀畅饮，甚勿责吝，甚勿责吝。（生）事久，斟上酒，待我回敬一杯。贤弟，酒到。
【前腔】思省，（旦）哥哥，思想甚的？（生）昔日邂逅相逢之际，萍水相逢，愚兄要往杭城读书，不期贤弟也去投师。二人来至中途相遇，荷蒙贤弟不弃，结为八拜之交，与我结为胶漆雷陈[6] 。同气相求，同声相应。那日里，鸳池玩景，你道：“梅不酸，姜不辣。”我识破你是妇人家。霎时间滑喇喇拆袂分襟，要图家庆，要图家庆。那日贤弟遽然归家，愚兄心中岂忍割舍？不忍，难舍刎颈。愚兄此来非为别的，一来叙间阔之情，二来听贤弟已许姻盟，敢受此厚款佳庆，敢受此厚款佳庆。
【前腔】（旦）欢忻，低唱浅斟。（生）贤弟，酒多了，告收罢。（旦）哥，说那里话！饮得月落灯残，瓮干杯罄。（生）我实饮不得了。（旦）我晓得了。哥哥平日不吃哑酒，人心，看骰子来。（生）愚兄不会行令，贤弟行来，我遵令就是。（旦）哥哥，说那里话！自古道东君置酒客置令。承蒙哥哥远来是客，还要尊兄，请见教。（生）贤弟，我和你同窗三载，岂不晓得我心性，那晓行令？请贤弟自行。（旦）既是小妹行令，可令事久、人心看令。尊兄心下如何？（生）凭贤弟就是。（旦）一个骰子上下共数，若是成双，我与哥哥同饮。若是单点，哥哥自己饮。（生）领命。（旦）哥，令是我道，请哥哥先行。（生）还是贤弟行。（旦）占先了。（掷介）成双。事久、人心看令。（丑）上面两点成双，是东人与小姐同饮。（贴）上面两点，下面五点，共是七点，该梁官人自饮。（丑）二五一十，也是成双。（生）上二、下五，果是七点，该我自己饮。（旦）人心，斟上酒来。（生）令酒干。（旦）如今该哥哥行。（生）卑人远来愿成双。（掷介）事久、人心看令。（丑）上面四点成双，东人与小姐同饮。（贴）上面四点，下面三点，也是七点，又该梁官人吃酒。（丑）三四一十二，也是成双。（生）事久，这里来！怎么这个骰子，只管是我饮酒，你去拿过，看是如何？（丑）正是。（生看介）幺六，二五，三四，皆是七点。（丑）东人，色不离七。（生）色不离七。（丑）色不离七，你只管吃，和你两个男子，却被两个妇人弄了。（生）为何把骰子弄愚兄？酒多了，告收。（旦）哥，无非爱你吃杯酒，休得要佯推故醉，必须遣兴陶情。表吾芹意，望哥哥休罪，肯受提诲恩深。但满饮此杯，自古道酒令严如军令。
【前腔】（生）衷情，非我推饮。奈我神思不爽，酒力不胜，实难吞香醪美酝。领敬，领敬，当不过贤弟情浓，亦非是愚兄谦逊。我这里谢殷勤，忧愁郁郁在吾怀，怎把眉头展放开！望贤弟免斟此香醪美酝，感戴不尽，感戴不尽！
（背云）我有许多心事对他说，怎奈事久、人心在旁，不免说我口渴要茶吃，使开人心。贤弟，我口渴，有茶见赐一杯。（旦）人心看茶来，与梁官人吃。（生）人心，且住。我这茶有些难为。（贴）怎么难为？（生）若热，放凉些。若是凉，暖热些儿。（贴）梁官人，好难为人！（生背云）人心倒去了，待我吩咐事久也去。事久！（丑）东人，叫怎么？（生）你去打草与马吃。（丑）东人，我晓得，你是三月芥菜要起心。（生）唗！（丑）眼睛光焰焰，各人讨方便。（下）（生）贤弟，且喜事久、人心去了。坐向前来，我有句话对你讲。当初杭州攻书，分明是个男子，今日就是个妇人。贤弟，你倒会变化。自古道：贫而泰，否而通[7] ，鲲化鹏，鱼化龙。只有我梁山伯不能变化。兄弟，你当初与我同床而睡，接脚而眠，那知你是女扮男装？后来梅不酸，姜不辣，说你立地解手。我问你，你又道，怕玷污日月三光。这就里的事情，我怎晓得？（旦）女扮男装是我差，同窗三载共君家。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生）三载同窗意颇深，为何半语不言真？且喜事久、人心俱不在，我低声悄口问原因。
【一枝花】我这里悄悄问原因，我这里悄悄问原因。（贴）茶到了。（丑）马饱了。（生念诗）倒拖花片过东墙。（贴）东墙东墙，我若不来，险做西厢。（丑）西厢西厢，我做琴童，你做红娘。（生）贤弟，昔日里是白面书生，今缘何改作朱颜绿鬓？（旦）只是我不好讲得。（生）为甚的欲言又忍，半吞半吐，话不分明？贤弟呵，真个是亏心短幸，真个是亏心短幸。
【前腔】（旦）非我欲言又忍，半吞半吐，话不分明。争奈我，上上有老萱堂[8] ，下下有小梅香，伏侍又勤，四下里眼睁睁难诉我衷情。（生）贤弟，你当初怎的不说半句真话？（旦）哥，你不知其故。我当初往杭城攻书，嫂嫂笑我。我将红罗七尺埋在牡丹花下。我此去攻书，若有玷辱名节，牡丹花死，红罗朽烂。因此上不敢吐真情，紧把声名守定。欲许下燕约莺期，又恐怕蜂喧蝶嚷，伤残风化，有乖奴家德行，有乖奴家德行。
（生）已往事，不要讲他。我且问你，那日在江边拜别，不忍分离，亏你下得狠心，也不讲半句真话。（旦）哥，我也曾讲来。我道：墙角石榴庙里神，青松白鹤吐真情。池内鸳鸯交颈语，天台采药问虚真。红莲并蒂言多味，诗举《关雎》论圣经。谁知就里全不晓，辜负文君一片心。（生）你讲哑谜，我怎么解意？
【前腔】（旦）一路上见景生情，托物比兴，谁知你不解文君意，那识伯牙心！（生）我特为令妹婚事来，怎么说？（旦）我那有妹子！只是舍不得与你三载同窗八拜之交，约你前来结下丝罗。谁知你失信不来，反道我不是！（生）我何曾失信！你教我三七、四六、二八日来，共成一个月日。到如今，只多了两日，也不是来迟。（旦）冤家！我叫你三七日来，也是十日。四六、二八日俱是十日。如今一月有余，还说不迟！终朝颙望结朱陈[9] ，今日望，望不见青鸾信；明日盼，盼不见黄犬音。我曾把银河肃整，鹊桥架定，那曾见牛郎来会织女星！因此上俺爹爹受了马……嗳！（下）
（生）事久，小姐分明说个“马”字，就不讲，走将进去了。想其中必有缘故，你问取人心，她必知端的。（丑应介）人心姐，我的东人说，姐姐说了一个“马”字，不说就进去了。叫我来问你一个仔细。
【催拍】（贴）事久哥，且听咱，我与你悄悄说了几句知情话。俺姐姐与嫂嫂，情不和来意不嘉，红罗缠住牡丹花。姐姐若不守贞节，红罗朽烂，牡丹不开花。姐姐杭州三载转回家，红罗不曾烂，牡丹色更佳。马家闻知守贞节，央他红叶冰人来聘她[10] 。（丑）几时来？（贴）旧年冬月，腊月初八。有个人儿，头戴两朵金花，身披一领红衫，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带了一簇人来，挑着一担麦饼粑粑。两个金丝果盒，里面是金银和着细茶。来到我家，在厅前放下。因此上，我员外唤安童，把地儿洒扫，又将画儿高挂。令着乐人吹打，点起蜡烛与香花。只见鼓儿打得冬冬，板儿打得咭咭呷呷，锁呐儿吹得的的打打，喇叭儿吹得嘻嘻戛戛，笛儿吹得尺尺查查。先拜公公，后拜妈妈。谢那媒人，一朵金花，一朵银花，我员外将姐姐许了什么牛家。（丑）敢是马家？（占）既晓马家，何须问咱！劝你东人，从今后，要想她，休得恋她！这段姻缘，一笔都勾罢！
因此上，俺员外受了马家聘定。（丑复对生说介）（旦上）（生）贤弟，与你只相别一个月，你就许嫁与马家。
【一枝花】枉自与你同床共寝，又不知你是河洲淑女身。你倒做了落花有意，我反做流水无情。你本是贤德孟光，一心心要遂梁鸿案[11] 。念卑人肉眼相如，那识卓文君！贤弟，亲事不谐，就此告辞。
【前腔】百拜谢芳卿，百拜谢芳卿。辞却宝厅，急转家庭。（旦）哥，有慢了你。（生）贤弟，我和你终不然就罢休不成！前去寻一个月老冰人，定要把赤绳绾定，定要把赤绳绾定。（贴）梁官人，今生料不能够了。我劝你休想也罢了。（生）谁知你是铁石心来铁石人！你好亏心短幸！你好负义忘恩！你好狠心！你好歹情！只图马家谐白发，全不想断送我青春！一来恨贤妹言而无信，二来恨卑人薄命，三来恨月老注得不均平。本是同林鸟，又被狂风散，比目鱼又被猛浪分。本是个鸾凤交友，到做了参商两星[12] 。咫尺天涯，不得和你亲，不由人将伊怨恨，不由人将伊怨恨。
（旦）人心，斟上酒来奉梁官人。
【前腔】杯酒表殷勤。（丑）东人，真个没志气！亲事不成，合当亲敬你一杯酒才是。缘何只叫姨婢递酒？终不然只有他家姨婢会递酒。好轻薄！你与他是兄弟之间，不好说得，待我作色，说他几句。二官，地北天南陌路人，萍水相逢意更亲。当初遂结金兰契，似漆如胶两意真。莫说我东人待你情意厚，就是事久待你也非轻。你把人心打发转，我每伏侍二东人。早晨起来汤洗脸，三餐茶饭又点心。一年三百六十日，三年千日有余零。那个时辰不钦敬，那个时辰不奉承？若有些儿不到处，东人打骂怒生嗔。买柴籴米都是我，开床叠被再何人。既是闺门贞洁女，何须打扮作男人？早知今日分内外，何不当初莫远行。你这样的事情，只是瞒得东人过，瞒我事久瞒不成。谁家鹅儿不吃菜，那个猫儿不吃腥？你似一匹白布吊在染缸里，拿在急水滩头洗不清。当初只说你是有仁有义真君子，今日见你是个歹心薄幸人。（旦）人心，斟上酒，待我亲奉梁兄一杯。我这里满怀心腹事，尽付此杯倾。俺这里揾着相思泪，勉强奉君。你那里揾着相思泪，勉强相吞。哥，这杯酒权当媒证。（生）贤弟，既说为媒证，敢问亲事还成否？（旦）哥，今生不和你谐凤侣，来生定要和你结姻亲。梁兄，我将此酒对天滴地盟下誓来。祝英台若果是亏心负义，七孔皆流鲜血，望天天鉴此情！（生）贤弟，此来非图餔餟而至[13] ，
【前腔】特来桃源忆故人。贤弟，今日造府，多多相扰。多蒙厚爱，荷感盛情。争奈我喉咙哽咽，不由人珠泪如倾。常言道藕断丝不断，情泯意不泯。闷恹恹难舍分比翼，眼睁睁怎忍割同心？你去马家呵，绣屏锦褥销金帐，我此去孤月残灯翡翠衾。只因这些事情，好教我坐也不安，睡也不宁，捣枕捶床梦不成。到如今又没个得意人儿勤访问，又没个得意人儿勤访问。
贤弟，我就此告辞。（旦）哥哥决意要回，小妹不敢苦留，待奴短送一程。
【下山虎】（生）须臾对面，须臾对面，顷刻离分。送别阳关道，难觅知音。巫山锁翠云，湘江泪盈盈。黄花瘦影，坠落纷纷。满眼飘红叶，都是相思泪染成。（合）欲别又难忍，欲别又难忍，止不住汪汪泪盈。正是难舍难分，嗳呀！和你恩爱情，和你恩爱情。
【前腔】（旦）风筝线断，风筝线断，银瓶坠井。难作阳台梦，祆庙火焚[14] 。（生）贤弟，这亲事不成，使我转家庭，独自个冷冷清清。（旦）人心，你看梁官人讲起这些事情呵！切切教我心何忍！人心，你与我开了箱子，取过罗帕一方、戒指一对，到这里来。哥，我这里权将罗帕戒指表殷勤，你异日相逢如见故人。（合）欲别又难忍，欲别又难忍，止不住汪汪泪盈。正是难舍难分，嗳呀，和你恩爱情，和你恩爱情。（生）贤弟呵，
【前腔】这罗帕戒指，非表你殷勤。好一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情沾肺腑，意惹芳心。贤弟，蒙你赐我罗帕戒指呵！好教我见鞍思马，睹物伤情！反惹得相思两泪零，（合）欲别又难忍，欲别又难忍，止不住汪汪泪盈。正是难舍难分，嗳呀，和你恩爱情，和你恩爱情。
【斗黑麻】（旦）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只见宿鸟投林，昏鸦归阵。恨不得倩疏林挂住红轮，把衷曲愁肠尽洗清。（合）从此去人居两地，天各一方，相思两处，一般泪零。
【前腔】（生）伯劳飞燕，东西离分。衡阳雁断，湘浦鱼沉。正是鱼不吞饵，罢卷丝纶。野渡无人，空载月明。（合）从此去人居两地，天各一方，相思两处，一般泪零。
【尾声】（生、旦合）今生未得同鸳枕，南柯梦里握雨携云。九泉终久重相会，再世相逢议此亲。（同下）
〔注〕 [1]止步扬声：此四字旧时贴于某些人家的大门上，告知来人，需到门停步，高声通报。[2]“崔莺莺”句：歇后双关语。以“正是”谐音“郑氏”（莺莺之母）。[3]“袖里”句：歇后双关语。“着手”谐音“作手”，寓得手之意。这里与上文对举，也即“正是”之意。[4]村：粗俗、傻气。[5]馔玉炊金：这里指美味佳肴。[6]胶漆雷陈：东汉雷义和陈重情义笃厚，乡人谚云：“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见《后汉书·独行传》。[7]“贫而”二句：泰、否（pǐ）为《周易》二卦名。天地相交，万物通畅谓之泰；不交而闭塞谓之否。此句指世事万物可以转换变化。[8]萱堂：母亲。[9]朱陈：指两姓联姻。语出唐白居易《朱陈村》诗。[10]冰人：媒人。[11]梁鸿案：东汉梁鸿，娶妻孟光，每食，孟光举案（端食物的盘子）齐眉，夫妻相敬如宾。[12]参商：天上二十八宿中的二星宿，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这里比喻永远分离，不能相见。[13]餔餟（zhuì）：吃喝。[14]祆庙火焚：祆庙，祭祀火神的地方。相传蜀帝的公主与乳母陈氏之子相爱，约定在祆庙相会。她见陈生睡熟，遂解玉环置于生怀而去。陈醒，知恋人远去，怨气化火，与庙俱焚。见《渊鉴类函》卷五八引《蜀志》。后用来指婚姻不遂。
《同窗记》是演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的传奇剧本。全剧已佚，今存《山伯千里期约》（见明龚正我辑《新刊徽板合像滚调乐府官腔摘锦奇音》卷六）、《河梁分袂》（明末殷启圣选辑《精选天下时尚南北徽池雅调》卷一下），另有《英台自叹》（明黄儒卿汇编《时调青昆》次卷）。《山伯千里期约》也题为《山伯访友》（见《时调青昆》次卷）或《访友》（见明冲和居士编《新镌出像点板缠头百练二集》“共唝罗曲数卷”，内容作了较多删节）。本书所用文本取《摘锦奇音》本。
据唐代梁载言《十道四番志》和张读《宣室志》所载，梁祝的故事从东晋以来就在民间广泛流传。宋词中有【祝英台近】、【祝英台慢】的词调名，可知传唱梁祝的故事在宋代就已经很普遍。搬上戏曲舞台的，宋元南戏有《祝英台》，元杂剧有白朴的《祝英台死嫁梁山伯》。明代传奇中有关梁祝故事的剧目更多，如朱从龙的《牡丹记》、朱少斋的《英台记》（又名《还魂记》）、王紫涛的《两蝶诗》，以及无名氏的《同窗记》（又名《访友记》）等。这些剧目虽然都已散佚，但从明代戏曲选本所保存的佚曲中还可以窥见其风貌。尽管各本曲白的文字有所出入，然而它们都渊源于宋元南戏《祝英台》。梁祝故事的戏曲在许多地方戏中盛演不衰，尤以川剧《柳荫记》和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受人民大众的欢迎。
《山伯千里期约》即“楼台会”，是一场著名的重头戏。描写梁山伯和祝英台同窗三载，朝夕相处，互相关心和尊重，情深谊厚。祝父催女归家，英台趁山伯送行时，见景生情，托物寓意，表达她对山伯的爱慕，而忠厚至诚的山伯，竟未能领会。河梁话别时，英台无奈，只得托言为九妹作伐，叮嘱山伯按期赴约。后来山伯千里相访，由于错过约期，英台已被其父许配马家。两人书馆相见，悲愤不已，表示此情专一不二，在“九泉终久重相会，再世相逢议此亲”的誓言中诀别。
戏一开场，《群音类选》所载“诸腔”卷四《访友记》的《山伯访祝》，有祝员外先接见山伯，同意梁祝相见，忽然庄外来人催他去算账的戏。《山伯千里期约》则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情节删去，直接描写梁祝的重逢。当侍女人心禀报有朋友来访，英台立即纠正说：“丫头，窗友，说什么朋友！”她非常珍惜数载同窗的友谊，不仅与梁兄情投意合，而且暗自托付终身大事，这种“窗友”的情谊当然远远超出“朋友”的范围。正因为这种不同于一般的朋友关系，他们才可以不避嫌疑，将相会地点由客厅移至英台的书馆，在这个特定的情境里，演出一场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悲剧。
山伯一是为了探访挚友，二是为了与“九妹”缔结姻盟，“莫惮艰心”，兴冲冲而来，英台则久等梁兄不至，朝思暮想，况且经历了许婚马家的巨变之后，心情抑郁而悲伤。当听说梁兄真的到来，她反而热泪满腮，担心以“朱颜绿鬓”的女儿之身抛头露面，会让梁兄难以接受。因此，举步维艰，疑猜不定。在这种既喜且悲的对比映衬下，两人不同的心境和情态，就构成相见时的戏剧冲突。为了不使一上场就沉浸在悲剧的气氛里，作者紧接着通过相认时的一段对白，既细致地描绘梁兄辨认出女装英台的高兴，突出了山伯的至诚性格，又让事久和人心生动活泼的科诨，给两人相见增添了不少欢乐，使剧情跌宕有致，把久别重逢时的悲喜交集场面渲染得恰如其分。这个开场戏为情节的发展和转折起了铺垫的作用，也是对后面的悲剧场面的一种衬托。
英台不忍心将婚变之事告诉梁兄，便强压内心的悲痛，设宴置酒，殷勤招待，直“饮得月落灯残，瓮干杯罄”，仍不肯罢休，又借行酒令，再频频把盏劝饮，欲让梁兄醉倒，一醉方休。当然，借酒岂能浇愁，内心的矛盾和痛楚难以掩饰。山伯终于从她的举止异常、谈话吞吐中看出破绽，他急于了解事情真相，探明其中就里。于是将事久、人心支开，以便于他们畅叙衷怀。至此，剧情发生了转折，戏剧冲突也由隐蔽而公开化，梁祝的心灵碰撞不可避免地展开了。面对梁兄的一再追问，英台已无法控制自己，也不顾事久、人心去而复返，通过两支【一枝花】曲子将真情一吐为快，把压抑在心头的满腔悲愤宣泄出来。她尽管聪明机智，品格高尚，敢于冲破世俗观念，女扮男装外出读书，但她毕竟是大家小姐，长期受到封建礼教的熏陶，害怕有亏名节，“恐怕蜂喧蝶嚷，伤残风化，有乖奴家德行”。她处处谨小慎微，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暴露，山伯虽然对其身为女性也有所察觉，但却被英台的聪明机警搪塞过去；她钟情山伯，热切希望早日结连理，可是又不敢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只能托物比兴，委婉暗示，而一贯忠厚至诚的梁兄却“不解文君意”，从而错过了“燕约莺期”。“终朝颙望结朱陈，今日望，望不见青鸾信；明日盼，盼不见黄犬音。我曾把银河肃整，鹊桥架定，那曾见牛郎来会织女星”！这段唱词把她的望眼欲穿、焦急等待以及埋怨心情倾吐出来，当唱道“因此上俺爹爹受了马……嗳”，一声“嗳”叹，便语不成声，急忙下场，至于许婚马家之事则由人心嘴里说出。作者这样精心安排，既顺应了剧情的发展，也符合人物的性格和感情变化的轨迹，她已经悲痛欲绝，当然更不忍心当着梁兄的面，使他的心灵再受到创痛。同时也可以让紧张的剧情暂时趋于和缓，使场面和气氛得到调剂。这场戏深刻揭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是造成梁祝悲剧的主要原因。
在山伯了解事情的真相，特别是人心明白相告他们“这段姻缘，一笔都勾罢”后，紧接着就安排了两次告辞的戏，把悲剧的戏剧冲突推向高潮。第一次告辞，山伯虽然知道“亲事不谐”，但他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还心存一线希望，“前去寻一个月老冰人，定要把赤绳绾定”。英台则比较清醒理智，深知“今生料不能够”相偕。人心再次劝山伯“休想也罢了”，力图让他死心，当然也在进一步试探他的态度。岂料一贯忠厚至诚的山伯居然失去了控制，他悲恨交集，怒火顿生，连发出“三恨”:“一来恨贤妹言而无信，二来恨卑人薄命，三来恨月老注得不均平。”“本是同林鸟，又被狂风散，比目鱼又被猛浪分”，声声字字都是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斥责，就是这些“狂风”“猛浪”吞噬了这一对青年的爱情和幸福。事久也为主人忿忿鸣不平，责备英台是“歹心薄幸人”。通过这场面对面的尖锐冲突，终于使这对有情人的误会得到化解。英台虽然无法违背老父的意志，改变既成事实，但决心殉情，以死来抗争，她将相思热泪擦干，执酒对天盟誓：“今生不和你谐凤侣，来生定要和你结姻亲。”“祝英台如果是亏心负义，七孔皆流鲜血，望天天鉴此情。”铮铮誓言，掷地有声。
梁祝二人消除误会，心灵沟通，誓结山盟后，山伯再次提出告辞，在送行这场戏中，作者竭力描绘令人黯然伤神的暮秋景色，将离人置身在这个特定的凄凉环境里；又连用了三支【下山虎】和两支【斗黑麻】曲子，这两种曲牌属于南曲越调过曲，适宜于表现悲伤怨慕的情绪。英台再赠送“罗帕戒指”，聊表衷情，而山伯睹物伤心，声泪俱下，悲痛欲绝。他俩一曲接一曲对唱和合唱，反反复复地咏叹，把诀别时“欲别又难忍，欲别又难忍”的愁肠寸断，“伯劳飞燕，东西离分”，“天各一方，相思两处”的痛苦思念，抒发得缠绵悱恻、声情并茂、凄楚动人，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然后作者再将笔锋轻轻一转，在【尾声】的合唱里，用矢志不移的决心、毫不妥协的积极追求，再一次表达他们对生死不渝爱情的坚定信念：“九泉终久重相会，再世相逢议此亲。”使梁祝的反抗性格得到升华，艺术形象更加光彩照人。
这出戏除了以强烈的感情扣人心弦外，大量运用质朴生动的民间俗词俚语，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特别是事久、人心的演唱，采用青阳腔的【滚遍】、【摧拍】等滚调，曲词活泼流畅，富有个性色彩。而梁祝的曲词则优美清丽，融入和汲取了古典诗词和《西厢记》的养料，更能够揭示人物细腻的心理活动，渲染浓郁的悲剧气氛，显然在流传过程中经过文人的加工，因此与前者的语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书荫）